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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世界(雨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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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9:39:01 | 显示全部楼层
十 公营马车定价:每小时两个法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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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切经过的全部细节都没有漏过马吕斯的眼睛,可是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他的眼睛完全盯在那年轻姑娘的身上,他的心,从她第一步踏进这破屋子时起,便已经,可以这么说,把他整个抓住并裹住了。她留在那里的那一整段时间里,他过的是那种使感官知觉完全处于停顿状态并使整个灵魂专注在一点上的仰慕生活。他一心景仰着,不是那姑娘,而是那一团有缎斗篷和丝绒帽的光辉。天狼星进了这屋子,也不会那么使他感到耀眼。
  当姑娘解开包裹展示了衣服和毛毯后,她和蔼地问母亲的病情,不胜怜惜地问小妹的伤势,他都随时窥察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并窃听她说话的声音。他已经认识她的眼睛、她的额头、她的容貌、她的身材、她走路的姿态,他还不认识她说话的声音。一次在卢森堡公园里,他仿佛捉到了她所说的几个字的音,但是他并没有完全听真切。他宁肯减少十年寿命也要听听她的声音,要在自己的灵魂里留下一点点这样的音乐。但是一切都消失在容德雷特一连串讨人厌的胡扯淡和他那象喇叭样的怪叫声中了。这在马吕斯狂喜的心中引起了真正的愤怒。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她。他不能想象的是,出现在这种丑恶的魔窟里这群邋遢的瘪三当中的竟真会是那个天女似的人儿。他好象在癞蛤蟆群里见到一只蜂鸟。
  她走出去时,他唯一的想法是紧紧跟着她,不找到她的住处决不离开她,至少是在这样的一种巧遇之后不能又把她丢了。他从抽斗柜上跳下来,拿起他的帽子。当他的手触着门闩正要出去,这时另一考虑使他停了下来。那条过道很长,楼梯又陡,容德雷特的话又多,白先生一定还没有上车,万一他在过道里,或是楼梯上,或是大门口,回转头来看见他马吕斯在这房子里,他肯定会诧异的,并且会再想办法来避开他,这样就把事又搞糟了。怎么办?等一等吗?但在等的时候车子可能走了。马吕斯一时失了主意。最后,他决计冒一下险,从他屋子里出去了。
  过道里已没有人,他冲到楼梯口。楼梯上也没有人。他急忙下去,赶到大路上,正好看见一辆马车转进小银行家街,回巴黎城区去了。
  马吕斯朝那方向追去。到了大路转弯的地方,他又看见了那辆马车在穆夫达街上急往下走,马车已经走得很远,无法追上了,怎么办?跟着跑?没用,况且别人从车子里一定会看见有人在后面飞跑追来,那父亲会认出是他在追。正在这时,真是出人意料的大好机会,马吕斯看见一辆空的出租马车在大路上走过。只有一个办法,跳上这辆马车去赶那一辆。这办法是切实可行,没有危险的。
  马吕斯做手势让那车夫停下来,喊道:
  “照钟点算!”
  马吕斯当时没有结领带,身上穿的是那件丢了几个钮扣的旧工作服,衬衫也在胸前一个褶子处撕破了。
  车夫停下来,挤着一只眼,把左手伸向马吕斯,对他轻轻搓着大拇指和食指。
  “怎么?”马吕斯说。
  “先付钱。”那车夫说。
  马吕斯这才想起他身上只有十六个苏。
  “要多少?”他问。
  “四十个苏。”
  “我回头再付。”
  那车夫用嘴唇吹着《拉·巴利斯》的曲调,作为唯一的回答,并对着他的马甩了一鞭。
  马吕斯只得愣头愣脑望着那马车往前走。由于缺少二十四个苏,他丧失了他的欢乐、他的幸福、他的爱!他又落在黑暗中了!他已看见了她,现在又成了瞎子!他万分苦恼地想起,应当说,深深懊悔,早上不该把五法郎送给那穷丫头。假使他有那五个法郎,他便有救了,便能获得重生,脱离迷惘黑暗的境地,脱离孤独、忧郁、单身汉的生活了,他已把他命运的黑线系在那根在他眼前飘了一下的美丽金线上,可又一次断了。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家来。
  他原应想到白先生曾约定傍晚再来,这回好好准备跟踪便成了,但是他当时正在凝视,几乎没有听到这话。正要踏上楼梯,他忽然看见容德雷特,身上裹着“慈善家”的外套,在大路的那一边,沿着哥白兰便门街的那堵人迹少到的墙下,和一个那种形迹可疑、可以称为“便门贼”的人谈着话,这是一种面目可疑,语言暧昧,神气险恶的人,他们时常在白天睡觉,因而使人猜想他们在黑夜工作。
  那两人站在飞旋的大雪下面,挤作一团在谈话,一动也不动,城区的警察见了肯定会注意,马吕斯对此警惕却不高。
  但是,尽管他正想着心里的伤心事,却不能不对自己说,那个和容德雷特谈话的便门贼颇象某个叫邦灼,又叫春天,又叫比格纳耶的人,因为从前有一次,古费拉克曾把这人指给他看过,说他在黑夜里经常出没在这一带,是个相当危险的家伙。我们在前一卷里,已经见过这人的名字。这个又叫做春天或比格纳耶的邦灼,日后犯过好几起刑事案子,因而成了大名鼎鼎的恶棍。这时,他还只是个小有名的恶棍。到今天,他在盗窃犯和杀人犯中已成了一个历史人物。他在前朝末年曾创立一个学派。在拉弗尔斯监狱的狮子沟里,每到傍晚天正要黑下来时,是人们三五成群低声谈话时的题材。这监狱有一条粪便沟,它穿过围墙通到外面,墙头上是供巡逻队使用的路,发生在一八四三年那次空前大越狱案子里的三十名犯人便是从这条粪沟里逃出去的,也正是在这粪沟的石板上方,人们可以看见他的名字:邦灼,那是他在某次企图越狱时大胆刻在围墙上的。在一八三二年,警察已开始注意他,但是当时他还没有正式开业。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9:39:10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一 穷苦请为痛苦效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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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吕斯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上了老屋的楼梯,他正要回到他那冷清清的屋子里去时,忽然看见容德雷特大姑娘从过道里跟在他后面走来。他见了那姑娘,不禁心里有气,把他五法郎拿走的正是她,向她讨还吧,已经太迟,那辆出租马车早已不在原处,那辆轿车更是走得很远了,并且她也未必肯还。至于向她打听刚才来的那两个人的住址,也不会有什么用处,首先她自己就不知道,因为签着法邦杜名字的那封信上是写着给“圣雅克·德·奥·巴教堂的行善的先生”的。
  马吕斯走进他的屋子,反手把门关上。
  门关不上,他回转身,看见有只手把住了那半开着的门。
  “什么事?”他问,“是谁呀?”
  是那容德雷特姑娘。
  “是您?”马吕斯又说,声音几乎是狠巴巴的,“老是您!您要什么?”
  她仿佛在想着什么,没有回答。她已不象早晨那种大模大样的样子。她不进门,只站在过道中的黑影里,马吕斯能从半开着的门口望见她。
  “怎么了,您怎么不回答?”马吕斯说。“您来干什么?”
  她抬起一双阴郁的眼睛望着他,那里似乎隐隐约约也有了一点神采,她对他说:
  “马吕斯先生,看您的神气不快乐。您心里有什么事?”
  “我?”马吕斯说。
  “对,您。”
  “我没有什么。”
  “一定有!”
  “没有。”
  “我说您一定有!”
  “不要找麻烦!”
  马吕斯又要把门推上,她仍把住不让。
  “您听我说,”她说,“您不必这样。您虽然没有钱,但是今天早上您做了个好人。现在您再做个好人吧。您已给了我吃的,现在把您的心事告诉我。您有苦恼,看得出来。我不愿意您苦恼。要怎样才能使您开心呢?我能出点力吗?利用我吧。我不想知道您的秘密,您用不着告诉我,但我究竟是有用处的。我既然能帮助我父亲,我也一定能帮助您。假使要送什么信,跑什么人家,挨门挨户去问什么的,打听谁的住址呀,跟踪个什么人呀,我都干得了。对吗?您可以放心把您的事告诉我,我可以去传话。有时要个人传话,只要把话告诉他便够了,事情也就办通了。让我来替您出点力吧。”
  马吕斯心里忽然有了个主意。人在感到自己要摔倒时,还能藐视什么样的树枝吗?
  他向容德雷特姑娘靠近一步。
  “你听我……”他对她说。
  她立刻打断了他的话,眼里闪出了快乐的光。
  “呵!对呀,您对我说话,称‘你’就得了。我喜欢您这样做!”
  “好吧,”他又说,“刚才是你把那老先生和他女儿带来这儿的?”
  “是的。”
  “你知道他们的住址吗?”
  “不知道。”
  “你替我找吧。”
  容德雷特姑娘的眼睛曾由抑郁转为快乐,这会儿又从快乐转为阴沉。
  “您要的就是这个?”她问。
  “是的。”
  “您认识他们吗?”
  “不认识。”
  “就是说,”她连忙改口,“您不认识她,但是您想要认识她。”
  她把“他们”改为“她”,这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耐人寻味的苦涩。
  “别管,你能办到吗?”
  “替您把那美丽的小姐的住址找到吗?”
  在“那美丽的小姐”这几个字里又有一股使马吕斯感到不快的味道。他接着说:
  “反正都一样!那父亲和女儿的住址,他们的住址,就得了!”
  她定定地望着他。
  “您给我什么报酬?”
  “随你要什么,全可以。”
  “随我要什么,全可以?”
  “是的。”
  “我一定办到。”
  她低下了头,继而以急促的动作,突然一下把门带上了。
  又剩下马吕斯孤孤单单一个人。
  他坐进一张椅子,头和两肘靠在床边,沉陷在理不清的万千思绪里,只感到晕头转向,不能自持。这一天从清早便陆续不断发生的事,天使的忽现忽灭,这姑娘刚才跟他说的话,飘浮在茫茫苦海中的一线微光,一点希望,这一切都零乱杂沓地充塞在他的脑子里。
  一下子他又突然从梦幻中警觉过来。
  他听到容德雷特响亮生硬的声音在说着这样几句话,使他感到非常奇特,和他大有关系:
  “告诉你,我准没有看错,我已认清了,是他。”
  容德雷特说的是谁?他认清了谁?白先生?“他的玉秀儿”的父亲吗?怎么!容德雷特早就认识他?马吕斯难道竟能这样突如其来地,出人意料地了解到一切情况,使他不再感到自己的生命凄清黯淡吗?他难道终于能知道他爱的是谁?那姑娘是谁?她父亲是谁?把他们掩蔽起来的那么厚的一层黑影难道已到了消散的时候?幕罩即将撕裂?啊!天呀!
  他不是爬上那抽斗柜,而是一纵身便到了柜上,他又守在隔墙上面那个小洞的旁边了。
  容德雷特那个洞窝里的情况重新展现在他眼前。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9:39:20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二 白先生的五个法郎的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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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家里的样子一点没有改变,只是那妇人和姑娘们取用了包里的衣服,穿上了袜子和毛线衫。两条新毛毯丢在两张床上。
  容德雷特显然是刚刚回来。他还有从户外带来的那种急促的呼吸。他的两个女儿坐在壁炉旁边的地上,姐姐在包扎妹妹的手。他的女人好象泄了气似的躺在靠近壁炉的那张破床上,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容德雷特在屋子里大踏步地来回走动。他的眼睛异乎寻常。
  那妇人,在她丈夫跟前好象有些胆怯,愣住了似的,壮着胆子对他说:
  “怎么,真的吗?你看准了吗?”
  “看准了!已经八年了!但是我还认识他!啊!我还认识他!我一下便把他认出来了!怎么,你就没有看出来?”
  “没有。”
  “但是我早就提醒过你,要你注意!当然,是那身材,是那相貌,没有老多少,有些人是不会老的,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搞的,是那说话的声音。他穿得比较好些就是了!啊!神秘的鬼老头,今天可落在我掌心里了,哈!”
  他停下来,对他两个女儿说:
  “不要待在这儿,你们两个!怪事,你竟没有看出来。”
  为了服从,她们站起来了。
  那母亲怯生生地说:
  “她手痛也要出去?”
  “冷空气会对她有好处的,”容德雷特说,“去吧。”
  这显然是个那种不容别人表示不同意见的人。两个姑娘出去了。
  她们正要走出房门,父亲拉住大姑娘的胳膊,用一种特殊的口气说:
  “五点正,你们得回到这儿来。两个人都回来。我有事要你们办。”
  马吕斯加倍集中了注意力。
  容德雷特独自和他女人待在一道,又开始在屋子里走起来,一声不响地兜了两三个圈子。接着他花了几分钟把身上穿的那件女人衬衫的下摆塞进裤腰。
  突然他转向他女人,叉起两条胳膊,大声说:
  “你要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吗?那小姐……”
  “怎么?”那女人接着说,“那小姐?”
  马吕斯心下明白,他们要谈的一定是她了。他以炽烈的焦急心情倾耳细听。他的全部生命力都集中在两只耳朵上。
  但是容德雷特弯下腰,放低了声音和他女人谈话。过后他才站起来,大声结束说:
  “就是她!”
  “那东西?”女人说。
  “那东西!”丈夫说。
  任何语言都不能表达那母亲所问的“那东西?”这句话里的意思。那是搀杂在一种凶狠恶毒的声调中的惊讶、狂暴、仇恨、愤怒。这痴肥疲软的女人,经她丈夫在耳边说了几个字,大致是个什么人的名字,便立即醒觉过来,从丑陋可憎变成狰狞可怕了。
  “决不可能!”她吼着说,“当我想到我的女儿都还赤着脚,而且还穿不上一件裙袍时,怎么!又是缎斗篷,又是丝绒帽,缎子靴,一切!身上就已是两百多法郎的家当!简直象个贵妇人!不会的,你搞错了!首先,那一个丑得很,这一个生得并不坏!
  她的确生得不坏!这不可能是她!”
  “我说一定是她。你等着瞧吧。”
  听见这斩钉截铁的话,容德雷特婆娘抬起一张又红又白的宽脸,用一种奇丑的神情,注视着天花板。这时,马吕斯感到她的模样比容德雷特更吓人。那是一头虎视眈眈的母猪。
  “不成话!”她又说,“这个用怜悯神气望着我那两个闺女的不讨人喜欢的漂亮小姐,竟会是那个小叫化子!呵!我恨不得提起木鞋,几脚踢出她的肚肠。”
  她从床上跳下来,蓬头散发,鼓起两个鼻孔,掀着嘴,捏紧拳头,身体向后仰着,站了不大一会儿,又倒在破床上。她男人只顾来回走动,毫不理会他老婆。
  一会儿的寂静无声,他又走近女人跟前停住,象先头那样,叉起两条胳膊。
  “还要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她问。
  他用干脆低沉的声音回答说:
  “我发了财了。”
  女人呆望着他,那神气仿佛是在想:“和我谈话的这个人难道疯了?”
  他又说:
  “他妈的!时间不短了,我老在这个‘不挨冻你就得挨饿不挨饿你就得挨冻’的教区里当一个教民!我可受够穷罪了!我受罪,别人也受罪!我不愿再开玩笑,我已不觉得那有什么好玩的,好话听够了,好天主!不用再捉弄人吧,永生的天父!我要吃个够,喝个痛快!塞饱,睡足,什么事也不做!也该轮到我来享福了!在进棺材前,我要过得稍稍象个百万富翁!”
  他在那穷窟里走了一圈,又加上一句:
  “跟别人一样。”
  “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那妇人问。
  他摇头晃脑,眯一只眼睛,提高嗓门,活象一个在十字路口准备开始表演的卖艺人:
  “什么意思?听我说!”
  “轻点!”容德雷特大娘悄悄地说,“不要说这么响,假使这是一些不能让别人听见的事。”
  “没关系!谁听?隔壁那个人?我刚才看见他出去了。再说他能听见吗,这大傻子?没有问题,我看见他出去了。”
  可是,出于一种本能,容德雷特放低了声音,却也没有低到使马吕斯听不见他的话。马吕斯能完全听清这次对话的一个有利条件,是街上的积雪减轻了过往车辆震动的声音。
  马吕斯听到的是:
  “留心听我说。他已被逮住了,那财神爷!等于被逮住了。已经不成问题。一切全布置好了。我约了好几个人。他今晚六点钟便会来,送他那六十法郎来,坏蛋!你看到我是怎样替你们操心的吧,我的那六十法郎,我的房东,我的二月四号!这根本就不是一个什么季度的期限!真滑稽!他六点钟要来!正是邻居去吃晚饭的时候。毕尔贡妈妈也到城里洗碗去了。这房子里一个人也没有。隔壁的邻居在十一点以前是从不回来的。两个小把戏可以把风。你也可以帮帮我们。他会低头的。”
  “万一他不低头呢?”那妇人问。
  容德雷特做了个阴森森的手势,说道:
  “我们便砍他的头。”
  接着,他一阵大笑。
  这是马吕斯第一次看见他笑。笑声是冷漠而平静。教人听了寒毛直竖。
  容德雷特拉开壁炉旁的壁柜,取出一顶鸭舌帽,用自己的袖口擦了几下,把它戴在头上。
  “现在,”他说,“我要出去一下。我还要去看几个人。几个好手。你可以看见一切都会很顺当。我尽早赶回来,这是一笔好买卖。你看好家。”
  接着,他把两个拳头插在裤袋里,想了一会儿,又大声说:“你知道,幸而他没有认出我来,他!假使他也认出了我,便不会再来了。他一向是躲着我们的!是我这胡子把我救了!我这浪漫派的络腮胡子!我这漂亮的浪漫派的小络腮胡子!”
  他又笑了出来。
  他走到窗口。雪仍在下,把灰色的天划成无数的条条。
  “狗天气!”他说。
  他裹紧大衣。
  “这腰身太宽了,不过没关系,”他又加上一句,“幸亏他把它留下给我穿,那老杂种!要是没有它,我便出不了门,这一套也就玩不起来了!可见事物是怎样关连着的!”
  他把鸭舌帽拉到眼皮上,走了。
  他在外面还没有走上几步,房门又开了,他那险恶狡猾的侧影从门缝里伸了进来。
  “我忘了,”他说,“你得准备一炉煤火。”
  同时他把“慈善家”留给他的那枚当五法郎的钱扔在女人的围裙兜里。
  “一炉煤火?”那女人问。
  “对。”
  “要几斗煤?”
  “两斗足足的。”
  “这就得花三十个苏。剩下的钱,我拿去买东西吃顿晚饭。”
  “见鬼,那不成。”
  “为什么?”
  “不要花光这块钱。”
  “为什么?”
  “因为我这方面也有些东西要买。”
  “什么东西?”
  “有些东西。”
  “你得花多少钱?”
  “附近有五金店吗?”
  “穆夫达街上有。”
  “啊,对,在一条街的拐角上,我想起那铺子了。”
  “你总可以告诉我你得花多少钱去买你的那些东西吧?”
  “五十个苏到三法郎。”
  “剩下的用来吃饭已经不多了。”
  “今天还谈不上吃。有更重要的事要干呢。”
  “也够了,我的宝贝。”
  听他女人说完,容德雷特又带上了门,这一次,马吕斯听到他的脚步在过道里越走越远,很快便下了楼梯。
  这时,圣美达教堂的钟正敲一点。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9:39:27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三 独在远方,不想念诵“我们的天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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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吕斯尽管是那么神魂颠倒,但是,我们已经提到,他具有坚定刚强的性格。独自思索的习惯,在他的同情心和怜悯心发展的同时,也许打磨了那种易于激动的性情,但是一点没有影响他见义勇为的气质。他有婆罗门教徒的慈悲和法官的严厉,他不忍伤害一只癞蛤蟆,但能踏死一条毒蛇。而他现在所注视的正是一个毒蛇洞,摆在他眼前的是个魔窟。
  “必须踏住这帮无赖。”他心里想。
  他希望猜出的种种哑谜一个也没有揭开,正相反,也许每个都变得更加难于看透了。关于卢森堡公园里那个美丽的女孩和他私自称为白先生的那个男子,除了知道容德雷特认识他们外,其他方面的情况却一点也没有增加。通过听到的那些暧昧的话,有一点却揣摸清楚了,那就是一场凶险的暗害阴谋正在准备中,他们两个都面临着巨大的危险,她也许还能幸免,她父亲却一定要遭毒手,必须搭救他们,必须粉碎容德雷特的恶毒诡计,扫掉那些蜘蛛的网。
  他对容德雷特大娘望了一阵。她从屋角里拖出一个旧铁皮炉子,又去翻动一堆废铁。
  他极其轻缓地从抽斗柜上跳下来,小心谨慎,不弄出一点声音。
  在策划中的事给予他的惊恐以及容德雷特两口子在他心里激起的憎恶中,他想到自己也许能有办法为他心爱的人出一把力,不禁感到一种快慰。
  但是应当怎么办呢?通知那两个遭暗算的人吗?到什么地方去找他们呢?他不知道他们的住址。她在他眼前重现了片刻,随即又隐没在巴黎的汪洋大海中了。傍晚六点,在门口守候白先生,等他一刻便把阴谋告诉他吗?但是容德雷特和他的那伙人会看出他的窥探意图,那地方荒凉,力量对比悬殊,他们有方法或把他扣住,或把他带到远处去,这样他要救的人也就完了。刚敲过一点,谋害行动要到六点才能实行,马吕斯眼前还有五个钟点。
  只有一个办法。
  他穿上那身勉强过得去的衣服,颈子上结一方围巾,拿起帽子,好象赤着脚在青苔上走路那样一点声息也没有,溜出去了。
  而容德雷特大娘仍在废铁堆里乱翻乱捞。
  出了大门,他便走向小银行家街。
  在这条街的中段,有一道很矮的墙,墙上有几处是可以一步跨过去的,墙后是一片荒地。他一路心中盘算,从这地方慢慢走过,脚步声消失在积雪里。他忽然听见有人在他耳边细声谈话。他转过头去望,街上一片荒凉,不见有人,又是在大白天,他却明明听见有人在谈话。
  他想起要把头伸到身边的墙头上去望望。
  果然有两个人,背靠着墙,坐在雪里低声谈话。
  那两个人的面孔是他从没见过的。一个生一脸络腮胡子,穿件布衫,一个留一头长发,衣服破烂。生络腮胡子的那个戴一顶希腊式的圆统帽,另一个光着头,雪花落在他的头发里。
  马吕斯把脑袋伸在他们的头上面,可以听到他们所说的话。
  留长发的那个用肘弯推着另一个说:
  “有猫老板,不会出漏子的。”
  “你以为?”那胡子说。接着留长发的那个又说:
  “每人一张五百大头的票子,就算倒尽了霉吧,五年,六年,十年也就到了顶了。”
  那一个伸手到希腊帽子下面去搔头皮,迟疑不决地回答:
  “是呀,这东西一点不假。谁也不能说不想。”
  “我敢说这次买卖不会出漏子,”留长发的那个又说,“那个老什么头的栏杆车还会套上牲口呢。”
  接下去他们谈起前一晚在逸乐戏院看的一出音乐戏剧。
  马吕斯继续走他的路。
  他感到这两个人鬼鬼祟祟地躲在墙背后,蹲在雪里,说了那些半明不白的话,这也许和容德雷特的阴谋诡计不是没有关系的。“问题”便在这里了。
  他向圣马尔索郊区走去,向最先遇到的一家铺子探听什么地方有警察的哨所。
  人家告诉他蓬图瓦兹街十四号。
  马吕斯向那里走去。
  在走过一家面包店时,他买了两个苏的面包,吃了,估计到晚饭是不大靠得住的。
  他一面走,一面感谢上苍。他心里想,他早上如果没有把那五法郎送给容德雷特姑娘,他早已去跟踪白先生的那辆马车了,因而什么也不会知道,也就没有什么能制止容德雷特两口子的暗害阴谋,白先生完了,他的女儿也一定跟着他一同完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9:39:36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四 一个警官给了一个律师两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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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蓬图瓦兹街十四号,他走上楼,要求见哨所所长。
  “所长先生不在,”一个不相干的勤务说,“但是有一个代替他的侦察员。您要和他谈谈吗?事情急吗?”
  “急。”马吕斯说。
  勤务把他领进所长办公室。一个身材高大的人站在一道栅栏后面,紧靠着一个火炉,两手提着一件宽大的、有三层披肩的加立克大衣的下摆。那人生就一张方脸,嘴唇薄而有力,两丛浓厚的灰色鬓毛,形象极其粗野,目光能把你的衣服口袋翻转。我们不妨说那种目光不能穿透却会搜索。
  这人神气的凶恶可怕,比起容德雷特来也差不了多少,有时我们遇见一头恶狗并不比遇见狼更放心。
  “您要什么?”他对马吕斯说,并不称一声先生。
  “是所长先生吗?”
  “他不在。我代替他。”
  “我要谈一件很秘密的事。”
  “那么谈吧。”
  “并且很紧急。”
  “那么赶紧谈。”
  这人,冷静而突兀,让人见了又害怕,又心安。他使人产生恐惧心和信心。马吕斯把经过告诉他,说一个他只面熟而不相识的人在当天晚上将遭到暗害;他说自己,马吕斯·彭眉胥,律师,住在那兽穴隔壁的屋子里,他隔墙听到了全部阴谋;说主谋害人的恶棍是个叫容德雷特的家伙;说这人还有一伙帮凶,也许是些便门贼,其中有个什么邦灼,又叫春天,又叫比格纳耶的;说容德雷特的两个女儿将担任把风;说他没有办法通知那被暗算的人,因为他连他的姓名也不知道;最后还说这一切都将在当晚六点动手,地点在医院路上最荒凉的地方,五○一五二号房子里。
  提到这号数时,侦察员抬起头,冷冷地说:
  “那么是在过道底上的那间屋子里吧?”
  “正是,”马吕斯说,他又加问一句,“您知道那所房子吗?”
  侦察员沉默了一阵,接着,他一面在火炉口上烘他的靴子后跟,一面回答:
  “表面的一点。”
  他又咬着牙齿,不全是对着马吕斯,主要是对着他的领带,继续说:
  “这里多少有点猫老板的手脚。”
  这话提醒了马吕斯。
  “猫老板,”他说,“对,我听到他们提到这个名称。”
  于是他把在小银行家街墙背后雪地上一个长头发和一个大胡子的对话告诉了侦察员。
  侦察员嘴里嘟囔着:
  “那长头发一定是普吕戎,大胡子是半文钱,又叫二十亿。”
  他又垂下了眼睑细想。
  “至于那个老什么头,我也猜到了几分。瞧,我的大衣烧着了。这些倒霉的火炉里的火老是太旺。五○一五二号。从前是戈尔博的产业。”
  接着他望着马吕斯说:
  “您只看见那大胡子和那长头发吗?”
  “还看见邦灼。”
  “您没有看见一个香喷喷的小个子妖精吗?”
  “没有。”
  “也没有看见一个又高又壮、长得象植物园的大象那样结结实实一大块的人吗?”
  “没有。”
  “也没有看见一个类似从前红尾那种模样的刁棍?”
  “没有。”
  “至于第四个,谁也没有见过,连他的那些帮手、同伙和喽罗也没见过。您没发现,那并不奇怪。”
  “当然。这是些什么东西,这伙人?”马吕斯问。
  侦察员继续说:
  “并且这也不是他们的时间。”
  他又沉默下来,随后说:
  “五○一五二号。我知道那地方。没办法躲在房子里而不惊动那些艺术家。他们随时都可以停止表演。他们是那么谦虚的!见了观众便扭扭捏捏。那样不成,那样不成。我要听他们歌唱,让他们舞蹈。”
  这段独白结束以后,他转向马吕斯,定定地望着他说:
  “您害怕吗?”
  “怕什么?”
  “怕这伙人。”
  “不会比看见您更害怕些。”马吕斯粗声大气地回答,他开始注意到这探子还没有对他称过一声先生。
  侦察员这时更加定定地望着马吕斯,堂而皇之地对他说:“您说话象个有胆量的人,也象个诚实人。勇气不怕罪恶,诚实不怕官家。”
  马吕斯打断他的话,说道:
  “好吧,但是您打算怎么办?”
  侦察员只是这样回答他:
  “那房子里的住户都有一把路路通钥匙,晚上回家用的。
  您应当也有一把。”
  “有。”马吕斯说。
  “您带在身上了?”
  “在身上。”
  “给我。”侦察员说。
  马吕斯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他的钥匙,递了给侦察员,说:
  “您要是相信我的话,您最好多带几个人去。”
  侦察员对马吕斯望了一眼,那神气仿佛是伏尔泰听到一个外省的科学院院士向他提供一个诗韵,他同时把两只粗壮无比的手一齐插进那件加立克大衣的两个宽大无比的口袋里,掏出两管小钢枪,那种叫做“拳头”的手枪,他递给马吕斯,干脆而急促地说:
  “拿好这个。回家去。躲在您的屋子里。让别人认为您不在家。枪是上了子弹的。每支里有两粒。您注意看守。那墙上有个洞,您对我说过。那些人来了,让他们多少活动一下。当您认为时机已到,应当及时制止了,便开一枪,不能太早。其余的事,有我。朝空地方开一枪,对天花板,对任何地方,都行。特别留意,不能开得太早。要等到他们已开始行动后,您是律师,一定知道为什么要这样。”
  马吕斯接了那两支手枪,塞在他上衣旁边的一个口袋里。
  “这样鼓起一大块,别人能看出来,”侦察员说,“还是放在您背心口袋里好。”
  马吕斯把两支枪分藏在两个背心口袋里。
  “现在,”侦察员接着说,“谁也不能再浪费一分钟。什么时候了?两点半。他们要到七点才动手吧?”
  “六点。”马吕斯说。
  “我还有时间,”侦察员说,“但只有这一点时间了。您不要忘了我说的话。砰。一枪。”
  “放心。”马吕斯回答。
  马吕斯正伸手要拉门闩出去,侦察员对他喊道:
  “我说,万一您在那以前还需要我,您来或是派人来这里找我就是。您说要找侦察员沙威就行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9:39:44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五 容德雷特采购用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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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一会儿,将近三点钟,古费拉克在博须埃陪同下,偶然经过穆夫达街。雪下得更大了,充满了空间。博须埃正在向古费拉克说:
  “见了这种成团的雪落下来,就会说天上有成千上万的白蝴蝶。”忽然,博须埃瞧见马吕斯在街心朝着便门向上走去,神气有些古怪。
  “嘿!”博须埃大声说,“马吕斯!”
  “我早看见了,”古费拉克说,“不用招呼他。”
  “为什么?”
  “他正忙着。”
  “忙什么?”
  “你就没看见他那副神气?”
  “什么神气?”
  “看来他是在跟一个什么人。”
  “的确是。”博须埃说。
  “你看他那双眼睛。”古费拉克接着说。
  “可是他在跟什么鬼呢?”
  “一定是个什么美美妹妹花花帽子!他正发情呢。”“可是,”博须埃指出,“这街上我没看见有什么美美,也没有妹妹,也没有花花帽子。一个女人也没有。”
  古费拉克仔细望去,喊道:
  “他跟一个男人!”
  确是一个男人,戴鸭舌帽的,走在马吕斯前面,相隔二十来步,虽然只望见他的背,却能看出他的灰白胡须。
  那人穿一件过于宽大的全新大衣和一条破烂不堪、满是黑污泥的长裤。
  博须埃放声大笑。
  “这是个什么人?”
  “这?”古费拉克回答,“是个诗人。诗人们常常爱穿收买兔子皮的小贩的裤子和法兰西世卿的骑马服。”
  “我倒要看看马吕斯去什么地方,”博须埃说,“看看那人去什么地方,我们去跟他们,好吗?”
  “博须埃!”古费拉克兴奋地说,“莫城的鹰!您真是个空前的捣蛋鬼。去跟一个跟人的人!”
  他们返回往前走。
  马吕斯确是看见了容德雷特在穆夫达街上走过,便跟在后面侦察他。
  容德雷特在前面走,没想到已有只眼睛盯住他了。
  他离开了穆夫达街,马吕斯看见他走进格拉西尔斯街上一栋最破烂的房子里,待了一刻钟左右又回到穆夫达街。他走进当年开设在皮埃尔-伦巴第街转角处的一家铁器店,几分钟过后,马吕斯看见他从那铺子里出来,手里拿着一把白木柄的钝口凿,往大衣下面藏。到了珀蒂-让蒂伊街口,他向左拐弯,急匆匆走到小银行家街。天色渐渐黑下来了,停过一会儿的雪又开始下起来。马吕斯隐藏在素来荒凉的小银行家街拐角的地方,没有再跟容德雷特走。他幸亏没有跟,因为容德雷特走近那道矮墙——刚才马吕斯听见长头发和大胡子说话的地方,忽然回转头来,看看有没有人跟踪,肯定没有人,他才跨过墙头,不见了。
  墙背后的那片荒地通向一个最初以出租马车为业的人的后院,那人名声素来很坏,已经破产,不过在他那停车篷里还有几辆破车。
  马吕斯想起,趁容德雷特不在家,赶快回去,比较稳妥。况且时间已经不早,每天下午,毕尔贡妈妈照例总在去城里洗碗以前,在将近黄昏时把大门锁上,马吕斯已把他的钥匙给了那侦察员,因此他必须赶快。
  夜幕四合,天色几乎完全黑了,在寥廓的天边,只有一点是被太阳照着的,那便是月亮。
  月亮的红光从妇女救济院的矮圆顶后面升起来。
  马吕斯迈开大步赶回了五○一五二号。他到家时,大门还开着。他踮起脚尖上了楼,再沿着过道的墙溜到自己的房门口。那过道两旁,我们记得,是些破房间,当时全空着待人来租。毕尔贡妈妈经常是让那些房门敞开着的。在走过那些空屋子门口时,马吕斯仿佛看见在其中的一间里有四个人头待着不动,被残余的日光透过天窗照着,隐隐约约有点发白。马吕斯怕引起注意,不便细看。他终于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没有让别人看见。这也正是时候,不大一会儿,他便听见毕尔贡妈妈走了,大门也关上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9:39:52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六 用一首流行于一八三二年的英国曲调改编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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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吕斯坐在自己的床上。当时大致是五点半钟。离动手的时间只有半个钟头了。他听见自己动脉管跳动的声音,正如人在黑暗中听到表响。他想到这时有两种力量正同时在暗中活跃。罪恶正从一方面前进,法律也正从另一方面到来。他不害怕,但想到即将发生的种种,也不能没有战栗之感。就象那些突然遭到一场惊人风险袭击的人们,这一整天的经过,对他也象是一场恶梦,为了向自己证实完全没有受到梦魇的控制,他随时需要伸手到背心口袋里去接受那两枝钢手枪给他的冷的感觉。
  雪已经不下了,月亮穿透浓雾,逐渐明朗,它的清光和积雪的白色反光交相辉映,给那屋子一种平明时分的景色。
  容德雷特的穷窟里却有着光。马吕斯望见阵阵红光从墙上的窟窿里象鲜血似的射出来。
  从实际观察,那样的光是不大可能由一支蜡烛发出的。况且,在容德雷特家里,没有一个人活动,没有一个人说话,声息全无,那里的寂静是冰冷和深沉的,要是没有这一点火光,马吕斯会以为他是在坟墓的隔壁。
  他轻轻地脱下靴子,把它们推到床底下。
  几分钟过后,马吕斯听到下面的门在门斗里转动的声音,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上了楼梯,穿过过道,隔壁门上的铁闩一声响,门就开了,容德雷特回来了。
  立即有好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原来全家的人都在那破窝里,不过家长不在时谁也不吭气,正如老狼不在时的小狼群。
  “是我。”他说。
  “你好,好爸爸!”两个姑娘尖声叫起来。
  “怎么说?”那母亲问。
  “一切溜溜顺”容德雷特回答,“只是我的脚冷得象冻狗肉一样。好。对的,你换了衣服。你得取得人家的信任,这是完全必要的。”
  “我全准备好了,要走就走。”
  “你没有忘记我教你的话吧?你全能做到?”
  “你放心。”
  “可是……”容德雷特说。他没有说完那句话。
  马吕斯听见他把一件重东西放在桌上,也许是他买的那把钝口凿。
  “啊,你们吃了东西没有?”
  “吃了,”那母亲说,“我吃了三个大土豆,加了点盐。我利用这炉火烘熟的。”
  “好,”容德雷特说。“明天我领你们一道去吃一顿。有全鸭,还有配菜。你们可以吃得象查理十世那样好。一切顺利!”
  继又放低声音加上一句:
  “老鼠笼已经打开了。猫儿也全到了。”
  他把声音压得更低,说道:
  “把这放在火里。”
  马吕斯听到一阵火钳或其他铁器和煤块相撞的声音。容德雷特又说:
  “你在门斗里涂上了油吧?不能让它出声音。”
  “涂过了。”那母亲回答。
  “什么时候了?”
  “快六点了。圣美达刚敲过半点。”
  “见鬼!”容德雷特说。“小的应当去望风了。来,你们两个,听我说。”
  接着是一阵喁喁私语的声音。
  容德雷特又提高嗓子说:
  “毕尔贡妈走了吗?”
  “走了。”那母亲说。
  “你担保隔壁屋子里没有人吗?”
  “他一整天没回来,你也知道现在是他吃晚饭的时候。”
  “你拿得稳?”
  “拿得稳。”
  “没关系!”容德雷特又说,“到他屋子里去看看他是不是在家,总没有坏处。大姑娘,带支蜡烛去瞧瞧。”
  马吕斯连忙两手两膝一齐着地,悄悄地爬到床底下去了。
  他在床下还没有蜷伏好,便看见从门缝里射来的光。
  “爸,”一个人的声音喊着说,“他出去了。”
  他听出是那大姑娘的声音。
  “你进去看了没有?”她父亲问。
  “没有,”姑娘回答,“他的钥匙在门上,那他一定是出去了。”
  她父亲喊道:
  “还是要进去看看。”
  房门开了,马吕斯看见容德雷特大姑娘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支蜡烛。她还是早上那模样,不过在烛光中显得更加可怕。
  她直向床边走来,马吕斯一时慌到无可名状,但是在床边墙上,挂了一面镜子,她要去的是这地方。她踮起脚尖,对着镜子顾影自盼。隔壁屋子里传来一阵翻动废铁的声音。
  她用手掌抹平自己的头发,一面对着镜子装笑脸,一面用她那破裂阴惨的嗓子轻轻地哼着:
    我们的恩爱整整延续了八天,
  但是幸福的时刻短得可怜!
  相亲相爱八昼夜,快乐无边!
  爱的时间,应当永远延绵!
  应当永远延绵!应当永远延绵!
  可是马吕斯抖得厉害。他感到她不可能不听到他呼吸的声音。
  她走到窗口,望着外面,用她所特有的半疯癫的神态大声说话。
  “巴黎是真丑,当它穿上白衬衫的时候!”她说。
  她又走到镜子跟前,再作种种怪脸,时而正面,时而四分之三的侧面,把自己欣赏个不停。
  “怎么了!”她父亲喊,“你在那里干什么?”
  “我在看床底下,看家具底下,”她一面理自己的头发,一面回答,“一个人也没有。”
  “傻丫头!”她父亲吼了起来,“赶快回来!不要白费时间。”“我就来!我就来!”她说,“在他们这破窑里,老是急急忙忙,啥也干不成。”
  她又哼着:
    你撇下了我去追求荣誉,
    我这碎了的心,将随时随地与你同行。
  她对着镜子望了最后一眼,才走出去,随手关上了门。
  过一会儿,马吕斯听到两个姑娘赤脚在过道里走路的声音,又听到容德雷特对她们喊:
  “要好好留心!一个在便门这边,一个在小银行家街的角上。眼睛一下也不要离开这房子的大门。要是看见一点点什么,便赶快回来!四步当一步跑!你们带一把进大门的钥匙。”
  大姑娘嘴里嘟囔着:
  “大雪天还得光着脚板去放哨!”
  “明天你们就有闪缎靴子穿!”那父亲说。
  她们下了楼梯,几秒钟过后,下面的门呯的一声关上了,这说明她们已到了外面。
  现在,房子里只剩下马吕斯和容德雷特两口子了,也许还有马吕斯在昏暗中隐隐望见过的、待在一间空屋子门背后的那几个神秘人物。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9:40:01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七 马吕斯的五个法郎的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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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吕斯认为重上他那了望台上的岗位的时刻已经到来。凭他那种年龄的轻捷劲儿,一眨眼,他便到了那墙上的小孔旁边。
  他注视着。
  容德雷特住处的内部呈现着一种奇特的景象,马吕斯还看出他刚才发现的那种怪光的来源,在一个起了铜绿的烛台上点了一支蜡烛,但是真正照亮那屋子的并不是蜡烛,而是一个相当大的铁皮炉子里的一满炉煤火,也就是容德雷特大娘在早上准备好的那个炉子,炉子放在壁炉里,煤火的反射光把那屋子照得雪亮,火烧得正旺,炉皮已被烧红,蓝色的火焰在炉里跳跃,使人容易看到容德雷特在皮埃尔-伦巴第街买来的那把钝口凿的形状,它正深深地插在烈火中发红。他还看见门旁角落里有两堆东西,一堆仿佛是铁器,一堆仿佛是绳子,都象是事先安排好,放在那里备用的。对一个不明内幕的人,这一切能使他的思想在一种极其凶险的和一种极为简单的想法之间徘徊。这火光熊熊的窟穴与其说象地狱口,不如说象锻冶房,可是那火光中的容德雷特不象是个铁匠,而是个魔鬼。
  炉火的温度是那么高,使桌子上那支蜡烛靠炉子的半边熔了。烛芯在斜面上燃烧。壁炉上放着一个有掩光活门的旧铜灯笼,够得上供给变成卡图什的第欧根尼使用。
  铁皮炉放在壁炉膛里几根即将熄灭的焦柴旁边,把它的煤气送进壁炉的烟囱,没有气味散开来。
  白洁的月光穿过窗子的玻璃,照着那红光闪耀的穷窟,这对在斗争关口仍然诗情萦绕的马吕斯来说,竟好象是上苍的意图来与人间的噩梦相会。
  从那玻璃碎了的窗格里吹进来的阵阵冷气,也有助于驱散煤味并隐蔽那火炉。
  我们从前曾谈到过这所戈尔博老屋,读者如果还能回忆起,便会知道容德雷特这兽穴,选来作行凶谋害的场所、犯罪的地点是最恰当不过的。这是巴黎一条最荒僻大路上的一所最孤单的房屋里的那间最靠后的屋子。在这种地方,即使人间不曾有过绑架的暴行,也会有人创造出来的。
  整所房子的进深和许多间没人住的空屋子把这兽穴从大路隔离开来,它唯一的窗户又正对着一片被围在砖墙和木栅栏里的大荒地。
  容德雷特点燃了他的烟斗,坐在那张捅破了的椅子上吸烟。他的女人在和他低声谈话。
  假使马吕斯是古费拉克,就是说,是个能在生活中随时发现笑料的人,见了容德雷特婆娘的模样就一定会忍俊不禁。她头上戴着一顶插满了羽毛的黑帽子,颇象那些参加查理十世祝圣大典的武士们所戴的帽子,在她那条棉线编结的裙子上面扎了一块花花绿绿的方格花纹的特大围巾,脚上穿的是一双男人鞋,也就是这天早上她女儿抱怨过的那双。正是这身打扮曾获得容德雷特的称赞:“好!你换了衣服!你得取得人家的信任,这是完全必要的!”
  至于容德雷特本人,他一直没有脱掉白先生给他的那件过分宽大的全新外套,他这身衣服继续保持着大衣与长裤间的对比,也就是古费拉克心目中的所谓诗人的理想。
  忽然,容德雷特提高了嗓子:
  “正是!我想起了。象这种天气,他一定会乘马车来。你把这灯笼点起来,带着它下楼去。你去待在下面的门背后。你一听到车子停下来,便立刻打开门,他上来时,你一路替他照着楼梯和过道,等他走进这屋子,你赶快再下楼去,付了车钱,打发马车回去就是。”
  “可是钱呢?”那妇人问。
  容德雷特搜着自己的裤口袋,给了她一枚值五法郎的硬币。
  “这是哪里来的?”她喊道。
  容德雷特神气十足地回答:
  “这是邻居今天早上给的那枚大头。”
  他又接着说:
  “你知道?这儿得有两把椅子才行。”
  “干什么?”
  “坐。”
  马吕斯感到自己腰里一阵战栗,当他听到容德雷特大娘轻轻松松地回答:
  “成!我去替你把隔壁人家的那两把找来就是。”
  话没说完,她已开了房门,到了过道里。
  马吕斯说什么也来不及跳下抽斗柜,再去躲在床底下。
  “把蜡烛带去。”容德雷特喊道。
  “不用,”她说,“不方便,我有两把椅子要搬。月亮照着呢。”
  马吕斯听见容德雷特大娘的笨手在黑暗中摸索他的钥匙。门开了。他惊呆了,只好待在原处不动。
  容德雷特大娘进来了。
  从天窗透进一道月光,光的两旁是两大片黑影,马吕斯靠着的那堵墙完全在黑影中,因而隐没了他。
  容德雷特大娘昂着脑袋,没有瞧见马吕斯,拿起马吕斯仅有的两把椅子走了,房门在她背后呯的一声又关上了。
  她回到了那穷窟:
  “两把椅子在这儿。”
  “灯笼在那儿,”她丈夫说,“赶快下去。”
  她连忙服从。容德雷特独自留下。
  他把椅子放在桌子两旁,又把炉火里的钝口凿翻了个身,放了一道旧屏风在壁炉前面,遮住火炉,继又走到那放着一堆绳子的屋角里,弯下腰去,好象在检查什么。马吕斯这才看出他先头认为不成形的那一堆东西,原来是一条做得很好的软梯,结有一级级的木棍和两个挂钩。
  这条混在废铁堆中堆在房门后面的软梯,和几件真象是大头铁棒的粗笨工具,早上还没有在容德雷特的屋子里,显然是下午马吕斯外出时,搬来放在那里的。
  “这是些铁匠师傅的工具。”马吕斯想。
  假使马吕斯在这方面阅历较多,他便会认出在他所谓的铁匠工具中,有某些撬锁撬门和某些能割能砍的工具,两大类盗贼们称之为“小兄弟”和“一扫光”的凶器。
  壁炉、桌子和那两把椅子都正对着马吕斯。火炉被遮住了,屋子里只有那支蜡烛的光在照着,桌上或壁炉上的一点点小破烂也都投出高大的黑影。一只缺嘴水罐就遮没半边墙。屋子里的平静使人感到说不出的阴森可怕,感到有什么凶险的事即将发生。
  容德雷特已让他的烟斗熄灭掉——思想集中的重要的迹象,并又转回头坐了下来。烛光把他脸上凶横和阴险的曲角突现出来。他时而蹙起眉头,时而急促地张开右手,仿佛是在对自己心中的密谋深算作最后的问答。在一次这样的反复暗自思量的过程中,他忽然拉开桌子的抽屉,把藏在里面的一把尖长厨刀取出来,在自己的指甲上试着刀锋。试过以后,又把那刀子放进抽屉,重行推上。
  在马吕斯这方面,他也从背心右边的口袋里取出手枪,把子弹推进了枪膛。
  手枪在子弹进膛的时候,发出了一下轻微清脆的声音。
  容德雷特惊了一下,从椅子上欠身起来。
  “谁呀?”他喊道。
  马吕斯屏住呼吸,容德雷特细听了一阵,笑了起来,说道:
  “我真傻!是这板墙发裂。”
  马吕斯仍把手枪捏在手里。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9:40:09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八 马吕斯的两张椅子对面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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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人怅惘的钟声忽然从远处传来,震撼着窗上的玻璃。圣美达正敲六点。
  容德雷特用脑袋数着钟声,一响一点头。第六响敲过以后,他用手指掐熄了烛芯。
  接着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细听过道里的动静,听听走走,走走又听听。他嘴里嘟囔着:“只要他真肯来!”随后他又回到椅子边。
  他刚坐下,房门开了。
  容德雷特大娘推开房门,自己留在过道里,掩光灯上的一个窟窿眼儿从下面照着她那副满脸堆笑的丑态。
  “请进吧,先生。”她说。
  “请进,我的恩人。”容德雷特连忙站起来跟着说。
  白先生出现了。
  他神态安详,使他显得异样地庄严可敬。
  他拿四个路易放在桌上。
  “法邦杜先生,”他说,“这是给您付房租和应急的。以后我们再说。”
  “天主保佑您,我的慷慨的恩人!”容德雷特说,随即又连忙走近他女人身边说道:
  “把马车打发掉!”
  她悄悄地退了出去。她丈夫在白先生跟前极尽恭敬殷勤,扶着一把椅子请他坐下。过一会儿,她回来了,在他耳边低声说:
  “成了。”
  从早不断落下的雪已积得那么厚,没人听到马车来,也没人听到马车走。
  这时白先生已经坐下。
  容德雷特占了白先生对面的那把椅子。
  现在,为了对以后的情节能有一个概念,希望读者能从自己心中想象出一个严寒的夜晚,妇女救济院那一带荒凉地段全盖满了雪,在月光中,白得象一幅漫无边际的殓尸巾,稀疏的路灯把那些阴惨惨的大路和长列的黑榆树映成了红色,在周围四分之一法里以内,也许一个行人也没有,戈尔博老屋寂静、黑暗,可怕到了极点,在这老屋里,在这凄凉昏黑的环境中,唯有容德雷特的那间空阔屋子里点着一支蜡烛,两个男人在这穷窟里坐在一张桌子的两旁,白先生神色安详,容德雷特笑容可掬而险恶骇人,他的女人,那头母狼,待在一个屋角里。隔墙背后,隐着马吕斯,他立着不动,不动声色,不漏掉一句话,不漏掉一个动作,眼睛窥察,手捏着枪。
  马吕斯只受到鄙视心情的激动,毫不畏怯。他紧捏着枪柄,满怀信心。他心里想道:“这坏蛋,我随时都可以制伏他。”
  他还觉得警察已埋伏在左近,等待着约好的信号,准备一齐动手。
  此外,他还希望从容德雷特和白先生这次凶险的遭遇中透露出一点消息,使他能够知道他所怀念的一切。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9:40:16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九 提防暗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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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先生刚坐下,便转眼去望那两张空着的破床。
  “那可怜的小姑娘,受了伤,现在怎样了?”他问。
  “不好,”容德雷特带着苦恼和感激的笑容回答,“很不好,我的高贵的先生。她姐领她到布尔白包扎去了。您回头就能看见她们,她们马上便要回来的。”
  “法邦杜夫人好象已经好些了?”白先生又问,眼睛望着容德雷特大娘那身奇装异服,这时她正站在他和房门之间,仿佛她已开始在把住出口,摆出一副威胁的、几乎是战斗的架势注视着他。
  “她快咽气了,”容德雷特说,“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先生?这女人,她素来是那么顽强的!这不是个女人,是一头公牛。”
  容德雷特大娘,深受这一赞扬的感动,象一条受到拂弄的怪兽,装腔作势地大声嚷道:
  “你对我老爱过分夸奖,容德雷特先生!”
  “容德雷特,”白先生说,“我还以为您的大名是法邦杜呢。”
  “法邦杜,又叫容德雷特!”她丈夫赶紧声明,“艺术家的艺名!”
  同时,对他女人耸了一下肩头,白先生却没有看见,接着他又改用紧张激动而委婉动听的语调往下说:
  “啊!可不是么,我和我这可怜的好人儿之间是一向处得很欢的!要是连这一点情分也没有,我们还能有什么呢!我们的日子过得太苦了,我的可敬的先生!我有胳膊,却没有工作!我有心,却没有活计!我不知道政府是怎样安排这些事的,但是,我以我的人格担保,先生,我不是雅各宾派,先生,我不是布桑戈派,我不埋怨政府,但是如果我当了大臣,说句最神圣的话,情况就会不一样。比方说,我原想让我的两个女儿去学糊纸盒子的手艺。您也许要对我说:‘怎么!学一种手艺?’是呀!一种手艺!一种简单的手艺!一种吃饭本领!多么丢人,我的恩人!回想起我们从前的情况,这是何等的堕落!唉!我们当年兴盛时期的陈迹一点也没能留下来。只剩下一件东西,一幅油画,是我最舍不得的,却也可以忍痛出让,因为,我们得活下去,无论如何,我们总得活下去呀!”
  容德雷特显然是在胡诌,虽然语无伦次,从他的面部表情看,却仍然是心里有底和机灵的,这时,马吕斯抬起眼睛,忽然发现屋子的底里多了一个人,是他先头不曾见过的。这人刚进来不久,他动作那么轻,因而没人听见门枢转动的声音。他穿一件针织的紫色线背心,已经破旧,满是污迹,皱褶处都裂着口,下面是一条宽大的棉线长裤,脚上套一双垫木鞋用的布衬鞋,没有衬衫,露着颈脖,光着两条刺了花纹的胳膊,脸上抹了黑。他一声不响地叉着手臂坐在最近的那张床上,由于他坐在容德雷特大娘后面,别人便不大能看见他。
  白先生在那种触动视觉的磁性直觉的影响下,几乎和马吕斯同时转过头去。他不期而然地作了一个惊讶的动作,容德雷特立即看出来了。他以殷勤讨好的姿态扣着身上的衣扣,大声说道:
  “啊!我知道!您在看您这件大衣吧?我穿得很合身!的确,我穿得很合身!”
  “这是个什么人?”白先生说。
  “这?”容德雷特说,“是个邻居。您不用管他。”
  那邻居的模样却有些特殊。当时在圣马尔索郊区有不少化工厂,许多工人的脸确是熏黑了的。白先生对人也处处表现出一种憨直无畏的信心。他接着说:
  “对不起,法邦杜先生,您刚才在和我谈什么呀?”
  “我刚才在和您谈着,先生,亲爱的保护人,”容德雷特说下去,同时把两肘支在桌上,用固定而温柔的眼睛,象一条大蟒似的注视着白先生,“我刚才在和您谈到一幅想出卖的油画。”
  房门轻微响了一下。又进来一个人,走去坐在床上,容德雷特大娘的后面。这第二个人,和第一个一样,也光着胳膊,还戴着一个涂了墨汁或松烟的面具。
  这人尽管是溜进来的,却没办法不让白先生发觉。
  “您不用理会,”容德雷特说,“都是些同屋住的人。我刚才说,我还有一幅油画,一幅珍贵的油画……先生,您来瞧瞧吧。”
  他站起来,走到墙边,把我们先头提到过的那画幅,从墙根前提起翻过来,仍旧把它靠在墙上。那确是一种象油画似的东西,烛光多少也照着它。马吕斯一点也瞧不清楚,因为容德雷特正站在画和他之间,他只隐约望见一种用拙劣手法涂抹出来的东西,上面有一个主要的人物形象,色彩生硬刺目,类似那种在市集上叫卖的图片或屏风上的绘画。
  “这是什么东西?”白先生问。
  容德雷特赞不绝口:
  “这是一幅名家的手笔,一幅价值连城的作品,我的恩人!对我来说,它是和我的两个闺女一样宝贵的,它使我回忆起不少往事!但是,我已经向您说过,现在仍这么说,我的境遇太困苦了,因而我想把它卖掉……”
  也许是出于偶然,也许是由于开始有了戒心,白先生的眼睛尽管看着那油画,却也在注意那屋子的底里。这时,已经来了四个人,三个坐在床上,一个站在门框边,四个全光着胳膊,呆着不动,脸上抹了黑。在床上的那三个人中,有一个靠在墙上,闭着眼睛,好象睡着了。这是个老人,黑脸白头发,形状骇人。其他两个还年轻,一个有胡须,一个披着长发。没有一个人穿皮鞋,不是穿着布衬鞋,便光着脚底板。
  容德雷特注意到白先生的眼睛老望着这些人。
  “这是些朋友,挨着住的人。”他说,“他们脸上乌黑,是因为他们整天在煤堆里干活。他们是通烟囱的。您不用管他们,我的恩人,还是买我的这张油画吧。您发发慈悲,搭救我这穷汉。我不会向您讨高价的。您看它能值多少呢?”
  “可是,”白先生,象个开始戒备的人那样,瞪着眼,正面望着容德雷特说,“这是一种酒铺子的招牌,值三个法郎。”
  容德雷特和颜悦色地回答:
  “您的钱包带来了吧?我只要一千埃居就够了。”
  白先生直立起来,靠墙站着,眼睛很快地向屋子四面扫了一遍。他有容德雷特在他左边,靠窗的一面,容德雷特大娘和那四个男人在他右边,靠门的一面。那四个男人没有动,甚至好象没有看见他似的,容德雷特又开始带着可怜巴巴的声音唠叨起来,他的眼睛是那样迷迷瞪瞪,语调是那么凄惨,几乎使白先生认为在他眼前的只不过是一个穷到发疯的人。
  “亲爱的恩人,假使您不买我这幅油画,”容德雷特说,“我没有路走,便只好去跳河了。当我想到我只一心指望我的两个女儿能学会糊那种半精致的纸盒,送新年礼物的那种纸盒。可是!总得先有一张那种靠里有块挡板的桌子,免得玻璃掉到地上,也非得有一个专用的炉子,一个那种隔成三格的钵子,用来盛各种密度不同的浆糊,有的是糊木皮的,有的是糊纸或糊布料的,也还得有一把切硬纸板的刀,一个校正纸板角度的模子,一个钉铁件的锤子,还有排笔,和其他的鬼玩意儿,我哪能知道那么多呢,我?而这一大摊子只是为了每天挣四个苏!还得工作十四小时!每个盒子在一个工人的手里得经过十三道工序!又得把纸弄潮!又不许弄上迹印!又不能让浆糊冷掉!说不完的鬼名堂,我告诉您!每天四个苏!您要我们怎么活下去?”
  容德雷特只顾往下说,白先生注意地望着他,他却不望白先生。白先生的眼睛盯在容德雷特身上,容德雷特的眼睛老瞟着房门。马吕斯心跳气急,来回注视着他俩。白先生似乎在想:这难道是个痴子不成?容德雷特用种种有气无力、哀求诉苦的声调,接二连三地说着:“我只有去跳河,没有其他办法了!前些日子,在奥斯特里茨桥附近的河岸上,我已经朝水里走下去过三步!”
  忽然,他那双阴沉沉的眼睛一下子突然亮了,冒着凶狠的光焰,这小子竖起来了,气势咄咄逼人,向着白先生走上一步,象炸雷似的对他吼道:
  “这全是废话!你可认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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