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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天涯倦客

第六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 《张居正》 熊召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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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07:56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金缕曲 熊召政著
第二十六回 说清田新官三把火 论星变名士一封疏




     一连几日,京城各大衙门都处在亢奋与骚动之中。却说在天香楼宴聚的第二天早上,吴中行果真把那道《谏止张居正夺情疏》携到午门投到大内。就在当天下午,性急的赵用贤也把疏文誊正跟着投进。小皇上在西暖阁读罢两道疏文,再也不用请示太后——因为太后早把主意出给了他,为了不担“妇人之仁”的名声,他即刻传旨“着锦衣卫拿了,枷拷示众。”当天夜里,锦衣卫缇骑兵就把吴中行、赵用贤两人从家里逮出来投入镇抚司大牢,第二天一大早,又给他们各戴上四十斤的铁木枷一副,押到午门前跪地示众。
     几乎就在同一天,张居正的《乞恩守制疏》在最新一期的邸报上全文刊登。这是一篇长文,虽然孝子之情哀溢于纸,但请求守制的语气并不十分坚决。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张居正迫于反对派的压力而作出的敷衍。同一期邸报上,还有皇上的两道任命更令人注意。一是任命王国光接替张瀚出任吏部尚书;二是他空出的户部尚书一职,由蓟辽总督王崇古担任。他们两人都是因张居正的推荐而履任新职。推荐他们,张居正确实动了一番心思:王国光既是心心相印的政友,又是难得的干练之臣,且还是谙熟财政的理财高手,他主政户部五年来,朝廷赋税收入年年攀升。这样的专才循吏,实属难得。但若让他在户部职上久任不迁,虽无悖于朝廷用人之道,却有负于朋友之情。政绩斐然不能升官,谁还肯替朝廷效命?吏部与户部虽同属二品,但吏部毕竟是六部
     之首,文官至尊之位。如今让王国光继任,不但对他是一种奖掖,而且也不用担心大权旁落。再说王崇古,万历四年因戚继光部发生的“棉衣事件”而受到牵连,他的精神一度萎靡不振,宦途也受到影响。那次事件发生不久,兵部尚书谭纶就因积劳成疾死在任上,按张居正最初的想法,王崇古是理所当然的接任者,但这时候,如果让挂兵部尚书衔的王崇古到部主事,势必引起人们的诟病与非议。于是,张居正改推南京兵部尚书方逢时接替谭纶,王崇古职位事权不变。尽管此前张居正已把王崇古的外甥张四维提拔为辅臣以示安抚,但王崇古仍觉得自己有些受屈。张居正也认为王崇古是有大功于朝廷的良臣。隆庆五年,正是由于他大胆建议接受当时最强大的蒙古部落首领——俺答封贡的要求而创立互市,一举解决了数十年与蒙古部落的边界战争。因此,无
     论从功绩名望与才干哪一方面讲,王崇古都应该成为部院大臣。如今“棉衣事件”已过去一年时间了,人们对于它的记忆已逐渐淡忘。张居正遂决定推荐王崇古膺任户部尚书一职。让一位指挥干军万马的边帅来当锱铢必较的财政大臣,似乎有些不伦不类,但如此安排,正体现了张居正的高明之处:其一,经过五年的拨乱反正及规划谋略,朝廷的财政制度大致上已趋完善。王崇古履任后只须谨守章程办事,即可控制局面;其二,皇上已批旨允行在全国展开清丈田地,这一工程被张居正视为涉及社稷安危的头等大事,执行起来必然要触动许多势豪大户的利益,而受到种种阻拦。一般文雅儒臣,难以担此重任。王崇古征战多年,早练出了坚如磐石的杀伐之心,由他出掌清丈田地之责,便可以排除险阻威慑群小。再加上王国光掌吏权,一些与势豪大户勾结的地方
     官吏想玩弄伎俩破坏清丈田地工作的进行,亦难逃他的法眼,有这样两个股肱大臣共襄此事,则不愁清丈田地工程会半途而废。张居正打算用三年时间完成这一件大事。
     因张居正服丧,小皇上准他在七七日内不随朝不人阁,而在家守孝办公。这天下午,已到部履新的王国光与王崇古二人相邀着到张居正府上拜谒。此前,他们都已分别到张府表达过吊唁之情,此次前来,纯粹是谈公事。他俩到来之前,小皇上又派太监前来张府传旨,这是小皇上看了张居正的《乞恩守制疏》后亲自手书的谕旨:
     卿笃孝至情,朕非不感动。但念朕生当十龄,皇考见背,丁宁以朕嘱卿。卿尽心辅导,迄今海内义安,蛮
     貊率服。朕冲年垂拱仰成,顷刻离卿不得,安能远待三年?且卿身系社稷安危,又岂金革之事可比?其强抑哀
     情,勉遵前旨,以副我皇考委托之重,勿得固辞,吏部知道。钦此。
     听太监宣读皇上这道谕旨,张居正越发觉得心口堵得厉害。他让游七封了几两银子送走传旨太监,一个人又回到书房,本说把姚旷送来的一些急着拟票的折子看看,但拿起一份看了半天,竟不知道看了些什么,只好从头再看,仍集中不了精力,眼前的字都是模糊的。他只得放下折子,伏在书案上,手支着额头养一会儿神。
     却说昨日早上,他刚用过早膳,门子就来报,说是翰林院编修吴中行已在门厅候着,请求拜谒。张居正虽然足不出户,但不断有耳报神前来禀告外头大小事体。所以,对吴中行到处串连反对他夺情的事,他早有耳闻。对这位门生的才华,张居正是欣赏的,正是由于他的青睐,吴中行才得以成为庶吉士而留在翰林院,并被升为编修。张居正没想到自己信赖的人,竞挑头儿与他唱对台戏,因此对吴中行由欣赏而变成了极度的反感。现在听说他来求见,张居正本想拒之门外,但转而一想,何不趁此机会当面听听他的想法,遂让门子把他领进花厅。刚一坐下,张居正也不吩咐赏茶,而是板着脸劈头问道:
     “你为何事前来?”
     吴中行虽然放荡不羁,但在座主咄咄逼人的目光下,那一股子好不容易攒起的傲气儿顿时就泄了。他躲开那灼人的目光,小声说道:
     “门生给老座主送一份折子来。”
     “什么折子?”
     “老座主看过便知。”
     吴中行说着就把他递进大内的那份折子的副本递给了张居正。虽然张居正胸有城府处变不惊,但看了折子后仍不免诧异地问道:
     “折子送进去了?”
     “早上刚送进,想必这时候皇上已看到了。”
     “你想要如何?”
     “没想到如何,”吴中行鼓着勇气说,“门生难以附和夺情之议,既给皇上上折,不敢不禀告老座主,若有得罪,还望老座主原谅。”
     吴中行说罢一个长揖辞别而去,气得张居正七窍生烟。他的第一个念头是:门生弹劾座主,这是国朝二百年来都没有发生过的事,偏偏去年的刘台,今年的吴中行,都是他的门生。他顿时感到受到极大的侮辱,也为士林对他的误解而深感痛心。当天晚上,当他得知皇上已下旨将吴中行与赵用贤抓进锦衣卫大牢时,他才略感宽慰。今天,听到太监宣读的皇上对他再行慰留的谕旨,他的本来七上八下的心情,更是如有一团乱麻塞进。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游七前来推门禀报说王国光、王崇古两人来访。张居正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命游七将他们二人领进书房。一坐下,王国光就说道:
     “上午,皇上就把再次慰留首辅的谕旨传到吏部,想必首辅你本人也已收到了。”
     “喏,还在案台上搁着呢。”
     张居正指了指台子上的旨匣,王国光瞟了一眼,又道:“听说吴中行与赵用贤二人,早上刚挥到午门枷拷示众时,围观的人就挤得密不透风。道他们不是的虽然有,但同情他们的人,竟然占了多数。”
     “这就是邪气,”王崇古开口说话声如洪钟,他气愤言道,“一帮子酸秀才,狗屁不懂偏还要议论国事,这边火烧房子,那边死了爷,你是先哭爷,还要先救火?这道理浅显不过了,还扯啥子横筋!”
     王崇古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虽是读书人出身,但因长期生活在军幕之中,早把那点儿穷酸斯文销磨净尽,说话直来直去从不拐弯儿,张居正喜欢他这脾性,便接他的话言道:
     “问题在于吴中行这些人,并不认为眼下朝廷的局势如同救火,他们反倒认为现在是国泰民安,既无外患又无内忧的大好光景呢。”
     “这就叫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王国光插话说,“前几年财政改革绩效显著,太仓里现存了几百万两银子。但是,船到中流,不进则退,眼下正是在进退之间,是在节骨眼儿上,这局势类同救火。”
     王崇古附和道:“幸亏皇上英姿天纵,看得清情势,所以一再慰留首辅。”
     张居正非常感激两位政友的理解与支持,他再次把搁在案台上的旨匣瞟了一眼,动情地说:
     “吴中行折子中所言之事,也并非全是妄语。不谷离乡十九年,就再也没见过家父,老人家一旦谢世,作为人子,我的确应该即刻奔丧,凭棺一恸,再为他守墓三年。但皇上不让我离开京城,一边是忠,一边是孝。作为人臣,我不能不忠,作为人子,我孰能不孝?这么多天来,我一直为这两个字苦恼,一时抉择不下。翰林院的那帮词臣,以为我贪恋禄位,真是可笑之极。”
     王国光说:“叔大兄,平心而论,为天下计,你的确不能离开京城。”
     “汝观兄,众口烁金啊!”张居正痛苦地摇摇头,道,“不谷想好了,准备再次上疏乞皇上开恩,准我回江陵守制。”
     “写则可写,但依咱之陋见,皇上决不会同意。学甫兄,你说呢?”
     王崇古正愣瞧着窗外的槐树出神,见王国光问他,连忙回道:
     “汝观兄所言极是,首辅,家严既已弃养,心中存孝即可,眼下最重要的,是要尽忠。”
     张居正长叹一声,说道:“如果宦海中人,都像你俩这样通达,我张居正怎会被逼到如此难堪的地步。”
     王崇古见首辅被夺情事弄得神情沮丧,情知再说下去只会徒
     增烦恼,便换了个话题说:
     “叔大兄,咱邀汝观兄今日来拜谒,为的是清丈田亩事,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汝观兄已讲得详细。咱俩议过,这件事开展起来,必定阻力很大,依不谷之见,得用一点雷霆手段。”
     “用何雷霆手段?”张居正问。
     “听汝观兄所言,首辅的意思是先在山东开始?”
     “是,”张居正点点头,“杨本庵决心甚大,在他那里先行一步,试试风头。”
     “肯定推进很难,不谷拟从部衙中抽调一名侍郎前往督阵,不知首辅意下如何。”
     “很好,派去的人,一定要勇于任事。”
     “这个请首辅放心。”王崇古仍如在帐幕中议论军事,大有纵横捭阖的气势,他侃侃言道,“若欲振士气,不谷与汝观兄商议过,首先得杀猴给鸡看。”
     张居正眉梢掠过一丝难得的笑意,说道:“人家杀鸡嚇猴,你偏要杀猴嚇鸡,说说你的打算。”
     王崇古回答:“不谷分析,只要重新清丈田亩的咨文到省,阳武侯薛汴与衍圣公孑L尚贤两人一定会反对,咱的意思,先从他二人中找出一只‘猴儿’来。他只要一蹦跶,立刻就逮起来。还有一些大户,比起他们来,只算是‘鸡’,‘猴子’咱都敢杀,你‘鸡’还算什么?你只要一动,咱就把你掐住。”
     “方才学甫兄所言,就是他倡议的雷霆手段,只是这样一来,就会有许多的侯爷王爷跑到皇上那里去告刁状。”王国光跟着补充说,“首辅你还记得隆庆六年秋上的事么,咱们施行的胡椒苏木折俸,本已取得圣意,但几个侯爵跑到李太后面前一哭诉,李太后立刻就改了口风。弄得咱们左右不是人,差一点被那帮混蛋算计了。”
     “这种事情保不准还会发生,”张居正伸了伸腰,一边思考一边说道,“就拿薛汴来说,他的阳武侯是世袭的,有成祖皇帝亲自颁赐的铁券金书,任何时候都能免死罪,所以他才敢胡作非为。能把这样的‘猴子’惩治一下,对于减除清丈田亩的阻力,是有百利而无一弊。学甫兄,你可以把这层意思,先向杨本庵吐露一二,让他有个准备。”
     “好,我回到衙门就急速办理。”
     三人把这件事议得透彻,告辞之前,王国光又斟酌着说道:“叔大兄,有一件事还想征询你的意见。”
     “何事?”
     “吴中行与赵用贤两个书呆子,这会儿还戴着枷,跪在午门外示众哪。”
     “听说皇上要他们罚跪三天?”张居正问。
     “是的,”王国光说,“他们二人还不服气,跪在那里昂头一丈。但三天以后,该如何处置他们呢?”
     “这要看皇上的意思。”
     “皇上已有旨意到部,要吏部先拿出惩处意见条陈上奏。咱接任不过两天,哪件事该如何办理,脑子里还是一盆糨糊,所以特来讨教。”
     王国光样子极虔诚,但张居正感到他似乎有推诿之意,心里头略略有点不高兴。正思虑着如何回答,王崇古插进来直捅捅言道:
     “对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口喙狂人,应该予以严惩。”
     王国光回道,“严惩肯定要严惩,但总要有法可行。”
     王崇古不屑地一笑,揶揄道:“什么叫法,皇上的旨意就是法,皇上让吏部拿条陈,这实际上就是要严惩了。”
     “但严惩亦应有度,杀头、戍边、开籍都是严惩,咱该取哪一种?”
     张居正见王国光确实是因为不懂才拿不定主意,心下稍安,他制止了两人的争论,说道:
     “去年刘台上折污告,皇上下旨判他五千里外充军,不准回籍。此次吴中行赵用贤二人与他所行之事差不多,惩处之轻重,亦可参照执行。”
     张居正一锤定音,二人再无话可说,当下告辞出来,起轿回府。
     过了一夜,第二天麻麻亮,缇骑兵就把吴中行与赵用贤从镇抚司大牢中提出来,押解到午门前的广场。昨日已跪了一天,两人的膝盖都磨破了皮,蹭一下都痛。缇骑兵毫无怜悯之心,一到广场,就把两人推倒跪下,颈子上戴着四十斤重的铁木枷,手圈在里头连转动一下都不可能,脚下的砖地又都硬得像铁,膝盖一碰上去,刚结了血痂的地方顿时间又被磨破,鲜血渗了出来,濡湿了裤腿。赵用贤虽是个胖子,但忍耐力显然比不上吴中行,跪在那里龇牙裂嘴地难受,瞧他那副模样,吴中行不免担心,问道:
     “汝师兄,你熬得住么?”
     “熬不住也得熬,”赵用贤仍不改心高气傲的脾性,自嘲道,“戴枷罚跪,这也是读书人必修的功课。过了这一关,方可称天下斯文:”
     “理是这个理儿,”吴中行艰难地挪了挪膝盖,说道,“只要记住咱们是为了捍卫朝廷的纲常而下跪,咱们的膝盖,就不会感到疼痛:”
     刚说完,猛听得赵用贤“哎哟”一声,吴中行扭头看去,只见赵用贤身子扑倒在地。原来他因膝盖生疼,身子不住地摇晃,旁边的缇骑兵嫌他不老实,故在他的后腰上踹了一脚。由于铁木枷锁得太紧,倒地一倾,把赵用贤的颈子划开一道大血口子,鲜血流了出来。缇骑兵又把铁木枷一拉,扯起赵用贤重新跪正。吴中行与赵用贤对视一眼,都是敢怒不敢言。他们深知与这些文墨不通的缇骑兵讲理犹如对牛弹琴,只能自讨苦吃。看到赵用贤血人一般,双目圆睁跪在那里,好像随时都会跳起来与人拼命。吴中行怕他真的起爆,便想转移他的注意力,言道:
     “汝师兄,跪着也是跪着,咱们何不趁这大好光阴,做点咱们该做的事。”
     “做什么事?”赵用贤问。
     “咱们联诗如何?”
     “联诗?”赵用贤瞟了一眼站在身边的凶神恶煞的缇骑兵,笑道.“记得金粉六朝时有两句诗‘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写某皇帝的风流事。如今你和我,身边不缺韩擒虎,却没有张丽华。所以,咱们既不是昏君,更不是昏臣。”
     “那是什么?”
     “是咱大明皇朝的殉道者。”
     “此评允当,”吴中行低头看了看颈子上套着的沉重的铁木枷,又抬头看了看淡云飘逸的蓝天,苦笑着问,“汝师兄,你不想联诗了?”
     “联吧,你出题儿。”
     “好,就用这枷字起韵吧。”
     吴中行略略沉思,便吟道:
     十月轻寒戴铁枷
     赵用贤素有捷才,立刻联上一句,并又出一句:
     书生自赏血如华。
     午门长跪丹心壮,
     吴中行把赵用贤的联句复诵一遍,又吟道:
     御苑流风燕子斜。
     禁鼓声声闻帝阙,
     赵用贤一笑,一边打腹稿,一边说道:“帝阙之禁鼓,该用什么对?子道兄,你这是故意整我。”
     吴中行知他故意卖关子,便催促道:“谁不知道你有七步之才,快对上,不然罚你。”
     “怎么罚?”
     “一炷香工夫,不准挪动膝盖。”
     赵用贤瞟了瞟站在身边的缇骑兵,嚷道:“你比韩擒虎还要
     恶毒,听着,我有了。”说着吟出两句:
     浮云片片挂檐牙。
     春来春去长安道,
     这时来午门看热闹的人又多了起来,两位词臣都有股“人来疯”的傻劲儿,一时间思如泉涌,你来我往联得好不畅快:
     花落花开处士家。
     我因朝奏终成祸,(吴中行)
     谁苦今晨未品茶?
     枯舌生津思好句,(赵用贤)
     忠肝沸血化烟霞。
     三杯小醉饶丝竹,(吴中行)
     九死余生对暮鸦。
     敢为纲常成死谏,(赵用贤)
     终叫社稷免咨嗟。
     吴中行这一句对得有些勉强,但一时也觅不来好词替换。他此刻也想弄个生僻的上句来难一难赵用贤,正攒眉沉思,忽听得有人朗吟了两句:
     人生自古谁无死,
     天道无穷地有涯。
     吴中行与赵用贤两人只顾得吟诗,全然不知身边围观的人已越聚越多:听得有人接句,忙抬头来看,只见艾穆已站在他们的面前。
     “和父兄,原来是你。”吴中行一阵惊喜。
     艾穆单腿跪下,一边掏出手袱儿替赵用贤擦拭颈上的血迹,一边说道:
     “看你们在这里旁若无人地斗韵,艾某实在钦慕。二位受此冤屈,犹苦中作乐,真名士也。”
     “苦倒没什么苦,”吴中行强忍着疼痛,取笑道,“就是手箍死了,挠不了痒痒。”
     赵用贤也咬着牙巴骨硬撑,附和道:“如果有人替我挠痒,跪他十天半月又有何妨。”
     艾穆看着地上的血迹,只觉心揪得很,便伸手去把赵用贤的铁木枷往上抬了抬,想让这位冒着虚汗的大胖子轻松一些。缇骑兵见他动作越格,便顿了顿手持的哨棒,嚷道:
     “这位大人,请站开些。”
     艾穆不理会他,仍用手抬着枷,赵用贤怕他吃亏,低声提醒道:
     “和父兄,快依他说的办,这些兵爷是狗脸上摘毛,说翻脸就翻脸的。”
     缇骑兵虽不懂诗,但耳朵尖,却把这句话听进去了,顿时又一脚把赵用贤踹翻在地,吼道:
     “你敢骂人,看老子不揍死你。”
     艾穆赶紧把赵用贤扶起,霍地站起身来,双目如电逼视着缇骑兵,厉声喝道:
     “大胆兵贼,竟敢侮辱斯文,定不能饶你。”
     “你想怎么样?”
     缇骑兵一提嗓子叫起来,执行任务的这一队缇骑兵本有二三十人,听这边一叫喊,便提着兵器都围了过来。在刑部点卯之后一同前来的沈思孝生怕艾穆吃亏,忙把他扯出人群。翰林院里的一帮词臣在赵志皋的带领下也早都赶来这里。他们不是来看热闹,而是来想办法疏通执法的锦衣卫缇骑兵,力争让两位受刑的同僚少吃一点苦头。见艾穆与缇骑兵发生争执,赵志皋忙趋上前去,偷偷地把一只银锭塞到领头的小校手中.腆着脸笑道:
     “这位兵爷不要发怒,大家都替皇上办事,能通融的尽量通融。跪着的这两位是咱的同事,待他们平安解了刑罚,咱请各位兵爷喝酒。”
     “解刑之后,你们这些官老爷还不像昂头的公鸡,哪里还认得俺们这些大兵。”
     得了银锭的小校,嘴上虽这么说,脸上却浮着得意的笑容,他一挥手,缇骑兵又都散开各就各位。艾穆趁这空儿,又走了过来,蹲下来问跪着的二位:
     “昨晚上发生的事,你们知道么?”
     “发生什么事了?”吴中行问。
     “天上出了妖星。”
     “妖星,什么妖星?”赵用贤问。
     “昨晚扫帚星起于东南,直犯北斗,光逼中天。随后,京城就有三处火警。”
     “星象变异,天人感应,这预兆什么?”吴中行突然挺直了身子:
     艾穆眼中射出深邃的光芒,反问道:“地上有夺情之议,天上有妖星闪耀,子道兄,个中蹊跷,还用得着追问吗?”
     “老天爷有眼哪,”赵用贤突然狂笑起来,“我辈之举,上合天意,纵死何憾!”
     他这一笑,立刻吸引了不少围观者,缇骑兵一跺脚,又斥道:“你再胡闹,小心俺又揍你。”
     艾穆眼见人越聚越多,便提高嗓门说道:“那日在天香楼,艾某已说过,继你们二位之后,我一定也会上疏皇上,批驳曾士华。所以,咱们既不是昏君,更不是昏臣。”
     “那是什么?”
     “是咱大明皇朝的殉道者。”
     “此评允当,”吴中行低头看了看颈子上套着的沉重的铁木枷,又抬头看了看淡云飘逸的蓝天,苦笑着问,“汝师兄,你不想联诗了?”
     “联吧,你出题儿。”
     “好,就用这枷字起韵吧。”
     吴中行略略沉思,便吟道:
     十月轻寒戴铁枷
     赵用贤素有捷才,立刻联上一句,并又出一句:
     书生自赏血如华。
     午门长跪丹心壮,
     吴中行把赵用贤的联句复诵一遍,又吟道:
     御苑流风燕子斜。
     禁鼓声声闻帝阙,
     赵用贤一笑,一边打腹稿,一边说道:“帝阙之禁鼓,该用什么对?子道兄,你这是故意整我。”
     吴中行知他故意卖关子,便催促道:“谁不知道你有七步之才,快对上,不然罚你。”
     “怎么罚?”
     “一炷香工夫,不准挪动膝盖。”
     赵用贤瞟了瞟站在身边的缇骑兵,嚷道:“你比韩擒虎还要恶毒,听着,我有了。”说着吟出两句:
     浮云片片挂檐牙。
     春来春去长安道,
     这时来午门看热闹的人又多了起来,两位词臣都有股“人来疯”的傻劲儿,一时间思如泉涌,你来我往联得好不畅快:
     花落花开处士家。
     我因朝奏终成祸,(吴中行)
     谁苦今晨未品茶?
     枯舌生津思好句,(赵用贤)
     忠肝沸血化烟霞。
     三杯小醉饶丝竹,(吴中行)
     九死余生对暮鸦。
     敢为纲常成死谏,(赵用贤)
     终叫社稷免咨嗟。
     吴中行这一句对得有些勉强,但一时也觅不来好词替换。他此刻也想弄个生僻的上句来难一难赵用贤,正攒眉沉思,忽听得
     有人朗吟了两句:
     人生自古谁无死,
     天道无穷地有涯。
     吴中行与赵用贤两人只顾得吟诗,全然不知身边围观的人已越聚越多。听得有人接句,忙抬头来看,只见艾穆已站在他们的面前。
     “和父兄,原来是你。”吴中行一阵惊喜。
     艾穆单腿跪下,一边掏出手袱儿替赵用贤擦拭颈上的血迹,一边说道:
     “看你们在这里旁若无人地斗韵,艾某实在钦慕。二位受此冤屈,犹苦中作乐,真名士也。”
     “苦倒没什么苦,”吴中行强忍着疼痛,取笑道,“就是手箍死了,挠不了痒痒。”
     赵用贤也咬着牙巴骨硬撑,附和道:“如果有人替我挠痒,跪他十天半月又有何妨。”
     艾穆看着地上的血迹,只觉心揪得很,便伸手去把赵用贤的铁木枷往上抬了抬,想让这位冒着虚汗的大胖子轻松一些。缇骑兵见他动作越格,便顿了顿手持的哨棒,嚷道:
     “这位大人,请站开些。”
     艾穆不理会他,仍用手抬着枷,赵用贤怕他吃亏,低声提醒道:
     “和父兄,快依他说的办,这些兵爷是狗脸上摘毛,说翻脸就翻脸的。”
     缇骑兵虽不懂诗,但耳朵尖,却把这句话听进去了,顿时又一脚把赵用贤踹翻在地,吼道:
     “你敢骂人,看老子不揍死你。”
     艾穆赶紧把赵用贤扶起,霍地站起身来,双目如电逼视着缇骑兵,厉声喝道:
     “大胆兵贼,竟敢侮辱斯文,定不能饶你。”
     “你想怎么样?”
     缇骑兵一提嗓子叫起来,执行任务的这一队缇骑兵本有二三十人,听这边一叫喊,便提着兵器都围了过来。在刑部点卯之后一同前来的沈思孝生怕艾穆吃亏,忙把他扯出人群。翰林院里的一帮词臣在赵志皋的带领下也早都赶来这里。他们不是来看热闹,而是来想办法疏通执法的锦衣卫缇骑兵,力争让两位受刑的同僚少吃一点苦头。见艾穆与缇骑兵发生争执,赵志皋忙趋上前去,偷偷地把一只银锭塞到领头的小校手中,腆着脸笑道:
     “这位兵爷不要发怒,大家都替皇上办事,能通融的尽量通融。跪着的这两位是咱的同事,待他们平安解了刑罚,咱请各位兵爷喝酒。”
     “解刑之后,你们这些官老爷还不像昂头的公鸡,哪里还认得俺们这些大兵。”
     得了银锭的小校,嘴上虽这么说,脸上却浮着得意的笑容,他一挥手,缇骑兵又都散开各就各位。艾穆趁这空儿,又走了过来,蹲下来问跪着的二位:
     “昨晚上发生的事,你们知道么?”
     “发生什么事了?”吴中行问。
     “天上出了妖星。”
     “妖星,什么妖星?”赵用贤问。
     “昨晚扫帚星起于东南,直犯北斗,光逼中天。随后,京城就有三处火警。”
     “星象变异,天人感应,这预兆什么?”吴中行突然挺直了身子。
     艾穆眼中射出深邃的光芒,反问道:“地上有夺情之议,天上有妖星闪耀,子道兄,个中蹊跷,还用得着追问吗?”
     “老天爷有眼哪,”赵用贤突然狂笑起来,“我辈之举,上合天意,纵死何憾!”
     他这一笑,立刻吸引了不少围观者,缇骑兵一跺脚,又斥道:“你再胡闹,小心俺又揍你。”
     艾穆眼见人越聚越多,便提高嗓门说道:“那日在天香楼,艾某已说过,继你们二位之后,我一定也会上疏皇上,批驳曾士华。所以,咱们既不是昏君,更不是昏臣。”
     “那是什么?”
     “是咱大明皇朝的殉道者。”
     “此评允当,”吴中行低头看了看颈子上套着的沉重的铁木枷,又抬头看了看淡云飘逸的蓝天,苦笑着问,“汝师兄,你不想联诗了?”
     “联吧,你出题儿。”
     “好,就用这枷字起韵吧。”
     吴中行略略沉思,便吟道:
     十月轻寒戴铁枷
     赵用贤素有捷才,立刻联上一句,并又出一句:
     书生自赏血如华。
     午门长跪丹心壮,
     吴中行把赵用贤的联句复诵一遍,又吟道:
     御苑流风燕子斜。
     禁鼓声声闻帝阙,
     赵用贤一笑,一边打腹稿,一边说道:“帝阙之禁鼓,该用什么对?子道兄,你这是故意整我。”
     吴中行知他故意卖关子,便催促道:“谁不知道你有七步之才,快对上,不然罚你。”
     “怎么罚?”
     “一炷香工夫,不准挪动膝盖。”
     赵用贤瞟了瞟站在身边的缇骑兵,嚷道:“你比韩擒虎还要恶毒,听着,我有了。”说着吟出两句:
     浮云片片挂檐牙。
     春来春去长安道,
     这时来午门看热闹的人又多了起来,两位词臣都有股“人来疯”的傻劲儿,一时间思如泉涌,你来我往联得好不畅快:
     花落花开处士家。
     我因朝奏终成祸,(吴中行)
     谁苦今晨未品茶?
     枯舌生津思好句,(赵用贤)
     忠肝沸血化烟霞。
     三杯小醉饶丝竹,(吴中行)
     九死余生对暮鸦。
     敢为纲常成死谏,(赵用贤)
     终叫社稷免咨嗟。
     吴中行这一句对得有些勉强,但一时也觅不来好词替换。他此刻也想弄个生僻的上句来难一难赵用贤,正攒眉沉思,忽听得
     有人朗吟了两句:
     人生自古谁无死,
     天道无穷地有涯。
     吴中行与赵用贤两人只顾得吟诗,全然不知身边围观的人已戡聚越多。听得有人接句,忙抬头来看,只见艾穆已站在他们的面前。
     “和父兄,原来是你。”吴中行一阵惊喜。
     艾穆单腿跪下,一边掏出手袱儿替赵用贤擦拭颈上的血迹,一边说道:
     “看你们在这里旁若无人地斗韵,艾某实在钦慕。二位受此冤屈,犹苦中作乐,真名士也。”
     “苦倒没什么苦,”吴中行强忍着疼痛,取笑道,“就是手箍死了,挠不了痒痒。”
     赵用贤也咬着牙巴骨硬撑,附和道:“如果有人替我挠痒,跪他十天半月又有何妨。”
     艾穆看着地上的血迹,只觉心揪得很,便伸手去把赵用贤的铁木枷往上抬了抬,想让这位冒着虚汗的大胖子轻松一些。缇骑兵见他动作越格,便顿了顿手持的哨棒,嚷道:
     “这位大人,请站开些。”
     艾穆不理会他,仍用手抬着枷,赵用贤怕他吃亏,低声提醒道:
     “和父兄,快依他说的办,这些兵爷是狗脸上摘毛,说翻脸就翻脸的。”
     缇骑兵虽不懂诗,但耳朵尖,却把这句话听进去了,顿时又一脚把赵用贤踹翻在地,吼道:
     “你敢骂人,看老子不揍死你。”
     艾穆赶紧把赵用贤扶起,霍地站起身来,双目如电逼视着缇骑兵,厉声喝道:
     “大胆兵贼,竟敢侮辱斯文,定不能饶你。”
     “你想怎么样?”
     缇骑兵一提嗓子叫起来,执行任务的这一队缇骑兵本有二三十人,听这边一叫喊,便提着兵器都围了过来。在刑部点卯之后一同前来的沈思孝生怕艾穆吃亏,忙把他扯出人群。翰林院里的一帮词臣在赵志皋的带领下也早都赶来这里。他们不是来看热闹,而是来想办法疏通执法的锦衣卫缇骑兵,力争让两位受刑的同僚少吃一点苦头。见艾穆与缇骑兵发生争执,赵志皋忙趋上前去,偷偷地把一只银锭塞到领头的小校手中,腆着脸笑道:
     “这位兵爷不要发怒,大家都替皇上办事,能通融的尽量通融。跪着的这两位是咱的同事,待他们平安解了刑罚,咱请各位兵爷喝酒。”
     “解刑之后,你们这些官老爷还不像昂头的公鸡,哪里还认得俺们这些大兵。”
     得了银锭的小校,嘴上虽这么说,脸上却浮着得意的笑容,他一挥手,缇骑兵又都散开各就各位。艾穆趁这空儿,又走了过来,蹲下来问跪着的二位:
     “昨晚上发生的事,你们知道么?”
     “发生什么事了?”吴中行问。
     “天上出了妖星。”
     “妖星,什么妖星?”赵用贤问。
     “昨晚扫帚星起于东南,直犯北斗,光逼中天。随后,京城就有三处火警。”
     “星象变异,天人感应,这预兆什么?”吴中行突然挺直了身子。
     艾穆眼中射出深邃的光芒,反问道:“地上有夺情之议,天上有妖星闪耀,子道兄,个中蹊跷,还用得着追问吗?”
     “老天爷有眼哪,”赵用贤突然狂笑起来,“我辈之举,上合天意,纵死何憾!”
     他这一笑,立刻吸引了不少围观者,缇骑兵一跺脚,又斥道:“你再胡闹,小心俺又揍你。”
     艾穆眼见人越聚越多,便提高嗓门说道:“那日在天香楼,艾某已说过,继你们二位之后,我一定也会上疏皇上,批驳曾士楚、陈三谟等夺情之议,昨日午夜,我已拟好折子,沈主事定要附名,这折子就以我俩的名义递进。”
     “折子已递了?”吴中行问。
     “还在这儿呢。”沈思孝插话,说着就把手上的折子递给艾穆,又道。“和父兄说递进去之前,先要念给二位听听。”
     “好,和父兄,快念。”赵用贤大声催促。
     艾穆站起身来,抖开折子。立刻,偌大的午门广场鸦雀无声,所有看热闹的人都屏神静气安宁下来。艾穆清了清喉咙,大声念道:
     吾皇陛下:臣刑部员外郎艾穆、刑部主事沈思孝就首辅张居正夺情事,再行抗疏,谏曰:
     自居正夺情,妖星突见,光逼中天。言官曾士楚、陈三谟,甘犯清议,率先请留,人心顿死,举国如狂。
     今星变未销,火灾继起。臣岂敢自爱其死,不肯洒血为陛下言之:
     陛下之留居正也,名曰为社稷。须知社稷所重,莫过于纲常。而元辅大臣者,纲常之表也。弃纲常而不
     顾,何社稷所能安?且事偶一为之者,例也。而万世不易者,先王之制也。今弃先王之制而从近代之例,如之决然不可也。居正今以例夺情,觌颜留机枢之地。设若期间国家有大庆贺大祭词等盛典,为元辅者,欲避则害君臣之义,欲出则伤父子之情。臣不知陛下何以处居正,居正又何以自处也。徐庶以母故而辞于昭烈,日:臣方寸乱矣。居正独非人子乎?而方寸不乱耶?位极人臣,反不修匹夫常节,何以对天下后世?臣闻古圣帝明王,劝人以孝矣,未闻从而夺之也。为人臣者,移孝以事君矣,未闻为所夺也。以礼义廉耻风化天下,犹恐不及,顾乃夺之?使天下为人子者,皆忘三年之爱于其父,常纪坠矣!异时即欲以法度整齐之,何可得耶?陛下诚爱居正,当爱之以德,使奔丧终制以全大节,则纲常固而朝廷正,乃使天下百官万民成服之。灾变不可弭矣,恳望陛下再思夺情之议,准臣之请。臣艾穆、沈思孝伏拜。
     一篇雄文,抨击犹烈。在场的官员竖着耳朵听下来,不少人为之股栗,更有人生怕惹火烧身,赶紧抽身溜走。当然,也有不少人拊掌叫好。吴中行听罢,也不免为艾穆锋芒毕露的犀利言辞而大为担心。因为,这篇疏中不但针砭首辅,而且捎带着把皇上也刺激了一番,便道:
     “和父兄这篇疏文,痛快淋漓,真千古奇文也,只是言辞过于激烈,一旦投进,下场不会比我俩好到哪里去。”
     “艾某正有此意,陪二位在此一跪。”
     艾穆话音刚落,沈思孝也凛然说道:“还有我哪,我既来到午门,就没打算回去。”
     “快哉,快哉!”赵用贤又大叫起来,“读此雄文,真想浮一大白。”
     艾穆拱手朝两位跪着的同道一揖,言道:“二位在此稍候,我和纯父兄投折去了。”
     话犹未了,围观的人早给他们二人让出一条道儿。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08:07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金缕曲 熊召政著
第二十七回 气咻咻皇上下严旨 怒冲冲首辅斥词臣




     用罢早膳,皇上照例有半个时辰的休息。这会儿,他正和客用孙海一帮近侍在东暖阁外边的砖地上玩掷金城的游戏。这游戏说来也很简单,就是用白灰在砖地上划出四九三十六个方格,每一方格填上一个州的名字,方格中间搁一小磁碗,参与游戏的太监站在三丈开外,手拿一枚铜钱,朝方格中的小碗里投掷,若投中一个,皇上就赏给他白银五钱,以投三次为限。三次皆不中者则换下,改另一个人再投。皇上自己并不投,而是当一个仲裁者,就这么简单的游戏,他却玩得津津有味。
     且说今天早上,一连换了五个太监,却没有一个人投中。第五个掷铜板的是孙海,他连掷两次,连碗边儿都不曾碰到,第三次投出的铜板,掉进一只小磁碗中又弹了出来,旁观的众太监都为他惋惜。孙海想得赏钱,便对坐在藤椅上的朱翊钧奏道:
     “万岁爷,奴才这枚铜板算不算投中了呢?”
     “不算。”朱翊钧立即回答。
     “可是,它是从碗中弹出来的呀。”
     “既弹出来,就不能算投中嘛,”朱翊钧跷着二郎腿,得意地说,“你想骗朕的赏钱,没门。”
     孙海抓耳挠腮,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逗皇上开心。朱翊钧果然兴致儿极高,又喊道:
     “下一个谁上?”
     “奴才试试。”
     说话的是客用,他与皇上同岁,今年十五,刚处在变音的阶段,说话声音嘎嘎的,听了让人感到别扭。但他今天的声音格外不对头,皇上瞅着他,狐疑问道:
     “你嘴里好像含了什么东西?”
     “是。”
     客用答着,伸手从嘴里抠出一枚铜钱来。
     “你这是干啥?”朱翊钧问。
     “启禀皇上,奴才把铜钱用口水濡湿,它就不会嘎嘣嘎嘣地乱飞。”
     客用说着扮了一个鬼脸。朱翊钧笑道:“你当年弄蚂蚁大战,朕就知道你是个人精,快投。”
     “哎。”
     客用先朝皇上深深一鞠躬表示领旨,然后挽起袖子站到投掷线上,眯眼看准一个磁碗,稳稳地投了过去。只见那枚湿漉漉的铜钱不偏不倚,正好掉进碗中,由于沾水,也不弹跳。
     众太监一阵惊呼,孙海伸手去看那方格,大叫道:“万岁爷,客用投中的是扬州。”
     “扬州?客用怎么这么好的运气。”朱翊钧屁股离了藤椅,伸头朝方格中看了看,问道,“客用,你知道扬州的分野与出产么?”
     “奴才不知。”客用一脸憨相。
     “你既不知,听朕为你道来,”朱翊钧双手背负,很有点夫子自道的意味,兴致勃勃言道,“淮、扬一带。扬州、仪真、泰兴、通州、如皋、海门地势高,湖水不馒。泰州、高邮、兴化、宝应、盐城五郡邑如釜底,湖水常常泛滥,所幸有一道漕堤为之屏障。此堤始筑自宋天禧年间转运使张纶,因汉代陈登故迹,就中筑堤界水,堤以西汇而为湖,以受天长、风阳诸水脉,过瓜州,仪征以通于江,为南北通衢。堤以东画疆为田,因田为沟,五州县共称沃壤。南起邵伯,北抵宝应。盖三百四十里而遥,原未有闸也,隆庆六年,水堤决,乃就堤建闸。你们记住这建闸的谕旨,是朕登基后亲自签发的。兹后两年间,建闸三十六座,耗费金钱以万计。这说的是地势,再说出产。淮扬最大的出产就是盐。其盐厂所积有三代遗下者,然长芦盐窃之淮扬卖,而淮盐又窃至江南卖。长芦之窃,其弊窦在往来官舫;淮盐之窃,其作奸在孟浪流徒。淮盐岁课七十万五千一百八十引,征银六十万两,可谓比他处独多。嘉靖朝鄢懋卿督理时,欲以增额为功,请加至白银百万两,征不足,则搜刮郡县盘剥商贾,在他治下,商人多破产,怨声载道。及嘉靖末年,严分宜败,御史徐旷上折弹劾鄢懋卿,司农复议,始减照原额征收。
     “扬州有五塘,一日陈公塘,延袤八十余里,置自汉陈登;一日句城塘,六十里,置自唐李袭誉;一日小新塘,一百一十里;一日上雷塘、下雷塘,各九十里,皆创自先朝。千余年停蓄天长、六合、灵、虹、寿、泗五百余里之水脉,水溢则蓄于塘,而诸湖不至泛滥,水涸则启塘闸以济运河。
     “这塘说过了,朕再说扬州的风俗。淮阳年少,武健鸷愎,椎理作奸,往往有厄人胯下之风。凤、颖习武好乱,意气逼人,雄心易逞。小秦淮则如白下,鲜衣冶容,流连光景。盖六朝余绪犹有存也,大抵古今风俗不甚相远。”
     朱翊钧滔滔不绝讲了半天,眼前的这帮内侍大都胸无点墨,内中虽也有识几个字的,又哪里懂得什么学问?如今听得皇上指点江山的宏论,他们无不肃然起敬。孙海适时恭维道:
     “万岁爷这好的学问,真是胜过了状元郎。”
     “瞎。什么状元郎。”朱翊钧瞪了孙海一眼,“三年一次会试,那状元郎还得由朕钦点呢!”
     孙海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伸手掌自己的嘴巴,一面打,一面骂道:
     “看奴才这张臭嘴,尽说混账话。”
     看着他做戏,内侍们站在旁边无不掩着嘴笑,有一个内侍挠挠脑袋,问道:
     “奴才天天跟着万岁爷,真不知万岁爷这么大的学问,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朕从隆庆六年登基起,就出经筵,六年了,天天就学这些经邦济世的学问,你们这些当奴才的,哪里会知道。”
     朱翊钧一副傲岸的神气,众内侍一个个点头哈腰,一直默不作声的客用,这时满脸堆笑言道:
     “万岁爷,奴才的赏银还没拿到呢!”
     “少不了你的,”朱翊钧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既机灵又憨厚的贴身内侍,他挥挥手,一名内侍便托了一只垫了红绒布的木盘上来,上面放了五钱银子,朱翊钧朝客用一指,笑道,“拿去吧,权且把扬州赏给了你。”
     “谢万岁爷。”
     客用伸手拿过银子,正要退下,忽然听得有人尖叫一声“且慢”,唬得众人回头一看,却是冯保,不知他何时悄没声儿地走了进来。
     冯保急步上前,拧着客用的耳朵,吼道:“还不快给万岁爷跪下。”
     客用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也不敢申辩,只得不情愿地跪了下去。朱翊钧也不明就里,愣着问:
     “大伴,客用怎么了?”
     冯保也扑通跪了下去——他这一跪,十几个内侍再没有一个敢站的,都纷纷跪下了。冯保正色言道:
     “老奴冯保,请万岁爷收回旨意。”
     “什么旨意?”
     “将扬州赐给客用的旨意。”
     一听这话,朱翊钧噗哧笑出声来,辩道:“朕开的是玩笑,实际只赏给他五钱银子。”
     “天子无戏言,”冯保偏还较真儿,“万岁爷若不收回旨意,客用就白得了一个扬州。”
     “好吧好吧,”朱翊钧有些不耐烦,鼻孔哼了一声,说道,“刚才那句戏言,算朕没有说。”
     冯保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又回过头训斥客用:“你这个小奴才,真不知天高地厚,皇上赐你扬州,你本该诚惶诚恐,赶紧谢辞才是,你偏偏还眉飞色舞说一句‘谢万岁爷’,这话是你答的么?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
     客用平自无辜遭此一顿辱骂,气得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转,但他哪敢辩驳,只勾着头一声不吭。经冯保这么一搅和,朱翊钧也玩兴全无,怏怏起身,踱回东暖阁中,冯保跟随在他的后头走了进去。
     朱翊钧习惯地在御榻上落座,早有内侍把沏好的香茶捧上。朱翊钧呷了一口,强压下心头的不快,也不看冯保一眼,只低头问道:
     “大伴,今日有何要事?”
     冯保欠身奏道:“启禀万岁爷,午门外又发生了大事。”
     “午门外?”朱翊钧不屑地说,“不就是吴中行沈思孝两人在那儿戴枷罚跪么,今天是第二天吧?”
     “是,”冯保奏道,“不是这二人的事,又有两个人上折言夺情事?”
     “谁?”
     “艾穆与沈思孝,两人都在刑部任事,艾穆是刑部员外郎,沈思孝是一名主事。”
     “他们的折子呢?”
     “在老奴这里。”
     “念。”
     “是。”
     冯保展开艾穆沈思孝的折子,一字一句读了下来。当听到“臣闻古圣帝明王,劝人以孝矣,未闻从而夺之也”,朱翊钧就有些沉不住气了,待他耐着性子听完,已是勃然大怒.骂道:
     “这两个狂徒,胆敢骂朕!”
     冯保瞧着朱翊钧涨红的脸,趁机撺掇道:“这两人的情况,老奴略知一二。”
     “讲。”
     “三天前,也就是翰林院编修吴中行与赵用贤二人上折的头天晚上,艾穆与沈思孝应吴中行之邀,曾去灯市口的天香楼宴聚,一共去了七个人,除开上述四位,还有翰林院的赵志皋、张位、习孔教三人。他们名日宴集,实际上就是替张瀚鸣不平,并商量如何上折,反对皇上慰留首辅张先生。”
     “哦,这帮人竟如此大胆,你是怎么知道的。”
     “自张先生夺情,翰林院带头谤议的时候,老奴就密令东厂番役,暗中侦伺他们的行踪。”
     “如此甚好,”朱翊钧点点头,忽又觉得还是冯保忠心事主诚实可靠,便忘却了一心头的不快,继续问道,“东厂的密探,还侦伺到什么?”
     “他们早就商量好了的,吴中行赵用贤的折子先上,艾穆与沈思孝随后跟进。”
     “艾穆与沈思孝这二人更坏。”
     “艾穆向来以名士自居,在京城的清流派官员中,很有一些影响。万岁爷,你记得万历二年冬决的事么?”
     “记得,当时张先生提出治乱需用重典,朕准了他,在全国杀了一大批要犯,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这事儿与艾穆有关,他当年受刑部派遣,前往陕西督办决囚事。那一年,陕西只杀了两个人,在全国落下个倒数第一。”
     “我记起来了,”朱翊钧忽然又气愤起来,“张先生有一次在平台向朕禀告决囚事,曾言及刑部有一名员外郎督办不力,为何这人还留在任上?”
     “老奴说过,艾穆是个名士,动他有点投鼠忌器。再加上,刑部堂官王之诰也袒护他。”
     “王之诰不是元辅的亲家么,为何要袒护他?”
     “王之诰为人清正,但有些迂阔,好认个死理儿,所以并不能做到与首辅和衷共济。”
     “朕知道了,”朱翊钧咬着嘴唇想了想,又问,“艾穆折子中说妖星出现,是怎么回事?”
     “昨夜里,天上的确出了扫帚星。”
     “啊,这是凶象吗?”
     “是的。”冯保咽了一口唾沫,说出事先想好的话,“扫帚星之所以称为妖星,是因为它一出现,地上就有灾害发生,昨夜,京城里就有三处火警,崇文门外,烧毁了十几户人家。”
     “还有呢?”
     “还有……”冯保顿了顿,装出一副惧怕的样子说道,“这次扫帚星侵犯北斗,帝座受到威胁。”
     “有这么严重吗?,,
     “老奴在万岁爷面前,决不敢戏言。”
     “应如何处置?”
     “往常碰到妖星出现的天象,万岁爷就会立即颁旨内阁,五府六院各大衙门,要文武百官各自修省,禳灾祈福,以解上苍之怒。”
     “那你立即替朕传旨下去,让文武百官修省。”朱翊钧尽管处处装出大人的样子,但这时仍不免露出孩子的惊恐,“妖星侵犯帝座,这妖星来自哪里?”
     “万岁爷,天上乍一出现妖星,艾穆沈思孝就上了这一份冒犯皇上的奏折,这事儿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
     “你是说,艾穆贼喊捉贼?”
     “依老奴看,是这么个理儿。”
     朱翊钧脸一沉,说道:“还是着锦衣卫把这二人拿下。”
     “这个自然,老奴马上传旨,”冯保说着却不挪身子,迟疑一会儿,又道,“万岁爷,这件事儿,要不要请示太后,看她有何旨意?”
     “不用了,”朱翊钧决断地回答,“母后已明确表态,对这些犯上作乱之人,一律严惩。”
     “请问万岁爷,如何严惩?”
     “朕已降旨吏部询问,昨日已有回答,给吴中行赵用贤二人,各廷杖六十,贬为编氓,永不叙用,今日的艾穆沈思孝二人,气焰更加嚣张,廷杖各加二十,流徙三千里,戍边充军。”
     “请问万岁爷,廷杖何日执行?”
     “明日辰时,让大小九卿四品以上臣工,都到午门外观刑,一个都不准缺席。”
     “老奴遵命,现在就去传旨。”
     冯保出得东暖阁,一改往日迈八字步的习惯,而是一溜烟出了乾清宫。
     吴中行艾穆等四人要遭廷杖的消息,当天下午就传遍了北京城,立刻就成了街头巷尾的主要话题。官场的人都知道廷杖意味着什么,这是对犯罪官员最严厉的惩罚之一。只有直接触怒皇上的官员,才会遭此重刑。罪官从诏狱中提出,押至午门外,在垫了毡的地上头朝三大殿伏身躺下。负责行刑的锦衣卫兵士手持大棒——这大棒是特制的,它由栗木制成,击人的一端削成槌状,且包有铁皮,铁皮上还有倒勾,一棒击下去,行刑人再顺势一扯,尖利的倒勾就会把受刑人身上连皮带肉撕下一大块来。如果行刑人不手下留情,不用说六十下,就是三十下,受刑人的皮肉连击连抓,就会被撕得一片稀烂。不少受刑官员,就死在廷杖之下。即便不死,十之八九的人,也会落下终身残废。廷杖最高的数目是一百,但这已无实际意义,打到七八十下,人已死了。廷杖一百的人,极少有存活的记录。廷杖八十,意味着双脚已迈进了阎王爷的门槛。因此,乍一听说四人要遭廷杖,吴中行赵用贤六十,艾穆沈思孝八十,他们的亲属及同僚好友莫不骇然变色,一时间纷纷行动设法营救。
     却说夺情事件发生以来,张居正与冯保两人,通过游七与徐爵互传讯息,一直保持着热线联系,皇上对艾穆等人的严厉处置,张居正及时知道,甚至比五府六部的大臣们知道得还快。在艾穆上折之前,张居正又第三次上疏请求皇上准他回家守制。皇上的答复是“先生再行乞请百次,朕也不准。”这话已说绝,张居正再无回旋的余地。虽然他内心深处渴望皇上有这种坚决慰留的态度,但至少在表面上,在任何人面前,他都必须表现出无可奈何的样子。防人之口甚于防川,吴中行艾穆等既然甘冒风险犯颜上书,就是因为他们抓住了官员们的普遍心理——不回家守制就是不孝,不孝之人,安能号令天下?一想到这一点,张居正就会陷入深深的痛苦与惆怅之中。他可以行使威权使国家走上富民强兵之路,但他却没有办法让那些固守迂腐人品操守的读书人改变观念。他深切地感到立功立德可以兼而有之,立功立人却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这次夺情风波,其强大的反对力量不是来自那些已被他深深得罪的势豪大户,而是来自他深为倚重的士林,这尤其让他寒心。
     这些天来,除了到家中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大内的太监也几乎天天跑来传旨。今天下午,司礼监太监何进又到府传达皇上最新的旨意:
     联为天下留卿,岂不轸念迫切至情.忍相违拒?但今日卿实不可离朕左右,着司礼监差随堂官一员,同卿
     子编修嗣修驰驿前去,营葬卿父;完曰,即迎卿母来京侍养,用全孝思。卿宜仰体朕委曲眷留至意,其勿再
     辞。各衙门知道,钦此。
     这道圣旨一到,张府立刻忙碌起来。却说接到讣告的第二天,作为长孙的敬修,立刻启程赶回老家江陵,如今大概已过了河南进入湖广地界,用不了三四天即可抵达家中。但是,敬修回籍只是起一个报信的作用,而奔丧的第一号主人应该是张居正。皇上要他夺情引出汹汹谤议,经过十来天的争斗较量,皇上慰留张居正的决心越来越大。眼见不能回家守制,张居正遂决定让身也两个已获功名的儿子编修嗣修代表他回家尽孝葬祖。皇上得知此事后,先已带了口信过来.要派一名太监随编修嗣修前往江陵主持丧事,这是上午的事。一到下午刚临未时,正式的圣旨就到了,张居正非常感激皇上给此殊荣。首辅葬父,皇上亲派太监前往主祭,国朝二百年来没有先例。早已备好物品束装待发的编修嗣修,随父亲焚香接旨后,立刻就出发。皇上亲准他们驰驿,京
     南驿派出的轿马已在门前等候,他们要即刻赶往京南驿,皇上派出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朝在那里与他们会合,尔后一道星夜赶往江陵。
     送走了编修嗣修,张居正心里头空落落的,他回到书房,喝了一杯茶,吃了几块甜点,正说开始披览等待拟票的奏折,游七敲门进来,递给他一封缄口的信袋。
     “这是谁的?”张居正问。
     “不知道,门子给我的,他说一个人走到门口交给他,说是给老爷您的。”
     张居正心下疑惑,遂拆开信袋,从中抽出一张淡竹衬底的香笺,笺上写了一首绝句并附了两句话:
     一闻讣告便摧心,
     怅对秋风哭白云。
     贱妾无缘来泣血,
     闲庭空自吊黄昏。
     若能守制,何必夺情
     抑泪遥祭,知名不具
     一看这娟秀的笔迹,张居正的心顿时一阵狂跳,他太熟悉这个笔迹了,更熟悉诗中这缱绻感伤的情调!“玉娘!”他大喊一声,竟手拿笺纸,忘情地奔出书房,跑到大门前。他抬眼看看胡同口,行人寥寥。几个守值的军士,像泥塑的金刚一样站在大门两侧,他回身问站在门厅前的门子:
     “这信是谁给你的?”
     “一位老人。”
     “老人。”
     “是,看上去像冬烘先生。”
     “人呢?”
     “留下信就走了。”
     “快去把他追回来。”
     “是。”
     门子嘴上答应着,脚下却慢吞吞的。张居正一跺脚,吼道:“快些!”
     门子一惊,再不敢怠慢,飞也似地朝胡同口跑去了。张居正一直目不转睛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忽然意识到站在门口不妥,复又怏怏地蹙回书房。
     过了一会儿,门子满脸大汗跑来禀报,说是找不见那老头儿了。
     “你敢断定是个老头儿?”张居正问。
     “千真万确。”
     “是个什么样的老头儿?”
     “瘦巴巴的,好像懂点文墨。”
     “知道了,去吧。”
     门子离开后,张居正又把那首诗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脑海里老是浮现出玉娘袅娜的倩影和忧伤的眼神。打从去年冬上,玉娘离开积香庐不辞而别后,张居正曾多方打听她的踪迹,迄今仍无寻获。往日,玉娘不止一次露出厌世出家的念头,因此张居正责人多次查访京城内外的所有寺院,一次次都失望而归。玉娘离走的头两三个月,张居正心情一直不好。白天忙于政务,倒也不觉得什么:一到夜晚,他就感到百无聊赖。自玉娘走后,他已很少去积香庐,偶尔去一次,睹物思人,只会让他徒生伤悲。这样怨怨艾艾过了几个月,心情才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恢复如初。期间,李太后曾向他打听过玉娘的下落,他不敢说玉娘是因为邵大侠被杀才愤而出走,而是含含糊糊地回答说玉娘为了心中夙愿已遁人空门。听说这么一位美丽的小女子能摒弃红尘矢志苦修,李太后
     对她的印象越发地好了。她要张居正捎信给玉娘,仍要她来宫中探讨佛事:张居正只得敷衍承诺,其实他实在不知道这一只江南的雏燕,如今飞向了哪里。就在他渐渐淡忘的时候,这位玉娘又奇迹般地出现了——不是她的人,而是她带来的这一张痴情如旧的香笺:
     这一首绝句,短短二十八个字,寄托了玉娘对他尊父的无尽哀思,诗中以“贱妾”自称,说明玉娘仍没有改变对他的挚爱。闲廷空自吊黄昏,这闲庭在哪里?诗中透露的消息,可以断定玉娘仍在北京,同住一城却恍若参商难见,张居正本来已是伤痕累累的一颗心,这一下更是再添新痛。他起身踱到窗前,想象玉娘现在缁衣素面临风怅望的样子,眼角再一次湿润了。他真恨不能下令五城兵马司挨家挨户搜查,把玉娘重新觅回来,但他不能这样做。身为宰辅,又在夺情期间,安能为一个小女子兴师动众?众口烁金,他再次想起这滚烫滚烫的四个字。至于诗后附言,特别是“若能守制,何必夺情”八个字,已道出了玉娘对他的规劝与怨望。玉娘作为一个与官场无涉的小女子,也希望他守制,可见孝治观念,并非士林独擅,它已深入民间植根人心。想到这一点,张居正不觉有一点后怕。“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王阳明的这句名言,再一次在他的心中卷起怒涛。
     就在张居正怀念玉娘心潮难平的时候,游七又来报王锡爵求见。对这位掌院学士在此次夺情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张居正十分恼火。此时约见,又不知为的什么,张居正只得收回思绪,吩咐游七把王锡爵领到花厅。
     自吴中行艾穆等四人要遭廷杖的消息传开,翰林院里像是炸沸了锅。赵志皋张位习孔教等人,吵着要动员全京城所有对夺情一事持异见者共同署名上书。这样事情就会越闹越大,王锡爵劝阻他们,尔后只身赶来纱帽胡同,他希望张居正出面劝说皇上收回廷杖的旨意。
     张居正故意磨蹭了一会儿,待他走进花厅,早已坐定的王锡爵立忙又起身施礼相见。张居正还礼坐下,他强压下不快,冷冷地问道:
     “王大人此番前来,有何公干?”
     王锡爵听出话中带骨头,他睨了一眼青衣角带的张居正,赔着小心回道:
     “愚职今次专为廷杖一事而来。”
     “有何赐教?”
     “吴中行、赵用贤、艾穆、沈思孝四人,对首辅夺情事有异议,愚职认为,此事不当廷杖。”
     “那应当如何呢?”
     “应该宽宥他们。”
     “那你为何不给皇上上折?”
     “皇上在盛怒之中,哪肯听愚职罗唣?”
     “那你找不谷作甚?”
     “愚职请求你出面劝说皇上,收回廷杖的旨意。”
     张居正摇摇头,搪塞道:“你方才已说过,皇上正在盛怒之中,吴中行艾穆等人冒犯的不是我,而是皇上,此情之下,不谷又哪能劝说皇上。”
     王锡爵知道张居正对这几个人恨之入骨,不肯施以援手,但目下情势,惟有他的话才可使皇上回心转意,为了救人,他只得苦苦哀求:
     “首辅,皇上的盛怒,是因夺情之事引起,而夺情之事,又因你首辅而爆发。解铃还需系铃人,若想吴中行四人得救,惟有你首辅出面。”
     张居正立即回道:“不谷不能出面!”
     “为何?”
     “这是皇上第一次亲自御政动用威权,不谷若出面干涉,皇上的面子往哪儿搁?”
     王锡爵瞧着张居正冷峻的神情,顿觉灰心,但拯救同类的责任感让他不敢放弃,他再一次劝道:
     “首辅,有一句话愚职不能不说,但说出来,恐会引起首辅的震怒。”
     “你说吧。”
     张居正又习惯地捋了捋长须,借以平息心头的烦躁。王锡爵呷了一口茶,缓缓言道:
     “首辅,受廷杖的虽然是吴中行等四人,但为之痛心的,将是天下所有的读书人。”
     张居正听罢一愣,旋即冷笑一声,讥道:“王大人的意思,是我张居正要与天下所有的读书人为敌?”
     “愚职不是这个意思,”王锡爵赶紧申辩,“但夺情之事,的确容易引起读书人的误会。”
     “首先是你王大人的误会,你不是身穿红袍,亲自跑到内阁去恭贺吕阁老迁左么?”
     王锡爵脸色腾地红了,他索性放胆言道:“是有这回事,愚职亦不同意首辅夺情。”
     “皇上要留我,你说怎么办?”
     “你可挂冠而去。”
     “你这岂不是要我不忠?”
     “如果首辅愿意出面营救吴中行四人,或许能赢得反对夺情者的谅解。”
     “对不起,仆难以从命。”
     “首辅,难道你不念及吴中行赵用贤都是你的门生吗?”
     “他们眼中又哪有我这个座主,”张居正说着已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怒,厉声说道,“皇上要我夺情,你们要我守制,你们所作所为,不是要把我张居正逼上绝路么,你们若坚持己见,仆惟只有一死,方得解脱。”
     王锡爵见张居正已说出绝情的话,只得长叹一声,起身告辞。他刚走不久,冯保就差人送来了最近两日东厂的访单。东厂自创建之日起,就担负有监伺百官的秘密使命,东厂撒在各处的暗线甚多,这些密探随时都会把得到的情报密呈上来,东厂再汇总成为访单及时向皇上禀报——东厂的访单,也只有皇上一人才能看到,但张居正担任首辅之后,冯保虑着他实际上起到“摄政”的作用,便把访单制成两份,一份呈送皇上与太后,另一份则报给张居正。
     现在,张居正看这最新的一份访单,有二十多页纸,内容几乎清一色都是京师各衙门官员在夺情事件中的言语行动。张居正细细读来,不放过其中任何一则消息。其中有多条涉及艾穆,并全文刊登了他在天香楼上写的那一阕《金缕曲》,此前,他已读过了艾穆的那篇《谏止居正夺情疏》,对于艾穆的文字才华,他从内心由衷地欣赏,但同时他又发出了“芝兰当途,不得不除”的感叹。如今再读这阕《金缕曲》,他对这位湘中才子已是深深厌恶,在心中讥道:“扶社稷,方为大丈夫。这话不假,但究竟是谁在匡扶社稷呢,是你还是我?”想着想着,他也情不自禁地提起笔来,依这《金缕曲》的词牌,挥写心中的哀婉、愤怒与沉痛:
     一天秋气烈,问孤雁,拍云而去,关山几叠?忍看圣贤皆寂寞,谁醉长安风月。寒夜里,故园萧瑟。料当老父魂飘日,江浦上,一霎枫林黑。肝肠断,星明灭。
     我为人子遭诋毁,望江南,烟水茫茫,徒然泣血。以身许国真难事,进退关乎名节。恨不能,远离帝阙。
     只是明君难割舍,扶社稷,要创千秋业。功与过,且抛却!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08:20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金缕曲 熊召政著
第二十八回 午门廷杖血飞似雨 微臣忤旨气贯如虹




     “押罪官!”
     一位小校站在午门前临时搭起的木台上,发出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呐喊。顿时,从左掖门旁边的三间值房里涌出一队锦衣卫兵士,他们押解着戴着铁木枷的吴中行、赵用贤、艾穆、沈思孝四人,推推搡搡走到木台前。木台上摆了一张长桌,锦衣卫都督朱希孝主持今天的行刑。让一位王公亲执其事,可见皇上对这次廷杖的重视。按皇上的旨意,京城四品以上官员都来到现场,数百名官员按级别分站两厢,一个个神色严峻一言不发。广场四周,三步一岗四部一哨站满了锦衣卫兵士,真个是风声鹤唳戒备森严。
     木台前的砖地上,早已铺好了四块毡,毡上又各铺了一长卷十分结实的白梭布——这也是廷杖的规矩,被杖者躺在白布上面,一俟廷杖完毕,行刑者只需把这白布一拖,被杖者就被曳出午门广场,交给早已在那里等候的家属。
     吴中行等四人被押到四块毡前,面朝木台站好。自隆庆皇帝登基以来,到现在的万历五年,一共十一个年头了,这午门外一直不曾举行过令人毛骨悚然的廷杖。四个人一起挨杖,更是多年没有发生过的惨事。所以,广场上的气氛便显得格外压抑。朱希孝虽然贵为锦衣卫大帅,却从未经历过战阵,也极少见到流血的场面一所以,今天他显得特别紧张,他将眼前的四名“罪官”扫视一眼,做了一个手势,嘴中吐出两个字:
     “卸枷。”
     “卸枷——”小校大声传达命令。
     几个缇骑兵上前,娴熟地开锁取枷。只听得一阵咣啷咣啷的磕碰声,四个人颈上的铁木枷卸了。由于他们的双手长久被扯举起来夹死,因此肘关节都已僵直麻木,一旦卸开枷,他们向上弯曲的手一时还放不下来。艾穆与沈思孝少受一天罪,故手放得快一点,艾穆轻轻地甩着手臂,看着站在隔壁的赵用贤仍举着手,便道:
     “汝师兄,闭眼一咬牙,手就下来了。”
     “你过来帮我扳下来。”
     赵用贤本是说一句玩笑话,艾穆信以为真,竟忘了这是在刑场,抬步就要过去,行刑兵士伸棒朝他胸前一横,铁刺扎在囚衣上,顿时扎了几个小洞。朱希孝虽然行事谨慎,却把赵用贤与艾穆的行动看作是对他这个主刑官的挑衅,或者说是蔑视,因此转惧为怒,斥道:
     “尔等罪官,临到受刑还不畏谨!”
     艾穆不肯在众位大臣面前表现畏葸,故大声抗言道:“我等维护朝廷纲常,何罪之有?”
     “放肆!”朱希孝一提嗓门,显出他不怒而威的大帅本色,“宣旨!”
     “是?”
     一位太监从侧边走上木台,展开黄绫旨卷,高声读道:
     吴中行、赵用贤、艾穆、沈思孝等,反对曾士楚、陈三谟等夺情之议,名日维护纲常.实则离闻君臣。虽
     枷栲示众,犹不思悔改。今着锦衣卫杖吴中行、赵用贤六十,削职为编氓;杖艾穆、沈思孝八十.三千里外充
     军。受刑之后,即刻逐出京城.不得停留。钦此!
     太监宣旨时,广场上各色人等有千人之多,却是一片鸦雀无声。在场的许多官员不敢相信,如此严厉的惩罚,是一个十五岁的皇帝作出的决断。但也容不得他们细想,宣旨声刚…停,只见朱希孝一挥手,他身旁的小校又振声吼道:
     “行刑——”
     声犹未落,早已在众罪官跟前站好的锦衣卫兵士一拥而上,极其熟练地将四个人掀翻在地,弄到白布上脸贴砖地躺好。
     “张嘴!”
     一个兵士叫了一声,四个人没回过神来,只见其中的赵用贤头一抬,想说什么,立刻就有一个兵士飞快地往他嘴里塞了一根约五寸长的檀木棒儿,棒两头都穿着细麻绳,那兵士将两道麻绳抄拢一提,紧紧勒在后颈上,这檀木棒就把赵用贤的嘴巴撑开堵得死死的,不要说喊叫,连哼都哼不出来。这也是廷杖前不可缺少的环节,皆因铁刺檀木杖击下去,不用几下就皮开肉绽,受刑人忍受不住,必定会撕肝裂肺地叫喊,如今先用檀木棒把你的嘴堵住,叫你想喊也喊不成。转眼之间,四个人的嘴中都“咬”了一支檀木棒儿。
     接下来,他们的双手又都用系了麻绳的铁环扣死,然后一字扯开。拉紧的麻绳牢牢地系在临时钉进砖地的铁楔子上。嘴和手处理完毕,四个人已是动弹不得。再接下来的程式,就是褪掉他们的裤子——这虽然不雅,却是不可省略的一环。盖因受杖刑的人,如果穿了裤子,一杖下去,被击碎的布片会被深深嵌进肉中,几杖下去,裤子捶烂了,烂肉里满是布屑,受杖人纵然活了过去,因受布屑污染清洗不净.创口也很难愈合。因此,褪裤子这一举动,乃是为受刑人着想。
     裤子褪了,四个光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幸好在场并没有一位女子,但向以儒雅自命的高官大僚们,依然觉得这种亵渎斯文的作法不能接受,许多人都闭上了眼睛。
     廷杖前的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小校逐一检查过,回到台前向朱希孝禀告。其实,朱希孝自己也早就看得真切。眯着眼,他再次瞧了瞧四只在日头底下反光的肉腚,以及每名罪官前负责行刑的两名杖手,他轻轻一点头,小校立刻反身,喊出了一个响彻苍穹令人惊怖的字:
     “打!”
     “打——”
     这声音在午门前的高墙内回荡。一些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一些睁开的眼睛又赶紧闭住。
     几乎在同时,八支刑杖一起举起。
     “啪!”
     “啪啪!”
     “啪啪啪啪!”
     沉重的钝器击在肉体上的声音:沉闷,喑哑,却有着不可抗拒的穿透力:
     第一杖下去的时候,四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昂起头来,因为是第一杖,他们还能对疼痛感迅速作出反应——犹如一瓢滚沸的油泼在屁股上:
     肉末横飞,鲜血喷溅。
     但是,在场的所有观刑的官员,却听不到揪人心肺的哀嚎,受刑者的嘴被堵住了。因为他们的身体亦被拴死,所以也见不到他们作任何挣扎与扭动。
     “九、十……”
     “二十、二十一……”
     “四十五、四十六……”
     专门有一位兵士在高声报告杖击的次数,每一个数字喊出来,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一位观刑者的心窝子里。不过,这些数字对受刑者本人,已不起任何作用,十几下以后,他们就全都昏死了过去。
     “四十九,五十……”
     “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六十!”
     这个数字刚报出来,吴中行与赵用贤两人的杖刑就告结束,而艾穆与沈思孝要多打二十杖,往下的每一杖,更让观刑者惊心动魄。
     停杖的二人,躺在那里已是血肉模糊惨不忍睹,而继续挨杖的二位,任你杖下如雷,他们一动不动,每一杖像打在棉花上。须知这些行刑的兵士(包括他们的班头,那名站在朱希孝之侧的小校),昨日都得了贿赂——赵志皋一班词臣人上托人保上托保找到他们,暗中塞了他们一大把银子,央求他们今日手下留情。小校答应留他们四人一条命。不然,若是行刑士兵使坏,十杖之内就可以把你骨头敲碎,三十杖内就可以让你毙命。今天,行刑兵士的确暗中使了花招,尽管表面上他们把刑杖举得高高,挥下去也十分猛烈,但在挨近受刑人身体的那一刹那,他们手腕一硬,把灌入刑杖的劲往回收了许多。而且,他们下杖尽量不落在关节处。尽管这样,毕竟这带有铁皮倒刺的檀木杖威力太大,受刑人虽然能捡回一条命,但那血肉横飞的活罪,依然惨绝人寰。
     “七十八。”
     喊到这个数目,行刑兵士手中的刑杖慢了下来,他们一个个满头大汗,这些横肉面生膀大腰圆的兵士也都累得气喘吁吁,手臂发软。
     “七十九!”
     “八十——”
     喊到这最后一个数目,报数者将余音拖得很长,就在这拖音中,行刑兵士扛着八支带血的杖,一字儿走进左掖门边的值房。刑场两厢的官员,都不约而同长吁一口气。
     朱希孝在整个行刑期间,紧张得出了一身大汗,如今背心发凉:他瞅了瞅地上躺着的四个大血人,赶紧车过脸去,对小校说了一个“散”字。
     小校又跨前一步,高喊:“列位官员,散场——”
     顿时间,两边厢官员像潮水一般向端门涌去。他们既不互相议论,也不敢在这里多留一会儿。不消片刻,观刑的官员就退得一个不剩:其实,无论是今天的理刑官朱希孝,还是观刑的上千名官员,及这四个受刑者,都不知道他们的主宰者——十五岁的皇上朱翊钧,打从辰时起,就在冯保的引领下,偷偷地登上了午门城楼。在罩着薄纱的木格窗棂后头,他们观看了整个行刑的过程,当那血肉横飞的场面出现,冯保担心皇上受到惊吓,便从旁小声说:
     “万岁爷,别看吧,这场面太血腥。”
     朱翊钧却盯着刑场目不转睛,以无比兴奋的口吻说道:“大伴,你怎么这么没出息!”
     “万岁爷,您?”
     朱翊钧回过头来,盯着冯保,眼眶里竞射出与他的年龄毫不相符的杀气,一字一顿说道:
     “大伴,到今天,朕才尝到当天子的味道。”
     冯保如被灼热的火苗烫了一下,浑身一震。他陡然感到眼前的朱翊钧再不是当年那个满脸稚气童心未泯的小皇上了,心下一酸,眼角竞滚出了泪珠。
     “大伴,你怎么哭了?”朱翊钧惊诧地问。
     冯保赶紧擦去眼泪,佯笑着说:“看到万岁爷长大了,老奴才心里高兴;”
     “记得朕十一岁时,元辅张先生就教导朕,为天子者,须得仁服天下,威加四海。前几年富民强兵多行仁政,这回廷杖吴中行等四人,便是威加四海的开始。方才剐闻到一点血腥,你大伴就以为朕害怕,岂不笑话。如果连这一点血腥都见不得,如何行天子之威?”
     朱翊钧一边看廷杖一边议论,那神情像是在看一场精彩的折子戏。冯保内心中恨不能行刑兵士把这几个犯上作乱的“罪官”杖死,但平常他却连杀鸡都不敢看。所以,一见这血腥场面,他的胃就朝上翻直想作呕。朱翊钧大约看出了冯保的悸怕,便奚落道:
     “大伴,你倒真是有点妇人之仁。”
     冯保嘿嘿笑着,一脸的无奈,忽然,他指着端门方向,对朱翊钧说:
     “万岁爷,你看!”
     朱翊钧探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九品官服的年轻官员独自一人穿过端门,走进了空荡荡的广场。朱翊钧禁不住好奇地问:
     “这个人要干什么?”
     独自走进午门广场的这个年轻官员,名叫邹元标。
     却说廷杖之后,为了防止在现场引起骚乱,理刑官立即下令散场,待所有的官员散尽后,小校让兵士将地上四个血人拖出去交给家属。兵士们将毡上的白布一曳拖向端门,广场上顿时留下四道殷红的血迹。
     四名“罪官”的家属,打从天不亮就跑到端门外守候,如今见四人被拖出来,一个个皮开肉绽气息全无,顿时都放声痛哭。此时这端门外,除了家属,还有不少平日与“罪官”们有交谊的或者说同情他们的一些年轻官员,也都赶来这里。他们不忘请来救治的郎中,在一片震天价的号啕中,郎中们开始手忙脚乱的救治。这四人虽然昏迷不醒,但嘴巴却全都大张着,皆因他们嘴中“咬”着的木棒儿被拿下了,昏迷中颚骨又不会动,故都合不拢。这样倒给救治提供了方便。郎中们将事先已准备好的蚺蛇胆浸在一小盅黄酒中,倒进他们的嘴。民间一直流传着蚺蛇胆可以让人还阳的说法:吞了蚺蛇胆,再来给他们包扎。刑杖打的都是下身,屁股与双腿被打烂,白厉厉的骨头都已显现出来。这悲惨的伤情,让在场的不少女眷都吓得昏厥过去。郎中们在包扎时出现
     了困难,零零碎碎的肉末到处都是,他们无法再植它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敷上大量的金枪药,给他们止血止痛。
     邹元标也是极早赶到端门外守候的,如今眼见这抢救的场面,他感到五内俱焚。他是今年秋闱大典中刚刚得中的新科进士,穿上补服才不到两个月时间,分配到刑部观政。考中进士前,他在老家江西省吉水县就很有文名,他的老师胡直是嘉靖年间进士,师承王阳明心学,亦是海内闻名的硕儒。邹元标秉承老师衣钵,倡和衷济世无为治国之说,因此对张居正施行的吏治与财政改革大为不满,认为是苛政。夺情风波发生后,他密切关
     注,但因是新科进士,人微言轻,没有多少人理会他,就连同在刑部的艾穆,也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凑热闹的热血青年,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昨天,当艾穆沈思孝上折引起皇上震怒并传旨要将他们廷杖时,邹元标几乎没有认真思虑,就连夜赶写出一份抗疏,准备在今天廷杖之后,再次呈给皇上。
     看到吴中行等四人在郎中们的救治下,都悠悠恢复了鼻息,邹元标便抬脚向端门走去,守门的兵士把他拦住不准通行,他晃了晃手中的折子,说道:“刑部有急折,差我送呈皇上。”兵士闻听再也不敢阻拦,遂放过了他。
     此时的午门广场,已是空空荡荡,一些兵士正在打扫清洗地上的血迹:那四块毡旁,积血摊摊,碎肉离离。邹元标走到跟前,对着地上的血迹伫立良久,这时,一位兵士上来干涉,要他赶紧离开,他才噙着两泡热泪踱到左掖门下。
     “你要干什么?”左掖门守值禁军问他。
     邹元标回道:“刑部递折。”
     听说递折,门内太监便转出身来,问道:“是何折子?”
     邹元标怕直说太监不敢送呈,便撒了一个谎,回道:“关于冬季决囚事,刑部请示皇上。”
     太监也不深问,接过折子回到门内。此时,还呆在城楼上的朱翊钧,早差人下来要看看邹元标究竟要干什么,这会儿便从太监手上接过折子,飞快地跑回楼上。
     听说来者是今年的新科进士刑部观政邹元标,朱翊钧便狐疑地问:
     “刑部怎么会派一名观政前来递折?快念一念,看这道折子说些什么?”
     冯保展开折子,刚看了《再谏张居正夺情疏》的题签,脸色就勃然大变。
     “怎么了?”朱翊钧问。
     “又是一道针对元辅夺情的抗疏。”冯保小心回答。
     “是吗?”朱翊钧摸了摸唇边刚刚长出的软髭,阴沉着脸说了一个字,“念!”
     冯保呷一口茶润润嗓子,刚念了一句“为首辅张居正夺情事,臣刑部观政邹元标再次抗疏谏日”,便停了下来,他觑了觑朱翊钧的表情,见没有任何表示,才继续念了下去:
     陛下以居正有利社稷耶?居正才虽可为,学术则偏。志虽欲为,自用太甚。其设施乖张者,如州县入学,限以十五六人,有司希指,更损其数,是进贤未广也。诸道决囚,亦有定额,所司惧罚,数必增额,是断刑太滥也。大臣持禄苟用,小臣畏罪缄口,若今日有敢言者,则明日必遭杖徙……
     “放肆!”听到这里,朱翊钧终于忍不住怒吼起来,“一个刑部观政,居然敢妄议朝政.来人!”
     “老奴在!"冯保赶紧欠身回答。
     “传旨锦衣卫,赶快把邹元标抓住,不要让他跑了。”
     “是。”冯保答应,吩咐身边长随。赶紧下楼传旨。
     “再接着念!”朱翊钧令道。
     冯保点点头,又遵旨念了下去:
     臣伏读敕谕:‘朕学问未成,志尚未定,先生既去,必前功尽弃。’陛下言此,实乃宗社无疆之福也。但赣中弼成圣学辅翼圣志者,岂独居正。学问人品超过居正者,大有人在。观居正疏言:‘世有非常之人,然后办非常之事。’若以奔丧为常事,而不屑为者,人之五常之道岂不尽丧?于此亲生而不养,亲死而不奔,犹自号
     于世,日‘我为非常之才’,岂不令天下士人齿冷?由此推断,必定怀禽兽之心,方为非常人也……
     “不要再读了,”朱翊钧已是气得嘴唇发乌,他死死抓住椅翅,咬着牙说,“这个邹元标,朕恨不能杀了他。”
     冯保担心朱翊钧一时冲动真的下旨杀人,那样势必引起朝局大乱,便赶紧跪下奏道:“万岁爷,杀人万万不可。”
     “为何?”
     冯保担心一时讲不清理由反而会引起皇上更大的震怒,便说了个旁人意想不到的理由:
     “这邹元标眼见四人被打得死去活来,还敢冒险上折,可见他已作好了赴死的准备。”
     “啊?”
     “万岁爷若下旨杀他,是成全了他。为抗谏而死,天下士林就会把他邹元标当做英雄,这就是邹元标想要得到的荣誉。”
     “嗬,以死换名,天下还有这样的奇人。”朱翊钧感到不可思议,但他还是采纳了冯保的建议,说道,“既然他想死.朕偏不让他死,大伴,传旨下去,依艾穆、沈思孝为例,将这邹元标廷杖八十,三千里外充军。即刻执行!”
     “奴才遵旨。”
     冯保答应一声,亲自下楼传旨.刚走出门,朱翊钧又喊住他,狠狠地说:
     “你将朕的话传给各衙门,邹元标之后,有谁再敢反对朕的夺情之旨,杀无赦!”
     第三卷终
     2002.8.16.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08:45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 著




共39回,长篇连载完毕。
第 一 回 钱知府迎宾谋胜局 张首辅南归似帝王
第 二 回 挂诗匾弄玄为邀宠 会贬官谠论诉危情
第 三 回 怒马如龙举城争睹 盛筵巧谏循吏佯疯
第 四 回 买花盆宠太监耍滑 议奏折小皇上动怒
第 五 回 颁度牒大僚争空额 接谕旨阁老动悲情
第 六 回 说白猿故人悲失路 论大捷野老析疑云
第 七 回 孝棚内会见三台长 墓道前惊闻风雨声
第 八 回 何心隐颠狂送怪物 金学曾缜密论沉疴
第 九 回 粮道街密议签拘票 宝通寺深夜逮狂人
第 十 回 救友显和尚菩萨道 危难见学台烈士心
第十一回 品魁龙珠皇上给赏 逛西瓜摊客用使坏
第十二回 万岁爷初尝神仙宴 小太监荐赏春宫图
第十三回 谈度牒巧使系縻术 说玉娘触痛离别情
第十四回 金学曾智布黄蜂阵 陈督抚深析宰揆心
第十五回 唱荤曲李阎王献丑 禁书院何圣人毙命
第十六回 给事中密访杀降事 大宰揆情动老天官
第十七回 细论丑闻君臣晤对 拘拿纨祷冯保诛心
第十八回 建造法坛吕府祈福 接闻圣旨次辅殒命
第十九回 朱翊钧寻欢曲流馆 李太后夜闯御花园
第二十回 李太后欲废万历帝 内外相密谋恭默室
第二十一回 下罪己诏权臣代笔 读废帝诗圣上伤怀
第二十二回 李同知京城访故友 金侍郎寒夜听民瘼
第二十三回 议时政热茶酬旧雨 进陋巷首辅慰功臣
第二十四回 朱翊钧索银说歪理 戚大帅春节送胡姬
第二十五回 猜灯谜说龙马精神 献颂诗免百姓欠赋
第二十六回 冯保探病窥猜圣意 钱普求见又启新忧
第二十七回 失龙袍万岁爷震怒 弹锦瑟老公公神伤
第二十八回 赈灾情急抱病面圣 盼孙心切懿旨册妃
第二十九回 乞生还宫中传急折 弥留际首辅诉深忧
第三十回 万岁爷秉灯谈鬼事 大太监深夜访权臣
第三十一回 老公公抽签问灾咎 新宰辅装傻掩机心
第三十二回 见门生苦心猜圣意 入平台造膝沐惊风
第三十三回 玉蟾楼密议掏墙法 夫人庙乞讨护身符
第三十四回 慈宁宫冯保告刁状 西暖阁张鲸说奇毫
第三十五回 李太后怒颜询政务 司礼监倾轧起风云
第三十六回 剑影刀光仇生肘腋 风声鹤唳祸起萧墙
第三十七回 魅影袭来魂惊午夜 琴音惆怅泪洒寒秋
第三十八回 送金像君王用权术 看抄单太后悟沧桑
第三十九回 愤写血书孝子自尽 痛饮鸩酒玉女殉情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09:00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著
第 一 回 钱知府迎宾谋胜局 张首辅南归似帝王




     刚过罢万历六年的春节,北直隶真定府的知府钱普就忙得脚不沾地。他这忙倒不是为国计民生,而是为了迎接当朝宰辅张居正的过境。
     夺情风波之后,遭到廷杖的艾穆、沈思孝、吴中行、赵用贤、邹元标五人被逐出京师,流徙边疆蛮荒之地,京城的局势又渐趋平静。在张居正的一再请求之下,李太后同意待皇上大婚的仪式举行之后,准假三个月让他回湖广江陵老家葬父。皇上的婚期定在二月十九日,照此推算,张居正回老家的行期,最早也得到三月份。钱普从邸报上看到这则消息,心里顿时就盘算开来:京城通往湖广的官道,从保定府经真定府,再过顺德府入河南境。南北官道在真定府境内有三百多里路,走得快也得四天时间。四品知府在地方上虽然是人抬人高的青天大老爷,但想见一次首辅也是难上加难,即便进京觐见,也是公事公办,两只手搁在膝盖头上,挺着身子把几句干巴巴的官话说完,就得拍屁股走人。自始至终宰辅都不拿正眼瞥你一眼,纵想巴结讨好也找不着机会。钱普想着自己与张居正之间,既无乡党之情,又无师生之谊,从里到外都找不着一根线和宰辅牵上。这年头,椅子背后没人,想在官场上呼风唤雨晋级升迁真是比登天还难。钱普是嘉靖四十二年登榜的进士,万历三年,由扬州府同知升任现职。与同侪相比,他的迁升不算快,但也不算太慢。他却总觉得自己屈才,其因是无法攀援当路政要,尤其是张居正——这可是大明王朝开国以来最有权势的首辅。当今皇上称他为“元辅张先生”,
     不但口头上这么叫,还每每见诸于圣旨文字,这也是史无前例。钱普决心利用张居正在真定府境内的四天.好好儿地巴结一番。
     主意既定,他便把门下的几位师爷找来商量对策。这些挖窟窿生蛆的“智多星”们纷纷献计:
     “首辅入境之日,凡他经过的路途,一定要打扫干净。三月份正值春荒,路上行人倒有一半是叫化子,让各村的粮长负责,把叫化子都弄到空屋子里关几天。”
     “首辅人府城,走的是北门:从北门到南门,街两旁的房屋都要粉刷一遍重新装饰,让首辅感到真定府的升平景象。”
     “首辅的随从都要好好接待,常言道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些人千万不能得罪。阎王不收礼,不等于小鬼不要钱,咱们一定得对症下药。”
     钱普一肚子小九九,身边人抬举他,说他眉梢儿都是空的,这也不是假话。此刻听了师爷们的发言,他笑了笑,说道:“诸位都有好见识,建议都不差.但依本官来看,还只是表面文章。这样一些事体,你想得到,人家保定府就想不到?听说保定知府吴显焕大人,早就在安排接待首辅的事儿了。因此,咱们真定府,一定要订出别人打破脑袋也想不出的接待方案,要有绝活儿,咱们做出来了,不单让保定府吃惊.就是咱们的下一站顺德府、广平府,乃至河南的开封府、南阳府,湖广的襄阳府、汉阳府等等,都无法超越,也无法仿效。只有这种独一无二的接待,才算成功。”
     众师爷一听,知道钱普已是胸有成竹,于是附和道:“东翁识见高超,想必早就有了非凡之计,还望东翁明示,我们下头照办就是。”
     钱普于是眉飞色舞一二三四神侃一通,师爷们莫不心悦诚服,依计领了各自的差事,分头料理去了。
     不觉已到二月底,北直隶衙门给辖下的五个府移文,通报首辅归乡葬父,定于三月十一日从北京启程,凡南北官道经过的府县,务必认真接待,从吃喝住行到安全保卫,都不得出半点差错。不几日,由礼部、兵部和锦衣卫三大衙门派员组成的打前站的人马来到了真定府城,这些人挑剔得很,就接待细务一件一件和钱普仔细磋商,直到他们觉得事事放心,再无一点犯头,这才又打马前行,到下一站检查去了。钱普其实留了一手,他只拣人家想得到的场面事向打前站的官员禀报,真正的绝招儿却瞒下不说,他生怕让别人抢了他的先机。知道了首辅离京的具体日期,他又安排几路探子到京畿和保定府打听沿途的接待情况,从起止住行,首辅的好恶,甚至膳食的菜单,凡能弄到手的情报,每日都有快马向他具禀。从京城到真定府城是六百里,人真定府境是四百五十里地,钱普决定到保定府与真定府交界处迎接。三月十七日,他听说首辅的车驾已到保定府的庆都县,他便带着属下的官员浩浩荡荡来到了庆都县与真定县交界之地。
     官道一入真定县,便有一个小小的驿站。驿站前头是一座亭子,供过往行人歇肩饮水。如今这亭子修葺一新,年久失修已经破旧的驿站不但重新整理粉刷过,里头的供张设备也全部更新。钱普带着人马赶来这里已近午时。打从三月十一日张居正离京南下,这七天时间钱普就没睡个囫囵觉,这会儿刚说歪在炕上打个盹,随他一道来的钱粮师爷孙广路像踩了风火轮似地跑进来,忙不迭声喊道:
     “老爷,快,来了!”
     “来了,在哪?”
     钱普睡意全消,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一提官袍咚咚咚跑出门去,孙广路跟在他屁股后头,一边垫着碎步一边气喘吁吁回道:
     “大约只有一二里地了,喏.你看,前头的仪仗旌旗,明晃晃的都看得见。”
     说话时,二人已登上几步台阶走进了亭子里头,钱普手搭凉棚隙望,只见西北方向的官道上,马蹄踏踏彩旗飘飘,冠盖如云车驾如簇:这支队伍差不多有一千好几百人,摆成长蛇阵,迤迤逦逦朝这边走来。
     “好威势!”
     钱普在心里头艳羡地赞叹了一句,习惯地舔了舔两片薄薄的嘴唇,扭头一看,方才还空荡荡的官道上,忽地站出来百十名官吏,好像都是从地缝儿里钻出来的。这些都是他的属官僚吏,先前都猫在各处房子里打尖歇息,听得动静,都一齐跑出来看热闹。钱普扫了他们一眼,像塾师训戒村童一般嚷道:
     “各位记住次序,在官道两侧跪迎首辅人境,千万不可乱了章法.明白了?”
     “下官明白了。”
     众官员亢声回答。亭子两侧.早已铺好了红毡,官员们在孙师爷的安排下,都各就各位,一刷儿挺身跪起。
     这时.首辅的导行队伍斧钺仪仗令旗牌扇已逼近真定县境。钱普慌忙跳下亭子,站在路中间朝两厢一挥手,早已训练得滚瓜烂熟的锣鼓班子一齐敲打击奏起来:一向冷僻的县界处,顿时间钟吕高鸣喧声震耳。锣鼓鞭炮声中.更有三十二支大唢呐呜哩哇啦奋力吹响,明耳人一听便知,唢呐班子演奏的是恭迎圣人出行的《引风调》。
     坐在一乘十六人抬的明黄围帘大暖轿里的张居正,看了一个多时辰的书,感到眼睛有些疲乏,正说闭目养一会儿神,忽听得前头传来喧天锣鼓,他感到轿夫的步伐也慢了下来,正欲询问,护卫班头李可拍了拍轿杠隔着轿帘向他禀报:
     “大人,前头就是真定县境,真定府知府钱普率众前来迎接。”
     “这个钱普,为何要如此兴师动众?”
     张居正小声咕哝了一句,遂站起来伸了伸懒腰,作好下轿的准备。
     论节令,谷雨已过了几天,一眼望不到边的华北平原上墒情已动,葱葱的麦色一天变一个样。柳条儿滚绿,榆钱儿绽青,融化的雪水流人滹沱河中,变成翡翠样的春浪,把辽阔的北国滋润得更加妩媚。万物昭苏生机勃勃,牛欢马叫春光如酒,如此良辰美景,怎不叫人心旷神怡。事实上,打从春节一过,张居正遇着的就尽是喜气事儿。首先是春节之前,从江南各处粮站里兑运来京的一百多万石粮食,都一粒不差地足额运抵通州仓。自永乐皇帝迁都北京后,南方的税粮都是分春秋两次解运。斯时运河水丰,容得下千石大漕船的航行。但祸福相倚,一年中,最让人提心吊胆的也是春洪与秋汛。船行河中,若连遭淫雨,洪水滔天,船毁人亡的惨剧每有发生,粮食损失少则十几万石,多则二三十力石,从未足额收缴过。一二百年来,这个矛盾始终不能解决。张居正上任后,启用水利专家吴桂芳出任漕河总督,三年时间,江淮漕河的治理大见成效,通过疏浚与闸站的修建,增强了水系的调节功能。去年夏秋之交,吴桂芳大胆上疏,建议改春秋兑运为冬运。冬天本属枯水季节,有些河床地段水浅仅没脚踝,不要说大漕船,就是浅帮船也断难通过。但经过吴桂芳的三年治理后,多处蓄洪湖泊可开闸放水,保证漕河运粮的必需水位。这一举措更改了朝廷二百年的祖制,如果处置不当稍有差错,势必会引起反对派新一轮攻击。张居正虽然慎之又慎,但仍力排众议采纳吴桂芳建议。如今冬运成功,一百多万石粮食安全运抵京师,没有沉没一条船,伤亡一个人,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张居正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他迅速奏闻皇上,万历皇帝一高兴,下旨永久废除春秋兑运,将冬运著为永例。美中不足的是,实现冬运的第一功臣吴桂芳因积劳成疾,于正月间死在任上。水利乃国家经济命脉,漕河总督不可一日或缺,张居正力荐另一位治河专家,现任工部左侍郎的潘季驯迅速接任此职。这一安排,得到了士林的普遍赞许。
     冬运的成功,所有当事官员都得到了嘉奖,或升官晋级或封妻荫子,这帮子人乐得还没醒过神来,第二件大喜事又接踵而至。正月元宵节期间,皇上与万民同乐,还在午门前看鳌山灯的时候,辽东方面六百里加急传来捷报:却说辽东巡抚张学颜与总兵李成粱探得情报,蒙古鞑靼部落欲趁边疆关城欢度春节之际,长途袭掠抢劫牛羊。这二人遂将计就计,诱敌深入迂回包抄,团山堡一仗,将进犯的虏敌合围掩杀,大获全胜,自虏酋以下,斩得虏级八百余首,这是多年都未曾有过的大捷,不但国威大震,对鼓舞九边将士的士气也大有裨益。小皇上当即采纳张居正的建议,迅速派遣乾清宫值事太监魏清代表他前往辽东前线犒赏三军论功行赏。进总兵李成梁禄爵一级,命张学颜出任辽东戎政总督——这也是张居正的主意。北方九边治民为政,由巡抚负责;守土为军,由总兵掌控。为了便于辖制,张居正决定创设戎政总督一职,挂三品右都御史衔,集军政大权于一身,张学颜是担任这一职务的第一人。
     有了这两件大喜事垫底,第三件大喜事——即万历皇上的大婚,更是把京城的吉庆气氛推到极致。早在万历四年,由两宫皇太后主持,就为万历皇帝选定了皇后——京城一个千户所镇抚王伟的女儿。千户所镇抚是一个从六品的武官,在京城,人们讥笑这等官是“啄米官”。惟其如此,才合了李太后的心意。她自家出身卑微,因此一心要寻个小户人家的女儿来当自己的儿媳。依她的观点,小户人家的闺女贤淑,懂得艰难,不会胡搅蛮缠不识大体。王伟是浙江余姚人,世袭军职,为人厚朴谨守本分,其女温婉端庄,虽小鸟依人却无半点狐媚。两宫皇太后从上千名待选的淑女中单单挑中了她,第一是她的福报,第二也有某种偶然性。这李太后抱孙心切,一经选定皇后,就巴不得她马上与万历皇帝成亲。她的意思是把佳期定在万历五年秋。命冯保前去与张居正商量,张居正就此事上疏曲折提出反对意见。他认为皇上才十七岁,皇后才十五岁,两人都还太小,鸾风和鸣的吉庆日子是否应该往后挪挪?李太后采纳张居正的建议,但也不肯把佳期挪后太多。经多方磋商,终于确定了二月十九日作为大婚吉日。皇上成亲,自有非常繁杂的规仪,李太后委托张居正全力操办。过罢春节,就赐给他大红锦袍一袭,要他换下守制的青布袍子。穿上这件明晃晃的绯衣入阁办事,不免又引起清流们的腹诽。张居正一心要办好皇上的婚事,对那些风言风语早已弃之不顾。到女方家里提亲,英国公张溶被任命为纳采问名使,张居正被任命为纳采问名副使。前前后后忙乎了近一个月,终于完成了这一盛大的庆典。
     万历皇帝大婚后三天,张居正再次向皇上告假,请求回老家葬父。皇上这次准了他,并把他请到平台亲切会见。说道:
     “元辅张先生,朕准你三个月的假,你要遵守这个时间,届时回京,履职不误。”
     “臣谨遵圣命。”
     “先生走之前,内阁公务要妥为安排:”
     言及内阁,张居正心里颇犯踌躇。按朝廷规矩,内阁不可一日无首辅,他回家这三个月,例应请出一个人来临时担任首辅一职,他因此把在野在朝的阁臣都仔细剖析一遍。隆庆朝中的阁臣,尚有三人在世。他们是徐阶、高拱、殷士瞻。如果要挑选临时首辅,首先要从这三个人中物色。张居正反复权衡,觉得这三个人都不合适。徐、高二位都任过首辅,高拱与他是政敌,一旦坐上这位子,岂有再让出的道理?徐阶是他前辈,复登宰揆之位,他三个月后回京,又怎么好意思让他归山?至于殷士瞻,此公亢急任性,中官里头有不少人喜欢他,一旦获荐来京,无异于引狼入室:至于现任阁臣吕调阳、张四维二人,虽惟他马首是瞻,但谁又能保证他们久后不生二心?思来想去,张居正不肯临时让出首辅之位,而且还想在走之前再增加两位阁臣,以对吕调阳、张四维两位老阁臣形成牵制。但能否达到这一目的,还得看皇上的态度,眼下皇上主动谈到内阁,张居正也就顺风顺水引上话题:
     “按规矩,臣乞假三月,应寻一德高望重的资历大臣临时替代臣之空缺。”
     “这个就不必了,”小皇上似乎想都没想,就立马恳切回道,“如今天下士林中,还有谁可比先生?”
     “皇上过奖,臣不敢当。”
     “朕并非溢美,这是实际情形:朕现在是一天都不想你离开,但葬父事大,朕不能拦你,你离开内阁这段时间,大致公务,布置妥当就是。”
     “臣谨遵圣命。”张居正觉得时间已到,趁机言道,“内阁事务繁杂,臣一旦离开,恐吕调阳、张四维二人忙不择事,难以及时处置,造成延误。”
     “先生的意思是?”
     “臣请求皇上,能否增加阁臣?”
     “这有何难,既然先生认为必需,增加就是,阁臣新增人选,还望先生提出。”
     此次会见之后不几天,大约三月初,张居正趁热打铁正式向皇上提出增补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马自强,吏部左侍郎、东阁大学士申时行二人为阁臣,皇上很快批准,批谕是“随元辅张先生人阁办事。”马自强在“夺情事件”中,对张居正颇有微词,这次却得到张居正的推荐人阁,他自己也感到意外,感情上顿时对张居正亲近了几分。申时行本是张居正执掌翰林院时的门生,为人温文尔雅谦虚冲和,所以一直得到张居正的信任和提携,此次人阁也在情理之中。
     经过这一次人事安排,张居正解决了宰位不受觊觎的后顾之忧,也就放心大胆地回家葬父了。三月十一日动身那天,皇上命百官到郊外真空寺班送,并诏遣司礼监太监张宏代表他举行郊宴饯行,两宫太后也都派随堂太监前来赏赐金币赙仪。皇上还亲自授意,安排锦衣卫管辖的禁兵千余名随张居正南行,沿途跸护。戚继光闻讯,更是派来一百名鸟铳手作为前导以壮声威。首辅南归,享受的待遇规格如此之高,简直与帝王无异。但这一切都是来自万历皇帝的旨意。上行下效,凡张居正经过之地,官员们莫不全力以赴诚惶诚恐安排接送,生怕有所疏忽被好事者奏本上去,惹怒圣上吃罪不起。
     离京七天,每日酬酢应付场面,张居正已心生厌烦。加之他归乡心切,每天赶路都在八十里以上,所以对各地的接待,他满意者甚少。有的地方,官员们苦等几天,好不容易盼得他来,他却连轿也懒得下,只撩开轿帘儿同当地官员打个招呼就招摇而过,把官员们晾在那里一个个呆若木鸡。现在,听李可说已人真定县境,因在轿子里坐的时间长了,想下来活动活动腿脚,便吩咐停轿。当他踩着轿凳下了轿,在那座金碧辉煌的六角亭子前站定时,震天价响着的锣鼓唢呐突然间戛然停止,钱普跑步上前当面跪下,高声禀道:
     “真定府知府钱普,率其属下五州知州,二十七县县令恭迎首辅张大人入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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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著
第 二 回 挂诗匾弄玄为邀宠 会贬官谠论诉危情




     张居正瞅了钱普一眼,见这人四十岁左右,白净脸皮,下巴上的胡子稀稀疏疏,两腮不肯长肉,一看就是个没福气的样子。再看路两边黑鸦鸦跪着的官员,个个都穿着簇新的补服,显然统一布置过。他吩咐钱普免礼,待钱普站起身来,他问道:
     “你就是钱普?”
     “卑职正是。”
     钱普觉得首辅眼光像锥子一般,一紧张,竟满头冒汗。张居正盯着他,继续问道:
     “真定府最南边,是哪个县?”
     “启禀首辅大人,是井陉县。”
     钱普平常在部属面前好摆谱,如今面对首辅腰都挺不直,他感到两边厢跪着的官员都拿眼光戳着他,他竭力想镇静下来,偏身子晃动得厉害,张居正在原地走了两步,继续问道:
     “井陉离这里有多远?”
     “首辅大人指的是井陉县境还是井陉县城?”
     “当然是县城。”
     “二百五十里。”
     “唔,”张居正鼻子里哼了一声,朝跪着的官员们扫了一眼,又问,“你方才说,真定府的五个知州,二十七个知县全来了?”
     “是。”
     “最南端的井陉县知县也来了?”
     “来了。”
     “县令县令,一县之令,都一窝蜂跑来这里,县里一旦出了事,连个坐督的人都没有。井陉县到这里,少说也得三天,回去又得三天,整整六天时间,县衙里没有了堂官,这像什么话!”
     一番不轻不重的训斥,钱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嘴唇嚅动着,想辩解却又不敢。
     “井陉县知县呢?”张居正又问。
     “在那边跪着呢。”钱普扭头朝左边瞄了瞄,指着前排跪在第三名位置上的一个半老官员,小心问道,“是不是喊他过来?”
     “喊他来吧。”
     张居正说着抬腿走进了亭子。在询问钱普的时候,他已看清了这亭子上的一个匾额,书有“迎风亭”三字。走到亭子里,忽见正面的横枋上,悬了一块精致的诗匾,上面书了一首五绝:
     三月雨悠悠
     天街滑似油
     跌倒一只凤
     笑煞一群牛
     乍一看到这首诗,张居正怦然心动,脑海里一下子闪出童年的回忆:那还是他四岁的时候,一次雨天随父亲上街,因为路滑跌了一跤,旁边一群人借此取笑嘲弄,他一生气,便随口念出这首诗以示回敬。四岁孩童有如此捷才,众人大惊,一传十十传百,荆州城的乡亲,从此视他为神童。这件小事的发生,距今已有五十年了。如果无人提及,张居正断然记不起它,却想不到在这遥远的异乡真定县境内,突然又看到这首诗,他怎能不大为诧异。正纳闷时.钱普领着一名年纪在五十开外的七品官员走进了亭子。他猜想来者就是井陉县令,但受好奇心驱使,他仍用手指着头上的那块诗匾问钱普:
     “你们为何要挂这一块诗匾?”
     “说到诗匾,这里头有一段故事,”钱普这会儿的心情仍是忐忑不安,见张居正有听下去的意思,才用一种神秘的口吻说道,“去年夏天,有一个老和尚从五台山朝拜归来,路过这里,看到这座亭子有些破败,就劝驿丞修缮,并说一年之内,必有圣人经过。驿丞问他是何方圣人,他笑而不答,驿丞请他给这亭子赐名,他便写下“迎风亭”三字。字写好后,老和尚意犹未尽,又写下这首诗。驿丞一看是首打油诗,虽有灵气,却不是大雅之声,就没当回事。今年春节过后,卑职来此地视察,驿丞禀报此事,卑职就让他把诗寻来一看,觉得这里头肯定大有玄机,遂令驿丞将它制成诗匾,悬于亭中。”
     听罢故事,张居正更觉蹊跷,便问:“那个老和尚叫什么?”
     “不知道,驿丞打听过,老和尚不肯讲。”
     “从什么地方来的?”
     “也不知道。”
     “老和尚讲没讲这首诗的来历?”
     “也没有讲过。”
     钱普回答得小心谨慎。其实他早从过往的荆州籍官员嘴中听得张居正孩童时的这则故事,特意让人将这首打油诗制成匾挂在亭子里头。这是他迎接首辅的“绝招”之一。但为了不显山不露水,他故意把故事编得玄而又玄。张居正不知就里,竞信以为真,蹙着眉头苦苦思索那老和尚的来历。心想他怎么会知道我四岁时写下的这首诗,又怎么会要写在这么个三不管的小小驿站里头。帝王为龙,圣人为凤,这老和尚要驿丞将这亭子改成迎风亭,看来他是把我张居正当成圣人了,我只不过为匡扶社稷做一点实际功德,又算得上哪门子圣人?思来想去不得头绪,既觉得玄乎,更觉得滑稽。他有心向钱普挑明这首诗的来历,又怕把事情弄得更复杂。正犯难时,钱普小心问道:
     “首辅大人,要不要进驿站稍事休息?”
     “也好,”张居正一眼瞥见众官员尚在原地傻痴痴地跪着,便吩咐钱普让他们起来。他走进驿站,回头指着尚在亭子里不敢挪步的井陉县令,道,“请你进来。”
     驿站的厅堂早已收拾得清爽怡人一尘不染,随张居正一道南行的锦衣卫指挥使曹应聘、工部员外郎许嘉林、钦天监监正张应祥等也都进来安排了座位。宾主坐定后,张居正呷了一口茶,然后问坐在他斜对面的井陉县令:
     “你可是叫韩里奇?”
     “卑职正是。”
     韩里奇欲起身离席再跪,张居正伸手将他拦住,又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胡子已经花白,面孔黧黑瘦削,乍一看似有猥琐之态,但再多看几眼,就会发现他身上有一股子倔犟的气息,特别是那一双总是半睁半闭的眼眶中,射出的光芒总有些与众不同。打从看第一眼起,张居正就对这个人产生了好印象,当然,这其中不排除有先人为主的因素。却说张居正此次南行,特意花了几天时间,将沿途所要经过的各府州县的官员档案从吏部调来,逐一披览。因为这一路上,他免不了要同这些官员见面,同他们说什么,怎么说,总要做到心中有底。披阅中,他对韩里奇这个人产生了兴趣。此人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以此资历,仍在当一个七品县令,在全国一千三百多个县中.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张四维、马自强都是这一科的进士,如今都已入阁当了皇帝身边的辅弼之臣。两相比较,悬殊太大。细究个中原因,才发现症结所在:嘉靖四十二年,韩里奇出任工部分巡佥事,派驻浙江富阳,督收朝廷贡品鲥鱼和茶两样。到任不久,他就发现贡户民众不胜劳扰,往往因为完贡而倾家荡产,便愤而以诗作谏,希望朝廷减贡,因此触怒嘉靖皇帝,被削职为民。直到四年后隆庆皇帝登基,徐阶出任首辅才将他平反起复,调往陕西平凉府任知府。翌年适值大荒,眼见饥民塞道,饿殍遍
     野,刚当一年知府的韩里奇也顾不得请示,竟私开粮库济赈。这粮库囤积的粮食本属边关军粮,没有兵部与户部两衙的联合移文,任何人不得擅自开启动用。韩里奇此举等于犯了国法,按律须得治以重罪。时任首辅的高拱,怜他救了大批饥民,遂从中斡旋,免了他的牢狱之灾,连降四级,调往广西一个县里当九品教谕。万历元年,升了…级,调真定府获鹿县当主簿。万历四年才按例迁升为井陉县令。韩里奇两次事发,张居正都有耳闻,但因不是亲手处理,久而久之也就忘记了。官员的升迁贬黜,每年都会大量发生,原也不足为怪。但奇怪的是,韩里奇这么多年从未上折伸冤,或找门路找当道大僚帮忙解决问题。他曾就此事询问过张四维,回答是这么多年来,韩里奇从未给他片言只字.如此一个亲政爱民却又不屑于钻营取巧的官场硬汉,张居正决定路过
     井陉县时见一见他,却没想到钱普竟把辖下所有的知州县令全都带来这里迎接。因此,他决定提前召见韩里奇。
     初次交谈,张居正发觉韩里奇有些拘谨,便尽量和悦一些,缓声问道:
     “你当井陉县令几年了?”
     “两年。”
     “此前呢?”
     “当获鹿县主簿。”
     “再往前是在广西一个县里当教谕,再往前是陕西平凉府五品知府。”张居正说着加重了语气,“其实你的经历我都知道,一遭撤官,一遭贬官,都不是为自己,而是为的老百姓。听说平凉府的百姓还为你立了生祠?”
     韩里奇这么多年来,从不肯与人谈起过去,眼下首辅谈起,让他颇感意外。他不知道首辅的心思何在,只得支吾答道:
     “百姓不知朝廷王法,故有盂浪之举。生祠之事,卑职也曾耳闻,早就去函请求拆除。”
     张居正不置可否,又接着问:“你在浙江富阳写的那首诗,还记得么?”
     韩里奇因此诗而一生蹭蹬淹滞,到死他也不会忘这次“豪举”,但在首辅面前不敢唐突,故搪塞道:
     “这是十七年前的事了,都记不全了。”
     “你记不全,我可记得全。”
     张居正说着,竟音韵铿锵地吟诵起来:
     富阳山之茶
     富阳江之鱼
     茶香破我家
     鱼肥卖我儿
     采茶妇,捕鱼夫
     官家拷掠无完肤
     皇天本至仁
     此地独何辜
     富阳山,何日颓
     富阳江,何日枯
     山颓茶亦死
     江枯鱼亦无
     山不颓,江不枯
     吾民何以苏?
     张居正念得很有感情,在座官员无不肃容而听,特别是韩里奇,一直将此诗当成讳莫如深的往事,如今听首辅一字不差地吟诵下来,不免万分感动,再联想到当年罢官时的种种凄楚,更是百感交集,顿时间已是泪流满面。
     却说一直侍坐在侧的钱普,先前见首辅对诗匾产生了浓厚兴趣,心里喜不自胜。却没想到首辅没就这件事谈论下去,而是与韩里奇聊得火热,一股子醋意儿从心里头翻上来,直酸到了鼻管。在真定府这块地方,韩里奇可谓是官场里的一块骨头,从来不肯俯仰随人,就说这次集中起来迎首辅入境,他人虽然到了,却说了不少怪话。钱普素来不喜欢他,却也奈何他不得。五十多岁的老县令,。又是快三十年的老进士,资历摆在那儿,轻不得重不得。钱普只知他第一次丢官是因为诗谏,却从来没想到究竟是何等样的一首诗。如今见首辅倒背如流,他顿时从中悟到了一点什么,首辅嘴一停,他立马说道:
     “这真是一首好诗,可与杜甫的‘三吏三别’相比,为民请命,韩大人功不可没。”
     “是啊,”张居正颇有感触地接过话头,“如今,大部分官员贪图安逸不思进取,不要说主动为民请命,做一个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好官,即便能做到不扰民害民也就不错了。这些官吏有负于朝廷,像你韩里奇这样的官员,是朝廷有负于你。”
     “首辅大人……”
     韩里奇霍地站起身来,欲表心迹却感到喉头热辣辣的说不出话来,张居正瞅着他,突然高声问道:
     “韩里奇,我且问你,你对你做过的事情,是否后悔过?”
     “没有,”韩里奇拭干眼泪,抖动着花白胡子.动情地回答,“卑职出身寒微,深知民间疾苦,能为老百姓做一点实事,则是毕生追求.”
     “说得好,如果今后再碰到同类事项,你还敢像过去一样,不计个人安危挺身而出么?”
     “这……”韩里奇稍稍一愣,粗大的喉节滑动了几下,才答道,“如今是太平盛世,皇上天纵英明勤政爱民,首辅敬君子远小人,谅也不会再有陷民于水火的事情发生。”
     “这倒不见得,”张居正冷冷一笑,神色庄重言道,“蠹官蠹政,如同夏日里的蚊虫,你怎么灭得干净?逮着机会,它就要咬你一口。你现在还在县令任上,你说,在你们井陉县,就没有扰民害民的事情发生?”
     “……有:”韩里奇苦涩地笑了笑。
     “是嘛,怎么会没有呢,”张居正继续言道,“就像我张居正过境,你们大老远跑来迎接,这不但扰了民,还扰了官。钱普,你说呢?”
     钱普仿佛突然咬了一只辣椒,顿时面色燥赤,他欠欠身子,不自然地笑道:
     “咱们这些地方上的蕞尔小官,都想见见首辅,当面聆听教诲。如果首辅觉得不便接见,卑职马上通知各位官员散去。”
     “好一个钱普,竞想让我当恶人,来都来了,散去作甚?不谷正想见见大家,昕听大家替朝廷守土安民的难处,对清明政治,有些什么样的好建议。”
     张居正这几句话,又让钱普吃了定心丸,正想接嘴说话,却见张居正又把脸转向了韩里奇:
     “你还没有正面回答我,倘若再碰到害民扰民之事,你还有没有勇气站出来?”
     韩里奇嘴里硬邦邦蹦出一个字:“有!”
     “好,”张居正一拍官帽椅的扶手:“我离京之前,已向皇上奏明,荐拔你出任工部员外郎,你当年当过五品知府,现在给你四品职衔,也算是朝廷对你的奖赏,你觉得如何?”
     事属突然,韩里奇一下子愣住了,呆在那里不知道说话。倒是坐在他身旁的钱普灵醒,连忙伸指头捅了捅他的腰眼,小声提醒道:
     “还不快谢,还不快谢。”
     韩里奇这才如梦初醒,站起身来朝张居正深深一揖,喃喃说道:
     “卑职感谢皇上,感谢首辅。”
     “感谢的话就不必说了,”张居正目光灼灼,斟酌言道,“让你做工部员外郎,是有一个棘手的差事等着你。按皇上的旨意,山东全省已开始了土地清丈。朝廷下决心做这件事,其目的屡见于邸报,不谷不在这里哕嗦。山东作为试点,一旦摸索出行之有效之法,即在全国推广。山东巡抚杨本庵对于此事督办有力,但亦遇到不少阻力,单拳只手,难以抵挡那些势豪大户的明枪暗箭。因此,本辅奏明皇上,决定派你前往山东,代表朝廷专责清丈田地一事。”
     “臣领命。”韩里奇多年来一直在府县任职,熟悉民问舆情,想了想又补充道,“山东的势豪大户,莫过于衍圣公孔尚贤与阳武侯薛忭两家。”
     “你说得不差,本辅派你到山东,就是要你把这两家的田地彻底丈量清楚。”
     “首辅大人放心,卑职领朝廷圣命而去,保证他们一亩私田也隐藏不下。”
     “要充分估计困难,”张居正想结束这次谈话,说道,“吏部新任命的井陉县令,这两天就要到了,你与他交接之后,就即刻动身,到吏部报到。”
     “是。”
     韩里奇知道这里没他的事了,躬身告谢辞了出去。他一走,张居正问钱普:
     “说了这半晌话,本辅的这些随行军士吃了点什么?”
     “卑职早就安排好了,肉包子大葱馅饼尽管吃,还有热乎乎的粉条汤,尽管喝,这会儿都吃过了。”
     “吃过了,我们就立刻上路。”
     “首辅大人,都过午了,你不用膳?” ’
     “我在轿里头用过茶点,够了。”张居正说着问随行官员,“你们要不要吃点?”
     曹应聘领头答道:“我们也都用过点心。”
     “好,上路。”
     张居正说着已抬腿出门。他忽然又瞥见了亭子,顿时又想起那块诗匾.便序下脚步吩咐钱普:
     “把亭子里的那块诗匾摘下来。”
     “为何?”钱普冒失地问了一句。
     “不要问为什么,叫你摘下就摘下。”
     “是。”
     钱普听首辅的口气,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心神也就定了。见首辅朝自己的大轿走去,他忙从后面喊道:
     “首辅,请留步。”
     “你还有何事?”
     张居正回过身来,有些不耐烦的样子,钱普赔着小心笑道:“卑职给首辅另外备下了一乘大轿?”
     “是吗?什么样的轿子。”
     “在驿站后院里停着,请首辅挪步过去亲自过目。”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09:47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著
第 三 回 怒马如龙举城争睹 盛筵巧谏循吏佯疯




     张居正怀着好奇心,随钱普来到驿站的后院。当看到院子当中停放的那乘大轿时,他禁不住吃了一惊,这乘轿比之普通轿要大好几倍,就是他现在坐的十六人抬大轿,与它相比,也是小巫见大巫。轿四周的锦栏,雕有百鸟百花图案,一喙一羽一枝一叶,莫不色彩斑斓栩栩如生.轿顶用灿若金线的细篾丝密密编织而成,外面再罩以防水的明黄油绢,轿顶飞卷如曲面屋顶,四角牙檐峭拔,各踞有一只金凤展翅欲飞。顶檐之下是一圈高约一尺的垂幔,亦由华丽的黄缎制成,和风之下,幔上缀饰的猩红丝绦微微摆动,如丝弦上拂动的纤纤玉手,令人遐思陡生。垂幔半掩之中,是白绢轻敷的花格明窗,两边各有四扇,惊艳的窗花,却是远近闻名的当地艺人的剪纸.
     看罢这乘轿子的外观.张居正觉得它器宇轩昂华贵脱俗。接着,钱普又请他进轿察看.当他踩着雕花轿凳上到轿子里头,轿屋的一应规制陈设更让他惊讶。这轿屋一进两间,外间摆有书案,案上有纸笔墨砚.案几两旁,各站有一名十五六岁的水灵灵的妙龄少女,里间较小,仅搁一张末,权作倦卧的薰香兰室。顶上都是别具匠心的彩绘.睁下铺的是加厚的猩红地毯,踩上去柔柔软软没有一点声音:张居正里里外外上下左右看过,最后眼光落在两个小姑娘身上,他问站在左边的一个:
     “你叫什么?”
     小姑娘蹲了个万福,紧张答道:“玉琴。”
     “你呢?”张居正又问另外一个。
     “玉意。”
     “啊,一情一意,金玉班称,”张居正随口开了个玩笑,他脑海中忽然闪现出玉娘的倩影,心下一阵惆怅,遂又问道,“你们不像是本地人。”
     “啊,她们两个是卑职老家人。”钱普代为回答。
     “哪里的?”
     “苏州。”
     “啊?”张居正心中像被掸子拂了一下,因为玉娘也是苏州人。他再仔细打量这两个女孩儿,都袅袅婷婷十分可人,特别是玉琴,低眉抬眼之间尽现妩媚,似乎从她身上可寻到玉娘的影子。张居正不免心有所动,又问,“苏州女孩儿,怎么跑到真定府来了?”
     钱普答:“玉琴与玉意两个,本是卑职贱内房下使唤的丫头,贱内好一点琴棋书画,倒把她们两个都调教出来了。卑职这次带她们来,是让她们一路照顾首辅大人,权当书童之用。”
     张居正昕罢倒没有推辞的意思,只是笑着问玉琴:“长途颠簸,你受得了这个苦吗?”
     玉琴答道:“这大轿平稳,坐在里头像呆在家里,苦不到哪里去的。”
     张居正下得轿来,又围着大轿转了一圈,他心中对这轿子着实满意,一来是可以在轿上处理公务;二来倦了也有个睡觉的床铺。但如此庞然大物,路上方不方便?便问钱普:
     “这乘轿子得多少个人抬?”
     “三十二个:”
     “方便吗?”
     “方便得很,”钱普说着一拍巴掌,命令在一旁垂手侍立穿着一色号衣的三十二名膀大腰圆的佚役,“你们抬起轿来,在这院子磨两个圈儿给首辅大人看看.”
     众佚役得令一齐上前各就各位,领头的喊一声“起轿”,佚役们腰板一挺,起步在院子里喜了两圈,那轿子不闪不跌非常平稳。张居正笑道:
     “三十二人抬大轿.自古未曾有过,这是你钱普的创建。”
     得了赞扬的钱普,心里头乐滋滋的,他一脸巴结的神气,闪了张居正一眼,半是吹嘘半是真情地回答:
     “卑职乍一得到首辅南归的消息,头一个念头就是这两千多里路途,该要受多少颠簸之苦.便大胆设想制作一乘轿子,既可批阅公文又可卧床休息:于是从苏州找来几个匠人,商量着制作出这乘大轿来。”
     “为何要请苏州匠人?”
     “大凡技艺之事,非江南莫属,而江南之能工巧匠,大半出自苏州。”
     “看不出,这钱普还是个有心人。”张居正在心里头把钱普赞扬了一句,忽觉心情大好.言道:”承你好意,本辅就换乘你这顶大轿了。”
     第三天中午,大队人马进得真定府城。前有戎装铳手,后有金甲侍卫,中间旗牌森列.鼓乐导引,簇拥着一长列轿队,打头的那乘三十二人抬雕栏黄缎国帘大轿,像一座移动的金碧辉煌的殿宇,真定府的升斗小民.何曾见过这等的威严显赫,几乎是倾巢而出,万人空巷挤到路边来看热闹。他们知道雕栏围帘大轿里坐的是当今皇上的老师.权倾天下的首辅张居正,莫不想一睹伟人丰采。但花格明窗被遮得严严实实,两边各有十六名手执金瓜,腰悬金鞘大刀的护车使骑着奋鬣扬鬃的蒙古高头马揽辔而行——这气势直把人震慑,围观的人莫不啧啧称奇。
     在一路不停的“嗵嗵嗵”礼炮声中,车骑队伍在位于南门大街的真定府衙门前的广场停下,张居正的大轿直接抬进府衙的仪门,先期赶来迎接的钱普亲自搬过雕花轿凳,打开轿帘儿躬请张居正下轿。待将他请到下榻处安顿妥当后,随行一干人众才敢散开,在真定府接待人员的安排下,各自觅地儿解鞍休息。
     当晚,在真定府宽大的廨厅里,钱普举办盛大的酒会为张居正接风。打从离开北京,张居正已走过了十几个府县,当地官员都揣想首辅位极人臣,在珠玑满眼锦绣错综的京师,什么样的珍馐奇饫没有尝过。即便烹龙炮凤,也只当家常便饭。为了讨首辅喜欢,他们都纷纷挖空心思搜罗“地方风味”的吃食,七大盘八大碟一古脑儿地搬上筵席。北方饮食味偏咸,油偏腻,这两样恰是张居正的大忌。因此,每次一上席面,张居正就胃口全无,虽然每顿饭的菜肴水陆皆过百品,他依然觉得无可下筷处。地方官员们只觉得这位首辅太过挑剔难以接待,却没有想到首辅为何不给面子。闻听这些消息,钱普闷在肚子里暗笑,他笑保定府的官员们都是些背时鬼,在首辅面前装出个依头顺脑的样子,却不肯下实在功夫研究首辅的口味,真正制订出出奇制胜的菜单。
     却说钱普把张居正从下榻的驿店请进府衙的宫灯璀璨光如白昼的廨厅,一见这隆重盛大的场面,张居正当即皱下眉头,嗔怪言道:
     “钱普,随随便便吃顿饭,为何要如此铺排?”
     钱普因与首辅打了两天交道,已经知道一点深浅,再不像当初只一味地惧怕。这会儿腆着脸答道:
     “打从大明开国,到如今也有二百来年了,咱真定府不要说没有首辅到过,就是六部九卿也来得极少,张大人你是第一个来咱真定府巡视的宰揆。中午人城时,首辅大人您自家也瞧见了,咱真定府阖城百姓都挤到路边欢迎。人潮汹涌,举城如狂,小民拥戴之心,于此可见。再说咱真定府上上下下数百名官员,心情也同小民一样,都想有机会拜识首辅尊颜,聆听首辅教诲,为了满足官员们的愿望,卑职才安排下这顿席面。”
     听了钱普一番解释,张居正也不好再说什么,摇摇头挪步入帏,在六扇红木山水屏风护着的主宾席上坐了下来。自他一人真定府地界,心情变得大好。前两天赶路没见什么人,今天正好趁此机会与当地官员见见面。
     此时,众官员都已入座,三十桌席面挤得满满囤囤,宴会开始前,钱普照例有一个开场白。当担任司仪的真定府同知拍巴掌告知大家安静时,钱普便从张居正身边站起来,整整官袍,然后一清喉咙,侃侃言道:
     “自古以来,凡天道与人道相合,则国家昌盛,老百姓安居乐业。我大明王朝,特别得天道眷顾,凡朝廷遇有转折之期,甚或奸人当道之时,天必生一人以靖之。如此情况,史不乏例。如英宗北狩,陷入虏酋也先的毡幕,则生一个于肃愍,勇担国事,弥缝艰难;后又有趟宦刘瑾谋逆,陷天下斯文于不堪,则生一个杨文襄.拨乱反正.还威福于皇上;江西宁王朱宸濠反叛起兵,则生一个王阳明,拯危诛暴,妖氛顿解;武宗皇帝大渐,宠臣江彬阴蓄异谋.觊觎帝座,则生一个杨文忠王晋溪,力除危祸之机,深固国本:这些人都是国家治乱之良臣,都是巨奸大滑的克星,是对病之药,手到病除……”
     说到这里,钱普觑了张居正一眼.见他微垂双睑,坐在那里像人定的罗汉:心知这开场白的引言太长,引不起他的兴趣,于是慌忙掉转话头,细说当今:
     “这些前朝善事,后人效之,力行而不倦。天生一世之才,必足一世之用,此言不谬。但前世这些良臣,比之当今首辅张大人,则其移山心力,又稍逊一筹。古人言圣人受命,拯溺怀德,归罪于己,推恩于民。大明无偏照,至公无私亲。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这几句话用在张大人身上,是再贴切不过。”
     “试想张大人于隆庆六年临危受命之时,当今圣上髫龄十岁,主少国疑,祸机四伏。张大人仰惟圣情,俯察民意,除官场恶蠹,弘远大之规,观成败于前踪,访得失于当代。从隆庆六年秋天发生的胡椒苏木折俸事件,到去年冬天发生的夺情风波,这六年间,张大人经历了多少艰难!如今圣上端拱无为,百官勤勉尽职,万民乐业,四海威服。这太平盛世的建立,就因为皇上为天下选了一个好宰揆。张大人宰辅风范,垂之后世,则国家千万年之灵长之祚,亦可以预卜矣……”
     钱普慷慨激昂,讲到此处,博得一阵响亮的掌声。一直半闭着眼睛的张居正,这时也礼貌地欠了欠身子,向拊掌的官员们表示了感谢,掌声一落,钱普继续讲道:
     “天有不测风云,首辅令尊张太公遽然登仙,首辅痛不欲生,然为了朝廷社稷,天下苍生,他不能归乡守制。只能将哀毁骨立之悲痛深藏于心中,不以皇上为重,黎民为务者,安能有此舍一己之孝而尽天下之忠的胸襟?凭这一点,首辅就是我们这些人臣的万世楷模。这次首辅归乡葬父,途经我们真定府,我们全府五州二十七县的所有官员,心情是既悲痛,又兴奋。悲痛的是首辅大孝在身,首辅一人之悲,亦是天下之悲。我们恨不能亲到江陵披麻戴孝,临棺一恸。但是,悲过恸过,我们又兴奋异常,毕竟,首辅来到了我们真定府,我们真定府所有官员,今天能够与首辅坐在一起,真是莫大的荣幸。现在,我提议,为首辅的光临,大家满饮此杯!”
     “干!”
     “干!”
     众官员一起齐身,同声端杯高喊,整个廨厅喧声震耳。钱普双手端着酒杯,恭恭敬敬走到张居正跟前,言道:
     “请首辅赏脸,饮下这杯酒。”
     自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代表皇上在京郊真空寺设宴班送,张居正小饮了三杯.过后这么多天,他可是滴酒未沾。今晚上他原本打算还是酒不沾唇,但一来是钱普这番话让他开心,二来现场这热烈的气氛也让他感到盛情难却:此时只得站起身来,端起杯子与钱普碰了一碰,笑道:
     “难为你说了这么多的奉承话,就依了你,干这一杯!”
     敬过酒,司仪又扯着嗓子高声宣布:“现在,敬请首辅大人训示!”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张居正知道在这种场面下,一番讲话是必不可免,因此早就打了腹稿。这会儿他缓缓离席走了几步,一双犀利的眼睛环场巡视一周.廨厅里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几乎都屏住呼吸:张居正先是淡淡地一笑,然后才开口言道:
     “方才,你们的知府钱普钱大人,当着本辅的面,说了一大堆奉承话:不管他真心与否,总还是有拍马屁之嫌。什么前朝良臣比起我张居正来,移山心力稍逊一筹,这话是扯淡,你们不必当真。但有一句话他说得不假,我张居正登首辅之位,是临危受命。当官有多种当法,有的人冲虚淡泊,谦谦有礼,遇事三省其身。虽不肯与邪恶沆瀣一气,却也不敢革故鼎新,勇创新局。此种人是清流,眼中的第一要务是个人名器,其次才是朝廷社稷;有的人大醇小疵.这样那样的毛病,让人一揪一个准,但他心存朝廷,做事不畏权贵,不避祸咎,不阿谀奉上,不饰伪欺君,这样的官员,是循吏……”
     说到此处,张居正略顿了顿,又环扫一眼,见大家一个个神色紧张,支愣着耳朵倾听,忽觉自己口气太严,于是语调和缓下来:
     “你们都是州牧县令,都负有守土安民的责任。治天下者以人为本,欲令百姓安居乐业,惟在知府、县令。如今全国有一千三百多个县令,要想个个都贤明端正,的确很难。你们大概不知道,在文华殿丹陛之侧,有六扇屏风,像我身后的这座屏风一样,但上面绘的不是山水胜景,而是刻的天下府县职官表。哪一个县由谁担任县令,皇上一目了然。每日的邸报,各地的奏折,皇上必看。因此,他虽然深居九重,对天下的官政民情,却是了然于胸。一个县令开缺,职官表上就有一个空额,若三日还未补上,皇上就要询问原因。所以,你们不要以为山高皇帝远。其实,你们的言行举止,都在皇上的深切关注之中。
     “一个州有一个好州牧,则合州安稳,一个县得了一个好知县,则全县生灵有福。自古州守、县令,皆妙选贤德,若天下州牧县令都悉称圣意,则皇上可端拱庙堂之上重廊之下,百姓也就不虑不怨。所以说没有当过县令的人,便不知施政的艰难,亦不懂如何亲民爱民。依本辅之见,天下最难当的官,怕就是县令了。方才钱普说我是一个好宰辅,试问一句,设若天下的知县都玩忽职守鱼肉百姓,我这好宰辅的名声,又从哪里获得?基于此,本辅在此敬大家一杯,你们辛苦了!”
     首辅的话恩威并重,字字句句打动人心,听者无不动容。此刻见首辅举杯敬酒,大家先是怔忡,一忽儿又都明白过来,顷刻问都齐刷刷地站了起来,一边嚷着“谢首辅!”一边把酒杯碰得脆儿响。
     张居正一扬脖子喝干了杯中酒,看大家交头接耳眉飞色舞,场内气氛已是活跃起来,他突然又威严地打一声咳嗽,待廨厅里复归平静,他又沉下脸来言道:
     “这几年来,真定府的政绩,拿到全国比较,也只是个中不溜秋。昨天,钱普对我讲,真定府要学山东,立马开始清丈田地,一年内完成此役。我对他讲,先甭吹牛,做起来试试再说。真定府中的势豪大户欺瞒田亩,你要对他的田地认真清丈,还不等于挖他的祖坟?常言道,有钱能买鬼推磨。人家拿银子贿赂权门,到时候登门说情的怕要挤破你钱大人的门槛,你挡不挡得住?有些官员立功心切.难免扯旗放炮说大话,这种作风要不
     得。还有更可恶者,竟然还敢在我张居正的眼皮子底下公然行贿,真是无法无天!”
     张居正说这席话时,并没有歇斯底里叫喊,而是声调沉稳缓缓道来,但听者却如惊雷过耳。骤然之间,本是暖烘烘一片燥热的廨厅,竟变得如同一座冰窖。担任司仪之职的府同知不知如何办才好,站在那里拿眼瞧着钱普。钱普也正在看他,两人面面相觑。钱普低下头去,看着面前的酒杯发呆。
     张居正看了看众位官员的尴尬表情,忽地朝屏风后头大呼一声:
     “李可!”
     “在!”
     随着一声响亮的答应,身着小校戎装的李可闪身出来,手上托着一个木盘:张居正吩咐:
     “李可.你绕场走一圈,让大家看看这盘子里装的是什么物件儿?”
     李可得令,双手平托着木盘,在筵席间穿行。与席的官员们个个伸头去看,只见盘子里是九个五两一只的银锭。绕场走了一圈,李可又走回到张居正身边站定。张居正伸手从木盘里拿出一只银锭,举在宫灯之下,晃着说:
     “你们都看清了,这是银锭。大家会问,这银锭是哪里来的?本辅在这里告诉你们,是你们当中的一个人送的!”
     此言一出,廨厅里轰的一声议论开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叽叽喳喳一片絮聒之声。张居正又把银锭掷进木盘,示意李可退下,大声道出事情原委:
     “今天天煞黑,就在本辅来这廨厅赴宴之前,李可前来告诉我,有人送了他五两银子,说是在真定府境内辛苦了,这是奉上的茶水钱。我问李可,是你一人拿了,还是有别人也拿了?李可出去找身边的人一问,问了八个就收回八只银锭。你们看看,这是何等的阔绰大方!随本辅南行的有一千几百人,纵使其中有二百人收下这茶水钱,加起来也有一万两。真定府一年的税银有多少?如果我记得不差,超不过十万两。这一万两银子从哪里开
     销,国家的税银少不得,到头来还不是巧立名目,摊派在老百姓头上。诸位都是朝廷命官,都知道我张居正最大的厌恶,就是贪墨贿赂。本辅已派人调查,随我南行的人,不管是谁,收受了‘茶水钱’之类的好处,一律交出。倘若有谁隐匿不交,一旦查出,立即拷掠回京,严惩不贷。至于是谁送的嘛,今晚上为了不扫大家的兴头,本辅暂不追究。说了这半天的话,想必大家已饥肠辘辘,现在,请大家痛痛快快地享受这顿美餐。”
     先前桌上摆着的只是一些冷碟,张居正一番话讲完刚落坐,如释重负的司仪连忙扯起嗓子高喊:
     “上热菜——”
     今晚上的这顿酒饭,钱普的确动了脑筋。他不再像保定府的官员那样傻不拉几地开掘什么地方风味,而是根据张居正口味偏淡的饮食习惯,精心制作了一席淮扬菜肴。江浙一带的驰名特产诸如金华火腿、杭州笋鳖、松江糟黄雀、江阴炙鲚、台州天摩笋、苏州蜜浸雕枣、无锡糖腌排骨、绍兴女儿红、湖州杨梅酒等珍奇美味一齐摆上席面,面对这些色香味俱佳的菜肴饮品,张居正胃口大开,他吃了一口香喷喷江阴炙鲚,问钱普:
     “这是哪里厨师做的?”
     张居正突然为“茶水钱”的事发怒,倒真是让钱普始料不及,须知这都是他安排的“出奇制胜”的节目。一时间他六神无主,老在琢磨下一步首辅会如何动作。因此,再好的菜也引不起他的食欲,这会儿首辅发问,他强作欢笑答道:
     “扬州天兴楼的主厨,做淮扬菜的绝顶高手。”
     “你特意请来的?”
     “不,不,”钱普哪敢承认,只掩饰道,“卑职从扬州调来真定府时带来的。”
     张居正倒也不深究,而是兴奋言道:
     “天下美味,莫过淮扬。记得好多年前,徐阶老太傅请不谷到京城淮扬酒楼吃饭,一钵萝卜丝炖鲫鱼,至今说起来还口有余香。”
     张居正推杯论盏大谈美食,仿佛今晚上他压根儿没有动怒过,钱普总算领教了首辅不言而威不怒而令人股栗的雷霆手段。如今除了加紧奉承别无他法,他唤过真定府同知,问他:
     “首辅大人夸赞萝卜丝炖鲫鱼,今晚上是否安排?”
     同知略微诧异答道:“有这道菜呀.这菜单是你知府大人亲自安排的吗,你怎么忘了?”
     “哦,对对,看我这记性,”钱普瞧瞧席上的菜单,拍拍脑袋,干笑了笑。他一直等着张居正同他谈“茶水钱”的事,见张居正总不开口,他实在憋不住了,便主动讪讪说道,“首辅,茶水钱的事,卑职一定严查。”
     张居正点点头,钱普还想继续解释洗刷自己,忽见一个人提着酒壶歪歪撞撞地走了过来,离桌子还有几丈远,那人就嚷道:
     “首辅大人,卑职来给您敬酒。”
     张居正一看这人穿着七品鸂鶒补服,袖口污了一大块,脸上疙疙瘩瘩的,似乎从来就没有干净过,内心先就有了几分不悦,他问钱普:
     “这个人是谁?”
     “真定县知县,叫康立乾。”钱普说着,朝康立乾斥道,“老康你要干什么,发酒疯也不看看地方。”
     “咱才喝了几杯酒,怎地会醉?钱大人你放心,咱疯不了。”康立乾说着,把酒壶朝桌上一搁,竟身子一溜趴到地上,利利索索朝张居正磕了三个响头,口中念道,“卑职康立乾叩见首辅大人。”
     他这一闹,本来已是一片嘈杂的廨厅又悄然安静下来,大家都把惊疑的眼光投过来,要看这康立乾玩何把戏。
     这一跪来得突兀,张居正始料不及,只得命他起身,然后问他:
     “你有何事?”
     “说来给首辅敬酒是假,卑职自吃罚酒是真。”康立乾说着,提着酒壶对着壶嘴又猛咕了几口。
     “你为何要吃罚酒?”张居正耐着性子问。
     “卑职犯罪了。”
     “犯的何罪?”
     “您身边随从的茶水钱,都是卑职给的。”
     “你?”
     张居正只知道有人送茶水钱,但还来不及查证究竟系何人所为。现在康立乾主动站出来承认,倒使他吃了一惊,他问:
     “你送了多少银子?”
     “回首辅大人,卑职的确准备了两百份,但还只送出九十多份。”
     “你为何要送?”
     “因官场的腐败之风,卑职不敢不送。”
     “岂有此理,”张居正一拍桌子站起来,怒气冲冲斥道,“难道是我张居正向你索贿不成?”
     康立乾惨淡地一笑,言道,“首辅的确没有索贿,首辅的随从,也没有任何人向卑职要钱。但官场上多年的积痼,凡上峰过境,除了好吃好喝,还得奉送盘缠。老百姓说得好,天底下没有不吃鱼的猫,也没有不爱钱的官。首辅清廉不爱钱,早已名声在外。但卑职见过不少的高官大僚,口喊廉正而心存贪墨。白天在衙门里廉正,夜里在家中纳贿不误。你若按廉正的声名对他,真的白水当酒萝卜当荤,他表面上赞扬你,内心里却把你恨得要死。卑职以为首辅也是这样的人,故按惯例,给你的随从奉送茶水钱。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高官大僚身边之人,一个个架起膀子自称是圣是贤,说穿了,还不是狐假虎威?你看不顺眼,却又不敢得罪。一个县令,欲为一县百姓谋福祉,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可得罪上峰:一旦得罪,给你这个县令穿小鞋,坐冷板凳,这还是小事,最怕的是给你所辖之县加派额外税粮与徭役。这样一来,合境百姓就苦不堪言?因此,凡有上峰过境,咱们地方官吏,无不像供菩萨一般诚惶诚恐小心侍候。首辅大人,你以为卑职愿意这样做么?这实在是出于无奈啊!”
     康立乾说到这里,好比活生生撕开了鲜血淋漓的伤疤,因此脸上肌肉痉挛不已,喉头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在座的所有官员都为他捏了一把汗,他们也知道康立乾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但这种秽迹败行又岂可当庭揭露?康立乾平常谨小慎微,今夜里若不是多灌了几口黄汤,他也绝对不敢如此放肆。再说张居正,他自任首辅以来,还从未有一个官员敢在他面前如此撒泼说话。这些话在他听来非常刺耳,但仔细推敲又并非妄语。他压下心中的不快,冷冷问道:
     “送茶水钱,是你的主意还是有人指使?”
     这一问,坐在他旁边的钱普好像被蛇螫了一口。这次为接待张居正过境,总共要开支几万两银子。府库里挤不出这多银两,他便硬往各县摊派。茶水钱一项是开支大头,就是他强行摊派给真定县的。他害怕康立乾说出实情,正抓耳挠腮如坐针毡之时,只听得康立乾答道:
     “卑职没受任何人指使,送茶水钱是我一人的主意。因此,所有罪责由本人一人承当。”
     “你这一万两银子从何而来?”
     “启禀首辅大人,这笔银子并非搜刮民脂民膏,而是卑职治盗所得。”
     “治盗?”
     “对,治盗。”康立乾一连打了几个酒嗝,似乎清醒了许多,继续答道,“卑职到真定县当县令已有五年,在真定府二十七个县令中,咱是当的时间最长的一个。卑职甫一就任,就发现境内滹沱河上桥梁太少,两岸百姓过往极为不便,就立志要在滹沱河上修几座桥。县西二十里方各庄河道最宽,农户过河种地困难尤多,遂决定先在那里修建一座。咱找人测量计算过,在方各庄修一座坚固的大石桥,得花费一万两银子。决心既下,最难的就是筹措银两。国家的赋税一厘一毫不能少,又不能额外摊派增加老百姓负担,怎么办?卑职想出一个办法,就是从盗贼身上打主恿。真定县过去民风不太好,贼窝子多,偷牛偷羊偷鸡偷狗,甚至拐卖妇女儿童,什么样的案件都发生过。县里的捕快常年忙得脚打腚子,然而贼们像地里的韭菜,割了一茬又长一茬。卑职不信这个邪,便立下章程,逮着一个贼,就把他三亲六戚一并捉到大牢中关起,视贼所偷实物之多寡,课以重罚从最低一两银子到十两二十两不等。拿钱放人决不通融:这样一来,虽然严厉了一些,但还真管用。第一年,咱县衙收了近五千两银子的罚款;第二年就锐减到两千多两,以后每年递减:到今年春上,全县盗贼已基本绝迹,罚款也好不容易积攒到一万两,卑职正说动工兴建方各庄大桥,适逢首辅过境,这笔罚银只好I临时挪借,改作茶水钱了:”
     听罢康立乾的叙述,张居正冰霜一样的脸色稍有缓解,不由叹道: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明白官。”
     “岂只明白,老康还是一个清官哪。”钱普对康立乾主动承担责任心存感激,这时恨不能多有几张嘴替他说好话,“老康,你官袍里头,穿的可是百衲衣?”
     康立乾点点头。
     “什么百衲衣?”张居正问。
     钱普觉得再怎么解释也不如眼见为实,便对康立乾说:“老康,脱下官袍,让首辅看看。”
     康立乾不好意思地脱下官袍,露出里面的衬衣衬裤,只见补丁摞补丁,深一块浅一块,找不出碗口大的一块净布。
     “啊,这就是你的百衲衣?”张居正吃惊地问。
     康立乾红着脸吭哧吭哧回答不上,还是钱普替他回答:“这老康是有名的老抠,外面的官袍牵涉朝廷体面,故他还是不敢太马虎,但里头的衣服,不穿到鱼网似的吸不住针,他决不肯扔掉。”
     张居正道:“朝廷的俸禄虽然不够丰厚,但也不至于让你衣不遮体,你的钱呢?”
     还是钱普回答:“除了养家,他积攒一点私房钱,每年春荒,都拿出来施舍给乞丐了。”
     “看来,本辅错怪你了,”张居正起身缓步走到康立乾跟前.深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清官也必须行贿,可见官场之腐败,已是登峰造极,茶水钱全都还你,惟愿方各庄的滹沱河大桥,能够早一天建成。”
     “多谢首辅!”
     康立乾一改先前的疯态,变得非常局促。张居正看着眼前各位官员的复杂表情,深有感触地说:
     “本辅在真定府两天,见了两位县令,一位是韩里奇,一位就是这个康立乾,这二人就是本辅所要寻找的循吏,是天下所有县令的楷模。一个小小的真定府,就如此藏龙卧虎,推而广之,全国各府州县,该有多少熟吏良臣!不谷每日在内阁守值,总感叹国事蜩螗人才不济,看来不是没有人才,而是我们的眼光不及啊!也不是地方官员愿意腐败,而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张居正话未讲完,众官员已是再一次情不自禁地拊掌欢呼。比之先前的几次掌声,这一次不单热烈,而且经久不息。张居正从中听出了官心所向,他正欲借题发挥再行阐述自己的施政主张,却见李可突然跑上前来,对他低声言道:
     “大人,内阁有加急文书传来。”
     “啊!”张居正随李可踅到屏风之后,从邮卒手中接过盖了火漆密印的牛皮信套,拆开来,抽出文札展开一读,脸上顿时勃然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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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09:56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著
第 四 回 买花盆宠太监耍滑 议奏折小皇上动怒




     一大早起来,万历皇上朱翊钧就呵欠连天,仿佛熬夜熬了一个通宵。这也难怪,大凡初当新郎倌的人,开头一些日子,都是等不得天黑,等到天黑了急不可待宽衣上床,又恨天亮得太早。痴男怨女干柴烈火,一晚上不捣腾几次,那还叫什么如胶似漆琴瑟和谐?朱翊钧虽然贵为龙种,但七情六欲却与常人无异,加之平常被李太后管教太严,大婚之前真个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如今一旦开禁,他算真正尝到了鱼潜渊底龙翔九天的快乐。只要一闻到粉黛之香,触到肌肤之腻,他的一腔欲火就腾的一下蹿起来:这不,早上曙光熹微,他听得回廊上响起橐橐橐的靴声,便知道是喊他起床的内侍到了,揉揉眼睛正欲起身,一只手却无意间摸到了皇后的饱满如莲蓬的乳房,顿时间按捺不住,一翻身就压到皇后身上。
     实际年龄只有十六岁的王皇后,生性羞涩腼腆,见天亮了皇上还要做这“丑事儿”,便不胜娇羞制止道:
     “内侍若闯进来,看着多不雅相:”
     她越推,朱翊钧的要求越迫切,他一边麻利地耕云播雨,一边兴奋言道:
     “朕玩过这一遭,一天身体通泰:”
     两人再不搭话,在滑溜溜的锦被中颠鸾倒凤扭作一团。王皇后开头是应付,到后来花心摇动周身酥麻,也禁不住哼哼唧唧,两只纤纤玉手把朱翊钧腰肢搂得紧紧的,嘴中忘情地叫道:“我要。我要!”
     两人正耍得兴起,听得窗子外头,一名乾清宫内侍敲了三声木梆,高声叫遭:
     “恭请皇上起床——”
     按宫内规矩,若逢例朝日子,皇上起床的时间是寅时三刻。不上朝,则于卯时初交时起床。任风霜雨雪春夏秋冬,这时间都不可更易。朱翊钧登基时虚龄只有十一岁,生活还完全不能自理,他的生母李太后便随他一起住进了乾清宫,行照顾监管之责。垂髫少年正是贪睡之时,但李太后从不允许儿子睡懒觉,除了春节那几天恩准儿子多睡半个时辰,平常都必须准时起床无误。朱翊钧大婚佳期定下之后,李太后再不好住在乾清宫,便提
     前一个月搬回到慈宁宫居住。朱翊钧独自留在乾清宫中,但他同样不自由。一是宫中规矩不可更改,二是李太后搬出乾清宫时,特意找来张居正与冯保,嘱托他们二人代替她对皇上严加管束,不允许皇上有一丝半点玩偈之心而懈怠政事。正因为如此,内侍每天总是准时前来敲梆喊他起床。
     敲梆喊过之后,不消片刻,就有负责替皇上皇后穿衣梳洗的乾清宫管事牌子和尚寝局的女侍进来,替他们整理房务。因此,一听到喊床内侍尖锐的嗓音,朱翊钧心里头一紧张,赶紧草草收兵,与皇后中规中矩地躺着,等着宫女们进来。
     今日不是例朝的日子,朱翊钧夫妇起身穿戴梳洗完毕l后,便双双前往慈宁慈庆两宫向两位太后叩问早安——这都是必不可少的功课。回来用过早膳,一天的学习与政事又按部就班地开始了。
     一翻辰牌,朱翊钧就准时出了乾清宫向西暖阁趋步走去。这时候,他的贴身内侍孙海正在回廊上候着,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
     “孙海,看你眉开眼笑的,有啥喜事儿?”
     见皇上发问,孙海腰一软,躬着身子回答:“回万岁爷,您吩咐奴才办的事儿,奴才办妥了。”
     “什么事儿?”
     “均州窑的花盆呀:”
     经这一提醒,朱翊钧马上就记起来了:昨日,御花园的莳花火者给乾清宫搬来了几盆芍药,其中有一株绿芍药极为名贵。斯时花朵欲开未开,花瓣绿如翡翠,朱翊钧很是喜爱。盯着看了好一阵子,叹道:“此花真是好花,只可惜栽花的盆子太差。”孙海在一旁应道:“万岁爷说的不差.常言道好花插在牛粪上,是极为恶俗的事:这只盆子,奴才看和牛粪差不多。”朱翊钧说:“你传旨御花园.将这花盆换一个:”孙海咽一口唾沫,回道:“御花园的盆子,都是从景德镇烧制运来的,哪有好的。要换,得换个宋朝的均瓷:”“均瓷,”朱翊钧眼睛一亮,“听人说,均瓷的窑变最为珍贵,这是骨董,上哪儿拔去?”孙海诡谲一笑:“有倒是有,在棋盘街一家骨董店里,奴才看见一只均窑的大红窑变花盆,若是买来配这株绿芍药,倒真是十分般配,就是贵点儿。”“要多少银子?”朱翊钧问。孙海答:“奴才问过,店家要二百两银子。”朱翊钧心下思忖:“花二百两银子买一只均窑骨董花盆,说贵也不算贵:”心下已判了肯字,嘴上却说:“做生意哪有一口价的,你去和店家还还价,能降多少就降多少。”孙海答道:“万岁爷你给个底价,奴才去跟店家磨磨嘴皮子,看能不能谈下来。”朱翊钧想了想说:“最多只能出一百五十两银子,你去谈,若谈得下去,朕再赏你十两银子。”孙海当下领命而去。
     现在,听说孙海已把花盆弄了回来,朱翊钧满心高兴,急忙问道:
     “花盆在哪?”
     “在西暖阁中,绿芍药也换栽了进去。”
     朱翊钧随着孙海走进西暖阁中,只见那只花盆,正搁在大文案旁边的黄梨木花架上。这只花盆大约口阔一尺八寸,通体猩红,窑变后的蚓线,丝丝缕缕透着温润的孑L雀蓝。朱翊钧只是拣耳朵知道一点窑瓷的知识,若稍稍深究却还是个门外汉。但这件均瓷毕竟与众不同,他一看就非常喜欢,他摩挲着花盆,问道:
     “孙海,你多少银子买下的?”
     “回万岁爷,奴才谨遵旨意,实花纹银一百五十两。”
     “怎么样,生意还得谈吧,”朱翊钧得意地说,“商家都心黑,若不杀价,岂不让他白白多赚走五十两银子。”
     孙海猴儿精,昨日里撺掇皇上买均窑的花盆,就蓄了心思要赚一把黑钱。那只盆子他早去寻过价,店家报的是三十两银子,他对皇上说要二百两。皇上开出的底价是一百五十两,外加十两赏银。凭皇上的旨意,他去内廷宝钞库领出了一百六十两足称纹银,实际上只花去二十两,就把这只花盆买回来了。办这一趟小差事净赚一百四十两银子不说,还落得皇上的褒奖,孙海心里头美滋滋的,笑得嘴角都扯到了耳朵根子上。
     “万岁爷何等英明,”孙海奉承道,“奴才按万岁爷的吩咐到那家骨董店,把价钱报给店家,他见我成心要买,就死活不肯降价。奴才故意装出生气的样子,说‘你不肯降价,爷就去另一冢,均窑的花盆,又不只你一家有。’说着拔腿就走。一百五十两银子的生意,也算是~宗大买卖,店家岂肯轻易放过?店家又赶出门,生拉硬拽要我回去,赔了许多小心,要我多少加一点,我头摇得货郎鼓似的,咬着牙说,‘一两银子也不加,你不肯卖,爷就走人。’店家无法,只好答应了奴才的开价。一百五十两银子,抱回这只均窑的极品花盆。”
     孙海信口胡诌出的买卖过程,朱翊钧听了分外高兴,随口夸赞道:
     “看不出,你孙海还会做买卖,将来有机会,碰上合适的内廷采购的差事,朕委你一回。”
     “谢万岁爷,”孙海乐得屁颠屁颠的,两片嘴唇更是如同涂了蜂蜜,“其实,奴才这点本事,还不是万岁爷调教出来的。俗话说棒槌挂在大路边,三年也会学说话,奴才在万岁爷身边六年,再蠢的人,也都开了窍了。”
     朱翊钧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他一边用手轻轻抚摸着绿芍药翠绿的花瓣,一边问:
     “听说棋盘街有上千家店铺?”
     “那可不是,万岁爷您没去过?”
     “朕哪里能随便走动呀,”朱翊钧说着叹了一口气,“朕九五至尊,除了到天坛祭告天地,到先农坛示耕祈雨,平常哪能随便离开这紫禁城。”
     “别处不说,就这棋盘街,万岁爷您真该去看看,天下百姓都夸您万岁爷登基后,四海升平物阜人丰。究竟升平到什么样儿,您万岁爷自己反而不知道。”
     “是啊,”朱翊钧抬眼看了看午门方向,不无艳羡地说,“孙海,朕说起来是皇帝,天下都是我的,但真正属于我的,只有这紫禁城巴掌大的一块地方。说到这方面,朕还不如你这个奴才,可以自由出入紫禁城,见识外头的好处。”
     孙海虽然羡慕皇上的富贵威严,但对他这种“划地为牢”的生活也颇为同情。于是眨巴着小眼睛出鬼点子:
     “万岁爷,要不,趁哪天晚上,奴才带您出去,到棋盘街耍看耍看?”
     朱翊钧心中一动,想了想又道:“这哪儿能行,你不知道母后,还有大伴,多少双眼睛都盯着我哪!”
     “这倒也是,”孙海一心要逗得皇上开心,鼓突着腮帮子左思右忖,又说了一个主意,“要不,咱们把棋盘街搬到紫禁城里头来。”
     “又说疯话,一条街如何搬得进来。”
     “不是真的搬棋盘街的房子,是搬生意。”
     “啊?”
     “咱们紫禁城里头,二十四监局的内侍火者,外加六个女局的宫娥采女,拢起来也有上万人。择个日子,让他们像外头赶集那样,既有卖东西的,也有买东西的。大家找乐子,皇上也正好趁此机会,领略领略棋盘街的风俗生意,调教调教我们这些奴才。”
     “晤?这倒是个好主意。”朱翊钧眼睛一亮,“这事儿不单好玩,还有意义。朕去奏明母后,说不定她也会同意。”
     两人谈兴正浓时,却见门帘儿一晃,冯保双手捧着折匣,一脚踏进门来。
     “大伴!”
     朱翊钧尊敬地喊了一声。不知为何,对这位面团似的老公公,他总是心存畏惧。
     冯保一见朱翊钧与孙海两个都眉飞色舞的样子,心下就不愉快。当着皇上的面,他对孙海训斥道:
     “看你这样子,浑身都没四两骨头,在万岁爷面前嬉皮笑脸的,成何体统!,'
     孙海心里头恨死了冯保,却又惧怕他的威权,这会儿挨了骂,半个字也不敢吭,悻悻然退了下去。
     每天上午辰时一过,冯保就会准时到西暖阁,将通政司送进司礼监的要紧奏折文书分门别类陈请皇上过目。孙海一走,冯保就把折匣放在大文案上,朱翊钧觑了一眼,懒洋洋地问:
     “今儿个有什么要紧的?”
     “最要紧的有三道,老奴都写好了节略。”冯保说着,从匣中拿出三份奏折呈了过去。
     坐在文案后头的朱翊钧,接过来浏览了一遍:第一份折子是山东巡抚杨本庵呈上的题本,奏衍圣公进京面圣事。自永乐皇帝定都北京,朝廷就应当时的衍圣公请求,恩准他每年进京觐见皇上一次,自此著为永例。杨本庵在题本中呈奏,现六十四代衍圣公每年借进京面圣之机,携带大量人丁,车装马驮沿途强卖私货,这么多人住的都是一个子儿都不花的驿站,磨磨蹭蹭耗去半年时间,旅行费用全由官府供给,沿途做买卖的收入却尽饱私囊,因此扰官扰民影响恶劣。杨本庵建议改衍圣公一年进京一次为三年一次,并限定每次路途往返不得超过三个月,随行人员也不得超过三十人,并禁止其生意买卖以免辱没斯文;第二道折子是南京户部公本,详奏南直隶去年开征子粒田税银的收人情况;第三道折子是新任漕河总督潘季驯的题本,请求朝廷拨款开挖长芦二十里河道引淮济漕。
     朱翊钧读过折子后,首先拿起杨本庵的那一份,问冯保:“这个衍圣公,一路上都卖些什么私货?”
     “老奴也不大知道详情,听说都是孑L府的出产,孔府地里有枣儿,制成蜜枣,高粱一年也收不少,拿来酿酒,一年也能卖不少钱。”
     “孔圣人之后,不做文章却做买卖,这的确如杨本庵所说,辱没斯文。”说到这里,朱翊钧又记起孙海买花盆的事儿,又补充遭,“当然,天下七十二行,做买卖也算一行。一般人做倒也无可厚非,衍圣公做就不对了。”
     “皇上所言极是。”
     “去年冬上张先生在平台见朕,专门谈了山东的事。这个衍圣公不单借进京之机做生意,听说还隐瞒了大量私田,张先生率先在山东清丈田地,就因为衍圣公与阳武侯两家势豪大户侵占民田太多,偷逃了大量田赋。”
     “老奴猜测,杨本庵肯定是得了张居正的授意,才上了这个题本。先把衍圣公进京觐见皇上的定例改了,一年变三年,对衍圣公就是个不小的打击。”
     “此话怎讲?”
     “衍圣公去年已经进京见过皇上,若皇上准了杨本庵的建议,衍圣公今明两年都不得来京,杨本庵那里又铁面无私地清查他的私田。衍圣公即便想见皇上当面诉诉苦水叫叫屈,都找不着机会呀。”
     朱翊钧仔细一琢磨,觉得冯保分析得有道理,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个张先生,做事滴水不漏,环环相扣,他起念头要做的事儿,没有做不成的。”
     冯保这么多年来,虽然小事上与张居正难免有些磕碰,但大事上二人总是配合默契。这时趁机奏道:
     “太后选张先生主持内阁,真是皇上的福气。”
     “唔,”朱翊钧点点头,接着说,“杨本庵的题本,依朕看就准了他,把它发内阁拟票。”
     “是,那第二道折子呢。”
     “你是说南京户部的那道吧,”朱翊钧又把第二道折子拿起翻了翻,问道,“大伴,张先生倡议给全国子粒田征税,去年征了多少?”
     “从南京户部这道奏折知道,仅南直隶就增加了九十多万两税银。”
     “为何南京户部要单独上这道折子?”
     “老奴听说,南直隶的势豪大户,多半是开国功臣之后,对子粒田征税反对尤烈,而南直隶各州府的赋税,历来由南京户部负责征收,当时的南京户部尚书郭坦感到加征子粒田薄税,难度太大,心存畏惧就上折请求致仕。”
     “朕记得这事。还是去年四月,咱听了张先生的建议,准予郭坦离任回籍,并同意两广总督殷正茂接任此职。”
     “这殷正茂深得张先生器重,”冯保说着摇头一笑,拿眼觑着朱翊钧,赞道,“也难怪,殷正茂的确是难得的干才。广西荔波县剿匪,李延剿了三年,把土匪从一万剿成了十万。殷正茂甫一到任,三下五除二就把匪首生擒了。他到南京任户部尚书,首先就倦出两间大房子,把那些有头有脸的势豪大户请来,好酒好菜招待,吃饱喝足,当场就铺开纸笔墨砚,要每个人立下字据认领各自名下的子粒田征税额度:有人知道殷正茂翻脸不认人的秉性,当场签字画押。有人不信邪,把笔一丢,拿班做势想拍屁股走人。对不起,殷正茂一声令下,当即涌出一大队兵丁,将这些簪缨贵族团团围住,殷正茂脸一拧就变成了阎王,他恶狠狠说道,‘子粒田征税是皇上主意,我殷某人替皇上执法,你们谁敢放肆,莫怪我对他不客气。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们名头再大,也是天子的臣民。子粒田的税银谁敢不交,我就封他的宅子。我殷某跟土匪打了那么多年的交道,怕过谁?’说毕,扬长而去。把闹事的大户们都关在那两间大屋子里,每餐只给一小碗发霉的糙米饭和一瓢有盐无油的老白菜帮子。这些锦衣玉食之人,哪受得了这般折磨?不出三天,个个都乖乖地签字画押。原来,据北京户部统计,南直隶的子粒田税额,能征到七十万两就很不错了,殷正茂到任,却征到了九十多万两。”
     “这个殷正茂还真有两下子,”朱翊钧眸子一闪,感慨道,“张先生用了两个户部尚书,南部殷正茂,北部王崇古,都是带兵打仗的总督出身。这种人办事,都是杀气腾腾的,也惟有这样的人,才可以为国家理财。”
     “是啊,”冯保咽了一口唾沫,说道,“老奴猜测,殷正茂这道折子,一是表功,二来是塞人家嘴巴的。”
     “此话怎讲?”
     “殷正茂为征税,几乎把南直隶的势豪大户得罪完了,他也知道这个后果。若皇上就此事给他一道嘉奖,等于是帮他开脱了。”
     “这倒也是,”朱翊钧微微点了点头,下旨道,“大伴,你让内阁就按你说的意思,拟几句嘉奖的话,也不要褒得太过,让勋戚们看了寒心。”
     “是。”
     朱翊钧接着又拿起第三道折子,问冯保:“潘季驯请求拨款,可是预算内的例事?”
     “不是,是新增拨款。”
     “既是新增的,暂且压一些日子,等张先生回来后再行处置。”
     “万岁爷,这样恐怕不行。”
     “为何?”
     “治河事大,一等几个月,恐怕误事。”
     “那怎么办?”
     “是不是请内阁先拟个票,皇上再定夺:”
     “不行,”朱翊钧立刻表示反对意见,“现内阁四位阁臣,两位新的,两位老的,谁有能力单独秉事?小事他们可以处理,大事还须张先生秉断。昨日,礼部就接待朝鲜使者一事上折请示。吕调阳批了一个‘依常例办事’,这个拟票不等于白拟的?常例,常例是个什么例,人家使者是来谈封贡事宜,同平常觐见求商等使者大不一样,你这个常例又如何一个常法?要是张先生票拟,就不会这样空洞无物。他会把如何接待,如何赐宴,如何赠送礼品等等事宜说得一清二楚,咱一看,就知道如何处置。吕调阳倒好,干巴巴一句话‘依常例办事’,他倒省心,却难坏了我这个当皇帝的:依朕来看,这些阁臣,都只能办些小事。”
     朱翊钧提起葫芦根也动,说着说着竞生气了。冯保也顺着他的竿儿爬,言道:
     “吕调阳学问好,但为人迂阔。”
     “岂只是迂阔,是糊涂。你到内阁传咱的旨意,张先生归家葬父期间,一应大事等他回来决断,实在等不及的,就六百里加急送给他处理。”
     “这个办法好,皇上英明。”
     冯保心下知道皇上对张居正依赖惯了,就像一个依靠拐杖才能走路的人,如今没了拐杖,他也就迈不开步。但这话不能明说,说了会伤害皇上的自尊心。因此他只能高颂“皇上英明”。皇上偏又相信自己真的英明,继续补充言道:
     “像潘季驯这样的折子,就是大事,就应该即刻传给张先生,随到随传,不得延误。”
     “老奴马上办理,”冯保想了想,又说,“让张先生随时条陈奏事,于皇上于朝廷都是有利之事,但也有一个问题应解决。”
     “什么问题:”
     “内阁之印,张先生不能携在路途,他奏事若无印信,沿途邮驿则按平常官府移文处理,岂不误事?”
     “这倒是。”朱翊钧在这些小事上脑瓜子转得很快,立马说道,“朕赐给张先生一颗银印,凡盖此印者,即是直接传到我这里的密谕,任何人不得延误。”
     “如此甚好。”
     谈了这半晌公事,在大案台后头正襟危坐的朱翊钧有些倦了,这会儿站起身来,在阁中踱步伸懒腰。早有西暖阁答应觑空儿送了茶点进来。朱翊钧喝了一小碗莲子羹,也给冯保赏了一碗。用过茶后,差不多巳时过半,春日温煦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射到那株绿芍药上头,愈觉娇翠欲滴,嫣然可爱。朱翊钧指着绿芍药,问冯保:
     “大伴,这株花好看吗?”
     “好看,”其实冯保一走进西暖阁时就看见这株绿芍药了,他关注的不是这株花,而是栽花的盆子。此时他伸手摸了摸花盆,笑道,“花好,盆子更好。”
     “大伴有眼光,”朱翊钧笑道,“这只均窑盆子,是从棋盘街骨董店里买回的。”
     “谁买的?”
     “孙海。”
     “啊,老奴正想问一件事,昨日孙海到内库宝钞库领了一百六十两银子,他只说是皇上要的,却又不肯说拿去做什么,原来是买这只盆子。”
     “这盆子是难得的骨董,栽上绿芍药,摆在这西暖阁中,增色不少。”
     “好是好,只是宝钞库的钱不够啊。”
     “朕又没怎么花钱,怎的不够?”
     见朱翊钧一脸狐疑,冯保只得耐心解释:宝钞库的钱属于皇上的私房钱,其来源主要是一些皇庄与矿山的榷税收人,如各地的金银铜锡矿,都由皇上派太监前往坐镇督办并收取榷税。近年来,各地开矿虽然数目不少,但收益甚微,税银收入大幅减少,再加上宝钞库最大的进钱户——宝和店前年被划到李太后名下。因此,宝钞库每年的各种进项大约只有十几万两银子。这些钱被皇上用来作为嫔妃的脂粉钱,身边内侍的赏钱等各样小宗开支。前几年朱翊钧年纪小,还不懂得花钱。所以,宝钞库存的进项多一点少一点也无所谓。这一二年来,皇上懂得花钱了,他虽然还没有嫔妃,但赏赐内侍买东买西每天都在支出,立马就显得用度不够。
     听完冯保的解释,朱翊钧老大不高兴,咕哝道:“难道朕花几个钱,就只能在宝钞库支取?”
     “是呀,”冯保小心回道,“这是老辈儿传下的规矩。武宗皇帝爷花钱最大方,一高兴就给人赏赐,宝钞库的钱,只够他应付半年的。”
     “剩下半年怎么办?”
     “还不是到处挪借,想办法扩大宝钞库的收入。”
     “他就不能下旨调太仓银?”
     “太仓银是国库,其银两用于军防漕运学校官员俸禄等国事,钱可不好随便调出的,每调用一笔银两,得有正当理由。你的父亲隆庆皇帝登基时,曾下旨调十万两太仓银给嫔妃制作头面首饰,结果导致百官强烈反对,户部尚书马森还愤然辞职。”
     “这么说,当一个皇帝,用钱还受限制?”
     “是。”
     “那.张先生这几年推行财政改革,国库收入大幅增加,现太仓里存有几百万两银子,咱这个做皇帝的,还无权动用?”
     “不是无权动用,而是要有名目。”
     “你现在就到内阁传旨,要太仓划二十万两银子到宝钞库。”
     “用何名目?”
     “名目嘛,”朱翊钧眨巴眨巴眼睛,气咻咻说道,“朕大婚之后,还没有给宫中一应内侍施舍喜钱呢。”
     冯保顿时笑得像个弥勒佛:“万岁爷这理由正当。”他本是个爱钱如命的主儿,皇上变着法子弄钱,他正好从中捞外快,哪有不高兴的?当下辞了皇上回到司礼监值房,一路上盘算着如何去内阁传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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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10:45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著
第 五 回 颁度牒大僚争空额 接谕旨阁老动悲情




     自张居正告假南归,内阁并不因为他的不在而变得冷清,相反,这密勿深禁机枢之地,较之往日却要闹热得多。一来是新增了马自强与申辅时二位阁臣,治事规模相应扩大;二来往日因张居正对属下过于严苛,各衙门官员除了应召之外,一般都不会主动到内阁来请示政事。现在张居正不在了,主动要求四位阁臣接见的官员竞比先前多了好几倍。
     这天上午,张四维会见了三拨官员,谈了边防又谈郡治,最后接着谈甘肃茶马司的人员增额问题。都是调剂增加饷银赈粮的麻烦事,三轮谈下来,已是精疲力竭脑袋发胀。中午内阁膳事房为阁臣们准备了便餐,张四维嫌不好吃,每日午时过半家里准时送食盒来:清清爽爽六菜一汤,他看了也无胃口,胡乱扒了几口然后倒头便睡,过了半个时辰醒来,精神气儿又提起不少。房役揪了块热面巾递给他擦把脸。这时,书办进来禀告,说是礼部度牒司主事诸墨伦求见。按常例,除了有事关本司的要事阁臣需要垂询而破例召见外,一个六品主事断没有主动求见阁臣的理由。皆因这褚墨伦是张四维的山西老乡,又受过他提携,攀了这点乡谊.故褚墨伦敢于主动跑来内阁找张四维禀事。张四维吩咐书办喊褚墨伦进来。
     顷刻间,书办领进一个身穿鹭鸶补服的官员,只见他长得肥砣砣的,才三十多岁就已过早发福腆起了肚子,这人就是褚墨伦。他是隆庆五年的进士,放榜后补了两任知县。去年,礼部度牒司主事李贽被张居正看中,升官两级外放云南任姚江知府。张四维便荐了褚墨伦进京接任此职。
     褚墨伦一进值房行过揖礼坐下后,张四维问他:“你有何急事要说?”
     褚墨伦答:“还是为的和尚给牒的事。”
     “你照章办理就是,这种事也值得跑来内阁?”张四维显得有些不耐烦。
     “若能照章办理,卑职就不来这里了。”褚墨伦显得紧张兮兮的,似乎有一大堆苦水要诉,“这次和尚给牒,弄得不好,怕要出岔子。”
     “怎么呢?”张四维略略一惊。
     褚墨伦便说出事情原委:洪武皇帝开国之初,鉴于天下寺庙自行披剃的僧人太多,遂于礼部专设一个度牒司管辖此事。和尚最初的定额是大府五十名,小府三十名,州二十名,县十名,不准超额。每位僧人需有度牒司颁发的度牒作为凭信以备官府查验。凡查出没有度牒的私自剃度的僧人,一律拘押审验发边外充军永不诏赦。度牒每三年颁发一次。全国各地寺庙僧人,需经当地官府核准,持官衙文书来京经过考试领取度牒,所考内容无非是佛家戒律丛林制度菩提经义之类。每次发给度牒数额以一千人为宜。凡持度牒者,官府例免丁银佚役。居宫道士,比照僧人办法管理,只是数额尤少。此项法令一出,度牒便奇货可居。不管什么人,一入寺庙便有人供养,又免了佚役税赋之苦,何乐而不为?于是不但天下流民,就是寻常百姓人家,也莫不想人上托人保上托保钻路子挤进缁衣羽流之中,弄一张度牒,于暮鼓晨钟之中过那种不耕不稼风雨无欺的清闲生活:洪武之后,虽朝代更替君王好恶不同,但度牒却永远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圣纸”。洪武初年,每领一张度牒须交本银一两。到嘉靖时,这本银涨到了十两,依然是万人争抢。尽管朝廷增加了度牒数额,孝宗时增至每届三千名,嘉靖时减少,亦有一千五百名。但不管增额多少,总是一个供不应求。许多人为了弄到一张度牒,不惜花大本钱去贿赂当事官员。久而久之,发放度牒也成了炙手可热的权力。多少当路政要都染指其中。万历元年,深知个中弊端的张居正,恼恨度牒发放太滥,一来助长民众的好逸恶劳之心,导致劳动力减少;二来不法官员借此机会从中牟利:因此他奏明皇上,将度牒发放由三年改为六年一次。上一次发放度牒是隆庆六年,一晃六年时间过去,今年该发放度牒了。一过春节,礼部就移文各省,申明今年发放度牒的要求及各省名额。张居正请示皇上,将此次发放度牒的名额控制在两千人,并让阁臣张四维督责此事。张四维指示主力、的度牒司将其中的一千六百个名额分到各省,而留下四百名作为机动。他知道这种事儿断不了有说情的,先留下一些空额,以免到时被动。但是,待各省按规定于三月十五日之前将预备领牒的僧人聚到京师,人数竞达到了五千余人。除每个省都有大量超额之外,还有一些僧人拿着这官那官的函札前往度牒司寻求照拂通融。这些拿条子走捷径来的,竞也不止一千人。褚墨伦感到不好办,于是跑来找张四维讨主意。
     张四维早就料到度牒发放不会一帆风顺,但没有想到一下子多出这么多人来。他知道这些多出的人每个人后头都有猫腻。前天夜里,山西省领队前来办理此事的官员跑到他府上拜望,希望他照顾家乡,多给一百个名额。张四维嫌他要得太多,只给了他八十个名额,那官员倒也识相,当下就留下了二千四百两银票。张四维假意推辞一番,然后说一句“下不为例”就算笑纳了。一个名额卖三十两银子,这还不包括中间人的好处,试想一下,两千张度牒能卖出多少钱来?地方上的抚按藩臬郡邑守丞,恐怕都会从这里头赚一把外快。京城各衙门的官员,凡有权势的,也莫不想插上一手。想到这一层,张四维瞅了褚墨伦一眼,定了定心神,才笑着问:
     “这几日,恐怕你褚墨伦的家里,门槛都被人踩烂了。”
     “张大人说得不假,”褚墨伦一开口说话就显得语气生硬,他想说得缓和一些,结果声音更难听,“只要卑职散班回家,一跨进门槛儿,就见屋子里头像开堂会的堆满了人,相识不相识的都凑一堆儿朝咱作揖,大家什么都不说,但都心知肚明,谁都是为度牒的事,咱心里烦透了,却又不好开赶。”
     “为啥?”
     “既然敢登门,必定都有后台撑着。”
     张四维正想知道详情,便把身子俯过去,低声问:“都有哪些人。”
     “最不能得罪的,咱给您张大人数三位。”褚墨伦的表情越发古怪了,他扳起指头数着,“第一是皇上的母舅,武清伯李伟的儿子李高,他差管家来,点明要一百张度牒……”
     “他口气这么大?”张四维插话问。
     “是啊,谁叫他是国舅爷呢!”褚墨伦感叹着,一副沮丧的样子。
     “第二个呢?”
     “第二个是冯公公的管家徐爵,他要的数也是一百。”
     “唔,第三个呢?”
     “第三个嘛,”褚墨伦下意识扭头看了看值房虚掩着门,轻声问,“马大人是否就在对面?”
     “是啊,”张四维的值房对面正是新任阁臣马自强的值房。他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用手朝对面一指,问,“你是说,第三个是他?”
     “不是他,是他的小舅子,这个口气小一点,开口要的是五十个:”褚墨伦做了个鬼脸,双手一摊,无奈地说,“马大人刚刚离开礼部尚书的位子,又荣升阁臣,说什么着,咱也不能过河拆桥哇。”
     张四维点点头,不禁由马自强想到新任礼部尚书万士和,此公从南京礼部堂官任上调来,很得张居正信任,于是问道:
     “你们新堂官万大人是何态度?”
     “卑职请示过他,他只说按章办事,余下再也不肯听卑职禀报。卑职猜他的心思,这件事是在他上任之前定下的,当时的礼部尚书是马大人,自应还由马大人负责。再加上首辅大人亦把此事交给你张阁老督责,他万大人就干脆不伸手,落得清闲。”
     “万大人知道这是一团浑水,所以不肯搅和,”张四维说话素来不带感情,因此你听不出是褒是贬,这会儿他接着问,“你说的紧要人物,就是这三个?”
     “是。”
     “阁臣里头,再没有人打招呼了?”
     “没有,吕调阳大人向来荤腥不沾,申辅时大人谨小慎微,加之他从来与礼部没关系,所以说不上活。”
     张四维问话的目的并不是指吕调阳与申辅时,听了褚墨伦的回答,他干脆挑明了问:
     “首辅身边有什么人找过你吗?”
     “没有,”’褚墨伦说着,朝张四维挤了挤眼言道,“张大人,听说去年冬上,首辅因他的管家游七娶了户科给事中孟无忧的妹妹做了小老婆,顿时冲冠一怒,动家法打断了游七的一条腿,还把孟无忧连降三级调往云南,管束如此之严,首辅的身边人哪里还敢造次。”
     张四维信奉“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对张居正的做法大不以为然,但他不肯在褚墨伦面前表露,便转了个话题问:
     “上次拔出二十个名额由你处置,都用完了?”
     “甭说二十个,就是二百个也不够呀,”褚墨伦苦笑了笑,又感激地说,“不过,卑职很知足,张大人就是一个名额不赏,咱还不得办事?”
     “你嘴巴倒甜。”
     张四维一言未了,两人都会心地笑了起来:不过,张四维很快就收敛了笑容,忧心忡忡地问:
     “五千多名僧人齐聚京师,争抢二千张度牒,僧多粥少,稍一不慎,就会惹出祸事。”
     “正因为如此,卑职才急着来向张大人禀报,”褚墨伦顿时又紧张起来,把双手交叉放在凸起的肚皮上,那样子看上去很滑稽,他焦急说道,“这些僧人敢来京师,肯定都是使了大把的银钱,如果得了钱又弄不到度牒,包不准会有人寻死放泼打官司告状。别看这些秃驴平常敲着木鱼一口一个‘阿弥陀佛’,真正逼急了眼,一样变成疯狗咬人。”
     “这种事情最好不要发生,”张四维沉吟着问道,“你是执事者,你想到什么好主意没有?”
     褚墨伦晃了晃臃肿的身躯.言道:“卑职想了一个主意,但不知是不是好主意。”
     张四维手一指:“你讲。”
     褚墨伦说:“卑职想给皇上写一份折子,请求再增加一千份度牒,把京官们的那些条子对付过去。”
     这个主意早在张四维的意料之中,但是他感到把握不大。他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皮,问:
     “增加一千份度牒,该照顾的就都能照顾,但是,皇上会同意吗?”
     “皇上听三个人的,第一是李太后。咱们当朝的圣母到处捐资修庙,多剃度几个和尚,料想她不会不同意。第二个是首辅。现首辅正好回家葬父,他即便不同意,也与皇上说不上话。第三是冯公公。他的管家徐爵插手了这件事,谅他也不会站出来杀横枪。”
     张四维听了褚墨伦的话,在心里头反复权衡,觉得办成此事最大的障碍还是张居正,以他一贯奖勤罚懒的思路,他肯定不会同意增额:但转而一想,多增加一千个和尚,放在全国范围来考量,终究是小事一桩。如果皇上真的同意增额,张居正日后知道,也未必会为这件小事与皇上翻脸。不过,为了稳妥起见,他决定就此事先去请示吕调阳,张居正走后,内阁由他临时牵头,一旦取得他的同意,就等于找到了一面挡箭牌。主意一定,他便对褚墨伦说:
     “你这主意不妨一试,你先回去写折子,咱这里瞅空儿,也与吕阁老先行通气。”
     褚墨伦刚走不一会儿,张四维就来到吕调阳的值房,他刚推门进去.就发现吕调阳蜡黄的脸上泛了一点喜气出来。
     “吕阁老。”张四维喊了一声。
     “啊,是凤盘兄,来,请坐。”
     吕阁老说着起身离开文案后头的坐椅,踱到前面来与张四维对面行揖而坐。这吕调阳长张四维八岁,已经六十岁开外,一年到头总是个病蔫蔫的样子,说话做事都打不起精神。不过,这老头子待人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哪怕再熟的人,一天见过多次,每次也不少一点行揖逊让的礼敬。吕调阳刚坐定,又起身从文案上拿出两张内阁专用文纸递给张四维,说:
     “你来得正好,不谷这份条陈,正想请你过目,帮我斟酌斟酌。”
     张四维接过文纸,只见上面写道:
     世之筑城,必建谯楼。此乃汉之遗风。谯楼者,谓门上为高楼以望也。谯楼内每悬巨钟,昏晓撞击,使城
     民闻之而生儆惕之心。天下晨昏钟声,数皆一百零八,而声之缓急、节奏,随方各殊。杭州歌日:“前发三十
     六,后发三十六,中发三十六,声急通共一百八声息。”蓟州歌日:“紧十八,慢十八,六遍凑成一百八。”益州歌曰:“前击七,后击八,中间十八徐徐发,更兼临后击三声,三通凑成一百八。”此三种击法,为天下南北谯楼鸣钟击奏之蓝本。大内紫禁城谯楼之击法,与蓟州击法,庶几近之。
     击钟之数,为何一百零八,此乃暗合一年气候节律也。盖一年有十二月、二十四气、七十二候,三者相
     加,正得此数。释氏念珠数亦一百零八,转借此义也。又紫禁城谯楼每次击钟前,必先奏以画角之曲。曲有三
     弄,乃曹子建所撰。初弄曰:“为君难,为臣亦难,难又难。”次弄曰:“创业难,守成亦难,难又难。”三弄日:“起家难,保家亦难,难又难。”此画角三弄,盖提醒君臣,不忘创业守成之义,一言一行,必欲尽忠国事。
     张四维将这文章从头到尾细细阅读一遍,却不知来由,便狐疑地问:
     “吕阁老,您说这是条陈?”
     “是啊,是给皇上的,尚未定稿。”
     “皇上为何要这个?”
     吕调阳便说了事情的起始缘由:昨日,皇上遣乾清宫值事太监魏清到他的值房传达圣谕,说王皇后每夜闻听紫禁城谯楼钟声,都是一百零八响,这里头有何讲究,望能告之。吕调阳接旨后不敢怠慢,翻箱倒柜地找书搜证,忙乎了一天后,才写出了这份条陈:
     张四维这才知道了事情的来由,不由笑道:“亏你吕阁老学富五车。不然,断然写不出这份条陈。王皇后这问题看似平常,实很刁钻。不信,就这谯楼钟声的来历考考百官,恐怕没有几个人答得出来,不说别人,就说咱自己,也是两眼看锅底儿,一抹黑。”
     “其实也没有什么难事,多翻书就行。”吕调阳脸上显现出一种怡然自得的神情,“就这份条陈,不谷查找了曹昭的《格古要论》,郎瑛的《七修类稿》,甚至佛氏的《楞枷经》等书,才找出敲钟的根由。”
     张四维一半是奉承一半是实话,赞道:“吕阁老学问博洽,阁臣中,恐怕只有前朝的李西涯可以与您相比。”
     吕调阳仿佛触动了什么心思,叹道:“当初洪武皇帝废除宰相而设内阁辅臣,其本意是替皇上拟制文告,回答皇上一时想不清的事体,实际上是备顾问之职。阁臣用自己的学问取信于圣主。可是到后来,这阁臣的职责变得混淆不清。到近朝,特别是夏言、严嵩之后,简直就同宰相无异。洪武皇帝若地下九泉有知,不知会作何感想。”
     张四维从吕调阳的话风里,听出某种难以言表的怨气。这也难怪,他自隆庆六年被张居正荐拔人阁,这六年来,基本上是在张居正的阴影中讨生涯。前朝内阁,虽然以首辅为重,但余下阁臣分职其责,都有一块实打实的权力。即便如高拱这样威权自用的宰揆,依然让张居正分管了兵部与礼部。这张居正却大不一样,京城各大衙门,天下各府州县,哪个衙门要办的大事,必欲经过他的同意才可行文。无权并不等于清闲,一些无关痛痒诸如调解是非行文建制的小事,都堆在吕调阳头上,让他一天到晚忙得团团转。这种局面的形成,固然同张居正专权有关,但也不全是他的责任。在小皇上的脑子里,“一切听凭张先生作主”的观念已根深蒂固。这次增加马自强、申时行两位阁臣,皇上干脆谕旨他们“随元辅人阁办事”便是明证。身为阁臣而不能参与决策,吕调阳的尴尬可想而知。他虽然自甘淡泊隐忍为先,但毕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难堪的事发生多了,心中的芥蒂也就越聚越多。特别是去年冬,“夺情事件”发生后,翰林院一帮词臣穿着大红袍子跑到内阁向吕调阳拜贺,意为张居正若去职,吕调阳可顺理成章迁升首辅。这事儿本与吕调阳无关,但毕竟发生在他身上,张居正知道后极为不高兴,好长一段时间见了吕调阳都紧绷着脸,害得吕调阳亲登张居正的家门主动检讨,张居正的态度才稍有缓和。张四维人阁不到两年,对张居正牢牢控制权力不肯让人分享的感受,比吕调阳更为强烈。但慑于张居正的威势,他从来都不敢有一丝半点儿的表露。这会儿听了吕调阳的牢骚,他也只是皮笑肉不笑地答道: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天子又何尝不是一朝制度。当今皇上登基时才十岁,自然得有一个勇于任事的宰辅担当摄政的角色。”
     “是啊,这也是天意,”吕调阳无可奈何地感叹一声,脸上又显露他惯有的漠然。
     扯了半天“条陈”,张四维并没有忘记自己前来的目的。于是,他变着法儿引出话题:
     “吕阁老,你在条陈中说,释氏的念珠之数,是因钟声的一百零八响而借用。这一点,恐怕大多数和尚都不知道。”
     “和尚们也不必知道。”吕调阳笑道。
     “这次和尚给牒,要出题目考他们,我看,就把念珠之数的来历这道题加进去。”
     “这是偏题,不能这样考他们。”
     “题目不出难一点,让多数人顺利过关,恐怕事情就更难办理。”
     “为何?”
     “吕阁老大概有所不知,今年共有五千名和尚聚集京师,来考度牒。”
     “怎么有这么多?”
     “往常三年颁一次度牒,现改成六年,积下来的人数就多。方才度牒司主事褚墨伦跑来找我,诉说难处,主要是名额太少,难以照顾。”
     “照顾,照顾谁呀?”吕调阳不解。
     “唉,当今皇上的生母李太后笃信佛教,天底下想当和尚的人就多,还有一些当路政要,有权势的人物,也想借此机会做功德,都写条子到褚墨伦那里要度人出家。”
     吕调阳虽然迂板,但也知道度牒发放中的幕后交易。从一开始议这事,他就躲得远远的。他现在的心态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张四维既然找上门来,不管怎么着总得搪塞一下,便说:
     “首辅让你分管此事,该拿什么主意你就拿呗。”
     “褚墨伦的意思是,能否上折恳请皇上增加名额。”
     “如此甚好。”
     “那么,吕阁老同意如此办理了。”
     “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定夺就是。”
     吕调阳一味推委,但既有了这个口风,张四维也就满足了,正欲起身告辞,忽见有人撩起了门帘儿。两人扭头一看,进来的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
     “啊,是张公公,”张四维站起来一揖,笑道,“自那天在真空寺你代表皇上设宴给首辅饯行,一晃五六天了,都没见着你,这一晌忙些什么,每天早上的云雁功,你还在练吗?”
     “练,怎的不练,”张宏顺着做了一个云手大模大样回答,“我早年落下个结肠的毛病,内火重,常常一连几天拉不出屎来,现练了半年云雁功,竟把这毛病给练好了。张阁老,咱劝你也练一练。”
     “好,等啥时有空儿,请你来教我。”
     张四维说着,打了个拱就要告辞,张宏忙拦住他,道:“张阁老不要走,皇上要奴才来对吕阁老和你传达谕旨。”
     张宏一进门就和张四维拉嗑子表示亲热,吕调阳一旁看着心里很不舒服,他早听说张四维同*宦打得火热,这下算是眼见为实。但当他乍一听到“谕旨”二字,便也顾不得再作他想,立马就从椅子上弹起来,一掸官袖提起袍子就要跪下接旨,张宏伸手将他拦住了,一笑算是表示了敬意,言道:
     “吕阁老不必行大礼,皇上着奴才传的是口谕。”
     吕调阳便局促地站在那里,张宏瞄着他,用传旨时的那种严肃口音一字一顿说道:
     “皇上口谕:说与吕阁老、张阁老知道,元辅张先生离京归乡葬父这三个月内,凡遇各衙门所奏一应大事,你们不得擅自处置。重要奏折要传给元辅看,由他秉断。”
     说到这里,吕调阳以为口谕已完,便躬了躬身子,蹙着眉头说道:
     “臣吕调阳遵旨。”
     “吕阁老,还没有完哪,”张宏接着又道,“第二道谕旨,说与内阁:朕大婚之后,尚未赏赐内臣,着你等知会户部,调银二十万两入内廷宝钞库,钦此。”
     “这……”
     吕调阳一下子愣住,张宏传旨完毕,没来由地高兴起来,一拍巴掌,盯着吕调阳几乎全白的胡子说道:
     “吕阁老,调银子的事万不可耽误,咱们一万多名内侍,都等着皇上的赏赐哪。”
     张宏说完朝张四维挤了挤眼,然后高打一拱飘然而去。吕调阳盯着他的背影,忽然一跺脚,怒气冲冲言道:
     “皇上大婚,你一个奴才,凭什么得赏银。”
     “正因为是奴才,才想着要得赏银呀。”
     张四维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嘲弄,吕调阳白了他一眼,咕哝道:“皇上这道旨意,考虑欠妥。”
     “为何?”张四维问。
     “太仓银用于国事,若调去赏赐内臣,岂不变成了皇上的私房钱?”
     “是呀,此旨一出,定会招致非议。”
     “如此说,不谷须得写一道抗疏。”
     “写给谁?”
     “写给皇上。”
     “吕阁老,葫芦在墙上挂着,您何必非要摘下来挂在自己脖子上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皇上的第一道口谕,你忘了吗?”
     “哦!”
     吕调阳好像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张四维冷笑一声,悻悻然说道:
     “说到底,皇上只信任首辅一人,咱们在内阁,都是聋子的耳朵——摆设。”
     “是呀,”吕调阳长叹一声,凄凉言道,“不谷老了,不中用了,明日就给皇上写折子,请求致仕回乡。”
     “吕阁老,皇上对你还是信任的,不然,怎么会问你谯楼上的钟声呢?”
     “如果首辅在,皇上就不会问我了。”吕调阳枯涩的眼眶忽然湿润了。他垂下脑袋闷了半天,又抬起来问,“凤盘兄,皇上要银子,你说这事该如何处置?”
     “这样大的事情,你我怎能作主,还是让首辅作主。”
     “他不在啊?”
     “这个好办,”张四维讪笑着,眼眶里射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刻毒的光芒,“按皇上的旨意,凡有重大决策之事,将奏折移文等一应公函,一律六百里加急传给首辅。”
     吕调阳想了想,摇摇头叹道:“看来,也只有如此办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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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10:54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著
第 六 回 说白猿故人悲失路论大捷野老析疑云




     半上午时分,一乘八人抬大轿行进在新郑县通往高家庄的乡间泥路上,大轿里坐着的是张居正。他是昨天夜里赶到新郑县的:从河南府南下南阳府,新郑县并不在必经之路上。张居正之所以绕来这里,为的是拜会他内阁多年的同事,于隆庆六年因触怒李太后而被迫致仕的首辅高拱。这高拱与张居正曾经是心心相印的政友,后来又成了你死我活的政敌。打从隆庆六年秋,张居正在京南驿设宴为高拱饯行,两人不欢而别后,一晃六年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世事推移星回斗转,当年的恩怨已淡为云烟。如今,已稳稳踞坐在首辅宝座上的张居正,常常在不经意问想起高拱:毕竟,他们曾经惺惺相惜。去年冬,他的两个儿子敬修与嗣修南下奔丧,他曾嘱他们两人代他到新郑县参拜高拱并赠送礼物:后来,他接到敬修的来信,言已去过新郑见过高世伯,只觉他音容憔悴,身体非常不好。得到这个消息,张居正更是动了恻隐之心。这次南归葬父,他决计亲自到高拱的故乡走一趟。
     昨天赶到新郑县时,天已尽黑。张居正遵循当地“夜不访客”的习俗,遂在驿店里安顿下来。今天一早,他便把大队仪仗兵马留在县城,只带了简单随从,望高家庄迤逦而来。
     不知不觉已经离京半个多月了。再过几天就是立夏,愈往南走山河大地愈是葱茏可爱。这中州地面,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已是青苗没膝。青青的麦浪上敷着一层薄薄的白雾,那是郁厚的地气在升腾。阳光穿过白雾,空气中浮漾出若有若无的淡紫。在这如梦如幻的色彩中,小精灵一般的呜禽们在充当大地的歌手。叫天子呼啸着钻入青空,鶺鸰贴着麦穗掠翅儿飞行时,总是显得有些拘谨,它们的活泼还不如蜻蜓呢。鹌鹑在土垄间漫步,斑鸠在开着槐花的树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啼叫……
     穿行在这样如诗如画的风景中,张居正却无心欣赏。自那天夜里,他在真定府举办的接风宴上收到第一份内阁传给他的急件,兹后几乎每一天他都要收到一大包各种各样要他阅处的文件。现在,他的轿子里还放着那一颗万历皇上赐给的银印哩。这银印上镌刻着“张首辅印”四字。凡他传回北京的函札,只要盖上这方银印,都必须六百里加急送呈御前,这样的密奏之权也是特例。张居正既为之高兴,亦为之心烦。最让他棘手的,还是皇上要从太仓调用二十万两银子的事。在他的印象中,小皇上一贯严于律己深明大义,凡有吃不准的事情,总是事前征求他的意见,然后再按他的建议下旨。却没想到他离京才不到十天时间,皇上就擅自主张向户部要钱,而且口气强硬不容商讨。张居正立刻感到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皇上开始自己作主了。因在旅途中,他无法就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作出全面的判断,亦不能写揭帖请求皇上召见,当面向他说明太仓银不可随便调用。但凭着多年的执政经验,他知道此事不可与皇上硬抗。他毕竟已离开了京城,这时候若得罪了皇上,旁边再钻出什么人来撺掇几句,他可能就再也回不到紫禁城中了。而且,吕调阳虽传来圣谕,却没有只言片语申述自己的态度,这本身就说明问题——内阁中的辅臣,一个个肩膀都是歪的,没有谁肯承担责任。思来想去,他决定先让户部划拨十万两银子出来给宝钞库,以满足皇上的要求。余下事情待他回到北京后再作处理。
     人在旅途,心在朝廷,一天到晚总有些不顺心的事萦于脑海中,张居正想轻松也轻松不起来。但今天情形又有些不同,毕竟要与暌违六载的“故友”见面,再大的麻烦事也得暂时搁置。
     高拱所住的高家庄,距县城不过二十来里地,轿夫脚快,不到两个时辰就到了。中州麦野一马平川,偏这百十户人家的高家庄周围有一些小丘陵。离庄子大约还有半里地光景,张居正吩咐停轿,这剩下的一段路,他想走进去。刚走不几步,便见一个人飞奔似地跑来。他赶紧停住脚步,打量这人是谁。
     那人跑到他跟前,扑通跪下,口中禀道:“张大人,小人高福有失远迎。”
     “你是高福?”一听这名字,张居正记起他是高拱的管家,但眼前这位须发班白满脸皱纹的半老之人,却与当年在京城见到的那位脸上总挂着微笑的精明汉子完全不同,遂上前把他扶起,吃惊地说,“几年不见,你都变成两个人了。”
     高福木讷地搓着双手,笑道:“咱现在是村野之人,自然不比在京城。”
     “你家老爷呢?”
     “喏,村口站着的那位老人就是。”高福回转身朝村口指了指,说,“老爷腿脚不方便,走不动,只能在村口迎接张大人。”
     张居正循声望去,只见村口站了一大堆人,最前边的一位老人正朝他摇动着双手,从他挥手的节奏以及站立的姿势,张居正一眼就认出这位老人正是高拱。他内心顿时泛起一阵异样的感情,阔别的情怀促使他信步跑了过去。
     “元辅!”
     大老远,张居正就高声喊了起来:
     “太岳!”
     高拱也用他略微沙哑的嗓音锐声喊道。两人都向前快跑几步.高拱步子有些趔趄,才跑出两步就差点摔倒,张居正紧赶一步把他扶住。
     “元辅!”
     “太岳!”
     两人又都忘情地喊了一声。在激动的泪花中两人行揖见之礼。张居正仔细观察高拱,只见他身穿一件半新不旧的青布道袍,头上戴着诸葛巾。那一部硬楂楂的大胡子如今已是全白,衬得他的脸色似乎比当年更黑。不过,这种黑色让人感到的不是健康,而是一种让人担忧的病态。他眼角的鱼尾纹还是那么深刻、僵硬,眼光虽然浑浊了许多,但仍然让人感觉到它们的深沉有力。行礼之后,高拱又伸手拉着张居正,这只手是那么的瘦削、冰凉。张居正虽然对高拱的衰老已有了心理准备,但一看到这副风烛残年的样子,他仍感到十分难过。他抚摸着高拱青筋高凸的手背,禁不住唏嘘起来。
     两人相见时的真情流露,所有在场的人看了无不动容。
     还是高拱首先从梦寐状态中惊醒,他松开张居正的手,凄然一笑,言道:
     “太岳,六年不见,你也苍老了许多。”
     “机衡之地,每一天都如履薄冰,这滋味,你高阁老又不是没尝过。”张居正不想一见面就说沉重的话题,他拭了拭眼角的泪花,问道, “元辅,你这高家庄是不是新郑县最好的风水宝地。”
     “太岳,你不要再叫我元辅了,今日朝廷的元辅,是你不是我。”
     “喊惯了,改不过口来。”张居正笑着解释。
     “你方才说到高家庄的风水,”高拱眯起眼睛朝四周瞧了瞧,言道,“你觉得这儿好吗?”
     “冈峦起伏,沃野千顷,有形有势,当然好啊!”
     “真像你说得这么好,为何会出咱这样一个贬官?”高拱脱口说出这句牢骚话,马上感到不妥,又连忙掩饰道,“看看,咱俩的老毛病都改不了,一上来就打嘴巴官司,不说了,太岳,咱们进屋去。”
     高拱属于耕读世家,是当地的望族。他家虽然住在乡下,但一进五重的青砖瓦房,在庄子中显得鹤立鸡群。张居正跟着高拱走进这座老宅子的大门,刚绕过照壁,忽见院子右角荼蘼花架下,跑出来一只通体雪白的老猿。他一下子扑到张居正跟前,龇牙咧嘴,似乎对新到的客人不欢迎。
     “白猿?”张居正一惊,白猿是传说中的瑞兽,因存世极少很难见到。嘉靖皇帝时,凡民间捕获白猿、白龟、白鹿、白鹦鹉之类,地方官员都会立即护送至京城献瑞。隆庆皇帝登极后此风渐止,但将白兽视为祥瑞却是没有改变。张居正第一次见到白猿,不免饶有兴趣地问,“高阁老,你府上怎的会有这等瑞物?”
     “老夫历来不相信祥瑞之类的事。”高拱一招手,白猿立刻温顺地走到他的跟前,高拱拍拍它的脑袋,接着说,“不过,这只白猿却是别有来历。”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进客堂分宾主坐定,仆人忙着摆茶。白猿随高拱一起进来,挨着他蹲在脚下,一双眨个不停的眼睛,仍警惕地盯着张居正。
     “高阁老,这白猿有何来历?”
     “老夫说出来,你太岳兄不要见怪,”高拱呷了一口茶,徐徐言道,“这只白猿,是一位大侠客送给咱的。”
     “谁?”
     “邵大侠。”
     “是他?”张居正禁不住惊问。
     高拱鹰一样犀利的目光在张居正身上扫过,喘了一口粗气,沉重言道:
     “去年,戚继光部的棉衣事件,邵大侠作为替死鬼,被秘密处死在扬州漕运大牢。他被抓之前,让家中的仆人给老夫送来了这只猴子。”
     “邵大侠不能算是冤死。”
     张居正感到高拱有意刺他,便立即辩解。高拱反驳道,“邵大侠弄了劣质棉布是真,但他是倒贴银钱办这件事,真正贪墨的是武清伯李伟,中饱私囊者稳踞高位,倒贴银钱者反而命丧九泉,你说,这还不是千古奇冤?”
     高拱揭人伤疤还像当年一样无情,张居正心中掠过一丝不快,但此时不便发作,只得敷衍笑道:
     “元辅穷追事理.仍如身在机枢。”
     “看看,毛病又犯了,”高拱自嘲地摇摇头,“咱还是说说这只白猿吧,邵府仆人告诉我,这只白猿是一个华山老道士带到扬州的。开头,它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华山猴儿。邵大侠好交方外之友,华山老道士来扬州不久,就和邵大侠成了忘年交。第二年,华山老道士在扬州开元观里无疾而终。邵大侠赶去收殓,却突然发现,蹲在老道士床前的这只顽皮猴子,竟然一夜之间.通身毛发都变成了白色。邵大侠分析,这是极度悲哀所致。从此,他收留了这只白猿,视为宠豢。‘棉衣事件’发生后,他自忖必死无疑,遂将这只猴子千里迢迢送来新郑,赠予老夫。”
     关于高拱与邵大侠之间的传闻,张居正听过不少,这也是他要处死邵大侠的原因之一,但他没有想到邵大侠到死都对高拱抱有一份感情,不免心生醋意,问道:
     “邵大侠是有心之人,他千里送白猿,必有说法。”
     “邵大侠知道老夫是属猴的,故以这只自猿相赠。”
     “不会这么简单吧。”
     “猴生性好斗,属于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一类的角色。邵大侠担心我这只老猴子秉性不改,送这只白猿来大概是想提醒咱。这叫人之将死其言也哀,其实他这个提醒是多余的,咱一个村夫野老,还能跟谁斗呢?”
     高拱出言吐气句句话都带“刺儿”。他自隆庆六年秋被逐出京城,这六年时间,他蜗居在高家庄,几乎是足不出户,每日以谈论桑麻著书立说为乐事。但对六年前的“内阁之变”,他始终耿耿于怀,他一直认为这是遭了冯保与张居正的暗算。因此老想着寻机报复。怎奈事过境迁,擅于掌权的张居正,早把政坛社稷侍弄得风调雨顺井然有序。一方面,他佩服张居正匠心独运的治国才能;另一方面,他又为自己的饮恨离京而难以释怀,因此,他对张居正的感情极为复杂:论治国之道,两人是千古不遇的政友;论朋友之情,两人又是水火不容的大敌。当高拱听说张居正要特意绕道前来拜会他时,他的心情是既高兴又愤懑,由于处在感情的两极。所以,在行为上,便表现出一会儿涕泪纵横,一会儿又剑拔弩张。
     高拱的这种态度,完全在张居正的预料之中。他虽心藏不悦,但还不至于怒目相向。听了高拱由白猿而引发的高论,张居正装做听不明白,善意地谑道:
     “高阁老再要发什么无名火,就发给这个老猴儿听,兴许它能给你安慰。”
     “这猴子懂人话,倒真是个好伴儿。”
     说罢,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张居正在高家庄一盘桓就是两个多时辰。中午,高拱吩咐厨下烧了几样家常菜,两人对酌起来。高拱因犯老年哮喘的毛病,阜已遵郎中所嘱戒了酒,但今天“故友”重逢实属难得,他也破例小饮了几杯。席间二人的谈话,再也不存心思斗什么机锋,而是真正畅叙了六年的阔别之情。张居正详细询问了高拱的饮食起居日常情况,同时也半真半假地讲述了自己当首辅后的种种苦恼。高拱借着酒力,突然问了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
     “太岳,皇上和李太后,还生老夫的气么?”
     张居正叹一口气,点一点头算是作答,高拱垂下眼睑,伤感地说:
     “看来,咱高某在有生之年,是看不见皇上与太后回心转意的时候了。”
     “元辅,你不要过于灰心……”
     “太岳,你不用劝老夫,”高拱粗暴地打断张居正的话头,言道,“咱清楚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活了将近七十年,咱不得不认命,富贵祸福皆由天定,人生太无常了!今有两事相托,不知太岳兄肯不肯援之以手。”
     “请讲。”
     “第一,咱高拱一生没有子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没有续接香火者,咱高拱有朝一日伸了腿儿,将有何面目见地下的列宗列祖。因此,老夫想立一个继子,现有几个高姓子弟愿意承祧,究竟哪一个合适,还望太岳兄帮老夫审查定夺。”
     “这个不难,第二呢?”
     “第二件事嘛,可能要棘手得多,”高拱迟疑了一会儿,才道,“老夫隆庆六年被逐出京师,说是致仕,其实是罢官,至今都没个说法儿,活着咱也不争这口气,但死后却不能不讨个清白。老夫想,一旦咱咽了气,你太岳兄能否奏请皇上,为老夫恢复名誉?”
     “元辅,你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这话是不吉利,但不得不说。”高拱又执拗起来,瞪着张居正说道,“太岳,当今小皇上,还有李太后,他们母子二人对你的信任,也是前朝所罕见。你若肯下决心帮忙,兴许异日老夫常眠地下,心有所安。”
     “元辅,你这话见外了。为你恢复名誉,是不谷分内之事,何谈是为你帮忙。”
     “有你这句话,老夫放心了。”
     高拱说到此,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看看时候不早了,张居正欲起身告辞,高拱忽然又伸手将他一拦,沉吟了一会儿,又道:
     “还有一件事,老夫心下存疑,想讲出来,又怕太岳说咱干扰政事。”
     “元辅但讲无妨。”
     “听说今年春节期间,在辽东团山堡,张学颜与李成梁将来犯的鞑靼虏匪斩杀了八百多人?”
     “实有其事。”
     “朝廷怎么处置这件事情?”
     “李成梁晋爵一级,张学颜升任戎政总督,兵部与内阁官员,或赏赐增俸,或荫子晋爵,都各有所赏。”
     “吕调阳呢?”
     “进太子太傅,荫一子。”
     “张四维呢?”
     “进太子少傅,荫一子。”
     “你自己呢?”
     “皇上恩旨,准不谷进上柱国勋衔,荫一子。不谷再三恳辞,皇上终于同意。”
     “你为何不肯获此赏赐?”
     “团山堡大捷,不谷手无寸功,若获颁赐,恐怕会引起朝野非议。”
     “太岳,你到底是聪明人,”高拱瘦削的脸颊痉挛了几下.“这些封赠,有可能成为烫手的山芋。”
     “啊?”张居正听出话中有话,急忙问道,“元辅,你昕到什么风声了?”
     “老夫没听到任何风声,但自听到团山堡大捷的消息,就一直心存疑惑。”
     “你疑惑什么?”
     “太岳,你也曾在隆庆年间主管过兵部,你可曾听说过鞑靼在数九寒天时骚扰边境?”
     “……没有。”
     “辽东边境,一过霜降就寒风凛冽,立冬之后更是冰天雪地,这时候鞑靼人都缩在毡房里躲避严寒,怎么可能犯边呢?”
     “你是说这里头有诈?”
     “依老夫判断,肯定有诈!而且,捷报说斩获虏首八百余级,杀了这么多人,肯定是一场很大规模的战争。既然是一场大战,事前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太岳,开仗之前你可收到辽东方面传来的加急情报?”
     “没有。”
     “捷报传来之后,你是否派人去检查过虏匪的首级?”
     “派人清点过。”
     “咱说的不是清点,是检查!”
     “检查?查什么?”
     “查这些首级,到底是不是鞑靼战士。”高拱说着突然站起身来,眼眶里射出的光芒刀子一样锋利,“太岳,老夫担心这些首级中会不会有妇女儿童,或者是像咱这样的糟老头子。”
     论及政事,高拱依然保持了当年那种思路敏捷洞察幽微的宰辅风范。张居正不禁被他的气势所震慑,对他的分析也深深折服。他心中忖道:“这位高胡子,虽蛰居乡间僻壤,却依然心存魏阙。朝廷一应大事,孰优孰劣,哪一件都逃不过他的法眼。”他为寰宇之内还有这样的“山中宰相”而高兴,同时也感到了巨大的威胁。他瞅了瞅高拱枯草一样的灰白胡子,说:
     “元辅,你对团山堡大捷的分析深有道理,不谷马上派人前往辽东密查此事。”
     “老夫只是提出疑惑,该怎么处置,是你太岳的事了。”
     张居正点点头。茫茫九州,如果说现在还有什么人能够令他心存敬意的话,大概就是眼前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了。他正要向高拱表示谢意,忽见高福一脸紧张地跑了进来,匆匆禀道:
     “老爷,出事儿了!”
     “啥事儿?”
     “白猿,那只白猿……”高福欲言又止。
     “白猿怎么了?”
     高拱问了一句,竞忘了腿脚不便,转身就向门外跑去。院子里围了一群人,见高拱跑来又赶紧散开。只见那只白猿躺在地上,四肢抽搐已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它怎么了?”
     高拱蹲下来,一边抚摸着白猿,一边锐声问道。一应仆役见主人发怒,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不敢上前,只有高福凑拢来,硬着头皮回答:
     “白猿在老爷用午膳时,自个儿踱到那边花墙下晒太阳,打迷盹。不知何故,那堵花墙突然塌了一截,一下子把白猿压在里头了。几个仆役赶紧上前施救,待扒开烂砖头,白猿就是这个样子了。”
     高拱扭头看了看,院子东边的花墙果然垮了一段,再回头看看地上的白猿,已是口吐白沫翻了白眼儿。高拱愣怔了好一会儿,突然一挺身站了起来,用脚踢了踢白猿的尸体,用那种大限临头的口气对站在身边的张居正说:
     “老猴儿死了,这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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