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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随风而去

飘(乱世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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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4 11:09: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那年夏天的一个早晨,思嘉坐在卧室的窗前,满肚子不高兴地观看好些大车和马车载着姑娘们、大兵和他们的陪伴人,兴高采烈地驶离桃树街,到林地去采集松柏之类的装饰物,准备给当天晚上要为医院福利举办的义卖会使用。阳光在枝柯如拱的大树下闪烁,那条红土大道在树荫中光影斑驳,纷纷而过的马蹄扬起一阵阵云雾般的红色尘土。有辆大车走在最前面,载着四个粗壮的黑人,他们携着斧子准备去砍常青树和把上面的藤蔓扯下来;大车背上高高地堆放着一些盖着餐巾的大篮子,橡树条编成的午餐盒和十几只西瓜。黑人中有两个带着班卓琴和口琴,他们正在热情奔放地演奏《骑士詹恩,如果你想过得快乐》。他们后面滚滚而来的是大队人马,女孩子们穿着薄薄的花布衣裳,披着轻纱,戴着帽子和保护皮肤的长手套,头顶上还撑着小小的阳桑年纪大一些的太太们夹杂在那些笑声和马车与马车间的呼唤戏谑之中,显得心平气和,笑容满面。从医院来的康复病人挤在壮实的陪伴人和苗条的姑娘们中间,听凭姑娘们放肆的挑剔和嘲笑。军官们沿着马懒洋洋地在马车旁边慢慢移动----轮声辚辚,马刺丁当,金色的穗带闪闪发光,小阳伞前后碰撞,扇子纷纷挥舞,黑人们放声歌唱。人人都离开桃树街去采集青枝绿叶,举行野宴和吃西瓜去了。思嘉郁郁不乐地想。除了我,人人都去了。
  他们经过时都向她挥手致意,她也尽量装出高兴的样子来回答,但那是很困难的。她心里开始隐隐作痛,这疼痛慢慢向喉咙,并在那里结成一块,随即化为眼泪。除她以外,人人都去野餐了。除她以外,人人都要参加今晚的义卖和舞会。
  这就是说,除了她和皮蒂帕特和媚兰以及城里其他正中服丧的不幸者之外,所有的人都去啊!可是媚兰和皮蒂好像并不在意。她们甚至并不想参加,只有思嘉才想呢。她可真的非常想去呀。
  这简直太人公平了。她比城里的任何一个姑娘都加倍努力,为义卖做好了筹备工作。她编织了袜子、婴儿帽、毯子、围巾、织了不少的花边,画了许多瓷发缸和须杯,她还做了好几个上面绣有美国国旗的沙发枕套。(上面的星星确实偏了一点,有些几乎成了圆的,其余的有六个甚至七个尖头,但效果还是很好。)昨天她在到处是灰尘的旧军械库里,给排列在墙边的展品摊悬挂黄红绿三色帷布,直累得精疲力荆这是医院妇女委员会监督下的一桩几乎而艰苦的工作,决不是好玩的。要知道,在梅里韦里瑟太太、埃尔辛太太和惠廷太太左右,由她们这样的人主管,你简直就成人了黑人劳工队中的一员,一点也马虎不得。你还得听她们吹嘘自己的女儿有多少人在爱慕。而且,最糟糕的是,思嘉在帮皮蒂帕特和厨娘烙千层饼准备抽签售卖时,她的手指烫起了两个水泡呢。
  现在,她已经像个大田劳工那样苦干了许久,好玩的时候看就要开始了,可是她却不得不乖乖地退下来。啊,这世界多不公道,她嬷嬷有一个死了的丈夫,一个婴儿在隔壁房间里哇哇大哭,以致被排除在一切娱乐之外。刚刚一年多一点以前她还在跳舞,还在穿鲜艳的衣裳(而不是这件黑色丧服),并且实际上同三个小伙子有恋爱关系。现在她才17岁,还有许多的舞好跳呢。啊,这是不公道的!生活在她面前走过,沿着一条夏季的林荫大道;生活中有的是穿灰服制的人和丁当响的马刺,薄薄的花布衣裳和声调悠扬的五弦瑟。她想不要对自己最熟悉的些男人,那些她在医院里护理过的男人微笑挥手,可是又很难制止脸上的酒窝,很难装出自己的心已进入坟墓的样子----因为它并没有进去呀!
  她突然停止点头和挥手了,因为皮蒂帕特已走进屋来她像平常那样因爬楼梯而气喘吁吁,并且很不礼貌地把她从窗口拉开。
  “居然向你卧窗外的男人挥起手了?难道你发疯了,宝贝,我说,思嘉,我简直给吓坏了!要是你母亲知道了会怎么说呢?”“唔,他们不知道这是我的卧室呀。”“可是他们会猜想这是你的卧室,那不一样糟糕吗?宝贝,你千万不能做这种事。人人都会议论你,说你不规矩----而且无论如何梅里韦瑟太太知道这是你的卧室嘛?”“而且我想她会告诉所有的小伙子,这只老猫!”“宝贝,别说了!多丽·梅里韦瑟可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埃”“唔,老猫总归是老猫----啊,对不起,你不要哭!姑妈,我忘了这是我卧室的窗口了。我再也不这样了----我----我是想看看他们从这儿走过。我也想去呢。”“宝贝!”“唔,我真的想呀,我非常厌烦老坐在家里。”“思嘉,请答应我以后不说这样的话了。人们会议论的,他们会说你对查理缺乏应有的尊重----”“啊,姑妈,你别哭了!”“啊,我惹得你也哭起来了,”皮蒂帕特抽沿着说,稍稍有点高兴似的,一面伸手到裙兜里去掏手绢。
  思嘉心中那点隐隐的刺痛终于到了喉咙里,她放声痛哭起来----不,皮蒂帕特心想,这不是为可怜的查尔斯,而是因为那些车轮声和笑声最后渐渐消失了。这时媚兰从自己的房间里啊啊啊啊地走进来,她懊恼地蹙着眉头,手里拿着一把刷子,通常很整齐的那头黑发现在解开了发网,成了一大把波浪式的小小发卷披散在脸侧。
  “亲爱的,怎么回事呀?”
  “查理!"皮蒂帕特哽咽说着,好像乐于痛痛快快地悲伤一番似的,一面把头紧伏在媚兰的肩窝里。
  “唔,勇敢些,亲爱的!"媚兰一听到她哥哥的名字便嘴唇哆嗦起来,"别哭了。唔,思嘉!"思嘉倒在床上扯开最大的嗓门哭着,哭的是她丧失了的青春和被剥夺了青春的欢乐,像一个孩子,她曾经一哭就能得到自己所要的东西,而如今知道哭已经不管用了,因此感到非常气愤和绝望。她把头埋在枕头里,一面哭一面用双脚乱踢着被子。
  “我还不如死了好!"她伤心地哭着说。面对这样悲痛的情景,皮蒂姑妈那想流即流的眼泪也不流了,这时媚兰赶紧跑到床边去安慰她的嫂子。
  “别哭了,亲爱的,只要想查理多么爱你,你也就会感到安慰了。还要想想你有那么个宝贝儿子呢。"思嘉既因为自己被误解而感到愤慨,又因失去了一切而觉得孤单,这两种情绪混在一起,她便开不得口了。这真不幸,因为如果她能够开口,她就会用父亲那种爽直的口吻把一切隐蔽的真情都大声讲出来。媚兰拍着她的肩膀,皮蒂帕特踮着脚尖吃力地在房里走动,她想把窗帘放下来。
  “别这样!"思嘉从枕头上抬起那张又红又肿的面孔喊道。
  “我还没断气呢,用不着把帘子放下来----尽管这也快了。啊,请离开这里,让我一个人等着吧!"她又把脸埋在枕头里。媚兰和皮蒂帕低声商量了一番,俯身看了看她,然后悄悄出去了。接着,她听见她们在楼下时媚兰轻轻对皮蒂说:“皮蒂姑妈,我希望你不要再对她谈起查尔斯了,你知道这总是叫她伤心的。可怜的人儿,每次一谈起,她的模样就那么古怪,我看是拼命忍着不要哭出声来。我们可不能再加重她的痛苦呀。"思嘉气得一脚踢开被子,想找一句最难听的话来咒骂一声。
  “真是见你妈的鬼!"她终于骂出这句话来,随即觉得舒服一点,媚兰才18岁,怎么就能安心待在家里,什么乐趣也没有,还为她哥哥佩戴黑纱呀?媚兰好像并不知道,或者不关心,生活正马刺丁当地一路驶过去了呢。
  “可她就是这么个木头人嘛,”思嘉想,一面捶着枕头。
  “她从来也不像我有这么多人在捧着追着,所以并不怀念我心中所怀念着的那些东西。并且----并且她已经有了艾希礼,而我呢----我可一个也没搞到呀!"想起这段伤心事,她又放声痛哭起来。
  她闷闷不乐一个人关在房里,直到下午,看见那些出外野餐的人回来,大车上高高地堆放着松枝、藤萝和蕨类植物,她仍然不觉得高兴。人人都显得既疲乏又快活,再一次向她挥手致意,她只郁郁地回答。生活已经没有什么希望,而且肯定不值得过下去了。
  在午睡时刻,梅里韦瑟太太和埃尔辛太太坐着马车登门拜访来了,她没有想到忧郁的心情竟这样得到了解脱。媚兰、思嘉和皮蒂帕特姑妈都对这种不适时的来访感到吃惊,于是赶快起来扣好胸衣,掠了掠头发,下楼迎接客人。
  “邦内尔太太的几个孩子出疹子了!"梅里韦瑟太太突如起来地说,明显地表示她觉得邦内尔太太本人对于发生这种事是有责任的。
  “而且麦克卢尔家的姑娘又被叫到费吉尼亚去了,仿佛诸如此类的事情都没有什么要紧似的。"埃尔辛太太用慢条理的口气补充说,一面懒懒地摇着扇子,"达拉斯·麦危尔也受伤了。”“多可怕呀!"几位女主人齐声喊道。"难道可怜的达拉斯----”“没有。只打穿了肩胛,"梅里韦瑟太太轻松地说。"不过在那样的时候发生,可再坏不过了。如今姑娘们正到北边去接他。不过,天晓得,我们实在没有时间在这里闲聊了。我们得赶快回到军械库去,把全部的布置工作完成。皮蒂,我们要你和媚兰今晚去顶替邦内尔太太和麦克卢尔家几位姑娘呢。”“唔,不过,我们不能去,多丽。”“皮蒂帕特·汉密尔顿,别跟我说什么能不能,”梅里韦瑟太太认真地,"我们要你去照管那些弄点心的黑人。这本是邦内尔太太的事,至于媚兰,你得把麦克卢尔家姑娘们的那个摊位接过来。”“唔,我们真的不能----可怜的查理去世还刚刚----”“我解理你的心情,不过,对我们的主义,无论作出什么样的牺牲都是应当的,"埃尔辛太太插嘴说,她那温和的声音仿佛就这样把事情定下来了。
  “唔,我们是很乐意帮忙的,可是----你们怎么不找几个漂亮姑娘来管些摊位呢?"梅里韦瑟太太像吹喇叭似的用鼻子嗤了一声。
  “我真不明白这些日子年轻人都中了什么邪,他们根本没有责任感。所有那些还没负责管摊位的姑娘都有许多的借口推诿,你也不好说了。哦,可她们休想愚弄我!一句话,她们只不过不让你妨碍她们去跟军官们调情罢了。她们生怕站在柜台后面没法炫耀自己的漂亮衣裳。我真巴不得那个跑封锁线的----他叫什么来着?”“巴特勒船长,"埃尔辛太太补充道。
  “我巴不得他多运进一些医疗用品,少来一些裙子和花边之类的东西。要是我今天不得不去检查一件衣裳,那我就得检查他走私进来的20件。巴特勒船长----这名字我一听就腻烦。现在,皮蒂,我没功夫谈这些了。你一定得来呀。人人都会理解的。谁也会瞧见,反正你是在后面屋里,就连媚兰也用不着抛着露面嘛。麦克卢尔家姑娘负责的摊位是在最远的那一头,摆的也不怎么好看,所以不会有人注意你。”“我想我们应当去,"思嘉说,一面努力克制自己的热情,尽量显得诚恳单纯一些。“这是我们能够替医院做的最微小的一点事。”两位来访的太太本对她连名字也没提一下,这时才转过身来严峻地瞧着她。她们尽管极为宽容,可是还没有考虑到叫一位居丧刚刚一年的寡妇到社交场合去服务呢。思嘉像个孩子,瞪着两只眼睛承受着她们犀利的目光。
  “我想我们大家都应当去帮助把义卖会办好。我看最好我同媚兰一起去管那个摊位,因为----嗯,我觉得我们两个人那里去比一个人显得更好一些。你不这样看吗?媚兰?”“好吧,"媚兰无可奈何地说。这样的想法简直是前所未闻,还在服丧期间就公然到一个公众集会上露面,因此她不知该怎么办好。
  “思嘉是对的,"梅里韦瑟太太说,她注意到媚兰有点软下来了。她站起身来,整了整裙腰。"你们俩----你们大家,都得去。好,皮蒂,不要再解释了。你要想一想,医院多么需要钱来买床和药品。而且我觉得查理会高兴让你们为他所献身的主义出力的。”“好,"皮蒂帕特说,她像往常那样在一个比自己强硬的人面前毫无办法,"只要你觉得人们会理解,那就行了。”“太好了!太好了!好得叫人难以相信!"思嘉在心中欢乐地唱着,谨慎地钻进那个用黄红两色帷布围着的摊位,这本来应该归麦克卢尔家的姑娘们管理。现在她真的来到一个集会上了!经过一年的蛰居,经过身漆黑纱,缄默不语和几乎苦恼得要发疯的一年之后,她现在真的又来到了一个集会,一个亚特兰大前所未有的最大规模的集会上。她在这里能够听到音乐,能够看到许多人和无数的灯光,并且自在地观赏由那位著名的巴特勒船长最近跑封锁线带进来的美丽的花边、绉边等装饰品。
  她坐在摊位柜台后面的一条小凳子上,前前后后地观看那个长长的展览厅,这地方直到今天下午以前还是个空空荡荡难看的教练厅呢。姑娘太太们今天花了很大力气才把它收拾得这样漂亮。它显得很可爱了。亚特兰大所有的蜡烛和烛台今天晚上都聚集到这里来了,银烛台伸出十几只弯弯的胳臂,瓷烛台底座密布着生动的人物雕像,古铜的烛台庄严而挺拔,它们都擎着大小不等、颜色不同的蜡烛散发着月桂树香味,立在直贯整个大厅的枪架上,在装饰着鲜花的桌子上,在摊位柜台上,甚至在敞开着的窗棂上,夏天的暖风不大不小,恰使微微摇摆的烛光分外明亮。
  大厅中央的那盏吊灯又大又难看,挂在一些从天花板垂下来的生锈的链条上,可是它已经用盘走的常春藤和野萄萄藤打扮得完全变样了,这些藤蔓尽管由于灯火熏烤已经在枯萎。四壁墙脚放着许多清香扑鼻的松枝,几个角落更装饰得如凉亭一般,那是老太太们和陪伴人爱坐的地方。到处垂挂着长串的常春藤、葡萄藤和牛尾藤,在墙壁上围成花环,在窗户上变为翠绿的流苏,在所有用色彩鲜艳的粗布围着的摊位上则盘成扇形的图案。在这万绿丛中,在国旗和各种旗帜上,处处都闪烁着南部联盟的以红蓝两色为背景的璀璨的星星。
  为乐队布置的那个平台更富有艺术性。它完全隐蔽在周围的青枝绿叶和缀满星星的旗帜当中,人们几乎看不出来。思嘉知道,全城所有的盆栽花卉和桶栽植物,如锦紫苏、天竺葵、绣球花、夹竹桃、秋海棠,等等,都在这里了----连埃尔辛太太那四株珍贵的橡胶植物也被当作宝贝借来摆在平台的四个角上。
  大厅里,平台对面的一端,妇女们人数很少,也很不惹人注意。这面墙上挂着戴维斯总统和佐治亚州自己的"小亚历"、南部联盟副总统斯蒂芬斯的巨幅肖像。他们上方是一面很大的国旗,而下面长桌上是从本城各花园搜集来的奇花异卉,如蕨类植物、成排的红黄白三色蔷薇、珍贵的金色剑兰、一丛丛的彩色金莲花、高标挺秀地扬着深茶色的乳酪色头颅卑视群芳的蜀葵,等等。蜡烛在它们当中像圣餐台上的灯火般宁静地燃着。那两张属于两个在如此严重关头掌握大权的人物的面孔,它们迥不相同,但同样俯视着眼前这个场面:戴维斯两颊扁平,眼光冷漠得像个苦行僧,两片薄薄的嘴唇矜持地紧闭着;斯蒂芬斯的脸上长着一双炽烈如火的黑眼睛,但是只看见疾病和痛苦,并且凭胆气和热情战胜了它们----这两张面孔都是人们所深爱的。
  义卖委员会里几位全权负责的老太太拖着啊啊啊啊的衣裙,像几艘满帆的船威风凛凛地走了进来,他们催促那些晚到的少奶奶和吃吃笑着的姑娘们赶快进入自己的摊位,然后迅速穿过门道,走入正在那里安排点心的后屋。皮蒂姑妈喘着气跟在她们后面。
  乐队穿一色的黑衣服,登上平台,咧着嘴,胖胖的脸颊上已经汗光闪闪了。他们开始调整丝弦,以预计成功的神气用乐弓拉着弹着。梅里韦瑟的马夫老利维,从亚特兰大还叫马撒维尔的时代起就一直领导着每次义卖会、跳舞会和结婚仪式上的管弦乐队,他现在用乐弓敲了敲,叫大家准备好。这时,除负责义卖会的那些老太太,到场的人还很少,可是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到他身上,接着便听见小提琴、大提琴、手风琴、班卓琴和骨片呱嗒板儿配合着奏起了一曲缓慢的《罗琳娜》----它慢到不能合着跳舞的程度,好在舞会要到所有摊位都卖掉了展品才开始。思嘉一听到那支忧郁而美妙的华尔兹舞曲,便觉得心脏已怦怦跳起来了:岁月缓缓流逝,罗琳娜!
  雪又落在草上。
  太阳远在天边,罗琳娜。……
  一二三,一二三,低回旋----三,转身----二三。多么美妙的华尔兹!她微微伸出双手,闭上眼睛,身子随着那常常想起的悲伤的节奏而摇摆。哀婉的曲调和罗琳娜失落的爱情中,有一种东西同她自己情感上的骚动集合在一起,又结成一个硬块进入她的喉咙里了。
  接着,似是由华尔兹乐调所引发的,从下面月光朦胧的大街上起来的一些声响,一些得得的马蹄声和辚辚的车轮声,暖风中荡漾着的笑声,以及黑人们关于把马匹拴在什么地方的激烈的争吵声。楼梯上一起嘈吵,轻松的欢笑,女孩子们的清新活泼的声音和她们的陪护人的低声吩咐混杂在一起,还有相见时故作惊喜之态的叫喊,以及姑娘们认出朋友时高兴的尖叫,尽管她们就是当天下午才分手的。
  大厅突然活跃起来。那里到处都是女孩子,像一群蝴蝶纷纷飘进来,鲜艳的衣裙被裙箍撑得大大的,甚至露出了底下的花边内裤;圆圆的、雪白的小肩膀光裸在外面,小小的酥胸也在荷叶边的领口微露雪痕;花边披巾看似随意地搭在臂膀上;洒金描画的扇子,天鹅毛和孔雀毛的扇子,用细细的丝绦吊在手腕上晃荡着;有些姑娘的黑发从两鬓向后梳成光滑的髻儿,沉甸甸地坠在那里,使她们的头也骄傲地微微后仰;还有些将大堆的金色发卷披散在脖子周围,让金耳坠在里面地跟它们一起摇摆跳荡而忽隐忽现。花边,绸缎,辫绳,丝带,所有这些都是偷过封锁线进口的,因此显得更加珍贵,穿戴起来也更加自豪,何况炫耀这样的华丽装饰可以作为对北方佬的一种特殊侮辱,会更加使人感到骄傲。
  并非城里所有的花都是献给南部联盟两位领袖的。那些最小最香的花朵都装饰在姑娘们身上。茶花插在粉嫩的耳朵背后,茉莉花和蔷薇花蕾编成小小的花环佩戴在两侧如波涛翻滚的鬈发上;有的花朵端端正正地点缀着胸前的缎带,有的不等天亮就会作为珍贵纪念骑装进那些灰制服的胸袋中。
  在人群里许许多多穿制服的人中,不少是思嘉认识的,是她在医院的帆布床上、在大街上或者在训练场上初次见到的。
  他们如此华丽的制服,胸前缀着亮晶晶的扣子,袖口和衣领上盘着闪闪发光的金色穗带,裤子上钉着红黄蓝三色条纹,这些因所属部类不同而互有区别的徽饰将那单调的灰色衬托得完美极了。大红和金色的绶带前后摆动,亮闪闪的军刀碰撞着雪亮的长统靴,马刺丁丁当当地响着。
  思嘉满怀豪情暗暗赞赏,"多么漂亮的男人,"看着他们向朋友们挥手致意,躬身吻着老太太们的手。他们全都显得那么年轻,尽管大都蓄上了黄黄的一抹胡须或一把稠密的黑褐色胡,那么漂亮,洒脱,胳臂挂在吊带里,白得出奇的绷带裹着头部,把大半边晒得黑黑的脸遮住了。他们有的拄着拐杖,像单足跳行似地跟在姑娘们后面,这使得姑娘们引为自豪,并十分注意地放慢脚步,以适应这些陪护人的步调。这些穿制服的人中他是穿得特别俗丽,颜色特别鲜艳,像只热带鸟立在鸦群中,连姑娘们的华丽服饰也黯然失色了----他是个路易斯安那义勇兵,一个肤色微黑、满脸奸笑、三分像人七分像猴儿的小个子,穿着肥大的蓝白裤子、淡黄色长统靴和窄小的红色上衣,一只胳臂挂在黑绸吊带里。他是梅贝尔·梅里韦瑟的昵友,名叫雷内·皮卡德。整个医院的人,至少每个能行走的人,一定全都来了,还有全部休假和请病假的以及本市与梅肯之间所有的铁路、邮政、医疗、军需各个部门的职工也都来了。女士们会何等高兴啊!今晚医院要挖个银矿来了。
  下面大街上传来低沉的鼓声、脚步声和马夫们赞赏的喊叫声。接着便吹起喇叭,同时一个低调的声音发出解散队伍的命令。随后,身穿鲜艳制服的乡团和民兵部队拥上了窄窄的楼梯,涌进了大厅,鞠躬,敬礼,握手,好不热闹。乡团里有的是以打仗为光荣、相信明年只要战争不结束就一定能上前线的男孩子,也有但愿自己年轻一些会穿上军服并以儿子在前线而自豪的白胡子老头。民兵中有许多中年男子和一些年纪更大的人,也有少数正当服役的年龄可不如那些年纪更大或更小的人那样感兴趣的人。这时人们已经在开始议论和询问了:他们为什么没有到李将军的部队去呢?
  他们怎么全都到这个大厅里来了!几分钟以前这里还显得是那么宽敞的,可现在挤得满满的,弥漫着香水、香粉、头油和月挂树蜡烛燃烧的气味,还有花的芳香,以及由于脚步杂沓在原教练场地板上擦起的一点点尘土味儿。一声嘈杂,一片喧闹,几乎什么也听不见了,这时老利维仿佛受到了现场的喜悦和兴奋之情,便暂时中止了《罗琳娜》的演奏,重重地击乐弓,然后拼命一拉,乐队奏起《美丽的蓝旗》来了。
  几百个声音一起跟上,高唱着,叫喊着,变成了一起吹呼。这时乡团的号手爬上乐台,在合唱开始时用喇叭加入了乐队,那高亢而清脆的音调撼人心弦地凌越于群众合唱之上,使大家听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股激情的寒意浸透脊髓:万岁!万岁!南部的权力万岁!
  万岁!美丽的蓝族,
  只有一颗星的蓝旗,万岁!
  紧跟着人们唱第二段,这时跟大家一起唱着的思嘉忽然听见媚兰的美妙女高音在背后飞扬起来,像喇叭声那样清脆、真诚和撼人心魄。她转过身来,看见媚兰站在那里,两手交叠着放在胸前,眼睛闭着,小小的泪珠沿两颊簌簌而下。乐曲终了的时候,她轻轻用手绢拭了拭脸,同时奇怪地向思嘉微微一笑,好像要略表歉意而又不屑于这样做似的。
  “我多高兴,"她低声说,"多么为这些士兵感到骄傲,所以禁不住哭起来了。”她的眼里闪耀着一种深情的近乎狂热的光辉,这便使她那张平淡的小脸神采焕发和十分美丽了。
  这种表情几乎浮现在所有妇女的脸上,她们唱完那支歌时,那些红喷喷的或皱巴巴的脸上都满是骄傲的泪水,嘴唇上浮出微笑,眼睛里闪着炽热的光芒,一起望着她们的男人,情人望着爱侣,母亲望着儿子,妻子望着丈夫。她们都很美丽,这种令人目眩的美使一个即使最平淡的女人也变得很出色了,因为她被她的男人全心全意地保护着和热爱着,而她则以千倍的爱在报答他。
  她们爱她们的男人,她们相信他们,她们始终不渝地信任他们。她们有这样一道顽强的灰色防线在保护她们不受北方佬的侵害,还怕什么灾祸会降临到她们头上来呢?自从世界诞生以来,几曾有过像他们这样的男人?!这样勇敢,这样不顾一切,这样英俊,这样温柔的男人!像他们为之战斗的这种正当公平的主义,除了绝对的胜利之外,还会有什么别的结局呢?这个主义她们像爱自己的男人那样爱护它,她们用自己的双手和心灵为它服务,她们整天谈它,想它,梦见它----必要时,她们愿意为它而牺牲自己的男人,并且像男人们高举着战旗那样骄傲地承担她们的损失。
  这是她们心里的热爱和自豪之情的最高潮,南部联盟事业的最高潮,因为最后胜利就在眼前了。"石壁"将军杰克逊在谢南多亚河谷的几次胜仗和北方佬军队在里士满附近"七日战役"中的惨败,已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有像李将军和杰克逊这样的将领,还能不打赢这场战争吗?只待再来一次胜仗,北方佬就会跪下求和,男人们就会骑马归来,就会到处是亲吻和欢笑了。再打一次胜仗,战争就要结束了!
  当然,在屋子里有了空的椅子和永远见不到父亲的婴儿,在弗吉尼亚寂寞的小溪旁和田纳西静静的群山中有了许多未立墓碑的坟,但是为了这样一个主义,能说付出的代价太高了吗?妇女需要的丝绸,家庭需要的茶和糖,都很难得到,但这是可以一笑置之的事情。何况,那些冒险跑封锁线的人还在北方佬迟钝的鼻子底下不断运进这些东西,并且使你一旦有了这些东西就加倍高兴呢。不久拉斐尔·塞姆斯和南部联盟的海军就要来对付那些北方佬的炮艇,港口就会打开。同时英国正进来协助南部联盟取得胜利,因为英国纺织厂由于缺乏南方的棉花已经闲着没事干了。英国贵族自然是同情南部联盟的。同类相怜嘛,所以都反对北方佬那样一群拜金主义者。
  妇女们就这样扭摆着丝绸衣服,笑着,满怀骄傲地望着她们的男人,她们感到在死亡面前夺得的爱是倍加珍贵的,因为从中可以感受到一种奇怪的刺激。
  开始,思嘉观看这拥挤的人群时,由于自己参加了集会而感到的那种异常刺激,心脏禁不住怦怦直跳,不过当她似懂非懂地看见周围人们那兴高采烈的面容,她的喜悦便开始消失。在场的女人个个都焕发着一种她所没有的炽热激情。这使她感到迷茫和沮丧。不知怎的,大厅好像并不怎么漂亮,姑娘们也并不怎么时髦,而每个人脸上似乎仍然在闪耀的忠于主义的挚爱之情----怎么,只不过显得愚蠢可笑罢了!
  她心头突然划过一点自我意识的闪光,这使她惊异得张口结舌,原来她并没有分享这些女人的强烈自豪感,她们为主义牺牲自己和所有的一切渴望。她虽然还没有恐惧地想到:“不----不!我决不能这样看!这是错误的----有罪的,"但已认为主义这东西对她来说根本没有什么意思,她听旁人那么如醉似狂地谈论它已听得厌烦了。在她看来,主义毫无神圣之处,战争也并非什么崇高的事,只不过是盲目地戕杀人类、耗费金钱、妨害人们享受的一种讨厌行为而已。她知道自己已厌倦于无穷无尽的编织,无穷无尽地卷绷带和刷整棉布,以致把手指都磨粗了。啊,她对医院已厌烦透了!对于那些令人作呕的坏疽臭味,那些无休止的呻吟,只有厌烦、恶心,实在无法忍受;对于那种两颊深陷、涉临死亡的脸部表情,实在恐惧得不敢再看了。
  当这种叛逆性的亵渎思想在她心中出现时,她偷偷地向周围观察,生怕有人从她脸上清楚地看出来。啊,她怎么就不能跟这些女人有同样的感受呢!她们对主义的忠诚是全心全意的,是真挚的。她们所说所做的一切的确出于至诚。而且,如果有人要疑心她----不,决不能让人知道!她必须继续装出对主义热情和感到自豪的样子,假装在履行自己作为一个南部联盟军官的遗孀的义务,那就是勇敢地承受自己的悲哀,假装她的心已经进入坟墓,并认定她的丈夫既然为了主义的胜利而死,也就算不了什么似的。
  啊,她为什么跟这些女人不一样呢?她永远不能像她们那样无私地爱什么事业或什么人。这是一种多么孤独的感受----而以前她无论在身心哪个方面都从没有感到孤独过。首先她企图扼杀这种思想,可是她生成的那个忠实于自己的本性不允许她这样做。因此,在义卖进行当中,当她和媚兰一起在她们的摊位上接待顾客时,她的思想仍在继续活动,并想方设法要相信自己是正确的----而这样的事,对她来说从来就并不怎么困难。
  别的女人大谈什么爱国心和主义,只显得愚蠢可笑而已,而那些谈论什么严重争执和州权的男人也差不多是一样的货色。唯有她思嘉·奥哈拉·汉密尔顿一个人,才具有坚定正确的爱尔兰人头脑。但不会在主义问题上让自己做糊涂虫,但同样也不会做坦露自己真实感情的傻瓜。她头脑坚定,不会在估计形势时只讲实用,因此谁也不会了解她内心的感受。如果这些参加义卖会的人知道她此时在想些什么,他们一定会大吃一惊!要是她突然爬上乐台,大声宣布她认为战争应当停止,好让每一个人都回家去,去照管他们的棉花,让他们又像从前那样举办宴会,像从前那样有自己的情人和大量的浅绿色衣服,那会引起多大的轰动啊!
  自我辩解使她暂时受到了鼓舞,不过她仍在厌恶地环顾着大厅。麦克卢尔家姑娘们的那个摊位,正如梅里韦瑟夫人所说的,并不怎么显眼,有时许久没有一个顾客光顾,所以思嘉无所事事,只嫉妒地望着快乐的人群。媚兰意识到她的阴郁情绪,但以为她是在怀念查理,便不准备去同她交谈。她自己忙着整理摊位上的义卖品,让它们显得更引人注目些,而思嘉却仍坐在那里怏怏不乐地四处张望。甚至连戴维斯先生和斯蒂芬斯先生肖像下面堆放的那些鲜花,也只能使她感到讨厌而已。
  “这简直像个祭坛了,"她鼻子里哼了一声。"看他们对待这两个人的态度,简直就是父亲和儿子的关系啦!"这时,她突然感到这种大不敬是如此可怕,便赶快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表示认罪,并且及时克制住自己。
  “嗯,这是真的,"她向自己的良心辩解。"人人都在把他们当做神圣,可实际上他们只不过是凡人而已,而且还是很不好看的凡人呢。"当然,斯蒂芬斯先生由于终生残废,他对于自己的长相是没有办法的,可是戴维斯先生呢----思嘉抬起头来望着那张浮雕般光净而骄傲的脸孔。让思嘉感到最讨厌的就是他那把山羊胡子。男人要么把脸刮光,只蓄八字须,要么蓄上全副的胡须,怎能这样不伦不类呢。
  “瞧那一小绺,好像还满得意哩!"她这样想,至于他脸上那种勇于挑起一个新国家的重任而冷静刚毅的表情,她却压根儿没有看见。
  是的,现在她很不愉快,尽管开始时她曾为自己能参加这个盛会是高兴过。看来,仅仅人在这里还是不够的,她来到了义卖会上,她并不是其中的一部分。谁也不注意她,她又是会上唯一没有情人的年轻已婚妇女。可她以前总是占据舞台中心的位置。这真不公道呀!她才17岁,她的脚正在啪哒啪哒地敲着地板,准备上场跳舞呢。她才17岁,可她的丈夫已躺在奥克兰公墓,她的婴儿睡在皮蒂帕特姑妈家的摇蓝里,所以人人都觉得她应当安分守已了。跟在场的任何一个女孩子相比,她的胸脯更白,腰肢更细,双脚更小巧,但是,不管这些多么重要,她仍然只配躺在查理身旁,墓碑早刻着"某某爱妻"的字样。
  她已经不是一个姑娘,不能再跳舞和调情了,也不是一个妻子,不能同别的妻子坐在一起品评那些跳舞调情的姑娘了。而且,她的年纪还轻,还不该当寡妇呀!寡妇应当是老年人----老得不想跳舞,不想调情,也不想惹男人们爱慕。啊,她刚刚十七岁,就得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作为寡妇尊严和规矩的标本,这多么不公道呀!当漂亮的男人到她们摊位来买东西时,她也必须低声说话,两眼谦卑地向下俯视,这多么不公道呀!
  在亚特兰大,每个姑娘们身旁都站着三层男人,甚至最平淡的女孩子也神气得像个美人儿似的----而且,最糟糕的是,她们都穿着那么漂亮又漂亮的衣裳在活动呢!
  思嘉像只乌鸦坐在那里,一身黑衣服的袖子长到手腕,钮扣一直扣到下巴底下,没有一点花边或饰带,除了母亲给她的那枚黑玛瑙胸针以外,没有任何珠宝之类的东西。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俗不可耐的女孩子吊着漂亮男人的胳臂来来去去,这一切的一切,只不过因为查理出了一次疹子。可恨的是他并非光荣地死在战场上,连一点可以吹嘘的资本也没给她留下。
  她心怀敌意地撑着两肘倚立在柜台内观望人群,尽管嬷嬷经常告诫她这种姿势会把肘子磨皱和扭歪的。即使扭歪了又怎么样呢?反正她大概已没有机会再显露它们了。她如饥似渴地望着一群群穿着各种服色的姑娘们走过,其中有的穿奶油色波纹绸衣,戴蔷薇花蕾发箍,有的穿粉红缎子,上面打着十八道用黑天鹅绒带镶滚的荷叶边;有的穿浅蓝色绸衣,后面托着十码长带波浪形花边的裙裾;她们都袒露胸口,簪着诱人的鲜花。梅贝尔·梅里韦瑟吊在那个义勇兵的膀子上向隔壁那个摊位走来,她身上那件苹果绿薄纱衣裳那样宽松,把她的腰身衬托得纤细极了。衣服上镶着大量奶油色的上等花边,那是从查尔斯顿最后一艘封锁舰上弄来的,梅贝尔为此大肆炫耀,仿佛干这次偷越封锁线买卖的不是大名鼎鼎的巴特勒船长而是她自己呢。
  “如果我穿上这件衣裳,会显得多好看呀!"思嘉心想,怀着满腔妒火。"她那腰粗得像头母牛。这种绿色对我很合适,它会使我的眼睛变得----像她这样的人怎配穿这种颜色呀?
  她那皮肤绿得像块干酪了。真可惜,我再也不能穿这种颜色了,即使服丧期满了也不能穿。不行,甚至我想法再嫁人也是不行的。那么,我就只能穿倒霉的老灰色,穿褐色和淡紫色了。
  这一切不公平的事,她考虑了不一会儿也就过去了。本来嘛,人生在世,属于玩乐、穿漂亮衣裳、跳舞、调情的时间何等短促,只有很少很少几年呢!接着你就得结婚,穿颜色暗淡的衣服,生孩子,眼看苗条的腰身给糟践了,在跳舞会上跟其他已婚妇女坐到角落里,只偶尔出来同自己的丈夫或别的老先生跳几下,而这些老先生又是专门踩你脚的!如果你不这样做,那些少奶奶就会议论你,你的名誉就毁了,你的家庭也就不光彩了。你做小姑娘的时候,把光阴全都花费在学习怎样打扮和怎样迷惑男人上,可后来这些本领只用了一两年就完了,这是多么可怕的浪费啊!于是,思嘉想起她在母亲和嬷嬷手下进行的训练,她知道这种训练是全面而优良的,因为它常常收到很好的效果。它有一整套规矩叫你遵循,只要你照着去做,你的努力便一定成功。
  跟老太太们在一起时,你总得是可爱而无可指摘的,要装得尽可能头脑简单,老太太们往往既苛刻又妒忌,像老猫似的监视着年轻姑娘,随时准备着,只要你口头眉梢梢有不当之处就欺过来抓住你,至于对老先生们,一个姑娘最好是淘气和放肆一些,而且可以稍稍而不过分地来卖弄一点风情,把那些老傻瓜挑逗起来,这会使他们觉得自己又年轻了,无所顾忌了,便动手来拧你的脸皮,说你是个小妖精。当然喽,你在这种情况下总得红起脸来,否则他们会进一步来拧你,弄到无礼取乐的程度,甚至回头告诉他们的儿子,说你为人放荡。
  对于年轻姑娘和年轻的已婚妇女,你就得满嘴抹蜜,每次见面都要吻她们,即使一天见十次也罢。你得伸出胳臂搂住她们的腰,并让她们也搂着你,即使你很不喜欢这样。你得表示无所偏袒地欣赏她们的衣着,或者她们的婴儿,拿她们的情人开玩笑,恭维她们的丈夫,并且格格笑着谦逊地否认她们对你的称赞,说你自己没有一点可以与她们相比之处。
  最重要的是,你千万不要比她们更多地表示自己对什么事物的真正看法。
  至于别人的丈夫,你得严格地避免嫌疑,即使他们就是你已经抛弃的情人,也无论他们是多么富于诱惑力,如果你对年轻的丈夫们太殷勤,他们的太太便会说你轻浮,你就会落得个坏名声,从此永远得不到自己的情人了。
  但是,对于年轻的单身汉—-哦,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你不妨对他们温柔地微笑,而当他立即注意到你为何这样笑时,你可以拒不说明,并且笑得更欢一些,逗着他们一直在你周围琢磨其中的奥秘。你可以在眼角眉梢示意,应许他们多多少少带刺激性的东西,叫他们千方百计要跟你单独说话。于是,你单独跟他在一起了,他要吻你,这时你就得装出非常非常受委屈、非常非常生气的样子。你可以让他请求你饶恕这种卑鄙企图,并且用温柔的神态表示原谅,使他还会恋恋不舍地再一次想来吻你。有时,但并非常常,你让他吻了一下。(母亲和嬷嬷并没有教她这样做,可她自己发现这是很起作用的。)然后你哭起来,并且声明你不知怎的一时糊涂,从此他再也不会尊重你了。于是,他就得替你把眼泪拭干,往往还会作出求爱的表示,表明他的确是非常尊重你的。接着就会----唔,对于单身男人有那么多的事情好做,而且她全都知道,像暗送秋波啦,像用扇子半遮半露地微笑啦,像扭着臀部将裙子摆得像铃铛啦,流泪啦,痴笑啦,说恭维话啦,亲切地表示同情啦,等等,唔,所有这些手法都没有哪一次不成功的----惟独对艾希礼例外。
  不,学会这些巧妙的手法以后,只用了很短一个时期就被永远束之高阁,这好像太不应该了。要是一辈子不结婚,继续穿着可爱的淡绿色衣裳,永远受到漂亮男人们的追求,那该多好呀!但是,日子久了,你就会变成一个像英迪亚·威尔克斯那样的老处女,人人都会以那种自鸣得意的讨厌口气说:“可怜的家伙!”不,毕竟不如结了婚,保持着你的自尊为好,即使你从此不再有什么乐趣也罢。
  啊,人生多么荒唐!她为什么会傻到这个程度,嬷嬷同查尔斯结了婚,16岁时就断送了自己的一生呢?
  她的这种愤愤不平而又毫无希望的幻想忽然给打断了,因为人群开始向墙壁纷纷后退,女士们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们的裙圈,不让它们给挤碰得朝自己身上翻过来,将内裤露出得太多,有失体面。思嘉踮起脚尖从一群人头上望去,只见民团队长正登上乐队演奏台。他一声口令,半个连的人便排成了一列。花了几分钟工夫,他们演习了一遍灵活的操练,直练得汗流满面,赢得观众的热烈喝彩,思嘉也跟着众人礼貌地鼓掌。接着,一声解散,士兵们纷纷向那几个卖糖拌酒和柠檬水的摊位拥去,思嘉也朝媚兰回过头来,觉得最好是赶快装出一副关心主义的神起来应付她一下。
  “她们显得真漂亮,不是吗?”她说。
  媚兰正忙着整理柜台上的那些编织品。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要是穿上灰制服出现在弗吉尼亚,还会漂亮得多呢,”媚兰这样说,并没有想到要把声音放低一点。
  有几位民兵队员的自命不凡的母亲紧靠着站在旁边,听见了媚兰的这句评语。吉南太太气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因为她那位25岁的威利就在这个民团里呢。
  思嘉想不到媚兰竟说出这样的话来,觉得太可怕了。
  “媚兰。怎么了!”
  “思嘉,这是真话呢,我这不是说那些小孩和老头。不过,有许多民兵是完全能够打起枪来,而眼下他们应该做的恰恰就是这样。”“可是----可是----"思嘉开始琢磨,因为她以前从未考虑过这件事。"有的人待在家里是要----"威利·吉南关于自己待在亚特兰大的理由是怎么跟她说的?"有的人待在家里是要保卫这个州不受侵略嘛!”“现在没有人侵略我们,也没有人要来侵略我们,"媚兰冷冷地说,同时朝一群民兵望去。"要不让侵略者打进来,最好的办法是到弗吉尼亚前线去打击北方佬。至于说什么民兵留在这里是要防备黑人暴动,这是从未听说过的最愚蠢的话。
  我们的人民为什么要暴动呢?这只不过是懦夫们的最好借口而已。我敢担保,只要各州的全部民兵全都开到弗吉尼亚去,我们就能在一个月内干掉那些北方佬,我就是这个意思!”“怎么,媚兰!"思嘉再一次喊起来,瞪着两只大眼睛。
  媚兰那对本来很温和的黑眼睛现在冒出了怒火。"我的丈夫不害怕上了前线,你的丈夫也是这样。我宁愿他们两人死了也不要待在家里----啊,亲爱的,对不起。我这话太冒失、太残忍了!"她安慰地拍拍思嘉的臂膀,思嘉凝视着她。不过,思嘉心里想的不是已故的查尔斯。她想的是艾希礼。要是艾希礼也会死呢?这时恰好米德大夫朝她们这个摊位走来,她就转过头去机械地对他笑了笑。
  “好啊,姑娘们,"他招呼她们,"你们能来真太好了。我知道你们今晚出来是多么不容易。不过,这全是为了主义呀。
  我现在要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想出了一个惊人的办法,能在今晚给医院弄到更多的钱,可是我恐怕有些女士们会给吓坏了。"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捋着山羊胡子格格地笑着。
  “唔,什么?快说吧!”
  “我再一想,觉得还是让你们猜一猜好。不过,如果教徒们因此要把我赶出这个城市,你们女孩子可得站出来支持我呀。反正,这都是为了医院。你们等着瞧吧。这样的事,以前还从没干过呢。"他大摇大摆地向坐在角落里的一群陪护走去了。这里思嘉和媚兰彼此转过头来正要猜测那个秘密究竟是怎么回事,却见有两位老先生已走近她们的摊位,大声宣布要买十英里长的梭织花边。好吧,有了两位老先生总比一位先生都没有要强,尽管思嘉在量花边时不得不假装正经地让人家在下巴上捏了一下。这两个老不正经的人迅速离开向柠檬水摊位那边去了,别的老头又来到柜台边。这个摊位的顾客不如旁的摊位上多,因为人家那有里梅贝尔·梅里韦瑟的银笛般的欢笑,有范妮·埃尔辛的格格的笑声,有惠廷家姑娘们的灵敏的应答,能使顾客们感到高兴。媚兰就像个小店主似的悄悄地,冷静地卖给男人们一些不怎么合用的东西,而思嘉又是以媚兰为榜样行事的。
  别的柜台前都有大群的人站在那里,姑娘们在叽哩呱啦地闲聊,男人们在买东西,但思嘉和媚兰的柜台前不是这样。
  来到这里的很少几个人,也只谈谈他们怎样跟艾希礼一起上大学,说他是多好的一名士兵,或者以尊敬的口气谈到查尔斯,叹息他的死对亚特兰大是多么大的损失,等等。
  随后,乐队忽然奏起《约翰尼·布克,帮助这个黑人》的纵情欢乐的曲调,思嘉一听几乎要惊叫起来。她想跳舞。她真的想跳舞啊!她看着眼前的地板,随着乐调用脚尖轻轻地拍打,同时她的绿眼睛焕发出炽热的光辉,仿佛正在哔哔剥剥地燃烧似的。这时有个新来的站在门道里的男人从对面看见了她们,并且突然认出来了,于是仔细观察着思嘉那张愠怒不平的脸孔和那双斜斜的眼睛起来。接着,他暗自咧嘴一笑,因为弄清了对方暗示欢迎的表情,这种表情当然是每个人都看得出来的。
  他穿一套黑色毛葛衣服,高高个子的,凌驾于近旁那些军官之上,肩膀很宽,但往下便渐渐瘦削,形成一个细细的腰身和一双小得出奇的脚,脚上是铮亮的皮靴。他那一身纯黑的衣服,一件带褶边的漂亮衬衫和一条笔挺的直罩脚背的裤子,显得有些同他的体态和面容很不相称,因为他修饰得像个花花公子,把一套纨绔子式的衣裳穿在一个强壮和隐隐流露危险性而斯文气很少的人身上了。他的头发乌溜溜的,两片小小的黑髭修剪得十分精致,与身旁那些骑兵的时髦而张扬的髭髦比起来,显得像外国人的模样,看他那神气,他分明是个荒淫无耻的家伙。他显得非常自负,给人以讨厌的傲慢无礼的感觉,而且他凝望思嘉时那双放肆的眼睛有一种不怀好意的神色,直到思嘉终于感觉到了他的注视而向他望去为止。
  她心中隐约接到了相识的信号,可一时想不其他究竟是谁。不过他是几个月来头一位显示了对她颇有兴趣的男人,于是她抛给他一个快乐的微笑。他向她鞠躬,她也轻轻回了一礼,接着他就挺直身子,以一种特别柔和的印第安人般的步态朝她走来,这可吓得她不觉用手去捂住自己的嘴,因为现在她知道他是谁了。
  好像被雷电击中了似的,她站在那里木然发呆,他却穿过人群走了过来,这时她才盲目地转过身子,一心想赶快跑进后面卖点心的房间里去,但是她的裙子被摊位上的一只铁钉挂住了,她生气地拼命拔着、拉扯着,但顷刻之间他已经来到了她身旁。
  “让我来吧,"他说着,便弯下腰来解裙子上的那条荷叶边。"奥哈拉小姐,真没想到你还记得我。"他那声音,她听来觉得分外愉快,是一个上等人的节奏抑扬的调子,响亮而带有查尔斯顿人的平稳、和缓、悠长的韵味。
  她恳求地抑望着他,因为上次见面的情景而羞得满脸通红,面对着那两只她生气所见最黑亮的、如今在无情地欢蹦乱跳的眼睛。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怎么竟然是他来了呢,这个可怕的家伙曾经目睹过她与艾希礼演出那一幕,那至今仍使她作恶梦的一幕呀!这个糟践过女孩子的讨厌坏蛋,早已是正经人家不肯接待的人了,可他还好像满有理由地说过她不是个上等女人呢!
  媚兰听了他的声音,便转过身来,这时思嘉才头一次谢天谢地庆幸自己在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位小姑子。
  “怎么----这是----是瑞德·巴特勒先生,不是吗?”媚兰微露笑容说,一面伸出手来。"我见过你----”“在宣布你们订婚的喜庆日。"他补充说,同时低下头来吻她的手。"谢谢你还记得我。”“巴特勒先生,你从查尔斯顿老远跑来有何贵干埃”“为一桩生意上的麻烦事,威尔克斯太太。从今往后我就得在你们这个城市进进出出了,我发现我不仅得把货物运进来,而且得照料它们的处理情况。”“运进来----"媚兰开始时皱起眉头,但随即露出欢快的微笑。"怎么,你----你一定就是我们经常听到的那位大名鼎鼎的巴特勒船长----跑封锁线的人物了。这里每个女孩子都穿着你运进来的衣裳呢,思嘉,你不觉得激动吗----怎么了,亲爱的?快坐下吧。你头晕了?"思嘉坐到小凳子上。她的呼吸变得如此急促,以致她担心胸衣上的纽带要绷断了。啊,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她也没想到还会碰见这个人呢。这时他从柜台上拿起她的那把黑扇子,开始关切地给她扇起来,也许太关切了,他的面容显得很严肃,但眼睛仍在跳动。
  “这里可真热呢,"他说。"难怪奥哈拉小姐要发晕了。让我领你到窗口去好吗?”“不要,"思嘉说,口气那么粗鲁,使媚兰都愣了。
  “她已经不是奥哈拉小姐了,"媚兰说。"她如今是汉密尔顿夫人,是我的嫂子,”同时媚兰递给她一个亲昵的眼角。看着巴特勒船长那张海盗般黝黑的脸上的表情,思嘉只觉得自己快要给闷死了。
  “我深信不疑这对于两位迷人的太太是可喜可贺的事。"他说着,微微鞠了一躬。这样的恭维话每个男人都讲过,可是从他嘴里说出,思嘉便觉得完全是相反的意思了。
  “你们两位的先生今晚都来了吧,我想,在这个愉快的盛会上?真想再一次见到他们呢。”“我丈夫在弗吉尼亚,"媚兰骄傲地昂了昂头,"只是查理----"她的声音突然中断了。
  “他死在军营里了,"思嘉硬邦邦、怒冲冲地说。难道这家伙永远不走了?媚兰瞧着她,大为惊异,那位船长则打了一个自责的手势。
  “我怎能这样!请务必宽恕,亲爱的太太们----不过,也许允许一个陌生人表示一点慰问,我是说,为了国家,虽死犹生嘛。"媚兰眨着泪眼对他笑了笑,然而思嘉只觉得一阵怒火和内在仇恨在狠咬她的脏腑。他是又一次说了句得体的恭维话,这是任何一位先生在这种情况下都会说出来的,不过他的意思则完全是另一回事。他是在嘲笑她呢。他明明知道她不爱查尔斯,而媚兰这个大傻瓜却看不明白他。啊,恳求上帝,千万别让人看透他呀!她又惊慌又恐惧地思忖着。他会说出他所知道的情况吗?他无疑不是个上等人,既然这样,就很难说他会怎样了。对这种人是没有什么标准好衡量的。她抬起头来望着他,只见他的两个嘴角朝下耷拉,装出一副假惺惺的同情的样子,同时他们在继续替她打扇。他那表情中有某种东西在向她的精神挑战,这引起她心中一股憎恶之情,力量同时也恢复了。她突然从他手中把扇子夺了过来。
  “我已经好好的了,"她用严厉的口气说,"用不着这样扇,把我的头发扇乱了!”
  “亲爱的!思嘉!巴特勒船长,请你务必原谅她。她----她一听到有人说可怜的查理的名字,就要失去理智----也许,说到底,我们今晚不该到这里来的,早晨我们还安安静静的,你瞧,可后来太紧张了----这音乐,这热闹劲儿,可怜的孩子!”“我很理解,"他努力装出严肃口吻说,可是当他回过头来仔细凝望媚兰,好像把媚兰那可爱而忧郁的眼睛看穿了似的,这时他的表情就变了,那黑黑的脸孔上流露着勉强尊敬而温和的神色。"我相信你是位勇敢的少奶奶,威尔克斯太太。”“对我一字不提呢!"思嘉生气地想,而媚兰只是惶惑地笑着,然后答道:“哎哟,巴特勒船长!别这样说。医院委员会只不过要我们照管一下这个摊位,因为临揭幕前一分钟----要一只枕头套?这个就很好,上面有旗帜的。"她回过头去招呼那三位出现在柜台边的骑兵。有一会儿,媚兰心想巴特勒船长为人真好。然后,她就希望自己的裙子和摊位外面那只痰盂之间能有比那块绵布更加结实的东西挡住,因为那几位骑兵要对着痰盂吐烟草涎水,但不像使用马枪那样准确,说不定会吐到她身上来呢。接着又有更多的顾客拥上前来,她便把船长、思嘉和那只痰盂都忘了。
  思嘉一声不响地坐在小凳上挥着扇子,也不敢抬头,只愿巴特勒船长快些回到他所属的那艘船上去。
  “你丈夫去世很久了?”
  “嗯,是的,很久了。快一年了。”
  “我相信,就像千秋万代似的。”
  思嘉不大明白千秋万代的意义,但听那口气无疑是引诱的味道,所以她默不作声。"那时你们结婚很久了吗?请原谅我提这样的问题,可是我离开这一带太久了。”“两个月,"思嘉不大情愿地说。
  “一个不折不扣的悲剧。"他用轻松的口气继续说。
  啊,该死的家伙,她愤愤地想。如果不是他而是任何别的人,我简直要气得发僵,并且命令他立即滚开,可是他知道艾希礼的事,而且还知道我并不爱查理。这样,我的手脚就给捆住了,她默不作声,仍旧低着头看她的扇子。
  “那么,这是你头一次在公众场合露面了?”“我知道在这里很不合适。"她连忙解释说。"不过,负责这个摊位的麦克卢尔家的姑娘们临时有事到外地去了,又没有别的人,所以媚兰和我----”“为了主义,多大的牺牲也是应该的。"这不是埃尔辛太太说过的话吗?可是她说的时候听起来不一样,她真想刺他几句,不过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毕竟,她到这里来不是为了什么主义,而是因为在家里待腻了。
  “我常常想,"他沉思道,"服丧制度,让女人披着黑纱关在屋子里度过她们剩下的一生,这简直就像印度寡妇自焚殉夫一样的野蛮。”“自焚殉夫?"他笑了笑,她因为自己的无知而脸红了,她恨那些说起话来叫她听不懂的人。
  “在印度,一个男人死了就烧掉,而不是埋葬,同时他的妻子也总是爬到火葬堆上同他一起被烧死。”“她们为什么这样呢?多惨啊!难道警察也不管吗?”“当然不管,一个不自焚的老婆会成为被社会遗孀的人,所有高贵的印度太太都要因为她不像有教养的女人而纷纷议论呢,这好比那个角落里有身份的女士们会议论你似的,要是你今天晚上穿着红衣裳来领跳一场苏格兰舞的话,不过,据我个人看来,自焚殉夫比我们南方活埋寡妇的习俗还要人道许多。”“你怎么敢说我被活埋了呢!”“你看女人们把那根捆住她们的锁链抓得多紧!你觉得印度的习俗很野蛮----可是,如果不是南部联盟需要你们,你会有勇气这天晚上在这里露面吗?”这样的辩论总是叫思嘉感到迷惑不解。巴特勒现在说的更是加倍使她糊涂了。因为她有个模糊的观念,即觉得其中有些道理。不过,现在是压倒他的时候了。
  “当然喽,我是不会来的。因为那样就会是----嗯,是不体面的----就会显得好像我并不爱----"他瞪着眼睛等她说下去,眼光里流露出冷嘲的乐趣,这叫她无法说下去了。他知道她没有爱过查理,而且不让她企图利用他的客气和好意来加以解释,同这样一个不是上等人的家伙打交道,是一件多么多么可怕的事啊!一个上等人,即使明明知道一位女士是在说谎,也往往显得是相信她的。
  这才是南方骑士的风度。一个上等人总是正正当当,说起话来总是规规矩矩,总是设法使女人感到舒服,可是这个男人好像并不理睬什么规矩,并且显然很高兴谈一些谁也没有谈过的事情。
  “我急着要听你说下去呢。”
  “我想你这人真是讨厌透顶,"她眼睛向下无可奈何地说。
  他从柜台上俯过身来,直到嘴巴靠近了她的耳朵,用一种与经常在雅典娜剧场出现的那个舞台丑角很相像的姿态轻轻地说:“别害怕,我的好太太!你的秘密在我手里是绝对安全的!”“哦,"她狂热地低语说,"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我只是想让你放心嘛,你还要我说什么呢?'依了我吧,美人儿,要不我就给捅出来!'----难道要我这样说吗?”她不大情愿地面对着他的目光,看见它就像个淘气孩子在捉弄人似的。她噗哧一声笑起来。毕竟这场面太可笑了。他也跟着笑,笑得那么响,以致角落里的几位陪护人都朝这边观看。一经发现原来查尔斯·汉密尔顿的遗孀在跟一位从不相识的陌生人亲热得不亦乐乎,她们便把脑袋凑在一起议论开了。
  米德大人登上乐台,摊开两只手臂叫大家安静,接着响起一阵冬冬的鼓声和一起嘘声。
  “今天,我们大家。"他开始讲演,"得衷心感谢这么多美丽的女士们,是她们以不知疲倦的爱国热情,不但把这个义卖会办得非常成功,而且把这个简陋的大厅变成了一座优美的庭园,一座与我周围的玫瑰花蕾相称的花园。"大家都拍手赞赏。
  “女士们付出的最大代价,不仅仅是她们的时间,还有她们双手的劳作;而且,这些摊位上的精良物品是加倍美丽的,因为它们出自我们迷人的南方妇女的灵巧的双手。"又是一阵热烈的欢呼声,这时,一直懒洋洋地斜靠在思嘉身旁那截柜台上的瑞德·巴特勒却低声说:“你看他像一只神气活现的山羊吗?”思嘉首先大吃一惊,怎么对亚特兰大这位最受爱戴的公民如此大不敬呢?她用责备的眼光注视着他。不过,这位大夫下颔上那把不停地摇摆着的灰色胡子,也的确使他像只山羊,她瞧着瞧着便忍不住格格地笑了。
  “但是,只有这些还不够。医院委员会里那些好心的女士们,她们用镇静的双手抚慰了许多苦难者的心,把那些为了我们最最英勇的主义而受伤的人从死神的牙关里抢救了出来,她们是最了解我们的迫切需要的。我不想在这里列举她们的名字。我们必须有更多的钱用来向英国购买药品,今天晚上还承蒙那位勇敢的船长来参加我们的盛会,他在封锁线上成功地跑了一年,而且还要继续跑下去,给我们带来所需的药品。瑞德·巴特勒船长!"虽然出其不意,那位跑封锁的人物还是很有礼貌地鞠了一躬----太彬彬有礼了,思嘉想,并开始琢磨其中的原因。看来仿佛是这样:他过份表示礼貌,恰恰是由于他对所有在场的人极为轻蔑的缘故。他鞠躬时全场发出热烈的喝彩声,连坐在角落里的太太们也伸长脖子在看他。这就是可怜的查尔斯·汉密尔顿的遗孀在勾搭的那个人呀!可查理死了还不到一年呀!
  “我们需要更多的黄金,我此刻正在向你们提出请求,"大夫继续说,“我恳求你们作出牺牲,不过这种牺牲,跟我们那些穿灰军服的勇士们正在作出的牺牲比起来,便显得微不足道,甚至是可笑的了。女士们,我要你们的首饰,是我要你们的首饰吗?不。联盟需要你们的首饰,联盟号召你们献出来,我相信没有哪个人会拒绝的。一颗亮晶晶的宝石戴在一只美丽的手腕上,多好看呀!金光闪闪的别针佩在我国爱国妇女的胸前,多美呀!但是,为主义作出的牺牲比所有这些金饰和宝石要美丽多少倍呢。金子要熔化,宝石要卖掉,把钱用来买药品和其他医药物资。女士们,现在有两位英勇的伤兵提着篮子来到你们面前----"他讲话的后一部分被暴风雨般的掌声和欢呼声淹没了。
  思嘉首先是深深庆幸自己正在服丧,不允许她戴外祖母留下的那副珍贵的耳坠和那条沉甸甸的金链,以及那对镶黑宝石的金手镯和那个石榴石别针。她看见那个小个子义勇兵用那只未受伤的胳臂挽着一只橡木条篮子在她这边人群里转来转去,还看见老老少少的妇女热情地嬉笑着在使劲捋镯子,或者装出痛苦的样子把耳坠从耳朵上摘下来。或互相帮助把项圈上的钩子解开,把别针从胸前取下,周围是一起轻轻的金属碰撞的丁丁声和"等等,等等,我很快就解下来了"的喊声,梅贝尔·梅里韦瑟正在拧她胳臂上的一副鸳鸯手镯。范妮·埃尔辛一面叫嚷着"我可以吗?妈。"一面在拉扯鬈发上那件世代相传的镶嵌珍珠的金头饰。每当一件捐物落入篮子,都要引起一阵喝彩和欢呼。
  现在,那个咧嘴傻笑的义勇兵胳臂上挽着沉沉甸甸的篮子向她们的摊位走来。他从瑞德·巴特勒身边走过时,一只漂亮的金烟盒给随随便便地丢进了篮子。他一来到思嘉面前,把篮子放在柜台上,思嘉便摇摇头摊开两手,表示什么也不能给他。要作为在场的独一无二毫无捐献的人,真是太难堪了。这时她看见了自己手上那只金光闪烁的粗大的结婚戒指。
  她惶惑地迟疑了一会儿,回想起查尔斯的面孔----他把戒指套在她手指时的那副表情。可是记忆已经模糊,被每次想其他都会立即产生的那种懊恼心情弄模糊了。查尔斯----那个断送她的一生,让她变成了一个老妇人的原因就在他身上呢。
  她突然狠狠地掐住那只戒指想把它捋出来,可是它箍得很紧,动不了,这时义勇兵正要向媚兰走去。
  “等等!"思嘉喊道。"我有点东西要捐献你呀!"戒指捋出来了,她准备把它丢进篮子里去,那儿已堆满金链、手表、指环、别针和镯子,可这时她看见了瑞德·巴特勒的眼睛。他那沿着的下唇露出一丝微笑,她好像反抗似的把戒指抛在那堆首饰上了。
  “啊,亲爱的!"媚兰低声说,同时抓住她的胳膊,眼睛里闪耀着爱和骄傲的光辉。"你真勇敢,真是个勇敢的姑娘!
  等等----喂,请等等,皮卡德中尉!我也有东西给你呢!"她使劲捋自己的结婚戒指,思嘉知道,自从艾希礼给她戴上以后从没离开过那只手指。世界上也只有思嘉知道,它对媚兰有着多么重要的意义。它好不容易被取下来了,接着在媚兰的小小手心里紧紧握了一会。然后才轻轻地落到那首饰堆上,两位姑娘站在那里目送义勇兵向角落里那群年长的太太们走去。思嘉是一副倔强的神态,媚兰则显得比流泪还要凄楚。这两种表情都被站在她们身边的那个男人看得清清楚楚。
  “如果不是你勇敢地那样做了,我是无论怎样也做不到的,"媚兰说着,伸出胳臂抱住思嘉的腰肢,并且温柔地紧搂了一下。有一会儿思嘉很想摆脱她的胳臂,并使劲放一嗓子大叫一声"天知道!"就像她父亲感到恼怒时那副神态,但是她瞧见了瑞德·巴特勒的眼光,才设法装出一个酸溜溜的微笑来。媚兰总是误解她的动机,这使她感到十分懊恼----不过这或许比猜出她的本意要可取得多。
  “多么漂亮的一个举动,"瑞德·巴特勒温和地说。"就是像你们所作出的这样的牺牲,鼓舞了我们军队中那些勇敢的小伙子们。"思嘉正想狠狠地回敬他几句,还是好不容易克制住了。他的每一句话里都含有讽刺。她从心底里厌恶,这个懒洋洋地斜靠在柜台边的家伙。可是他身上有某种刺激性的东西,某种热烈的、富有生命力的、像电流一般的东西。她自己心中全部的爱尔兰品质都被鼓动起来迎接他那双黑眼睛的挑战了。她下定决心要把这个男人的锐气打下去一截子。他知道她的秘密,这使他处于对她的优势,而且是十分厉害的,因此她必须改变这种局面,要设法逼他退居下游。她把想要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对他看法的冲动使劲压了下去。糖浆往往比酸酣能抓到更多的苍蝇,像嬷嬷经常说的,而她是要抓住并且降服这只苍蝇,使得他再也休想来控制她了。
  “谢谢你,"她温柔地说,故意装做不懂他的意思。"能得到赫赫有名巴特勒船长人物的夸奖,真是荣幸之至啊!"他掉过头来放声大笑----思嘉听来觉得很刺耳,就像鸦叫一般,她的脸又红了。
  “怎么,难道你心里真是这样想的吗?”他好像逼着她回答,声音低得在周围一起喧嚷中只有她才能听见。"为什么你不说我不是什么上等人而是个该死的流氓,如果我不自己滚开你就要叫一个勇敢的大兵来把我赶出去吧?"她真想狠狠地回敬他几句,但话到嘴边又毅然打住,并换了个腔调说:“怎么,巴特勒船长!你说到哪里去了!仿佛没人知道你是多么有名、多么勇敢的一个----一个----”“我真对你感到失望了,"他说。
  “失望?”
  “是的。在第一次不平凡的见面时,我心想总算遇到了一个不但漂亮而且很有勇气的姑娘。可如今我发现你也只有漂亮罢了。”“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个胆小鬼了?”“正是如此。你没有勇气说出你心里的话,我头一次见你时,我想:这是个万里挑一的女孩子。她不像旁的小笨蛋那样专门相信妈妈所说的一切,并且照着去做,也不管自己心里感觉如何。她们把自己的感情、希望和小小的伤心事用一大堆漂亮话掩藏起来。那时我想:奥哈拉小姐是个有独特精神的姑娘。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她也不害怕说出自己的心事----或者摔花瓶。”“啊!那此刻我就要说出我的心事了,"她满脸的怒火冲口而出。"要是你还有一点点教养,你就再也不要到这里来,再也不要跟我说话了。你早就应当知道,我是决不想再理睬你的!你可不是个上等人!你是个讨厌的没教养的东西!你满以为有那几条小小的破船可以逃过北方佬的封锁,你就有权利到这里来嘲弄那些正在为主义贡献一切的勇敢的男人和女人了----”“得了,得了----"他奸笑地央求她。"你开头讲得蛮不错,说出了心里的话,但是请不要跟我谈什么主义嘛。我不高兴听人家谈这些,而且我敢打赌,你也----”“怎么,你怎么会----"她一开始便发觉自己失去了控制,于是赶快打住,满肚子懊恼自己不小心掉进了人家的陷阱。
  “你看到我之前,我就站在那边门道里,观望着你,"他说。"我同时观望别的女孩子。她们全都好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铸造出来的面孔。可你不一样,你脸上的表情是容易理解的。你没有把你的心思放在事业上,并且我敢打赌,你不是在思考我们的主义或医院。你满脸表现出来的是想要跳舞。要好好玩乐一番,但又办不到。所以你都要发狂了。讲老实话吧,难道我说得不对吗?”“巴特勒船长,我没有什么要跟你说的了。"她尽可能一本正经地对他说,努力想把已经丢掉了的面子挽回来一些。
  “仅仅凭一个'伟大的跑封锁线的冒险家'的身份,你是没有权利侮辱妇女的。”“伟大的跑封锁线的冒险家!这真是笑话,请你再给我一点点宝贵的时间,然后再叫我不明不白地走开吧。我不想让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小爱国者,对于我为联盟的主义所作出的贡献,仍处于茫然无所知的境地呢。”“我没有兴趣听你吹了!”“对我来说跑封锁线是一桩生意,我从中赚了不少钱,一旦我不再从中赚钱了,我便会撒手不干。你看这怎么样呢?”“我看你是个要钱不要脸的流氓----跟那些北方佬一样。”“一点不错,"他咧着嘴笑笑,"北方佬还帮我赚钱呢。可不,上个月我还把船径直开进纽约港,装了一船的货物呢。”“什么!"思嘉惊叫一声,不由得大感兴趣,十分激动。
  “难道他们不轰你?”
  “当然不啦。我可怜的天真娃娃!那边有的是联邦爱国者,他们并不反对卖东西给联盟来赚大钱呀。我把船开进纽约,向北方佬公司卖进货物,当然是十分秘密的。然后再开回来。等到这样做有点危险了,我就换个地方,到纳索去,那里同样是这些联邦爱国者给我准备好了火药、枪弹和漂亮的长裙。这比到英国去更方便一些。有时候,要把它运进查尔斯顿或者威尔明顿,倒稍稍有点困难----不过,你万万想不到一点点黄金能起多大的作用呀!”“唔,我知道北方佬很坏,可是不知道----”“北方佬出卖联邦赚几个老实钱,这有什么不好啊?这一点关系也没有。结果反正都一样,他们知道联盟总是要被打垮的,那又为什么不尽早捞几个钱呢?”“给打垮----我们?”“当然喽。”“请你赶快走开好吗----难道我还得叫马车拉我回家去,这才能摆脱你吗?”“好一个火热的小叛徒!"他说,又咧嘴笑了笑,接着他鞠了一躬,便悠然自得地走开了。让她一个人气得胸脯一鼓一鼓地站在那里。一种连她自己也不理解的失望,好比一个孩子眼看自己的幻想破灭时的失望,像火焰般在她心里燃烧。
  他怎么敢把那些跑封锁线的人说得那么迷人,他怎么竟敢说联盟会被打垮!光凭这一点就该枪毙他----作为叛徒枪毙。她环视大厅,望着所有熟悉的面孔,那么相信成功那么勇敢、那么忠诚的面孔,可是不知怎的突然一丝冰冷的凉意向她心头袭来。给打垮吗?这些人----怎么,当然不会!连这个想法本身都是不可能的,不忠的。
  “你们俩嘀咕什么了?"媚兰见顾客都走开了,便转过身来问思嘉。"我看见梅里韦瑟太太始终在盯着你,都觉得不好意思了。亲爱的,你知道她会怎么说吗!”“唔,刚才这个人太差劲----是个没教养的东西,"思嘉说。"至于梅里韦瑟那老太太,就让她说去吧。我可不耐烦就专门为她去做个傻里巴几的人呢。”“怎么,思嘉!"媚兰生气地喊道。
  “嘘----嘘,"思嘉提醒她注意,"米德大夫又要讲话了。"听到大夫提高了声音,人群便再次安静下来,他首先感谢女士们踊跃捐出了她们的首饰。
  “那么,女士们和先生们,现在我要提出一个惊人的建议----一个会使你们某些人感到震惊的新鲜玩意,不过我请你们记住,这纯粹是替医院、替我们的躺在医院里的小伙子来着想的。"人人都争着挤上前去,预先猜想这位不露声色的大夫所要提出的惊人建议究竟是什么。
  “舞会就要开始了,第一个节目当然是弗吉尼亚双人舞。
  接着是一场华尔兹。然后是波尔卡舞、苏格兰轮舞、玛祖卡舞,这些都将用一个弗吉尼亚短舞打头。我知道,对于弗吉尼亚双人舞的领头是会有一番小小的竞争,所以----"大夫擦了擦他的额头,向角落里投去一个滑稽的眼色,他的太太就坐在那些陪护人中间。"先生们,如果你们想同你所挑选的一位女士领跳一场弗吉尼亚双人舞,你就得出钱去请她。我愿意当拍卖人,卖得的钱都归医院。"突然所有正在挥动的扇子都停止了,一起激动的嗡嗡声在整个大厅泛滥开来。陪护人所在的那个角落也是混乱一团,其中米德太太急于对丈夫的提议表示支持,可他的那种新花样又是她从心底里不赞成的。所以处于不利地位,埃尔辛太太,梅里韦瑟太太和惠廷太太脸都气红了。可是突然从乡团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并立即获得其他穿军服的人的附和。年轻姑娘们都热烈鼓掌,兴奋得跳起来。
  “你不觉得这是----这简直是----简直有点像拍卖奴隶吗?”媚兰低声说,疑惑地凝视着那位早已设防的大夫,而他在她眼中一直是个完美无缺的人物。
  思嘉什么也不说,然而她的眼睛在发光,她的心紧缩得有点疼痛。如果她不是寡妇就好了,如果她又是从前的思嘉·奥哈拉,穿着苹果绿衣裳,胸前沿着深绿色天鹅绒饰带,黑头发上簪着月下香,袅袅婷婷地走在外面舞场里,那她就会领那场弗吉尼亚双人舞。是的,一定会这样!那会引起十几位男子来争她,争着将自己所出的价钱交给大夫。啊,如今只能强制自己坐在这里当墙花,眼看范妮或梅贝尔作为亚特兰大的美人儿领跳第一场双人舞了!
  忽然从那一起嘈杂中冒出了小个儿义勇兵的声音,他用十分明显的法兰西腔调说:“请允许我----用20美元请梅贝尔·梅里韦瑟小姐。"梅贝尔刷地脸一下红了,赶紧伏在范妮的肩上,两个人交缠着脖子把脸藏起来,吃吃地笑着,这时有许多别的声音在喊着别人的名字,提出不同的价额。米德大夫又是笑嘻嘻的了,他根本不肯理会坐在角落里的医院妇女委员会在怎样愤慨地纷纷议论。
  开始,梅里韦瑟太太断然大声宣布,她的女儿梅贝尔绝对不参加这样一种活动;可是,等到梅贝尔的名字喊得更多、价额也提高到了75美元时,她的抗议便开始松劲了。思嘉撑着两只臂肘倚在柜台上,望见拥挤的人群在乐台周围兴奋的笑着喊着,挥舞着大把大把南部联盟的钞票,不由得眼红得要冒火了。
  现在,他们大家都要跳舞了----除了她和那些老太太们。
  如今,人人都可以享乐一番了,只有她例外。她发现瑞德·巴特勒就站在大夫的下首时,还没来得及改变脸上的表情,他便看见了她。他的一个嘴角垂了下来,一道眉毛翘了上去。她翘着下巴扭过头不理他,这时忽然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用明显的查尔顿斯口音喊她的名字,声音凌驾于所有其他名字之上。
  “查尔斯·汉密尔顿太太----150美元----金币。"人群一听到那个金额和那个名字顿时鸦雀无声了。思嘉更是惊骇得几乎不能动弹。她坐在那里,双手捧着下巴颏,眼睛瞪得大大的。人们一起转过身来瞧着她。她看见大夫从台上俯下身来在瑞德·巴特勒耳旁低语些什么,也许是说她还有服丧,不好出来跳舞吧,她看见瑞德懒洋洋地耸了耸肩膀。
  “请你另挑一位美人,怎么样?"大夫问道。
  “不,"瑞德明白地回答。他毫不在意地朝人群扫了一眼,"汉密尔顿太太。”“那是不可能的,我告诉你,"大夫不耐烦地说。"汉密尔顿太太不会----"思嘉听到一个声音,但最初还没有认出来就是她自己说话的声音。
  “我愿意!行!”
  她一跃而起,但心脏在猛烈地撞击着,她生怕站不稳,她那么激动,是因为自己又成了大家注目的中心,又成了全场最为人们所渴望的姑娘,而且,最妙的是,又可以跳舞了。
  “哦,我不在乎他们说些什么!我不在乎!"她低声喃喃着,全身有一股美妙的狂热劲儿,她头一扬迅速走出了摊位,两只脚跟像响板一般敲打着,同时哗地一声把那把黑绸扇子全面甩开。霎时间,她看见了媚兰那张惊疑的脸孔,那陪护人脸上的表情,那些焦急的女孩子,以及士兵们热烈赞扬的神色。
  接着她来到了舞场上,除此同时瑞德·巴特勒穿过人群向她走来,脸上挂着一丝嘲讽的微笑,但是她不在乎----哪怕他就是亚伯·林肯本人她也不在乎!她要重新跳起舞来了。
  她要领跳那场弗吉尼亚双人舞呢。她轻捷地给他一个低低的屈膝礼和一丝娇媚的微笑。他将手放在他穿着皱边衬衣的胸口上鞠了一躬。本来吓呆了的乐队指挥利维这时立即想起要掩盖这个场面,便大叫一声:“挑好你的舞伴,准备跳弗吉尼亚双人舞呀!"于是乐队哗地一声奏起了最美妙的舞曲《迪克西》。
  “你怎么敢叫我出这样的风头呀?巴特勒船长。”“可是,你是明明想出这个风头的嘛。汉密尔顿太太。”“你怎么会在众人面前把我的名字喊出来的呀?”“你本来也是可以拒绝的嘛。”“不过----我这是为了主义呢。既然你出了这许多金元,我就不能只顾自己了。大家都在瞧着我们呢。请别笑。”“他们反正是要看的。请不要拿出什么主义之类的废话来跟我胡聊了。你既然要跳舞,我才给了你这个机会,这是双人舞最末一种舞步的进行曲吧,是不是?”“对----真的,我该停下来休息了。”“为什么,是我踩了你的脚吗?”“没有----不过他们会议论我的。”“你当真顾忌这些----你心里是这样想的吗?”“唔----”“你又不是在犯什么罪,是吗?干吗不跟我跳华尔兹?”“可是如果我妈会----”“原来还拴在妈妈的裙带上呢。”“真讨厌死了,唔,你总是把品德说得那么一钱不值。”“可品德本来就是一钱不值嘛,你怕人家议论吗?”“不----但是----好,我们别谈这个了,谢天谢地,华尔兹开始了。双人舞总是叫我跳得喘不过起来。”“不要回避我的问题,究竟你觉得旁人的议论要不要紧呢?”“唔,如果你一定要我回答,我就说----不要紧!不过,一个女孩子通常是关心这种事的,只是今晚嘛,我不管了。”“好样的!你这才是自己在思想,而不是让旁人替你思想呢。这就开始聪明起来了。”
  “唔,可是----”
  “一旦你像这样惹起了那么许多人议论,你就会明白这原来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想想看,在查尔斯顿就没有哪家人家愿意接待我。即使我对我们正义神圣的主义作出了贡献,也改变不了他们的禁忌。”“多可怕呀!”“唔,一点也不可怕,只要你还没有丢掉自己的名誉,你就永远也不会明白名誉这个东西是个多大的负担,也不会明白自由究竟意味着什么。”“你这话说得太难听了!”“难听可又真实,只要你经常有足够的勇气----或得金钱----你就用不着什么名誉了。”“金钱并不能买到一切埃”“也许有人对你说过这话了,你自己决不会想出这种陈腔滥调来的。它买不到什么呀?”“唔,这我不明白----总之,幸福或爱情是买不到的。”“一般说来,它也能买到,万一不行时,它也可以买一种最出色的代用品。”“巴特勒船长,你真有那么多钱吗?”“汉密尔顿太太,这问题显得好没涵养埃我简直有点吃惊了。不过嘛,是这样。作为一个从小就两手空空被剥夺了继承权的年轻人,我干得很不错的,我有把握在封锁线捞到一百万。”“唔,不可能吧!”“唔,会的,要知道,从一种文明的毁灭中也像从它的建设中那样,能捞到大量的金钱。可这个道理大多数人好像并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呢?”“你的家庭,我的家庭,以及今晚在场的每个家庭,都的是把一起荒野改变为一起繁荣而致富的。这就是帝国建设时期。在帝国建设时期有许多钱好赚。但是,在帝国毁灭时期能赚的钱更多呢。”“你这谈的是什么帝国呀?”“就是我们生活的这个帝国----这个南方----这个南部联盟----这个棉花王国----它如今正在我们脚下崩溃。只不过大多数笨蛋看不到这一点,不能利用这崩溃所创造的大好形势罢了。我就是从这毁灭中发财致富的。”“那么你真的认为我们会被打垮了?”“是的。为什么要做鸵鸟呢?”“啊,我最不爱谈这样的事了。亲爱的。你能不能也说些有趣的话呢,巴特勒船长?”“要是我说你的眼睛像一只金鱼缸,它们满满地盛着最清澈的绿水,当金鱼就像现在这样游到水面上来时,你就美丽得要命了----这样说你会高兴吗?”“唔,我不高兴这样。……你听这音乐是不很美妙吗?唔,我可是以跳一辈子华尔兹!可从前我并不觉得那么需要它呢。”“你是我搂抱过的最漂亮的舞伴了。”“你别把我搂得这么紧呀,巴特勒船长,大家都在看呢。”“要是没有人看着我们,你会高兴我这样搂着吧?”“巴特勒船长,你有点得意忘形了。”“一点儿也没有。我怎么会呢,有你搂在我怀里?。……这是什么曲子,是新的吗?”“是的,这是我们从北方佬手里缴获的,不是好极了吗?”“叫什么名字?”“《到这场残酷战争结束时》。”“歌词是怎样的?唱给我听听。"亲爱的人儿啊,你可还记得我们上次相会的时刻?
  那时你跪在我脚边,
  对我说你是多么爱我。
  啊,你穿着灰色的戎装
  那么骄傲地在我面前站着,
  你发誓无论命运怎样安排,
  你永不背叛我和你的祖国。
  我悲伤、孤独,我流泪叹息,
  可音信杳然,毫无结果!
  但愿这场残酷的战争结束,
  我们能重新愉快地相会!
  “当然,原来是'蓝色的戎装',我们把它改成了'灰色'……唔,巴特勒船长,你的华尔兹跳得真棒。大多数高个子男人都不行,你知道的。真不敢去想我今后要过多少年才能再跳舞呢。”“几分钟就行了嘛。下一场双人舞我还要投你的标,还有再下一场,再下一常”“唔,我不行了,别这样,你可千万不要投了!我的名声眼看就毁了。”“本来就够坏的了,再跳一场又何妨呢?等我跳过五六场之后,兴许让给别的小伙子跳那么一场两场,不过最后一场还是归我。”“唔,好的,我知道自己是疯了,但不管它了。不管人家怎么说,我一点都不在乎了。我在家里已坐烦了,我就是要跳,要跳----”“也不再穿黑衣服了?我讨厌丧服。”“可是巴特勒船长,我总不能脱掉这丧服呀,你别把我搂得这么紧呀。你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你生气的模样才好看呢。我偏要搂得再紧一点----你瞧—-我就想试试你会不会真的生气。你自己没有意识到,那天在'十二橡树'村你气得摔家伙时,那模样有多迷人呀!”“啊,请你----你能不能忘掉那件事?”“不,那是我平生最珍贵的记忆之一----一位娇生惯养的带有爱尔兰人坦率个性的南方美人----你知道,你很有爱尔兰人品质。”“唔,音乐结束了,亲爱的,皮蒂帕特姑妈也从后面屋里出来了。我知道梅里韦瑟太太一定会告诉她。啊,千万千万,我们快到那边去,也好朝窗外看看。我不想让她现在看见我,她那眼睛睁得像碟子一样大哩。”
 楼主| 发表于 2009-6-14 11:10: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次日早晨吃鸡蛋饼时,皮蒂帕特姑妈在伤心落泪,媚兰一声不响,思嘉则是一副倔强不屈的神态。
  “不管他们怎么议论,我不在乎,我敢打赌,我给医院挣的钱无论比哪个女孩子都多----比我们卖出那些旧玩意儿所有的收入还多。”“唔,钱有什么了不起呢?亲爱的?"皮蒂帕特一面哭泣,一面绞着两只手说。"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怜的查理死了还不到一年----这讨厌的巴特勒船长就使你那么抛头露面,而他又是个可怕的、可怕极了的家伙,思嘉。惠廷太太堂姐科尔曼太太,她丈夫刚从查尔斯顿来,她跟我谈了这个人的情兄,他是个好人家的败类----啊,巴特勒家怎么会养出像他这样的不肖子来呀!他在查尔斯顿名声坏透了,没人接待,还牵涉到一个女孩子----那种坏事连科尔曼太太都不好意思去听呢----”“唔,我就不信他会坏到那种地步,"媚兰温和地说。"他看起来完全是个上等人嘛,而且,你只要想想他曾那么勇敢地跑封锁线----”“并不是他勇敢,"思嘉执拗地说,一面把半缸糖浆倒在鸡蛋饼上。"他是为了赚钱才去干的,他跟我这样说过,他对南部联盟毫无兴趣,他还说我们会被打垮呢。但是,他的舞跳得好极了。"她的这番话把听的人吓得目瞪口呆,不敢吭声了。
  “老在家里呆着我已烦了,也不想再这样待下去的。要是他们全都在议论我昨晚的事,那么反正我的名声已经完了,他们再说别的什么也就没有关系了。"她没有意识到这正是巴特勒的观点,观点来得那么地巧,并且非常适合她现在的想法。
  “啊!如果你母亲听见了,她会怎么说呀?她又会怎样看我呢?"一想到母亲听到自己女儿的不体面行为时必然会出现的那种惊惶失措的神色,思嘉便觉得有股冰凉的罪恶感涌上心头。但亚特兰大和塔拉相距有25英里呢,想到这,她于是又鼓起勇起来了。皮蒂姑妈决不会告诉爱伦。因为那样会使她这个监护人处于很不体面的地位,只要皮蒂不多嘴多舌,她就没事了。
  “我看----"皮蒂说,"是的,我看我最好是给享利写封信去谈谈----尽管我极不愿意这样做----可他是我们家唯一的男人,让他去对巴特勒船长表示责备的意思----啊,亲爱的,要是查理还活着多好----思嘉,你可千万千万不要再理睬那个人呀!"媚兰一声不响地坐在那儿,两只手搁在膝上,盘子里的鸡蛋饼早已凉了。她站起来,走到思嘉身后,伸出胳臂抱住她的脖子。
  “你不要难过,"她说,"亲爱的。我知道,你昨晚做了件勇敢的事,这对医院有很大帮助。如果有人敢说你一句半句,我会起来对付他们的。……皮蒂姑妈,你不要哭了。思嘉也实在够苦的了,哪儿也不能去,她还是个孩子呢。"她用手指摆弄着思嘉的黑发。"要是我们偶尔出去参加一点社交活动,那兴许要好一些。也许我们太只顾自己了,总是闷闷不乐地呆在家里。战争时期跟平时不一样嘛。每当我想到城里那些士兵,他们远离家乡,晚上也没什么朋友好去拜访的----还有医院那些伤兵,他们已经可以起床,但是还不能回到部队里去----这样,我觉得我们真有点自私了。我们应当马上收三个正在康复的伤员到家里来,像别的人家那样,同时请几个士兵每逢礼拜天来这里吃饭,好了,思嘉,你不要着急了,人们一旦了解就不会说什么了。我们知道你是爱查理的。"本来思嘉根本不着急,倒是对于媚兰在她头发里摆弄的那两只手有点不耐烦了。她真想使劲将脑袋一摆,说一声:“简直是胡扯!"因为她还清楚地记得,昨晚那些乡团队员、民兵和住院的伤兵曾怎样急着要跟她跳舞。在这世界上谁都可以充挡她的保护人,就是不要媚兰。她能保护自己的,谢谢你了。如果那不怀好意的老婆子硬要大喊大叫----好吧,没有她们她也会照样活下去,世界上有那么多漂亮的军官,干吗她还要为这些老婆子的叫嚷发愁呢!
  在媚兰的安慰下皮蒂帕特正轻轻地拭眼睛,这时百里茜拿着一封厚厚的信跑进来了。
  “给你的,媚兰小姐,一个黑小子给你带来的。”“我的?"媚兰诧异地说,一面拆信封。
  思嘉正在吃她的鸡蛋饼,因此不曾注意,直到发觉媚兰呜呜咽咽地哭了,才抬起头来,看见皮蒂帕特姑妈正把一只手放到胸口上去。
  “艾希礼死了?"皮蒂帕特尖叫一声,头往后仰去,两只胳臂便瘫软地垂下去了。
  “啊,我的上帝!"思嘉也叫了一声,顿时血都凉了。
  “不是的!不是的!"媚兰喊道:“思嘉!快!拿她的嗅盐来。闻吧,闻吧,亲爱的,你觉得好些了吗?使劲吸呀。不,不是艾希礼。我把你吓坏了,真抱歉,我哭了,是因为太高兴了,"她忽然把那只紧握的手松开,把手里的一件东西放到嘴唇上亲了亲。"我多么高兴,"说着,又是一阵抽泣。
  思嘉匆匆瞧了一眼,看到那是一个又粗又重的金戒指。
  “读吧,"媚兰指着地板上的信说:“啊,他多可爱,多好的心啊!"思嘉莫名其妙地把那张信笺捡起来,只见上面用粗黑的笔迹写道:“南部联盟也许需要它的男士们的鲜血,但是还不索要它的女士们的爱情的血液。亲爱的太太,请接受这个我对你的勇气表示敬意的标志,并请你不要以为你的牺牲没有意思了,因为这枚戒指是用十倍于它的价值赎回来的。瑞德·巴特勒船长。"媚兰把戒指套在手指上,然后珍惜地看着它。
  “我告诉过你他是上等人,不是吗?”她回过头去对皮蒂帕特说,一丝明朗的微笑从她脸上的泪珠里透露出来。"只有一位崇高而用心的上等人才会想到那叫我多么伤心----我愿意拿出我的金链子来替代。皮蒂帕特姑妈,请你必须写个条子去,请他星期天来吃午饭,好让我当面谢谢他。"由于心情激动,别的人好像谁也不曾想起巴特勒船长没有把思嘉的戒指也退回来。但思嘉想到了,而且很恼火。她知道那不是由于巴特勒船长为人高尚而促使他做出这样一个豪侠的举动。而是因为他希望获得邀请到皮蒂帕特家里来,并且精确无误地算准了怎样才能得到这一邀请。
  “我听说了你最近的行为,心中感到非常不安,"爱伦的来信中这样写道,思嘉坐在桌前阅读,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一定是那个讨厌的消息迅速传开了。思嘉在查尔斯顿和萨凡纳时,常听人说亚特兰大的人比南方任何其他地方的人都更喜欢议论和干预旁人的事,现在她才相信了。义卖会是星期一晚上举行的,今天才星期四呢。是哪个缺德的老婆子自告奋勇给爱伦写了信呢?有那么一阵她怀疑到皮蒂帕特身上,可是立即打消了这种想法。可怜的皮蒂帕特,由于害怕因思嘉举止不当而受到指责,一直心惊胆颤,她是不大可能把自己作为监护人的失职行为告诉爱伦的。说不定是梅里韦瑟太太干的吧。
  “我很难相信你会如此忘记自己的身份和教养。对于你在服丧期间到公众场合去露面这一过失,考虑到你是很想对医院有所贡献,我还可以原谅。但是你竟然去跳舞了,并且是同巴特勒船长这样一个人!我听到过许多他的事情(谁没有听到?)并且波琳上星期还写了信来,说他名声很坏,在查尔斯顿,连他自己家里也没有接待他,只是他那位伤透了心的母亲例外。他这样一个品性糟透了的人准会利用你的年幼无知,叫你出风头,好公开破坏你和你家庭的名誉,怎么皮蒂帕特小姐会这样玩忽职守,没有好好监护你呀?"思嘉看着桌子对面的姑妈,老太太认出了爱伦的手迹,她那张肥厚的小嘴胆怯地嘟着,像个害怕挨打想用眼泪来逃避的小孩子一般。
  “一想起你这么快便忘记了自己的教养,我就伤心透了。
  我已经打算立即把你叫回家来,但这要由你父亲去考虑处理。
  他星期五到亚特兰大去跟巴特勒船长交涉,并把你接回家来。
  我担心他会不顾我的劝告对你发火。我期望这样的卤莽行为只是由于年轻和欠考虑而引起的。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为我们的主义服务了,我也希望我的几个女儿都像我这样,可不要辱没—-"思嘉没有读完。信中还有更多这类的话,她生气第一次给彻底吓坏了。她现在已不再那样满不在乎和存心反抗了。她觉得自己是年幼胡来,就像十岁时在餐桌旁向爱伦摔了一块涂满黄油的饼干那样。她思量着,她那慈祥的母亲如今也在严厉地责备她,而她父亲就要到城里来跟巴特勒船长交涉了。
  她越发感到问题的严重性。父亲会很凶的。她终于知道自己已不再是个可爱的淘气孩子,不能坐在他膝头上扭来扭去赖掉一场惩罚了。
  “不是----不是坏消息吧?"皮蒂帕特向她问道,紧张得发抖。
  “明天爸爸要来了,他会像只鸭子抓无花果虫那样扑向我来呢,"思嘉忧心忡忡地回答。
  “把我的嗅盐拿来,百里茜"皮蒂帕特烦燥地说,接着把椅子往后一推,丢下刚吃一半的饭不管了。"我----我觉得要晕了。”“嗅盐在你的裙兜里呢,"百里茜说,她在思嘉背后跳来跳去,欣赏着这感人的一幕。她知道,杰拉尔德先生发起脾气来常常是煞好看的,只要不发在她的头上就好了。皮蒂从裙腰上把药品摸了出来,赶快送到鼻子跟前。
  “你们大家都得守在我身边,一刻也不要丢下我单独同他在一起,"思嘉喊道。”他非常喜欢你们两个,只要你们在场他就不敢跟我闹了。”“我可不行,"皮蒂帕特胆怯地说,一面站起身来。"我----我觉得不大舒服,我得躺下休息。明天我要躺一整天,你们一定要向他转达我的歉意。”“胆小鬼!"思嘉心想,忿忿地瞪了她一眼。
  媚兰一想起要面对奥哈拉先生那大发雷霆的样子,也吓得脸发白了,可是她仍然鼓起勇起来保护思嘉。"我会----我会帮助说明你那样完全是为了医院,他一定会原谅的。”“不,他不会,"思嘉说。"并且,唔,如果硬叫我这么丢脸地回塔拉去,我就要像母亲警告过的那样,死给他看!”“啊,你不能回去,"皮蒂帕特一声惊叫,又哭起来了。
  “要是你回去,我就只好----是的,只好请亨利来跟我们在一起,可是你知道,我是怎么也不能跟他一起住的,我只跟媚兰两个人在屋里时,一到晚上就紧张得要命,因为有那么许多男人在城里呀。但是你这个人很勇敢,有你在,家里没有一个男子汉我也不怕了!”“唔,他不会把你带回塔拉!"媚兰说,看样子她也要哭了。"现在这就是你的家了。要是没有你,我们怎么办呢?”“你要是知道我对你真正的看法,就会巴不得让我走了,"思嘉满不高兴地想,但愿除媚兰之外还有别的人能帮助她躲过父亲的谴责。要由一个你最不喜欢的人来保护你,那才讨厌呢。
  “也许我们应当取消对巴特勒船长的邀请----"皮蒂首先说。
  “唔,那就显得太不礼貌了!那不行!"媚兰着急地嚷道。
  “把我扶上床去吧,我眼看要犯病了,"皮蒂帕特哼哼着。
  “啊,思嘉,你怎么让我受这个罪呀?”
  第二天下午杰拉尔德到达时,皮蒂帕特已经病倒在床上了。她好几次从紧闭的卧室里传出道歉的口信,并吩咐让那两个惊惶失措的女孩子主持晚餐。杰拉尔德尽管也吻了思嘉,并在媚兰的脸颊上表示赞许地拧了一下,叫了声"媚兰姑娘",可始终保持一种令人不安的沉默态度。思嘉心里很难受,觉得还不如让他大喊大叫地咒骂一通要痛快得多。媚兰坚守诺言,像个影子似的寸步不离地紧挨着思嘉,而杰拉尔德又是那么讲究的一个上等人,不好在她面前责备自己的女儿。思嘉不得不承认媚兰把事情做得很好,仿佛她压根儿不知道有什么差错似的,并且一开始吃晚饭就巧妙地让他忙于说话,不得空。
  “我很想听听县里所有的情况,"她笑容满面地对他说,"英迪亚和霍妮太不喜欢写信了,可我知道你是了解那边一切动静的。给我说说乔·方丹的婚礼吧。"杰拉尔德被捧得高兴起来,他说那次婚礼不十分热闹,"不像当初你们几位姑娘办的那样,"由于乔只有很少几天的休假,芒罗家的小女儿萨莉长得很美,可惜他记不起她穿的什么衣服了,但是他听说她连件"隔朝"衣也没有呢!
  “真的吗?”她们俩像受了侮辱似的惊叫起来。
  “真的,因为她根本就不曾有过一个'二朝',"杰拉尔德解释说,接着便大笑起来,也来不及反省这种话可能是不适宜对女人说的。听到他的笑声思嘉便兴致勃勃了,并且庆幸媚兰有这样的本领。
  “第二天乔便回弗吉尼亚去了,"杰拉尔德赶忙补充一句。
  “以后也没有搞什么拜访和舞会。塔尔顿那对挛生兄弟现在也还呆在家里。”“我们听说了。他们复元了吗?”“他们的伤势不重。斯图尔特伤在膝头上,布伦特被一颗米尼式子弹打穿了肩胛。你们也听说过他们在表彰英勇事迹的快报上列名了吗?”“没有呀!为我们讲讲吧!”“两个都是冒失鬼,我想他们身上一定有爱尔兰人血统,"杰拉尔德得意地说。"我忘记他们干了些什么,不过布伦特现在是个中尉了。"听了他们的功绩思嘉感到很高兴,仿佛觉得这功绩自己也有份似的。一个男人只要曾经追求过她,她就永远忘不了他是属于她的,他所做的一切好事也就有助于她的荣誉了。
  “还有个消息是你们两人都喜欢听的,"杰拉尔德说。"听说斯图又在'十二橡树'村求婚了。”“是霍妮还是英迪亚?"媚兰兴奋地问,而思嘉几乎是愤愤地瞪着眼珠子等待说下去。
  “唔,当然了,是英迪亚小姐,她不是一直稳稳地抓住他,直到我们家这个小女儿去勾引他为止吗?”“唔,"媚兰对于杰拉尔德这股直率劲儿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还不只这样呢,现在小布伦特又喜欢到塔拉农转圈了!"思嘉不好说什么。在她看来她的这位情人的变节行为几乎是一种侮辱。尤其是她还记得,当她告诉这对孪生兄弟她快要和查理结婚时,他们表现得那么粗野。斯图尔特甚至威胁要杀死查理或思嘉,或者他自己,或者所有这三个人,那一次闹得可真紧张呀!
  “是苏伦吗?”媚兰问,脸上流露出高兴的微笑。"不过我想,肯尼迪先生----”“唔,他呀?"杰拉尔德说。"弗兰克·肯尼迪还是那样蹑手蹑脚的,连见了自己的影子都害怕。他要是再不说清楚,我就要问问他究竟安的什么心。不,布伦特是在打我那小女儿的主意。”“卡琳?”“她还是个孩子呢!"思嘉尖刻地说,终于又开口了。
  “她比你结婚的时候只小一岁多一点呢,小姐,"杰拉尔德反驳道。"你是在抱怨你过去的情人看上了你的妹妹喽?"媚兰脸红了,她很不习惯这种坦率态度,于是示意彼得去把甘薯馅饼拿进来。她在心里拼命寻找别的话题,最好既不牵涉到某个具体的人而又能使奥哈拉先生不要谈其他此行的目的。她什么也想不出来,不过奥哈拉一下打开话匣子,便只要有人听他,也用不着你怂恿了。他谈到物资供销部的需求每月都在增加,谈到杰斐逊·戴维斯多么奸滑愚蠢,以及那些被北方佬以重金招募到军队的爱尔兰人怎样耍流氓,等等。
  酒摆到桌上了,两位姑娘起来准备走开,这时杰拉尔德皱着眉头严峻地看了他女儿一眼,叫她单独留下来陪他一会。
  思嘉无可奈何地瞧着媚兰,媚兰无计可施,绞着手里的手绢,悄悄走出去,把那两扇滑动的门轻轻拉上了。
  “好啊,姑娘!"杰拉尔德大声说,一面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你干得不错嘛!刚当了几天寡妇?你这是想再找一个丈夫啦。”“爸爸,别这么大声嚷嚷,佣人们----”“他们一定早知道了,大家都听说咱们家的丑事了,你那可怜的母亲给气得躺倒了,我也抬不起头来。真丢人呀!不,小家伙,这一回你休想再用眼泪来对付我了,"他急速地说下去,口气中微微流露着惊恐,因为看见思嘉的眼睑已开始眨巴眨巴,嘴也哭了。"我了解你。你是丈夫一死马上就会跟别人调情的。不要哭嘛。我今天晚上也不想多说了,因为我要去看看这位漂亮的巴特勒船长,这位拿我女儿名誉当儿戏的船长,但是明天早晨----现在你别哭了。这对你毫无好处,毫无好处。我已经决定,你明天早晨就跟我回塔拉去,免得你再让我们大家丢脸。别哭了,好孩子,瞧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这不是很漂亮的礼物吗?瞧呀!你给我添这许多麻烦呢,叫我在忙得不可开交时老远跑到这里来?别哭了!"媚兰和皮蒂帕特他们睡着好几个小时了,可思嘉仍然醒着躺在闷热的黑暗中,她那颗憋在胸腔里畏缩着的心显得很沉重。要在生活刚刚重新开始的时候就离亚特兰大,回家去,见母亲,这多可怕呀!她宁死也不愿意去跟母亲见面。她但愿自己此刻就死了,那时大家都会后悔自己怎么就这样狠心呢。她的头在火热的枕头上转过来转过去,直到隐隐听见寂静的大街上有个声音远远传来。那是一个很熟悉的声音,虽然那样模糊,听不清楚,她从床上溜下来,走到窗口。在一片繁星密布的幽暗天空下,街道两旁那些交拱着的树木,显得柔和而黑黝黝的。声音愈来愈近,那是车轮的声响,马蹄的得得声和人声。她忽然咧嘴一笑,因为她听到一个带浓重爱尔兰土腔和威士忌酒味的声音在高唱《矮背马车上的佩格》,她明白了。这一回尽管不是在琼斯博罗旁听了法庭审判,但杰拉尔德这次回家的情景却是同上次的毫无二致。
  思嘉隐约看见一辆马车在屋前停下来,几个模糊的人影下了车。有个什么人跟着他。那两个影子在门前站住,随即门闩一响,思嘉便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杰拉尔德的声音。"现在我要给你唱《罗伯特·埃米特挽歌》,你是应该熟悉这支歌的,小伙子。让我教你唱吧。”“我很想学呢,"他的那位同伴答道,他那拖长的声调中好像抑制着笑声似的,"不过,奥哈拉先生,以后再说吧。”“啊,我的上帝,这就是那个姓巴特勒的家伙呀!"思嘉心里想,开始觉得懊恼,但随即高兴起来。至少他们没有搞决斗,而且他们一定很投机,才在这个时刻在这种情况下一道回家来。
  “我要唱,你就得听,要不然我就宰了你,因为你是个奥兰治分子。”“是查尔斯顿人,不是奥兰治分子。”“那也好不到哪里去。而且更坏呢。我有两个姨妹就在查尔斯顿,我很清楚。”“难道他想让所有的邻居都听见吗?”思嘉惊恐地想道,一面伸手去找自己的披肩,可是她怎么办呢?她不能深更半夜下楼去把父亲从大街上拖进来呀!
  倚在大门上的杰拉尔德这时二话不说,便昂着头用低音吼着唱起《挽歌》来,思嘉把两只臂肘搁在窗棂上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本来是支很美妙的歌,只可惜她父亲唱不成调儿。她自己也是喜欢这支歌的,还跟着歌词沉思了一会,那是这样开始的:她距离年轻英雄的长眠之地很远,她的情人们正围着她在这儿悲叹。
  歌声在继续,她听见皮蒂帕特和媚兰的房间里有响声。可怜的人,她们都给吵醒了。她们不习惯像杰拉尔德这样充满血性的男人。歌唱完了,两个人影叠在一起从过道上走来,登上台阶。接着是轻轻地叩门声。
  “我看只好我下楼了,"思嘉想。"毕竟他是我父亲,而皮蒂是死也不会去的。”而且,她不想让佣人们看见杰拉尔德这副模样,要是彼得去扶他上床,他准会发神经的。只有波克才知道怎样对付他。
  她用披肩紧紧围着脖子,点起床头的蜡烛,然后迅速从黑暗的楼梯上下去,走到前面穿堂里。她把蜡烛插在烛台上,开了门,在摇晃不定的烛光下看见瑞德·巴特勒衣着整齐地搀扶着她那位矮矮胖胖的父亲。那首《挽歌》显然已成了杰拉尔德的天鹅之歌,因为他已经老老实实地挂在这位同伴的臂膀上了,他帽子不见了,那头波浪式的长发乱成了一堆白马鬃似的,领结歪到了耳朵下面,衬衫胸口上满是污秽的酒渍。
  “我想,是你父亲吧?"巴特勒船长说,黝黑的脸膛上闪烁着两只乐呵呵的眼睛,他一眼便看遍了她那宽松的睡衣,仿佛把那条披肩都看穿了。
  “把他带进来,"她毫不客气地说,对自己的装束感到很不好意思,同时恼恨父亲使她陷入了任凭此人嘲笑的尴尬境地。
  巴特勒把杰拉尔德推上前来。"让我帮你送上楼去好吗?
  你是弄不动他的。他沉得很。”
  听到这一大胆的提议,她便吓得张口结舌了。试想果真巴特勒船长上楼去了,此刻正畏缩着躲在被子里的皮蒂帕特和媚兰会怎样看呢!
  “哎哟,不用了!就放到这里,放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好了。”“你是说寡妇自焚?”“你要是留神把话说得文明一点,我就感激不尽了。这里,把他放下吧。”“要不要替他脱掉靴子?”“不要,他本来就是穿着靴子睡的。"她不小心说漏了嘴,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因为他把杰拉尔德的两条腿交叉起来时轻轻地笑了。
  “现在请你走吧。”
  他走过黑暗的穿堂,拿起那顶掉在门槛上的帽子。
  “星期天来吃午饭时再见吧,"他边说边走出门去,随后轻轻把门带上。
  思嘉五点半钟起身,这时仆人们还没有从后院进来动手做早餐。她溜进静悄悄的楼下客厅里。杰拉尔德已经醒过来,坐在沙发上,双手捧着圆圆的脑袋,仿佛要把它捏碎似的。思嘉进去时他偷偷朝她看了看。他这样动动眼睛也觉得痛苦不堪,接着便呻吟起来。
  “真要命,哎哟!”
  “爸爸,你干的好事呀!"她忿忿地低声说。"那么晚回来,还唱歌把所有的邻居都吵醒了。”“我唱歌了?”“唱了!把《挽歌》唱得震天响!”“可我压根儿记不得了。”“邻居们会到死还记得的。皮蒂帕特小姐和媚兰也是这样。”“真倒霉,"杰拉尔德呻吟着,动着长了厚厚一层苦苔的舌头,在焦干的嘴唇上舔了一圈。”一玩儿起来,以后的事我就什么都记不起来了。”“玩儿?”“巴特勒那小子吹牛说他玩扑克无人能敌----”“你输了多少?”“怎么,我赢了,当然,只消喝一两杯我就准赢。”“拿出你的荷包来我看看。"好像动弹一下都很痛苦似的,杰拉尔德好不容易才从上衣口袋里取出荷包,把它打开。他一看里面是空的,这才愣住了。
  “五百美元,"他说,"准备给你妈妈向跑封锁线的商人买东西用的,如今连回塔拉的盘费也没了。"思嘉烦恼地瞧着那个空荷包,心中渐渐形成一个念头,而且很快就明确了。
  “我在这里再也抬不起头来了,"她开始说,"你把我们的脸都丢尽了。”“孩子,闭住你的嘴,你没看见我的头都快炸了吗?”“喝得醉醺醺的,带着巴特勒船长这样一个男人回来,扯开嗓子唱歌给大家听,还把口袋里的钱输得精光。”“这个人太会玩牌了,简直不像个上等人。他----”“妈听到了会怎么说呢?"他忽然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来。
  “你总不至于向你妈透露让她难过吧,会吗?”思嘉只嘟着嘴不说话。
  “试想那会叫她多伤心,像她这样一个柔弱的人。”“爸,那么你也得想想,你昨晚还说我辱没了家庭呢!我,只不过可怜巴巴地跳了一会舞,给伤兵挣了点钱嘛。啊,我真想哭。”“好,别哭,"杰拉尔德用祈求的口气说。"我这可怜的脑袋还怎么受得了呀,它真的就要炸了!”“你还说我----”“小家伙,得了,得了,不要为你这可怜的老父亲说的什么话伤心了,他是完全无心的,并且什么事情也不懂!当然,你是个又乖又好心的姑娘,我很清楚。”“还要带我不光彩地回家去吗?”“噢,我不会这样做,亲爱的,那是逗你玩儿的。你也不要在妈跟前提这钱的事,她已经在为家里的开支发急了,你说呢?”“不提,"思嘉爽快地说,"我不会提的,只要你让我还留在这里,并且告诉妈妈,那只不过是些刁老婆子的闲扯罢了。"杰拉尔德伤心地看着女儿。
  “这等于是敲诈了嘛。”
  “昨晚的事也很不体面呢。”
  “好吧,"杰拉尔德只得哄着她说,"我要把那件事统统忘掉。现在我问你,像皮蒂帕特这样一位体面的女士,家里会藏得有白兰地吗?要是能喝一杯解解昨晚的酣醉----"思嘉转过身来,踮起脚尖经过穿堂,到饭厅里去拿白兰地酒,这是皮蒂帕特每当心跳发晕或者好像要晕时总得喝一口的,因此思嘉和媚兰私下称之为"治晕药水",思嘉脸上一片得胜的神色,对于自己这样不孝地摆弄父亲一点不感到羞耻。如今,即便还有什么多嘴多舌的人再给爱伦写信,她也可以从谎言中得到宽慰了。现在她可以继续待在亚特兰大了。如今,她可以根据自己高兴做几乎任何想做的事了,因为皮蒂帕特本来就是个没主见的女人。她打开酒柜,拿出酒瓶和玻璃杯,把它们抱在胸前站了一会儿,想象着美妙的远景她好像看见在水声潺潺的桃树溪畔举行野餐和在石山举行大野宴的情景,还有招待会、舞会,坐马车兜风,以及星期日晚上在小店吃晚餐,等等。所有这些活动她都要在场,并且成为其中的核心,成为一群群男人围聚着的核心。男人们会很快坠入情网,只要你在医院里给他们稍稍做点事情就行。
  现在他对医院不再那么反感了。男人生病时总是容易感动的。
  他们很轻易就会落到一位机灵姑娘的手里,就像在塔拉农场,只要你把果树轻轻一摇,一个个熟透了的苹果就掉下来了。
  她拿着那瓶能叫人重新振作的酒回到父亲那里,一路在心中感谢上帝,因为著名的奥哈拉家族的头脑毕竟没有抵挡住昨晚的那场搏斗;她并且突然想起:也许瑞德·巴特勒还和这件事有关呢。
 楼主| 发表于 2009-6-14 11:11: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那以后一个星期的某一个下午,思嘉从医院回来,感到又疲倦又气愤,之所以疲倦,是因为整个上午都站在那里,而气愤的是梅里韦瑟太太狠狠地斥责了她,因为替一个伤兵包扎胳臂时她坐在他的床上了。皮蒂姑妈和媚兰都戴好了帽子,带着韦德和百里茜站在走廊上,准备出外作每周一次的访问活动,思嘉请他们原谅不奉陪了,便径直上楼进入自己的房里。
  思嘉听见马车轮的声响已远远消逝,知道现在家里已没有人看得见了,便悄悄溜进媚兰的房里,用钥匙把门反锁好。
  这是一间整洁的小小闺房,安静而温暖地沐浴在下午四点斜照的阳光里。除了很少几块地毯之外,光滑的地板上一无所有,雪白的墙壁只有一个角落被媚兰作为神龛装饰了起来。
  这里悬挂着一面南部联盟的旗帜,下面是媚兰的父亲在墨西哥战争中用过的那把金柄的军刀,也是查尔斯出去打仗时佩带过的。还有查尔斯的肩带和插手枪的腰带,连同套子里的一只左轮手枪,也挂在这里,在军刀和手枪之间是查尔斯本人的一张照片,他身穿笔挺的灰色军装英武地站着,一双褐色的大眼睛神采奕奕,嘴唇上露着腼腆的微笑。
  对那张照片思嘉瞧也没瞧,便毫不迟疑地向屋子里床旁边那张桌子走去,桌上摆着一个四方的木信匣。她从匣子里取出一束用篮带子扎着的信件,那是艾希礼亲手写给媚兰的。最上面的那封是那天上午才收到的,思嘉把它打开了。
  思嘉第一次来偷看这些信时,还感到良心上很不安,也生怕被发觉,以致双手哆嗦得几乎取不出信来。可后来干的次数多了,那点从来就不怎么讲究的荣誉感以及怕人发现的顾虑也就渐渐消失了。偶尔她也会心一沉,想到"母亲要是知道了会怎么说呢?"她明白,母亲宁愿让她死也决不容许她干出这种无耻的勾当来。所以思嘉起初很苦恼,因为她还想做一个在各方面都像母亲的人。可是想读这些信的诱惑力实在太强大,使得她把这样的考虑都渐渐置之度外了。现在她已经成了老手,善于把那些不愉快的思想从心里撂开。她学会了对自己说:“我现在不去想那些烦人的事了,等到明天再想吧。"往往到明天,那个思想压根儿已不再出现,或者由于一再推迟而淡漠起来,觉得并不怎么烦人了。如此,偷看艾希礼的信件这件事也就不再是她良心上的一个负担了。
  对于艾希礼的信媚兰向来慷慨的,往往要给皮蒂姑妈和思嘉朗读几段,但那些没有读的段落呢,它们正是思嘉感到痛苦之处,并促使她去偷看这位大姑子的邮件。她必须弄清楚究竟艾希礼从结婚以来是否已经爱媚兰了。她必须弄清楚他是不是在假装爱她。在信里他给她写温柔亲昵的话吗?他表现了什么样的感情?又是用怎样热烈的口气表达的呢?
  小心地,她把信笺摊开。
  艾希礼的细小匀整的笔迹在她眼前跃然出现,她阅读起来,"我亲爱的妻",这个称呼立即使她松了一口气,他毕竟还没有称呼媚兰为"宝贝"或"心肝"。
  “我亲爱的妻:你来信说你深恐我在向你隐藏我的真实思想,问我近来在想些什么----”“哎哟,我的天!"思嘉深感歉疚的想道。"隐藏他的真实思想。媚兰了解他的心思吗?或者我的心思?她是不是在猜疑他和我----"她把信更凑近一些,紧张得双手发抖,但是读到下一段时又开始轻松了。
  “亲爱的妻,如果说我向你隐藏了什么,那是因为我不想给你加重负担,使你在担心我的身体安全的同时还要为我心理上的困扰担忧。然而我什么也瞒不住你,因为你对我太了解了。请不用害怕。我没有受伤,也没有生玻我有足够的东西吃,间或还有一张床睡觉。对一个士兵来说,不能有别的要求了。不过,媚兰,我心头压着许多沉重的想法,我愿意向你敞开我的心扉。
  “入夏以来,我晚上总睡不好,经常在营里熄灯后很久还没有入睡。只好一次又一次仰望星空,心里在想:‘你怎么到了这里,艾希礼·威尔克斯?你为了什么而打仗呢?'“当然不是为名誉和光荣。战争是肮脏的事业,而我不喜欢肮脏。我不是个军人,也没有不惜从炮膛口里寻找虚名的志愿。不过,现在我已到这里打仗来了----我这个天生的地地道道的乡下书呆子!因为,媚兰,军号激不起我的热血,战鼓也催不动我的脚步,我已经清清楚楚看出我们是被出卖了,被我们南方人狂妄的私心所出卖了----我们相信我们一个人能够打垮十个北方佬,相信棉花大王能够统治世界呢!我们被那些高高在上、备受尊敬和崇拜的人出卖了,他们用空谈、花言巧语、偏见和仇恨,用什么'棉花大王'、'奴隶制'、'州权'、'该死的北方佬'把我们引入歧途。
  “所以,每当我躺在毯子上仰望着天空责问自己'为了什么而打仗'时,我就想到州权、棉花、黑人和我们从小被教着憎恨的北方佬,可是我知道所有这些都不是我来参加战争的真正理由,另一方面,我却看见了'十二橡树'村,回想月光怎样从那些白柱子中间斜照过来,山茱萸花在月色中开得那样美,茂密的蔷薇藤把走廊一侧荫蔽得使最热的中午也显得那样清凉。我还看见母亲在那里做针线活,就像我小时候那样。我听见黑人薄暮时期倦地一路歌唱着从田里回来,准备吃晚餐,还听见吊桶下井打水时辘辘轳吱吱嘎嘎的响声。从大路到河边,中间是一起宽广的棉田,前面是辽阔的远景,黄昏时夜雾从低洼处升起,周围渐渐朦胧起来。所有这一切,正是为了这一切,我才到这里来,因为我既不爱死亡和痛苦,也不爱光荣,更不对任何人怀有仇恨。也许这就是所谓爱国之心,就是对家庭和乡土的爱。不过,媚兰,意义还更深一点。因为,媚兰,我上面列举的这些仅仅是我甘愿为之献出生命的那个东西的象征,即我所热爱的那种生活的象征而已,因为我是在为以往的日子,为我所最珍爱的旧的生活方式而战斗,无论命运的结局怎样,我担心这种生活方式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因为,无论胜败,我们同样是要丧失的。
  “如果我们打赢这场战争,建立我们梦想的棉花王国,我们仍是失败了,因为我们会变成一个不同的民族,旧的宁静的生活方式从此消失。世界会来到我们的门口吵着要买棉花,我们也可以规定自己的价格。那时,我担心我们会变得跟北方佬毫无两样,像他们那样专牟私利,贪得无厌,一切商品化,而这些都是我们现在所蔑视的。如果我们失败了,啊,媚兰,如果我们失败了呢?
  “我并不是怕危险,怕被俘。怕受伤,甚至死亡,如果死神一定要来临的话,我担心的是一旦战争结束,我们就永远也回不到原来的时代去了。而我是属于过去那个时代的,我不属于现在这个残杀的疯狂时代,我害怕即使我尽力去适应未来的世界也会跟它格格不入,亲爱的,你也不行,因为你和我属于同一个血统。我不知道未来会带来什么,不过可以肯定不是像过去那样美丽和令人满意的光景。
  “躺在那些酣睡的小伙子们附近,我瞧着他们,心中暗忖那对孪生兄弟,或者亚历克斯,或者凯德,是否也有这样的想法呢?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明白自己是在为主义而战,而这个主义在第一声枪响时便立即消失了,因为我们的主义实际上就是我们的生活方式,现在它已不复存在。不过我想他们不会有这些想法,因此他们是幸运的。
  “在我向你求婚时,我不曾为我们设想到这一点,我只想到要在'十二橡树'村像过去那样平和、舒适而安定地生活下去。媚兰,我们两人是一样的爱好宁静,因此我看见我们面前是一段长长的平安无事的岁月,让我们自由自在地读书、听音乐和做梦。可没有想到会像今天这样,从来也没有想到啊!没有想到我们竟会碰到这种局面,这种旧的生活方式的毁灭,这种血腥的屠杀和仇恨!媚兰,有什么值得我们这样做的呢----州权,奴隶,棉花,都不值得啊!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我们去蒙受今天所遭遇或将来可能遭遇的灾难,因为如果北方佬打垮了我们,前景将是不堪设想。而且,亲爱的,他们还很可能把我们打垮呢!
  “我不应该给你写这些东西,我甚至不应该去想这些。可是你问我心里在想些什么,而且失败的恐惧确实存在。你还记得举行大野宴和宣布我们订婚那天的情况吗?那天有个名叫巴特勒、口音像来自查尔斯顿的人,由于他批判南方无知,几乎引起了一场争斗。你是否还记得,因为他说我们很少有铁厂和工厂,棉纺厂和船员,兵工厂和机器制造厂,那对孪生兄弟便要开枪打他?你是否还记得,他说过北方佬舰队能够把我们严密地封起来,让我们的棉花运不出去?他是对的,我们是在使用革命战争时代的毛瑟枪对付北方佬的新的来福枪,而封锁线已经愈来愈紧,很快连药品也要弄不进来了。本来我们应当重视像巴特勒这样的冷嘲派,他们了解情况,并且敢于说出来,而不像政治家那样只有笼统的感觉而已。实际上他是说南方除了棉花和傲慢态度之外,是没有什么东西来打这场战争的。现在棉花已没有价值,惟一剩下的只有他所说的那种傲慢了。不过,我要把这种傲慢称为无比的勇气。
  如果----”
  思嘉没有继续读下去,便小心地把信折起来,装进封套,因为实在读得有点厌烦了。而且,信中用的那种语调,那些谈论失败的蠢话,也叫她隐隐感到压抑。她毕竟不是要从媚兰的这些信件中了解艾希礼的令人费解而枯燥无味的思想呀。这些思想,他以前坐在塔拉农场的走廊上时,她已经听得够多的了。
  她唯一想知道的是,艾希礼给不给妻子写那种感情热烈的信。看来至今还没写过。她读了读信匣里的每一封信,发现其中没有哪一封不是一个哥哥对妹妹所能写出来的。信写得很亲切,很幽默,很随便,却绝非情书。思嘉自己收到过热烈的情书太多了,只要一过目是决不会看不出真正的感情特征。可这些信中没有那样的特征。像每回偷看之后那样,她浑身有一种称心如意的感觉,因为她确信艾希礼还在爱着她,她还常常满怀轻蔑地试想,怎么媚兰竟看不出艾希礼仅仅把她当做一个朋友在爱她呢?虽然媚兰没有从丈夫的信中发现什么缺陷,不过她从来不曾收到过别的男人的情书,因此也就没有什么好拿来跟艾希礼的信作比较了。
  “他怎么会写出这样的怪信来,”思嘉想。"要是我有个丈夫给我写这种无聊的废话,看我怎样教训他!怎么,连查理写的信也比这些强得多哩?"她把那些信的边缘揭开,看看上面的日期,记住它们的大概内容。其中没有什么生动的描写军营和冲锋的段落,像达西·米德给他父母或可怜的达拉斯·麦克卢给他的两位姐姐写的信那样。米德家和麦克卢尔家给他们的所有邻居骄傲地朗读那些信,而思嘉只好暗自感到羞耻,因为媚兰没有从艾希礼那里收到过这样的信来给缝纫会的人朗读。
  似乎艾希礼给媚兰写信时压根儿故意不谈战争,并且设法在他们两人周围画一个没有时间性的魔幻圈子,把自从萨姆特要塞事件以来所发生的一切都通通排除在外。仿佛他甚至是在设想根本就没有战争这回事。他写到他跟媚兰曾经读过的书和唱过的歌,写到他们所熟悉的老朋友和他在大旅游中去过的地方。所有的信里都流露出一种想回到“十二橡树”村来的渴望心情,一页又一页地写狩猎,写寒秋,写星光下在幽静的林中小道上骑马漫游,写大野宴和炸鱼宴,写万籁无声的月夜和那幢古老住宅宁静的美。
  她思考着刚刚读过的那封信中的话:“没有想到会像今天这样,从来也没有想到啊!"它们好像是一个痛苦的灵魂面对着某种他所不能面对而又必须面对的东西在发出呼叫。这使她感到困惑,因为他既然不害怕受伤甚至死亡,还害怕什么呢?她生来不善于分析,现在只得同这种复杂的思想作斗争了。
  “战争把他搅乱了----他不喜欢那些使他困扰的事情……就像我。……他爱我,可是他害怕跟我结婚,因为怕我打乱他的思想和生活方式。不,他不见得就是害怕,艾希礼并不是胆小鬼。他受到快报的表扬,斯隆上校在那封给媚兰的信中谈到他领头打冲锋的英勇事迹,这都说明他一点也不胆校他一经决定要做什么事情,那就谁也比不上他勇敢或坚决了。不过----他这人是生活在自己的脑子里而不是在外界人世间,他极不愿意出来深入现实,并且----唔,我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要是我早几年就理解了他的这个特点,我想他一定跟我结婚了!"她把那束信贴在胸口上站了一会,恋恋不舍地想着艾希礼。自从她初次爱上他那天以来,她对他的感情从未改变过。
  当时她才十四岁,那一天她站在塔拉农场走廊上,看见艾希礼骑在马上微笑着缓缓走来,他的头发在早晨的阳光下发出闪闪银光,那时这种感情便突然袭上心头,使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她的爱情依然是一个年轻姑娘对一位她不能理解的男人的仰慕,这个男人的许多品质都是她自己所没有却十分敬佩的。他仍然是一个年轻姑娘梦想中的完美无缺的骑士,而她的梦想所要求的只不过是承认他爱她,所期待的只不过是一个吻而已。
  读完那些信,她深信即使他已经跟媚兰结婚,但仍是爱她思嘉的;只要明确了这一点,她便几乎没有别的奢望了。她仍然是那个年轻的天真的姑娘,要是查理曾经用他那摸摸索索的笨拙劲和羞羞答答的亲昵举动轻轻挑动了她内心的情欲之弦,那么她对艾希礼的梦想就不会满足于一个吻了。可是她单独同查理在一起的那几个月光之夜并不曾触发她的情窦,也没有使她臻于成熟。查理没有唤醒她对于所谓情欲、温存、肉体与灵魂上的真正接触的观念,因此她才保持着这种天真未凿的状态。
  对她而言,情欲不过是屈从那种不可理解的男性狂热而已,那是女性分享不到乐趣的一种痛苦而尴尬的举动,它将不可避免地导致更加痛苦的分娩程序。在她看来,结婚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好惊奇的。她举行婚礼之前,母亲曾含蓄地告诉她,结婚是女人必须庄严而坚决地忍受的某种事件,后来她当了寡妇,别的已婚妇女时常悄悄说的一些话更加证实了这一点,思嘉很高兴,自己在情欲和结婚方面总算已经过关了。
  思嘉与结婚这件事已经不相干了,但与恋爱则并非如此,因为她对艾希礼的爱情是不一样的,那是与情欲或婚姻没有关系的,是一种神圣而十分惊人地美丽的东西,一种在长期被压迫默不作声,但时常靠回忆希望来维持着的过程中偷偷增长的激情。
  叹息着边用带子把那一大束信小心地捆好,又一次(第一千次)暗想究竟艾希礼身上有什么东西在避开她的理解。她想对这个问题思考出一个满意的结论来,但是与往常那样,结论不听从她那简单头脑的指挥,拒不出现。她把那捆信放回到匣子里,并且盖好盖子,这时她皱起眉头,因为她回想刚才读过的那封信中,最未一段提到了巴特勒船长。真奇怪,怎么艾希礼对那个流氓一年前说过的话有那么深的印象呢?无可否认巴特勒船长是个流氓,不管他跳舞跳得多么美妙,只有一个流氓才能说出像他在义卖会上说出的那些有关南部联盟的话来。
  她向对面的镜子走去,在那里得意洋洋地理了理头发。她又神气起来了,就像每次看见自己的白皙皮肤和斜斜的绿眼睛时似的。微笑着漾出那两个酒窝来。这时,她愉快地瞧着镜中的影像,记起艾希礼一直那么喜爱她的酒窝,便把巴特勒船长从心中打发走了。至于爱着另一个女人的丈夫,偷看那个女人的信件,这些并没有引起她良心的谴责,因而也就不会妨碍她欣赏自己的青春美貌和重新确信艾希礼对她的爱了。
  她开门,轻心快意地走下阴暗的螺旋形楼梯,走到一半便唱起《到这场残酷战争结束时》来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6-14 11:11: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战争继续进行着,大部分是成功的,但是现在人们已不再说"再来一个胜仗就可以结束战争"这样的话了,也不再说北方佬是胆小鬼了。现在大家都明白,北方佬根本不是胆小鬼,而且决不是再打一个胜仗就能把他们打垮的。不过在摩根将军和福雷斯将军指挥下南部联盟军在田纳西州打的胜仗,和第二次布尔溪战役的胜利,是可以作为击溃北军的战利品而加以吹嘘的。虽然,这些胜利都付出了重大的代价。亚特兰大各医院和一些居民家里,伤病员大量拥入,同时有愈来愈多的女人穿上了丧服,奥克兰公墓里那一排排的士兵坟墓也每天都在增加。
  南部联盟政府的货币惊人地贬值,生活必需评价格随之急剧上涨。物资供销部门征收的食品税已高到使亚特兰大居民的饮食也开始蒙受损失了。白面极贵又很难买到,因此普遍以玉米面包代替饼干、面包卷和蛋糕。肉店里已几乎不卖牛肉,就连羊肉也很少,而羊肉的价钱又贵得只有阔仆人家才买得起。好在还有充足的猪肉,鸡和蔬菜也不少。
  北方佬对南部联盟各州港口已加紧了封锁,因此茶叶、咖啡、丝绸、鲸须衣褡、香水、时装杂志和书籍等奢侈品,就既稀少又很贵了。甚至最便宜的棉织品的价格也在飞涨,以至一般女人都在唉声叹气地改旧翻新,用以对付着换季的衣着,多年以来尘封不动的织布机现在从阁楼上取了下来,几乎家家的客厅里都能见到家织的布匹。几乎每个人,士兵、平民、妇女、小孩和黑人,都穿上了这种家织土布的衣裳,灰色,作为南部联盟军制服的颜色,如今在日常穿着中已经绝迹,而由一种白胡桃色的家织布所替代了。
  各个医院已经在为缺乏奎宁、甘汞、鸦片、哥罗仿、碘酒等等而发愁。纱布和棉布绷带现在也很贵重,用后不能丢掉,所以凡是在医院服务的女人都带着一篮篮血污的布条回家,把它们洗净熨平,然后带回医院给别的伤员使用。
  但是,对于刚刚从寡妇蛰居中跑出来的思嘉来说,战争只不过是一个愉快和兴奋的时候而已。甚至节衣缩食她也一点不以为苦,只要重新回到这广阔的世界里便心满意足了。
  她回想过去一年的沉闷的日子,一天又一天毫无变化地过着,便觉得眼前的生活节奏已大大加快,达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每天早晨开始的都是一个新的激动人心的日子,她会遇到一些新的人,他们要求来拜访她,说她多么漂亮,说他们多么希望享有特权为她战斗甚至付出生命。她能够而且的确在爱着艾希礼直到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息,可是这并不妨碍她去引诱别的男人来向她求婚。
  当前正在继续的战争给了后方人们一个不拘常规的进行社交活动的机会,这使老人们大为吃惊。做母亲的发现陌生男人来拜访女儿,他们既没有介绍信又家世来历不明,更可怕的是她们的女儿竟与这些人手拉手坐在一起!就说梅里韦瑟太太吧,她是直到结婚以后才吻她的丈夫的,现在看见梅贝尔竟在吻那小个子义勇兵雷内·皮卡德了,这叫她怎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呢?特别是当梅贝尔公然表示不觉得羞耻时,她就更加惊恐万状了。即使雷内很快便向她求了婚,也没有缓和这一紧张局面。梅里韦瑟太太觉得南方正在道德上迅速全面地崩溃,并且经常提出这样的警告。其他作母亲的人也衷心赞同她的意见,并将问题归咎于战争。
  可是那些说不定在一周或一个月内就会牺牲的男人,是不耐烦等待一年才去要求叫一位姑娘的小名的(当然还得冠以"小姐"的称号)。他们也不会履行战前规定的那种冗长的正式求婚礼节。他们总是在三四个月之内就提出订婚的要求。
  至于女孩子们,她们本来很清楚上等人家的姑娘一般要拒绝男方三次,而如今却在头一次就急忙答应了。
  这种不正常的状况使思嘉觉得战争还是相当有趣的。除了护理工作肮脏和卷绷带太麻烦以外,她不怕战争永远拖延下去。事实上,她现在对医院里的事情已能镇静地应付了,因为那里还是一个很好很愉快的狩猎场呢。那些无依无靠的伤兵会乖乖地屈服于她的魅力之下。只要给他们换换绷带,洗洗脸,拍打拍打他们的枕头,给他们打打扇子,他们很快就爱上你了。啊,经历了过去一年的暗淡日子,这里就是天堂了!
  思嘉又回到了她跟查理尔斯结婚以前所处的地位,还仿佛根本没有嫁给他,根本没有感受过他死亡的打击,根本没有生过韦德似的。战争、结婚和生孩子一点没有触动她内心深处的那根弦就从她身边过去了,她一点也没有改变。她有一个孩子,她简直可以把他忘了。那所红砖房子里其他的人在仔细照料着他,她在思想和感情上又成了原来的思嘉,原来县里的那个美女。她的思想和行为又恢复到往昔那个模样,可是活动的天地却大大扩展了。她不顾皮蒂姑妈和那些朋友们的非议,仍然像结婚以前那样为人行事,如参加宴会啦,跳舞啦,同士兵一起骑马外出啦,彼此调情啦,凡是她在姑娘时期做过的一切现在都做,只差没有脱掉丧服了。她知道脱丧服这件事虽然微不足道,但皮蒂帕特和媚兰是死活不会同意的。而且她当寡妇也像做姑娘时一样迷人,只要对她不加干涉她就照样快乐,只要不使她为难她就乐于助人,而且对自己的姿容和到处招人爱慕也是十分得意的。
  在这个几周以前还令人痛苦的地方,如今她感到愉快起来了。
  她高兴又有了一些情人,高兴听他们说她仍然这么美丽,这是在艾希礼已经跟媚兰结婚而且正面临危险的情况下她所能享受到的最大愉快。不过在目前,即使想起艾希礼已经属于别人也是比较容易忍受的,因为他毕竟远在他方呢。亚特兰大和弗吉尼亚相距数百英里之遥,他有时好像就是她的,犹如是媚兰的一个样。
  1862年秋天就这样在护理、跳舞、坐马车和卷绷带中飞快地过去了,连回塔拉小住几回也没有花多少日子。在塔拉的小住是令人失望的,因为很少有机会像在亚特兰大所希望的那样跟母亲清静地长谈,也没有时间陪着她做针线活儿,闻闻她走动时从马鞭草香囊中散发出的隐隐香味,或者让她的温柔的手在自己脸颊上轻轻抚摩一番。
  好像有满腔的心事,母亲瘦了,而且从清早开始,一直要到全农场的人都入睡以后许久才得休息,南部联盟物资供销部的需求一月比一月高,她的任务便是设法让塔拉农场拼命生产。连杰拉尔德也不得闲,这是多年以来头一次,因为他找不到一个监工来代替乔纳斯·威尔克森的工作,每天都得亲自骑马到田里去来回巡视。既然母亲忙碌得每天只能道一声晚安,父亲又整天在大田里,思嘉便觉得塔拉这地方已无法待下去。甚至她的两个妹妹也各有心事,不得清闲。苏伦现在同弗兰克·肯尼迪达到了某种"默契",并以一种思嘉觉得几乎难以忍受的寓意在唱起《到这场残酷战争结束时》来了。还有卡琳,她太迷恋布伦特·塔尔顿了,也不能陪伴思嘉或给她带来什么乐趣。
  尽管思嘉每回都是怀着愉快的心情到塔拉老家去的,但她收到皮蒂和媚兰不可避免地催她回来的信时,也并不觉得难过。倒是母亲在这种时候,想到她的长女和惟一的外孙即将离开她,总要长吁短叹,默默地伤心一番。
  “但是我不能只顾自己把你留在这里,既然那边需要你在亚特兰大参加护理工作。”母亲说。"只是----只是,亲爱的,我总觉得还没有来得及跟你好好谈谈,没有好好地重新叙一叙母女之情,而你很快就走了。”“我永远是你的小女孩,”思嘉总是这样说,一面把头紧靠在母亲胸口,内心深感歉疚。她没有告诉母亲,她急于回到亚特兰大去不是要为南部联盟服务,而是因为在那里可以跳舞,还有许多情人。近来她向母亲隐瞒了许多事情,其中最重要的是瑞德·巴特勒经常到皮蒂帕特姑妈家来这件事。
  在义卖会之后几个月里,瑞德每次进城都要来拜访皮蒂帕特姑妈家,然后带着思嘉一起坐马车外出,陪她去参加跳舞会和义卖会,并在医院外面等着把她送回家去。她也不再担心他会泄露她的秘密了,不过在意识深处仍潜藏着一个不安的记忆,即他目睹过她那件最丢人的事,知道她和艾希礼之间的真正关系。正是由于这个缘故,他每次跟她过不去时,她都不说什么。可是他却时常跟她过不去。
  他已经三十五六岁了,比她曾经有过的任何情人都大,所以她在他跟前简直是个毫无办法的孩子,不能像对待那些年龄与她相近的情人那样来对待和支配他。他总是显得若无其事,仿佛世界上没有什么令人惊奇之处反而十分好玩似的;因此她即使被气得闷声不响了,也觉得自己给他带来了莫大的乐趣。她在他的巧妙引逗下往往会勃然大怒,因为她兼有父亲的爱尔兰人品性和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略带狡黠的面容。在这以前,她是从来不控制自己的感情的,除非在母亲跟前,可如今为了避免他那得意的咧嘴冷笑,使不得不忍痛把已到嘴边的话也憋了回去。她恨不得他也发起脾气来,那时她就不会有处于这种不利地位的感觉了。
  她几乎每次跟他斗嘴都没有占到便宜,事后总是狠狠地说这个人不行,不是上等人,没有教养,她再也不同他交往了。可是或迟或早,他又回到了亚特兰大,又假装来拜访皮蒂姑妈,以过分的殷勤送给思嘉一盒从纳索带来的糖果,或是在社交性的音乐会上抢先占一个思嘉身旁的座位,或者在舞会上紧盯着她,而她对他这种殷勤的厚脸皮态度照样感到高兴,总是笑呵呵的,宽恕了他过去的冒失,直到下一次再发生为止。
  尽管他的有些品性叫人很恼火,她还是更加盼望他来拜访了。他身上有一种她无法理解而令人兴奋的东西,一种与她所认识的每个人都不一样的东西。他那魁伟俊美的身躯不乏惊人之处,因此只要他走进屋来就让你觉得突然受到肉体的冲击,同时那双黑眼睛流露着卤莽无礼和暗暗嘲笑的神色,这给思嘉以精神上的挑战,激起她下决心要把他降服。
  “这几乎像是我已经爱上他了!"她心中暗想,有点莫名其妙。"不过,只是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并没有。"可是那种兴奋的感觉依然存在,他每一次来看她们,他那全副的男性刚强之气总要使得皮蒂姑妈的这个富有教养的上等人家显得既狭小又暗淡,而且还有点迂腐味儿。思嘉并不是这个家庭中唯一对他产生奇异而非情愿反应的人,因为连皮蒂姑妈也被他逗得心慌意乱了。
  皮蒂明明知道爱伦不会赞成巴特勒来看她的女儿,也知道查尔斯顿上流社会对他的排斥是一件不容忽视的事,可是她已抵制不住他那精心设计的恭维和殷勤,就像一只苍蝇经不起蜜糖缸的引诱那样。加之,他往往送给她一两件从纳索带来的小礼品,口称这是他冒着生命危险专门为她跑封锁线买来的----这些礼物无非是别针、织针、钮扣、丝线、发夹之类。不过,这种小小奢侈品现在也是很不容易得到手,以致妇女们只好戴手工做的木制卡,用布包橡子当钮扣,而皮蒂又缺乏道德上的毅力,只好接受巴特勒的馈赠了。此外,她还有一种孩子般的嗜好,喜欢新颖的包装,一看见这些礼品便忍不住要打开来看看,既然打开了又怎好再退还呢?于是,收下礼品之后,她就再也鼓不起勇气来说什么由于名声上的关系,他不适宜常来拜访这三位没有男性保护的单身妇女了。
  的确这是不难想见的,只要瑞德·巴特勒在屋子里,皮蒂姑妈便觉得自己需要一位男性保护人。
  “我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时常无可奈何地叹息。
  “可是----说真的,我觉得他很可能是个令人感到亲切的好人,如果只凭感觉来说的话----嗯,他在内心深处是尊重妇女的。"媚兰自从收到那只退回来的结婚戒指以后,便觉得瑞德·巴特勒是个难得那么文雅而精细的上等人,现在听皮蒂这样评论,还不免感到震惊呢。他一向对她很有礼貌,可是她在他面前总有点怯生生的,这主要是因为她跟每一个不是从小就认识的男人在一起时都会感到羞涩的缘故。她还暗暗地为他非常难过,这一点要是巴特勒知道了定会高兴的。她深信一定有某种罗曼蒂克的伤心事把他的生活给毁了,才使他变得这样强硬而苛刻,而他目前最需要的是一个好女人的爱。
  她一向生活在深闺之中,从没见过会过什么恶人恶事,也很难相信它们是存在的,因此当她听到人们悄悄议论瑞德的那个女孩子在查尔斯顿发生的事情时,便大为震惊和难以相信。
  所以,她不仅没有对他产生恶感,反而更加暗暗地同情他,觉得他蒙受了重大的冤屈,为之愤愤不平。
  思嘉默默地同意皮蒂姑妈的看法,她也觉得巴特勒不尊重女人,只有对媚兰或许是例外。每当他的眼光从上到下打量着她的身躯时,她总觉得自己像没穿衣服似的,这倒并不是他说了什么。她是可以狠狠地教训他几句的,如果他说出来。可恶的是他那双眼睛从一张黝黑的脸上讨厌和肆无忌惮地向你瞧着时那副模样,仿佛所有的女人都不过是他自己高兴时享用的财产罢了。这副模样只有跟媚兰在一起时才不会出现。他望着媚兰时脸上从没有过的那种冷冷的起神态,眼睛里从没有嘲讽意味;她对媚兰说话时,声音也显得特别客气,尊敬,好像很愿意为她效劳似的。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媚兰比对我好得多,"有天下午思嘉不耐烦地对他说,她单独跟他在一起,当时媚兰和皮蒂睡午觉去了。
  原来刚才有一个小时之久,她一直望着他手里拿着媚兰正在绾卷准备编织的那团毛线,也一直在注意媚兰详细而自豪地谈起艾希礼和他的晋升时那副又呆板又叫人看不透的表情。思嘉知道瑞德对艾希礼没有什么太高的评价,而且毫不关心他最近当上了少校的这件事。可是他却很有礼貌地在应酬媚兰,并喃喃地说了一些赞许艾希礼英勇的应酬话。
  思嘉烦恼地想:要是我,只要一提起艾希礼的名字,他就会竖起眉毛讨厌地笑起来了!
  “我比她漂亮得多,"她继续说道:“就是不理解你为什么偏偏对她更好一些。”“我敢说你是在妒忌吧?”“啊,别胡猜!”“你又使我失望了,如果说我对威尔克斯太太好一些,那是因为她值得这样。她是我生气很少见过的一个温厚、亲切而不自私的人。不过你或许没有注意到她的这些品性。而且,尽管她还年轻,她都是我有幸结识过的很少几位伟大女性之一呢。”“那么你是说你不认为我也是一位伟大女性喽?”“在我们头一次遇见时,我想,我们就彼此同意你根本不是个上等女人了。”“啊,看你再敢那么可恨,那么放肆地提起这件事来!你怎能凭那点小孩子偏偏就说我的坏话呢?而且那是许久以前的事了,如今我已经长大,要是你不经常提起来说个不休,我就压根儿把它忘记了。”“我并不认为那是小孩子脾气,也不相信你已经改了。只要你一不如意,即使今天,你还会像当时那样摔花瓶的。不过你现在大体上是称心惬意的,所以用不着摔那些小古董了。”“啊,你这----我真恨不得自己是个男人!那样我就要把你叫出去,把你----”“把我宰了,以消你心头之恨。可是我能在五十玛之外打中一个银币呢。最好还是抓住你自己的武器----酒窝呀,花瓶呀,等等,”“你简直是个流氓!”“你是想用这种辱骂来激怒我吗?我只能叫你失望。很遗憾,单凭一些符合实际的谩骂是不能让我生气的。我的确是个流氓,又怎能不是呢?在这个自由国家,只要自己高兴,人人都可以当流氓嘛。像你这样的人,亲爱的女士,明明心地是黑的却偏要掩盖它,而且一听到别人这样骂,你就大发雷霆,那才是伪君子呢。"在他冷静的微笑和慢条斯理的批评面前,她实在毫无办法,因为她以前从没碰到过这样难以对付的人,她的武器诸如蔑视、冷漠、谩骂,等等,现在都不好使用了,因为无论她怎么说都不能让他感到羞耻,根据她的经验,妻子最坚决要维护的是他的诚实,懦夫最坚决要维护的是他的勇敢,粗人是他的文雅,妻子是他的荣誉。可这条规律对于瑞德并不适用。他承认你所说的一切,并且笑嘻嘻地鼓励你再说下去。
  在这几个月里,他经常来来去去,来时不预先通报,去时也不说再见。思嘉从来没发现他究竟到亚特兰大来干什么,因为别的跑封锁线的商人很少从海滨这么远跑来的。他们在威尔明顿或查尔斯顿卸了货物,同一群群从南方各地聚集到这里来购买封锁商品的商人接头,她要是想到,他居然这样不辞辛苦来看她,便应当觉得高兴,不过她即使虚荣得有点反常,也还不怎么相信这一点。如果他曾表示过爱她,妒忌那些成天围着她转的男人,甚至拉着她的手,向她讨一张照片或一条手绢来珍藏在身边,她就会得意地认为他已经被她的魅力迷住了,可是,他却仍然叫你心烦,不像个恋爱的样子,而最糟糕的是他似乎已经识破她引诱他上钩的手腕了。
  每次进城来他都会在女性当中引起一阵骚动,这不仅仅由于他周围有股冒险的跑封锁线商人的罗曼蒂克平息,还因为这中间夹杂着一种危险和遭禁的刺激性成分。他的名声太坏了!因此亚特兰大的太太们每聚会闲谈一次,他的坏名声就增长一分,可这只能使他对年轻姑娘们具有更大的魅力。因为这些姑娘都很天真,她们只听说他"对女人很放荡",至于一个男人究竟是怎么个"放荡"法,她们就不清楚了。她们还听见别人悄悄地说,女孩子跟他接近是危险的。可是,尽管名声这样坏,他却自从第一次在亚特兰大露面以来,连一个未婚姑娘的手也没有吻过,这不很奇怪吗?当然,这一点也只不过使他显得更神秘和更富于刺激性罢了。
  除了军队的英雄,他是在亚特兰大被谈论最多的人物。人人都清楚,他是由于酗酒和“跟女人的某种瓜葛"而被西点军校开除的。那件关于他连累了一位查尔斯顿姑娘并杀了她兄弟的可怕丑闻,已经是家喻户晓的了。人们还从查尔斯顿朋友的信中进一步了解到,他的父亲是位意志刚强、性格耿直和令人敬爱的老绅士,他把二十岁的瑞德分文不给地赶出了家门,甚至从家用《圣经》中画掉了他的名字。从那以后,瑞德加入1849年采金的人潮到过加利福尼亚,后来到了南美洲和古巴。他在那些地方的经历据说都不怎么光彩,比如,为女人闹纠纷啦,决斗啦,给中美洲的革命党人私运军火啦,等等,像亚特兰大人所听说的,其中最坏的是干上了赌博这个行当。
  在佐治亚,几乎每个家庭都有男性成员或亲戚在参加赌博,输钱、甚至输掉房子、土地和奴隶,使得全家痛苦不堪。
  不过,这与瑞德的情况不同,一个人可以赌得自己破产,但仍不失上等人身份,可是一旦成了职业赌徒就是被社会遗弃的了。
  假如不是战争带来了动乱和他本人为南部联盟政府做事的缘故,瑞德·巴特勒是决不会为亚特兰大所接受的。可是现在,甚至那些最讲究体面的太太们也觉得为了爱国心,有必要宽大为怀了。有些更重情感的人则倾向于认为巴特勒家这个不肖之子已经在悔改并企图弥补自己的罪过了。所以太太们感到理该通融一些,特别对这样勇敢的一位跑封锁线的商人,现在人人都知道,南部联盟的命运就像寄托在前线军人身上那样,也寄托在那些跑封锁线商船逃避北方佬舰队的技巧上了。
  有谣传说,巴特勒船长是南方最出色的水手之一,又说他行动起来是不顾一切和泰然自若的。他生长在查尔斯顿,熟悉海港附近卡罗来纳海岸的每一个小港小湾、沙洲和岸礁,同时对威尔明顿周围的水域也了如指掌。他从没损失过一只小船或被迫抛弃一批货物。当战争爆发时,他从默默无闻中突然冒了出来,用手头的钱买了一条小小的快艇,而现在,封锁线货物的利润已增加到二十倍,他也拥有四条船了。他用高薪雇用了很好的驾驶员,他们在黑夜载着棉花偷偷离开查尔斯顿和威尔明顿,向纳索、英国和加拿大驶去。英国的棉纺厂正在那里停工待料,工人在挨饿,所以每个穿过了北方佬舰队的封锁线商人都可以随心所欲地要高价呢。
  瑞德的几条船在为南部联盟政府运出棉花和运进南方所迫切需要的战争物资两方面都是特别幸运的。因此,那些太太们对于这样一位勇敢人物便很宽恕,并且把他的许多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了。
  他身材魁伟,在他面前走过的人都不觉回头看看。他随意花钱,骑一匹野性的黑公马,衣着也是很讲究入时的。这最后一点足以引人注目了,因为现在军人的制服已经又脏又破。老百姓即使穿上最好的衣裳也看得出是精心修补过的。思嘉觉得还从没见过像他身上穿的这么雅致的淡米色方格花呢的裤子呢。至于他的那些背心,则都是十分漂亮的货色,尤其那件白纹绸上面绣有小小粉红蔷薇花蕾的,更是精美无比,这样的衣着配上潇洒的风度,倒显得非常相称而不徒见华丽只要他着意显示自己的魅力,那是很少有女人能够抵挡得住的,结果连梅里韦瑟太太也不得不为之动容,并邀请他星期天到家里来吃午饭了。
  梅贝尔·梅里韦瑟准备在那位小个儿义勇兵下次休假时同他结婚,她一想起这件事就哭鼻子,因为她下定决心要穿一件白缎子衣服结婚,可是在南部联盟境内找不到白缎子。连借也没处借,为的是多年以来所有的缎子结婚礼服都拿去改作军品了。爱国心很强的梅里韦瑟太太想批评自己的女儿,并想指出对于一位拥护南部联盟的新娘来说,穿家织布的结婚礼服也很体面嘛,可就是没有用。梅贝尔非要穿缎子不行。为了主义,她宁愿、甚至自豪地不戴发夹,没有糖果和茶,或者没有钮扣和好的鞋子,但就是要穿一并缎子的结婚礼服。
  从媚兰那里听到了这件事,瑞德便从英国带回来许多码闪亮的白缎子和一条精美的网状面纱,作为结婚礼品送给她。
  他采取的手法很巧妙,以致你很难想象怎样才能向他提起付钱的事,而且梅贝尔高兴得几乎要吻他了。梅里韦瑟太太知道,送这么昂贵的礼品----而且是一件衣服料子----是极为不正常的,可是当瑞德以十分漂亮的措辞说,对于我们一位出色英雄的新娘来说,用无论多么美丽的衣饰来打扮她都不过分,这样她就无法拒绝了。于是梅里韦瑟太太便邀请他到家里来吃午饭,觉得这个面子比付钱还他的礼品还要有意思些。
  他不仅给梅贝尔送来了缎子,而且能对这件礼服的式样提出宝贵的建议。在巴黎,这个季节的裙圈比较宽大,裙裾却短一些。它们已不用皱边,而是做成扇形的花边折叠在一起,把底下镶有带的衬裙露出来。他还说他在街上已看不到穿宽松长裤的人,因此设想那已经"过时"了。后来,梅里韦瑟太太告诉埃尔辛太太,要是她稍一放手让他再说下去,他准会把巴黎女人时下穿的什么样的内裤都如实地说出来了。
  假如他不是那样很有大丈夫妻慨,他的这种善于描述衣服、帽子和头饰的本领会被当做最精明的女性特点让人记住的。太太们每回向他提出关于流行服装款式和发型的问题时,连她们自己也觉得有点古怪,不过她们仍然这样做。他们与时髦世界完全隔绝了,就像那些遇难后流落在荒岛上的水手,因为很难看到通过封锁线进来的时装杂志呢。她们不见得知道,法国的太太们可能在剃头发和戴浣熊皮帽子了,于是他的关于那些俗丽衣服的记忆便成了《格迭斯妇女手册》的代用品。他能留意妇女最敏感的那些细节,而且每次出国旅行之后都会为一群妇女所包围,告诉她们今年帽子时兴小了,戴得高了,几乎遮盖着最大部分头顶,不过已不用花朵而用羽毛做装饰;告诉她们法国皇后晚上已不梳发髻,而是把头发几乎全堆在头顶上,将耳朵全露出来,同时晚礼服的领口又惊人地低下了。
  这几个月他成了本城最出名和最富浪漫色彩的人物,纵然他的名声不好,纵然外面谣传说他不仅跑封锁线而且做粮食投机生意。那些不喜欢他的人说,他每到亚特兰大来跑一趟,食评价格就要上涨五美元。不过,即使有这种闲言碎语在背后流传,如果他认为值得的话,他还是可以保持自己的声望的。可是不,在他设法同那样沉着的爱国公民相处并赢得他们的尊重和不无怨言的喜爱以后,他身上那种怪癖的东西又发作起来,使得他抛弃了原来的态度而公然与他们作对,并让他们知道他原来只不过戴上了假面具,可现在不高兴再戴下去了。
  看来他好像对南方特别是南部联盟地区每个人每件事都怀有一种并非出于个人好恶的轻蔑,而且并不想隐瞒这一点。
  正是他那些对于南部联盟的评论,引起了亚特兰大人先是对他瞠目而视,接着是冷淡,最后就大为光火了。等不到进入1863年,每当他在集会上出现,男人们便以敬而远之的态度去应付他,妇女们则立即把她们的女儿叫到自己身边来了。
  他好像不仅很乐意跟亚特兰大人的诚恳而炽热的忠诚作对,而且高兴让自己以尽可能糟糕的形象出现。当人们善意地称赞他闯封锁线的勇敢行为时,他却漠然地回答说他每次遇到危险都像前线的士兵那样给吓坏了。可是人人都知道南部联盟军队中是没有胆小鬼的,因此觉得这种说法尤其可恶。
  他经常把士兵称作"我们勇敢的小伙子"或"我们那些穿灰军服的英雄",可说话时用的那种口气却流露出最大的侮辱。
  有时,那些很想跟他调调情的年轻姑娘们向他表示感谢,说他是为她们而战的一位英雄,他便躬身回答说事情并非如此,只要能赚到同样多的钱他也愿意为北方佬妇女办事。
  自从义卖会那天晚上思嘉头一次和他在亚特兰大相会之后,他一直是用这种态度跟她说话的,不过现在他与每个人交谈时也隐隐约约带有嘲讽的意味了。凡是人家称赞他为南部联盟效劳时,他总忘不了回答说跑封锁线是他的一桩买卖。
  他会用眼睛盯着那些与政府签有合同的人平静地说,要是能从政府合同中赚到同样多的钱,那么他肯定要放弃跑封锁线的危险,转而向南部联盟出售劣等的再生布、掺沙的白糖、发霉的面粉和腐烂的皮革了。
  他的评论大多是无法争辩的,这就更叫人恼火了。本来就已经传出了一些关于政府合同的小小丑闻。来自前方的信件常常抱怨说,鞋穿不到一星期就坏了,弹药点不起火,缰绳一拉紧就断,肉是腐臭的,面粉里满是虫子,等等。亚特兰大人开始设想,那些向政府出售这种物资的人一定是亚拉巴马或弗吉尼亚或田纳西的合同商,而不可能是佐治亚人。因为佐治亚的合同商人中不是包括有最上等家庭的人吗?他们不是首先向医院捐献资金和帮抚阵亡士兵的孤儿了吗?他们不是最先起来响应、至少在口头上欢呼向北方佬开战,并且鼓励小伙子们去疯狂地厮杀吗?当时反对凭政府合同牟利的怒潮还没有兴起,所以瑞德的话也仅仅被当作他自己缺德的明证罢了。
  他与亚特兰大人作对时,不仅暗示那些身居高位的人贪污受贿,在前方的人也胆小厌战,而且幸灾乐祸地施展手段,叫一般体面的市民也处于十分尴尬的境地。他禁不住要狠狠刺一下周围那些人的自负、伪善和神气十足的爱国心,就像一个孩子忍不住手痒要刺破一个气球似的。他巧妙地叫那些洋洋得意的人泄气,叫那些愚昧无知和满怀偏见的人出丑,而采用的手法又十分高明,仿佛十分客气而有趣的把这些人请了出来,叫他们一时还莫名其妙,直到给吹得高高而有点可笑的迎风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中,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在亚特兰大城接待瑞德的那几个月中,思嘉对他没有存任何幻想。她知道,他那些假意的殷勤和花言巧语都是嘴皮子上的东西。她知道,他之所以扮演一个大胆而爱国的闯封锁线的角色,仅仅因为他自己觉得有趣而已。有时她觉得他就像县里那些跟她一起长大的小伙子那样,比如,塔尔顿家那对专门想开玩笑的孪生兄弟,方丹家那几个喜欢捉弄人的顽皮孩子,以及整晚坐在那里设计恶作剧的卡尔弗特兄弟。不过他跟他们有一点不同,那就是在瑞德看似轻松愉快的神态背后潜藏着某种恶意,它几乎阴险到了有点残忍的地步。
  她尽管十分清楚他不是诚心的,但仍然非常喜欢他扮演的那个浪漫的封锁线冒险家。因为这首先使得她在同他交往时处于比过去更加便当的地位。所以,当他一旦取下那个假面具、公然摆出架势来跟亚特兰大人的善意作对时,她便大为恼火了。她感到恼火,是因为这种做法显得十分愚蠢,而且有些对他的严厉批评落到了她的身上。
  那是在埃尔辛太太为康复伤兵举行的一次银元音乐会上,瑞德完成了自己与亚特兰大绝交的过程。那天下午埃尔辛家挤满了休假的士兵和来自医院的人,乡团和民兵队的队员,以及已婚妇女、寡妇和年轻姑娘。屋子里所有的椅子都坐满了。连长长的螺旋形楼梯上也站满了客人。埃尔辛家的膳食总管站在门口端着一只刻花玻璃缸接受客人捐赠,他已把里面的银币倒出过两次,这足以说明音乐会是成功的,因为现在每个银元值60元南部联盟纸币呢。
  每个自命有一艺之长的姑娘,都唱的唱了,弹的弹了,特别是扮演活人画的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思嘉十分满意,因为她不仅跟媚兰合唱了一曲感人的《花上露浓》,又在要求再唱时来了个更加轻快的《女士们啊,请别管斯蒂芬!罚??宜?约夯贡惶粞〕隼丛谧詈笠怀』钊嘶?锇缪萘*"南部联盟的精神"。
  她表演得非常动人,穿一件缝得很朴素的白色稀松棉布的希腊式长袍,腰上束一条红蓝两色的带子,一只手里擎着星条旗,另一只手拿着查尔斯和他父亲用过的那把金柄军刀授予跪在面前位置的亚拉巴马人凯里·阿什伯恩队长。
  演完活人画以后,她不由得要寻找瑞德的眼睛,看看他是否欣赏她所扮的这幅精美的图画。她烦恼地看见他正跟别人辩论,很可能压根儿没有注意她。思嘉从他周围那些人的脸色可以看出,他们被他所说的什么话大大激怒了。
  她向他们走去,这时,像往往发生的那样,人群偶尔安静了一些,她听见民兵装束的威利·吉南清楚地说:“先生,那么我想,你的意思是我们的英雄们为之牺牲的那个正义并不是神圣的罗?”“假如你给火车轧死了,你的死不见得会使铁路公司神圣起来,是吗?”瑞德这样反问,那声音听起来好像他在虚心讨教似的。
  “先生,"威利说,声音有点颤抖,"如果我们此刻不是在这所房子里----”“我真不敢想象那会发生什么,"瑞德说。"当然喽,你的勇敢是十分有名的。"威利气得满脸通红,谈话到此中止。人人都觉得很尴尬。
  威利是健康而强壮的,而且正当参军年龄,可是没有到前线去。的确,他是他母亲的独生子,而且毕竟还得有人参加民兵来保卫这个州嘛。不过,当瑞德说到勇敢时,在场那几位康复的军官中便有人在鄙夷地窃笑了。
  “唔,他干吗不闭其他那张嘴呢!”思嘉生气地想。"他简直是在糟踏整个集会呀!"米德大夫的眉头皱得要发火了。
  “年轻人,对你来说,世界上没有什么神圣的,"他以经常演讲时用的那种声调说。"不过,有许多事物对于南方爱国的先生太太们是神圣的呢。比如,我们的土地不受篡权者统治的自由,便是一种,还有一种是州权,以及----"瑞德好像懒得答理似的,声音中也带有一点腻味乃至厌烦的感觉。
  “一切战争都是神圣的,"他说。"对于那些硬要打仗的人来说就是这样。如果发动战争的人不把战争奉为神圣,那谁还那么愚蠢要去打仗呢?但是,无论演说家们对那些打仗的白痴喊出什么样的口号,无论他们给战争订出什么样的崇高的目的,战争从来就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钱。一切战争实际上都是关于钱的争吵。可是很少有人明白这一点。人们的耳朵被军号声和战声以及呆在这的演说家们的漂亮言辞塞得太满了。有时喊的口号是'把基督的坟墓从异教徒手中夺回来!',有时是'打倒教皇制度!',有的是'棉花,奴隶制和州权!',有时是'自由'。”“这和教皇制度有什么相干呢?"思嘉心里想。"还有基督的坟墓,又怎么啦?"可是当她急忙向那愤怒的一群走去时,她看见瑞德正穿过人群得意洋洋地走向门口。她跟在他后面,但埃尔辛太太一把抓住她的裙子,拦阻她。
  “让他走吧,"她用清清楚楚的声音说,这使得屋子里突然沉默下来的人群都听见了。"让他走。他简直是个卖国贼、投机家!他是我们怀里养育过的一条毒蛇!”瑞德手里拿着帽子,站在门厅里,正如埃尔辛太太所希望的那样听见了她的话,然后转过身来,向屋里的人打量了一会。他锐利地逼视着埃尔辛太太平板的胸脯,突然咧嘴一笑,鞠了个躬,走出去了。
  梅里韦瑟太太搭皮蒂姑妈的马车回家,四位女士几乎还没坐下,她便发作了。
  “皮蒂帕特·汉密尔顿!你瞧,我想你该感到满意了吧!”“满意什么?”皮蒂惊恐地喊道。
  “对那个你一直在庇护的卑鄙男人巴特勒的德行呀!"皮蒂帕特一听就急了,气得竟想不起梅里韦瑟太太也招待过巴特勒这回事。倒是思嘉和媚兰想了起来,可是按照尊敬长辈的规矩,她们只得忍着不去计较,都低下头来瞧着自己的手。”他不只侮辱了我们大家,还侮辱了整个南部联盟呢,"梅里韦瑟太太说。她那结实的前胸在发光的镶边衣饰下猛烈地起伏着。"说什么我们是在为金钱而战!说什么我们的领袖们欺骗了我们!是的,应该把他关进监狱!就是应该!我要跟米德大夫谈谈这件事。要是梅里韦瑟先生还活着的话,他准备去收拾他的!现在,皮蒂·汉密尔顿,你听我说。你可决不能让这个流氓再到你们家来了!”“嗯。"皮蒂没奈何地咕囔着,仿佛她觉得无地自容,还不如死了的好。她祈求似的望着那两位低头不语的姑娘,然后又满怀希望地看看彼得大叔那挺直的脊背。她知道他正在仔细听着梅里韦瑟太太说的每一句话,巴不得他回过头来插上几句,像他经常做的那样。她希望他说:“多丽小姐,您就放过皮蒂小姐算了!"可是彼得一声不响。他从心底里不喜欢巴特勒,这是可怜的皮蒂也知道的。于是,她叹了口气,说:“多丽,好吧,如果你认为----”“我就这样认为,"梅里韦瑟太太坚决回答说。”首先,我不能想象你中的什么邪竟去接待其他来了。从今天下午起,城里没有哪个体面人家会欢迎他进家门了。你得鼓起勇气禁止他到你家来。"她向两位姑娘狠狠地瞪了一眼。"我希望你们俩也留心听我的话,"她继续说。"因为你们在这个错误中也有份儿,竟对他显得那样高兴!就是要客气而又毫不含糊地告诉他,他本人和他的那些混帐话在你们家里是绝对不受欢迎的。"像匹烈马受到一个陌生而粗笨的骑手摆弄似的,这时思嘉火了,眼看要暴跳起来了。可是她不敢开口。她不能冒这个风险让梅里韦瑟太太再给母亲写封信去。
  “你这头老水牛!"她想,压在心头的怒火把脸憋得通红。
  “要是我能说说我对你和你那套横行霸道的做法是多么恶心的话,那才是天大的快事呢!”“我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听到这种公然反叛我们主义的话,"梅里韦瑟太太继续说,但这次用的是一种激于义愤的口气"凡是认为我们的主义不公正不神圣的人,都应该绞死!
  从今以后,我再不愿听你们两个女孩子跟他说一句话了。----怎么,媚兰,我的天,你这是怎么了?"媚兰脸色灰白,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
  “我还要跟他说话,"她低声说。"我决不对他粗暴无礼。
  我决不禁止他到家里来。”
  梅里韦瑟太太平得仿佛给当胸刺了一锥子,噗的一声连肺都炸了。皮蒂姑妈那张肥厚的嘴巴吓得合不拢来,连彼得大叔都回过头瞪着眼发呆了。
  “怎的,我为什么就没勇气说这话呢?"思嘉心里很不是滋味,又是妒忌又是佩服。"怎么这小兔子居然鼓足勇气站起来了,跟人家老太太抬杠了?"媚兰激动得两手发抖,但她赶紧继续说下去,好像生怕稍一迟缓勇气就会消失似的。
  “我决不因他说了那些话而对他无礼,因为----他那么当众嚷嚷,是有点粗鲁的----太欠考虑了----不过那也是----也是艾希礼的想法。我不能把一个跟艾希礼有同样看法的人拒之门外,那是不公道的。"梅里韦瑟太太已缓过起来,又要进攻了。
  “我还从没听人说过这样的弥天大谎呢!媚兰·汉密尔顿,威尔克斯家可决没有这样的胆小鬼----”“我没说艾希礼是胆小鬼呀!"媚兰说,她那两只眼睛在开始闪烁。"我是说他也有巴特勒船长那样的想法,只是说得不一样罢了。而且我想,他也不会跑到一个音乐会上去说,不过他在信里是对我说过的。"思嘉听了觉得有点良心不安。她回想艾希礼在信中究竟写了些什么使得媚兰发表这样的看法呢?可是她读过的那些信都随看随忘,一点印象也没有留下。她只认定媚兰这样做简直是糊涂极了。
  “艾希礼在信中说我们不该跟北方佬打仗。说我们被那些政治家和演说家的煽动人心的口号和平见所蒙骗了,"媚兰急急地说下去。"他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我们在这场战争中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他说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光荣可言----有的只是苦难和肮脏而已。”“啊!是那封信,"思嘉心想。"他是这样的意思吗?”“我不相信这些,"梅里韦瑟太太固执地说。"是你误解了他的意思。”“我永远不会误解艾希礼,"媚兰冷静地回答,尽管她的嘴唇在颤抖。"我完全了解他。他的意思恰恰就是巴特勒船长说的那个意思,只不过他没有说得那样粗鲁罢了。”“你应当为自己感到羞耻,居然把一个像艾希礼这样高尚的人去跟一个像巴特勒那样的流氓相比!我想,你大概也认为我们的主义一钱不值吧!”“我----我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媚兰犹疑不定地说,这时火气渐渐消了,而对于自己的直言不讳已开始感到惊慌。
  “就像艾希礼那样,我----愿意为主义而死。不过----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要让男人们去想这些事,因为他们毕竟精明得多。”“我还从没听说过这样的话呢。"梅里韦瑟太太用鼻子哼了一声,轻蔑地说。"彼得大叔,停车,你都过了我们家门口了。"彼得大叔一直在专心听着背后的谈话,因此忘记在梅里韦瑟家门前停车了。于是只得勒着马退回来。梅里韦瑟太太下了车,她的帽带像风暴中的船帆飘得高高的。
  “你们是要后悔的。"她说。
  彼得大叔抽一鞭子,马又向前跑了。
  “让皮蒂小姐气成了这样,你们两位年轻小姐应当感到羞耻。"他责备说。
  “我并不觉得难受呀,"皮蒂惊讶地回答,因为比这更轻的紧张情绪还常常使她发晕呢。"媚兰,亲爱的,我知道你这一着及时帮助了我,因为说真的,我很高兴有人来把多丽压一下,她多么霸道呀!你怎么会有这股勇气的?可是你觉得你应当说关于艾希礼的那些话吗?”“可那是真的,"媚兰回答,同时开始轻轻地哭泣起来。
  “而且我也并不觉得他那样想有什么可耻。他认为战争完全错了,可是他仍然愿意去打,去牺牲,这就比你认为正当而去打时需要更大的勇气。”“我的天,媚兰小姐,你别在这桃树街哭了,"彼得大叔咕囔着,一面赶着马加快速度。"人家会说闲话的。回到家里再哭吧。"思嘉一声不响,这时媚兰将一只手塞进了她的手里,好像在寻求安慰似的,可是她连捏都没捏它一下。她偷看艾希礼的信时只有一个目的----要让自己相信他仍然爱她。现在媚兰对信中的一些段落作了新的解释,可这是思嘉阅读时压根儿没有看出来的。这使她大吃一惊地发现,原来一个像艾希礼这样绝对完美的人,也居然会跟一个像瑞德·巴特勒那样的无赖汉抱有共同的看法呢。她想:“他们两个都看清了这场战争的实质,但艾希礼愿意去为它牺牲,而瑞德不愿意。我觉得这表示瑞德的见识是高明的。"想到这里她停了一会,发觉自己居然对艾希礼有这样的看法而害怕起来。"他们两个看见了同一件不愉快的事实,但是瑞德·巴特勒喜欢正面逼视它,并且公然谈论它来激怒人们----而艾希礼呢,却几乎不敢正视。"这真是叫人迷惑不解啊!
 楼主| 发表于 2009-6-14 11:12: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在梅里韦瑟太太的怂勇下,米德大夫果断行动起来了。他给报社写了封信,其中虽然没有点瑞德的名,但意思是很明显的。编辑感觉了这封信的社会戏剧性,便把它发表在报纸的第二版,这本身就是一个惊人之举,因为报纸头两版经常专登广告,而这些广告又不外是出售奴隶、骡子、犁头、棺材、房屋、性病药、堕胎药和春药之类。
  米德大夫的信是后来在南方普遍展开的一个声讨投机家、牟取暴利者和政府合同商的高潮的先声。在查尔斯顿港被北方炮艇严密封锁以后,威尔明顿成了封锁线贸易的主要港口,而那里的情况早已臭名昭著了。投机家们云集在威尔明顿,他们用手里的现款买下一船船货物囤积起来,待价而沽,高价是随时会来的,因为生活必需品愈来愈紧缺,物价月月上涨。老百姓要么不买,要买就得按投机商的价格付钱,这使得一般穷人和境况不佳的居民日子一天天不好过了。物价上涨的同时,南部联盟政府和纸币不断贬值,纸币越贬值人们就越发渴望看到奢侈品。跑封锁线的商人原来是受命进口必需品,同时被允许以经营奢侈品为副业,可现在的情况是船上塞满了高价的奢侈品,而南部联盟地区迫切需要的东西倒给挤掉了。人们用今天手中的货币疯狂抢购奢侈品,因为生怕明天的价格更高而货币更不值钱。
  更糟糕的是,从威尔明顿到里士满只有一条铁路,成千上万桶的面粉和成千上万箱的咸肉由于运不出去堆在车站路旁,眼看着发霉、腐烂,而投机商的酒类、丝绸、咖啡,等等,却往往在威尔明顿上岸以后两天,就能运往里士满销售去了。
  有桩一直在暗中流传的谣言如今已公开谈论起来,说是瑞德·巴特勒不仅经营自己的四艘船只,以前所未闻的高价卖出一船船货物,而且买下别人船上的东西囤积居奇。据说他还是某个组织的头领,这个组织拥有百万美元的资金,总部设在威尔明顿,专门在码头上收购那些通过封锁线去进的物资。据说他们在那个城市和里士满有好几十家货栈,里面堆满了食品、布匹,等着高价出售。如今军人和老百姓都同样感到生活紧张了,因此反对他及其同伙的怨声也一天天强烈起来。
  “南部联盟海军服务公司的封锁科中有许多勇敢爱国的人,"米德大夫的信中最后写道,"他们公正无私,冒着牺牲性命和所有财产的危险在保护南部联盟。他们受到全体忠诚的南方人民的衷心爱戴,人民无不乐意捐献自己的一点点金钱来报答他们所作出的牺牲,他们是些无私的上等人,我们尊敬他们。关于这些人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不过另外有些败类,他们披着封锁线商人的伪装牟一己之私利,他们在人民因没有奎宁而濒于死亡时却运进绸缎和花边,在我们的英雄由于缺乏吗啡而忍痛挣扎时却用船只去装载茶叶和酒。因此,我要呼吁这个奋勇抵抗和为一种最公正的主义而战斗的民族,对这些人类中的兀鹰大张公愤,同声讨伐。我咀咒这些吸血鬼,他们吸吮着那些跟随罗伯特·李将军的勇士们的鲜血,他们使封锁线商人这个名字在爱国人士面前早已臭不可闻了。当我们的小伙子光着脚走上战场时,他们怎能容忍那些嗜尸鬼穿着铮亮的皮靴在我们当中大摇大摆呢?当我们的士兵在浑身哆嗦地围着营火啃霉烂的咸肉时,我们怎能容忍他们捧着珍馐美酒在后方作乐呢?我呼吁每个忠诚的南部联盟拥护者起来把他们撵走!"亚特兰大人读着这封信,知道檄文已经发布,于是他们这些忠诚的南部联盟拥护者赶快起来撵走巴特勒。
  所有在一八六二年秋天接待过巴特勒的人家中,几乎惟独皮蒂姑妈家到一八六三年还容许他进入。而且,如果没有媚兰,他很可能在那里也无人接待。只要他在城里,皮蒂姑妈就有晕倒的危险,如果她允许他来拜访,她很清楚,她的那些朋友会说出些什么话来。可是她没有勇气声明他在这里不受欢迎,每次他一到亚特兰大,她便下决心并对两位姑娘说,她在门外迎着他并禁止他进屋里来。可是每次他来时,手里总拿着小包,嘴里是一起称赞她又美丽又迷人的恭维话,她也就畏缩了。
  “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办好,"她诉苦说。"只消他看着我,我就----我就吓得没命了,不知我一说了他会干出什么事来。
  他的名声已坏到了这个地步。你看,他会不会打我----或者----或者----啊,要是查理还活着就好了。思嘉,好声好气地告诉他,但一定得告诉他不要再来了。啊,我看你是在鼓励他,所以全城都在议论呢,而且要是你母亲发现了,她对我会怎么说呀?媚兰,你不要对他那么好了。要冷淡疏远一些,那样他就会明白的。哦,媚兰,你是不是觉得我最好给亨利写个条子去,让他跟巴特勒船长谈谈?”“不,我不觉得,"媚兰说。"而且我也决不会对他无礼。
  我想人们对于巴特勒船长都像一群失了魂的小鸡似的瞎嚷嚷。他不会囤积粮食让人们挨饿,噢,我相信他不象米德大夫和梅里韦瑟太太说的那么坏。他还给了我一百美元的孤儿救济金呢。我相信他跟我们每个人一样是忠诚和爱国的,只不过他过于骄傲不屑出来为自己辩护罢了。你知道男人们一旦激怒了会变得多么固执的。"皮蒂姑妈对于男人啥也不懂,无论他们是发怒了还是怎么的,她只能摇着那双小小的胖手表示奈何不得。至于思嘉,她很久以来就对媚兰那种专门从好的方面看人的习惯不存希望了。媚兰是个傻瓜,在这一点上谁都对她没有办法。
  思嘉知道瑞德并不爱国,而且,尽管她宁死也不承认,她对此毫不在乎。倒是他从纳索给她带来的那些小礼品,一个女人可以正正当当接受的小玩意,她却十分重视。在物价如此昂贵的情况下,如果还禁止他进门,她到哪里弄到针线、糖果和发夹呀?不,还是把责任推到皮蒂姑妈身上更顺当些,她毕竟是一家之主,是监护人和道德仲裁人嘛。愚蠢知道全城都在议论巴特勒的来访,也在议论她;可是她还知道,在亚特兰大人眼中媚兰·威尔克断断是不会干错事的,那么既然媚兰还在护着巴特勒,他的来访也就不至于太不体面了。
  不过,如果瑞德放其他的那套异端邪说,生活就会惬意得多。那样,她同他在桃树街散步时就用不着因人们公然不理睬他而觉得尴尬了。
  “即使你有这些想法也罢,又何必说出来呢?"她这样责备他。"要是你但凭自己的高兴爱想什么就想什么,可就是闭着嘴毫不声张,那一切都会好得多了。”“我的绿眼睛伪君子,那是你的办法,是不是?思嘉,思嘉!我希望你拿出更多的勇起来。我认为爱尔兰人是想什么说什么的,只有魔鬼才躲躲闪闪,请老实告诉我,难道你闭着嘴不说话时不觉得心里憋得要爆炸吗?”“唔,是的,"思嘉不大情愿地承认。"当人们从早晨到中午直到晚上尽谈什么主义时,我就觉得厌烦死了。可是我的天,瑞德·巴特勒,如果我承认了这一点,就谁都不跟我说话,哪个男孩子也不会跟我跳舞了!”“噢,对了,哪怕要付出最大的代价,总得有人伴着跳舞。
  那么,我要佩服你这种自我克制的精神,不过我觉得我自己办不到。我不能披上罗曼蒂克的爱国的伪装,无论那样会多么方便。那种愚蠢的爱国者已经够多的了,他们把手里的每分钱都押在封锁线上,到头来,等到这场战争一结束,只落得一个穷光蛋。他们不需要我去加入他们的队伍,无论是为爱国主义史册添一分光彩还是给穷光蛋名单加上一个名字。
  让他们去戴这些荣耀的光环吧。他们有资格戴的----这一次我总算诚恳了----此外,再过一年左右,那些要戴光环的人也全都会戴上的。”“我觉得你这人真是太卑鄙了,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你明明知道英国和法国很快就会来帮助我们,而且----”“怎么,思嘉!你准是看过报纸了!我真替你吃惊。可再不要这样了,那会把女人的脑子弄坏的。不到一个月以前,我还在英国。关于你的消息,我要告诉你,英国决不会帮助南部联盟。英国决不会把赌注押在一条落水狗身上,这便是英国之所以成为英国。此外,目前坐在宝座上的那位荷兰胖女人是敬畏上帝的,她不赞成奴隶制。即使英国棉纺厂的工人由于得不到我们的棉花而饿肚子,它也决不会为奴隶制而斗争的。至于法国,正在墨西哥忙于建设法国区,;这个拿破仑的孱弱模仿者,根本不可能为我们操心了。事实上,因为这会牵制我们而不能去赶走在墨西哥的法国军队,他们欢迎这场战争,……不,思嘉,国外援助这个概念只不过是报纸发明出来用以维持南方士气的一个法宝而已。南部联盟的命运已经注定了。它现在像一匹骆驼,靠它的驼峰维持生命,可是连最大的驼峰也有消耗干净的一天呢。我给自己打了个在封锁线再跑六个月的算盘,以后就完了。再下去就太冒风险了。那时我要把船只卖给一个自以为还能干下去的英国人。但是不管怎样,这不会叫我为难的。我已经赚了够多的钱,都存在英国的银行里,而且全是金币。这不值钱的纸币已与我毫不相干了。"他还是像往常那样,话说得似乎很有道理。别人可能说他的话是叛国言论,但思嘉听来却是真实的,合乎情理的。她知道这可能完全错了,她应当感到震惊和愤怒才是。实际上她既不震惊也不愤怒,不过她可以装成那样,那会使她显得可敬一些,更像个上等人家的闺秀。
  “我认为米德大夫写的有关你的那些话都是对的,巴特勒船长。惟一挽救的办法是你把船卖掉之后立即去参军。你是西点军校出身的,而且----”“你这话很象是个牧师在发表招兵演说了。要是我不想挽救自己又怎么样?我要眼看着它被彻底粉碎才高兴呢。我干吗要去拼命维护那个把我抛弃了的制度呀?”“我可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制度。"她很不以为然地说。
  “没听说过?可你自己就是属于它的一分子,跟我一样,而且我敢肯定你也像我这样,并不喜欢它。再说,我为什么成了巴特勒家族中的不肖子呢?原因不是别的,就在这里----我跟查尔斯顿不一致,也没法跟它一致。而查尔斯顿可以代表南方,只不过更加厉害而已。我想你大概还不明白那是个多么讨厌的地方吧?有许多事情仅仅因为人们一直在做,你也就不得不做。另有许多事情是完全没有坏处的,可是为了同样的原因你就决不能去做。还有许多事情是由于毫无意思而使我腻烦透了。就说我没有娶那位你大约听说过的年轻女人吧,那仅仅是问题爆发的最后一个方面罢了。我为什么要娶一个讨厌的傻瓜,仅仅因为受到某种意外事故的干扰未能把她在天黑之前送到家里吗?又为什么要让她那个凶暴的兄弟在我能够打得更准的情况下来开枪打死我呢?当然,假如我是个上等人,我就会让他把我打死,这样就可以洗刷巴特勒家教上的污点了。可是----我要活呀!我就是这样活了下来,并且活得很舒服呢。……每当我想起我的兄弟,他生活在查尔斯顿的神圣牛群里,对他们很尊敬;我记其他那个粗笨的老婆和他的圣塞西利亚舞会,以及他那些令人厌倦的稻田----想到这些,我就认识了与那个制度决裂所得到的报偿。
  思嘉,我们南方的生活方式是跟中世纪封建制度一样陈旧的。
  令人惊奇的是它居然持续了这么久。它早就该消失,并且正在消失。不过,你还希望我去听像米德大夫这样的演说家告诉我,说我们的主义是公正而神圣的吗?要我在隆隆的鼓声中变得那样激动,以致会抓起枪杆子冲到弗吉尼亚去为罗伯特老板流血吗?你认为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傻瓜呢?给人家鞭打了一顿还去吻他的鞭子,这可不是属于我干的那个行业。如今南方和我是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了。南方曾经把我抛弃,让我饿死。我没有饿死,倒是从南方的濒死挣扎中捞到了足够的金钱来赔偿我所丧失的与生俱来的权力了。”“我看你这个人很卑鄙,惟利是图,"思嘉说,不过口气是机械的。他所说的话大多从她耳边滑过去了,就像每次与已无关的谈话一样。不过其中的一部分她能理解,她也觉得上等人的生活中的确有许多愚蠢的事情。比如说,不得不假装自己的心已进入坟墓,而实际上并没有。而且,她在那次义卖会上跳舞时人人都大为震惊呢。又比方,她每次做了或说了些什么稍稍与别的年轻女人所说所做不同的事,人家就会气得把眉毛都竖起来了。不过,她听到他攻击那个她自己也最厌恶的传统时,还是觉得刺耳的。因为一般人在听到别人说出他们自己的心思时,总是委婉地掩饰着并不惊慌的感觉,而她在这些人中生活是太久了,怎能不受影响呢?
  “惟利是图?不,我只是有远见罢了。尽管这也许不过是惟利是图的一个同义词。至少,那些和我一样有远见的人会这样说。只要他1861年手头有一百美元的现金,任何一个忠于南部联盟的人,都会像我这样干的,可是,真正惟利是图能够利用他们的机会的人又多么少啊!举例说,在萨姆特要塞刚刚陷落而封锁线还没有建成的时候,我以滥贱的价格买进了几千包棉花,并把它们运往英国。它们至今还存放在利物浦货栈里,一直没有出售。我要保持到英国棉纺厂极需棉花并愿意按我的要价购买时才放手。到时候,即使卖一美元一磅,也是不足为奇的。”“等到大象在树林里做窝时,你就可以卖一美元一磅了!”“现在棉花已涨到72美分一磅。我相信会卖到这个价的。
  思嘉,这场战争结束时我会成为一个富翁,因为我有远见----唔,对不起,是惟利是图。我曾经告诉过你,有两个时期是可以赚大钱的,一是在建设一个国家的时候,一是在一个国家被毁坏的时候。建设时赚钱慢,崩溃时赚钱快,记住我的话吧。也许有一天你是用得上的。”“我非常欣赏好的忠告,"思嘉用尽可能强烈的讽刺口吻说。"不过我不需要你的忠告,你认为我爸是个穷光蛋吗?他可有足够的钱供我花呢,而且我还有查尔斯的财产。”“我能想象到,法国贵族直到爬进囚车那一刻,也一直是这样想的。"思嘉每次参加社会活动,瑞德总是指出这同她身穿黑色丧服是不协调的。他喜欢鲜艳的颜色,因此思嘉身上的丧服和那条从帽子一直拖到脚跟的绉纱头巾使他感到既好玩又不舒服,可是她坚持穿戴这些服丧的深色衣物,因为知道如果不再等几年就改穿漂亮的颜色,全城的人就会比现在更加窃窃私语地议论起来。何况,她又怎样向母亲解释呢?
  那条绉纱头巾使她活像只乌鸦,瑞德坦率地说,而那身黑衣服则使她显得老了十岁。这种不雅的说法逼得她赶快跑到镜子前去照照,究竟自己是不是像个二十八岁的人了。
  “我觉得你应当把自己看重些,不要去学梅里韦瑟太太那样,"他挪揄地说。”趣味要高尚一点,不要用那条纱巾来表现自己实际上从来没有过的悲哀。我敢跟你打赌,这是假的。
  我真希望在两个月内就叫你把这帽子和纱巾摘掉,戴上一顶巴黎式的。”“真的?不,请你不要再谈这件事了,"思嘉说,她不高兴瑞德老是叫她想起查尔斯。这时瑞德正准备动身到威尔明顿去,从那里再到国外去跑一趟,所以他没有多说,咧嘴一笑便离开了。
  几星期后,一个晴朗的夏日早晨,他拿着一只装满漂亮的帽匣子来了,这时他发现思嘉一个人在屋里,便把匣子打开。里面用一层薄绢包着一顶非常精致的帽子,思嘉一见便惊叫起来:“阿,这宝贝儿!"很久很久没看见新衣裳了,更不用说亲手去摸了。何况这样一顶她从没见过的最可爱的帽子呢!这是用暗绿色塔夫绸做成的,里面衬着淡绿色水纹绸。
  而且,这件绝妙精制品的帽檐周围还装饰着洋洋得意似的驼鸟毛呢。
  “把它戴上,"瑞德微笑着说。
  她飞也似的跑到镜子跟前,把帽子噗的一下戴到头上,把头发往后推推,露出那对耳坠子来,然后系好带子。
  “好看吗?”她边嚷边旋转着让他看最美的姿势,同时晃着脑袋叫那些羽毛跳个不停。不过,她用不着看他那赞赏的眼光就知道自己显得有多美了。她的确显得又妩媚又俏皮,而那淡绿色衬里更把她的眼睛辉映成深悲翠一般闪闪发亮了。
  “唔,瑞德,这帽子是谁的?我想买。我愿意把手头所有的钱都拿出来。”“就是你的呀,"他说。"还有谁配戴这种绿色呀?你不觉得我把你这眼睛的颜色记得十分精确吗?”“你真的是替我选配的吗?”“真的。你看盒子上还有'和平路'几个法文字呢。如果你觉得这多么能说明问题的话。"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意思,只一味朝镜子里的影像微笑。
  在这个时刻,除了她两年以来头一次戴上了这么漂亮的帽了并显得分外地迷人之外,任何事情都无所谓了。有了这顶帽子,她还有什么事办不到呀!可是随即她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你喜欢它吗?”
  “唔,这简直是像个梦,不过----唔,我恨自己不得不用黑纱罩住这可爱的绿色并把羽毛染成黑色的。"他即刻站到了她身边,用熟练的手指把她下巴底下的结带解开。不一会儿帽子就放回到盒子里了。
  “你说过这是我的呀!你这是干什么?”
  “可它并不是给你改做丧帽的。我会找到另一位绿眼睛的漂亮太太,她会欣赏我的选择的。”“啊,你不能这样!我宁死也得要它!啊,求求你,瑞德,别这样小气!给了我吧!”“把它改成跟你旁的帽子一样的丑八怪?不行。"她抓住盒子不放。要把这个使她变得如此年轻而妩媚的宝贝给别的女孩子?啊,休想!她也曾暂时想起皮蒂和媚兰的惊慌模样,她想起母亲和她可能要说的话。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可是,虚荣心毕竟更有力量。
  “我答应你,我不会改它。就给了我吧。"他把盒子给她,脸上流露着微带嘲讽的笑容,望着她把帽子再一次戴上并端详自己的容貌。
  “这要多少钱?"她突然沉下脸来问。"我手头只有50美元,不过下个月----”“按南部联盟的钱算,这大约值两千美元左右。”“啊,我的天----好吧,就算我现在给你50,以后,等我有了----”“我不要钱,"他说。"这是礼物。"思嘉的一张嘴张开不响了。在接受男人的礼物方面,界线可画得又严密又谨慎呢。
  “糖果和鲜花,亲爱的,"爱伦曾经屡次说,"也许一本诗集,或者一个像册本,一小瓶香水,只有这些,男人送给你时可以接受。凡是贵重礼物,哪怕是你的未婚夫送的,都千万不能接受。千万不要接受首饰和穿戴的东西,连手套和手绢也不能要。你如果收了这样的礼物,男人们就会认为你不是个上等女人,就会对你放肆了。”“啊,乖乖!"思嘉心想,先看了看镜子里自己的形相,然后看着瑞德那张神秘莫测的脸。"这太可爱了。我简直没法告诉他我不能接受。我宁愿----我几乎宁愿让他放肆一下,如果只有个小动作的话。"这时她不禁对自己也觉得惊恐,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于是脸红了。
  “我要----我要给你那50美元----”
  “如果你这样,我就把它扔了。或者,还不如花钱为你的灵魂作作弥撒。我相信,你的灵魂是需要作几次弥撒的。"她勉强笑笑,可是一起见镜子里那绿帽檐底下的笑影便立即下决心了。
  “你究竟要对我怎么样呢?”
  “我是在用好东西引诱你,把你那些女孩子的空想磨掉,然后服从我的支配,”他说。“'从男人那里只能接受糖果和鲜花呀,亲爱的!'"他取笑似的模仿着,她也格格地笑了。
  “瑞德·巴特勒,你这个又狡诈又黑心的坏蛋,而且你明明知道这帽子太漂亮了,谁还会拒绝呢。"他的两只眼睛在嘲笑她,即使同时在称赞她的美貌。
  “当然喽,你可以对皮蒂小姐说,你给了我一个塔夫绸和绿水绸的样品,并画了张图,而后我向你勒索了五十美元。”“不,我要说是一百美元,她听了会告诉城里的每一个人,然后人人都会对我眼红,议论我多么奢侈。不过,瑞德,你以后不要再给我带这样贵重的东西好吗?你这已经是太慷慨了,我实在不能接受别的了。”“真的?可是,只要我认为能增加你的魅力,只要我觉得喜欢,我还要继续带些礼物来。我要给你带些暗绿色水纹绸来做一件长袍。好跟这顶帽子相配。不过我要警告你,我这人并不慷慨。我是在用帽子和镯子引诱你,引你上钩。请经常记住,我每做一件事都有自己的动机,从来不做那种没有报酬的傻事。我总是要得到报偿的。"他的黑眼睛在她脸上搜索,移到了她的嘴唇上,思嘉垂下眼来,浑身激动。现在,就像爱伦说的那样。他准备要放肆了,他要吻她,或者试图吻她,可是她心慌意乱打不定主意,不知怎么办才好。要是她拒绝呢,他就可能一把将帽子从她头上摘下来,拿去给别的女人。反之,要是允许他规规矩矩亲一下呢,他就可能再给她带些可爱的礼物来,希望再一次吻她。男人总是非常重视亲吻的,其中的缘故只有天知道。往往有这样的情况,吻过一次就不再给吻了的话,他就会大出洋相,显得十分有趣。要是瑞德·巴特勒爱上了她,并且自己承认了,求她接一个吻或笑一笑,那才带劲呢。是的,她愿意让他吻。
  但是他没有来吻她,她从眼睫毛底下瞟了他一眼,并用挑逗的口气低声说:“你总是要得到报偿的,是这样吗?那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那得等着瞧了。”“唔,要是你觉得我为了偿付那顶帽子便会嫁给你,那是不会的,"她大胆地说,同时俏皮地把头晃了晃,让帽子上的羽毛抖动起来。
  他那雪亮的牙齿在一小撮髭须下微微一露,仿佛要笑似的。
  “你这是在恭维自己了,太太,我是不准备结婚的。我并不想娶你或任何别的女人。”“真的!"她吃惊地叫了一声,同时断定他就要放肆了。
  “我连吻也不想吻你呢。”
  “那你为什么把嘴撮成那么个可笑的模样呀?”“啊!"她向镜子里瞧了一眼,发现自己的红嘴唇的确是个准备接吻的姿势,气得连连顿脚。不禁又嚷了一声,”你是我所见过的最可怕的人了,我真的再也不想见到你了!”“要是你真的这么想,你就会把帽子丢在地上踩起来。哎哟哟,看你急成那个样子,不过这也是恰到好处的,你大慨很清楚,来,思嘉,把帽子踩在脚下,好让我看看你对我和我的礼物是怎么想的吧。”“看你敢把这顶帽子碰一下,"她边说边抓住帽带慢慢往后退。他跟上去,笑嘻嘻地把她的手握住了。
  “唔,思嘉,你真像个孩子,可把我的心都揪痛了,"他说。"我要吻你的,看来你正盼着呢。"说着他随随便便俯下身来将髭须在她脸上擦了擦。"现在,你是不是觉得该打我一个耳光来维持你的体面呀?"她撅着嘴,抬着注视着他的眼睛,看见那黑黝黝的眼珠子里饱含着乐趣,便噗哧一声笑了。她想这家伙也太爱戏弄人,太叫人恼火了!如果他并不想跟她结婚,甚至不想吻她,那他要怎样呢?如果他并没有爱上她,那为什么来得这样勤并送给她礼物呢?
  “这就好了,"他说。"思嘉,我是会教你干坏事的,所以你一旦觉察出来就会让我滚蛋----如果你办得到的话,我这人可是很难摆脱掉的埃不过我对你只有坏处。”“是这样吗?”“难道你看不出来?自从我在义卖会上遇到你那一天气,你的行为就很叫人吃惊了,其中大部分应当归咎于我。是谁怂勇你跳舞的呢?是谁强迫你承认了你认为我们的主义既不光荣也不神圣的呢?是谁促使你承认你觉得那些为响亮的信条而牺牲的人便是傻瓜呢?谁帮助你给了那些老太太许多闲谈的资料呢?谁正在劝说你提前几年便匆匆地将丧服脱掉呢?
  最后,又是谁引诱你接受一件要想继续当上等女人就不能接受的礼物呢?”“巴特勒船长,你这是在恭维你自己。我根本没有干过这样可耻的事,而且,没有你的帮助我也会做你提到的那些事呢。”“我怀疑这一点,"他说这话时脸色突然显得平静而阴沉了。"你应当仍然是查尔斯·汉密尔顿的伤心的遗孀,同时带些鲜花送给那些正在康复的军官。"她并没有意识到瑞德说的那最后几句话是真实的。她没有看出他已经设法打开她那寡妇生活的牢门,把她释放出来,使她在作为一个美人本来早已是昨日黄花的时候,又能像女王一般凌驾于那些未婚姑娘之上。她也没有看出自己在他的影响下已经远远背离了母亲的教诲。变化是慢慢发生的,从蔑视一种小小的习俗到蔑视另一种习俗,中间似乎没有什么联系,至于瑞德在其中起的作用就更不明显了。她还不明白,正是由于他的鼓励,她才否定了母亲关于妇道的许多严格禁条,忘记了作为一个上等女人时很难遵守的那些教训。
  她仅仅看到那顶帽子是她历来有过的最合适的一顶,而且它没有花她一文钱;瑞德也一定是爱上她了,不管他承认与否。她无疑是要想出一个办法来使他承认的。
  第二天,思嘉手里拿着一把梳子,站在镜前,嘴里塞满了发夹,正在试着做一种新的发型。这种发型是梅贝尔最近在里士满探望丈夫时学到的,名叫"老猫老鼠小耗子",据说是时下京都最风行的,不过很不容易做呢。这要把头发从当中分开,每一边又分成逐渐减少的三绺,最大的一绺紧靠中分线,算作"老猫"。"老猫”和"老鼠"很容易就安顿好了,可"小耗子”总是想从发夹中溜出来,恼火得很。不过,她下决心一定要把它弄好,因为瑞德今天要来吃晚饭,而他很注意衣服和头发的式样,并且是最评头品足的。
  她正在跟自己那把又密又顽固的头发斗争,额头上冒出了许多汗珠,这时忽然听到楼下穿堂里响起轻快的脚步声,便知道是媚兰从医院回来了。接着,她听见媚兰两步并作一步飞快地跑上楼来,便不禁拿着发夹愣住了,心想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因为媚兰像个贵夫人那样一贯是从容缓步的。她走到门口,把门打开,媚兰随即跑进来,满脸的兴奋和惊慌,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似的。
  她帽子挂在头顶上,脸上满是泪珠,裙圈急急地摆荡着。
  她手里抓着个什么东西,周围散发着一股廉价香水的强烈香味。
  “啊,思嘉!"她边喊边把门关好,随即在床上坐下。"姑妈回来了吗?还没有?啊,谢天谢地!思嘉,我差点给羞死了!我都快要晕过去了,你看,彼得大叔正在那里威胁说要告诉姑妈呢!”“告诉她什么呀?”“说我跟那个----跟那位小姐还是太太说话了----"媚兰用手绢使劲扇着自己那张火烫的脸。"那个红头发的叫贝尔·沃特琳的女人呀!”“怎么,媚兰!"思嘉嚷着,眼睛都吓得发直了。
  贝尔·沃特琳就是她到亚特兰大的当天在街上看见的那个红头发女人,现在她可能是城里名声最臭的女人了,有许多妓女跟随着大兵涌进了亚特兰大,而贝尔沿着她那火红的头发和俗丽而过分时髦的衣着成了她们中的佼佼者。人们在桃树街大街上和附近的体面人家很少看到她,但只要她一出现,有身份的妇女便急忙走开,避免同她接近。可是媚兰跟她说话了。难怪彼得大叔大发雷霆呢。
  “要是皮蒂姑妈发现,我就活不成了!你知道她会到处嚷嚷告诉城里每个人的,这样我就没脸见人了,"媚兰抽沿着说。
  “可这不是我的过错。我----我不能硬从她面前跑开呀,那样太不礼貌了。思嘉,我----我很替她感到难过,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想太不应该了呢?"但是思嘉并不关心这件事在道德是否应该。像大多数有教养和天真烂漫的年轻女人那样,她对妓女怀着一份十分强烈的好奇心。
  “她的话讲得怎么样?她想要干什么?”
  “唔,她的语法糟透了,不过我看得出她在极力想学得文雅些,可怜的人儿!我从医院里出来,发现彼得大叔和马车没有在门口等我,我就想步行回家了。我经过埃默生家的大院时,她正躲在篱笆后面呢!啊,谢天谢地,埃默生一家都到梅肯去了。这时,她说,'威尔克斯小姐,你跟我说一会儿话好吗?'我不明白她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我想我应当尽快走开,可是----可是思嘉,她显得那么可怜----是的,好像是在哀求我。她穿着一身黑衣裳,戴着黑帽子,也没有涂脂抹粉,要不是那头红头发就真正像个规矩人了。她没有等我开口又接着说:‘我知道,我是不应当跟你说话的,不过当我跑去对那只年老的母孔雀埃尔辛太太说时,她竟把我从医院里撵出来了!'”“她真的管她叫母孔雀吗?”思嘉乐呵呵地笑了。
  “唔,这不是好玩的。别笑嘛,看来这位小姐,这个女人,是想替医院做点什么----你能想象出来吗?她提出要每天上午来当看护呢!当然,埃尔辛太太一听这想法必定是给吓坏了,于是就命令她离开医院。接着她说,'我也想作点事情呢。
  难道我不也像你们那样是个拥护南部联盟的人吗?'这样,思嘉,我真的给她那要求帮助的模样感动了。你知道,她要是想为主义效劳,就不能说全是个坏人了,你觉得我这样也很坏吗?”“看在上帝面上,媚兰,谁管你坏不坏的?她还说了些什么呢?”“她说她一直在看经过那里到医院去的女人,觉得我----我的面貌很和平,所以就拦住了我。她有些钱要给我,还不要告诉任何人钱是从哪里来的,让我用在医院的事上,她说埃尔辛太太一定要她说明那是什么样的钱才同意作使用。什么样的钱呀!说到这点我真要晕倒了呢!那时我感到很不好办,急于要离开她,只得随口应着'唔,是的,当真,你多好',或者旁的傻话,可她却微笑着说:‘你才真是个基督徒呢,'并把这条脏手帕塞到我手里。喏,你闻闻这香味!”媚兰拿出一条男人用的手帕来,又脏又带着强烈香味,里面包着一些硬币。
  “她正在说'谢谢你',并表示以后每星期都给我带点钱的时候,得,彼得大叔赶着车迎面跑来看见我了!"说到这里,媚兰又泪流满面,把头倒在枕头上哭了起来。"当他看清楚是谁跟我在一起时,他----思嘉你看,他竟对我吆喝起来了!我这一辈子还从没见人吆喝过我呢。他还说,'你就在这里赶快给俺上车吧!'当我上了车,他便一路上没完没了地骂我,也不让我解释一句,还说他要去告诉皮蒂姑妈。思嘉,请下去求求他不要去告我了,好吗?说不定他会听你的。你知道,姑妈只要听我曾经面对面见过那女人,她也会给活活吓死的呀!
  思嘉,你愿意去跟彼得大叔说说吗?”
  “好,我去,不过,让我们先瞧瞧这里有多少钱。还沉着呢。"她解开手帕,一大把金币滚了出来,撒落在床上。
  “有五十美元呢!还有金币!思嘉!"媚兰惊叫着,数了数那些亮晶晶的硬币,显然给吓住了。“你说,你觉得在小伙子们身上使用这种----噢,这种钱----这样赚来的钱,恰当吗?你不觉得或许上帝会理解她是想帮助,所以就不管钱是否肮脏了呢?我一想到医院需要那么多的东西时----"但是思嘉并没有听这些,她在注视那条脏手帕,心里充满着羞辱和愤怒。原来手帕角上有个图案,其中包含着RKB三个字母。她那放珍贵物品的抽屉里也有一块跟这一模一样的手帕,那是瑞德·巴特勒昨天借给她用来包那束他们采折的鲜花的。她正准备今晚他来吃饭时还给他呢。
  这样看来,瑞德在同沃特琳那个贱货来往并给她钱了。这就是那笔给医院的捐款的由来了。原来是从封锁线捞到的金币呀。想想看,瑞德居然有胆量在跟那个贱货厮混过以后,再来同一位正经妇女会面呢!想想看,她几乎相信他爱上她呢。
  这证明他是决不会的了。
  凡是坏女人,以及那些跟他们有关连的人,对她来说都是些神秘而讨厌的家伙。她知道有些男人怀着某种目的去光顾这些女人,那种目的是正经女人所不齿的----或者,她要是提及的话,也只能用耳语或暗示,或一种委婉的说法。她常常想,只有低级而粗俗的男人才会去看这样的女人。在这以前,她从来没有想到过,正经男人----就是说,她在体面人家遇见过并一起跳舞的那些男人----也可能做这样的事情。眼前这件事给她的思想打开了一个崭新的天地,一个令人十分恐怖的天地。说不定所有的男人都这样呢!他们强迫自己的妻子忍受这种不道德的行为就够坏的了,还要去找下等女人并为这种寻欢作乐付给她们金钱呢?啊,男人都坏透了,瑞德·巴特勒更是他们中最下流的一个!
  她要将这条手帕摔到他脸上去,并指着门口叫他滚出去,而且从此永远永远也不再理他了。可是不,她当然不能那样做。她永远永远不能让他知道她已经明白有那样一个女人存在,更不要说已经明白他去看过她这件事。一个上等女人是决不能这样做的。
  “唔,"她满怀愤怒地想,"假如我不是个上等女人,我还有什么不能对这个坏蛋说的呢!"于是,她把那条手帕揉成一团捏在手里,随即下楼到厨房里去寻找彼得大叔,她从火炉旁走过时,随手把手帕丢到火里,憋着一肚子无可奈何的怒气看着它燃烧。
 楼主| 发表于 2009-6-14 11:12: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

  1863年夏天到来时,每个南方人心里也升起了希望。尽管有疲困和艰难,尽管有粮食投机商和类似的蟊贼,尽管死亡,疾病和痛苦给几乎每一个家庭留下了阴影,南方毕竟又在说:“再打一个胜仗就可以结束战争了,"而且是怀着比头年夏天更乐观的心情说的。北方佬的确是个很难砸开的核桃,可是他们终于在破裂了。
  对于亚特兰大和对于整个南方来说,1862年圣诞节是个愉快的节日。南部联盟在弗雷德里克斯堡打了一个很大的胜仗,北方佬伤亡的人员数以千计,人们在节假期间普遍欢欣鼓舞,欢庆和祈祷局势已出现了转折点。那些穿灰制服的军队已成了久经沙场的队伍,他们的将军已屡建功勋,人人都知道,只要春季战役一打响,北方佬就会被永远彻底地击溃了。
  春天到来,战斗又开始了。到五月间南部联盟军队又在昌塞洛斯维尔打了个大胜仗,整个南方都为之欢欣鼓舞。
  在离本县较近的地方,一支突入佐治亚的联邦骑兵给击溃了,又成了南部联盟方面的胜利。人们仍在嘻嘻地彼此拍着肩背说:“是啊,先生!只要咱们的老福雷斯特将军跟上来,他们就不如早点滚了!"原来四月下旬斯特雷特上校率领一支八百人的北方骑兵队伍突然袭入佐治亚,企图占领在亚特兰大北面六十余英里的罗姆。他们妄想切断亚特兰大和田纳西之间的极端重要的铁路线,然后向南攻入南部联盟的枢纽城市亚特兰大,把集中在那里的工厂和军需物资彻底摧毁。
  这是十分厉害的一招,如果没有纳·贝·福雷斯特将军,就会给南方造成极大的损失。当时这位将军只带领相当于敌人三分之一的兵力----不过这是些多么了不起的骑手啊!尾随在他们后面,但赶在他们到达罗姆之前便交上了火,然后是昼夜猛击,终于把他们全部俘获了!
  这个捷报和昌塞洛斯维尔大捷的消息几乎同时传到了亚特兰大,引起全城一片震天动地的欢呼。昌塞洛斯维尔的胜利可能有更加重大的意义,但是斯特雷特突击队的被俘也使北方佬显得极为狼狈。
  “不,先生,他们最好不要再跟老福雷斯特开玩笑了!"亚特兰大人开心地说,同时一再谈论这次打胜仗的经过,兴味无穷。
  现在,南部联盟走运的形势发展到了极盛的高潮阶段,它席卷着满怀喜悦的人们。不错,格兰特率领下的北方佬军队五月中以来一直在围攻维克斯堡。不错,斯·杰克逊在昌塞洛斯维尔受了重伤,这是南方的一个令人痛心的损失。不错,科布在弗雷德里克斯堡牺牲了,这使佐治亚失掉了一个最勇敢和最有才能的儿子。可是,北方佬再也经不起像弗雷德里克斯堡和昌塞洛斯维尔这样的惨败了,他们会被迫投降,那时残酷的战争便可宣告结束了。
  到七月初,先是谣传,后来从快报上证实了:李将军在向宾夕法尼亚挺进。李将军打进了敌人区域了!李将军在强攻了!这是最后一战了!
  亚特兰大人兴奋得如醉如狂,迫切地渴望着来一次报复。
  如今北方佬知道将战争打到自己的家里是什么滋味了。如今他们该知道耕地被荒废、牛马被偷走、房屋被焚毁、老人孩子被抓进牢房、妇女儿童被赶出来挨饿都是些什么样的滋味了。
  人人都清楚北方佬在密苏里、肯塔基、田纳西和弗吉尼亚都干了些什么。北方佬在占领区犯下的罪行,连很小的孩子都能又恨又怕地历数出来。现在亚特兰大已到处是从田纳西东部逃来的难民,他们亲口讲述自己的苦难经历,令人听了无不伤心。在那个地区,南部联盟的同情者居少数,战争带给他们的灾难也最沉重,就像在所有边境地区那样,兄弟互相残杀,人们彼此告密,这些难民都大声要求让宾夕法尼亚一片焦土,连那些最温和的老太太也表现出严厉的喜悦心情。
  但是有人从前线带回消息说,李将军下了命令,宾夕法尼亚州的私人财产不能触动,掠夺一律处以死刑,凡军队征用任何物品都必须付钱----这样,李将军就得付出自己所赢得的全部尊敬才能保全在群众中的声望了,也不让人们在那个繁华州的丰富仓库里为所欲为一下?李将军究竟是怎么想的?可我们的小伙子却迫切需要鞋子、衣服和马匹呢!
  米德大夫儿子达西捎回来一封急信,这是七月初亚特兰大收到的惟一第一手新闻,因此便在人们手中传递,引起愈来愈大的愤慨。
  “爸,你能设法给我弄一双靴子来吗?我已经打了两个星期赤脚了,至今还没有希望得到靴子。要不是我的脚太大,我可以像别的小伙子那样,从北方佬死人脚上脱一双下来,可是我还没打到一个有我这般大脚的北方佬呢。如果你能替我弄到,请不要通过邮局寄。有人会在途中偷走的,而我又不想责怪他们。还是叫费尔坐趟火车送来吧。我们到什么地方,我会很快写信告诉人。只知道在朝北方行进,眼前我还不清楚,我们此刻在马里兰,人人都说是开到宾夕法尼亚去……“爸,我觉得我们应当对北方佬以牙还牙,可是将军说不行。至于我个人,我并不愿意只图一时高兴去烧北方佬的房子而受到枪毙的处分,爸,今天我们穿过了你可能从没见过的极大一片麦田。我们那里可没有这样的麦田呢。好吧,我得承认我们在那片麦地里偷偷搞了一点掠夺,因为我们全都饿得不行了,而这种事只要将军不知道就不会有危险的。不过没有给我们任何好处,那麦子一吃下去便更糟了,小伙子们本来都患了点痢疾,要知道,带着痢疾走路比拖着一条伤腿走还要困难呢。爸,请一定设法替我弄双靴子来。我如今已当了上尉,一个上尉即使没有新的制服或肩章,也应当穿双靴子嘛。"但是军队到了宾夕法尼亚----这才是重要的事情。再打一次胜仗战争就会结束。那时达西·米德所需的靴子就全都有了,小伙子们就会往回开拔了,大家再重新欢聚。米德太太想象儿子终于回到家里,从此不再离开,便忍不住要落泪了。
  七月三日,从北方来的电讯突然沉默了,一直到四日中午才有断断续续的经过窜改的报道流入设在亚特兰大的司令部。原来在宾夕法尼亚发生了激战,在一个名叫葛底斯堡的小镇附近打了一次投入李将军全部兵力的大仗。消息并不怎么确切,来得也晚,因为战争是在敌人区域里打的,所有的报道都得首先经过马里兰,转到里士满,然后再到亚特兰大。
  人们心中的焦虑逐渐增长,恐惧的预感慢慢地流遍全城。
  最糟糕的是不明白事情的真相。凡是有儿子在前线的家庭都焦急地祈祷着,但愿自己的孩子不在宾夕法尼亚,可是那些知道自己的亲属就在达西·米德团里的,便只好咬着牙声称,他们参加了这次将永远打垮北方佬的鏖战,是十分光荣的事。
  皮蒂姑妈家的三位女人只好怀着无法掩饰的恐惧心里彼此面面相觑。艾希礼就在达西那个团里呢。
  到七月五日,坏消息终于到来,但不是从里士满而是从西边传来的。维克斯堡陷落了,经受长期而残酷的围攻之后陷落了,而且实际上整个密西西比流域,从圣路易斯到新奥尔良,都已沦于北方佬之手。南部联盟已被切成两块。在任何别的时候,这一灾难的消息都会给亚特兰大人带来恐怖和悲伤。但是现在,他们已来不及考虑维克斯堡。他们考虑的是在宾夕法尼亚进行强攻的李将军。只要李将军在东边打了胜仗,维克斯堡的陷落就不是太大的灾难了。还有宾夕法尼亚,纽约,华盛顿呢。一旦把它们打下来,整个北方便会陷于瘫痪状态,这可以抵销密西西比流域的败绩还绰绰有余。
  时间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沉闷地过去,灾难的阴影笼罩着全城,使炎热的太阳都显得昏暗了,直到人们突然抬起头来,吃惊地凝望天空,仿佛不相信它是晴朗的、湛蓝的,而是乌云遍布,一片昏沉。到处都可以看到,妇女们在屋前走廊上,在人行道上、甚至在街心聚集成群,挤作一堆,相互告诉说没有什么好消息,同时设法彼此安慰,装出一付勇敢的模样。可是谣言暗暗流传,像蝙蝠似的在寂静的大街上往来飞掠,说是李将军牺牲了,仗打败了,大量伤亡的名单正源源而来。人们尽量不去信它,可是远远近近的邻居都已惊惶万状,纷纷跑到市中心区,跑到报馆和司令部去讨消息,讨任何消息,哪怕坏消息都行。
  成群结队的人聚集在车站旁边,希望进站的列车带来消息,或者在电报局门口,在苦恼不堪的总部门外,在上着锁的报馆门前,等着,悄悄地等着,他们是些肃静得出奇的人群,肃静地愈聚愈多。没有人说话。偶尔有个老头用颤抖的声音来讨消息,人们只听到那经常重复的回答:“从北边来的电报除了说一直在战斗之外,没有别的。"但这不仅没有激销大伙的埋怨,反而加强了缄默气氛。步行或坐着马车在外围活动的妇女也愈来愈稠密拥挤。由于大家摩肩擦背而产生热气,以及不安脚步所激起的灰尘,使周围的空气已闷得要窒息了。那些女人并不说话,但她们板着发青的脸孔却以一种无声的雄辩在发出请求,这是比哭泣还要响亮得多的。
  城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人上前线,无论他是儿子、兄弟、父亲,还是情人、丈夫。人们都在等候着可能宣布他们家已经有人牺牲的消息。他们预期有死讯到来,但不想收到失败的消息。他们把那种失败的想法打消了。他们的人可能正在牺牲,甚至就在此时此刻,在宾夕法尼亚山地太阳烤着的荒草上,甚至就在此时此刻,南方的士兵可能正在纷纷倒下,象冰雹下的谷物一般,但是他们为之战斗的主义永远不会倒。他们可能在成千上万地死亡,但是像龙齿的果子似的,成千上万的新人,穿着灰军服,喊着造反的口号的新人,又会从地里冒出来接替他们。至于这些人将从哪里来,还没人知道。
  他们只是像确信天上有个公正而要求绝对忠实的上帝那样,确信李将军是非凡的,弗吉尼亚军队是不可战胜的。
  思嘉、媚兰和皮蒂帕特小姐坐着马车停在《观察家日报》社门前,她们打着阳伞坐在车里。马车的顶篷折到背后了,思嘉的手在发抖,头上的阳伞也随着摇晃。皮蒂激动得很,圆脸上的鼻子像只家兔的鼻子不停地颤动,只有媚兰象一尊石雕,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但那双黑眼睛也瞪得愈来愈大了。在两个小时之内她只说过一句话,那是她从手提包里找出嗅盐瓶递给姑妈时说的,而且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用这样毫不亲切的口气对姑妈说话。
  “姑妈,拿着吧,要是你觉得快晕倒了,就闻一闻。如果你真的晕倒,老实告诉你,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好让彼得大叔把你送回家去,因为我不会离开这里,直到我听到有关----直至我听到消息为止。而且,我也不会让思嘉离开我。”思嘉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因为她不想让自己离开以后得不到有关艾希礼的第一个消息。不,即使皮蒂小姐死了,她也决不离开这里。艾希礼正在那边什么地方打仗,也许正在死亡呢,而报馆是她能得到确切信息的唯一地方。
  她环顾人群,认出哪些是自己的朋友和邻居,只见米德太太歪戴着帽子让那个十五岁的费尔搀扶着站在那里,麦克卢尔姐妹在设法用颤抖的上嘴唇掩盖她们的黑牙;埃尔辛太太像个斯巴达母亲似的站得笔直,只不过那几绺从发髻上垂下来散乱的灰白头发泄露了她内心的混乱情绪;范妮·埃尔辛则脸色苍白得像个幽灵。(当然,范妮是不会为她兄弟这样担忧的,那么,她是否有个人们还不知道的真正情人在前线呢?)梅里韦瑟太太坐在她的马车里轻轻拍着梅贝尔的手,梅贝尔好像怀孕许久了,尽管她用披肩把自己仔细遮了起来。她这样出来公开露面是很不雅观的,她为什么这样担忧呀?没有人听说过路易斯安那的军队也到了宾夕法尼亚嘛。大慨她那位多毛的小个子义勇兵此刻还平平安安地待在里士满吧。
  人群外围出现了一阵骚动,那些站着的人都让开路来,这时瑞德·巴特勒骑着马小心地向皮蒂姑妈的马车靠近。思嘉心想,他哪来的勇气,竟敢在这个时候跑来,也不怕这些乱民由于他没穿军服而轻易地把他撕得粉碎呢!他走近时,她觉得她自己就会头一个动手去撕他。他怎么敢骑着一匹骏马,穿着铮亮的靴子和雪白笔挺的亚麻布套服,叼着昂贵的雪茄,那么时髦,那么健康,可这时艾希礼和所有其他的小伙子却光着脚、冒着大汗、饿着肚子、患有胃溃疡在同北方佬作战----他怎么敢这样呀?
  不少人向他投来恼恨的目光。他慢慢穿过人群,老头们吹着胡子发出咆哮,天不怕地不怕的梅里韦瑟太太在马车里微微欠起身来清清楚楚地喊道:“投机商!”用的那声调更使这个字显得又脏又毒了。可是他对谁都不理睬,只举着帽子向媚兰和皮蒂姑妈挥了挥,随即来到思嘉身边,俯下身低声说:“你不觉得现在应当让米德大夫来给我们发表关于胜利的著名讲演,说胜利就像平息在我们旗帜上的一只尖叫的鹰吗?”思嘉的神经本来就紧张极了,不知怎么办好,这时她突然像只愤怒的猫转过头来,想狠狠骂他几句,可是他用一个手势制止了。
  “我是来告诉你们几位的,"他大声说,"我刚才到过司令部,第一批伤亡名单已经来了。"他这话在周围那些听他的话的人中顿时引起一阵低语,人群开始骚动,准备沿着白厅街向司令部跑去。
  “你们不要去,"他在马鞍上站起身来,举起手喊道:“你们就待在原地吧!名单已送到两家报馆去了,正在印刷。”“唔,巴特勒船长,"媚兰喊道,一面回过头来眼泪汪汪地望着他。"真该谢谢你跑来告诉我们!名单几时张贴呢?”“交给报馆已半个小时了。很快会公布的,太太。管这外事的军官一定叫印好才让公布,因为恐怕群众会冲进去要消息。哎,你瞧!"报馆侧面的窗户打开了,一只手伸出来,手里拿着一叠窄长的印刷品,上面是刚刚排印的密密麻麻的姓名。人群拥上前去抢。把那些长条纸一下撕成两半,有人抢到了就拚命挤出来急于要看,后面的继续往前挤,大家都在叫喊:“让我过去!让我过去!”“拉住缰绳,"瑞德一面跳下马,一面把缰绳扔给彼得大叔。人们看见他耸着一对高出众人之上的肩膀,拼命推搡着从身边挤过。一会儿他回来了,手里拿着好几张名单,他扔给媚兰一张,其余的分发给坐在附近马车里的小姐太太,中包括麦克卢尔姐妹、米德太太、梅里韦瑟太太、埃尔辛太太。
  “快,媚兰,"思嘉急不可耐地喊道,因为媚兰的手在嗦嗦发抖,她没法看清楚,恼火极了。
  “你拿去吧,"媚兰低声说,思嘉便一把抢了过来。先从以W打头的名字看起,可是它们在哪里呢?啊,在底下,而且都模糊了。"怀特,"她开始念,嗓子有点颤抖,"威肯斯……温……泽布伦……啊,媚兰,他不在里面!他不在里面!姑妈?啊,你怎么了,媚兰,把嗅盐瓶拿出来!扶住她,媚兰。"媚兰高兴得当众哭起来,一面扶住皮蒂小姐摆来摆去的头,同时把嗅盐放到他鼻子底下,思嘉从另一边扶着那位胖老太太,心里也在欢乐地歌唱,艾希礼还活着,他甚至也没受伤呢。上帝多好,把他放过来了!多么----她听到一声低的呻吟,回头一看,只见范妮·埃尔辛把头靠在她母亲胸口,那张伤亡名单飘落在马车踏板上,埃尔辛太太的薄薄嘴唇颤抖着,她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一面平静地吩咐车夫:“快,回家去。"思嘉把名单迅速看了一下,上面不见休·埃尔辛的名字,这么说,范妮一定是有个情人在前线,现在死了!人群怀着同情默默地给埃尔辛家的马车让路,后面跟着麦克卢尔姐妹那辆小小的柳条车。赶车的是费思小姐,她的脸板得像石头似的,她的牙齿至少又一次给嘴唇包了起来,霍妮小姐的脸像死灰一样苍白,她挺直腰坐在费思身边,紧紧抓住妹妹的裙子。她们都显得很老了。她们的弟弟达拉斯是她们的宝贝,也是这两位老处女在世界上的唯一亲人。但是达拉斯死了。
  “媚兰!媚兰!"梅贝尔喊道,声音显得很快活。"雷内没事!还有艾希礼,啊,感谢上帝!"这时披肩已从她肩上掉下来,她那大肚子再明显不过了。但是这一次无论梅里韦瑟太太或者她自己都没去管它。"啊,米德太太!雷内----"说到这里,她的声音突然变了,"媚兰,你瞧!-—米德太太,请看呀!达西是不是----?"米德太太正垂着两眼在凝望自己的衣襟,听到有人叫她也没有抬起头来,不过小费尔坐在旁边,只要看看他的表情便一切都明白了。
  “唔,妈,妈,"他可怜巴巴地说。米德太太抬起头来,正好触到媚兰的目光。
  “现在他不需要靴子了。”
  “啊,亲爱的!"媚兰惊叫一声,哭泣起来,一面把皮蒂姑妈推到思嘉肩上,爬下马车,向大夫太太的马车走去。
  “妈,你还有我呢,"费尔无可奈何地极力安慰身旁脸色苍白的老太太。"只要你同意,我就去把所有的北方佬都杀掉----”“不!"米德太在哽咽着说,一面紧紧抓住他的胳臂,好像决不放它了似的。
  “费尔·米德,你就别说了!"媚兰轻声劝阻他,一面爬进马车,在米德太太身旁坐下,抱她搂在怀里。接着,她才继续对费尔说:“你觉得要是你也走了,牺牲了,这对你妈有帮助吗?从没听说过这种傻话。还不快赶车把我们送回家去!”费尔抓起缰绳,这时媚兰又回过头去对思嘉说话。
  “你把姑妈送到家里,请马上到米德太太家来。巴特勒船长,你能不能给大夫捎个信去?他在医院里呢。"马车从纷纷四散的人群中出发了。有些高兴得哭泣,但大多数是受到沉重打击后还没有明白过来,仍然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思嘉低着头在看那张模糊的名单,飞快地读着,看有哪些熟人的名字。既然艾希礼已经没事了,她就可以想想别的人了。啊,这名单好长呀!亚特兰大和全佐治亚付出了多大的牺牲啊!
  我的天!"卡尔弗特----雷福德,中尉。"雷福!她忽然记起很久前那一天,当时他们一起逃走了,可到傍晚又决定回家来,因为他们饿了,而且害怕天黑了。
  “方丹----约瑟夫,列兵。"很坏的小个儿乔!可萨刚生了孩子还没复元呢!
  “芒罗----拉斐特,上尉。"拉斐同凯瑟琳·卡尔弗特订婚了,可怜的凯瑟琳呀!她这是双重的牺牲,兄弟加未婚夫。
  不过萨莉更惨,是兄弟加丈夫。
  她几乎不敢再念下去,啊,这太可怕了。皮蒂姑妈伏在她肩上唉声叹气,思嘉不怎么礼貌地把她推开,让她靠在马车的一个角落里,自己继续念名单。
  当然,当然----不可能有三个叫"塔尔顿"的名字在上面。或许----或许排字工人太匆忙,误将名字排重了。可是,不,他们真在这里。"塔尔顿----布伦特,中尉。”“塔尔顿----斯图尔特,下士。”“塔尔顿----托玛斯,列兵。"还有博伊德,战争头一年就死了,也不知埋在弗吉尼亚什么地方。塔尔顿家的几个小伙子都完了。汤姆和那对懒惰的长脚孪生兄弟,都喜爱聊天,喜欢开荒谬的玩笑,博伊德很会跳舞,嘴厉害得像只黄蜂,如今都完了!
  她再也念不下去了,她不知道别的小伙子,那些跟她一起长大、一起跳舞、彼此调情和亲吻过的小伙子,还有没有人被列在这份名单上。她真想痛哭一场,设法使那卡住她喉咙的铁爪放松一点。
  “思嘉,我很为你难过,"瑞德说。她抬头望着他,都忘记他还在那里了。"里面有许多是你的朋友吗?”她点点头,勉强说:“几乎这个县里的每一家和所有----塔尔顿家所有的三个小伙子----"眼睛里没有那种嘲讽的意味了。他脸色平静而略显忧郁。
  “可是名单还没完呢,"他说,"这仅仅是头一批,不是全部。明天还有一张更长的单子。"他放低声音,不让旁边马车里的人听见。"思嘉,李将军一定是打了败仗,我在司令部听说他已撤回到马里兰了。"她惊恐地朝他望着,但她害怕的不是李的失败。明天还有更长的伤亡名单呀!明天。她可没有想到明天,只不过一见艾希礼的名字不在上面就乐起来了。明天,怎么,他可能现在已经死了,而她要到明天才会知道,也许还要等到一星期以后呢。
  “唔,瑞德,为什么一定要打仗呢?要是当初让北方佬去付钱赎买黑人----或者就由我们把黑人免费交给他们,免得发生这场战争,那不是会好得多吗?”“思嘉,问题不在黑人,那只是借口罢了。战争之所以常常发生,就是因为人们喜欢战争,女人不喜欢,可是男人喜欢战争,胜过喜欢女人。”他又歪着那张嘴笑起来,脸上不再有严肃的神色了。他把头上那顶巴拿马帽摘下来向上举了举。
  “再见。我得去找米德大夫了。我想,他儿子的死讯由我这个人去告诉他,这颇有讽刺意味,只是他目前不会感觉到这一点。不过日后,当他想一个投机商居然向他转达了一位英雄牺牲的消息,大概是要恨恨不已的。"思嘉让皮蒂姑妈服了一杯甜酒后,在床上躺下,留下百里茜和厨娘服伺她,自己便出门到米德大夫家去了。米德太太由费尔陪着在楼上等丈夫回来,媚兰坐在客厅里跟几个来慰问的邻居低声谈话,她同时在忙着干针线活儿,修改一件丧服,那是埃尔太太借给米德太太的。这时屋里已充满了用家制黑颜料煮染衣服的辛辣味儿,因为厨师在厨房正一面啜泣一面搅动泡在大锅里的所有米德太太的衣裳。
  “她现在怎么样?"思嘉小声问。
  “一滴眼泪也没有。"媚兰说。"女人流不出眼泪才可怕呢。
  我不知道男人怎么忍得住不哭一声,我猜想大概男人比女人坚强和勇敢一些,她说她要亲自到宾夕法尼亚去把他领回家来。大夫是离不开医院的。”“那对她太可怕了!为什么费尔不能去呀?”“她怕他一离开她就会去加入军队,军队里现在连十六岁的人也要呢。你瞧他年纪虽小可个儿长得那么大。"邻居们因为不想看大夫回来时的情景,便一个个陆续离开了,只剩下思嘉和媚兰两人留在客厅里缝衣服。媚兰尽管忍不住伤心,眼泪一滴滴落在手中的活计上,但显得还算镇静。她显然没有想到战争可能还在进行,艾希礼或许就在此刻牺牲了。思嘉满怀恐惧,不知道应不应该把瑞德的话告诉媚兰,好叫她分担这惊疑莫定的痛苦,或者暂时瞒着她,自己一个人兜着。最后她决定保持沉默,如果让媚兰觉得她太为艾希礼担忧了,那总归是不合适的。她感谢上帝,那天上午包括媚兰和皮蒂在内,人人都陷在各自的忧虑中,无心去注意她的表现了。
  她们静静地缝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外面有声音,便从帘缝中窥望,看见米德大夫正从马背上下来。耷拉着脑袋,他垂着两肩,满脸胡须像扇子似的挂在胸前。他慢慢走进屋来,放下帽子和提包,默默地吻了吻两位姑娘,然后拖着疲乏的身子上楼去。一会儿费尔下来了,他的腿和胳臂又瘦又长,显得那么笨拙。媚兰和思嘉都示意让他坐在身边,可是他径直向前廊走去,在那儿的台阶上坐下,双手捧着头一声不响。
  媚兰长叹一声。
  “因为他们不让他去打北佬,他给气疯了,才十五岁呀!
  啊,思嘉,要是有这样一个儿子,倒是好极了!”“好叫他去送死吗?”思嘉没好气地说,同时想起了达西。
  “有一个儿子,哪怕他给打死了,也比没有儿子强。"媚兰说着又哽咽起来。”你理解不了,思嘉,这是因为你有了小韦德,可我呢----啊,思嘉,我多么想要一个儿子呀!我知道,你觉得我不该公然说出这句话来,但这是真的,每个女人都需要,而且你也明白这一点。"思嘉竭力控制住自己,才没有对她嗤之以鼻。
  “万一上帝想连艾希礼也----也不放过,我想我是忍受得住的,尽管我宁愿跟他一起死。不过上帝会给我力量来忍受。
  可是,如果他死了,我又没有一个他的儿子来安慰我,那我就受不了啦。啊,思嘉,你多幸运呀!虽然你失去了查理,可是你有他的儿子。可要是艾希礼没了,我就什么也没有了。思嘉,请原谅我,我有时候真对你十分妒忌呢----”“妒忌----我?"思嘉吃惊地问,一种负疚感突然袭上心头。
  “因为你有儿子,可我没有呀!我有时甚至把韦德当作是自己的儿子。你不知道,没有儿子可真不好受呢!”“简直胡扯!"思嘉觉得放心了,才故意这样说她。同时朝这个红着脸低头缝纫的小个儿匆匆瞧了一眼。媚兰大概很想要孩子了,可是她这个儿子肯定是生不出来的。她比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高不了多少,臀部也窄得像个孩子一般,胸脯更是平板板的。一想到媚兰也会有孩子,思嘉便觉得很不舒服,这会引起许许多多她无法对付的想法来。她怎么受得了呢!如果媚兰真的跟艾希礼生了个孩子,那就像是从思嘉身上夺走了什么似的。
  “请原谅我说了那些关于韦德的话。你知道这多么爱他。
  你没有生我的气吧?”
  “别傻了,"她不耐烦地说,"快到外面走廊上去安慰安慰费尔。他在哭呢。”
 楼主| 发表于 2009-6-14 11:12: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那支在葛底斯堡战役中被击溃的军队如今已撒回到弗吉尼亚,并精疲力竭地开进了拉起丹河岸的冬季营地。圣诞节即将到来,艾希礼回家休假。两年多以来思嘉第一次看见他,那火一般炽热的感情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异了。当初她站在"十二像树"村的客厅里看着他跟媚兰结婚时,曾以为自己今后再也不会比此时此刻更伤心更强烈地爱他了。可如今她才知道,她在那个早已过去的夜晚所经历的,只不过是一个被夺走了玩具的娇惯孩子的感情而已。长期以来她在梦想着他,同时强制着自己不要说出来,这才把她的感情磨练得更锐利,也更加浓烈了。
  艾希礼·威尔克斯身穿一套褪色和补缀过的军服,一头金发已被夏日和骄阳晒成亚麻色,看来已完全是另一个人,不像战前她拼命爱着的那个随随便便、睡眼朦胧的小伙子,他以前皮肤白皙,身材细长,现在变成褐色和干瘦的了,加上那两片金黄的骑兵式样的髭须,便成了一个十足的大兵。
  他用军人的姿势笔挺地站在那儿,穿着一身旧军服,手枪挂在破旧的皮套里,用旧了的剑鞘轻轻敲着长统靴,一对快要锈了的马刺在隐隐发光。这就是南部联盟陆军少校艾希礼·威尔克斯。他现在有了命令人的习惯和一种镇静自恃与尊严的神气,两个嘴角也长出了严厉的皱纹。他那宽厚的肩膀和冷静明亮的目光,如今也显得有点异样了。他以前是散慢的,懒洋洋的,可现在已变得像猫一样机警,仿佛每一根神经都绷得很紧,像小提琴上的琴弦那样。他的眼睛流露出疲倦和困惑的神色,晒黑的脸皮也紧紧地绷在两个颧骨上,给人以严肃的感觉,他还是她所爱的那个漂亮的艾希礼,不过已显得很不一样了。
  思嘉早已计划好要回塔拉去过圣诞节,可是艾希礼的电报一来,世界上就无论什么力量,哪怕是失望的爱伦直接发来的命令,都不能把她从亚特兰大拉走了。如果艾希礼曾经有意回"十二像树"村,她本来是可以赶回塔拉去的。因为那两个地方相距较近;但是他已经写信给家里,叫他们来亚特兰大见面,而且威尔克斯先生、霍妮和英迪亚都已经进城来了。难道她还要放弃这时隔两年后与他相逢的机会,回到塔拉去吗?难道要放弃听他那令人心醉的声音的机会,放弃从他眼光中了解他并没有忘记她的机会吗?绝对不行!哪怕世界上所有的母亲都来命令她,也不行。
  艾希礼和一群同时休假的本县小伙子在圣诞节前几天回来了,这一群人经过葛底斯堡战役减少了许多。他们中间有消瘦、憔悴和不停地咳嗽的凯德·卡尔弗特,有从1861年以来头一次获得休假因此满怀兴奋的芒罗家两兄弟,还有常常喝醉、喜欢打闹的争吵的亚历克斯和托尼·方丹,这几个人必须在车站等候两小时换车,而且还得有头脑清醒的人去设法防止方丹家两兄弟之间和他们与陌生人之间相互斗殴,所以艾希礼就把他们一起带到皮蒂姑妈家来了。
  一进屋,方丹兄弟就像两只斗鸡似的争着要去吻战战兢兢而又受宠若惊的皮蒂姑妈,凯德看了便尖刻地说:“你一定会以为他们在弗吉尼亚打斗够了吧,不,从我们到里士满第一天气,他们就一直在喝酒和找人打架。宪兵把他们抓了起来,要不是艾希礼说话伶俐,他们准在牢房里过圣诞节了。"可是这些话思嘉几乎一句也没听见,因为她好不容易跟艾希礼坐到了同一个房间,早已高兴得如醉如痴了。她怎么会在这两年里想起别的男人谁是令人愉快的、漂亮的,或者有刺激性的呢?她怎么能容忍艾希礼不在世时她就默不作声地听他们向她求爱呢?如今他又在家里了,和她只隔着这块客厅里的地毯。他坐在对面沙发上,一边是媚兰,一边是英迪亚,还有霍妮抱着他的肩膀。这时她每看他一眼,都要使出浑身的解数来不让自己显得眼泪汪汪。要是她有权利也去坐在他身边,挽着他的胳臂,那多好啊!要是她能够每隔几分钟就去摸摸他的袖子,证实他的确在那里,或者拉着他的手用他的手绢试掉她脸上快乐的泪水,那多好啊!因为媚兰就毫不害羞地在这样做啊!你看她那样高兴,已没有什么羞怯和含蓄的意思了,竟公然吊在丈夫的膀子上,用她的眼神、微笑和泪水在表示多么喜爱他,可是思嘉自己也太快活、太高兴,对这样的情景也不觉得恼恨和嫉妒了,艾希礼终于回家了!
  她不时用手摸摸自己的脸颊,并对他笑笑,因为那儿是他吻过的,至今还保留着他的嘴唇颤抖的感觉。当然,他没有首先吻她。媚兰正拼命往他怀里钻。一面断断续续地哭,紧紧地抱住他,仿佛永远也不放他走似的。后来,英迪亚和霍妮也走上前去紧紧抱住他,把他从媚兰怀里拉了出来。接着他吻了他父亲,同时敬重而亲切地抱了抱,充分显示了他们之间那种深沉强烈的感情。然后是皮蒂姑妈,她激动得用那双不顶事的小脚一跳一跳地接受他的亲吻和拥抱。最后,他来到她面前,周围的小伙子也都围拢来要求亲吻,他先是对她说:“唔,思嘉,你真美,真美!"随即在她脸上吻了一下。
  经他这一吻,她原先想说的那些表示欢迎的话全都不翼而飞了。直到好几个小时以后,她才想其他没有吻他的嘴唇,于是她痴痴地设想:如果他是单独同她见面,他便会那样吻的。他会弯下高高的身子,轻轻捧起她的脸颊,让她踮着脚尖,相互吻着,紧紧地长时间地拥抱。不过还有的是时间。整顿一个星期,什么事都好办呢。她一定能想出办法让他单独跟她在一起,并且对他说:“你还记得我们时常在我们那条秘密的小路上一起骑马的情形吗?”“你还记得我们坐在塔拉农场台阶上,你朗读那首诗的那个夜晚,月亮是什么模样吗?”(天呀!那首诗的标题是什么呀?)"你还记得那天下午我扭伤了脚脖子,你抱着我在暮色中回家的光景吗?”啊,有多少事情她可以用"你还记得”来引其他的回忆,有多少珍贵的回忆可以把他带回到那些可爱的日子,那时他们像无忧无虑的孩子在县里到处转悠,有多少事情能叫他们记起媚兰出台以前的岁月啊!而且,他们谈话时她或许还能从他的眼神中发现感情复活的迹象;或者得到某种暗示。说明他对媚兰的丈夫之爱的背后还有所眷恋,像大野宴那天他突然说出实情时那样热情的眷恋。她没有设想到,如果艾希礼明确宣布爱她,他们究竟会怎么办。只要知道他还在爱她,就足够了……是的,她能够等待,能够容忍媚兰去享受抓住他胳臂哭泣的幸福。她的机会一定会来的。说到底,像媚兰这样一个女孩子,她懂得什么爱啊?
  “亲爱的,你简直像个叫花子了,"媚兰说,这时刚到家的那种兴奋场面已渐渐过去。"是谁给你补的衣服,为什么用蓝布呢?”“我还以为自己满时髦呢,"艾希礼说,一面看了看身上的衣服。"要是拿我跟那边那些穿破衣烂衫的人比一比,你就会满意些了。这衣服是莫斯给补的,我看补得很好嘛,要知道,他在战前是从没拈过针线的。至于讲到蓝布,那就是这样,你要么穿破裤子,要么就从一件俘获的北方佬制服上弄块碎布来把它补好,没有什么别的选择。至于说像个叫花子,那你还得庆幸自己的命好,你丈夫总算没有光着脚丫跑回来,我那双旧靴子上个星期就彻底坏了,要不是我们运气好,打死了两个北方佬侦察兵,我就会脚上绑着一双草鞋回家来啦。
  这双靴子倒是很合我的脚呢。”
  说到这里,他把两条长腿伸出来,让她们欣赏那双已经遍体伤痕的长统靴。
  “另一个侦察兵的靴子我穿了不合适,"凯德说。"靴子比我的脚小两号,现在还夹得我痛极了,不过我照样穿着体面地回来了。”“可这个自私鬼太小气,不肯给我们俩,"托尼说。"其实对我们方丹家的贵族式小脚是非常合适的。真他妈的恼火,我得厚着脸皮穿这靴子去见母亲了。没打仗的时候,这种东西她是连黑奴也不让穿的。”“别着急,"亚历克斯说,一面向凯德脚上的靴子瞧了一眼。"咱们回家时,在火车上把他的靴子剥下来。我倒不怕见母亲。可是我----我不想让迪米蒂·芒罗看见我的脚趾头全露在外面。”“怎么,这是我的靴子,我是头一个提出要求的。"托尼说着,朝他哥哥瞪了一眼,这时媚兰吓得慌了手脚,生怕发生一场有名的方丹家族式的争吵,便插进来调解了。
  “我本来蓄了满满一脸络腮胡要给你们女孩子看的,"艾希礼一面说一面用力摩擦他的脸,脸上剃刀留下的伤痕还没有全好呢。"那是一脸很好看的胡须,我自己觉得连杰布·斯图尔特和内森·福雷斯特的胡子也不过如此呢。可是我们一到里士满,那两个流氓。"他指方丹兄弟,"就说既然他们在刮胡子,我的也得刮掉。他们按着我坐下,便动手给我剃开了,奇怪的是居然没把我的脑袋一起剃掉。当时多亏埃文和凯德阻拦,我的这两片髭须才保全下来。”“威尔克斯太太!别听他这些鬼话,你还得感谢我呢。要不然你就压根儿也不认识他,也不会让他进门了,”亚历克斯说。"我们这样做是为了表示一点谢意,因为他说服了宪兵没把我们关起来。你要是再这样说,我们就马上把你的髭须也剃掉。”“啊,不,谢谢你了!我看这模样很不错嘛,"媚兰急忙说,一面惊慌的揪住艾希礼,因为那两个黑黑的小家伙显然是什么恶作剧都干得出来的。
  “这才叫爱呢,"方丹兄弟一本正经地相互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当艾希礼出门送几个小伙子坐上皮蒂姑妈的马车到车站去时,媚兰抓住思嘉的胳臂唠叨起来。
  “你不觉得他那件军服太难看了吗?等我拿出那件上衣来,他准会大吃一惊?要是还有足够的料子给他做条裤子就好了!"给艾希礼做的那件上衣,一提起来思嘉就头痛,因为她多么热望那是她而不是媚兰送给艾希礼的圣诞礼物啊!做军服的灰色毛料如今比红宝石还要珍贵。几乎是无价之宝,艾希礼身上穿的就是普通的家织布。现在连那种白胡桃般的本色土布也不好买,许多士兵穿着北方佬俘虏的服装,只不过用核桃壳染成了深褐色罢了。可是媚兰碰上了罕见的运气,居然弄到了足够的灰色细布来做件上衣----当然是一件比较短的上衣,不过照样是上衣嘛。原来她在医院里护理过一个查尔斯顿小伙子,他后来死了,她剪下他的一绺金黄头发,连同一小包遗物和一份关于他死亡前情况的抚慰书(当然没有提到痛苦的情景),寄给了他母亲。这样,她们之间就建立了通讯联系,当对方听说媚兰的丈夫在前线时,便把自己买给儿子的那段灰细布和一副铜钮扣寄来了。那是一段很漂亮的衣料,既厚实又暖和,还隐隐约约泛着光泽,无疑是从封锁线那边过来的货色,也无疑是很昂贵的。这块料子现在在裁缝手里,媚兰催他赶快在圣诞日早晨之前做好。思嘉当然想帮忙凑合着做一整套军服,可是不巧,她在亚特兰大怎么也找不到所需的料子。
  她有一件给艾希礼的圣诞礼物,不过跟媚兰做那件灰上衣比起来就黯然失色了。那是一只用法兰绒做的"针线包",里面装着瑞德从纳索带来的一包针和三条手绢,还有两卷线和一把小剪刀。但是她还想送给他一些更亲近的东西,像妻子送给丈夫的东西,如衬衫、手套,帽子之类。唔,是的,无论如何要弄到一顶帽子,现在艾希礼头上戴的平顶步兵帽实在太不像样了。思嘉一向厌恶这种帽子。就算斯·杰克逊宁愿戴这种帽子而不戴软边毡帽,又怎样呢?那也并不能使它就显得神气起来,可是在亚特兰大偏偏只能买到粗制滥造的羊毛帽子,比猴里猴骑兵帽还要邋遢。
  她一想到帽子,便想起瑞德·巴特勒。他有多么多帽子,夏天用的阔边巴拿马帽,正式场合戴的高礼帽,还有猎帽,褐色、黑色和蓝色的垂边软帽,等等,他怎么就需要那么多的帽子,而她的宝贝艾希礼骑着马在雨中行走时却不得不让雨水从那顶步兵帽上滴里答拉往衣领里流呢?
  “我要瑞德把他那顶新的黑毡帽给我,"她打定主意。"我还要给帽边镶一条灰色带子,把艾希礼的花环钉在上面,那就显得很好看了。"她停了停,觉得要拿到那顶帽子大概非费一番口舌不可。
  可是她不能告诉瑞德说是替艾希礼要的。她只要一提到艾希礼的名了,他就会厌恶地竖起眉毛,而且很可能会拒绝她。好吧,她就编出一个动人的故事来,说医院里有个伤兵需要帽子,那样瑞德便不会知道真相了。
  那天整个下午思嘉都在想方设法要让艾希礼跟她单独在一起,那怕几分钟也好,可是媚兰始终在他身边,同时英迪亚和霍妮也睁着没有睫毛的眼睛热情地跟着他在屋子里转。
  这样,连那位显然为儿子而骄傲的约翰·威尔克斯也找不到机会来跟他安静地谈谈了。
  吃晚饭的时候还是那样,她们用各种各样有关战争的问题来打扰他。战争!谁要关心你们的战争呢?思嘉觉得艾希礼对战争这个话题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她跟她们长久地闲聊,不停地笑,支配着谈话的整个场面,这种情形以前是很少见的,可是他好像并没有说出多少东西来。他讲了一些笑话和关于朋友们的有趣故事,兴致勃勃地谈论减缓饥饿的办法和雨里行军的情景,并且详细描绘了从葛底斯堡撤退时李将军骑马赶路的尴尬模样,那时李说:“先生们,你们是佐治亚部队吗?那好,我们要是缺了你们住治亚人,就什么都干不下去了!"他之所以谈得这样起劲,据思嘉看来,是为了避免她们提那些他不高兴回答的问题。有一次,她发现,他在他父亲的长久而困惑的注视下,显得有点犹豫和畏缩起来。这时她不由得开始纳闷,究竟艾希礼心里还隐藏着什么呢?可这很快就过去了,因为这时她除了兴高采烈的迫切希望跟他单独在一起之外,已没有心思去考虑旁的事了。
  她的这种兴致一直持续到火炉周围所有在场的人都开始打哈欠,威尔克斯先生和几个女孩子告别回旅馆去了,这才告一段落。然后,当她跟着艾希礼、媚兰和皮蒂帕特,由彼得大叔擎着蜡烛照路一起上楼去时,她忽然感到一阵凄凉。原来直到这时,他们站在楼梯口,艾希礼还一直是她的,也仅仅是她的,尽管整个下午他们并没有说过一句悄悄话。可如今,到她道晚安时,她才突然发现媚兰满脸通红,而且在激动得颤抖呢。她两眼俯视地毯,好像对自己的浑身激情不胜惊恐似的,但同时又流露出娇羞的愉快。接着,艾希礼把卧室门推开,媚兰连头也不抬连忙进屋去了。艾希礼也匆匆道过晚安,甚至没有触到思嘉的目光就跟着进去了。
  他们随手把门关上,剩下思嘉一个人目瞪口呆站在那里,一股凉意突然袭上心头,艾希礼不再属于她了。她是媚兰的。
  只要媚兰还活着,她就能和艾希礼双双走进卧室,把门关上----把整个世界关在门外,什么都不要了。
  现在艾希礼要走了,要回到弗吉尼亚去,回到雨雪中的长途行军去,回到雪地上饥饿的野营去,回到艰难困苦中去,在那里,他那金发灿烂的头颅和细长的身躯----整个光辉美丽的生命,都有可能顷刻化为乌有,像一只被粗心大意踩在脚下的蚂蚁一样。过去的一星期,那闪光的、梦一般美妙的、洋溢着幸福的分分秒秒,现在都已经消失了。
  这一星期过得飞快,像一个梦,一个充满松枝和圣诞树的香味,闪烁着小小烛光和家制金色饰品的梦,一个时间分分秒秒像脉膊般飞逝而去的梦。在这样紧张的一星期,思嘉心里经常有某种东西驱使她忧喜交织地注意并记住每分钟所发生的小事,作为他走后的回忆;在未来漫长的岁月中一有闲暇那些事情她便会去细细玩味,并从中吸取安慰----比如,跳舞,唱歌,嬉笑,给艾希礼拿东拿西,预先设想他的需要,陪他微笑,静静地听他谈话,目光跟着他转。使他挺直身躯上的每根线条,他眉头的一颦一蹙,他嘴唇的每一颤动,无不深深印在你心上----因为一星期匆匆而过,而战争却要永远打下去呢。
  思嘉坐在客厅里的沙发椅上等着,那件即将伴随他远行d的礼物放在膝头。这时艾希礼正在跟媚兰话别,她祈祷着他会一个人下楼来,那时天赐良机,她就可以单独跟他待几分钟了。她侧耳倾听楼上的声音,可是整个屋子静悄悄,静得连她自己的呼吸也似乎响亮起来。皮蒂姑妈正在卧房里趴在枕上哭泣,因为艾希礼半小时前就向她告别过了。从媚兰紧闭的卧室里没有传出什么喁喁私语或嘤嘤啜泣的声音。思嘉觉得他在那间房里已待了好几个小时,一直在恋恋不舍地跟媚兰话别,每一分钟都只有增加她的恼恨,因为时间溜得那么快,他马上就要动身了。
  她反复想着自己在这个星期里心里要对他说的全部话。
  可是一直没有机会说啊!而且她现在觉得或许永远也没有希望了。
  其实也尽是些零零星星的傻话:“艾希礼,你得随时小心,知道吗?”“不要打湿了脚,你是容易着凉的。”“别忘了在衬衣底下放一张报纸在胸脯上,这很能挡风呢,"等等,不过还有旁的事情,一些她要说的更重要的事情,一些她很想听他说出来的重要得多的事情,一些即使他不说她也要从他眼睛里看出来的事情。
  可是没有时间了!有那么多的话要说!甚至仅剩下的短短几分钟也很可能被夺走,要是媚兰跟着他走到门口,到马车跟前的话,为什么她在过去一星期里没有创造机会呢?可是媚兰经常在他身边,她的眼睛始终爱慕地盯着他,亲友邻居也川流不息。从早到晚屋里没断过人。艾希礼从来没有在什么地方一个人待过。到了晚上,卧室门一关,他便跟媚兰单独在一起了。这些日子,除了像哥哥对妹妹,或者对一个朋友,一个终生不渝的朋友那样一种态度之外,他从来没有向思嘉透露过一个亲昵的眼色或一句体已的话。她不能让他离开----说不定是永远离开,除非弄清他仍在爱他。因为只要明白了这一点,她就可以从他这秘密的爱中获得亲切的安慰,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也死而无憾了。
  好像等了一辈子似的,她终于听到楼上卧室里他那穿靴子的脚步声,接着是开门和关门的声音。她听见他走下楼梯。
  是独自一人!谢天谢地!媚兰一定是被离别的痛苦折磨得出不了门了,如今她可以在这宝贵的几分钟内占有他了。
  他慢慢走下楼来,马刺丁当地响着,她还听见军刀碰撞靴筒的声音。他走进客厅时,眼神是阴郁的。他想要微笑,可是脸色苍白,又绷得很紧,像受了内伤在流血的人,她迎着他站起来,怀着独有的骄傲心情深深觉得他是她生气所见的最漂亮的军人了。她那长长的枪套和平带闪闪发光。雪亮的马刺和剑鞘也晶莹发亮,因为它们都被彼得大叔仔细擦试过了。他那件新上衣因为裁缝赶得太急,所以并不怎么合身,而且有的线缝显然是歪了。这件颇有光泽的灰上衣跟那条补缀过的白胡桃色裤子和那双伤痕累累的皮靴显得极不相称,可是,即使他满身银甲,在思嘉看来也不会比现在更像一名雄赳赳的武士。
  “艾希礼,我送你到车站去好吗?”她显得有点唐突地提出这一要求。
  “请不要送了吧,父亲和妹妹们都会去的,而且,我情愿你在这里跟我话别,不要到车站去挨冻,这会留给我一个更好的记忆。已经有那么多的东西可以做纪念的了。"等着她立即放弃了原先的计划,如果车站上有英迪亚和霍妮这两个很不喜欢她的人在场,她就没有机会说一句悄悄话了。
  “那我就不去了,"她说。"你瞧,艾希礼,我还有件礼物要送给你。"如今临到真要把礼物交给他时,她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她解开包裹,那是一条长长的黄腰带,用厚实的中国缎子做的,两端镶了稠密的流苏。原来几个月前瑞德·巴特勒从萨凡纳给她带来一条黄围巾,一条用紫红和蓝色绒线刺绣着花鸟的艳丽围巾。这星期她把上面的刺绣全都仔细挑掉,用那块缎子作了一条腰带。
  “思嘉,这漂亮极了!是你亲手做的吗?那我就更觉得珍贵了。给我系上吧,亲爱的。小伙子们看见我穿着新衣服,系着腰带,满身的锦绣,一定会眼红得不行呢。"思嘉把这条漂亮的腰带围到他的细腰上,把腰带的两端在皮带上方系成一个同心结。媚兰尽可以送给他那件新上衣,可这条腰带是她的礼物,是她亲手做成送他上前线的秘密奖品,它会叫他一看见就想起她来。她退后一步,怀着骄傲的心情端详着他,觉得即使杰布·斯图尔特系上那条有羽毛的饰带,也不如她这位骑士风度翩翩了。
  “真漂亮。"他抚摩着腰带上流苏重复说。"但是我知道你是折了自己的一件衣服或披肩做的。思嘉,你不该这样。这年月很难买到这样好的东西呢。”“唔,艾希礼,我情愿给你做任何事情!”“真的吗?”他阴郁的面容顿时显得开朗了些。”那么,有件事倒是可以替我做的,思嘉,这件事会使我在外面也放心一些。”“什么事?"思嘉欢喜地问,准备承担什么了不起的任务。
  “思嘉,你愿意替我照顾一下媚兰吗?”
  “照顾媚兰?”
  她突然痛感失望,心都碎了,原来这就是他对她的最后一个要求,而她正准备答应做一桩十分出色和惊心动魄的事呢?于是,她要发火了。这本是她跟艾希礼在一起的时刻,是她一人所专有的时刻。可是,尽管媚兰不在,她那灰色的影子仍然插在她们中间。他怎么居然在两人话别的当儿提起媚兰来了呢?他怎么会向她提出这样的要求呢?
  他没有注意到她脸上的失望神情。像往常那样,他的眼光总是穿透而且远远越过她,似乎在看别的东西,根本没有看见她。
  “是的,关心她,照顾她一下。她很脆弱,可是她并不明白这一点。她整天护理伤员,缝缝补补,会把自己累垮的。她又是那么温柔、胆校这世界上除了皮蒂姑妈、亨利叔叔和你,她没有别的亲人,另外只有在梅肯的伯尔家,那是远房堂表亲了,而皮蒂姑妈----思嘉,你是知道的,她简直像个孩子,亨利叔叔也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媚兰非常爱你,这不仅因为你是查理的妻子,还因为----唔,因为你这个人,她把你当成妹妹在爱。思嘉,我常常做恶梦,想到如果我被打死了,媚兰无依无靠,会怎么样。你答应我的要求吗?”她连听也没有听见,这最后一个请求,因为她给"如果"这句不吉利的话吓坏了。
  原来她每天都读伤亡名单,提心吊胆地读着,知道如果艾希礼出了什么事就整个世界都完了,但是她内心经常感到,即使南部联盟的军队全部覆灭,艾希礼也会幸免于难的。可现在他竟说出这样可怕的话来!她不禁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一阵恐怖感,一种她无法用理智战胜的近似迷信的惊悸,把她彻底镇住了。她成了地地道道的爱尔兰人,相信人有一种预感,尤其是对于死亡的征兆。而且,她从艾希礼那双灰眼睛里看到深深的哀伤,这只能解释为他已经感觉到死神之手伸向他的肩头,并且听见它在哭叫了。
  “你不能说这种话!连想也不能去想。平白无故谈死是要倒霉的!啊,快祷告一下吧,快!”“你替我祷告并点上些小蜡烛吧,”他听她惊慌的口气觉得好笑,便这样逗她。
  可是她已经急得不知说什么好,因为她想象到了那可怕的情景,仿佛艾希礼在弗吉尼亚雪地里离她很远很远的地方躺着。他还在继续说下去,声音里流露着一种悲怆和听天由命的意味,这进一步增加了她的恐惧,直到心中的怒气和失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思嘉。我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向你提出要求的,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我们在前线的每一个人会不会发生意外。只是一旦末日到来,我离家这么远,即使活着也太远了,无法照顾媚兰。”“末----日?”“战争的末日----世界的末日。"你答应我的“可是艾希礼,你总不会认为北方佬能打垮我们吧?这个星期你一直在谈李将军怎样厉害----”“像每个回家休假的人一样。我这个星期全是在撒谎,我为什么在这还不十分必要的时候就去吓唬媚兰和皮蒂姑妈呢?是的,思嘉,我认为北方佬已经拿住我们了。葛底斯堡就是末日的开端。后方的人还不知道这一点。他们不明白我们已处于什么样的局面,不过----思嘉,我们那个连队的人还在打赤脚,而弗吉尼亚的雪已下得很厚了。我每回看见他们冻坏的双脚,裹着破布和旧麻袋的双脚,看见他们留在雪里的带血的脚印,同时我知道我自己弄到了一双完整的靴子----唔,我就觉得我应当把靴子送人也打赤脚才好。”“请答应我,唔,艾希礼,你决不能把它送掉!”“我每回看见这样的情况,然后再看看北方佬,就觉得一切都完了。怎么,思嘉,北方佬在花大钱从欧训雇来成千的士兵呢!我们最近抓到的俘虏大多数连英语也不会讲。他们都是些德国人、波兰人和讲盖尔语的野蛮的爱尔兰人。可是我们每损失一个人就没有顶替的了。我们的鞋一穿破就没有鞋了。我们被四面包围着,思嘉,我们不能跟整个世界作战呀。"她胡思乱想起来:就让整个南部联盟被打得粉碎吧,让世界完蛋吧,可是你千万不能死!要是你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思嘉,我不愿意吓唬别人。我希望你不要把我这些去对别人说,而且,亲爱的,我本来也不该说这些话来吓唬你,只是为了解释我为什么要求你照顾媚兰才不得不说了。她那么脆弱胆小,而你却这样坚强。只要你们俩在一起,即使我出了什么事也可以放心了,你肯答应我吗,思嘉?”“啊,答应!"她大声说,因为当时她觉得艾希礼很快就会死的,任何要求她都得答应。"艾希礼,艾希礼!我不能让你走!我简直没有这个勇气了!”“你必须鼓起勇气来,"他的声音也稍稍有点显得洪亮而深沉,话也说得干净利落,仿佛有种内心的急迫感在催促的。
  “你必须勇敢,不然的话,叫我怎么受得了呢?"她用高兴的眼光观察他脸上的表情,不知他这话是否意味着不忍心跟她分手,如同她自己的心情那样。他的面容仍和他告别媚兰以后下楼时一样绷得很紧,眼睛里也看不出什么意味来。他俯下身来,双手捧着思嘉的脸,轻轻在额上吻了一下。
  “思嘉,思嘉!你真漂亮,真坚强,真好!亲爱的,你的美不仅仅在这张可爱的脸上,更在于你的一切,你的身子、你的思想和你的灵魂。”“啊,艾希礼,”她愉快地低声叫道,因为他的话和他那轻轻一吻使她浑身都激动了。"只有你,再没有别人—-”“我常常想,或许我比别人更加了解你,我看得见你心灵深处的美,而别人却过于大意和轻率,往往注意不到。"他没有再说下去,同时把手从她脸上放下来,不过仍在注视着眼睛。她屏住气等了一会,迫切希望他继续说下去,踮着脚尖想听那神奇的三个字。可是他没有说。于是她疯狂地搜索他的脸孔,嘴唇在一个劲颤抖,因为她发现他已经不作声了。
  她的希望的再一次落空使她更加难以忍受,她像小孩子似的轻轻"啊!"了一声便颓然坐下,泪水不禁夺眶而出。接着她听见窗外车道上传来不祥的声响,这使她更加紧张地感觉到到与艾希礼的分别已迫在眉睫。她心中一阵凄楚,比一个异教徒听见冥河渡船的击水声还要害怕。原来,彼得大叔已裹着棉被来到门外,他把马车带了过来送艾希礼上车站去。
  艾希礼轻轻说了声"再见",从桌上拿起她从瑞德那里拿来的阔边毡帽,向阴暗的穿堂里走去,他抓住客厅门上的把手,又回过头来凝神望着她。仿佛要把她脸上和身上的一切都装在心里带走似的。她也用模糊的泪眼注视着他的脸,喉咙哽咽得透不出起来,因为知道他转眼就要走了,从她的关心和这个家庭的庇护下,从她的生命中匆匆地走了,也没有说出她渴望听到的那几个字。也许永远不再回来了,时间快得像一股激流,现在已经太晚了。她突然踉踉跄跄地跑过客厅,跑进穿堂,一手抓住他的腰带。
  “吻吻我,"她低声说。"给我一个告别的吻。"他伸出胳臂轻轻抱住她,俯下头来,他的嘴唇一触到她的嘴唇,她的两只胳臂就紧紧箍住了他的脖颈。在无法计量的短短的瞬间,他将她的身子紧紧帖在自己身上。接着她感到他浑身的肌肉突然紧张起来,可是他随即一扬头,把帽子甩在地上,同时腾出手来,把她的两只胳臂从他脖子上松开。
  “不,不要这样,思嘉,"他低声说,用力抓住她的两只交叉的手腕不放。
  “我爱你,"她哽咽着说,"我一直在爱你,我从没爱过别人。我跟查理结婚,只是想叫你----叫你难过。啊,艾希礼,我这样爱你,我愿一步步到弗吉尼亚去,好呆在你身边!我要给你做饭,给你擦皮靴,给你喂马----艾希礼,说你爱我!
  你说吧,有了这句话,我就一辈子靠它活着,死也心甘啊!"他突然弯下腰去拾那顶帽子,这时她朝他的脸看了一眼,这是她平生所见最愁苦的一张脸,它的表情不再是淡漠的了。
  脸上流露出对她的爱和由于她的爱而感到的喜悦,可同时也有羞愧和绝望在与之斗争。
  “再见,"他用沙破的声音说。
  门嘎的一声开了,一阵冷风袭进屋来,把窗帘吹得乱摆。
  思嘉站在冷风中瑟瑟发抖,望着艾希礼在走道上向马车跑去,腰上的军刀在冬天无力的阳光下闪烁不已,腰带的流苏也欢快地飘舞着。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09:48: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
  1864年一月和二月接连过去了,凄风惨雨,暗雾愁云,人们的心也是阴沉沉的,随着葛底斯堡和维克斯堡两大战役的惨败,南方阵线的中心已经崩溃。经过激烈的战斗,田纳西几乎已全部落入北军的手中。不过尽管有种种牺牲,南方的精神并没有被推垮。不错,一种严峻的决心已取代了当初雄心勃勃的希望,可是人们仍能从阴云密布中找到一线灿烂的光辉。比如说,去年九月间北方佬试图乘田纳西胜利的声势向佐治亚挺进,结果却被坚决地击退了。
  就在佐治亚西北最远的一角奇卡莫加,曾经发生过战争开始以来佐治亚土地上第一次激烈的战斗,北方佬攫取了查塔努加,然后穿过山隘进入佐治亚境内,但是他们被南军打回去了,受到的损失也相当惨重。
  在奇卡莫加南军的重大胜利中,亚特兰大和它的铁道运输起了重要的作用。朗斯特里特将军的部队,就是沿着从弗吉尼亚经亚特兰大往北到田纳西去的铁路奔赴战场的。这条铁路全长好几百英里,一切客货运输已全部停止,同时把东南地区所有可用的车辆集中起来,完成这一紧急的任务。
  亚特兰大眼看着一列又一列火车接连不断地驶过城市,其中有客车,有货车车厢,也有敞篷货车,都满载着吵吵嚷嚷的士兵,他们没有吃,没有睡,没有带来运输马匹,伤兵和军需品的车辆,也来不及休息,一跳下车就投入战斗。结果北方佬被赶出佐治亚,退回到田纳西去了。
  这是伟大的战绩,亚特兰大每一想起是它的铁路促成了这一胜利时,便感到骄傲和得意。
  但是在整个冬天南方都只能用奇卡莫加胜利的消息来提高士气。现在已没有人否认北方佬是会打仗的了,而且终于承认他们也有优秀的将军。格兰特是个屠夫,他只要能打胜仗,无论你死多少人都不在乎,可他总是会打胜的。谢里丹的名字也叫南方人听了胆寒。还有个名叫谢尔曼的人,他在人们口头正日益频繁地出现。他是在田纳西和西部战役中打出名来的,作为一名坚决无情的战将,他的声望已愈来愈高了。
  当然,他们中间没有谁能比得上李将军的。人们对这位将军和他的军队仍抱有坚强的信念,对于最后胜利的信心也从不动遥可是战争已拖得够久的了。已经有那么多的人死了,那么多的人受伤和终身残废了,那么多的人成了寡妇孤儿。而且前面还有长期的艰苦战斗,这意味着还要死更多的人,伤更多的人,造成更多的孤儿寡妇。
  更糟糕的是,老百姓当中已在开始流传一种对上层人物不怎么信任的情绪。许多报纸在公开指责戴维斯总统本人和他进行这场战争的方式。南部联盟内阁中存在分歧。总统和将军们之间也不融洽。货币急剧贬值。军队很缺鞋和衣服,武器供应和药品就更少了。铁路没有新的车厢来替换旧的,没有新的铁轨来补充被北方佬拆掉的部分,前方的将领们大声疾呼要新的部队,可是能够征集到的新兵已愈来愈少,最不好办的是,包括佐治亚的布朗州长在内,有些州的州长,拒绝将本州的民兵队伍和武器送往境外去,这些队伍中还有成千身体合格的青年是陆军所渴望得到的,但政府几次提出要求都没有结果。
  随着货币最近一次贬值,物价又飞涨起来。牛肉、猪肉和黄油已卖到了35美元一磅,面粉一千四百美元一桶,苏打一百美元一磅,茶叶五百美元一磅。至于冬季衣料,即使能买到,价格也高得吓人,因此亚特兰大的妇女们只得用奇布衬在旧衣服里面,再衬上报纸,用来挡风御寒,鞋子一双卖二百至八百美元不等,看是用纸还是用皮革做的而定。妇女们现在都穿一种高帮松紧鞋,那是用她们的旧毛线围巾和碎毛毯做成,鞋底则是木头做的。
  实际上,北军已经把南方真正围困起来,尽管有许多人还不明白这种形势。北方炮艇对南方港口的封锁已更加严密,能够偷越的船只已很少很少了。
  南方一向靠卖出棉花和买进自己所不生产的东西为生,可是如今买进卖出都不行了。杰拉尔德·奥哈拉把接连三年收获的棉花都堆积在塔拉轧棉厂附近的棚子里,可如今也捞不到多少好处了。这在利物浦可以卖到十五万美元。但是根本没有希望运到那里去,杰拉尔德本来是个富翁,如今已沦为困难户,还不知怎样去养活他们全家和黑人挨过这一冬呢!
  在整个南方,大多数的棉花种植主都处于相同的困境。随着封锁一天天加紧,作为南方财源的棉花已无法运往英国市场,也无法像过去若干年那样把买到的必需品运回国来。总之,农业的南方同工业的北方作战,现在缺少许许多多东西,这些都是和平时期从没想到过要购买的。
  这种局面仿佛是专门为投机商和发横财的人造的,当然也不乏乘机利用的人。由于衣食之类的日常必需品愈来愈缺,价格一天天上涨,社会上反对投机商的呼声也越发强烈和严厉了。在1864年初一段时期内,你无论打开哪张报纸都会看到措辞严厉的社论,它们痛骂投机商是蛇蝎和吸血鬼,并呼吁政府采取强硬措施予以镇压。政府也的确作了最大的努力,但没有收到任何效果,因为政府碰到的困难实在太多了!
  人们对于投机商的反感最强烈的莫过于对瑞德·巴特勒了。当封锁线贸易已显得太冒风险时,他便卖掉船只,公开做起粮食投机生意来了,许多有关他的传闻从里士满和威尔明顿传到了亚特兰大,使那些不久前还接待过他的人感到十分难堪。
  纵然有这么多考验和困苦,亚特兰大原来的一万人口在战争时期还是翻了一番,甚至连封锁也增加了亚特兰大的声望。因为从很早很早的时候起,滨海城市在商业和其他方面一直主宰着南方,可是现在海港被封锁,许多港口城镇被侵占或包围,挽救南方的重任便落到了南方自己的肩上。这时,如果南方要打赢这场战争,内地就显得十分重要了,而亚特兰大便成了中心,这个城市的居民也像南部联盟其他地方的居民一样,正在咬紧牙关忍受艰难穷困和疾病死亡的熬煎;可是亚特兰大城市本身,从战争所带来的后果看,与其说蒙受了不少损失,还不如说大有收获。亚特兰大作为南部联盟的心脏,仍在强壮而生机勃勃地跳动,这里的铁路,作为它的大动脉,仍然负载着人员、军火和生活必需品的滚滚洪流昼夜搏动不已。
  思嘉从前要是穿着这样破旧的衣裳和补过的鞋,一定会觉得很难堪,可是现在她也不在乎了,因为她觉得十分重要的那个人已不在这里,看不见她这个模样了。这两个月她很愉快,比几年以来任何时候都愉快些。当她伸开双臂抱住他的脖子时,她不是感觉到艾希礼的心在急促地跳动吗?她不是看见他脸上那绝望的表情,那种比任何语言都更有说明问题的表情吗?他爱她。现在她已深信这一点,并为此感到十分愉快,以致对媚兰也比较宽容了。她甚至觉得媚兰可怜,其中也略带轻蔑的意思,认为她没有眼力,配不上艾希礼。愚蠢。
  “到战争结束再说!"她想,"战争----结束----就……"有时候略带惊恐的细想:“就怎么样呢?"不过很快又把这种想法排除了。战争结束后,一切总都能解决的。如果艾希礼爱她,他就不可能继续跟媚兰一起生活下去。
  那么以后呢,离婚是不可想象的,而且爱伦和杰拉尔德都是顽固的天主教徒,决不会容许她去嫁给一个离了婚的男子。那就意味着离开教会!思嘉仔细想了想,最后决定在教会和艾希礼之间她宁愿选择艾希礼。可是,唉,那会成为一桩丑闻了!离婚的人不仅为教会所不容而且还要受到社会的排斥呢。哪个家庭也不会接待这样的人。不过,为了艾希礼,她敢于冒这样的危险。她愿意为艾希礼牺牲一切。
  总之,等到战争一结束,就什么都好办了。要是艾希礼真的那么爱她,他就会想出办法来。她要叫他想出个办法来。
  于是,时间一天天过去,她愈来愈相信艾希礼对她的钟情,越发觉得到北方佬被最后打垮时他一定会把一切都安排得称心如意的。的确,他说过北方佬"拿住”了他们。不过思嘉认为那只不过是胡说而已。他是在又疲倦又烦恼的时候说这话的。她才不去管北方佬是胜是败呢。重要的事情是战争得快快结束,艾希礼快回家来。
  接着,当三月的雪下个不停,人人足不出户的时节。一个可怕的打击突然降临。媚兰眼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辉,骄傲而又羞涩地低着头,轻轻告诉思嘉她快要有娃娃了。
  “米德大夫说,八月底到九月初要生呢。我也曾想到这一点,可直到今天才相信了,唔,思嘉,这不是非常好的事吗?
  我本来就非常眼红你的小韦德,很想要个娃娃,我还生怕我也许永远不会生呢,亲爱的,我要生他上十个看看!"思嘉本来正在梳头,准备上床睡觉了,现在听媚兰这么一说便大为惊讶,拿着梳子的那只手也好像僵住不动了。
  “我的天哪!"她这样叫了一声,可一时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接着她才猛地想起媚兰将要闭门坐月子的情景来,顿觉浑身一阵刀割般的痛楚,仿佛艾希礼是她自己的丈夫而做了对不起她的事似的。一个娃娃。艾希礼的娃娃。唔,你怎么能呢,既然爱的是她而不是媚兰?
  “我知道你是吃惊了,"媚兰喘着气咻咻地说:“可是你看,这不是非常好的事吗?啊,我真不知道怎么给艾希礼写信才好呢!要是我明白告诉他,那可太难为情了,或者----或者我什么也不说,让他慢慢注意到,你知道----”“啊,我的天!”思嘉差一点哭起来,手里的梳子掉到地上,她不得不抓住梳妆台的大理石顶部以防跌倒。
  “你不要这样!亲爱的,你知道有个孩子并不坏呀!你自己也这样说过嘛。你不用替我担忧,虽然你的关心是很令人感动的。当然,米德大夫说过我是----"媚兰脸红了,"我是小了一点,可这并不怎么要紧,而且----思嘉,你当初发现自己怀上了韦德时,是怎么写信对查理说的呢?难道是你母亲或者奥哈拉先生告诉他的?哦,亲爱的,要是我也有母亲来办这件事,那才好呀!可我不知怎么办好----”“你闭嘴吧!"思嘉恶狠狠地说,"闭嘴!”“啊,我真傻!思嘉!我真对不起你,我看凡是快乐的人都会只顾自己呢。我忘记查理的事了,一时疏忽了。”“你别说了!"思嘉再一次命令她,同时极力控制自己的脸色,把怒气压下去。可千万不能让媚兰看出或怀疑她有这种感情呀!
  媚兰为人很敏感,她觉得自己不该惹思嘉伤心,因此十分内疚,急得又要哭了。她怎能让思嘉去回想查理去世后几个月才生下韦德的那些可怕的日子呢?她怎么会粗心到这个地步,居然说出那样的话来呢?
  “亲爱的,让我给你脱衣裳,快睡觉吧,"媚兰低声下气地说。"我替你按摩按摩头颈好吗?”“别管我了,"思嘉说,脸孔像石板似的紧绷,这时媚兰越发觉得罪过,便真的哭着离开了房间,让思嘉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思嘉可并没有哭,她只是满怀委屈、幻灭和妒忌。不知怎样发泄才好。
  她想,既然媚兰肚子里怀着艾希礼的孩子,她就无法跟她在一起住下去了,她不如回到塔拉自己家里去,她不知怎样在媚兰面前隐藏自己内心的隐密。不让她看出来。到第二天早晨起床时,她已打定主意,准备吃过早点就即刻收拾行装。可是,当她们坐下吃早饭,思嘉一声不响,显得阴郁,皮蒂姑妈显得手足无措,媚兰很痛苦,她们彼此谁也不看谁,这时送来一封电报。
  电报是艾希礼的侍从莫斯打给媚兰的。
  “我已到处寻找,但没有找到他,我是否应该回家?"谁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三个女人惊恐地瞪着眼睛面面相觑,思嘉更是把回家的念头打消得一干二净。她们来不及吃完早点便赶进去给艾希礼的长官发电报,可是一进电报局就发现那位长官的电报已经到了。
  “威尔克斯少校于三天次前执行侦察任务时失踪,深感遗憾。有何情况当随时奉告。"从电报局回到家里,一路上真是可怕极了。皮蒂姑妈用手绢捂着鼻子哭个不停,媚兰脸色灰白,直挺挺地坐着,思嘉则靠在马车的一个角落里发呆,好像彻底垮了。一到家,思嘉便踉跄着爬上楼梯,走进自己的卧室,从桌上拿起念珠,即刻跪下来准备祈祷,可是她怎么也想不祈祷词来。她好像掉进恐惧的深渊,觉得自己犯了罪,惹得上帝背过脸去,不再理睬她了。她爱上了一个已婚的男人,想把他从他妻子的怀中夺走,因此上帝要惩罚她,把他杀了,她要祈祷,可是抬不起头来仰望苍天。她要痛哭,可是流不出眼泪,泪水似乎灌满了她的胸膛,火辣辣的在那里燃烧,可是就是涌不出来。
  门开了,媚兰走进房来,她那张脸孔很像白纸剪成的一颗心,后面衬着那丛乌黑的头发,眼睛瞪得很大,像个迷失的黑暗中吓坏的孩子。
  “思嘉,"她边说边伸出两只手来,"请你务必饶恕我昨天说的那些话,因为你是----你是我现在所有的一切了,啊,思嘉,我知道我心爱的艾希礼已经死了!”不知怎的,她倚在思嘉的怀里,她那对小小的乳房在抽其中急剧地起伏。也不知怎的,她们两人都倒在床上,彼此紧紧地抱着,同时思嘉也在痛哭,跟媚兰脸贴着脸痛哭,两个人的眼泪交流在一起,她们哭得那样伤心,可是还没有哭不出声来的地步。艾希礼死了----死了,她想,是我用爱把他害死的呀!想到这里她又抽泣起来,媚兰却从她的眼泪中获得一点安慰,更是紧紧地抱住她的脖子不放。
  “至少,"她低声说,"至少----我怀上了他的孩子。”“可我呢,"思嘉心想,这时她难过得把妒忌这种卑微的心理也忘记了。"我却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也没有----除了他向我道别时脸上的那番表情,什么也没有啊!"最初的一些报道是”失踪----据信已经死亡”,出现在伤亡名单上,媚兰给斯隆上校发了十多封电报,最后才收到一封充满同情的回信,说艾希礼和一支骑兵小队外出执行侦察任务,至今没有回来,这中间听说在北军阵地内发生过小小的战斗,惊惶焦急的莫斯曾冒着生命危险去寻找艾希礼的下落,但什么也没有找到,媚兰现在倒显得出奇的镇静,连忙给莫斯电汇了一笔钱,叫他即刻回来。
  到"失踪----据信被俘"的消息出现在伤亡名单上时,这悲伤的一家人才又开始怀抱乐观的心情和希望了。媚兰整天守在电报局里,还等候每一班火车,希望收到信件,她现在病了,同时妊娠起的反应愈来愈明显。她感到很不舒服,但她拒不按照米德大夫的吩咐卧床休息,不知哪里来的一股热情激励着她,使她片刻不得安宁。思嘉晚上上床睡了许久,还听见她在隔壁房间里走动的声响呢。
  有天下午,她由惊慌的彼得大叔赶着马车、瑞德·巴特勒在身旁扶持着从城里回来,原来她在电报局晕倒了,幸好瑞德从旁边经过,突然发现,才护送她回家。他把她抱上楼,送进卧室,把她放在床上躺下,这时全家人都吓得手忙脚乱,连忙弄来烧热的砖头、毯子和威士忌,让她完全苏醒过来。
  “威尔克斯太太,"瑞德突如起来地问,"你是怀孩子了,是吗?”要不是媚兰刚刚苏醒,还那样虚弱,那样心痛,她听了这个问题一定会羞死了。因为她连对女朋友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怀孕的事,每次去找米德大夫都觉得很难为情。怎能设想让一个男人,尤其是瑞德·巴特勒这样男人,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呢?可如今软弱无力地独个儿躺在床上,便只得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当然,点头之后,事情也就并不怎么可怕了,因为他显得那么亲切,那么关心。
  “那么,你一定得好好保重,这样到处奔跑,日夜焦急,是对你毫无益处并且要伤害婴儿的!只要你允许,威尔克斯太太,我愿意利用我在华盛顿的影响。把威尔克斯先生的下落打听清楚。如果他当了俘虏,北军公布的名单上一定会有的;如果没有,情况不明不白,那倒更麻烦了。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你一定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否则说老实话,我就什么也不管了。”“啊,你真好,"媚兰喊道。”人们怎么会把你说得那么可怕呢?"接着,她想起自己没有什么能耐,又觉得跟一个男人谈怀孕的事实太羞人了,便难过得又哭起来。这时思嘉拿着一块用法兰绒包看的砖头飞跑上楼,发现瑞德正拍着她的手背在安慰她。
  他这人说到做到。人们不知道他哪儿来的那么多门路,也不敢问,因为这可能牵涉到他同北方佬之间的一种亲密关系。
  一个月以后,他就得到了消息,他们刚一听到时简直高兴得要发疯了,可是随即又产生了揪心的焦虑。
  艾希礼没有死!他只是受了伤,被抓起来当了俘虏,看来目前在伊利诺斯州的罗克艾兰一个战俘营里。他们刚听到这个消息时,只想到他还活着,别的什么也不去想,所以一味地欢欣鼓舞。可是一经冷静下来,他们就面面相觑地同声叨念着"罗克艾兰!"那口气仿佛是说:“进了地狱!"因为就像安德森维尔这个地名在北方臭不可闻一样,罗克艾兰在每个有亲属囚禁在那里的南方人心目中也只能引起恐怖。
  当时林肯拒绝交换俘虏,相信这可以使南方不得不继续供养和看守战俘,从而加重它的负担,促使战争早日结束,因此在佐治亚州安德森维尔仍关着成千上万的北军俘虏。这时南方士兵的口粮已经很少,给伤病员的药品和绷带实际上没有。他们哪能拿出什么来供养俘虏呢?他们只能给俘虏吃前线士兵吃的那种肥猪肉和干豆,这就使北方佬在战俘营像苍蝇似的成批死去,有时一天死掉一百。北方听到这种报道以后十分恼怒,便给联盟军被俘人员以更加暴虐的待遇,而罗克艾兰战俘营的情况是最坏不过的了。食物很少,三个人共用一条毯子,天花、肺炎、伤寒等疾病大肆蔓延,使那个地方得了传染病院的恶名。送到那里去的人有四分之三再也不能生还了。
  可艾希礼就是在那个恐怖的地方啊!艾希礼尽管还活着,但是他受了伤,而且是关在罗克艾兰,他被解送到那里时伊利诺斯已经下了很厚的雪了。他会不会在瑞德打听到消息以后因伤重而死去?他是否已成了天花的牺牲品?或者得了肺炎,在高烧中胡言乱语,可身上连条毯子也没有盖呢?
  “啊,巴特勒船长,还有没有办法----你能不能利用你的影响把他交换过来呢?”媚兰叫嚷着问。
  “据说,仁慈公正的林肯先生为比克斯比太太的五个孩子掉过大颗颗可的眼泪,可是对于安德森维尔濒死的成千上万个北方兵却毫不动心呢,"瑞德凭着一张嘴说。”即使他们全都死光,他也无所谓。命令已经宣布----不交换。我以前没有跟你说过,威尔克斯太太,你丈夫本来有个机会可以出来,但是他拒绝了。”“啊,没有!”媚兰不相信有这种事。
  “有,真的。北方佬正在招募军队到边境去打印第安人。
  主要是从南军俘虏中招募。凡是报名愿意宣誓效忠并去同印第安人作战为时两年的俘虏,都可以获释并被送到西部去,威尔克斯先生拒绝这样做。”“啊,他怎么会呢?"思嘉嚷道。"他为什么不宣誓离开俘虏营,然后立刻回家来呢?"媚兰似乎有点生气地转向思嘉。
  “你怎么会认为他应该做那种事呢?叫他背叛自己的南部联盟去对北方佬宣誓,然后又背叛自己的誓言吗?我倒是宁愿他死在罗克艾兰也不要听到他宣誓消息。如果他真的做出那种事来,我就永远也不再理睬他了,永远不!当然,他拒绝了。"思嘉送瑞德出去,在门口愤愤不平问:“如果是你,你会不会答应北方佬,首先保住自己不死,然后再离开呢?”“当然喽,"瑞德咧着嘴,露出髭须底下那排雪白牙齿,狡狯地说。
  “那么,艾希礼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他是个上等人嘛!"瑞德答道。思嘉很诧异,他怎么能用这个高尚的字眼来表达出如此讽刺而轻蔑的意味呢?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09:49: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
  1864年的五月来到了,那是个又热又干燥的五月,花蕾还来不及绽放就枯萎了。谢尔曼将军指挥下的北军又一次进入佐治亚,到了多尔顿北边,在亚特兰大西北一百英里处。传说佐治亚和田纳西的边界附近将爆发一场恶战。北方佬正在调集军队,准备发动一次对西部的亚特兰大铁路的进攻,这条铁路是亚特兰大通往田纳西和西部的要道,去年秋天南军就是沿着它迅速赶来取得奇卡莫加大捷的。
  不过,大多数亚特兰大人对于在多尔顿发生大战的可能性都不怎么感到惊慌,因为北军集中的地点就在奇卡莫加战场东南部数英里处。他们上次企图打通那个地区的山间小道既然被击退了,那么这次也必然会被击退。
  亚特兰大和整个佐治亚州的人民知道,这个州对南部联盟实在太重要了,乔·约翰斯顿将军是不会让北方佬长久留在州界以内的。老约和他的军队连一个北方佬也不会让越过多尔顿南进一步,因为要保持佐治亚的功能不受干扰,对于全局关系极大。这个至今仍保持完整的州是南部联盟的一个巨大粮仓,同时也是机器厂和贮藏库,它生产军队所使用的大量弹药和武器,以及大部分的棉毛织品,在亚特兰大和多尔顿之间,是拥有大炮铸造厂和其他工业的罗姆城,以及拥有里士满以南最大炼铁厂的埃托瓦和阿拉图纳。而且,亚特兰大不仅有制造手枪、鞍套、帐篷和军火的工厂,还有南方规模最大的碾压厂,主要的铁路器材厂和宏大的医院。亚特兰大还是四条铁路和交汇点,这些铁路无疑是南部联盟的命脉。
  因此,谁都不着急。毕竟,多尔顿将近田纳西,还远着呢,在田纳西州战争已打了三年,人们已习惯于把那里当作一个遥远的战场,几乎跟弗吉尼亚或密西西比河一样遥远。何况老约将军和他的部队驻守在北方佬和亚特兰大之间,人人都知道除了李将军本人,加之斯·杰克逊已经去世,当今再没有哪位将领比老约更伟大的了。
  一个炎热的五月黄昏,米德大夫在皮蒂姑妈住宅的走廊上谈论当前的形势,说亚特兰大用不着担心,因为约翰斯顿将军像一堵铜铁壁耸立在山区,他的这种看法代表了亚特兰大市民的普遍观点。听他谈论的听众坐在逐渐朦胧的暮色中轻轻摇动着,看着夏季第一批萤火虫迎着昏暗奇妙地飞来飞去,但他们都满怀沉重的心事,情绪也在不断变化。米德太太抓住费尔的胳臂,希望大夫说的话是真实可靠的。因为一旦战争逼近,她的费尔就不得不上前线了。他现在16岁,已参加了乡团。范妮·埃尔辛自从葛底斯堡战役以来变得面容憔悴、眼睛凹陷了,她正努力回避那幅可怕的图景----那就是这几个月一直在她心里翻腾着的----垂死的达拉斯·麦克卢尔中尉躺在一辆颠簸的牛车上,冒着大雨长途跋涉,撤回到马里兰来。
  凯里·阿什伯恩队长那只已经残废的胳臂又在折磨他了,而且他觉得他对思嘉的追求已处于停顿状态,因此心情十分沮丧。这种局面在艾希礼被俘的消息传来之后就出现了,虽然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两者之间的什么联系。思嘉和媚兰两人都在想念艾希礼;她们只要没有什么紧急任务在身,或者因必须与别人谈话而转移了注意力时,便总是这样想念他的。
  思嘉想得既痛苦又悲伤:他一定是死了,否则我们不会听不到信息的。媚兰则始终在迎着恐惧的激流一次又一次地搏击,心里暗暗对自己说:“他不可能死。要是他死了,我会知道的----我会感觉到的。"瑞德·巴特勒懒懒地斜倚在黑影中,穿着漂亮皮靴的两条长腿随意交叉着,那张黑黝黝的脸孔上毫无表情,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韦德在他怀里安然睡着了,小手里拿着一根剔得干干净净的如意骨,每当瑞德来访时,思嘉总是允许韦德坐到很晚才睡,因为这个腼腆的孩子很喜欢他,同时瑞德也很怪,竟高兴同他亲近。思嘉通常不乐意让韦德在身边打扰她,但是他一到瑞德怀里就变得很乖了。至于皮蒂姑妈,她正神经质地强忍着不要打出嗝来,因为他们那天晚餐吃的是一只硬邦邦的老公鸡。
  那天早晨,皮蒂姑妈遗憾地作出决定,最好把这只老公鸡宰掉,省得它继续为那只早被吃掉的老伴伤心,直到自己老死为止。好多天来,它总耷拉着脑袋在空荡荡的鸡场上发闷,也提不起精神来啼叫了。当彼得大叔扭断它的脖子时,皮蒂姑妈忽然想起她的许多朋友都好几个星期没尝到鸡味了;如果自己一家关起门来享用这顿美餐,那是良心过不去的,因此她建议请些客人来吃饭。媚兰怀孕到了第五个月,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既不出外参加活动,也不在家接待宾客,所以对这个主意感到很不安。可是皮蒂姑妈这次很坚决,一家人单独吃这只公鸡,毕竟太自私了吧?何况媚兰的胸部本来就那么平板,她只要把最上面的那个裙圈稍稍提高一点,便没有人会看出来了。
  “唔,我不想见人,姑妈,因为艾希礼----”“其实艾希礼----他并不是已经不在了呀!"皮蒂姑妈用颤抖的声音说,因为她心里已经断定艾希礼是死了。"他还像你那样活得好好的,而你呢,多跟人来往来往对你只有好处,我还想请范妮·埃尔辛也来呢。埃尔辛太太央求我设法让她振作起来,劝她见见客----”“唔,达拉斯刚死不久,姑妈,你要是强迫她这样做,那可太残忍了。”“怎么,媚兰,你再这样跟我争下去,我可要气哭了。不管怎么说,我总是你的姑妈,也不是不明事理。我一定要请客吃饭。"于是,皮蒂姑妈请客了,而且到最后一分钟来了一位她没有请也不希望他来的客人,恰好屋子里充满了烤鸡的香味,瑞德·巴特勒不知从哪里鬼使神差地回来了,在外面敲门。他腑下夹着一大盒用花纸包着的糖果,满口伶俐的奉承话。这就毫无办法,只好把他留下了,尽管皮蒂姑妈知道大夫和米德太太对他没有好感,而范妮是不喜欢任何不穿军服的男人的。本来,无论米德家还是埃尔辛家里的人,在街上从不跟瑞德打招呼,可如今是在朋友家里,他们当然就得以礼相待了。何况他现在受到了媚兰比以前更加坚决的庇护。因为自从他替媚兰出力打听艾希礼的消息以后,她便公开宣布,只要他活着,他便永远是她家受欢迎的客人,无论别人怎样说他的坏话都不在乎。
  皮蒂姑妈发现瑞德的言谈举止都彬彬有礼,便渐渐放心了。他一心用同情而尊重的态度对待范妮,范妮因此也高兴起来,于是这顿饭吃得十分愉快。可以说是一顿丰厚的美宴。
  凯里·阿什伯恩带来了一点茶叶,那是从一个到安德森维尔去的北军俘虏的烟叶袋里找到的,给每人都泡了一杯,可惜略略有点烟草味。每人都分到一小块老公鸡肉,一份相当多的用玉米片加葱头制作的调味田,一碗干豆,以及大量的米饭和肉汤,尽管肉汤由于没有面粉掺和而显得稀了些。点心和甘薯馅饼,外加瑞德带来的糖果。当瑞德把真正的哈瓦那雪茄拿出来,供男客们一面喝黑莓酒和一面抽雪茄时,大家异口同声说这简直是一次卢库勒斯家的盛宴了。
  然后男客们来到前廊上的女士们中间,谈话就传到了战争这个问题上。近来人们的谈话总是离不开战争。无论什么话题都要从战争谈起,最后又回到战争上去----有时谈伤心事,更多的时候是愉快的,但常常同战争有关。战时传奇呀,战时婚礼呀,在医院里的战场上的死亡呀,驻营、打仗和行军中的故事呀,关于英勇、怯懦、幽默、悲惨、沮丧和希望的故事呀,等等,等等。希望,经常是希望,永远是希望。尽管去年夏季打了好几次败仗,希望仍坚定不移。
  阿什伯恩队长宣布他已经申请并且获准从亚特兰大调到多尔顿军队里去,这时太太们都不约而同地用目光吻着他那只僵直的胳臂,同时又故意掩饰内心的自豪感,声称他不能去,否则谁来在她们周围充当护花使者呢?
  年轻的队长从米德太太、媚兰、皮蒂姑妈和范妮这些有身份的妇女中听到这样的话,显得既尴尬又高兴,同时暗暗希望思嘉真的有这个意思。
  “怎么,他很快就要回来的嘛,"大夫说,一面伸出臂抱着凯里的肩膀。"只要打一次小小的遭遇战,北方佬就会逃回田纳西去的。而且他们一到那里,福雷斯特将军就会好好处理他们。你们太太小姐们用不着害怕北方佬会打到这边来,因为约翰斯顿将军和他的部队像铜墙铁壁般驻守在山区。是的,就是铜墙铁壁,"他很欣赏自己用的这个字眼,又重复了一遍。
  “谢尔曼永远也休想越过。他永远也挪动不了我们的老约将军。"妇女们赞赏地笑着,因为他这么轻松的口气听起来就是不容辩驳的真理。关于这种事情,男人们的见识毕竟比女人高明得多,既然他说约翰斯顿将军是铜墙铁壁,那就必然是铜墙铁壁了。惟独瑞德还有话说,他从吃过晚饭以后一直默默地坐在夜雾中,听大家谈论战事,抱在怀里的韦德早已睡着了。
  “我听到谣传,说谢尔曼的增摇部队已经到了,他现在有了十万多人了?"大夫的回答很简单。因为自从发现他很不喜欢的这个人也要在这里跟他同桌吃饭时,就一直有种压抑感憋在心里。只是为了尊重皮蒂帕特小姐,而且自己又在她家作客,才勉强克制住没有发作出来。
  “嗯,怎么样,先生?"大夫妻冲冲地反问。
  “我想刚才阿什伯恩队长说过,约翰斯顿将军只有四千人左右,包括那些逃兵在内,他们是受到上次胜利的鼓舞才回去的。”“先生,联盟军里可没有逃兵呀,”米德太太愤愤地插嘴说。
  “请原谅,"瑞德用假意谦卑的口吻说。"我指的是那些回来休假忘记归队,还有那些养好了伤半年以上,但是还待在家里准备干日常工作或进行春耕的人。"他得意地说着,眼睛闪闪发亮,把米德太太平得嘴唇都快咬破了。思嘉看见她这副狼狈相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因为瑞德抓住她的要害了。现在沼泽地和山区有成百上千的男人躲在那里反抗,不让宪兵抓回部队去。他们声称"这是一场富人的战争,穷人的厮杀",而他们已受够了。可是还有比他们多得多的人,尽管被列在逃兵名册上,却并不想长此离开部队。他们等待休假已白白地等了三年,同是不断收到文理不通的家信,说,我们在挨饿";说"今年不会有收成----没有耕地,我们要饿死了";说,军需官把小猪也捉走了,我们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收到你寄来的钱了,我们在吃干豆子过日子。"士兵们收到这信普遍充满了这样的抱怨:“你的老婆,你的娃娃们,你的父亲,都在饿肚子,这日子几时才完啊?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已经饿得不行了,饿得不行了。"可是部队里的兵员在迅速减少,休假制度已无法执行,于是许多士兵就擅自跑回家来,帮家里耕地、播种和收割,或者修补房子,筑起篱笆,等到部队长官从形势变化中看出很快就要大打起来,才写信给这些人,叫他们赶快归队,这时大家用不着问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们只要家里还能有一顿没一顿地再挨上几个月,也就会勉强回去。这种”农忙假"毕竟不能跟临阵脱逃相提并论,可是它对部队的削弱却完全是一样的。
  米德大夫发现瑞德·巴特勒的话在听众中引起了尴尬的沉默时,便赶忙站出来填补这个空隙,用冷冷的口气说:“巴特勒船长,咱们部队和北军人数上的差别从来就不起什么作用。一个联盟军士兵能抵挡一打的北方佬呢。"妇女们点头表示同意。这是人人都清楚的嘛。
  “这在战争初起是真的,"瑞德说。"也许现在也还是这样,如果联盟军士兵的枪膛里装有子弹,脚上穿着鞋子,肚子也吃饱的话。嗯,阿什伯恩队长,你看呢?”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甚至有点谦卑。可凯里·阿什伯恩显得并不怎么高兴,因为他明明很不喜欢瑞德,他十分愿意站在米德大夫一边,可是又不能说假话。他不顾自己一只胳臂残废了仍要求调到前方去,原因就在于他跟一般市民不同,真正了解当前形势的严峻。还有许多残废人,包括那些拐着假腿走路的,瞎了一只眼睛的,炸掉了手指的,打断了一只胳臂的,都在默默地从军需、医院、邮政和铁路部门调回到原先的战斗部队。他们知道老约将军需要每个人都回到他那里去。
  阿什伯恩一声不响,这激怒了米德大夫,他大发雷霆说:“我们的军队以前就是光着脚饿着肚皮打仗和取得胜利的。他们还要这样打下去,还要这样战胜敌人!我告诉你,约翰斯顿将军是谁也撼不动的!自古以来,险峻的山峡就是遭受侵略的人民隐蔽和防守的坚强堡垒。请想想----想想温泉关吧!"思嘉苦思冥想了半天也没弄懂"温泉关"是什么意思。
  “他们在温泉关打到最后一个人都死光了,大夫。不是吗?”瑞德歪着嘴问他,克制着没有笑出声来。
  “你这是在故意侮辱人吧,青年人?”
  “我求你原谅!大夫,你误解我了!我只不过向你讨教罢了。我对于古代历史记得的很少。”“如果必要的话,我们的军队是会打到最后一个人来抵挡北方佬,不让他们深入佐治亚州的。"米德大夫毅然决然说。
  “可实际上不至于如此。他们只消打一个小仗就会把北军赶出佐治亚去。"皮蒂姑妈赶紧站起来,吩咐思嘉给大家弹一曲钢琴,唱一支歌。她发现大夫和瑞德的对话已愈来愈紧张和激烈了。她很清楚,如果邀请瑞德留下来吃晚饭,那准会惹出事来。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他在场,就往往出麻烦。至于他是怎样引起麻烦的,她却永远也不甚明白,天哪,思嘉在他身上看出了什么道理呢?亲爱的媚兰为什么也要袒护他呢?她可真不明白啊!
  思嘉听从皮蒂姑妈的吩咐,走进客厅,这时走廊里突然安静下来,但安静之中仍能感到人们对瑞德的愤怒。怎么居然还有人不全心全意地信任约翰斯顿将军及其部队的不可战胜的威力呢?信任是一种神圣的使命。那些心怀叛以致不肯相信的人,至少也应该知趣一些,不要开口呀!
  思嘉先弹了几段和弦,接着她的歌声便从客厅里飘荡出来了,那么动人,那么迫切,唱的一首流行歌曲:在一间粉刷得雪白的病房里,躺着已死和濒死的伤兵----他们是挨了刺刀和炮弹的袭击----有一天抬进谁的心上人。
  谁的心上人哟,那么年轻,那么勇敢!
  他那张温柔而苍白的脸----
  那即将被坟土掩盖的脸----
  少年俊美的风华犹存。
  “金黄色的鬈发湿了缠结在一起。"思嘉用不很准确的女高音哀婉地继续唱着,这时范妮欠起身来轻声细气地说:“唱点别的吧!"思嘉听了大为惊讶,也很尴尬,于是钢琴声戛然而止。接着,她匆忙地唱起《灰夹克》的头几小节来,可是很快便觉得这也太平惨,便草草结束了。她顿感茫然,不知如何是好,琴声又归于沉寂。因为所有的歌都避免不了生离死别的悲伤啊!
  瑞德连忙站起身来,把小韦德放在范妮膝头上,走进客厅。
  “弹《我的肯塔基老家》吧,"他仿佛随随便便提议说,思嘉也高兴得立刻弹唱起来。她的歌声由瑞德优美的男低音伴和着,等到开始唱第二节时,走廊上的听众才觉得比较舒畅了,尽管这支歌也没有什么令人高兴的地方。
  挑着这副重担再走几天,
  且不管它的分量永远不会减!
  再过几天,我们将蹒跚着走上大路!
  回到我的肯塔基老家,好好安眠!
  后来的事实证明,米德大夫的预言是对的。约翰斯顿的确像一堵铜墙铁壁屹立在多尔顿以北一百英里的山区。他防守得那样牢固,战斗得那样激烈,坚决不让谢尔曼实现他冲出峡谷向亚特兰大进攻的企图。最后北方佬不得不退回另作商量了。他们无法从正面突破南军的防线,便在夜幕掩盖下迂回越过山隘,想走到约翰斯顿的背后切断雷萨卡以南15英里处的铁路。
  既然铁路面临被切断的危险,南部联盟军便立即离开死守的战壕,星夜抄近路向雷萨卡急速挺进。等到那些从乱山中涌出的北军向他们起来时,南军已经修筑好深沟固垒,架设排炮,亮出刺刀,就像在多尔顿那样严阵以待了。
  可是,伤兵们从多尔顿带来了众说纷纭的消息,说老约将军的部队撤退到雷萨卡,这使亚特兰大人大为吃惊,并引起了一点点慌乱。仿佛西北上空出现了一小片乌云,它预示着一场夏季的暴风雨快要到来了。将军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居然让北方佬侵入佐治亚18英里呢?山区本来是天然堡垒,连米德大夫也这样说过,怎么老约没有在那里把北军堵住呀?
  约翰斯顿在雷萨卡经过一番死战又一次把北方佬击退了,可是谢尔曼照样采取从两翼进攻的战术,把他的大军布成一个半圆形,横渡奥斯坦纳河,袭击南部联盟军后方的铁路。南军部队又一次火速离开自己的阵地去保卫铁路线。他们由于昼夜行军作战,本来已精疲力尽,特别是饥肠辘辘,如今又被迫沿着山谷拼命赶路。他们抢在北军之前到达雷萨卡以南六英里的卡尔洪小镇,立即挖了战壕,只等北方佬一来就发起攻击。战斗开始了,打得十分激烈,北军被打了回去。
  这时南部联盟军已疲惫万分,便枕戈而卧,希望得到一个喘息机会稍事休息。可敌人不让他们休急,谢尔曼无情地步步逼进,将他的部队布成宽阔的孤形阵线,迫使他们再一次撤退去保卫后面的铁路。
  南部联盟军疲乏得边行军边打瞌睡,绝大部分人已什么也不想了。但是他们一动脑筋,便照样相信他们的老约。他们知道自己在后撤,但也知道并没有被打垮。他们只不过没有足够的兵力来一面坚守自己的阵地一面粉碎谢尔曼的侧翼进攻。只要北方佬在一个地方固定下来同他们对阵,他们每一次都能把北军消灭掉。至于这次撤退的目的地何在,他们并不清楚。不过老约心中有数,有了这一点他们就满足了,他以巧妙的方式指挥了这次撤退,因此损失很少,而北方佬的伤亡和被俘人员却是相当多的。他们没有损失一辆军车,只丢了四支枪。他们也没有丢掉背后的铁路。谢尔曼尽管进行了正面进攻,骑兵突袭和侧翼迂回,但都没有接触到铁路线。
  关键在铁路。那条细长的、蜿蜒穿过阳光灿烂的山谷向亚特兰大延伸的铁路,仍然掌握在他们手中。人们躺下来睡觉时,看得见那些铁轨在星光中隐隐约约地闪烁。人们倒下死去时,他们那模糊的眼睛看到的最后一个景物,也是在无情的太阳下闪闪发光和炽热炙人的铁轨。
  当他们沿着山谷撤退时,他们前面有一大队难民正在溃逃。那是些农民和山民,有穷的,也有富的,有白人,也有黑人,受伤的拄着拐仗,濒死的躺在担架上,大肚子妇女,白发萧萧的老人,走不稳的孩子,他们或坐车或骑马或步行,连同那些堆满箱柜和家用什物的马车和大车,使整个铁路拥挤不堪。这些难民在军队前面五英里处行进,在雷萨卡,在卡尔洪,在金斯敦先后停留了片刻,每停一次都希望听到北方佬已被击退的消息,以便回到自己家里去,可是在这条阳光譇E热的大路上却不见有谁退回的踪影。南部联盟所过之处都是些空无人烟的大厦,被遗弃的农场,门户洞开的孤独小屋。
  偶尔可见一个孤零零的妇女和很少几个奴隶在那里,他们到大路旁边向过路的队伍欢呼,提来一桶桶井水给他们解渴,替伤兵裹伤并将死去的人埋葬在自家坟地里。不过一般地说,阳光炎热的山谷已荒无人烟,庄稼也被遗弃在炽热的田地里无人照管了。
  约翰斯顿的部队在卡尔洪又被包抄了,于是他退回到阿迭尔斯维尔,在那里发生了一场激战,再退到卡特斯维尔,接着又退到卡特斯维尔以南。现在敌军已经从多尔顿前进了55英里。后来且战且退又跑了15英里,到了纽雷教堂,南部联盟军才掘壕列阵,决心固守。北军像一条残忍的蟒蛇蜿蜒而来,狠狠地追击着,有时受伤后也退缩一下,但随即又猛追上来。在纽霍教堂接连激战了11昼夜,北军的每次进攻都被打退了。但后来约翰斯顿又遇到了包抄,只得把日益稀少的部队再后撤几英里。
  南部联盟军在纽霍教堂的伤亡是惨重的。伤兵由一列列火车运到亚特兰大,全城为之惊慌,这个城市即使在奇卡莫加战役之后也从没见过这么多的伤兵。医院里挤满了,伤兵就躺在空店铺里的地板上和仓库里的棉花包上。所有的旅店,公寓和私人住宅都住满了伤病员。皮蒂姑妈家也分配到一些人,尽管她提出了抗议,说媚兰正在妊娠其中,陌生人住进来很不方便,那种乌七八糟的景状会引起她早产,可是毫无结果,伤兵还是住进来了。媚兰只得把她最上面的一个裙圈提高一点,将她那日益肥大起来的腰围略加掩饰。家里一住了伤兵,事情就多了,不断的做饭,扶着他们坐立和翻身,打扇,不停地洗涤和卷绷带,而且晚上炎热睡不着时,伤兵在隔壁房间里的呻吟会闹得你通宵不安。最后,这个拥挤不堪的城市已实在无法容纳更多的人,那些源源不断的伤兵才被送到梅肯和奥古斯塔去了。
  由于这些像潮水般退下来的伤兵带来了种种互相矛盾的消息,以及纷纷逃来的难民大量增加,亚特兰大这个城市简直沸腾起来了。如今天边那片小小的乌云已经迅速扩大,阴沉沉地酝酿着一场暴风雨,仿佛一阵不祥的冷风已隐隐吹过来了。
  谁也没有丧失对自己军队不可战胜的信心,可是人人,至少是每个市民,都不再信任他们的将军了,纽霍教堂距离亚特兰大只有35英里呢!而将军在过去三个星期被北方佬打退了65英里!他为什么不将北军挡住,反而节节败退呢?他是个笨蛋,比苯蛋还愚笨啊!那些乡团里的胡子兵和民兵队员安然无恙地待在亚特兰大,但都固执地认为要是让他们来打这个战役一定会打得好些,并且把地图铺在桌上指指点点地说明自己作战方案。可是将军的队伍愈来愈稀散了,他被迫继续后退,同时殷切地呼吁布朗州长马上派遣这些人去支援他,但州里的部队却颇有理由地感到安全。州长毕竟已经违抗过戴维斯总统的调令,如今为什么要对约翰斯顿将军让步呢?
  打一阵又后退!打一阵又后退!南部联盟军在25天内后退了70英里,几乎每天都在作战。纽霍教堂如今已落在南军后面了,它只留下了一个可怕而模糊的记忆:酷热,尘土,饥饿,疲劳,在坎坷不平的红土路上艰苦地行进,在红色的泥泞中歪歪倒倒地挣扎,退却,掘壕,战斗----退却,掘壕,战斗。纽霍教堂完全是个恍若隔世的恶梦,大珊蒂也是如此,在那里,他们曾经掉转身像恶魔般跟北方佬拼命厮杀,但是,尽管你把北方佬杀得尸横遍野,他们往往有更多的新人补充上来;他们总是形成一条东南向的险恶弧线,走过南部联盟的后方,一步步逼近铁路,逼近亚特兰大!
  从大珊蒂往南,精疲力竭的部队沿着大路向接近马里塔小镇的肯尼萨山撤退。在这里布成一个十英里宽的弧形阵线。
  他们在陡峭的山腰上掘了散兵坑,在险峰绝顶上架设了排炮。
  因为骡子已爬不上去了,汗流浃背的士兵咒骂着把枪拖上陡坡,通讯兵和伤兵进入了亚特兰大,给惊慌的市民带来了安定人心的消息。肯尼萨山的高地是坚不可摧的。附近的派因山和劳斯特山也是这样,也修筑了防御工事,北方佬已撼不动老约部队的阵地,他们也很难进行包抄,因为山顶上的炮火控制着很大范围内所有大路,这样,亚特兰大才感到轻松了些,但是-—但是肯尼萨距这里只有22英里呀!
  忽然有一天,从肯尼萨山运来的第一批伤兵快要到了,清早七点钟梅里韦瑟太太的马车就停在皮蒂姑妈家门口,黑人利维叔叔往楼上传话,请思嘉立即穿好衣服到医院里去。范妮·埃尔辛和邦内尔家的姑娘们也给从睡梦中叫起来,正在马车后座上打哈欠,埃尔辛家的嬷嬷则满脸不高兴地坐在车夫座位上,膝头上放着一篮新浆洗过的绷带。思嘉也很不情愿,只得勉强迫身,因为她头天夜里在乡团举办的舞会上跳了个通宵,腿还酸痛着呢。当百里茜帮她把身上那件又旧又破的印花布看护服扣上扣子时,她暗暗咒骂梅里韦瑟太太这个不知疲倦的办事能手,以及那些伤兵和整个南部联盟。她匆忙咽了几口玉米粥,吃几片甘薯干,然后走出家门跟那几个女孩子一起上医院去了。
  她十分讨厌这样的护理工作,就这在一天她要告诉梅里韦瑟太太,说爱伦写信叫她回去一趟。可这有什么用呢,那位可敬的老太太正卷起袖子,粗壮的腰身上系着大围裙,在忙着干活呢。她狠狠地瞪了思嘉一眼,说:“你不要再跟我说这种废话了,思嘉·汉密尔顿。我今天就给你母亲写信,告诉她我们非常需要你。我相信她会理解这一点并让你留下来的。好,赶快系上围裙到米德大夫那里去,他要人帮助扎绷带呢。”“啊,上帝!"思嘉沮丧地想,"难就难在这里呀。母亲会要我留在这里,可是我宁死也不愿再闻这些臭气了!我真希望自己是个老太婆,那样就可折磨年轻人而无须受别人的折磨----并且让梅里韦瑟这样的刁老婆子给我走得远远的!"是的,她对医院,对那些恶臭味,对虱子,对那种痛苦的模样,对那些肮脏的身体,都厌恶极了。如果说对护理工作曾经有过某种新奇感和浪漫意味的话,那也在一年前就已经消磨完了。何况,这些从前线撤下来的伤兵并不如过去那些富有吸引力。他们显得对她一点也不感兴趣,也没有别的话好说,只一味追问:“老约将军在做什么?前方打得怎样了?
  伟大机智的人物啊,我们的老约!"可是她不认为老约是个伟大机智的人物,他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让北方佬侵入佐治亚八十八英里罢了。不,他们不是那种叫你惬意的人,而且他们中间有许多已濒临死亡,很快就会默默地死掉,因为他们在抵达亚特兰大之前就患了血毒症、坏疽、伤寒症和肺炎,现在已毫无能力抵抗这些疾病了。
  天气很热,苍蝇成群结队地飞进敞开的窗户,这些养得又肥又懒的苍蝇比病痛更加严重地摧残人们的精力,恶臭和惨叫声在她周围一阵高过一阵,她端着盘子跟随米德大夫走来走去,浑身热汗,她那件刚浆洗过的衣裳都湿透了。
  啊,要站在大夫身边,看着他那把雪亮的手术刀切入令人心疼的肌体,而又强忍着不要呕吐出来,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啊!听见手术室里正在进行截肢时的惨叫,是多惨的时刻啊!还有,那些血肉模糊的受伤者在周围一起尖叫声中眼巴巴地等待着大夫到来,等待他说出这样令人心悸的话:“孩子,很抱歉,可是这只手必须切掉,是的,是的,我明白;不过你瞧,这些红肿的道道,看见了吗?只能切掉。"这时你看着那张恐怖苍白的脸,心里会涌起一股绝望的怜悯心情,那滋味真够受啊!
  当时麻醉药很难弄到,只有做重大的截肢手术时才使用,鸦片也变得十分珍贵,只好用来减轻对垂死者的折磨,而不能当缓解生者痛苦的良药,奎宁和碘酒已根本无货。是的,思嘉对这一切都十分厌恶,因此那天上午她真希望自己也能像媚兰那样有一个怀孕的借口不去上班,如今只有这个理由才能为大家所接受,可以不承担护理工作了。
  一到中午,她就解下围裙,从医院溜出来,这时梅里韦瑟太太正忙着替一个瘦高的不识字的山民伤兵写信,思嘉觉得她再也无法忍受了。她觉得这是强加在她身上的一种负担,而且午班火车一到,新的伤兵会涌入医院,她就又有大量的工作要忙到晚上才能走了----甚至还可能没有东西吃呢。
  她急急忙忙横过两条马路向桃树街走去,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将那件花边胸衣胀得一鼓一鼓的。她在一个待角站住,不知下一步朝哪里走。因为既不好意思回家去见皮蒂姑妈,也不愿再回医院去,恰好这时瑞德坐着马车从旁边经过。
  “你像个捡破烂的女孩子呢,"他这样说,两只眼睛打量着她身上那件补缀过的浅紫色印花布衣裳,上面满是汗渍和污斑,后者显然是护理伤员时沾上的,思嘉觉得又尴尬又奥恼,简直气坏了。他怎么总注意女人衣裳,怎么粗鲁到评论起她此刻很不整洁的穿着来了呢?
  “你的话我一句也不要听。赶快下车来扶我坐上去,然后把我送到没人看得见的地方。我不想回医院了,哪怕他们把我绞死也罢了!天知道,我可没有发动这场战争,也看不出有任何理由要让我被折磨死,而且----”“你成了背叛我们伟大主义的罪人了!”“得了,饭锅莫说菜锅黑嘛,快把我扶上去。我不管,你往哪里赶都行,就带着我兜兜风吧。"他从马车上一跃而下,这时思嘉突然觉得,一个完整的男人,一个四肢健全、五官俱在的男人,他既没有因痛苦而脸色苍白,也没有被疟疾折磨得皮肤焦黄,却显得营养很好,健康强壮,这让人看着多么舒服啊!而且他穿着讲究,上衣和裤子是用同样的料子做的,非常合身,不像别人穿的那样要不松松垮垮,要不就绷得紧紧的迈不开步,而这套衣服还是新的,一点也不显旧,不像别人那样连肮脏的皮肉和毛茸茸的腿都露出来了。他好像对世界上的事漠不关心,这种态度在现时本身就足以令人惊讶了,因为别人都是满脸忧虑、阴沉和神思恍忽的表情呢。他那褐色的脸膛是温和的,而那张嘴,那张唇红齿白、像女人的嘴一样轮廓鲜明富于肉感的嘴,当他搀扶她上马车时,更浮出随随便便的微笑,动人极了。
  他自己也上了车,坐在她身旁,这时他高大身躯的肌肉在熨得很好的衣服里显得饱满匀称,而且很吸引人,像往常那样,仿佛受到了冲击似的,她感觉到了巨大的魅力,她望着他衣服下边鼓出的那副有力的肩膀,那充满诱感的令人不安的肩膀,不由得害怕起来,他的身体显得多么壮实而坚韧,这同他那敏锐的思想一样是很不寻常的。他浑身洋溢着一种轻松优美的力量,平静时像一只黑豹洋洋懒懒地躺在阳光下,机警时就像这只豹子正准备一跃而起向前猛扑。
  “你这个小骗子,"他揶揄地说,一面喝马向前。"你整夜跟大兵跳舞,给他们送鲜花,送丝带,说你愿意为主义牺牲,可是一旦要你替几个伤兵包扎和捉虱子时就赶快跑开了。”“能不能把马车赶得快些呢?你能不能讲点别的事情,要是碰上梅里韦瑟爷爷从他的小店里出来看见了我,然后回去告诉那位老太太----我指的是梅里韦瑟太太,那我就该倒霉了。"他把鞭子轻轻抽了一下那匹母马,它便轻快地跑过五点镇,越过横贯城市的铁路,这时运载伤兵的列车已经进站,担架工在烈日下迅速地将伤兵抬进救护车和带篷的运货马车,思嘉丝毫没有良心不安的感觉,反而庆幸自己及时逃脱,感到十分轻松。
  “我对这种医院工作已经腻烦透了。"她说着,一面整理坐下撒开的裙子,并把下巴底下的帽带系紧,"每天都有愈来愈多的伤兵涌进城市。这全是约翰斯顿将军的过错,要是他在多尔顿把北方佬顶住了,他们早就----”“傻孩子,他何尝没有起来挡住北方佬呀?可是,如果他继续待在那里,谢尔曼就会从侧面包抄过来,割断他与左右两翼的联系,把他彻底打垮,同时他会丢掉铁路线,而保卫这条铁路正是他的战斗目的。”“唔,反正是他的过错,不管怎样。"思嘉这样说,她对什么战略战术本来就一窃不通。"他应当想办法呀,而且我觉得应当把他撤掉。他为什么不坚守阵地,却一味后退呢?”“原来你也和别人一样,因为无法干那种不能干的事了就叫嚷'把他杀掉'。他在多尔顿时被看作救世主,而六星期之后他到了肯尼萨山,就变成叛徒犹太了。可是,只要他把北方佬打退20英里,他又会变为耶稣。我的孩子,要知道谢尔曼部队的人数是约翰斯顿部队的两倍,他可以用两个人拼掉我们的一个小伙子。而约翰斯顿却一个也丢不起,他迫切需要增援,但是他能得到什么呢?就算能得到乔·布朗州长的'宝贝儿郎',可那又有什么用处呢?”“难道民兵真的要调出去?乡团也这样?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可没有听说过。”
  “已经有这样的谣言在到处流传了,那是在今天早晨从米列奇维尔开来的火车上传出来的。民兵和乡团都将去增援约翰斯顿将军的部队。是的,布朗州长的'宝贝儿郎'很可能终于要尝尝火药味了。他们的确从没设想过要真刀真枪地干。
  我想他们会大吃一惊的。州长就亲自答应过不会叫他们上前线的。所以,那对他们只不过好玩罢了,他们觉得自己已经保了险。因为州长甚至公然反抗过戴维斯总统,拒绝把他们送到弗吉尼亚去呢。他说他们必须留下来维护本州的安全。谁曾想到战争会打到他们的后院,他们真的必须起来保卫这个州呀?”“唔,亏你还笑得出来,你这个残忍的家伙!想想乡团里那些老先生和小孩子吧!怎么,连小费尔·米德,连梅里韦瑟爷爷和亨利·汉密尔顿叔叔也得去啊!”“我不是在说那些小孩子和参加过墨西哥战争的老兵。我说的是像威利·吉南那样爱穿漂亮军服和挥舞刀剑的勇敢的青年男子----”“还有你自己!”“亲爱的,这可损害不了我一根毫毛!我既不穿军服也不挥舞军刀,而且南部联盟的命运与我毫不相干。何况我即使是在乡团或任何军队里,也不会束手无策的,因为我在西点军校学到的那些东西已够我终生受用的了……好了,我祝愿老约走运,李将军如今被北方佬拖住,在弗吉尼亚,无法给他任何帮助,自顾无暇。所以,佐治亚州本州的部队就是约翰斯顿所能得到的唯一增援了。他理应获得更大的成就,因为他是个伟大的战略家。他总是设法抢在北方佬之前占据阵地,可是为了保卫铁路线,他又不得不再后退,而且,请听我说,一旦他们把他赶到山区并来到这里附近比较平坦的地方,他就得任人宰割了。”“这里附近?"思嘉惊异地问。"你很清楚,北方佬是决不会深入到这里来的呀!”“肯尼萨山离这里只有22英里,我敢跟你打赌----”“街那头,瑞德,你看,那一大群的人!他们不是士兵,究竟怎么回事?……啊,全是些黑人!"一大团红色的尘土从街那头滚滚而来,尘土飞扬中传来杂沓的脚步和上百黑人唱着《赞美诗》的深沉而雄浑的声音,瑞德勒马把马车停在路旁,思嘉好奇地看着那些汗流夹背的黑人,他们肩上扛着鹤嘴锄和铁锹。由一位军官和一小队佩着工程团标记的人领着一路走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又一次问。
  接着,她的眼光落在队伍前边一个高唱《赞美诗》的黑人身上,他称得上是个巨人,身高达六英尺半左右,浑身乌黑,姿势灵活优美,像一头猛兽似的向前迈步走着,一面露出雪白的牙齿,领着全队高唱《去吧,摩西》。她相信世界上除了塔拉农场的工头大个儿萨姆之外,没有哪个黑人有这么高的身材和这么响亮的嗓子。可是大个儿萨姆到这里来干什么呢?离家这么远,尤其现在无人照管农场的时候,而他又是杰拉尔德的得力助手?
  她从座位上欠起半个身子来仔细观看,这时那个巨人也瞧见了她,即刻咧嘴一笑表示认识,黑脸上绽出一丝喜悦的光辉来了。他停住脚,放下铁锹,向她走来,一面对那几个最靠近的黑人喊道:“我的天!这是思嘉小姐呢!来啊,以利亚!使徒!先知!这是咱们的思嘉小姐呀!"队伍里顿时一起混乱,大家都惊疑莫定地咧着嘴站住了,大个儿萨姆领着另外三个高大的黑人横过大路向马车走去,后面紧跟着那些不知所措、大声叫嚷的军官。
  “你们这几个家伙,回到队伍里来!回来,我命令你们,要不我就----怎么,是汉密尔顿太太。早晨好,太太,还有你,先生。你们干吗在这里煽动骚动的叛乱呀。天知道,整个上午我已被这些小伙子闹得够呛了。”“唔,兰德尔队长,请不要责备他们!都是我们的人呢,这是大个儿萨姆,我们的工头;以利亚、使徒和先知,也是从塔拉农场来的。他们当然要跟我说话呀,你们好啊,小伙子们?”她跟他们一一握手,那只雪白的小手握在他们又大又黑的手掌中,四个人都乐滋滋地跳着笑着,在他们的伙伴们面前骄傲地炫耀自己有多么漂亮的一位小姐。
  “你们这些小伙子们大老远从塔拉跑来干什么?你们是逃出来的,我敢打赌,难道你们不怕巡逻队逮住你们吗?”他们还以为思嘉在开玩笑,都乐得大叫起来。
  “逃走!"大个儿萨姆说。"不是,小姐,俺不是逃出来的,俺是塔拉最高最强壮的四个劳力。他们才挑中,送俺到这儿来的。"他骄傲地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笑着说。"他们特别看中了俺,就因为俺唱得很好。是的,小姐,是弗兰克·肯尼迪先生过来把俺挑上了。”“但是做什么呢,大个儿萨姆?”“啊,思嘉小姐,你听见了吗?俺是来给白人先生挖沟的,好让他们躲避北方佬。"兰德队长和马车里的人听到这种对于散兵壕的天真解释,都忍不住笑了。
  “的确,他们把俺带走时,杰拉尔德先生差点儿发火,他说缺了俺,农场就搞不下去了。可爱伦小姐说:‘把他带走吧,肯尼迪先生,联盟比我们更需要大个儿萨姆呢。'她还给了俺一个美元,叫俺好好照白人吩咐的去做,所以俺就到这儿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兰德尔队长?”“唔,事情很简单嘛,我们必须加固亚特兰大的防御工事,挖掘更多的散兵壕,可是将军无法从前线抽出士兵来干这种事。所以我们只得从农村征调一些强壮的黑人来干了。”“可是----"思嘉心里隐隐感到有点恐惧,挖更多的散兵壕啊!他们有什么需要呢?去年一年里已在亚特兰大周围距离市中心一英里的地方修筑了一连串带有大炮掩体的巨大堡垒。这些连结着散兵壕的大型泥土工事一英里又一英里绵亘着,把整个城市围起来了。而现在还要挖更多的散后壕!
  “可是----我们已经有很好的防御工事,为什么还要再修新的呢?我们连已经有的还用不上呢。毫无疑问,将军是不会让----”“我们现在的防御工事距离市区只有一英里远。"兰德尔队长简洁地说。"这太近了,很不方便----也不全安全。眼下要挖的更远一些。你瞧,如果军队再一次后撤,有许多士兵就要进入亚特兰大城了。"他随即后悔不该说最后这句话,害怕得瞪大了眼睛。
  “当然喽。不过,不会再一次后退了,"他赶紧补充一句。
  “肯尼萨山周围的防线坚不可摧嘛。山顶四周密密地安置了大炮,控制着下面所有的大路,北方佬不可能接近的。"可是思嘉看见他在瑞德冷漠而锐利的注视下把眼睛垂下去,这时她也害怕起来。她记得瑞德讲过:“一旦他们把他赶出山区来到这儿附近比较平坦的地方,他就得任人宰割了。”“唔,队长,你是不是认为----”“怎么,当然不会的!你一点也不用着急,老约只不过相信凡事以预防为好。这就是我们修筑更多防御工事的理由……不过我得走了。有机会和你聊聊,真叫人高兴……好,现在我们归去,小伙子们,给你们的女主人说再见呀。”“再见吧,小伙子们。要是你们病了,或者受了伤,或者遇到什么麻烦,就通知我一声,我就住在那边桃树街尽头。几乎是市区最末了的那幢房子,等一等----"她伸手到提包里摸索起来。"哎哟,我一分钱也没带,瑞德,请借给我一点钱。
  给,大个儿萨姆,买些烟草给你自己和小伙子们抽吧,你们要好好儿的,按照兰德尔队长的吩咐去做呀?"那个松松垮垮的队列重新整顿好了,他们又向前行进,尘土的红雾随之升起,大个儿萨姆领着大家又唱起来:“去吧,摩西……”“去吧,摩西!到埃及地方去!
  去见法老,
  使你可以将我的百姓领出来!
  “瑞德,兰德尔队长是在骗我呢,就像所有的男人那样,怕我们妇女听了会吓得晕过去,就不让我们知道真相。难道他不是在撒谎吗?哦,瑞德,要是没有什么危险,他们干吗要挖这些新的壕沟啊?难道部队缺员已达到这样的程度,不得不使用黑人了吗?”瑞德吆喝着那匹母马动身往前走。
  “军队缺员缺得厉害呢。不然为什么要把乡团调出去?至于挖壕沟嘛,嗯,这种防御工事到围城时是有些用处的,将军准备在这里作最后的抵抗了。”“围城!唔,请赶快掉转车,我要回家了,要回塔拉去,马上回去!”“你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围城吗?围城了!我的上帝!围城我是听说过的。
  爸经历这一次围城,也许那是他爸的事,可他告诉过我“哪一次围城?”“就是围困德罗赫达,那时克伦威尔打败了爱尔兰人,他们没有吃的,据我爸说他们有许多人饿死在大街上,最后把猫和耗子,还有蟑螂一类的东西都吃光了。他还说他们甚至被逼得人吃人也不投降呢,虽然我弄不清这究竟可不可信,后来克伦威尔把城攻下来了,全城的妇女都被----这就是围城呀!我的天!”“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你真无知透了,围困德罗赫达是1600年前后的事,那时奥哈拉先生还没出世呢,何况,谢尔曼又不是克伦威尔。”“不是,可他更坏!他们说----”“至于讲到围城时爱尔兰人吃的那些珍奇美味----我本人也会乐意吃一只肥美的耗子,就像最近我在饭店里吃的那些东西一样。所以我想还得回里士满,在那里你只要有钱就可以吃到很好的东西。"他的眼睛嘲笑地注视着她那惊惶的脸色。
  她很懊恼自己在他面前居然显得那么慌张,便高声喊道:“我真不明白你干吗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你成天考虑的就是要过很舒适,吃得好----如此等等。”“除了吃喝一类的事,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惬意的方法能消磨时光,"他说。"至于说我干吗待在这里----嗯,我读了许多有关围城和被困的城市以及类似情况的书,可是从没亲眼见过,所以我想还是留在这里看看,我是非战斗人员,不会有什么危险,而且,我需要有点实际经验。思嘉,遇到新鲜事千万别放过。它会使你的思想丰富起来的。”“我的思想已经够丰富了。”“关于这一点,你也许知道得最清楚,不过我应当说—-不过那是不客气的。也许,我留下来是要在围城时挽救你。我还从没救过一个落难的女子呢,那也将是一种新的经验呀。"她知道他是在奚落她,可是又意识到他的话背后有一种严肃的意味。她扬起头来。
  “用不着你来救我,谢谢你了,我能照顾自己。”“别这么说,思嘉!如果你高兴,也不妨这样想,可千万不要对一个男人说这种话,这正是北方女孩子所犯的毛玻她们只要不经常说'我们能照顾自己,谢谢你',就是最可爱的姑娘了。总的看来,她们说的也是真话,很不错呢。因此,男人们就让她们自己去照顾自己好了。”“看你扯到哪里去了,"她冷冷地回敬一句,因为她觉得让人家将自己跟北方佬姑娘相比,是一种莫大的侮辱。"你明明知道北方佬是决不会打到亚特兰大来的,我看你谈到的围城是在仆人吧?”“我敢跟你打赌,他们在一个月内就会打到这里,我跟你赌一盒糖果----"他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瞟着她的嘴唇。"赌个吻好吗?”刚才短短的一刹那,思嘉因害怕北方佬入侵而大为揪心,可现在听到"亲吻”这个字眼就什么都忘了。她对这方面可是颇为熟悉,而且比对军事措施有兴趣得多呢。她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没有露出喜悦的笑容来。自从送给她那顶翠绿色帽子以来,瑞德至今没有进一步作过可以认为是在爱她的任何表示。他这个人是决不让你牵着鼻子来谈私情的,无论你怎样诱惑也罢。可是如今,用不着思嘉引诱,他却谈起亲吻来了。
  “我对这种私人谈话不感兴趣,"她故意皱起眉头冷冷地说。"而且,我宁愿吻一只猪猡。”“这里用不着谈个人爱好嘛,而且我常常听说爱尔兰人是偏爱猪的----他们实际上把猪养在床底下,思嘉,不过,你是迫切需要接吻的。这就是目前你所犯的心玻你所有的情人不知为什么都尊敬你了,或者是太害怕你了,以致都不能真正满足你,结果就养成了你这种盛气凌人的毛玻你应当让人吻你,让一个知道怎样亲吻的人来吻你。"谈话没有按照她所设想的方式进行。这种情况是每次跟他在一起时都要照例要发生的。那往往是两人之间的一次决斗,而她总是输的。
  “那么,我想你大概就是那个适当的人选了?"她挖苦地质问他,一面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发脾气。
  “唔,是的,如果我高兴去努力这样做的话,"他漫不经心地说。"人们常说我很会接吻呢。”“唔,"她发现对方把她的魅力不当一回事,立即心头火起,"怎么,你……"可是突然又觉得很难为情,便低眉不语了。这时他却满面笑容,只不过那双乌溜溜的眼睛里像野火苗似的,偶尔闪出一点光辉。
  “的确,你可能觉得奇怪,为什么从我送给你帽子那天轻轻吻过你一下之后,一直没再找机会吻你----”“我从来没有----”“那么说,你就不是个姑娘了,思嘉,而且我听了也很难过。所有的好姑娘看见男人不想来吻她们都会觉得莫名其妙。
  她们知道自己不应该盼望他们作这种尝试,也知道碰到人家这样做时必须装出生气的样子,可归根结底还是一样,她们都希望男人来吻……好了,鼓起勇起来,亲爱的,有一天我会吻你,你也会高兴了。可现在还不是时候,我求你不要太性急了。"她知道他在奚落她,不过象往常那样,这种奚落使她兴奋若狂。他说的那些话总是那么真实,叫你无法否认。好吧,这就彻底把他暴露了。只要他一旦粗野到对她放肆起来,她就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请你把马掉转头来好吗,巴特勒船长,我想回医院去了。”“你真的想回去了,我的救护天使?那么你宁愿去跟虱子和脏水打交道,不想跟我交谈了?好吧,我才不想拖住你这双勤奋的手不让它去为我们的光荣事业效劳呢。"说着,他掉转马头,他们往回朝五点镇驶去。
  “至于我为什么没有进一步追求嘛,"他冷淡地继续说,仿佛她并没有表示过要结束这次谈话似的,"我是在等你再长大一点。你看,要是我现在就吻你,那是不会有什么好玩的,而且我在享乐方面从来就只顾自己,我从没想过要和小孩子亲吻。"他勉强克制住没有咧嘴嬉笑,因为他瞧了一眼,看见她已经气得胸鼓鼓的了。
  “除此以外,"他温柔地继续说,"我还在等你对那位可敬的艾希礼·威尔克斯的记忆渐渐消失。"一听到艾希礼的名字,她即刻感到浑身一阵疼痛,感到热竦竦的泪水在刺激眼帘。消失?对艾希礼的记忆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哪怕他死后一千年也不会的。她想着艾希礼受了伤,在远处一个北方佬监狱里奄奄一息,濒于死亡,身上没有盖毯子,旁边没有一个亲人照料。于是她对身边这个养尊处优的男人,这个用慢悠悠的声调掩饰着嘲弄意味的男人,顿时满怀仇恨,忍不住要发作了。
  可是她恼怒得说不出话来,只好由他赶着车默默地跑了一程。
  “现在我对你和艾希礼的一切实际上全都明白了,"瑞德继续说。"我是从你在'十二橡树'村演出的那一幕开始的;后来我一直注意观察你,又了解到许多情况。什么情况呢?AE‐par如说,你仍对他怀有一种罗曼蒂克的女学生式的热情,而他也在他那高尚天性所允许的范围内予以报答,又如,威尔克斯太太对此毫不知情,而你在你们两人之间对她玩了一个巧妙的把戏,等等。实际上,我什么都了解,只有一点除外,而且引起了我的好奇心。那便是:高尚的艾希礼有没有冒着玷污他那不朽灵魂的危险跟你亲吻过呢?"她给他的回答是转过头去不理他,同时固执地沉默不语。
  “啊,原来他吻过你了。我猜想那是他在这里休假的时候。
  那么,既然他可能已经死了,你就要抱着这种感情终生不渝了?不过,我相信你是会摆脱它的,等到你忘记他的吻时,我就会----"她愤怒地转过头去。
  “你给我滚----滚到远远的地方去!"她恶狠狠地说,那双绿眼睛冒出了怒火。”赶快让我下车,要不然我就跳下去。
  我永远也不再跟你说话了。”
  他停住马车,可是还没来得及下车搀扶,她已自己跳下来。她的长裙子钩住了车轮,一时叫五点镇的人都不免要瞟一眼她的衬裙和内裤。于是瑞德只好弯下身来迅速把它解开。
  她一句话也不说,甚至头也不回,就愤然而去。这时瑞德才轻轻笑着赶骑马车走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09:50: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
  自从战争开始以来,亚特兰大第一次听得见炮声了,每天清早城市的喧嚣还没有响起,人们就能隐隐听到肯尼萨山上的大炮在隆隆震响,那声音遥远而低沉,你还以为是夏天的雷鸣呢。有时还相当清晰,甚至从正午轰轰的铁轨声中也听得出来。人们想不去听它,想用谈话、欢笑和不断的工作来掩盖它,仿佛北方佬不在22英里外的地方,可是耳朵却要竖起来去听那个声音。城市是一副全神贯注的状态,因为尽管市民们手中都有工作,可大家仍然在谛听着,谛听着;每天总有百十来次,他们的心会突然惊跳起来。是不是炮声更响了?难道这只是他们的想象吗?这次约翰斯顿将军会不会把北方佬挡住呢,他会吗?
  人们的恐慌只不过被暂时掩盖着,没有公开显露而已。随着军队后撤而一天天越发紧张起来的神经,如今已接近爆裂点了。没有人谈到恐惧,这个话题早已成了禁忌,人们只好用大声指责将军来表现自己的紧张心理。公众情绪已达到狂热的程度。谢尔曼已经到了亚特兰大的门口。如果再后退,南部联盟的军队就要进城了。
  给我们一位不肯退却的将军吧!给我们一个愿意死守阵地进行战斗的人吧!
  到远处隆隆的炮声已充塞耳朵时,号称布朗州长的"宝贝儿郎"的民兵,以及本州的乡团,才开出亚特兰大,去保卫约翰斯顿将军背后查塔霍奇河的桥梁和渡口。那天阴云密布,一片灰沉沉的。他们穿过五点镇走马里塔大道时,便下起朦朦细雨来了。市民倾城而出,密集着站在桃树两旁商店的板篷下给他们送行,而且很想欢呼一番。
  思嘉和梅贝尔·梅里韦瑟·尔卡德向医院请了假,来到这里看这些队伍出发,因为亨利叔叔和梅里韦瑟爷爷都参加了乡团呢。她们和米德太太一起挤在人群里,踮着脚尖仔细观看。思嘉虽然也满怀着一般南方人的希望,只相信战局发展中那些最令人高兴和放心的消息,可如今看着这些混杂不堪的队伍走过时却不由得感到凄凉,毫无疑问,既然这些由老头和孩子组成的不谙征战的乌合之众都要出去打仗,局势的严峻就可想而知了!的确,眼前的队伍中也不乏年轻力壮的人,他们穿着在社会上很吃得开的民兵队的漂亮制服,帽子插着羽毛,腰间系着饰带,打扮得整整齐齐。但是也有许多老头和孩子,他们的模样叫思嘉看了又怜悯又担心,很不好受。有些白发苍苍的人比她父亲还老,他们在朦朦细雨中努力跟着军乐队的节拍步履踉跄地往前走着,梅里韦瑟爷爷肩上披着梅里韦瑟太太那条最好的方格呢围巾当雨衣,他走在最前列,装出笑脸向姑娘们表示敬意。她们也挥着手帕向他大声喊"再见!"只有梅贝尔紧紧抓住思嘉的臂膀,低声说,"啊,要是真下起大雨来,可怜的老头儿,他就完了!他的腰疼----"亨利·汉密尔顿叔叔在梅里韦瑟爷爷后面一排里走着,他那件长外套的领子向上翻起,遮住了耳朵,皮带上挂着两支墨西哥战争时代的手枪,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旅行包,他旁边是一个年纪与他差不多的黑人跟班,替他打伞遮雨,青年小伙子们同这些老头肩并肩地走着,看来没有一个是满了十六岁的。他们中间有许多是从学校逃出来参军的,现在一群群穿着军官学校学员的制服,被雨水淋湿的灰军帽上插着黑羽毛,交叉着系在胸脯上的白帆布带子也湿透了,这里面有费尔·米德,他骄傲地佩带着已故哥哥的马刀和马上用的短枪,故意把帽子歪戴着,显得十分神气。米德太太勉强微笑着向他挥手,仿佛突然要瘫倒似的,直到他走过去以后才把头搁在思嘉的肩背上歇了好一会。
  还有许多人是完全没有武装的,因为南部联盟政府既无枪支又无弹药可拿来分发给他们。这些人希望能从被俘和阵亡的北方兵身上开到衣服和武起来装备自己。他们的靴统里插着猎刀,手里拿着又粗又长、装有铁尖头名叫"布朗枪"的杆子,运气较好的则开到了老式的燧发枪,斜背在肩上,腰间还挂着装火药的牛角。
  他需要一万名新军来补充自己的队伍,约翰斯顿将军在后撤中损失了大约一万人,而这些人,思嘉想起来都害怕,就是他所得到的补充了!
  炮车隆隆地驶过,把泥水溅到围观的人群中,这时思嘉忽然注意到一个骑着骡子紧靠着一门大炮走着的黑人。他年轻,表情严肃,思嘉一见便惊叫着:“那是莫斯!艾希礼的莫斯!他在这里干什么呀?"她拼命从人群中挤到马路边去,一面呼喊着:“莫斯!停一停!"那小伙子看见了她,便勒住缰绳,高兴地微笑着,准备跳下马来。这时他背后一个骑着马的浑身湿透的中士喝道:“不许下马,否则我就毙了你!我们要准时赶到山区去呢。"莫斯看看中士,又看看思嘉,不知如何是好。于是思嘉趟着泥水走到正辚辚驶过的车辆旁边,一把抓住莫斯的马镫皮带。
  “啊,一分钟就行了,中士先生!莫斯,你用不着下马。
  你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思嘉小姐,俺动身再上前线去。这次是跟老约翰先生,不是跟艾希礼先生了。”“跟威尔克斯先生!"思嘉吓呆了。威尔克斯先生都快七十了!"他在哪儿?”“在后面最后一门大炮旁边,思嘉小姐,在后面那儿呢!”“对不起,太太。小伙子,快走吧。"思嘉在齐脚踝深的泥里站了一会,看着炮车摇摇晃晃地过去。啊,不!她心里想,他太老了,那不可能。而且他也和艾希礼一样,很不喜欢打仗呢!她向后退了几步,到了马路边上,站在那里看着每一张经过的脸。后来,最末一门大炮连同弹药箱轰响着一路溅着泥水来了,她看见了他,那个瘦高而笔挺的身躯,银白的头发湿漉漉地垂挂在头颈上,轻松地跨着一匹草莓色小母马,后者像个身穿绸缎的太太似的,从大大小小的泥水坑中精明的拣着自己的落脚点一路跑来。
  怎么,这匹母马就是乃利!塔尔顿太太的乃利!比阿特里斯·塔尔顿的心肝宝贝啊!
  威尔克斯先生看见她站在泥泞里,便高兴地微笑着把马紧靠着一门大炮走勒住,随即跳下马向她走来。
  “我本来就希望见到你,思嘉。我替你们家的人带来许多信息呢。不过现在来不及了。你一看就明白了,我们今天早晨才奉令集合,可他们赶着我们立即出发了。”“啊,威尔克斯先生,"她拉着他的手绝望地喊道:“你别去了!你干吗要去呀?”“啊,你是觉得我太老了吧!"他微笑着,这笑容跟艾希礼的一模一样,只不过面色苍老些罢了,"也许叫我走路是老了些,可骑马打枪却一点不老。而且塔尔顿太太那么慷慨,把乃利借给了我,我骑着非常舒服呢。我希望乃利不要出事才好,因此如果它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再也回不来,也没脸去见塔尔顿太太了。乃利是她留下的最后一骑马了。"他这时乐呵呵地笑起来,思嘉的恐惧心理也一扫而光。"你父母和几个姐妹都很好,他们叫我给你带了问候。你父亲今天差点跟我们一起来了。”“啊,我爸不会的!"思嘉惊恐地喊道。"你不会去打仗的,我爸不会!是吗?”“不,可是他本来想去。当然,他走不了远路他那膝盖有毛病,不过他真的很想跟我们一起骑马呢。你母亲同意了,可是要他先试试能不能跳过草场上那道篱笆,因为她说军队会遇到许多艰难险阻要骑马越过的。你父亲觉得那很容易,可是----你信不信?他的马一跑到篱笆跟前就死死地站住,而你父亲从马头上翻过去了,那可真是奇迹,居然没有摔断他的脖子!你知道他为人多么固执。他立刻爬起又跳。就这样,思嘉,他接连摔了三次,奥哈拉太太和波克才搀着他躺到床上去了。那时他仍然很不服气,赌咒发誓一定是你母亲'向马耳朵里念了什么咒语'。思嘉。他已经没法儿干什么艰苦的差事了,你也用不着为这感到丢脸。毕竟,总得有人留下来给军队种庄稼呀。"思嘉反而感到很放心了,一点也不觉得羞耻。
  “我把英迪亚和霍妮送到梅肯跟伯尔家的姑娘们住在一起了,奥哈拉先生则来回照料着塔拉和'十二橡树'村……我必须走呀,亲爱的。让我吻吻你的漂亮脸蛋儿吧。"思嘉把小嘴翘起来,同时感到喉咙里堵得忍不住了。她很喜欢威尔克斯先生。曾经有过一个时候,很久以前,她还希望当他的儿媳妇呢。
  “你一定要把这个吻带给皮蒂帕特,这一个给媚兰,"他说着,又轻轻吻了两下。"媚兰怎么样了?”“她很好。”“啊!”他的眼睛盯着她,但是通过她,而且像艾希礼那样越过她,那双漠然若失的灰眼睛在凝望着另一个世界。"我要是能看到我的大孙子就好了,再见,亲爱的。"他跃上马背,让乃利缓缓地跑起来,他的帽子仍拿在手里,满头银发任雨水淋着。思嘉还没来得及领会他最后那句话的含义便回到了梅贝尔和米德太太的身边。接着,她出于迷信的恐惧心理在自己胸前画了个十字,并想作一次祷告。他说起过死亡,就像艾希礼那样,可现在艾希礼----不,谁也不应该谈死!谈死是冒犯天意的事。三位妇女默默地动身冒雨回医院去,这时思嘉正在祈祷:“上帝,请不要怪他。他,还有艾希礼,都不要怪啊!”就这样从多尔顿向肯尼萨山的步步撤退是五月上旬到六月中采取的;接着是六月暑天的雨季,谢尔曼未能把南军从陡峭而泥滑的山坡上撵走,于是大家都高兴起来,人们又看到了希望,谈到约翰斯将军时也温和多了。从六月到七月雨水愈来愈多,南部联盟军在设防坚固的高地周围死守苦战,叫谢尔曼进退两难。这时亚特兰大更是欣喜若狂,被希望冲昏了头脑。好啊!好啊!我们把他们抓住了!这种欢欣鼓舞之情像瘟疫般普遍流传,到处是庆祝晚会的跳舞会,每当有人从前线回到城里过夜,人们都要宴请他们,接着就是舞会,参加的女孩子比男人多十倍,她们崇拜他们,抢着同他们跳舞。
  亚特兰大拥挤着游客、难民、住院伤兵的家属,以及前线士兵的妻子和母亲(她们希望自己的亲人受伤时能在身边护理他们)。此外,还有一群群年轻貌美的姑娘从乡下涌进城来,因为乡村只剩下16岁以下和60岁以上的男人了。皮蒂姑妈极力反对,她觉得她们到亚特兰大来的唯一目的只是找丈夫而已,而这种不顾廉耻的作法使她纳闷,不知这世界究竟要堕落到什么地步。思嘉也不赞成。她倒并不担心那些十六七岁姑娘所发起的竞争,尽管她们那娇嫩的面容和妩媚的微笑往往使人忘记她们身上的衣裳翻改过不止一次。脚上的鞋也修补过了。她自己的衣着比她们的漂亮得多,因为瑞德·巴特勒用他最后一艘走私船给她带来了一些很好的衣物,不过,她毕竟19岁了,并且一天天长大,而男人总是要追逐年轻傻女儿的呀!
  她想,一个拖着孩子的寡妇终究敌不过这些漂亮而轻浮的小妖精。可是在这些激动人心的日子里,她的寡妇身份和母亲身份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使她感到累赘。在白天的医院工作和晚上的舞会之间,她也很少看见自己的儿子韦德。间或,在相当长的时间,她压根忘记自己有孩子了。
  在炎热潮湿的夏夜,亚特兰大的各个家庭都敞开大门欢迎保卫城市的士兵。从华盛顿大街到桃树街。所有的大厦巨宅都灯火通明,在执行那些从前线壕沟里出来的满身泥土的战士。悠扬的管弦乐声、嚓嚓嚓的舞步声和轻柔的笑声在夜雾中飘荡到很远的地方。人们围着钢琴放声歌唱《你的信来了,可是来得太晚了》,衣衫褴褛的勇士深情地注视着那些躲在羽毛扇后面讪笑的姑娘,好像恳求她们不要再等待,免得后悔莫及。其实那些姑娘只要办得到便谁也不会等待。当全城一起欢腾时,她们争先恐后涌入结婚的浪潮。在约翰斯顿将军把敌人堵截在肯尼萨山的那一个月内,便有无数对青年男女结成了眷属,这时做新娘的从朋友们那里匆匆借来华丽的服饰,把自己打扮得娇滴滴地出来了,新郎也全副武装,军刀磕碰着补好了的裤腿,威武得很。有那么多的兴奋场面,那么多的晚会,那么多令人激动、令人欢呼的情景!约翰斯顿将军把北方佬堵截在22英里之外啊!
  是的,肯尼萨山周围的防线是坚不可摧的。经过25天的激战之后,连谢尔曼将军也承认这一点了,因为他遭到了惨痛的损失。他停止正面进攻,又一次采取包抄战术,来一个大迂回,企图插入南部联盟军和亚特兰大之间。他的这一招又一次得逞了。约翰斯顿被迫放弃那些牢牢守住的高地来保卫自己的后方。他在这个战役中丧失了三分之一的兵力,剩下的人冒着大雨挣扎着疲惫不堪地向查塔霍奇河边撤退。南部联盟军已没有希望得到支援了,而北方佬控制的从田纳西往南直这阵地的铁路却源源不断地给谢尔曼运来援兵和给养。因此南军只好后撤,经过泥泞的田野向亚特兰大撤退。
  丧失了这个原以为牢不可破的阵地,亚特兰大又是一片惊慌。本来人人都相互保证过这种事决不会发生。并且度守了接连25天喜庆般的狂欢日子,可是如今这种事终于发生了!当然喽,将军会把北方佬阻挡在河对岸的。尽管上帝知道那条河就在眼前,离城只有七英里呢!
  没想到谢尔曼从北边渡河向他们包抄过来,于是疲劳的联盟军部队也被迫急忙趟着浑浊的河水,挡住敌军不让它逼近亚特兰大。他们急急忙忙在城市北面桃树沟岸边掘了浅浅的散兵壕,据以自守,可这时亚特兰大已经陷入惊恐万状之中了。
  每次后退都使敌军逼近亚特兰大一步,打一阵,退一程!
  打一阵,退一程!桃树沟离城不过五英里!将军心里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呢?
  “给我们一个愿意死守阵地进行战斗的人吧!"这呼声甚至深入到里士满去了。里士满方面知道,如果亚特兰大陷落,整个战争也就完了,因此当部队渡过查塔霍奇河以后,便把约翰斯顿将军从总指挥岗位上撤下来,让他的一个兵团司令胡德取代了他。这才使亚特兰大的感到可以松口气了。胡德不会后退。他可不像那个满脸胳腮胡、目光闪闪的肯塔基人呢!他享有"牛头犬"的美名。他会把北方佬从桃树沟赶回去的。是的,要迫使他们回到查塔霍奇河对岸,然后一步一步后退,直到返回多尔顿为止。可这时部队在大声喊叫:“把老约还给我们!"因为从多尔顿开始,他们跟约翰斯顿一起走过了漫长的苦难历程,他们懂得其中的艰难险阻,而外人却是无法理解的。
  谢尔曼也没有给胡德以准备停当来进行反攻的机会,就在联盟军撤换指挥的第二天,他的部队立即攻打了并占领距亚特兰大六英里的小镇迪凯特,截断了那里的铁路,这条铁路是亚特兰大与奥古斯塔、查尔斯顿、威尔明顿和弗吉尼亚联络的交通线,所以谢尔曼的这步棋是给了联盟军的一个致命性打击。亚特兰大人高喊要立即行动起来!行动的时刻到了!
  于是,在一个酷热的七月下午,亚特兰大人的愿望实现了。胡德将军不仅仅死守奋战而已。他在桃树沟对北方佬发起了猛烈的攻击,命令自己的部队从战壕里冲出,向人数超过自己两倍北军冲去。
  人人胆战心惊地祈祷胡德的突击能把北方佬打回去,谛听着隆隆的大炮声和噼噼啪啪的步枪声,它们尽管距市中心还有五英里,但已经响亮得几乎像在邻街一样了。人们在听到排炮轰击声的同时,还能看见烟雾像一团团低垂的白云似地在树林上空腾起,不过好几个小时里大家并不了解战斗进行实际情况。
  直到傍晚才传来第一个消息,但这消息自相矛盾,很不明确,而且令人害怕,因为它是由最初几小时内受伤的士兵带回来的,这些伤兵有的成群、有的孤零零地陆续流散回来,轻伤的搀扶着重伤的,一瘸一拐地走着,很快他们便形成了一股滔滔不绝的人流痛苦地涌进城来,向各个医院涌去,他们的面孔被硝烟、尘土和汗渍污染得像黑人似的,他们的创伤没有包扎,鲜血开始凝结,苍蝇已在周围成群飞舞。
  皮蒂姑妈家是最先接纳伤兵的几户人家之一,这些伤兵是从城北来的,他们一个又一个蹒跚着来到大门口,随即躺倒在青草地上,大声呼唤起来:“水!"皮蒂姑妈和她的一家,在那整个炎热的下午,包括白人黑人,都站在太阳底下忙着提来一桶桶的水,弄来一卷卷的绷带,分送一勺勺喝的,包扎一个个创口,直到绷带全部用完,连撕碎的床单和毛巾都用光了。皮蒂姑妈已完全忘记自己一见鲜血便要晕倒的毛病,竟一直工作到她的小脚在那双更小的鞋里肿胀起来再也站不住了为止。甚至大腹便便的媚兰也忘记自己一样,后来,她终于晕倒了,可是除了厨房里那张桌子,没有地方可以让她躺下,因为全家所有的床铺、椅子和沙发都被伤兵占了。
  在忙乱中大家把小韦德忘了,他一个人蹲在前面走廊的栏杆后边,像只关在笼里受惊的野兔,伸出脑袋窥看着草地,两只恐惧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嘴里呤着大拇指,正在打嗝儿,思嘉一看见便大声喝道:“到后面院子里玩去!韦德·汉普顿,"可是他被眼前这混乱的情景所困惑,感到可怕了,一时还不敢到后院去。
  草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人,他们已浑身疲乏得不能再走,伤势重得无法挪动了,彼得大叔只好把这些人一个个搬上马车,送到医院里去,这样一趟一又一趟地赶车,弄得那匹老马也大汗淋漓,于是米德太太和梅里韦瑟太太才把她们的马车送了来,帮着一起运送,马车由于满载伤兵,压得下边的弹簧歪歪扭扭,嘎嘎作响。
  接着,在盛夏漫长的黄昏里,连绵不断的救护车从战场上一路开来了,同时还有供应部门的运货车,上面盖着溅满污泥的帆布。再后面是农场上的大车、牛车乃至被医疗团征用的私人马车。它们从皮蒂姑妈家的门前经过,满载着受伤和垂死的人在坑坑洼洼的大路上颠簸着行驶,鲜血一路流个不停,滴落在干燥的尘土里。那些开车的人一看见妇女们提着水桶拿着勺子在张望就停下来,随即发出了或高或低的一片呼喊声:“水啊!"思嘉捧着伤兵颤拌的头,让他们焦裂的嘴唇喝个痛快,接着又把一桶桶的水浇在那些肮脏发烧的躯体上,也流入裂开的伤口中,让他们享受到暂时的舒适。她还踮起脚尖把水勺送给车上的车夫,一面胆战心惊地询问他们:“有什么消息?
  什么消息?”
  所有的回答是:“太太,还不怎么清楚,一时还说上来。"天黑了,还是那么闷热,没有一丝风,加上黑人手里擎着松枝火把,就越发觉得热了。灰尘堵塞了思嘉的鼻孔,使她的嘴唇也干得难受,她那件淡紫色印花布衣裳是刚刚浆洗过的,现在已沾满了鲜血、污秽和汗渍,那么,这就是艾希礼在信上说的,战争不是光荣而肮脏的苦难了。
  由于浑身疲乏,使整个场面蒙上了一层梦魇般的迷幻色彩。这不可能是真实的----或者说,如果真实,就意味着全世界都发疯了。否则为什么她会站在皮蒂姑妈家安静的前院里,在摇曳不定的粉光下往这些垂死的年轻男人身上浇水呢?
  他们中有那么多人可以做她的情人,他们看见她时总设法要向她露出一丝微笑。那些还在这条黑暗的尘土飞扬的大路上颠簸着被源源运来的人中,也有许多是她十分熟悉的;那些在面前奄奄一息即将死去而成群的蚊子还在他们血污的脸上叮个不休的人中,有多少是她曾经一起跳舞和欢笑过,曾给他们弹过琴、唱过歌、开过玩笑,抚慰过和稍稍爱过的啊!
  她在一辆堆满伤兵牛车底层发现了凯里·阿什伯恩,他头部中了颗子弹,差一点没有死掉。可是不去碰旁边六个重伤号,要把他拉出来是不可能的,她只得让他就这样躺着去医院了。后来她听说,他没来得及见到医生就死去了,也不知埋在什么地方。那个月被埋葬的人多得数不胜数,都是在奥克兰公墓匆匆挖个浅坑,盖上红土了事。媚兰因为没有弄到凯里的一绺头发送给她母亲留作纪念而深感遗憾。
  炎热的夜渐渐深了,她们已累得腰酸腿疼,这时思嘉和皮蒂挨个儿大声询问从门口经过的人:“有什么消息?什么消息?"她们这样又挨过了几小时,才得到一个答复,可这个答复顿时使她们脸色苍白,彼此注视着默默无言了。
  “我们正在败退。”“我们只得后退了。”“他们的人数比我们多好几千呢。”“北方佬在迪卡特附近把惠勒的骑兵队拦腰截断了。我们得去支援他们。”“我们的小伙子们马上就会全部进城。"思嘉和皮蒂彼此紧紧抓住对方的胳臂,以防跌倒。
  “难道----难道北方佬就要来了吗?”
  “是的,太太,他们就要来了,不过他们是不会深入的,太太。”“别着急,小姐,他们没法占领亚特兰大。”“不,太太,我们在这个城市周围修筑了百万英里的围墙呢。”“我亲耳听老约说过:‘我能永远守住亚特兰大。'”“可是我们现在没有老约了,我们有的是----”“闭嘴,你这傻瓜!你是想吓唬太太们?”“北方佬永远也休想占领这个地方,太太。”“你们太太们怎么不到梅肯或别的安全的地方去呀?你们在那里没有亲戚吗?”“北方佬不会占领亚特兰大,不过只要他们还有这个企图,太太们留在这里就不怎么合适了。”“看来会受到猛烈的炮轰呢。"第二天下着闷热的大雨,败军成千上万地拥入亚特兰大,被为时76天的战斗和撤退拖得精疲力竭,他们又饿又累,连他们的马也得像稻草人似的。大炮和弹药箱只能用零零碎碎的麻绳和平带来捆扎搬运了。不过他们并不像一群乌合之众纷纷扰扰地拥进城来。他们迈着整齐的步伐,尽管穿着褴褛,仍显得意气洋洋,那么久经战火业已破碎的红色军旗在雨中猎猎飘扬。他们在老约的指挥下已学会了怎样有秩序地撤退,知道这种撤退与前进一样也是伟大的战略部署。那么满脸胡须,服装褴褛的队列合着《马里兰!我的马里兰》的乐曲,沿着桃树街汹涌而来。全城居民都蜂拥到大街两旁来向他们欢呼。无论胜也好,败也好,这毕竟是他们的子弟啊!
  那些不久前穿着鲜艳制服出发的本州民兵,如今已很难从久经沙场的正规军中辩认出来,因为他们已同样是浑身污泥、邋遢不整的大兵了。不过他们的目光中有一种新的神色。
  过去三年他们为自己没有上前线去而作的种种辩解,如今已通通忘记了,他们已经用后方的安逸换来了战场上的艰苦,其中有许多已抛弃舒适的生活而选择了无情的死亡。尽管入伍不久,他们现在已成了老兵,而且还很自重呢。他们从人群中找出自己的朋友,然后骄傲而又挑衅地注视着他们,他们现在能够昂起头来了。
  乡团中的老头和孩子在大队旁边行进着,那些灰白胡须的人已劳累得几乎挪不动腿了,孩子们则满脸倦容,因为他们被迫过早地肩负了成人的任务。思嘉一眼皮见费尔·米德,可是几乎认不得了,他的脸被硝烟和污泥弄得黑糊糊的,辛劳和疲乏更使他显得神色紧张,苦不堪言,亨利叔叔跛着脚走过去了,他没戴帽子,头从一块旧油布的洞里伸出来,就算披上了雨衣,梅里韦瑟爷爷坐在炮车上,光脚上扎着两块棉絮。但是无论怎样寻找,思嘉也没有找出约翰·威尔克斯来。
  不管怎样,约翰斯顿部下的老兵仍然以过去三年来那种不知疲倦和轻快自如的步伐在行进,他们还有精力向漂亮姑娘们咧嘴嬉笑,挥手致意,向那些不穿军服的男人抛出粗野的嘲弄。他们是开到环城战壕中去----这些战壕不是仓促挖成的浅沟,而是用沙袋和尖头木桩防护着的齐胸高的泥土工程。它们绵延不断地环走着城市,每隔一段距离有个切口,上面耸立着红土墩,正在等待战士们进来驻守。
  仿佛在欢迎他们凯旋归来。人群向部队欢呼,每个人心中都怀着恐惧,但是既然他们已了解真相,既然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既然战争已打到他们的前院,整个城市就彻底变样了。现在已没有惊慌,也没有不正常的狂热症了。人们心中无论想的什么,都不在脸上表现出来。人人都显得兴高采烈,即使这不过是强颜欢笑也罢。人人都对军队装出勇敢而充满信心的模样。人人都重复约翰斯顿即将卸任时说过的那句话:“我能够永远守住亚特兰大。"现在胡德也不得不后撤了,许多人便跟士兵一样希望让老约回来,可是他们克制着没有说,只能从老约的名言中汲取勇气了:“我能够永远守住亚特兰大!"对胡德来说,约翰斯顿的谨慎的战术是不适用的。他给北方佬东面一个袭击,西面一个袭击。谢尔曼正在包围城市像个摔交家在对手身上寻找新的抓着点似的,而胡德并不留在散兵壕里等待北方佬来进攻,他勇敢地冲出来迎击敌人,向他们猛扑过去,在短短的几天内就打了亚特兰大的埃兹拉教堂两次大规模的战斗,它们使得桃树沟之战比较起来只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接触罢了。
  但是北方佬仍不断掉过头来发起新的攻击,他们尽管损失惨重,可是兵源丰富,经受得起。他们的大炮一直向亚特兰大内猛轰,大量杀伤城市居民,摧毁了许多建筑物,使街上平添了不少巨大的弹坑,居民们避难的最好办法是躲进地窖、地洞和在铁路截口临时挖掘的浅遂道中。亚特兰大被围困了。
  胡德将军在就任总指挥以来的11天里所损失的兵员,已接近于约翰斯顿在战斗和退却的七十四天的所损失的数目,而且亚特兰大已沦于三面受敌,岌岌可危的困境。
  从亚特兰大至田纳西的铁路已全部控制在谢尔曼手中,他的部队已越过铁路向东挺进,同时截断了西南方向通往亚拉巴马的铁路线。如今只有往南与梅肯和萨凡纳相联的一线还保持畅通。但是城里已住满了军队,挤满了伤兵,塞满了难民,这条铁路是万难解决各种迫切需要的。不过,只要铁路还能守住,亚特兰大就不会陷落。
  思嘉一旦明白这条铁路已变得多么重要,谢尔曼会多么凶狠地来夺取它,胡德又会怎样拼命保卫它,便觉得这局势太可怕了。因为这是一条横贯全州,穿过琼斯博罗的铁路,而塔拉离琼斯博罗只有五英里!塔拉跟亚特兰大这个惊叫的地狱比起来,好像是个安全的避难所了,可是它距离琼斯博罗只有五英里!
  在亚特兰大战役那一天,思嘉和其他许多太太们坐在店铺的屋顶上,手里打着小小阳伞,观看战斗进行的情景,但是当炮弹开始在大街上落地开花时,她们便纷纷往地窖里逃跑,而且从那天晚上起,妇女、小孩和老人都陆续大批地离开城市。梅肯是他们的目的地,实际上当晚搭火车的那些人在约翰斯顿从多尔顿撤退时就去那里躲过五六次了。比起他们来亚特兰大时,现在的旅行已轻松得多,他们大多只携一个提包和一顿用手帕包着的简便午餐。间或也有吓怕了的人带着银水罐和刀叉,以及第一次出逃时抢救出来的一两张家族肖像。
  医院需要他们,梅里韦瑟太太和埃尔辛太太不肯离开,而且,她们骄傲地说,她们一点也不害怕,北方佬是没法把她们赶出家门的。但是梅贝尔和她的婴儿,以及范·埃尔辛都到梅肯去了。米德太太拒不接受大夫的命令,没有搭火车去逃难,这是她结婚以来第一次不服从大夫的安排,她说大夫需要他,而且费尔还待在什么地方的战壕里,她要留在他附近,以防万一……不过惠廷太太和思嘉周围的其他许多太太都走了,皮蒂姑妈本是头一个谴责老约退却政策的人,如今却赶在第一批就打好了行李。她说她神经脆弱,实在忍受不了周围的一切嘈杂。她担心一声爆炸就吓得晕倒了,也无法跑到地窖里去躲避。不,她并不害怕。她的那张娃娃嘴还尝试过要唱军歌,可是失败了,她要到梅肯去同自己的表姐伯尔老夫人住在一起,两位姑娘会跟着她去的。
  尽管害怕炮弹,思嘉不想到梅肯去,仍宁愿留在亚特兰大,因为她从心底里痛恨伯尔老夫人。多年以前,伯尔夫人在威尔克斯家的一个晚会上会发现思嘉在吻她的儿子威利以后,曾说过她为人"放荡"。不,思嘉告诉皮蒂姑妈,我要回塔拉去,就让媚兰跟你到梅肯去好了。
  听到思嘉这样讲,媚兰就惊恐而伤心地哭了。这时皮蒂姑妈跑去找米德大夫,媚兰这才抓住思嘉的手恳求道:“请不要离开我塔拉去呀!亲爱的,没有你,我太寂寞了。
  哦,思嘉,要是我生孩子时没有你在身边,我就活不成了!是的----是的,我知道,我有皮蒂姑妈,她对我很好。可是,她毕竟从没生过孩子,有时会弄得我十分紧张,简直要发疯了。
  请不要丢下我吧,亲爱的!你已经像是我的妹妹了。而且。"她黯然一笑,”你答应艾希礼要照顾我的呀。他说过他要向你提出这个请求。"思嘉不胜惊讶地注视着她,简直已没法掩饰,她自己对这个女人厌恶极了,可是媚兰怎么会这样喜欢她呢?媚兰怎么会这么愚蠢,居然想不到她在偷偷爱着艾希礼呢?这几个月,她一直在焦急地等待艾希礼的消息,已经上百次地泄露过自己的心事了。可是媚兰丝毫没有察觉,她这个人从自己所喜欢的人身上除了优点以外是什么也看不出来的……是的,她答应过艾希礼要照顾媚兰。啊,艾希礼!艾希礼!你一定是死了,死了好几个月了!可现在给我你的许诺却把我牢牢抓住了!
  “好吧,"她简截地说,"我既然答应过他,现在也不收回我的诺言了。不过我不想到梅肯去跟我那个老婆妇伯尔待在一起。如果在一起,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她的眼珠子给挖出来,我要回塔拉去,你可以跟我一起走,母亲会高兴你去的。”“啊,这可中了我的意了!你母亲多么可爱啊!不过你知道,要是我生孩子时不让皮蒂姑妈在我身边,她是死也不肯答应的,同时我很清楚她又不愿到塔拉去,那里离前线太近,而姑妈要的是安全呀。"米德大夫气喘吁吁地赶来,他接到皮蒂姑妈紧急万分的召请后,还以为至少是媚兰要分娩了呢,现在明白了是这么回事,便显得有点生气了。对眼下的问题,他讲了一番道理就作出了决定,而且没有留下争论的余地。
  “媚兰小姐,你到梅肯去这个问题根本不容考虑,你要是随便走动,我就不负责了。火车上拥挤得很,又动荡不定;如果需要调去运伤兵和军队或者供应物资的话,旅客就随时有可能被赶下来给扔在林地里,在你这种情况下----”“但是,如果我跟思嘉到塔拉去----”“我不让你走动,我告诉你,到塔拉去的火车跟去梅肯的是同一趟,情况也完全一样。而且,谁也不知道现在北方佬究竟到了哪里。甚至你坐的那趟火车也可能被堵截呢。即使你能平安抵达琼斯博罗,那里离塔拉也还有五英里,道路又坎坷不平,够你在马车上颠簸的。这样的旅行,一个怀孕的妇女怎么能经受得住,此外,自从老方丹大夫参军以后,那个区里已经没有医生了。”“可是,还有接生气----”“我说的是医生,"他粗率地答道,一面下意识地打量着她那瘦小的身子。"那可能有危险,我不会让你走动的,你总不想让婴儿生在火车上或马车里吧,是不是?"这种只有大夫才有的直率口吻,使两位年轻太太都不好意思地脸红起来,默不作声了。
  “你只能就待在这里,好让我随时观察,而且你还得卧床。
  不要上下楼,往地窖里跑。不行,哪怕炮弹正落在窗外也不行。其实嘛,这里并不那么危险。我们很快就会把北方佬打回去的……好了,皮蒂小姐,你马上动身到梅肯去,把两位姑娘留在这里。”“没有人陪伴吗?”她惊慌地嚷道。
  “她们都是少奶奶了,"大夫不耐烦地说。"而且米德太太离这里只隔两户人家嘛。以媚兰小姐目前这个模样,她们也决不会接待男客的。哎哟,皮蒂小姐,这是战时!我们现在可不能讲究那些老规矩了,我们得替媚兰着想呀。"他顿着脚走出房间,一个人忿忿地待在前廊里,直到思嘉来到他身边才缓和下来。
  “我要跟你坦白地谈谈,思嘉小姐,"他开口说,那把灰白胡子在痉挛地颤抖。”请恕我直言。看来你是个通情达理的年轻女子,我不想再听到关于媚兰小姐要走的这些话了,我怀疑她是否经受得起这种旅行,即使是在最好的环境下,她也会碰到很大的困难----因为,你知道的,她的臀部很窄,分娩时很可能得用钳子,所以我不要那种愚昧的黑人接生起来动她。像她这样的女人本来不是该生孩子的,可是----不管怎样,你还是替皮蒂小姐打好行李,送她到梅肯去吧,她那么胆小,留在这里没什么好处,只会干扰媚兰小姐,而你,小姐,"他用犀利的眼光盯着她,”我也不愿意再听到你谈回家的事。你就跟媚兰小姐一起留下来,等到她生了孩子再说。你不害怕吧,是吗?”“啊,不怕!"思嘉勇敢地撒了个谎。
  “这才是有胆量的姑娘呢!你们需要人陪伴,米德太太随时来的,如果皮蒂小姐要把她的仆人带走,我就打发老贝特西过来照料你们。据推算,再过五个星期孩子就该出生,不过对于第一个孩子,你就很难说了,而且这样整天打炮,也会受影响的。反正不要很久,所以,哪一天都可能生呢。"这么着,皮蒂姑妈便带着彼得大叔和厨娘泪淋淋地动身到梅肯去,由于爱国情绪一时高涨,她把马车和马都送给了医院,可是随即又感到后悔,因此眼泪也就更多了,思嘉和媚兰被留下,带着韦德和百里茜在那所大房子里,虽然大炮仍在不断地轰鸣,但周围显得安静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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