地 问
如果说生与逝仅是同一株桃树上不同的枝叶,那么在我长成盈硕的桃果之前,你却为何过早地尾随流水,在我生命的春光里留下恒永的空白与疼痛。 如果说红尘黄土只是人世关于繁华与凋零的另外的语音,那么当我还在以行走的方式为自己招魂时,你却为何过早地栖息为墓中之人,只留下你我母子契书的一纸空文。 如果说母与子是人伦格局下成全的缝纳与跪哺,而你又为何未能赐我一丝一毫的光影声色的映迹,让所有对你的记忆只能在大梦之后悲怆激烈。 所谓千古之辞,率后奠之人追忆思慕后惟酷惟肖的自欺罢了,可是我又该以怎样的方式悼你?母啊,当弱子抽纸捉笔之际已是三十个春秋大风大雨的生死契阔。我该如何向你秉知这一路的荣辱悲欢,如何将一路的山高水长一一盘托于你的面前,如何将这一路的歌哭生聚追本溯源到与你息息相关。 如今,你只能独自栖息于黄尘之中,隔着阴阳岸界观望人世烟火,看弱子孤儿行走于人情世故的风尘之中,看枕边人长夜不眠,独对孤灯垂泪叹息。而你心中又是怎样的滋味?是看稚子拙拙地长,却不能近前爱抚袍抱的酸楚吗?是看恩爱之人身陷囵圄,却无法以一腔热烈为之开脱的悲切吗?是看孤苦之人于飘摇风雨之中步履维艰,却不能援一手搀引的无奈吗? 而你亦当是能感受到以奠为念的人子之心中的不甘的吧!他不甘半生漂泊虽有风生水起,却从未能为你撑伞遮雨扶将人事;不甘血脉牵系之人偏要阴阳相隔,让独自你沉寂于凄冷与孤独之中;不甘人世桃红柳绿的繁华只能盛开在你掩身的黄土之上,却无从向你诉说粉黛春秋的平静与从容。这些无奈的不甘啊,如今只能以一声长叹,或是长夜不寐披衣行至庭中眺望月色风霜,作为全部的表达。 你罹难之日是农历的二月初一日,恰是我出生的第三朝。若以平常的情节推敲,那正是你们以朱红点染鸡蛋,在二月的第一缕春风中,向人间报喜我的到来。而那一天,我却只能在布帕纸幡中一身素裹,以锐利的啼哭送你远去,从此生死茫茫两不知啊。可怜老父在你离去之后,便代人受过,身陷牢狱。是值阿姐十六,大兄三岁。我却得幸于商姓夫妇的收养,被呵护于冷热之间未尝受得人间半点苦楚,只是从此与手足之人流离失散了。 幼时的顽劣,少年的懵懂,青年时辗转异乡的求学,我何偿忘却血脉一途的手足。只是当我沿思念的归途,一路寻访回来时,已是十八载的春秋流转了。庆幸的是,我们都没有在凄苦中沉沦。阿姐和大兄都已各成家室,虽不殷富,却也丰足。阿姐有女已长成,大兄得子聪慧。从此当是再无月迷津渡雾失楼台的人世忧戚了。 至于我,成长之际仍是苦难不断,幼年几场大病,数次几乎夭折,幸得父母殚精竭虑,四处奔走求医,才得以平安。学校毕业,后在一个小城里谋得一份工作,虽是辛苦,却也挣得了一席之地可以从容地应答人事。这期间曾经和一个女子结过一段夫妇名份,却遭到尴尬的背弃。在自己内心浮沉挣扎以后,现在也已真正觅得份内的人面桃花,年后亦将为人之父。 如今姐弟时常聚首,每次见面总是大声呼喊彼此的姓名,或是执手拍打对方肩头,细细端详百看不厌的面目,然后说各自的喜悦。他们习惯地将我当做当年被袍内的三三,宽容地任我恣情使性。“遍插茱萸少一人啊”,那次斗酒打牌,情酣之处感慨脱口而出时,兄弟二人都已泪眼滂沱,阿姐更是失声痛哭。母啊,红尘历劫后,我们尚能全身,而你却已成我们无法消隐的痛啊! 每年暮春,我总要踯躅于桃花墓岗前,妄图在不经意的回首之际,能分明地目睹你在坟丘间和沐地微笑,或者听你轻声地呼我的乳名。可是三三每年只能在清明的烟雨中看一树的桃花凋零,在一沓纸钱腾起的焰火中长泪沾衣。 母啊,你知道吗?你赐给我发肤体身,却又成全了我的憾恨,而却我是不敢怀疑这个人世。你走后商姓父母待我如己出,常抱着我向哺乳的母者讨奶。所以我仍是幸福的,我曾被许多母亲抱在怀中,噙泪将我呼着她们“苦命的儿子”,爱怜地喂以琼露甘汁。这就是及人之幼的人世大爱呀,那么我自当以及人之老的大孝报施于天下母者。 所以我仍要感谢。感谢你赐于的身体时亦赐于了我苦难,便是这些苦难让我知道自己可以负多重,行多远,坚持多久;感谢那些无私的母者,让我学会以爱认领爱,以尊贵涵摄尊贵;感谢抚养我的异姓父母,以坚毅隐忍浇灌我的灵魂,使我在韬光养晦后,学会为人,并实践道义。如果我生命中还有昂贵的碧血,那是这个人世的熠熠光辉的映照,我只须细心守护这从人伦格局中破窗而出的信条,让爱从此与须弥等高,即便再有多如恒河沙数的苦难,皆能因此而一一化解。 岁末将至,朔风野大,又是一天的风扬一天的尘,儿子穿行思念你的路上不得归去啊。在经书日月的徘徊后,我只能一次又一次悲怆地向一抔黄土追问,或是在自己心中随云随水随泥沤。每次当我在心中筑就茅庐草舍,尚未伴你居住,便自行放火。皆因心中晓知人世虽多风尘,而我须得沿典籍记录的种种难能可贵,以大化了的朱砂御笔一一注写行程,或是纵身为云为雨,去润泽人世久旱的苦——这是向人世加诸我身的种种恩德之报施,亦是我应天下母者所要肩负的道义。 母子同心。想必你是能体悟到儿子此生的扬弃,并愿意助我成就由来已久的衷肠。面对人世的万千沙门,我不愿只求得一悟的超脱。“无苦海,涉之;有苦海,渡之”。这是我在诘崛嗷牙的少年时光之参悟,亦是现在渡人渡己的身躬与体行。而这些,都是你离去之日要我面向人世所成全的大义啊! 行到此处,我心中已无旧事恩怨。该了之人事,已逐一了结。未了之事,自有其宿命的归宿。我虽不知你已行至何处,但我仍祈求你能赐我一面之缘,我愿意为此而等待,等待峰回等待路转,等待缘灭之后另一度的缘起。这一切皆只为在你我母子的契书上郑重地写下我的姓名。若有一天你能回来,我定会袒胸露肌,让你看浸入我血脉的你的容颜。 呜呼!稚子跪拜于桃花流水之畔,愿母平息心中风尘,从此不再以恩怨为念;愿意母惊魂早定,从此安飨人世果疏烟火之祭。 思念无寄,诚惶诚恐,唯顿首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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