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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随风而去

飘(乱世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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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09:51: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
  围城初期,北方佬到处轰击城防工事时,思嘉被震天的炮弹声吓得瑟瑟发抖,双手捂着耳朵,准备随时被炸得一命呜呼,见上帝去。她一听见炮弹到来前那嘘嘘的尖啸声,就立即冲进媚兰房里,猛地扑倒在床上媚兰的身边,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把头埋在枕头底下,"啊!啊!"地惊叫着,百里茜和韦德也急忙向地窖跑去,在地窖里挂满蜘蛛网的黑暗角落蹲下来,百里茜扯着嗓子大声尖叫,韦德则低声哭泣,伤心地打着嗝儿。
  思嘉被羽绒枕头捂得出不来气了,而死神还在上空一声声尖啸,这时她暗暗诅咒媚兰,怪媚兰连累她不能躲到楼下较安全的地方去。因为大夫禁止媚兰走动,而思嘉必须留在她身边。除了害怕被炮弹炸个粉碎以外,她还担心媚兰随时会生孩子。每每想起这一点她就浑身冒汗,衣服都湿了。要是孩子偏偏在这个时候降生,她可怎么办呢?她想,在这炮弹如雨的当儿,她宁愿让媚兰死掉也不能跑到大街上去寻找大夫,如果叫百里茜去冒这个险,她也清楚,那不等她出门就会被炸死的。要是媚兰生孩子了,她该怎么办啊?
  关于这些事情,有个下午她和百里茜在准备媚兰的晚餐时,曾低声商量过,百里茜倒令人惊讶地把她的恐惧打消了。
  “等到媚兰小姐真的要生了,思嘉小姐,就算俺不能出去找医生,您也用不着烦恼。俺能对付。这接生的事,俺全知道,俺妈不就是个接生婆,她不是教会俺也能接生了?您就把这事交给俺好了。"思嘉知道身边有个在行的人,便觉得轻松了些。不过她仍然盼望这场严峻的考验快些过去。她一心想离开这炮火连天之地,已惶惶不可终日;她要回塔拉去,更是迫不及待了。
  她每天晚上都在祈祷,要媚兰的孩子第二天就生下来。那样她就可以解脱自己的诺言,早日离开亚特兰大。塔拉在她心目中是多么安全,与这一切的苦难是多么不相干啊!
  思嘉渴望回家去看母亲,这样的焦急心情她是从来不曾有过的。只要她是在母亲身边,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都不会害怕了。每天晚上,在熬过了一整天震耳欲聋的炮弹呼啸声之后,她上床睡觉时总是下决心要在第二天早晨告诉媚兰,她在亚特兰大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她一定要回家,媚兰只能住在米德太太那里去。可是头一搁到枕上,她便又记起艾希礼临别时的那副面容,那副因内心痛苦而绷得很紧但嘴唇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的面容:“你会照顾媚兰,不是吗?你很坚强……请答应我。"结果她答应了他。如今艾希礼不知躺在什么地方死了。无论是在何处,他仍然在瞧着她,叫她恪守自己的诺言,生也罢,死也罢,她都决不能让他失望,不管要付出多高的代价,就这样,她一天天留下来了。
  爱伦写信来敦促女儿回家,思嘉回信时一面极力说小围城中的危险,一面详细说明媚兰目前的苦境,并答应等媚兰分娩后便立即回去。爱伦对于亲属关系,无论血亲姻亲,都是很重情感的,她回信勉强同意思嘉留下来,但要求将韦德和百里茜立即送回去。这个建议百里茜完全赞同,因为她现在一听到什么突如起来的响声,就要吓得两排牙齿格格地打颤,她每天得花那么多时间蹲在地窖里,如果不是米德太太家的贝特西得了大忙,两位姑娘的日子就不知怎么过了。
  像她母亲一样思嘉急于要让韦德离开亚特兰大,这不仅是为孩子的安全,而且因为他整天惶恐不安,令思嘉厌烦透了。韦德经常给大炮声震得说不出话来,即使炮声停息了,也总默默在牵着思嘉的裙子,哭也不敢哭一声,晚上他不敢上床,害怕黑暗,害怕睡着了北方佬会跑来把他抓走,到了深夜,他那神经质的低声啜泣也会把思嘉折磨得难以忍受。实际上,思嘉自己也和他一样害怕,不过每当他那神情紧张的面容提醒她想到这一点时,她马上就火了。是的,塔拉是对韦德唯一适宜的地方。应当让百里茜送他到那里去,然后即刻回来料理媚兰分娩的事。
  但是,思嘉还没来得及打发他们两人动身回去,便突然听到消息说北方佬已迫到南面,亚特兰大和琼斯博罗之间的铁路沿线打起来了,要是北方佬把韦德和百里茜乘的那列火车截获了呢----想到这里,思嘉和媚兰不由得脸都白了,因为谁都知道北方佬对待儿童比妇女还要残暴,这样一来,她就不敢把他送回家去,只好让他继续留在亚特兰大,像个受惊的默默无声的小幽灵整天啪哒啪哒地跟在母亲后面,紧紧抓住她的衣襟,生怕一松手就丢掉了自己的小命似的。
  在七月炎热天,从月初到月尾,围城的战斗在继续进行,炮声隆隆的白天和寂寥险恶的黑夜连续不断,市民也开始适应这种局势了,大家仿佛觉得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也不会有什么更可怕的了。他们以前对围城十分害怕,可现在围城已终于成了事实,看来也不怎么样。生活差不多还能像往常一样地过,而且的确在这样过着,当然,他们也知道自己坐在火山上,可是不到火山爆发他们是什么也做不成的。那么,现在又何必着急呢?何况,火山还不一定爆发啊!请看,胡德将军正在挡住北方佬,不让他们进城嘛!请看,骑兵团正在坚守通往梅肯的铁路嘛!谢尔曼永远也休想占领它!
  不过,尽管人们在纷纷降落的炮弹面前和粮食愈来愈短缺的情况下,仍装出无忧无虑的样子,尽管他们瞧不起就在半英里外的北方佬,尽管他们对战壕里那支褴褛的联盟军部队坚信不疑,亚特兰大人在内心里仍然是惶惶无主的,不知明天早晨会发生什么事情。焦虑、烦恼、忧愁、饥饿,以及随着那睡或了又低落、低落了又上升的希望而日益加深的痛苦,正在磨损着当前形势的薄薄外表,很快要露出其实质来了。
  思嘉渐渐学会了从朋友们的脸上和自然的有效调节中汲取勇气,因为事情既然已无法挽救,也就只好忍受。说真的,她每次听到爆炸声仍不免要惊跳一下,但是她不再吓得尖叫着跑去把头钻在媚兰的枕头底下了。她现在已能抑制住自己并怯怯地说:“这发炮弹很近,是不是?"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害怕了,这里还有一个原因,即生活已染上一种梦幻般的色彩,而梦太可怕,不可能真实的。她思嘉·奥哈拉不可能沦于这样的苦境,这样每时每刻都有死亡的危险。生活本来应有的那种风平浪静的过程,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彻底改变了。
  那是不真实的,罕见地不真实,难道天亮时还那么湛蓝的晨空会被这些像雨云般低悬在城市上头的大炮硝烟所污染,难道那弥漫着忍冬和蔷微花的浓烈香味的温暖中午会这样可怖,让炮弹呼啸着闯入市区,像世界末日的雷声轰然爆炸,把居民和动物活活地炸得粉碎吗?这是非常不真实的啊!
  以前那种安安静静、昏昏沉沉的午睡现在没有了,因为尽管作战的喧嚣声有时也平息一会,但桃树街仍整天嘈杂不堪,时而炮车和救护车隆隆驶过,伤兵从战壕里蹒跚而出,时而有的连队从市区一头的壕沟里奉命急忙跑到另一头去,防守那里受到严重的威胁的堡垒;时而通讯兵在大街上拼命奔跑赶到司令部去,仿佛南部联盟的命运就系在他们身上似的。
  炎热的晚上有时会稍稍安静一些,但这种安静也是不正常的。如果说那是沉寂,就未免太沉寂了----仿佛雨蛙、蝈蝈儿和瞌睡的模仿鸟都吓得不敢在通常的夏夜合唱中出声了。这寂静有时也被最后防线中的哒哒的毛瑟枪声所打破。
  到了半夜,往往在灯火熄灭、媚兰已经睡熟、全城也一片寂静的时候,思嘉还清醒地躺在床上,听见前面大门上铁闩的哗啦声和前屋轻轻的叩门声。
  常常,一些面貌模糊不清的士兵站在黑暗的走廊上,好几个人同时从黑暗中对她说话,有时那些黑影中会传来一个文雅的声音:“请原谅我打扰你了。太太,能不能让我和我的马喝点水呢?"有时是一个带粗重喉音的山民口音,有时是南方草原地区的鼻音;偶尔也有滨海地方那种平静而缓慢的声调,它使思嘉想起了母亲的声音。
  “俺这里有伴儿,小姐,俺本想把他送到医院里去,可是他好像再也走不动了,你让他进来好吗?”
  “太太,俺真的什么都能吃,你要是能给,俺倒是很想吃玉米饼呢。”“太太,请原谅我太冒失了,可是----能不能让我在走廊上过一夜?我看到这蔷薇花,闻到忍冬的香味,就好像到了家里,所以我大胆----"不,这些夜晚不是真的!它们是一场恶梦,那些士兵是恶梦的组成部分,那些看不见身子或面貌的士兵,他们只是些疲倦的声音在炎热的夜雾里对她说话罢了。打水,给吃的,把枕头摆在走廊上,包扎伤口,扶着垂死者的头,不,所有这些都不可能是她真正做过的事!
  有一次,七月下旬的一个深夜,是亨利叔叔来叩门了。亨利叔叔的雨伞手提包都没有了,他那肥胖的肚皮也没有了。他那张又红又胖的脸现在松驰地下垂着,像牛头犬喉下的垂肉似的。他那头长长的白发已经脏得难以形容。他几乎是光着脚,满身虱子,一副挨饿的模样,不过他那暴躁的脾气却一点没有改变。
  尽管他说过:“连我这种人也背着枪上前线了,这是一场愚蠢的战争,"但是姑娘们的印象中,亨利叔叔还是很乐意这样做的。因为战争需要他,犹如需要青年人一样,而他也在做一个青年人的工作。此外,他告诉思嘉,他还赶得上青年人,可这一点,他高兴地说,却是梅里韦瑟爷爷所办不到的。
  梅里韦瑟爷爷的腰痛病厉害得很,队长想叫他退伍,但他自己不愿意走。他坦白地说他情愿挨队长的训斥,也不要儿媳妇来过分细心的照料,絮絮叨叨地叫他戒掉嚼烟草的习惯和天天洗胡子。
  亨利叔叔这次的来访为时很短,因为他只有四小时假,而且从围城到这里来回就得花费一半的时间。
  “姑娘们,往后我怕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们了,"他在媚兰卧室里一坐下就这样宣布,一面把那双打了泡的脚放在思嘉端来的一盆凉水里,心情享受似地搓着。"我们团明天早晨就要开走了。”“到哪儿去?"媚兰吃惊地问他,赶忙抓住他的胳臂。
  “别用手碰我,"亨利叔叔厌烦地说。"我身上满是虱子,战争要是没有虱子和痢疾,就简直成了野外旅行了。我到哪儿去?这个嘛,人家也没告诉我,不过我倒是猜得着的。我们要往南开,到琼斯博罗去,明天早晨走,除非我完全错了。”“唔,干吗到琼斯博罗去呢?”“因为那里要打仗呀,小姐。北方佬如果有可能,是要去抢那铁路的。要是他们果真抢走了,那就再会了,亚特兰大!”“唔,你看他们会抢得着吗?亨利叔叔?”“呸,姑娘们!不会的!他们怎么可能呢?有我在那儿,"亨利叔叔朝那两张惊惶的脸孔咧嘴笑了笑,随即又严肃起来:“那将是一场恶战,姑娘们。我们不能不打赢它。你们知道,当然喽,北方佬已经占领所有的铁路,只剩下到梅肯去的那一条了,不过这还不是他们所得到的一切呢。也许你们还不清楚,他们的确还占领了每一条公路,每一条赶车和骑马的小道,除了克藺诺公路以外。亚特兰大好比在一个口袋里,这口袋的两根拉绳就在琼斯博罗。要是北方佬能占领那里的铁路,他们就会把绳子拉紧,把我们抓住,像抓袋子里的老鼠一样。所以我们不想让他们去占那条铁路……我可能要离开一个时候了,姑娘们。我这次来就是向你们大家告别的,并且看看思嘉是不是还跟你在一起,媚兰。”“当然喽,她跟我在一起,"媚兰亲昵地说。"你不用替我们担心,亨利叔叔,自己要多保重。"亨利叔叔把两只脚在地毯上擦干,然后哼哼着穿上那双破鞋。
  “我要走了,"他说。"我还得走五英里路呢。思嘉,你给我弄点吃的东西带上。有什么带什么。"他吻了吻媚兰,便下楼到厨房去了,思嘉正在厨房里用餐巾包一个玉米卷子和几只苹果。
  “亨利叔叔,难道----难道真的这样严重了吗?”“严重?我的天,真的!不要再糊涂了。我们已退到最后一条壕沟了。”“你看他们会打到塔拉去吗?”“怎么----"亨利叔叔对于这种在大难当头时只顾个人私事的妇女的想法,感到很恼火。但接着看见她那惊慌苦恼的表情,也就心软了。
  “当然,他们不会到那里去。北方佬要的只是铁路。塔拉离铁路有五英里,不过小姐,你这个人的见识也实在太短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停顿了一下。"今天晚上我跑这许多路到这里来,并不是要向你们告别。我是给媚兰送坏消息来的。可是我刚要开口又觉得不能告诉她,因此我才下楼对你说,让你去处理好了。”“艾希礼不是----难道你听说----他已经死了?”“可是,我守着壕沟,半个身子埋在烂泥里,怎么能听到关于艾希礼的消息呢?"老先生不耐烦地反问她。"不,这是关于他父亲的。约翰·威尔克斯死了。"思嘉手里捧着那份还没包好的午餐,顿时颓然坐下。
  “我是来告诉媚兰的----可是开不了口。你得替我办这件事,并且把这些给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沉重的金表,表中吊着几颗印章,还有一幅早已去世威尔克斯太太的小小肖像和一对粗大的袖扣。思嘉一见她曾经从约翰·威尔克斯手里见过上千次的那只金表,便完全明白艾希礼的父亲真的死了。她吓得叫不出声也说不出话来。亨利叔叔一时坐立不安,接连假咳了几声,但不敢看她,生怕被她脸上的泪水弄得更加难受。
  “他是个勇敢的人,思嘉。把这话告诉媚兰。叫她给他的几个女儿写封信去。他一生都是个好军人。一发炮弹打中了他,正落在他和他的马身上。马受了重伤----后来是我把它宰了,可怜的畜生。那是一匹很好小母马。你最好也写封信给塔尔顿太太,告诉她这件事。她非常珍爱这骑马。好了,亲爱的,不要太伤心了。对于一个老头子来说,只要做了一个青年人应当做的事,死了不也很值得吗?”“啊,他根本就不该上前线去。他是不应该死的!他本来可以活下去看着他的孙子长大,然后平平安安地终老。啊,他干吗要去呀?他本来不主张分裂,憎恨战争,而且----”“我们许多人都是这样想的,可这有什么用呢?"亨利叔叔粗暴地擤了擤鼻子。
  “你以为像我这把年纪还乐意去充当北方佬的枪靶子吗?
  可是这年月一个上等人没有什么旁的选择呀。分手时亲亲我吧,孩子,不要为我担心,我会闯过这场战争平安归来的。"思嘉吻了吻他,听见他走下台阶到了黑暗的院子里,接着是前面大门上哗啦一响的门闩声。她凝望着手里的纪念物,在原地站了一会,然后跑上楼告诉媚兰去了。
  到七月末,传来了不受欢迎的消息,那就是像亨利叔叔预言过的,北方佬又走了个弯子向琼斯博罗打去了。他们切断了城南四英里处的铁路线,但很快被联盟军骑兵击退;工程队在火热的太阳下赶忙修复了那条铁路。
  思嘉焦急得快要疯了。她怀着恐慌的心情接连等待了三天,这才收到杰拉尔德的一封信,于是放下心来。敌军并没有打到塔拉。他们听到交战的声音,但是没看见北方佬。
  杰拉尔德的信中谈到北方佬怎样被联盟军从铁路上击退时充满了吹嘘和大话,仿佛是他自己单枪骑马立下了这赫赫战功似的。他用整整三页纸描写部队的英勇,末了才简单地提了一笔说卡琳生病了。据奥哈拉太太说是得了伤寒,但并不严重,所以思嘉不必为她担心,而且即使铁路已安全通车,思嘉现在也不用回家了。奥哈拉太太很高兴,觉得思嘉和韦德没有在围城开始时回去是完全正确的。她说思嘉必须到教堂里去作些祈祷,为了卡琳早日康复。
  思嘉对母亲的这一吩咐感到十分内疚,因为她已经好几个月不上教堂去了。要是在以前,她会把这种疏忽看成莫大的罪过,可是现在,不进教堂就好像并不那么有罪了。不过她还是按照母亲的意愿走进自己房里,跪在地上匆匆念了一遍《玫瑰经》。她站起来时,倒并不觉得像过去念完经以后那样心里舒服一些。近来,她已感到上帝并不是在照顾她和南部联盟,尽管成百万的祈祷者每天都在祈求他的恩惠。
  那天夜里她坐在前廊上,把杰拉尔德的信揣在怀里,这样她可以随时摸摸它,觉得塔拉和母亲就在身边似的。客厅窗台上的灯将零碎的金黄的光影投射在黑暗的挂满藤蔓的走廊上。攀缘的黄蔷薇和忍冬纠缠一起,在她四周构成一道芳香四溢的围墙。夜静极了。从日落以来连哒哒的步枪声也没有听到过,世界好像离人们很远了。思嘉一个人坐在椅子里前后摇晃着,因读了来自塔拉的信而苦恼不堪,很希望有个人,无论什么人,能跟她在一起。可是梅里韦瑟太太在医院里值夜班,米德太太在家里款待从前线回来的费尔,媚兰又早已睡着了。连一个偶尔来访的客人也是不会有的。那些平常来访的人都已无影无踪,到上个星期,因为凡是能走路的人都进了战壕,或者到琼斯博罗附近的乡下追逐北方佬去了。
  她往常并不是这样孤独的,而且她也不喜欢这样。因她一个人待着就是得思考,而这些日子思考并不是怎么愉快的事。和别人一样,她已经养成回想往事和死人的习惯了。
  今晚亚特兰大这样安静,她能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回到了塔拉静穆的田野,生活一点也没有改变,看来也不会改变。不过她知道那个地区的生活是决不会跟从前一样的。她想起塔尔顿家四兄弟,那对红头发的孪生兄弟和汤姆与博伊德,不由得一阵悲怆把她的喉咙给哽住了。怎么,斯图或布伦特不是有一个可能做她的丈夫吗?可如今,当战争过后她回到塔拉去住时,却再也听不见他们在林荫道上一路跑来时那狂热的呼唤声了。还有雷福德·卡尔弗特那个最会跳舞的小伙子,他也再不会挑选她当舞伴了。至于芒罗家的一群和小个子乔·方丹,以及----“啊,艾希礼!"她两手捧着头啜泣起来。"我永远也无法承认你已经没了啊!”这时她听见前面大门哗啦一声响了,便连忙抬起头来,用手背擦了擦泪水模糊的眼睛。她站起身来一看,原来是瑞德·巴特勒,手里拿着那顶宽边巴拿马帽,从人行道上走过来了。自从他那次在五点镇突然跳下马来以后,她一直没有碰见过他。当时她就表示过,她再也不想同他见面了。可是她现在却非常高兴有个人来跟她谈谈,来把她的注意力从艾希礼身上引开,于是她赶紧将心头的记忆搁到一边去了。瑞德显然已忘记了那桩尴尬事,或者是装做忘记了,你看他在顶上一级台阶上她的脚边坐下来,绝口不提他俩之间过去的争论。
  “原来你没逃到梅肯去呀!我听说皮蒂小姐已撤退了,所以,当然喽,以为你也走了。刚才看见你屋子里有灯光,便特地进来想打听一下。你干吗还留在这里呢?”“给媚兰作伴嘛,你想,她----嗯,她眼下没法去逃难呢。”“嘿,"她从灯光底下看见他皱起眉头。"你这是告诉我威尔克斯太太不在这里?我可从来没听说有这种傻事。在她目前的情况下,留在这里可相当危险啊!"思嘉觉得很不好意思,不作声,因为关于媚兰的处境,她是不能跟一个男人谈论的。使她感到难为情的还有,瑞德居然知道那对媚兰是危险的事呢。一个单身汉会懂得这种事情,总有点不体面啊!
  “你一点不考虑我也可能出事,这未免太不仗义了吧,"她酸溜溜地说。
  他乐得眼睛里闪闪发光了。
  “我会随时保护你不受北方佬欺侮的。”
  “我还不清楚这算不算一句恭维话。"她用怀疑的口气说。
  “当然不算,"他答道:“你什么时候才不到男人们最随便的表白中去寻找什么恭维呢?”“等我躺到了灵床上才行,"她微笑着回答,心想常常有男人来恭维她呢,即使瑞德从没有这样做过。
  “虚荣心,虚荣心,"他说。"至少,你在这一点上是坦白的。"他打开他的烟盒,拈出一支黑雪茄放到鼻子前闻了闻,然后划亮一根火柴。他靠在一根柱子上,双手抱膝,静静地吸烟。思嘉又在躺椅里摇晃起来。黑暗的夜雾浓密而温暖。他们周围一片静悄悄,平息在蔷薇和忍冬密丛中的模仿鸟从睡梦中醒过来,小心而流利地唱了几声。接着,仿佛经过一番审慎的思考,它又沉默了。
  这时,瑞德突然从走廊的黑影中笑出声来,低声而柔和地笑着。
  “所以你就跟威尔克斯太太留下来了!这可是我从没碰到过的最奇怪的局面!”“我倒看不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思嘉不安地回答,立即引起了警惕。
  “没有吗?这样一来你就不易客观地看问题了。过去一些时候以来,我的印象是你很难容忍威尔克斯太太。你认为她又傻气又愚蠢,同时她的爱国思想也使你感到厌烦。你很少放过机会不趁势说两句挖苦话,因此我自然会觉得十分奇怪,怎么你居然会做这种无私的事,会在这炮声震天的形势下陪着她留下来了。你究竟为什么这样做啊?说吧。”“因为她是查理的妹妹嘛----而且对我也像姐妹一样,”思嘉用尽可能庄重的口气回答,尽管她脸上已在发烧了。
  “你是说因为她是艾希礼的遗孀吧。”
  思嘉连忙站起来,极力抑制住心中的怒火。
  “你上次对我那样放肆,我本来已准备饶恕你,可现在再也不行了。今天要不是我正感十分苦闷,我本来是决不会让你踏上这走廊来的。而且----”“请坐下来,消消气吧,"他的口气有点变了。他伸出手拉着她的胳臂,把她拖回椅子上。"你为什么苦闷呢?”“唔,我今天收到一封从塔拉来的信,北方佬离我家很近了,我的小妹妹又得了伤寒,所以----所以----即使我现在能够如愿地回去,妈妈也不会同意的,因为怕我也传上呢!”“嗯,不过你也别因此就哭呀,"他说,口气更温和了些。
  “你如今在亚特兰大,即使北方佬来了,也比在塔拉要安全些。
  北方佬不会伤害你的,但伤寒病却会。”“你怎么能说这种仆人的话呢?北方佬不会伤害我?”“我亲爱的姑娘,北方佬不是魔鬼嘛。他们并不如你所想像的,头上没有长角,脚上没有长蹄子。他们和南方人一样漂亮----当然嘛,礼貌上要差一点,口音也很难听。”“哼,北方佬会----”“会强奸你?我想不会。虽然他们很可能有这种念头。”“要是你再说这种粗话,我就要进屋了,"她厉声喝道,同时庆幸周围的阴影把她那羞红的脸遮住了。
  “老实说吧,你心里是不是这样想的?”
  “啊,当然不是!”
  “可实际是这样嘛!不要因为我猜透了你的心思就生气呀。那都是我们这些娇生惯养和正经的南方太太们的想法呢。
  她们老担心这件事。我可以打赌,甚至像梅里韦瑟太太这样有钱的寡妇……”思嘉强忍着没有出声,想起这些日子凡是两个以上太太在一起的地方,她们无不偷偷谈论这样的事,不过一般都发生在弗吉尼亚或田纳西,或者在路易斯安那,而不是离家乡很近的地方。北方佬强奸妇女,用刺刀捅儿童的肚子,焚烧里面还有老人的住宅。人人都知道这些都确有其事,他们只不过没有在街角上大声嚷嚷罢了。如果瑞德还有点礼貌的话,他应该明白这是真的,也用不着谈论。何况这也不是开玩笑的事埃她听得见他在吃吃地暗笑。他有时很讨厌。实际上他在大多数时候都是讨厌的。这太可怕了。一个男人居然懂得并且谈论女人心里在想些什么,这会叫一个姑娘觉得自己身上一丝不挂似的。而且也没有哪个男人会从正经妇女那里了解这种事情。思嘉因为他看透了她的心思而十分生气。她宁愿相信自己是男人无法了解的一个秘密,可是她知道,瑞德却把她看得像玻璃一样透明。
  “我倒要问问你,谈到这种事情,"他继续说,"你们身边有没有人保卫或监护呢?是令人钦佩的梅里韦瑟太太,还是米德太太?仿佛知道我到这里来是不怀好意似的。她们一直盯着我。”“米德太太晚上常过来看看,"思嘉答道,很高兴能换个话题了。"不过,她今天晚上不能来。她儿子费尔回家了。”“真是好运气,”他轻松地说,"碰上你一个人在家里。"他声音里有一点东西使她感到愉快,心跳得快起来,同时也感到自己的脸发热了。她听见了她曾多次从男人声音中听到过的那种预示要表白爱情的口气。唔,真有趣!现在!只要他说出他爱她三个字,她就要狠狠地折磨和报复他一下,把过去三年他对她的讽刺挖苦统统还给他。她要引诱他来一次苦苦追求,最好把他眼见她打艾希礼耳光那一天她所受到的羞辱也洗刷掉。然后她要温柔地告诉他她只能像个妹妹那样做他的朋友,并且以大获全胜来结束这场较量。她预想到这一美妙的结局时,不觉神经质地笑起来了。
  “别笑呀,"他说,一面拉着她的手,把它翻过来,把自己的嘴唇紧压在手心里。这时有一股电般流的强大热流通过他温暖的亲吻注入到她身上,震颤地爱抚着她的周身。接着他的嘴唇从她手心慢慢地向手腕上移动,她想他一定感到她脉搏的跳动了,因为她的心已跳得更快,她便试着把手抽回来。这种不怎么可靠的热烈的感觉曾使他想去抚摸他的头发,但是并不指望他会来吻她的嘴。
  她并不爱他----她心慌意乱地对自己说。她爱的是艾希礼。可是,怎样解释她的这种感觉,这种使她激动的双手颤抖和心窝发凉的感觉呢。
  他轻轻地笑了。
  “我又不会伤害你。不要把手缩回去嘛!”“伤害我?我可并不怕你,瑞德·巴特勒,也不怕任何男人!"她大声嚷道,并为自己的声音也像手那样颤抖而恼怒。
  “这是一种值得尊敬的情绪,不过还是把声音放低些吧。
  威尔克斯太太会听见的。求你放冷静点。"他的话听起来好像为她的激动而感到高兴。
  “思嘉,你是喜欢我的,不是吗?”
  这话才比较符合她的心意。
  “唔,有时候是这样,"她谨慎地答道。"那是你的所作所为不那么像个恶棍的时候。"他又笑起来,把她的手心贴在他结实的面颊上。
  “我想,正因为我是个恶棍,你才爱我呢。你这人很少出门,很少见过真正的恶棍,所以我的这个特点对你最有吸引力。"他这一手倒是她没有预料到的,这时她想把手抽出来也没有成功。
  “那才不是呢!我喜欢好人----喜欢那种你信得过的上等人。”“你的意思是那些你能经常欺骗的人喽,可是不要紧,这只是说法不同罢了。"他又吻了吻她的手心,这时她的后颈上又感到痒痒地难以忍受。
  “不过你就是喜欢我。思嘉你会不会有一天爱上我呢?”“嘿!"她得意地暗想,”我总算逮住他了!"于是她装出冷漠的神情答道:“老实说,那是不会的。这就是说----除非把你这德行大大地改变一下。”“可是我不想改变。因此你就不会爱我了?这倒是我所希望的事。我却并不爱你。因为尽管我非常喜欢你,而且,如果你再一次在自己的爱情中得不到报偿,那才真正可悲了。亲爱的,你说是这样吗?我可不可以称你'亲爱的'呢,汉密尔顿太太?不管你高兴不高兴,我反正要称你'亲爱的';这没关系,只是还得讲礼貌才好。”“那么你不爱我了?”“不,真的。难道你希望我爱你?”“你别这样痴心妄想吧!”“你就是在希望嘛。真可惜,把你的希望给毁了!我本来应当爱你,因为你又漂亮,又能干,有许多没用的本事。但是像你这样又漂亮又有本事的女人多着呢,她们也同样没什么用呀。不,我不爱你,不过我非常喜欢你----因为你那种伸缩性很大的良心,因为你那是很少着意掩饰的自私自利,还有你身上精明实用主义本性,这最后一点我想你是从某位不太远的爱尔兰农民祖先那里继承下来的。"农民!怎么,他这简直是在侮辱她嘛!于是她激怒得说不出话来了。
  “请不要打断我,"他把她的手紧紧地捏了一下。"我喜欢你,还因为我身上也有同样的品性,所谓同病相怜嘛。我发现你还在惦念那位神圣而愚笨的威尔克斯先生,尽管他可能躺进坟墓已经半年了。不过你心里一定也还有我的地位。思嘉,你不要回避了!我正在向你表白埃自从我在'十二橡树'村的大厅里第一眼看见你以后,我就需要你了,那时你正在迷惑可怜的查理·汉密尔顿呢。我想要你的心情,比曾经想要哪个女人的心理都更迫切----而且等待你的时间比街道等待任何其他女人的时间都更长呢。"她听到这末了一句话时,紧张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原来,不管他怎样侮辱她,他毕竟是爱她的,而且他仅仅由于执拗才不想坦白承认,仅仅由于怕她笑话才没有说出来。好吧,她马上就要给他颜色看了。
  “你这是要我跟你结婚吗?”
  他把她的手放下,同时高声地笑起来,笑得她直往椅子靠背上退缩。
  “不是!我的天,我没有告诉过你我这个人是不结婚的吗?”“可是----可是----什么----"他站起来,然后把手放在胸口,向她滑稽地鞠了一躬。
  “亲爱的,"他平静地说,"我尊重你是个有见识的人,所以没有首先引诱你,只要求你做我的情妇。"情妇!
  她心里叫喊着这个词,叫喊自己被这样卑鄙地侮辱了。不过她在吃惊的最初一刹那并没有感觉到这种侮辱。她只觉得心头一阵怒火,怎么瑞德竟把她看成了这样一个傻瓜。如果他对她只提出这样一个要求,而不是如她所期待的正式结婚,那当然是把她当傻瓜看待了。于是愤怒、屈辱和失望之情把她的心搅得一团糟,她已经来不及从道德立场上想出更好的理由去谴责他,便让来到嘴边的话冲口而出----“情妇!那除了一群乳臭小儿之外,我还能得到什么呢?"她刚一说完就发现这话很不像样,害怕得目瞪口呆了。他却哈哈大笑,笑得几乎接不上起来,一面从阴影中窥视她,只见她坐在那里,用手绢紧紧捂着嘴,像个吓坏了的破巴似的。
  “正因为这样我才喜欢你!你是我认识的唯一坦白的女人,一个只从实际出发看问题而不多谈什么道德来掩饰问题实质的女人。要是别的女人,她就会首先晕倒,然后叫我滚蛋了。"思嘉羞得满脸通红,猛地站起。她怎么居然说出这种话来呀!怎么她,爱伦一手教养大的女儿,居然会坐在这里听他说了那种下流的话,然后还作出这样无耻的回答呀!她本来应当吓得尖叫起来的。她本来应当晕倒的。她本来应当一声不响冷冷地扭过头去,然后愤愤地离开走廊回到屋里去的。
  可现在已经晚了!
  “我要叫你滚出去,"她大声嚷道,也不管媚兰或附近米德家的人会不会听见。“滚出去!你怎么取对我说这样的话!
  我究竟做了什么不正当的事,才叫你----才叫你认为……滚出去,永远也别来了。这回我可要说到做到。你永远也不要再来,满以为我会饶恕你,拿那些无用的小玩意儿,如别针、丝带什么的来哄骗我,我要----我要告诉父亲,他会把你宰了!"他拿起帽子,鞠了一躬,这时她从灯光下窥见,他那髭须底下的两排牙齿间流露出一丝微笑。他一点也不害臊,还觉得她的话很有趣,并且怀着浓厚的兴味看着她呢。
  啊,他真是讨厌极了!她迅速转过身来,大步走进屋里。
  她一手抓住门把,很想砰地一声把门关上,可是让门开着的挂钩太重了,她怎么使劲也拔不动,直弄得气喘吁吁。
  “让我帮你一下忙行吗?”他问。
  她气得身上的血管都要破裂了,她连一分一秒也待不下去,于是便一阵风似地奔上楼去。跑到二楼时,她才听到他似乎出于好意替她把门带上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09:52: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
  到炎热喧嚣的八月即将结束时,炮声也突然停息了。令人惊诧不已,全城笼罩在一片寂静中,邻居们在街上碰到时,彼此面面相觑,惊疑莫定,生怕即将发生什么意外。这长期杀声不绝之后的平静,不仅没有给绷紧的神经带来松弛,反而使它更加紧张起来。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北方佬的大炮不响了;部队也没有什么消息,只听说他们已经大批大批地从环城的防御工事中撤出,开到南边保卫铁路去了。如果目前确实还有战斗,或者仗打得怎么样,如果还在打仗的话,谁也不清楚战斗在哪里进行。
  这几天唯一的消息是口头上流传的种种说法。报纸因缺乏纸张,缺乏油墨,缺乏人手,从围城开始就相继停刊,因此谣传蜂起,传遍全城。在这焦急的沉默中,人群像潮水般涌向胡德将军司令部索取情报,或者聚集在电报局和车站周围,希望得到一点消息,无论好的坏的都行,因为人人都渴望着谢尔曼炮兵的缄默能证明北方佬在全线退却,同时南部联盟军部队正把他们赶回到多尔顿的铁路以北去。可是没有消息。电讯线路也寂然无声,那剩下的最后一条铁路上也没有列车从南方开来,邮路也中断了。
  在尘土和闷热中,秋天悄悄地溜了进来,使这突然沉默的城市为之窒息,使人们疲倦而焦急的心越发枯索和沉重,几乎喘不过起来了。思嘉因听不到来自塔拉的信息,急得快发疯了,可是仍努力保持一副勇敢的模样;她觉得从围城开始以来已经很久很久了,仿佛自己一直生活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直到这古怪的沉寂降临到四周为止。不过从围城开始至今才过了30天呢。30天的围城生活啊!整个城市已围上了密密的散兵壕,单调的隆隆的炮声昼夜不停,络绎不绝的救护车和牛车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一路洒着鲜血驶向医院,早已精疲力竭的掩埋队将死亡者的尸体拖出来,把它们像木头似的倾倒在漫无尽头的浅沟里。这都是刚刚的三十天里的事情啊!
  而且,从北方佬离开多尔顿南下以来,才过了四个月!刚刚四个月呢!思嘉回顾过去那遥远的一天,觉得它已经恍如隔世,可是,实际上的的确确才四个月呀!可是仿佛已挨过一辈子了。
  四个月以前啊!怎么,四个月以前,多尔顿、雷萨卡和肯尼萨山对她还仅仅是铁路沿线上一些地方的名字呢。它们如今已成了一个个战役的名称,即约翰斯顿将军向亚特兰大退却时,一路上拼命而徒然地打过的那些战役的名称。而且,桃树沟、迪凯特、埃兹拉教堂和尤它沟也不再是令人愉快的地名了。它们曾经是些宁静的乡村,那里有她不少殷勤的朋友;它们是碧绿的田野,在那里小河两岸浅草如茵的地方,她曾经跟漂亮军官们一起野餐过,可如今这一切都已成为记忆,一去不复返了。这些地名也同样成了战役的名称,她曾经坐过的绿茵般的草地已被沉重的炮车碾得七零八碎,被短兵相接时士兵们拼死的脚步践踏得凌乱不堪,被那些在痛苦中挣扎翻滚的垂死者反复压迫了……如今缓缓的溪流已变得比佐治亚红土所赋予它们的本色更红了。桃树沟在北方佬渡过以后,像人们说的,已经是一片深红。桃树沟,迪凯特,埃兹拉教堂,尤它沟,它们永远也不再是一般的地名了。在思嘉心目中它们已成了埋葬朋友们的墓地,尸体在那里露天腐烂的矮树丛和密林,以及谢尔曼试图闯入和胡德顽强地把他击退之处的亚特兰大郊区。
  后来,从南方来的消息终于到达了紧张的亚特兰大城,但这消息是令人震惊的,对思嘉尤其如此。谢尔曼将军又在开始攻击本城的第四个方面,即又一次攻打琼斯博罗的铁路。大量的北方军队集中在本城的这个第四方面,这不是从事小规模战斗的队伍或骑兵队,而是集结的北方佬大军。成千上万的联盟军已经从靠近城市的战斗线上撤去堵击他们了。这就是亚特兰大突然沉寂下来的原因。
  “怎么,琼斯博罗?"思嘉心里有些纳闷。她一想到塔拉靠那里多近,便惊恐得心都凉了。"干吗不找个旁的地方去攻打铁路呢?他们干吗总是打琼斯博罗呢?”她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听到塔拉的消息,因此再看看杰拉尔德上次的那封短信,就更加害怕起来。卡琳的病情在恶化,变得非常严重了。现在大概还得再过许多天才能收到家信,听到卡琳是死是活的消息。啊,要是在围城以前她回家一次,管她媚兰不媚兰,那多好啊!
  琼斯博罗方面正在进行战斗,这是许多亚特兰大人都知道的,可是谁也说不清楚,究竟打得怎样,只有最为荒谬的谣传令人困恼。最后,从琼斯博罗来的一个通讯兵带来了确切的消息,说北方佬被击退了。可是他们曾经攻入琼斯博罗,撤退之前烧毁了那里的车站,割断了电线,掀翻了三英里铁轨。工程兵正在拼命修复铁路,但是颇费时间,因为北方佬把枕木拆掉用来烧篝火了,把炸翻的铁轨横架在火上烤得通红然后拿到电线杆周围盘成螺丝锥似的。在目前情况下,要换铁轨或任何铁制的东西都很不容易呢。
  不,北方佬还没有打到塔拉。这是那个给胡德将军送来快报的通讯兵告诉思嘉的。他在战斗结束后,也就是动身来亚特兰大的时候,遇见了杰拉尔德,后者曾央求他带封信给思嘉。
  可是爸在琼斯博罗干什么呀?年轻的通讯兵回答这个问题时显得有些不安。原来杰拉尔德是在那里找一位大夫跟他回塔拉去。
  思嘉站在前院走廊上的阳光中感谢那位年轻的通讯兵帮忙时,好像要站不稳了。觉得两腿发软,如果连爱伦的医术都已经无能为力,因而不得不让杰拉尔德出来找大夫的话,卡琳的病就一定到了生命垂危的地步了!当通讯兵在一阵旋风刮起的尘土中离开时,思嘉用颤抖的手指把父亲的信撕开。请看南部联盟地区缺少纸张已达到何等程度,杰拉尔德的信居然写在思嘉上次给他的那封信的行间,因此好不容易才辩认出来!
  “亲爱的女儿,你母亲和两个姑娘都得了伤寒。她们的病情很严重,不过我们总是怀着最大的希望在设法治疗。你母亲病倒时让我写信给你,叫你无论如何不要回家,免得你和小韦德也染上这个玻她问候你,并盼你为她祈祷。”“为她祈祷!”思嘉立即飞跑上来,跑到自己屋里,然后在床边双膝跪下,以前所未有的虔诚心情祈祷起来。她此刻念的不是正式的祈祷文,而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同样几句话:“圣母呀,请别让我母亲死啊!只要你不让她死,我就一切从善了!求求你,别让她死了!"那以后整整一星期,思嘉像只被打得晕头转向的动物在屋里走来走去。她在等待什么消息,一听到外面的马蹄声就惊跳起来;晚上每逢士兵来叩门时,也要赶忙奔下黑暗的楼梯跑出去,可是并没有塔拉来的音信。她觉得,在她和家庭之间横亘着的已不是二十五英里的土路,而是一个辽阔的大陆了。
  邮路仍不畅通,谁也不清楚南部联盟部队如今在哪里,或者北方佬打了什么地方。人们唯一知道的是,成千上万的士兵,穿灰制服和穿蓝制服的,聚集在亚特兰大和琼斯罗之间的某个地点。至于塔拉,已经是一星期无音信了。
  对于伤寒病,她明白一星期时间对这种病症意味着什么。
  思嘉在亚特兰大医院见得够多的了,爱伦病倒了----也许快要死了。可是思嘉却在亚特兰大,负责照顾一个孕妇,一筹莫展,因为她和家之间有两支大军阻隔着啊!是的,爱伦病倒了----也许快要死了。但是爱伦不可能生病呀!她从来没有病过。连这种想法也难以置信,它把思嘉生命安全的基础也震撼得动摇起来了!爱伦决不会生玻即使别人全都病了,爱伦经常照料病人,让他们都好起来。她是不可能病的。思嘉要回家去。她像一个人吓坏了、迫切渴望回到她唯一的庇护所去的孩子似的,迫不及待地渴望回到塔拉去。
  家啊!那幢略嫌散漫不整的白房子,那些悬挂着白色窗帘的窗户,那蜜蜂嗡嗡飞走着的草地上的茂密的苜蓿,那个在前面台阶上驱赶鸭子和火鸡不让它们去糟蹋花坛的黑人男孩,那宁静的红色田野,以及那些延绵不绝、在阳光下白得耀眼的棉田啊!家啊!
  如果在围城开始,别的人都在逃难时她就回家了,那该多好啊!那样,她就可以带着媚兰安全地过一段闲暇日子了。
  “啊,该死的媚兰!"她心里不断地咒骂着。"她为什么就不能跟皮蒂姑妈一起到梅肯去呢?她应当待在那儿,同她的亲属在一起,而不要跟着我嘛。我又不是她的什么亲人。她干吗老缠着我不放!要是她当初到梅肯去了,我便早已到了母亲身边。即使现在----即使现在,如果不是因为她要生孩子,我也宁愿不顾北方佬的威胁冒险回家去。也许胡德将军会派人护送我呢。胡德将军是个好人,我想他一定会答应给我一名护兵和一张通行证,送我越过防线的。可是,我还得等那个婴儿出世呢!……啊,母亲,母亲,你可别死了!……这婴儿怎么老不出生呀?我今天要到米德大夫那里去,问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叫婴儿快些出世,好让我早日回家去----如果有人护送的话。米德大夫说媚兰很可能难产,我的老天啊!说不定她会死呢!媚兰死了,那么艾希礼----不,那样不好,我决不能这样想,可是艾希礼很可能已经不在了。不过他曾经让我答应过要照顾她的。可是----如果我没有照顾她,她死了,而艾希礼还活着呢----不,我决不能这样想。这是罪过。我答应过上帝,只要他保佑母亲不死,我就要一切从善呢。啊,要是那婴儿很快出生就好了。要是我能够离开这里----回到家中----到无论什么地方,只要不是这里就好了。"亚特兰大已不再是一个快乐的地方,一个她曾经爱过的极其快乐的地方。现在思嘉对这座不祥的陷于沉寂憎恨起来了,而以前她是爱过它的。自从围城的嘈杂喧哗声停止以后,它已变得那样寂静,那样可怕,像个鼠疫横行的城市似的。在前一个时期,人们还能从震耳的炮声和随时可能丧生的危险中找到刺激,可如今这一片阒寂里就只有恐怖了。整个城市弥漫着惶恐不安、惊疑莫定的气氛和令人伤心的回忆。人们脸上的表情普遍是痛苦的;思嘉认识的少数士兵也显得精疲力竭了,仿佛是些业已输掉的赛跑者还在勉强挣扎着,要跑完最后一圈似的。
  八月的最后一天终于来到,它带来颇能令人相信的谣传,说亚特兰大战役开始以来最猛烈的一次战斗打响了。战斗在南边某个地方进行。亚特兰大市民焦急地等待着战况好转的消息,大家一声不响,连开玩笑的兴趣也没有了。现在人人都知道两周前士兵们得知的情况,那就是亚特兰大已退到最后一堑,而且,如果梅肯失守,亚特兰大也就完了。
  九月一日早晨,思嘉怀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惧感醒来,这种恐惧是她头天夜里上床时就感到了的。她睡眼惺忪地想道:“昨天晚上睡觉时我为什么苦恼来着?唔,对了,是打仗。昨天有个地方在打呀!那么,谁赢了呢?"她急忙翻身坐起来,一面揉眼睛,又在心里琢磨起昨天忧虑的事来了。
  尽管是清晨,空气也显得又压抑又热,预告会有一个晴空万里,赤日炎炎的中午。没有车辆驶过。没有军队在红色尘土中迈步行进。外面路上静悄悄的。隔壁厨房里没有黑人们懒洋洋的声音,没有准备早点时的愉快的动静,因为除了米德太太和梅里韦瑟太太两家,所有的邻居都逃到梅肯去了。
  就是从这两户人家,她也听不见什么声响。街那头更远的商业区也一样安静,许多店铺和机关都关门上锁,并且钉了木板,里面的人则手持武器跑到乡下什么地方去了。
  今天早晨呈现在面前的寂静,跟过去一星期通常在早晨遇到的那种静谧比起来,显得更加奇怪可怕似的。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赖在床上翻来覆去,尽打吹欠,而是迅速爬起来,走到窗前,希望看见某位邻居的面孔,或者一点令人鼓舞的迹象。但是马路上空荡荡的。她只注意到树上的叶子仍是碧绿的,但明显地干了,蒙上了厚厚一层红尘,前院的花卉无人照管,也已经枯萎得不成样子。
  她站在窗口向外眺望,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什么声响,隐约而阴沉,像暴风雨来到之前的雷声似的。
  “快下雨了,"她即刻这样想,同时她那从小在乡下养成的习惯心理告诉她,”这的确很需要呢。"可是,随即又想,"真的要下雨吗?不是雨,是炮声!"她倚在窗棂上,心突突直跳,两只耳朵聚精会神地谛听着远处的轰鸣,想弄清它究竟来自哪个方向。但是那沉雷般的响声那么遥远,一时无法断定它的出处。"估计是从马里塔来的吧,主啊!"她暗自祈祷着。"或者是迪凯特,或者桃树沟。可不要从南边来呀!不要从南边来呀!"她紧紧地抓住窗棂,侧耳谛听着,远方的响声好像愈来愈大。而且它正是从南边来的。
  南边的炮声啊!琼斯博罗和塔拉----还有爱伦,不就在南边吗?
  现在,就在此刻,北方佬也许已经到塔拉了!她再一细听,可是她耳朵里那突突的脉搏声把远处的炮击声掩盖得几乎听不见了。不,他们不可能已到达琼斯博罗。如果真的到了那么远的地方,炮声就不会这样清晰,这样响。不过,他们从这里向琼斯博罗移动至少已经十英里,大概已靠近拉甫雷迪那个小小的居留地了。可是琼斯博罗在拉甫雷迪南边最多不过十英里呢。
  炮声在南边响起来了,这可能就是北方佬给亚特兰大敲起的丧钟啊!不过,对于最担心母亲安全的思嘉来说,南边的战斗只不过是塔拉附近的战斗罢了。她不停地绞扭着两只手,她在房间里踱过来踱过去,第一次充分而明确地意识到南军可能被打败了。一想到谢尔曼的部队已成千上万地逼近塔拉,她就清楚地看出了战局的严峻和可怕。而这一点,无论是围城中击碎窗玻璃的枪声,还是缺吃缺穿的苦难,或者那一长列一长列躺着的垂死者,都不曾使她认识过。谢尔曼的部队离塔拉只有几英里了!这样,即使北方佬最终被打垮,他们也会沿着大路向塔拉退却,而杰拉尔德可能来不及带着三个生病的女人躲避他们。
  啊,要是她现在跟他们在一起,也不管北方佬来不来,那才好呢!她光着脚,披着睡衣,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可是越走便越觉得很严重,预感到事情不妙。她必须回到母亲身边去,必须回家。
  她听到了下面厨房里传来碗碟声,这是百里茜在准备早餐,可是没听见米德太太的女仆贝特茜的声音。百里茜用尖利而忧伤的腔调在唱:“再过几天啊……”,这歌声思嘉听起来很觉刺耳,那悲伤的含意更叫她害怕,她只好披上一条围巾,啪哒啪哒穿过厅堂,走到后面楼梯口高声喊道:“别唱了,百里茜!”“太太!知道了,"百里茜在楼下不高兴地答应了一声,思嘉听了不觉深深抽一口气,突然感到惭愧起来。
  “贝特茜到哪里去了?”
  “她还没来呢。俺不知道。”
  思嘉走到媚兰门口,把门略略推开,朝阳光明丽的卧室里看了看。媚兰穿着睡衣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眼睛周围现出一道黑圈,那张鸡心脸有些浮肿、本来苗条的身躯也变得有点畸形丑陋了。要是艾希礼现在看见了才好呢。思嘉恶意地设想,媚兰比她所见过的任何孕妇都更难看。她打量着,这时媚兰睁开眼睛亲切而温柔地对她笑了笑,脸色也顿时明朗起来。
  “进来吧,"她艰难地翻过身来招呼。"太阳一出来我就醒了,我正在琢磨,思嘉,有件事情我要问你。"思嘉走进房来,在阳光耀眼的床上坐下。
  媚兰伸出手来,轻轻地握住思嘉的手。
  “亲爱的,"她说,"这炮声使我很不安。是琼斯博罗那个方向,是不是?"思嘉应了一声"嗯",同时脑子里又重新出现刚才那种想法,心跳也开始加快了。
  “我知道你心里很着急。我知道,如果不是为了我,你上星期听到你母亲生病的消息就会回去的。难道不是吗?”“是的,"思嘉回答,态度不怎么温和。
  “思嘉,亲爱的。你对我太好了,那么亲切,那么勇敢,连亲姐妹也不过如此。所以我非常爱你。我心里很不安觉得是我在拖累你。"思嘉瞪眼望着。爱她,是这样吗?傻瓜!
  “思嘉,我躺在这里一直在想,打算向你提出一个十分重大的要求。"说着,她手把握得更紧了。"要是我死了,你愿意抚养我的孩子吗?”媚兰瞪着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急切而温婉地瞧着她。
  思嘉听了有点手足无措,不由得把手抽出来,说话的声音也变得硬邦邦的了。
  “唔,别傻气了。媚兰,你不会死的。每个女人生第一胎时都觉得自己会死。我曾经也是这样呢。”“不,你没有这样想过。你说这话只不过是要鼓起我的勇气罢了。你从来就是什么也不怕的。我并不怕死,怕的是要丢下婴儿,而艾希礼----思嘉,请答应我,如果我死了,你会抚养我的孩子。那样,我就不害怕了。皮蒂姑妈年纪太大,不能带孩子;霍妮和英迪亚很好,可是----我要你带我的婴儿。答应我吧,思嘉。如果是个男孩,就把他教养得像艾希礼,要是女孩----亲爱的,我倒宁愿她将来像你。”“你这是见鬼了!"思嘉从床沿上跳起来嚷道。"事情已经够糟的了,还用得着你来死呀活呀的胡扯!”“对不起,亲爱的。但是你得答应我。我看今天就会发生。
  我相信就在今天。请答应我吧。”
  “唔,好吧,我答应你,"思嘉说,一面惶惑地低头看着她。
  难道媚兰到这步田地,真不知道她对艾希礼是有意的?或者她一切都清楚,而且正因为这样才觉得思嘉会好好照顾艾希礼的孩子?思嘉抑制不住想大声向媚兰问个明白,可是话到嘴边又没有说出来,因为这时媚兰拿过她的手紧紧握住,并放到自己脸上贴了一会儿。现在她的眼神又显得宁静了。
  “媚兰,你怎么知道今天就会出事呀?”
  “天一亮我就开始阵痛了----不过不怎么厉害。”“真的吗?可是,你干吗不早点告诉我。我会叫百里茜去请米德大夫嘛。”“不,暂时还不用去,思嘉。你知道他有多忙,他们大家都很忙呢。只要给他捎句话去,说今天什么时候我们需要他来一下,再叫人上米德太太家去一趟,请她过来陪陪我。她会知道什么时候该打发人去请大夫。”“唔,别这样尽替别人考虑了。我马上打发人去叫他,你很清楚,你跟医院里的任何病人一样,目前迫切需要一位大夫。”“不,请你不要去。有时候,生个孩子得花一整天工夫呢。
  我就是不想让大夫坐在这里白等几个小时,而那些可怜的小伙子都十分需要他呢。只要打人你上米德太太家去一趟就行了。她会明白的。”“唔,好吧,"思嘉说。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09:52: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章
  思嘉给媚兰端来早点之后,即刻打发百里茜去请米德太太,接着便和韦德一起坐下来吃早餐,但是,她似乎生气第一次没有什么食欲。她既要担心媚兰已濒临分娩,因此神经质地感到恐慌,又要常常不由自主浑身紧张地倾听远处的炮声,结果就什么也吃不下了。她的心脏也显得有点古怪,在有规律地搏动几分钟之后,总要急速地怦怦乱蹦一阵,蹦得胃都要翻出来似的。稠稠的玉米粥像胶粘在喉咙里咽不下去,连作为咖啡代用品的烤玉米粉和山芋粉的混合饮斜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难吃过。既没有糖,又没有奶酪,这种饮料苦得像胆汁,尽管放了所谓"长效糖剂"的高粱饴糖也还是苦。
  她硬着头咽了一口,便把杯子推开了。即使没有其他原因,单凭她吃不到放糖和奶酪真正咖啡,她就恨死了北方佬。
  韦德倒是比平时安静了些,也不像每天早晨那样叫嚷不要吃他所厌恶的玉米粥了。她一勺勺地送到他嘴边,他也乖乖地吃着,和着开水一声不响地大口大口咽下去。他那温柔的褐色的眼睛瞪得像银币一样,追踪着她的一举一动,眼睛里流露出童稚和惶惑,仿佛思嘉内心的恐惧也传给他了。他吃完以后,思嘉把他支到后院去玩,望着他蹒跚地横过凌乱的草地向他的游戏室走去。心里轻松多了,这才如释重负。
  她起身来到楼梯脚下,犹豫不定地站在那里。她理应上楼去陪伴媚兰,设法缓和她的紧张情绪,让她不要害怕面临的这场考验,可是她觉得自己没有这个本领。媚兰为什么不迟不早偏偏要在这个时候生孩子呢!而且偏偏要在这个时候谈起死呀活呀这样的话来!
  她在最底下的一步楼梯上坐下来,试着让自己镇静一些,可是随即又想起的战事,不知结果如何,今天又打得怎样了。
  一场大战就在几英里之外进行,可是你一点也不知道,这显得多么奇怪啊!这个被遗孀的城郊今天竟如此寂静,这跟桃树沟大战的日子对比起来,显得多么奇怪!皮蒂姑妈的住宅是亚特兰大北部最末的一幢房子,而目前的战斗是在南边远处某个地方进行,因此这里既没有加速前进的支援部队经过,也没有救护车和松松垮垮的伤兵队伍从前线回来。她很想知道城市南端的情况会不会也是这样,并且庆幸自己没有住在那里。要是除米德家和梅里韦瑟家以外的所有人家并没有从桃树街北端逃难出去,那多好啊!他们一走,她就觉得寂寞孤单了。她真希望彼得大叔还留在身边,那样他便可以到司令部去打探消息。要不是为了媚兰,她这时也可以亲自去打听,现在她只好等米德太太来了以后再出去了。米德太太,她为什么还没来呢?百里茜哪儿去了呢?
  她站起来往外走,到前面走廊,焦急地盼望她们,可米德家的住宅在街上一个隐蔽的拐弯处,她什么也没有瞧见。过了好一会,百里茜才来了,她独个儿慢悠悠地走着,好像准备走一整天似的,还故意将裙子左右摇摆,并不时回过头去看看后面有没有人注意。
  “你可是冬天的糖浆,好,糊啊!"百里茜一进大门,思嘉便厉声批评她。”她能不能马上就过来?米德太太怎么说的?”“她不在,"百里茜说。
  “她上哪儿去了?什么时候能回来?”
  “唔,太太,"百里茜回答,故意拖长声音强调她这消息的重要,"他们家的厨娘说,米德太太今天清早得到消息说,小费尔先生给打伤了,米德太太就坐上马车,带着老塔博特和贝特茜一起去了,他们要把他接回来。厨娘说他伤得重,米德太太大概不打算到咱们这边来了。"思嘉瞪眼看着她,真想搡她几下。这些黑人总是很得意自己能带回这种坏消息。
  “好了,别站在这里发呆了。赶快到梅里韦瑟太太家去一趟,请她过来,快去。”“她们也不在,思嘉小姐。刚才俺回家碰到她家的嬷嬷,还在一起聊来着。她们也出去了。俺猜她们是在医院里。门都锁了。”“所以你才去了那么久呀!每回我打发你出去,叫你到哪里就到哪里,不许中途跟人'聊',知道了吗?现在,你到----"思嘉停下来苦苦思索。她的朋友中还有谁留在这里能够帮忙呢?有埃尔辛太太。当然,埃尔辛太太近来一直不喜欢她,可是对媚兰始终很好。
  “到埃尔辛太太家去,向她把事情仔细说清楚,请她到这里来一下。还有,百里茜,听我说,媚兰小姐的孩子快生了,她随时都可能要你帮忙。好,你快去快回。”“是的,太太,"百里茜说着就转身慢腾腾地像蜗牛似地朝车道上走去。
  “你这懒骨头快一点!”
  “是的,太太。”
  百里茜这才稍稍加快了脚步,思嘉也回到屋里来。她又迟疑着没有立即上楼去看媚兰。她得向媚兰解释清楚,为什么米德太太不能来,可是费尔受重伤的事她听了会难过的。好吧,这一点就瞒过她算了。
  她走进媚兰房里,发现那盘早点还没动过。媚兰侧身躺在床上,脸色像白纸一样。
  “米德太太上医院去了,"思嘉说。"不过埃尔辛太太马上就来。你痛得厉害吗?”“不怎么厉害。"媚兰撒谎说。"思嘉,你生韦德时花了多久的时间?”“不到一会儿工夫,"思嘉不自觉地用愉快的口气回答。
  “当时我正在外面院子里,几乎来不及进屋。嬷嬷说那样很不体面----简直就像个黑人。”“我倒是巴不得也像个黑人呢,"媚兰说,一面勉强装出一丝微笑,可是这笑容随即消失,一阵剧痛把她的脸歪得不成样子了。
  思嘉怀着没有一丝乐观的心情低头看看媚兰那窄小的臀部,但还是用安慰的口气说:“唔,看来也并不怎么样嘛。”“唔,不怎么样我知道。我只怕自己有点胆校是不是----埃尔辛太太马上就会来吧?”“是的,马上,"思嘉说,"我下楼去打盆清水来,用海绵给你擦擦。今天好热埃"她借口打水在楼下尽可能多待些时候,每隔两分钟就跑到前门去看看百里茜是不是回来了。可是百里茜连影子也没有,于是她只好回到楼上,用海绵给媚兰擦洗汗淋淋的身子,然后又替她梳理好那一头长长的黑发。
  一小时后,她听见有个黑人拖沓脚步声从街上传过来了,便急忙向窗外望去,只见百里茜仍像刚才那样扭着腰,晃着脑袋慢慢腾腾地走回家来,仿佛周围有一大群热心的围观者似的。她一路上装模作样。
  “总有一天我要给你这小娼妇拴上一根皮带。"思嘉在心里恶狠狠地说,一面急急忙忙跑下楼去接她。
  “埃尔辛太太到医院去了。他们家的厨娘说,今天早上火车运来了大批伤兵。厨娘正在做汤给那边送去呢。她说----”“别管她说什么了,"思嘉插嘴说,她的心正往下沉。"快去系上一条干净的围裙,我要你上医院去一趟。我写个字条,你给米德大夫送去。如果他不在那里,就交给琼斯大夫,或者别的无论哪位大夫。你这次要不赶快回来,我就要活活剥你的皮。”“是的,太太。”“顺便向那里的先生们打听一下战争的消息。要是他们不知道,就走到车站去问问那些运伤兵来的火车司机。问问他们,是不是在琼斯博罗或者靠近那里的地方打仗?”“我的老天爷!"百里茜黝黑的脸上突然一片惊慌。"思嘉小姐,北方佬还没到塔拉吧,是吗?”“我不知道。我是叫你去打听呀。”“我的老天爷!思嘉小姐他们会怎样对待俺妈呢?"百里茜突然大声嚎叫起来,那声音使思嘉越发不安了。
  “媚兰小姐会听见的,你别嚎了。现在快去换下你的围裙,快去。"百里茜被迫加快了速度,她急忙跑到后屋去,于是思嘉在杰拉尔德上次来信----这是家里唯一的一张纸了----的边沿上匆匆写了几句话。她把信纸叠起来,把她的短简叠在顶上边,这时她偶尔瞧见杰拉尔德写的几个字:“你母亲----伤寒病----无论如何----回家----"她差点哭了。要不是为了媚兰,她会即刻动身回去的,哪怕只能一路上步行到家也行!
  百里茜一手象着那封信,快步走出门去,思嘉也回到楼上,一面思忖着怎样能骗过媚兰,说明埃尔辛太太为什么没来。不过媚兰并没有问起这件事。她仰身躺着,面容平静而温柔,这情景使思嘉也暂时安心了。
  她坐下来,试着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但是心里对塔拉的悬念,以及对于北方佬可能得逞的忧虑,仍在无情地折磨着她。她心想爱伦已奄奄一息,而北方佬即将闯入亚特兰大,逢人便杀,见东西便烧。就在这样胡思乱想时,远处隐约的隆隆炮声仍不断地轰着她耳鼓,激起一阵阵恐惧的气氛。最后,她实在谈不下去了,只好凝望着窗外炎热寂静的街道和静静地挂在枝头的积满灰尘的树叶。媚兰默默无言,可是她那张平静的脸在一阵阵扭曲,这说明她的阵痛更加频繁了。
  她每次阵痛过后总是说:“不怎么样的,真的,"可思嘉知道这是撒谎。她宁愿听到一声尖叫而看不惯这样默默地忍受。她知道自己应当为媚兰感到难过,但是无论如何也挤不出来一丝温暖的同情来。她的心被她自己的痛楚折磨得太惨了。有一回,她狠狠地盯着那张痛得扭曲的脸,心想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上千千万万人中,偏偏是她要在这个时候守在这里陪着媚兰,而她跟这个人毫无共同之处,她恨这个人,甚至还巴不得她快点死呢。好吧,也许她这愿望会实现,今天就会实现了。想到这里,她不觉打了个不祥的冷战。据说希望某个人快死,就像诅咒人一样,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如嬷嬷说的,诅咒别人的人必定自作自受。于是她赶快祈祷,求上帝保佑媚兰不死,并且又热切地胡扯起来,连自己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末了,媚兰伸出一只滚烫的手放在她的手腕上。
  “我明白你心里多么着急。别费苦心来找话说了,亲爱的。
  我很抱歉给你添了这许多麻烦。”
  思嘉这才沉默下来,可是没法静静地坐着。如果大夫和百里茜谁都不能按时赶到,那她怎么办呢?她走到窗口,看看下面的大街,然后又回来坐下。接着又站起身来,向屋里另一边的窗外看去。
  一小时又一小时过去。到了中午太阳当头时就越发炎热起来,静静的树叶中不见一丝风影。这时媚兰的阵痛更厉害了。思嘉悄悄用海绵给她揩脸,但心里十分害怕。老天爷,看来在大夫到达之前孩子就要降生了!这叫她怎么办呢?对于接生的事她可一窃不通。这正是几星期以来她一直在担心的紧急关头啊!她一直在指望着百里茜来应付这个场面,如果到时找不到大夫的话。百里茜在接生方面是个行家呢。她说过不只一次了。可如今百里茜在哪里呢?她怎的还没回来呀?
  怎么大夫也没来呀?她又一次跑到窗口去看。她仔细一听,突然觉得好像远处的大炮声停息了,或者,这只不过是她的想象?如果炮声已经更远,那就意味着战争已更加靠近琼斯博罗,意味着----终于她看见百里茜沿大街匆匆走过来,于是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这时百里茜也抬头看见了她,她正要张嘴叫她。思嘉看见那张小黑脸上一片惊慌,生怕她喊出可怕的消息来吓坏了媚兰,便赶快将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她不要作声,然后离开窗口。
  “我想去打点凉一些的水来,"她俯视着媚兰那双深陷的黑眼睛,勉强微笑着说。接着她急忙出来,小心地把门关上。
  百里茜气喘吁吁地坐在过厅的楼梯脚下。
  “他们在琼斯博罗打起来了,思嘉小姐!他们说咱们的军队快打败了。啊,上帝,思嘉小姐!要是北方佬到这儿来了,咱们会怎么样呢?啊,上帝----"思嘉一手把那张哭嚷的嘴捂住了。
  “你别嚷了,看在上帝面上!”
  是呀,如果北方佬来了,他们会怎么样呢----塔拉会怎么样呢?她极力把这个念头推到脑后,尽可能抓住当前这个更为迫切的问题。要是她还一心去想那些事情,她就会像百里茜那样嚎叫起来了。
  “米德大夫呢,他什么时候来?”
  “俺压根儿没看见他,思嘉小姐。”
  “什么?”
  “他不在医院。梅里韦瑟太太和埃尔辛太太也不在。有个人跟俺说,大夫在车棚子里,跟那些刚刚从琼斯博罗来的伤兵在一起,思嘉小姐,可是,俺不敢到那车棚子里去----那里尽是些快死的人,俺可怕见死人----”“别的大夫怎么样呢?”“天知道,思嘉小姐,俺几乎找不到一个人来看你的字条。
  像发了疯似的,他们全都在医院里忙着,有个大夫对俺说,'滚开,别到这里来打扰我们,谈什么孩子的事,这里有许多人快死啦。去请个女人给你帮忙吧。'后来俺就到处打听消息,照你的吩咐,他们说是在琼斯博罗打仗,俺就----”“你说米德大夫在火车站?”“是的,太太。他----”“好,仔细听着。我要去找米德大夫,要你坐在媚兰小姐身边,她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你要是向她透露了哪怕一点点关于在什么地方打仗消息,我就要毫无不含糊地把你卖到南部去。你也不要告诉她别的大夫都不能来。听清楚了没有?”“是的,太太。”“赶快打桶清水送上楼去。擦干你的眼睛,用海绵给她擦擦身。告诉她我去找米德大夫去了。”“她是不是快了呢,思嘉小姐?”“我不知道。我怕就是快了,不过我说不准。你应当知道的。快上去吧。"思嘉从搁板上一把抓起她的宽边草帽随手扣在头上。她对着镜子机械地理了理几绺松散的头发,但好像并没有看见自己的影像。她心中那微微起伏和发冷的惊恐情绪在向外渗出,直至她抚摩面颊时也猛然发觉自己的手指凉了,尽管这时她身体的其余部分还在冒汗。她匆匆走出家门,来到炎热的阳光下。这是个热得令人眼花的炎炎的酷暑天,她在桃树街上走了不远就觉得太阳穴在轰轰地跳了。她听得见远处街头有许多声音在大叫大喊,时高时低。等到她看见莱顿家的房子,因为她的胸衣箍得太紧了,就已经开始气喘,不过她并没有放慢脚步。这时前面那片喊叫声也愈来愈响了。
  从莱顿家的房子到五点镇那段大街上全是一片纷纷攘攘,像个崩塌了蚁丘似的。黑人们惊惶失措地在街上跑来跑去,无人照管的白人孩子坐在走廊上嚎叫。街上拥护着满载伤兵的军车和救护车,以及堆满行李和家具的马车。骑马的男人们乱糟糟地从两旁小巷里奔上桃树街,向胡德将军的司令部驰去。邦内尔家房前,年老的阿莫斯拉着一匹驾辕的马站在那里,他瞪着一双骨碌碌的眼睛招呼思嘉。
  “思嘉小姐?你还没走呀,我们要动身了。老姑娘在里面收拾行李呢。”“走,上哪儿?”“天知道呢,小姐。总该有个地方吧。北方佬马上就要来了!"她急往前走,连一声再会也来不及说。北方佬就要到了!
  她在韦德利教堂门前停下来喘口气,让心跳稍稍缓和一些。如果再不平静一点,就一定要晕倒了。她抓住一根灯柱,倚着它站在那里,这时她瞧见一位骑马的军官从五点镇飞跑而来,于是灵机一动,赶快跑到街心向他挥手。
  “啊,站住!请站住!”
  那位军官突然勒住马头,因用力过猛,那骑马竖起前腿往后退了好几步。从表情来看,军官已十分疲劳可又有极为紧迫的任务在身,不过他还是迅速地摘下了那顶破旧的军帽。
  “太太!”
  “是不是北方佬真的就要来了?告诉我,”“我想是这样。”“你真的知道吗?”“是的,太太,我知道。半小时以前指挥部收到了快报,是从琼斯博罗前线来的。”“琼斯博罗?你确信是这样?”“说谎也没有用,我确信是这样。太太。消息是哈迪将军发来的,他说:‘我已失败,正在全线退却。'”“啊,我的上帝!"那位军官的疲乏而黝黑的脸平静地俯视着。他重新抓起缰绳,戴上帽子。
  “唔,先生,请稍等一会。我们怎么办呢?”“我不好说,太太。军队马上就要撤离亚特兰大了。”“撤走了,把我们留给北方佬吗?”“恐怕就是这样。"那骑马经主人一刺就像弹簧般向前蹦去了,剩下思嘉站在街心,双脚埋在红红的尘土里一动不动。
  北方佬就要来了。军队正在撤离。北方佬就要来了。她怎么办呢?她往哪里跑呢?不,她不能跑。背后还有媚兰躺在床上等着生孩子呀!唔,女人为什么要孩子?要不是为了媚兰,她还可以带着韦德和百里茜到树林里去,那里北方佬是怎么也找不到他们的。但是她不能带着媚兰去埃不,现在不行。唔,要是她早一点,哪怕昨天就把孩子生了,那他们或许可以弄到一辆救护车把她带走,把她藏在什么地方。可现在----她只能找到米德大夫,叫他跟着她回家去。也许他能让孩子早些生下来。
  她提起裙子沿大街直往前跑。她一路念叨着,"北方佬来了!北方佬来了!”仿佛在给脚步打节拍似的。五点镇挤满了人,他们盲目地到处乱跑,同时满载伤兵的军车、救护车、牛车、马车也挤在一起。人群中一片震天的喧嚷像怒涛般滚滚而来。
  接着,她看见一场极不协调的奇怪情景。大群大群的妇女身旁急匆匆地跑着。年轻小伙子们拖着一包包的玉米和马铃薯。一个老头用手推车推着一袋面粉在一路挣扎着前进。男人、女人和小孩,黑人和白人,无不神情紧张地匆匆跑着,跑着,拖着一包包、一袋装、一箱箱的食物----这么多的食物她已经整整一年没见过了。这时,人群突然给一辆歪歪倒倒的马车让出一条通道,文弱而高雅的埃尔辛太太过来了,她站在她那辆四轮马车的车前,一手握着缰绳,一手举着鞭子。
  她头上没戴帽子,脸色苍白,一头灰色长发垂在背上,像是复仇女神般抽打着马一路奔跑。她家的黑人嬷嬷梅利茜坐在后座上一蹦一跳的,一只手里紧紧抓着一块肥腊肉,另一只手和双脚用力挡住堆在周围的那些箱子和口袋不让倒下来。有个干豆口袋裂开了,豆子撒到街上。思嘉向埃尔辛太太尖声喊叫着,可是周围一片嘈杂把她的声音给淹没了,马车摇摇晃晃地驶了过去。
  不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一时摸不着头脑,后来,记起了供销部的仓库就在前边的铁路旁,她才明白原来是军队把仓库打开了,让人们在北方佬来到之前尽可能去抢救一些粮食。
  她从人群中挤出去,走过五点镇空地上那些狂热汹涌的人群,又尽快跑过一条短街,向车站赶去。她穿过那些挤在一起的救护车和一团团的尘雾,看见大夫们和担架工人在忙着搬运伤兵。感谢上帝,她很快找到了米德大夫。她走过亚特兰大饭店,已经看得见整个车站和前面的铁路,她这时猛地站住,完全给吓坏了。
  成百上千的伤员,肩并肩,头接脚,一排排一行行地躺着酷热的太阳下,沿着铁路和人行道,大车篷底下,连绵不绝地一直延伸开去。有的静静地僵直地躺着,也有许多蜷伏在太阳下呻吟。到处是成群的苍蝇在他们头上飞舞,在他们脸上爬来爬去,嗡嗡地叫。到处是血、肮脏的绷带、哀叹和担架工搬动时因痛苦而发出的尖声咒骂。
  血腥,汗渍,没有洗过的身体和粪便的臭味在一阵阵人的热雾中升起,思嘉忍不住要作呕了。救护车的医院人员在躺着的伤员中间急急忙忙地跑来跑去,常常踩在排列得太紧密的伤员身上,那些被踩着的人也只得迟钝地翻着眼睛望望,等着有人来搬运他们。
  思嘉觉得快要呕出来了。用手捂住嘴向后退了两步,她实在不敢再往前走。她曾在医院里接触过许多伤兵,桃树沟战役又在皮蒂姑妈家的草地上看见过一些,可是还没见过这样的情景。像这些在毒热的太阳下烤着的浑身血污和恶臭的身体,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是一个充满了痛苦、臭味、喧嚣和忙乱的地狱—-忙乱,多么忙乱啊!北方佬眼看就要到了!
  北方佬就要到了啊!
  她耸耸肩膀振作起来,向这忙乱而凄惨的场面中走去,同时睁大眼睛从那些走动的人中辩认米德大夫。但是她发现没法寻找他,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踩在一个可怜的伤兵身上。她只得提起裙子,在这些人中间一步步挪动,向一群正在指挥担架工的人走去。
  她一面走,一面有一只又一只滚烫的手拉着她的裙裾,一个个嘶破的声音在叫喊:“太太----水!求求你给点水!看在上帝面上,给点水啊!"她要用力把裙子从那一只只手里拽出来,已经弄得汗流满面了。如果踩着了地上的某个人,她就会吓得尖叫一声,甚至要晕倒的。她抬着前脚来跨过死尸,跨过那些眼睛已经失掉光泽但双手仍抓着肚子上同伤口粘在一起的军服的人,那些蘸着鲜血的胡子已经干硬但击碎了下巴仍在颤动着的人----他们似乎在叫喊:“水啊!水啊!"她要是不能尽快找到米德大夫,就会疯狂地嚷起来了。她向车篷底下那群人望去,竭尽全力大声喊道:“米德大夫!米德大夫在那里吗?”那群人里走出来了一个人,朝她望着。那是大夫,他身上没穿外衣,袖子高高卷起。他的衬衫和裤子都像屠宰衣似的红透了,甚至那铁灰色的胡子尖儿也沾满了血。从他脸上的表情看,他是深深沉溺在既浑身疲乏又满腔愤怒和热烈同情的感受中了。那张脸是灰糊糊的,满是尘土,汗水在两颊上划着一条条长沟。然而他呼唤她时,那声音是镇静而坚决的。
  “你来了,感谢上帝。我正需要人手呢。"她一时惶惑地凝视着他,连忙把手里提着的裙子放了下来。这裙子浇在一个伤兵的脏脸上,他虚弱地转着头,想躲避裙的拂扰。大夫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救护车扬起的干燥而闷人灰尘向她迎面起来,同时那腐烂气味也像两股臭水似的冲着她的鼻孔直灌。
  “赶快,孩子,到这儿来。”
  她提起裙子跨过那一排排伤亡人员,尽快向他走去。她握住他的胳臂,发觉它在疲乏地颤抖,可他脸上没有一点虚弱的神色。
  “啊,大夫,"她喊道,"你一定得去呀,媚兰要生孩子了。"她的话他似乎并没有听进去。他望着她,这时有个枕着水壶躺在她脚边的人列开嘴对她友好地笑了笑。
  “他们会对付过去的,"他高兴地说。
  她对脚边的人连看也没看一眼,只一个劲儿地摇着大夫的胳臂。
  “是媚兰呀,要生孩子了。大夫,你一定得去。她那----"这不是讲究文雅的时候,可是要在这成百上千的陌生人面前说那种话还是不好开口埃"求求你了,大夫!阵痛愈来愈紧了。”“生孩子,我的天!"这像一个轰雷似的震醒了大夫,他的脸色突然因为恼恨而变得难看了。这怒火不是对思嘉来的,也不是对任何其他人,而是对居然会发生这种事的世界。“你疯了吗?我不能丢下这些人呀。他们都快死了,成百上千的。
  我可不能为他妈的一个孩子而丢下他们。找个女人给你帮忙吧。找我的太太去。"她张开嘴,想告诉他米德太太不能来的原故,可突然又闭口不言了。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受伤了呢!她还明白如果他知道了会不会仍留在这里,可是从某些迹象看,即使费尔快死了,他也会坚持在这个岗位上救助这许多伤员,而不会只顾那一个人的。
  “不,你一定得去,大夫。你知道你自己也说过,她可能难产----"啊,难道这真是思嘉自己站在这个火热的充满呻吟的鬼地方,扯着嗓子说这些粗俗得可怕的话吗?”要是你不去,她就会死啦!"仿佛没听见她的话或不知她说了些什么似的,他粗暴地甩脱了她的手,自顾自说着。
  “死?是的,他们都会死----所有这些人。没有绷带,没有药膏,没有奎宁,没有麻醉剂。啊,上帝,弄点吗啡来吧!
  就一点点,给那些最重的伤号也好。就要一点点麻醉剂呀。该死的北方佬!天杀的北方佬!”“让他们下地狱吧,大夫!"躺在地上的一个人咬牙切齿说。
  思嘉开始发抖了,眼睛里闪着恐惧的泪花。看来大夫是不会跟她走了。媚兰会死掉,她本来就希望她死的。大夫不会去呀。
  “看在上帝份上,大夫,求求你!”
  米德大夫又沉下脸来,他咬着嘴唇,腮帮子也硬了。
  “孩子,让我试试看。我愿意试试。不过我不能答应你。
  等我们安排好了这些人再说。北方佬快到了,军队正在撤离城市。我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对待伤员。火车已经根本没有了。
  到梅肯的铁路已经被占领……不过我想试试。你走吧。别打扰我了。养个孩子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把皮带扎起来……"这时有个勤务后过来拍了拍他的臂膀,大夫即刻转过身去,指指点点地吩咐起来。那个躺在思嘉脚边的人同情地仰望着她。她看见大夫已经把她忘了,便慢慢走开了。
  她急忙从伤兵中间穿过去往回走,朝桃树街赶去。大夫没有来。她只得自己去对付这个场面了。感谢上帝,百里茜懂得接生的全过程。她已经热得头疼起来,感到里面的胸衣已经湿透了,粘在身上。她觉得脑子已经麻木,两条腿也是这样,想走也走不动,就像在梦魇中似的。她想起还得走那么长一段路才能到家,简直是走不完的路啊!
  于是“北方佬快来了!"这个念头又反复在她脑子里鼓噪。
  她的心脏又开始轰跳起来,新的生命之液流注到她的四肢里。
  她急忙走进五点镇的人群中,那里已经拥挤得连狭窄的人行道上也没有落脚之处了。因此她只得在街上行走。一队队满身尘土、精疲力竭的士兵从那里经过。他们数以千计,都是些满脸胡子、肮脏不堪的人,肩上斜挎着枪枝,迈着行军的步伐迅速行走。后面是辚辚滚动的炮车,赶车的用长长的皮鞭狠狠抽打着羸弱的骡子。盖着破帆布的军需车摇摇晃晃地在凌乱的车辙中驶着。骑兵掀起一团团令人窒息的尘土无穷无尽地跑过。思嘉以前还从没见过这么多士兵呢。撤退!撤退!军队正在撤出城去啊!
  那些匆匆行进的队伍把思嘉推回到拥挤的人行道上去了。这时她闻到廉价玉米威士忌的刺鼻气味。迪凯特大街附近的群众中有些衣着很俗丽的妇女。她们花花绿绿的衣饰和涂脂抹粉的脸孔给人以很不协调的节假日感觉。她们大多喝醉了,那些用胳臂挽着她们的士兵也都是醉鬼。思嘉忽然瞧见一个满头红鬈发的女子,这妖精不是别人,正是贝尔·活特琳,她靠在一个踉踉跄跄的独臂大兵身上尖声傻气地狂笑着。
  她左推右搡地穿过人群,好不容易走过五点镇那边的一个街口,这里不怎么拥挤了,她又提起裙子飞跑起来。她到达韦斯利教堂前面时已累得头晕气喘,胃里也很不舒服了。她那件胸衣快要把她的肋骨勒断了。她在教堂台阶上坐下,两手捧着头,让呼吸渐渐缓和下来。她要是能够深深吸一口气,一直吸到肚子里,那该多舒服啊!要是她那颗心停止冲撞、轰鸣、急跳,那该多舒服啊!要是这鬼地方有个人能够帮助她一下,那该多好啊!
  你看,她这一辈子还从未遇到过一件事非她自己独立去办不可的呢。常常有别的人替她办事,照顾她,庇护她,保卫她,纵容她。这是难以令人相信的,她居然陷入了这样的困境,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邻居来帮助她。以前经常有朋友和邻居。以及甘愿当奴隶的能干的手,来为她效劳,而在此时此刻她迫切需要帮助的情况下,却一个也没有了。她居然落得这样孤独无依,这样恐惧,这样远离家乡,这是难以相信的啊!
  家啊!只要在家里就好了,不管有没有北方佬。家啊,即使爱伦病了也好。她渴望看到母亲那张可爱的脸,渴望嬷嬷那强有力的胳臂来搂着她。
  她头晕眼花地站起来,继续往前走。快到家时,她看见韦德在那里攀着一扇大门晃荡。他一看见她,就歪着脸举着一个受伤的指头哭起来了。
  “疼!疼!"他抽抽搭搭地嚷着。
  “别响!别响!别响!要不我就揍你。到后院玩泥饽饽去,别乱跑。”“韦德饿了"他哽咽着说,一面把那个受伤的指头放进嘴里。
  “我不管。你到后院去----”
  她抬起头来,看见百里茜倚在楼上的窗口,满脸惊恐焦急的神情,不过一看见她的女主人便顿时开朗了。思嘉招手叫她下来,然后自己走进屋里。穿堂里多凉快啊!她脱下帽子扔在桌上,便即刻抬起胳臂抹前额上的汗水。她听见楼上的门一打开,便从里面同凄惨的呻吟声,那显然是从剧痛中迸发出来的,这时百里茜三步并作一步从楼梯上跑下来。
  “大夫来了吗?”
  “没有。他不能来。”
  “啊,上帝,思嘉小姐!媚兰小姐更惨了!”“大夫不能来,谁也不能来。只好由你来接生了,我帮助你。"百里茜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了。她斜睨着思嘉,一面在地上擦着脚,扭着瘦小的身子。
  “别装出这副傻相了!"思嘉大声嚷道,对她这副样子感到十分生气。"你究竟是怎么回事?"百里茜偷偷地往楼梯口退缩。
  “说真的,思嘉小姐----,"百里茜又怕又羞,瞪着两只眼睛不敢说下去。
  “说吧。”
  “说真的,思嘉小姐!咱们得请个大夫来才行。俺----俺----思嘉小姐,俺一点也不懂接生的事。俺妈接生的时候,从来不让俺在旁边呢。"思嘉听了大吃一惊,气得肺都炸了。百里茜偷偷从她身边走开,一心想溜掉,这时思嘉一把抓住她。
  “你这仆人的小黑鬼----想怎么样?你一直说生孩子的事你全懂。老实告诉我!到底怎么样?"她拽住她用力摇晃,直摇晃得她的黑脑袋像醉鬼一般摆来摆去。
  “思嘉小姐!俺是撒谎,俺也不明白怎么会向你撒这个谎的。俺只看见生过一个孩子,俺妈好像还怪我不该出来看呢。"思嘉狠狠地瞅着她,吓得百里茜直往后退,准备溜走。最初她拒不承认事实,但是等到她终于明白百里茜在接生方面就像她一样一窃不通时,她的满腔怒火再也遏制不住了。她有生以来还没有打过奴仆,可此刻她使出了那只疲乏手臂的全部力气在百里茜的黑脸上抽了一记耳光。百里茜尖着嗓子大叫起来,这与其说是因为疼痛,还不如说是出于害怕,同时扭着跳着,要挣脱思嘉的手。
  她一尖叫,二楼上的呻吟和呼唤声便停止了,过了片刻才听见媚兰微弱而颤抖的声音,她喊道:“是你吗?思嘉,你快来呀,来呀!"思嘉放开百里茜的胳臂,这女孩便呜呜咽咽地在楼梯上坐下了。思嘉静静地站了一会,抬起头来倾听上面低低的呻吟和呼唤声。这时,她感到仿佛有个牛轭沉重地落在她的头颈上,仿佛上面加了重负,这重负使她每跨一步就觉得十分吃力。
  她试着回想自己生韦德时嬷嬷和爱伦替她做的每一件事。但是产前阵痛那种令人迷迷迷糊糊而不再觉得恐怖的状态使一切都恍如雾中,弄不清楚了。她现在还记得少数几件事,便赶忙以权威的口气吩咐百里茜去做。
  “把炉子生起来,烧一壶开水放在那里。把凡是你能找到的毛巾和那团细绳都拿来,给我一把剪刀。不许你说什么东西找不到,一定都要找来,而且赶快找来。快去吧。"她将百里茜一把提起来了,又推了她一下,叫她立即滚到厨房那边去了。然后她挺挺胸,打起精神上楼去。现在得告诉媚兰,要由她和百里茜来给她接生了,这可是一件不好说的事呢。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09:53: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章
  以后永远也不会有这么长的一个下午了。也不会那么炎热,不会有这么多懒洋洋的苍蝇。这些苍蝇,不管思嘉怎样不停地挥扇子,仍然成群地落在媚兰身上。她用力挥着那把大棕榈扇,胳臂都酸痛了。但是她好像简直在白费力气,因为她刚把它们从媚兰汗湿的脸上赶开,它们即刻又在她那湿冷的双脚和腿上爬了,媚兰不时无力地抖动着想摆脱它们,并低声喊道:“请扇扇吧,我的脚上!"房间里半明半暗,因为思嘉把窗帘拉下来挡热气和阳光了,只有一小点一小点的亮光从帘子的小孔里和边缘上透进来。房间里热得像个烤炉,思嘉身上的衣服湿了,始终没有干过,而且汗水愈来愈多,也粘得愈来愈难受。百里茜蹲在一个角落里,也在出汗,浑身酸臭。要不是怕这孩子一背着她就会一溜烟跑掉,思嘉简直想把她赶出去。媚兰躺在床上,床单早已给汗渍弄脏,又因为思嘉有时溅上的水,斑斑点点地湿了。她不停地打滚,翻来覆去,时而向左时而向右滚个不停。
  有时她挣扎着想坐起来,但向后一靠又躺倒了,于是又打起滚来。最初她还强忍着不叫不嚷,狠狠咬着嘴唇,直咬得皮都破了。这时思嘉的神经也快要绷裂了,才粗声嘎气地说:“媚兰,看在上帝份上,别逞强了吧。除了我们没有别人能听见呢。想叫就叫吧。"到了后来,就由不得媚兰自己要不要逞强,她终于呻吟起来,有时也大声叫了。她一叫,思嘉便双手捧着头,捂着耳朵,转过身去,巴不得自己死了。做什么都好,就是不要眼睁睁地看着这种痛苦的情景而毫无办法埃要守在这里,花这么长时间等一个孩子落地,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倒霉的事了。
  何况这样等着等着的时候,她很清楚北方佬实际上已经到五点镇了。
  她真后悔自己以前没有多注意听听那些主妇们谈生孩子的事。要是平时注意到就好了!要是平时多关心这种事情,她现在就会知道媚兰是不是要很久才能生下来。她隐约记得皮蒂姑妈讲过,她的一个朋友生孩子整整整生了两天,结果没生出来自己就死了。说不定媚兰也得生两天呢!可是媚兰身体这样娇弱,她一定经不起两天的折磨。她很快就会死的。要是孩子不早些下来,如果艾希礼还活着,她怎么有脸去告诉他媚兰已经死了----她曾经答应过要照顾她呀!
  起初,媚兰疼得厉害时总是要把握住思嘉的手,但是她抓得那么紧,几乎要把骨头都捏碎了。一个钟头以后,思嘉的手就青肿起来,快要不能动弹了。她只得拿两条毛巾扎在一起,系在床腿上,然后让媚兰的两只手拉住打结的那一头。
  媚兰拉着它就像拉着自己的生命线似的,时而紧张地拽住,时而放松一下,随意地撒扯着。整个下午,她的声音像落在陷井里垂死的野兽一般在哭叫。她偶尔放下毛巾,无力地搓着双手,瞪着两只痛得鼓鼓的眼睛仰望着思嘉。
  “请说说话吧,对我说说话吧,"她低声说,这时思嘉便随意闲聊一阵,直到媚兰又抓住那个毛巾结开始扭摆起来。
  房间里又暗又热,充满了痛苦的喊叫和嗡嗡的苍蝇,可是时间过得慢极了,思嘉连早晨的事也有点记不起来了。她觉得仿佛自己在这个闷热、阴沉和汗湿的地方已待了一辈子似的。每当媚兰喊叫时她也很想喊叫,只是由于狠命地死咬着嘴唇不放才没有喊叫出来,并终于把内心的狂乱遏制下去了。
  有一次,韦德踮着脚尖跑上楼来,站在门外哭泣。
  “韦德饿了!"思嘉听了起身往门外走去,这时媚兰低声说,"求求你。别离开我。你不在我就忍不住了。"这样思嘉只好打发百里茜下楼去热点玉米粥喂他。至于她自己,她觉得从下午起她就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了。
  壁炉上的钟已经停摆,她已没法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只有等到房里的热气渐消和那一点一点亮光暗淡下去时,她才把窗帘拉开,猛地发现原来快傍晚了,太阳像个猩红的火球已远远斜挂在西天。不知为什么,她原以为永远是酷热的中午呢。
  她紧张地猜想现在商业区已经变成什么样子。是不是军队已经全部撤出去了?北方佬进来了没有?联盟军会不经过战斗就开走吗?于是,她不由得十分遗憾和沮丧地想起,联盟军为数那么少,而谢尔曼的部队又多又强壮,谢尔曼啊!连撒旦本人也不会像他这样叫人害怕呢!可现在已没有时间来想这些了,因为媚兰在喊着要水,要一块湿毛巾敷在她头上,要人给她打扇,要人驱赶她脸上的苍蝇。
  在暮色降临时,百里茜像具黑幽灵似的急急忙忙点起灯,媚兰显得更虚弱了。她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呼唤艾希礼,好像神经昏迷了。这种单调可厌的呼唤声使思嘉恨不得拿一只枕头把她的嘴捂祝也许大夫最终会来的吧。这时希望又开始抬头,但愿他快点来!她转身打百里茜的主意,吩咐她赶快到米德家去,看看大夫或者他太太在不在家。
  “要是大夫不在,就问问米德太太或他们家的厨娘有什么办法,求她们赶快来一下!"百里茜啪哒啪哒走了,思嘉望着她在大街上匆匆忙忙地奔跑,她从来没有想到这小东西会跑得这么快。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她独自一人回来了。
  “大夫整天不在家。说不定他跟那些大兵一起走了。费尔已经完了!思嘉小姐,”“死了?”“是的,太太,"百里茜用自以为重大和得意的口气说。
  “车夫塔尔博特告诉俺的。他给打中了----”“别去管这些了。”“俺没看见米德太太。厨娘说米德太太在给费尔洗身子,要赶在北方佬到这里之前把他安葬好,厨娘说媚兰小姐要是痛得不行了,只消在她床底下放把刀子,就会把阵痛劈成两半的。"思嘉听了这些毫无用处的话,气得又瞪她了,可是媚兰睁着那双鼓胀的眼睛低声说:“亲爱的,北方佬来了吗?”“不,"思嘉坚决地说。"百里茜就会撒谎。”“是的,太太。俺就是这样。"百里茜急忙表示同意。
  “他们快来了,"媚兰低声说,她没有受骗,便将脸埋在枕头里,但声音是捂不住的。
  “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歇了一会儿又说:“啊,思嘉,你得带着韦德一起离开。你别待在这里了。"其实媚兰说的也就是思嘉一直想着的事,可是思嘉听见她说出来反而恼羞成怒了,仿佛她内心的怯懦已明明白白地流露在脸上,被媚兰看透了似的。
  “我并不害怕。别傻了。你知道我是不会离开你的。”“反正我快死了。你走不走都一样,"接着她又呻吟起来。
  思嘉像个老太婆似的扶着栏杆慢慢从黑暗的楼梯上摸着走下来,生怕不小心跌倒了。她的两条腿像铅一般沉重,她又疲劳又紧张,一路直哆嗦,同时因为浑身是汗而在不断地打冷战。她十分吃力地摸到前边走廊里,在顶上一级台阶颓然坐下。她背靠着一根廊柱斜倚在那里,用颤抖的手解开胸衣当中的扣子,让胸衣半敞着。夜色黑沉沉,温暖而柔和,她侧身凝望着它,迟钝得像头耕牛。
  一切都过去了。媚兰并没有死。那个像小猫似的哇哇叫的小崽正在百里茜手里接受头一次洗裕媚兰这时睡着了。以经历了这样一场梦魇般的剧痛和对接生程序一无所知,以致害多利少之后,她怎么还睡得着呢?她怎么没有死呢?思嘉知道,如果是她自己经受了这样一番折磨,那一定死了。可是事情一过,尽管她已虚弱得奄奄一息,媚兰居然还能声说:“谢谢你了。"思嘉是俯身侧耳才听见的。后来她就睡着了。她怎能睡得着呢?思嘉忘记了自己生完韦德之后睡着过。她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她的脑子已成了真空;世界已成了真空;在这漫无尽头的一天之前不曾有过生活,在这以后也不会有----只有----酷热难熬的夜晚,只有她那粗嘎疲倦的呼吸声,只有从腋窝到腰、从臂部到膝盖淋漓不息的,模糊冰冷的汗水。
  她听见她自己的呼吸声从均匀响亮转为痉挛性的抽泣,但她的眼睛是干枯而火辣辣的,仿佛它们再也不会流泪了。她缓慢而吃力地抬起身来,将沉重的裙裾拉到大腿以上。她同时感到又冷又热又模模糊糊,而微微的夜风吹在四肢上却爽快得很。她模糊地感到,如果皮蒂姑妈看见她斜躺在这前廊上,裙子撩得那么高,连内裤都露了出来,不知要怎么说呢。
  不过她不管它。她什么也不管了。时间已停滞不前。现在可能刚过黄昏不久,也可能已经半夜了。她不清楚,也不去管它。
  她正要阖眼并感到睡意渐浓时,忽然听见楼上走动的脚步声,心想"这可能是该死的百里茜吧"。在黑暗中过了不知多久,百里茜来到她身边,得意地唠叨起来。
  “思嘉小姐咱们干得不错呢。俺说俺妈也不会比这再好了。"思嘉睁大眼睛从黑暗中望着百里茜,因为太累才没有呵斥,没有责骂,没有数落百里茜的过错----她对自己并没有的那种经验的吹嘘,她的恐惧,她那笨手笨脚的忙乱样儿,她到紧急关头的手足无措:不是拿错了剪刀,就是把水盆里的水溅得满床都是,甚至还失手把新生婴儿跌落过呢。可现在她倒是吹起牛来,说自己干得多么好了。
  可是,北方佬还要解放黑人呀!不错,北方佬是受他们欢迎的。
  她又静静地靠着柱子斜躺下去,百里茜也明白她的心情,便蹑手蹑脚躲进黑暗中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思嘉的呼吸已渐渐缓和下来,心跳也平稳了,她才隐约听见前面路上从北边来的杂乱的脚步声。士兵!她慢慢坐起来,把裙子往下拉拉,尽管知道在黑暗处谁也不会看见。他们眼看来到了屋前,绵延不断的一支队伍像些影子一个个过去,这时她向他们喊起来。
  “唔,请等一等!”
  一个人影离开队伍来到大门口。
  “你们把我们丢下不管了?你们要走了?"那人影似乎摘下了帽子,黑暗中传来平静的声音。
  “是的,太太。正是这样,我们是最后一批从防御工事中撤出来的,从北边大约一英里的地方。”“难道你们----难道军队真的在撤退?”“是的,太太。你看,北方佬就要来了。"北方佬就要来了!她把这件事忘记了呢。她的喉咙突然发紧,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那人影走开,同别的影子混淆在一起,杂沓的脚步也在黑暗中渐渐消失。"北方佬就要来了!
  北方佬就要来了!"这便是他们的脚步声的节奏所说的那句话,这便是思嘉那颗突突急跳的心一下子捶击的声音。北方佬就要来了啊!
  “北方佬就要来了!"百里茜大声嚷着,缩着身子向思嘉紧靠过来。"唔,思嘉小姐,他们会让咱们全死光的;他们会用刺刀捅进咱们的肚皮!他们会----”“啊,别嚷了!"这种事用不着听见别人用颤抖的声音说出来,光在自己心里想想就够你害怕的了。于是她心里又冲起一阵恐慌。她怎样才能逃走?她怎么办?她到哪里去寻求帮助呢?所有的朋友都对她毫无用处了。
  她突然想起瑞德·巴特勒,便觉得得神思镇定,不再惶恐了。她怎么整个上午像只没头的小鸡到处乱窜却没有想起他来呢?他至今还在城里。她固然恨他,可他是强壮而能干的,又不怕北方佬。的确,他上次在这里时她曾经对他大发脾气,他也说了一些令人难以饶恕的话,不过在目前这种时候,她是不会去计较那些事的。他还有一骑马和辆马车呢。啊,她怎么没有早想其他啊!他可以把他们全都带走,离开这个鬼城市,不受北方佬糟蹋,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到任何地方去都行。
  她回头面对百里茜,十分急迫地吩咐她。
  “你知道巴特勒船长住在哪里吧----在亚特兰大饭店?”“是的,太太,不过----”“那好,现在你尽快跑到那里去告诉他,我要他来一下。
  我要他尽快赶着他的马和马车来,或者来一辆救护车,如果找得到的话。把媚兰小姐生了娃娃的事也告诉他。就说我要他来得我们离开这里。好,赶快!马上就去。"她直着腰背坐起来,推了百里茜一把,叫她快跑。
  “啊,上帝,思嘉小姐!俺可不敢一个人在黑夜里乱跑呀!
  要是北方佬把俺给逮住了呢?”
  “你只要快跑就能赶上刚才那些人,他们是不会让北方佬逮住你的。快走吧!”“俺害怕呀!要是巴特勒船长不在饭店里呢?”“那就打听他在哪里。难道你就连这点勇气也没有?要是他不在饭店,你就到迪凯特街的酒吧间去找他。到贝尔·沃特琳住的地方去。到处去找。你没看见,你这笨蛋,要是你不赶紧去找到他,北方佬就会把我们全部逮住的。”“思嘉小姐,俺要是上一家酒吧间或妻子家去了,俺妈会拿棉花秆抽俺呢。"思嘉站起身来。
  “好吧,我就揍你了,你要不去。你可以站在外面大街上叫他嘛,难道这样还不行?或者问问旁人他在不在里面。快走吧!"百里茜还在那里磨磨蹭蹭,又是用脚擦地,又是撅着嘴嘟囔。思嘉又用力推了她一下,她差一点从台阶上栽下去。
  “你得给我马上走,要不我就卖了你,叫你以后永远也见不到你妈和其他任何一个熟人,我还要把你卖出去当大田的劳工。赶快走吧!”“唔,上帝,思嘉小姐----"但是,在这位女主人坚决而无情的推搡之下,百里茜只得走下了台阶。前面的大门嘎嘎响了,思嘉又高声喊道:“快跑,你这小笨蛋!"她听到百里茜啪哒啪哒小跑的脚步声,随即声音在柔软的泥土路上渐渐消失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09:53: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章
  百里茜走了以后,思嘉回到楼下过厅里,点上一盏灯。屋里热得像个蒸笼,仿佛把中午的热气全都关在里面了似的。她那迟钝的感觉已在逐渐消失,肚子开始闹着要吃东西了。她记起自己从昨夜到现在一直没吃过什么,只喝了一勺玉米粥,于是端灯走进厨房。那儿炉子里的火已经灭了,但还是闷热得很。她发现长柄浅锅里还有半张硬玉米饼,便拿起来大口大口地啃着,一面寻找别的食物。盆里还剩下一点玉米粥,她等不及把它倒进碟子里,便随手用大钓舀着吃起来。那是应当放盐的,可是她饿急了,懒得寻找,接连吃了四勺,她这才觉得厨房里实在太热,便一手拿灯一手抓一块玉米饼到过厅里去了。
  她知道她应当上楼去陪伴媚兰。要是出什么事,媚兰也没有那个力气叫人呢。可是一想起要回到那间房里,那间她已经待过许多恶梦般钟点的房里,她就厌烦得很。哪怕媚兰就要死了,她也不能再回到那里去。她永远也不要再见那个房间了。她把灯放在窗边的烛台上,然后又回到前面走廊上去。这里凉快得多,尽管夜里的气温仍然是相当热的。她坐在台阶上,在灯火投过来的暗淡的光圈中,又啃起玉米饼来。
  她啃完玉米饼,体力恢复了些,揪心的恐惧也随之而来了。她听得见街上远处嗡嗡的嘈杂声,但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她只觉得有种洪大的声响在时期时伏,但压根儿听不清楚。她聚精会神地向前倾着身子细听,很快就因为过于紧张而腰酸背疼起来。这时,世界上再没有别的事情叫她如此渴望的了,像现在渴望听到马蹄声、渴望看到瑞德那毫不在意和充满自信的眼光来嘲笑她的恐惧模样。瑞德会把她们带走,带到某个地方去。她不知道去哪里。她也不去管它。
  她坐在那里侧耳倾听市区的声音,这时树顶上升起一片隐隐的火光,使她觉得奇怪。她望着望着,那火光愈来愈亮。
  黑暗的天空发红了,先是粉红,随即变成深红,接着她突然看见一条巨大的火舌从树顶上蹿而起,高高地升到半空中。她猛地跳起来,心又开始发紧了!怦怦地跳个不停。
  北方佬已经来了!她知道他们来了,正在那里烧毁市区。
  那些火焰好像在距市中心不远的东边。它们升得越来越高,同时迅速展成一大片红光,她看了十分害怕。一定是一整条大街烧起来了。一阵略带些热的微风从那边迎面吹来。她闻到了烟火味。
  她跑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想更好地看看整个情况。天空呈一片可怖的殷红色,大团大团的黑烟像云涛似的旋转着挂在火焰上空。现在烟火味更浓了。思嘉心乱如麻,时而认为这火焰会很快蔓延到桃树街,把这幢房子烧掉,时而设想北方佬会向她冲过来,她要往哪里逃跑,她要怎么对付。好像地狱里所有的魔鬼都在她耳边喊叫,她的脑子在极度的惶惑和惊恐中旋转起来,她不得不紧紧抓住窗棂,否则就要跌下去了。
  “我得好好想想,"她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我一定得想一想。"可是思绪躲避她,像只受惊的蜂鸟在她心头掠过去。她俯靠着窗棂站在那里,忽然一个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飞来,比她前几天听到过的大炮声都要响得多。天空被巨大的火焰撕裂了。接着又是几声巨响。大地震撼着,她头上的窗玻璃被震碎了,纷纷落在周围。
  一声又一声震耳的爆炸声不断传来,世界变成了一个充满喧声、火焰和浑身颤抖的地狱。火星汇成一股股激流蹿入天空,然后缓缓地、懒懒地穿过血红的烟云降落下来。这时她仿佛听到隔壁房里无力的呼唤声,但是她不去管它。她现在没有工夫去顾媚兰了。现在除了恐惧,那种如她所见的火焰般迅速流遍全身血脉的恐惧,再也没别的东西要顾及的了。
  她像一个吓得发疯的孩子,要把自己的头钻进母亲怀里,躲避眼前的情景。如果她是在家里,跟母亲一起,那多好埃从这些惊心动魄的响声中她听到另一种声音,一种三步并作一步惊惶地奔上楼来的脚步声,同时还听到一个像迷路的猎狗狂叫的声音。百里茜冲进来了,她奔到思嘉跟前,像要把骨头也捏碎似的。一把紧紧地抓住她的胳臂。
  “北方佬----"思嘉首先嚷起来。
  “不,太太。是咱们自己人!"百里茜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指甲在思嘉的胳臂上掐得更深了。"他们在烧铁厂和军需站和仓库,还有,上帝,思嘉小姐,他们还把七十卡车的大炮炮弹和火药爆炸了,而且,耶稣,咱们都会被烧光呢!"百里茜又尖叫起来,一面紧紧抓住思嘉的手臂,使她又痛又恼,忍不住要哭了。最后思嘉使劲甩掉她的那只手。
  还来得及逃跑呀!原来北方佬还没来呢!于是她把惊散了的全身力气重整起来。
  她想:“如果我不能控制住自己,我就会像只烫坏了的猫儿似的拼命号叫了!”同时百里茜那副可怜的惶恐相也帮助着她镇定下来,她抓住百里茜的肩膀使劲摇晃。
  “还是谈正经的吧。别管那些乱哄哄的事了,北方佬还没来呢,你这傻瓜!你见到巴特勒船长了吗?他是怎么说的?他会不会来?"百里茜不再号叫了,但是她的牙床还在打颤。
  “是的,太太。俺后来找到他。像你吩咐的,在一个酒吧间。他----”“他会来吗?别管在哪里找到的。你告诉他要把马带来吗?”“上帝,思嘉小姐,他说咱们的军队把他的马和马车拉去当救护车了。”“啊,我的天啊!”“不过,他会来----”“他怎么说的?"这时百里茜不太喘了,已能稍稍控制自己,但她的两个眼珠子还在紧张地转动。
  “是这样,太太,正像你说的,俺在一家酒吧间找到了他。
  俺站在外面喊他,他就出来了。他奇怪地看着俺,俺刚要跟他说话时,大兵就把迪凯特街那头的一家妻子拆倒并放弃火来。他说来吧,就一把拽着俺跑到五点镇。后来他说:什么事?快讲。俺说你说的,巴特勒船长,请赶快来,带着你的马和马车来。媚兰小姐生了个娃娃,思嘉小姐急着要离开这个城市。他说,她打算到哪里去呀?俺说,俺不知道,先生,不过你一定得去,因为北方佬就要来了,要他陪你一起走。他笑着说他们把他的马拉走了。"思嘉的心情沉重起来,觉得最后一线希望也消失了。她真傻呀,干吗没有想到军队撤退时必然会把留在城里的所有车辆和骡马都拉走呢?她一时吓得目瞪口呆,也没听见百里茜还在说些什么,不过她很快又恢复过来,继续听下半截的故事。
  “后来他说,告诉思嘉小姐,叫她放心吧。我要到军队里去替她偷骑马来,哪怕只剩下一匹也好。他还说,在这以前我就偷过马呢。告诉她,我哪怕丢了性命也要给她弄骑马来。
  后来他又笑着说,赶快回家去吧。可是俺刚要动身,就普通一声响起来了!俺吓得几乎倒下了,这时他说这没有什么,只不过咱们自己人把火药炸了,免得落到北方佬手里,还有----”“他会来吗?他在设法弄一骑马来?”“他是这么说的。”她长长地舒了口气,觉得轻松了些。瑞德是个能干的人,只要还有办法弄到一骑马,瑞德·巴特勒是一定会弄到的。要是他把她们从这片混乱中救出去了,她就饶恕他一切的过错。
  逃跑呀!只要跟瑞德在一起,她就什么也不怕了。瑞德会保护她们。感谢上帝赐予了这个瑞德啊!她现在纯粹从安全着眼,变得很实际了。
  “把韦德叫醒,给他穿好衣裳,替我们打点一包常用的衣裳。把它们装进箱子。别告诉媚兰我们要走了。还不到时候呢。不过要用两条厚毛巾小心地把婴儿裹好,把他的衣服也包起来。"百里茜还是拉着她的裙子不放,她除了翻白眼没有一点表情。思嘉推她一把,把她那紧抓着的手摆脱掉。
  “快去,"她喊道。这时百里茜才像兔子似的悄悄走开了。
  思嘉知道她应当进屋去安慰安慰媚兰,知道媚兰一定被连续不断的轰轰巨响和映红了整个天空火光吓昏了。那光景简直就像世界的末日到了!
  但是,她此刻还下不了决心回那间屋去。她跑下楼来,有意要把皮蒂姑妈逃往梅肯时留下的那些瓷器和银器收拾一下。可是等她走进饭厅时,她的一双手却哆嗦颤抖起来,把三只碟子掉在地下打碎了。她跑到走廊上细听外面的动静,随即又回到饭厅里,把些银器当啷一声掉在地板上。不知怎的,她碰到什么就掉落什么。她慌慌张张行走时还在旧地毯上滑了一跤,普通跌倒了呢,不过她即刻跳起来,一点也没有感觉到痛。她听得见百里茜在楼上像只野兽似的到处奔跑,那声音使她怕极了,因为她自己也同样在盲目地跑来跑去。
  她跑到走廊上去有十来次了,不过这次她绝不再回来打那个费力不讨好的包裹了。要想收拾一点东西简直是不可能的。她在走廊上坐下。除了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在这里等待瑞德,看来什么也做不成了。可是左等右等,他就是不来。
  最后,从大路前头很远的地方,她听见一种没有上油的车轴的吱吱嘎嘎和缓慢而隐约不清的得得马蹄声。他干吗不快点走呀?他干吗不鞭打着马跑起来呀?
  那声音近了,她一跃而起,呼喊瑞德的名字。然后,她隐约看见他从一辆小货车的座位上爬下来,接着大门喀嚓一声,他朝她走过来了。他来到灯光下,才叫思嘉看清楚了。他穿得整整齐齐,像要去参加跳舞会似的。雪白的亚麻布外衣和裤子熨得笔挺,绣边的灰色水绸背心,衬衫胸口镶着一点点褶边。他那顶宽边巴拿马帽时髦地歪戴在头上,裤腰皮带上插着两支象牙柄的长筒决斗手枪。外衣口袋里塞满了沉甸甸的弹药。
  他像个野人似的从走道上轻快地大步走来,漂亮的脑袋微微扬起,神气得像个异教徒王子。那种思嘉下了黑夜的恐怖,却像一贴兴奋剂似的使他显得更强悍了。他那黝黑的脸上有一丝勉强掩饰着的残暴无情的神色,这一点如果思嘉头脑清楚,看出来了是会把她吓倒的。
  他那对黑眼睛眉飞色舞,仿佛觉得眼前这整个局面倒很有趣,仿佛这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和一派恐怖的火光只不过是吓吓小孩子罢了。他走上台阶时她摇摇晃晃地迎上前去,这时她脸色惨白,那双绿眼睛像在冒火似的。
  “晚上好,"他拖长音调说,同时刷地一下摘下了帽子。
  “咱们碰上了好天气啦。我听说你要旅行去呢。”“你要是再开玩笑,我就永远不再理睬你了,"她用颤抖的声音说。
  “你不见得真的被吓坏了吧!"他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诡秘地微笑着,她真想把他推回到台阶下去。
  “是的,我害怕得要死,我就是被吓坏了。而且如果你也有上帝给山羊的那点意识,你照样会害怕的。不过咱们没时间闲扯了。咱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听你的吩咐,太太。不过你琢磨到哪里去好呢?我是怀着好奇心跑到这儿来的,无非想看看你们打算往哪儿去。你们不能往北也不能往东,不能往南也不能往西。四面八方都有北方佬。只有一条出城的路北方佬还没拿到手。咱们的军队就是由这条路撤退的。可这条路也通不了多久了。史蒂夫·李将军的骑兵正在拉甫雷迪打一场后卫战来维持这条通路,以保证部队撤退,部队一撤完,这条通路也就完了。你如果跟随部队沿麦克藺诺公路走,他们就会把马拉去,这匹马尽管不怎么样,可我是费了不少力气才偷到手的呢。你究竟要到哪里去呀?"听他说了这许多话,她站在那里浑身哆嗦,几乎什么也没听见。不过,经他这一问,她却突然明白地要到哪儿去了,她明白在这悲惨的整整一天里她都是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的。那唯一的地方呀!
  “我要回家去,"她说。
  “回家?你的意思是回塔拉?”
  “是的,是的!回塔拉去!啊,瑞德,我们得赶紧走呀!"他瞧着她,好像她神志不清了似的。
  “塔拉?我的天,思嘉!难道你不知道他们整天在琼斯博罗打吗?就是为了抢夺在拉甫雷迪前后十英里的那段大路打呀,甚至打到琼斯博罗的街上去了。此刻北方佬可能已经占领了整个塔拉,占领整个县了。谁也不清楚他们到了哪里,只知道他们就在那一带。你不能回家!你不能从北方佬军队中间穿过去呀!”“我一定要回去!"她大喊道。"我一定要!我一定要!”“你这小傻瓜,"他的声音又粗又急。"你不能走那条路嘛。
  即使你不碰上北方佬,那树林中也到处是双方军队的散兵游勇。而且咱们的许多部队还在陆续从琼斯博罗撤退。他们会像北方佬一样即刻把你的马拉走。你唯一的办法是跟着部队沿麦克诺公路走,上帝保佑,黑夜里他们可能不会看见你。
  但是你不能到塔拉去。即使你到了那里,你也很可能会发现它已经被烧光了。那样做简直是发疯。我不让你回家去。”“我一定要回去!"她大声嚷着,嗓子高得尖叫起来了。
  “你不能阻拦我!我一定要回去!我要回去!我要我的母亲!
  你要是阻拦我,我就杀了你!我要回去!"恐惧和歇斯底里的眼泪从她脸上淌下来,她在长时间紧张的刺激下终于忍不住了。她挥舞着拳头猛击他的胸部,一面继续尖叫:“我要!我要!哪怕得一步步走回去也行!"她突然被他抱在怀里了,她那泪淋淋的胸脸紧贴在他胸前浆过的衬衫褶边上,那捶击他的两个拳头也安静地搁在那里。他用两手轻柔地、安慰地抚摩着她的一头乱发,他的声音也是柔和的。那么柔和,那么宁静,不带丝毫嘲讽意味,好像根本不是瑞德·巴特勒的声音,而一个温和强壮的陌生人的声音了,这个陌生人满身是白兰地、烟草和马汗味,使思嘉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父亲来。
  “好了,好了,亲爱的,"他温柔地说。"别哭,你会回去的,我勇敢的小姑娘。你会回去的。别哭了。"她感到什么东西在触弄她的头发,心中微觉骚动,并模糊地意识到那可能是他的嘴唇。他那么温柔,那么令人无限地欣慰,她简直渴望永远在他怀里。他用那么强壮的胳膊搂抱着她,她觉得什么也不用害怕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条手绢,替她揩掉脸上的泪水。
  “来,乖乖地擤擤鼻子,"他用命令的口气说,眼里闪着一丝笑意,"我们得赶快行动了。告诉我该怎么办。”
  她顺从地擤擤鼻子,身上仍在哆嗦,可是不知要吩咐他干什么。他见她颤抖着嘴唇仰望着说不出话来,便索性自作主张了。
  “威尔克斯太太已经分娩了?可不能随便动她呀!那可太危险了。要让她坐这辆摇摇晃晃的货车颠簸二十几英里,咱们最好让她跟米德太太一起留下来。”“我不能丢开她不管。米德夫妇都不在家呢。”“那很好。让她上车去。那个傻乎乎的小妻子哪儿去了?”“在楼上收拾箱子呢。”“箱子?那车上可什么箱子也不能放。车厢很小,能装下你们几个人就不错了,而且轮子随时就可能掉的。叫她一声,让她把屋里最小的那个羽绒床垫拿出来,搬到车上去。"思嘉仍然不能动弹。他紧紧抓住她的胳臂,他那浑身充溢着的活力部分地流注到她身上。她想:要是她也像他这样冷静,什么也不在乎,那就好了!他扶着推着她走进过厅,可是她仍然站在那里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他敝着下嘴唇嘲弄地说:“难道这就是那个向我保证既不怕上帝也不怕人的年轻英雄吗?”他突然哈哈大笑,同时放开了她的胳臂。她好像被刺痛了似的,瞪大眼睛看着他,心里恨他。
  “我并不害怕,"她说。
  “不,你是害怕的。我身边没有带嗅盐呢!再过一会儿你就要晕倒了。"她无可奈何地顿了顿脚,因为她想不出还能采取什么举动----接着便一声不响端起灯来,动身上楼去。他紧紧地跟在她后面,她还听得见他在一路暗笑。这笑声促使她坚强起来。她走进韦德的育儿室,发现他抓住百里茜的胳臂坐在那里,衣服还没有穿好,正在悄悄地打嗝儿。百里茜抽噎着。韦德床上那个羽绒褥套是小的,她叫百里茜把它搬下楼放到车上去。百里茜放下韦德,照她的吩咐去做了。韦德跟着她下楼,由于对眼前的事情感兴趣便不再打嗝儿了。
  “来吧,"思嘉说着,向媚兰的门口走去,瑞德跟在后面,手里拿着帽子。
  媚兰静静地躺在那里,被单一直盖到下巴底下。她的脸色惨白得可怕,但那两只深陷的带黑圈的眼睛却是安祥的。她瞧见瑞德来到她的卧室时并不显得惊讶,倒好像那完全是理所当然的事。她试着微微地笑了笑,可是这笑容还没来到嘴角就消失了。
  “我们要回家了,到塔拉去,"思嘉连忙向她说明。"北方佬很快就会来。瑞德准备带我们走。这是唯一的办法,媚兰。”
  媚兰无力地点点头,又向婴儿做了个手势。思嘉抱起那小娃娃,用条厚毛巾迅速把他包好。这时瑞德来到床边。
  “我会当心不让你难受的,"他悄悄地说,一面将被单卷起来裹着她的身子。”请试试能不能抱住我的头颈。"媚兰试了试,但两只胳臂无力地垂下来了。他弯着腰,将一只手臂伸过去托起她的肩膀,另一只抱住她的两个膝弯,轻轻地把她托起来。她没有喊叫,但思嘉看见她咬紧嘴唇,脸色也更加惨白了。思嘉高举起灯盏照着瑞德向门口走去。这时媚兰朝墙壁做了无力的手势。
  “要什么?”瑞德轻轻问道。
  “请你,"媚兰像耳语似地,一面试着用手指指,"查尔斯。"瑞德低头看着她,好像觉得她神志不清了,但思嘉明白了她的意思,有点不高兴了。她知道媚兰要的是查尔斯的照片,它挂在墙上他的军刀和手枪下面。
  “请你,"媚兰又耳语说,"那军刀。”
  “唔,好的,"思嘉说。她照着瑞德小心地走下楼梯以后,又回去把那军刀和手枪连同皮带都取下。要是拿着这些东西还要抱着婴儿,同时又端着灯盏,那样子会很狼狈。那媚兰,她一点不为自己濒临死亡和后面紧跟着的北方而着急,却一心挂念着查尔斯的遗物。
  她取下相平时偶尔瞧了一眼查尔斯的面容。他那双褐色大眼睛跟她的眼光碰上了,这时她好奇地将照片端详了一会。
  这个男人曾经是她的丈夫,曾经跟她并头睡过几个晚上,让她生了个也像他那样有一对温柔的褐色眼睛的孩子。可是她几乎不记得他了。
  婴儿在她怀里挥动小小的拳头,像只小猫似的轻轻地叫着,她低头看着他。她这才初次意识到这是艾希礼的孩子,并且突然用她身上剩余的全部力量期望他是她的婴儿,她和艾希礼的百里茜连蹦带跳跑上楼来,思嘉把孩子递给她。她们赶快下楼,一路上灯光向墙壁投下摇曳不定的影子。到了过厅里,思嘉看见一顶帽子,便急忙戴上,在下巴底下系好带子。这是媚兰的黑色丧帽,对思嘉的头也不合适,可是思嘉记不起自己的帽子放在哪儿了。
  她走出门外,一路擎着灯,下了屋前的台阶,同时设法不让那把军刀碰腿。媚兰直挺挺地躺在马车的后座上,她旁边是韦德和毛巾裹着的婴儿。百里茜爬进来把婴儿抱在怀里。
  车子很小,四周的挡板又很低。车轮向里歪着,似乎一转就会掉的,思嘉朝那骑马匹了一眼,顿时心就沉了。那匹马又小又瘦,没精打采地站在那里,把个脑袋几乎垂到前胯里去了。马背上伤痕累累,连呼吸也显得病恹恹的。
  “这可不是什么好马,是不是?"瑞德咧嘴笑笑。"就像会死在车辕里似的。不过,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一匹了。有一天我要详详细细告诉你,我是从哪里和怎样把它偷来的,以及我怎样把它偷来的,以及我怎样差一点吃枪子儿了。不为别的,单单出于对你的忠诚,我才在我事业上这个要紧的阶段当上了盗马贼----偷到了这样一匹宝贝马。好,让我扶你上车。"他从她手里接过灯来,放在地上。马车前座仅仅是横跨在两旁档板上的一条窄木板。瑞德将思嘉的身子一把抱起来,放到那块木板上。思嘉暗想,做一个像瑞德这样强壮的男人多好埃她把宽大的裙子塞大腿底下,端端正正坐好。如今有了瑞德在身边,她什么也不害怕,那爆炸声,无论那火光,乃至北方佬,都不怕了。
  他爬上车来,坐在思嘉旁边的座位上,然后提起缰绳。
  “啊,等等!"她惊叫。"我忘记锁前面的大门了!"他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一面抖动缰绳击打着马背。
  “你笑什么?”
  “笑你呀----你要把北方佬锁在大门外呢!"他说着,马已经慢悠悠地、很不情愿地向前走动了。那盏放在人行道上的灯继续照着,它散布的那个淡黄色的光圈愈来愈小,他们已去远了。
  瑞德赶着那匹慢腾腾的马从桃树街向西拐,马车摇摇晃晃地走上一条满是车辙的小道,猛地一颠把媚兰闷住的一声呻吟打断了。他们头上是交错遮盖的黑糊糊的树枝,两旁是在黑暗中影影绰绰呈现的寂静的房屋,以及像一排墓碑般隐隐发光的白篱笆木桩。这条路又狭又阴暗,像条遂道似的,不过从枝叶茂密的顶篷上隐隐透进来一点点红得可怕的天光,映照得一个接一个的黑影像幽灵似的一路冉冉而过。烟火味愈来愈浓,炽热的微风从市中心带来一片混乱的喧嚣、哭叫和重型军车滞缓的隆隆声响和部队行进时坚定的脚步声。瑞德抖着缰绳让马拐入另一条车道,这时又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传来,一团团大如流星烟火般的火焰和黑烟从西边猛地腾起。
  “那一定是最后一列军火车了,"瑞德平静地说。"他们为什么没在今天早晨运出去啊,这些笨蛋!那时还有的是时间嘛。现在可苦了我们了。我本来想走过市中心,我们就可以避开大火和迪凯特街上那些暴民,平平安安到达西南市区。可如我们必须在什么地方横过马里塔大街才行,而爆炸就发生在马里塔大街附近,除非我估计错了。”“我们----我们非得通过大火区吗?”思嘉战战兢兢地问。
  “还来得及避免,要是我们赶快跑,"瑞德说着,便突然从车上跑下去,消失在一座黑暗的庭院里了。他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根小小的树枝,用它狠狠地向伤痕累累的马背上抽打。
  那畜生只得蹒跚地小跑起来,气喘吁吁,跑得十分吃力,马车也一路摇晃着,颠簸着,车里的人像爆玉米花似的来回晃荡。这时婴儿在啼哭,百里茜和韦德也因为在马车挡板上碰得鼻脸肿而号啕大哭,可是媚兰却一声不响。
  他们驶近马里塔大街时,两旁的树木稀疏,高高的火焰在建筑物上呼啸而起,把街道和房屋卷入亮如白昼的熊熊火光中,投掷着一个个巨大的像沉船上的破帆在大风中疯狂旋转的暗影。
  思嘉的牙齿在格格地打战,但是她害怕得要命,连自己也不觉得了。她在发冷,浑身哆嗦,连那几乎烧到脸上的大火也不起任何作用了。这简直是地狱,她已经陷在里面,要是她还能支配自己颤抖的膝盖,她就会跑下车尖叫着从刚才来的那条黑路上奔回去,回到皮蒂姑妈的房子里去躲起来了。
  她畏缩地向瑞德靠得更紧,用发抖的双手抓住他的胳臂,仰望着他,希望他能说点什么,给她一点信心,给她一点安慰。
  他那黝黑的侧影被邪恶的红光映照得十分鲜明,就像古钱上铸造的一个头像似的,那样美丽、残忍而带有颓废色彩。他在她的触摸下回过头来,眼里闪着烈火般吓人的光辉。在思嘉看来,他显得又快活又轻蔑,仿佛对当前的局面感到极大的乐趣似的,仿佛他十分喜欢他们所面对的这个人间地狱。
  “这儿,"他伸手摸摸皮带上的一支长筒手枪。“如果有人,无论黑人白人,只要他走到你那边想抓这骑马,你就开枪把他毙了,以后再讲道理。不过,请千万不要一时激动把这匹宝贝马给打死了。”“我----我也有一支手枪,"她小声说,一面抓住裙兜里的那件武器,但几乎完全相信,一旦死神来到面前,她是会吓得不敢扣扳机的。
  “你真有?哪儿来的?”
  “是查尔斯的。”
  “查尔斯?”
  “是的,查尔斯----我的丈夫。”
  “你难道真的有过丈夫吗,亲爱的?"他低声说,同时轻轻地笑着。
  他要是赶快一点就好了!他要是认真一点就好了!
  “那你说我怎么会有了孩子呢?"她恶狠狠地嚷道。
  “唔,还有别的办法嘛,不一定要丈夫。”“闭住你这张嘴,快点儿跑好不好?”但是他突然勒住缰绳,因为已快到马里塔大街,马车在一家还没烧到的仓库旁边停住了。
  “赶快啊!"这是她心里唯一的一句话,赶快啊!赶快啊!
  “有大兵呢,"他说。
  在两旁燃烧的建筑物当中,一队士兵迈着行军的步伐沿马里塔大街走来,他们显得很疲乏,低着头,步枪随便背在身上,看来已无力快跑,连左右两边不时倒塌的梁柱和周围滚滚的浓烟也不在乎了。他们都穿得破破烂烂,已很难辩认出军官和士兵来,只不过偶尔看到有的破军帽上还别着饰有花环的"联盟军"标志。许多人赤着脚,有的头上或胳臂上缠着肮脏的绷带。他们陆续走过,谁也不向两旁看一眼,而且一路上都默默无言,就像一队幽灵,要不是那坚定的脚步声。
  “仔细瞧瞧他们吧,"瑞德用嘲弄的口吻说,"这样你将来就能告诉你的孙子们,你见过这光荣事业的后卫军撤退时的情景。"她顿时恨其他来,对他的恨暂时超过了恐惧,她甚至觉得恐惧已是次要的和渺小的了。她明白她自己和马车后座里的几个人的安全都要依靠他,而且只能依靠他。可是她恨他对待那些褴褛队伍的嘲笑态度。她想起已故的查尔斯和可能已不在人世的艾希礼,以及所有的那些正在浅浅的坟里腐烂的快活英俊的青年,并且忘记了她自己也曾经把他们当作傻瓜。她说不出话来,但她恶狠狠地盯着他时,眼睛里燃烧着憎恨和厌恶。
  最后一名士兵走过来了,那是个后排的小个儿,他的枪托一路在地上拖着,他摇摇晃晃,停下来凝望着前面的伙伴;他那张肮脏的脸像个梦游人的。由于疲倦而显得毫无表情,他像思嘉一样矮小,矮得几乎跟他的枪一般高,而他那肮脏的脸上还一点没有胡须呢。看来至多16岁,思嘉胡乱地想,一定是从乡团来的,说不定还是个逃跑的小学生。
  她望着望着,那孩子的两个膝头便慢慢打弯,最后倒在尘土中了。后排有两个人一声不响地走回来,回到孩子身边,其中一人是个黑胡子老长的瘦高个儿,他把手中的枪连同孩子提起来扛到肩上,那轻而易举的姿态就像是专干这一行的老手。他跟在撤退的队伍后面缓缓地走着,两只肩膀因横扛着那个孩子而稍稍下垂,可那孩子虽然虚弱,却像一个被年纪大的人惹得生气的顽童尖叫起来:“你这该死的家伙!放下我,放下我!我能走!"那个长胡子毫不理睬,扛着他继续往前走,很快便在大路拐弯处消失了。
  瑞德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前面那支队伍,手里的缰绳也放松了。黝黑的脸上流露出好奇的神情。这时,随着的旁边房梁倒塌的响声,思嘉看见一股火苗在他们身边那个仓库的屋顶上升起。接着,像大大小小的旗帜般的火焰兴高采烈地蹿上天空。浓烟刺痛了她的鼻孔,韦德和百里茜已开始咳嗽起来,连那小小的婴儿也在轻轻地打喷嚏。
  “啊,我的上帝,瑞德!你发疯了?赶快走呀,赶快走呀!"瑞德没有搭腔,只是拿那根树枝在马背上狠狠地抽了一下,让那畜生吓得跳起来往前一蹿,随即用尽可能高的速度载着他们摇摇晃晃地横过了马里塔大街。他们前面是一条火的隧道,两旁的建筑物在熊熊燃烧----这就是那条通往铁路的窄窄的短街。他们闯进了这条隧道。一片比十几个太阳还要亮的火光使他们头晕目眩,皮肤痛难忍,同时那呼啸声、爆炸声和倒塌也震得他们一阵耳鸣心悸,惶恐不安。他们觉得在这火的激流中熬得没完没了似的,然后才突然又进入半明半暗的夜色里。
  他们匆匆驶离大街,越过铁路,一路上瑞德始终在挥着鞭子,他的面容是镇定而冷静,仿佛忘记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了。他那宽阔的肩背向前躬着,下巴翘起来,似乎在想什么不愉快的心事。炽热的火光使他满头满脸汗水流个不停,但是他从没擦过。他们驶进一条又一条的小巷,然后又拐弯抹角地穿过一条条狭窄的街道,直到思嘉已完全看不出方向,那呼啸的大火也在他们背后渐渐消失了。可瑞德依旧有规律地挥着鞭子。仍旧一言不发。天空的红光此刻在渐渐消隐,道路已变得又黑又吓人,思嘉很希望他能说说话,无论说什么,哪怕是嘲讽的、带侮辱性的,伤人自尊心的也好。可是他一句话也不说。
  无论他说不说话,她都要感谢上帝,因为他在就是最大的安慰了。有个男人在她身边,让她紧紧地靠着,感觉到他结实牢靠的臂膀,知道他在挡住那不可名状的恐怖使之不来伤害她,哪怕他仅仅坐在这里凝望,也是很值得庆幸的事!
  “唔,瑞德,"她抓住他的胳臂小声说,"要是没有你,我们会怎么样?我真高兴你没有到军队里去啊!"他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可吓得她连忙松开他的胳臂往后退缩。他眼睛里已没有嘲弄的神色,他的目光是赤裸裸的,充满了愤怒和惶惑之情。他咬了咬上嘴唇,随即回过头去。他们颠簸着行驶了好一会,除了有时婴儿哭叫和百里茜在声唏嘘之外,一路上都默无声息。思嘉对百里茜的唏嘘实在已忍无可忍,便狠狠地掐了她一把,她着实尖叫了两声才吓得不再作声了。
  最后瑞德赶着马向右转了两回,不久便来到一条较宽广平坦的大路上。这时房屋的阴影已离得愈来愈远,而连绵不绝的树林却如墙壁般在两旁隐约出现了。
  “我们现在已经出城,走上去拉甫雷迪的大路了,"瑞德简单地说,一面把缰绳收紧。
  “别再停了!快,”
  “让这牲口喘口气吧,"瑞德回过头来对她说,接着又慢吞吞地问:“你仍然决定要干这种发疯的事吗?思嘉。”“什么事?”“你还想冒险到塔拉去吗?那是自杀行为。史蒂夫·李的骑兵和北方佬的军队正在你前面阻挡着呢。"啊,我的上帝!在她经历了这可怕一天的种种艰险之后,居然他还想拒绝她的要求,不送她回家去。
  “啊,是的,是的!瑞德,求求你了,让我们快点走吧。
  马并不累呢。”
  “稍等一等。你们不能走这条大路到琼斯博罗去。你们不能沿铁路走。他们成天在南面拉甫雷迪一带激战呢。你知道还有旁的路好走吗?马车路或小路,无需经过拉甫雷迪或琼斯博罗。”“唔,有的,"思嘉像得救般地喊道。"只要我们能够到达拉甫雷迪附近。我知道有条马车路可以走开琼斯博罗大道若干英里过去的。我和爸常常走那里。它是从麦金托什直接过来的,那儿离塔拉只一英里。”“那好,也许你们可以平安通过拉甫雷迪了。史蒂夫·李将军整个下午都在那里掩护撤退,北方佬可能还没有到。也许你们能通过,如果史蒂夫·李将军的部队不把你们的马抢走的话。”“我----我能通过?”“是的,你,"他的口气很干脆。
  “可是,瑞德----你----难道你不送我们了?”“不。我要在这里跟你们分手了。"她惊惶失措地看看周围,看看身后那灰色的天空,看看左右两旁阴暗茂密得如监狱高墙的树木,看看马车后座上吓呆了的人影----最后才回过头来凝望着他。难道疯了?难道她听不明白?
  他这时咧嘴笑了。她在朦胧中看得见他那雪白的牙齿和隐藏在他眼光背后的嘲弄意味。
  “跟我们分手?你----你到哪儿去呀?”
  “我嘛,亲爱的,我到军队里去。”
  她好像放心而又厌烦地叹了一声。他干吗偏偏在这个时候开玩笑呀?哼,没听他说过,瑞德到军队里去!那些被战鼓声和讲演家的大话所诱惑而断送了性命的人都是傻瓜----牺牲自己来让聪明人赚钱的傻瓜吗?
  “啊,你把我吓成这样,我恨不得把你掐死呢!咱们快走吧。”“亲爱的,我可不是开玩笑。思嘉,这叫我太伤心了。你居然不理解我勇于牺牲的精神,你的爱国心,你对于我们的光荣事业的忠诚,都到哪里去了呢?现在是你叫我光荣凯旋或马革裹尸而归的最好时机了。你快说呀,因为我没有时间在赴前线参加战斗之前发表激昂慷慨的演说了。"他那慢吞吞的声调,在她听来是带讽刺的。他是在讥笑她,甚至她觉得也是在讥笑他自己。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呀?什么爱国心,马革裹尸,激昂慷慨的说?他所说的不见得真正是那个意思吧。在这条黑咕隆咚的路上,她身边带着一个濒死的女人、一个新生的婴儿、一个愚蠢的黑人小妻子和一个吓坏的孩子,这时候,他居然如此轻松地提出要离开她,让她独自带他们从这广阔的战尝散兵游勇、北方佬和炮火以及天知道还有什么样的风险中穿过去,这简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曾经有一次,她六岁的时候,从树上摔下来,脸朝下直挺挺地跌在地上。她至今还记得当时她恢复呼吸以前那片刻之间难受的感觉。现在她瞧着瑞德,内心的感受也完全像当时那样:呼吸停止,不省人事,恶心。
  “你是在说着玩的,瑞德!”
  她拽住他的胳臂,眼泪簌簌地往他的手腕上滴下来。他把她的手举到唇边轻轻地亲了亲。
  “难道你不是这样吗,自私透了,亲爱的?只顾你自己的宝贵安全,便不管联盟的生死存亡了。试想,由于我在最后时刻出现,咱们的部队会受到多大的鼓舞啊!"他说着,声音中带有一种不怀好意的亲切感。
  “啊,瑞德,"她哭着说,"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呢?你干吗要丢开我呀?”
  “怎么,"他快活地笑道。"也许就因为我们所有南方人身上那种叛心理在作祟吧。也许----也许因为我觉得惭愧了。
  谁知道呢?”
  “惭愧?你迟早会惭愧死的。把我们丢在这里,无依无靠----”“你并不是无依无靠呀。亲爱的思嘉!每一个像你这样自私自利而坚决的人是决不会无依无靠的。北方佬要是能抓到你,那才是上帝保佑他们呢。"她惊惶失地望着他,只见他突然跳下马来,走到她这边的马车旁边来。
  “你下来吧,"他吩咐她。
  她瞪大眼睛瞧着他。他鲁莽地伸出双臂,把她拦腰抱出来扔在地上。接着他又紧紧拽住将她拖到了离马车好几步的地方。她感到鞋子里的尘土和碎石把她的脚硌痛了。寂静而炎热的黑夜像梦似的包围着她。
  “我不想要求你了解或宽耍我也毫不在乎你会不会这样,因为我是永远不会了解或宽恕我自己做这种傻事的。我深恨自己身上还残留着这么多不切实际的空想。可是我们美好的南方正需要每个男人去为它献身呢。难道我们勇敢的布朗州长不就是这样说的吗?反正我要上前线去了。没关系。"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得那么放肆,那么响亮,连黑暗的树林里都发出了回响。
  “'我要不是更爱荣誉,亲爱的,我不会这样爱你,'这话很恰当,不是吗?它无疑比我现在自己能想出的任何话都恰当。因为我就是爱你,思嘉不管上个月的那天夜里我在走廊上说了些什么。"他那慢悠悠的声音是温柔的,他的手,那双温柔而强有力的手,向上抚摩着她光着的臂膀。"我爱你,思嘉,因为我们两人那么相像,我们都是叛教者,亲爱的,都是自私自利的无赖。要是整个世界都归于毁灭,我们两人都会一点不在乎的,只要我们自己安全舒适就行了。"他在黑暗中继续说下去,她也听见了,可是压根儿没有听懂。他要把她丢在这里去单独面对那些北方佬呢,她心里正厌烦地试着接受这一冷酷的现实。她心里说:“他要丢开我了,他要丢开我了,"可是这并没有使她激动。
  后来他用双臂搂住她的肩膀和腰肢,她感到他大腿上坚实的肌肉紧贴在她身上,他外衣的钮扣几乎压进了她的胸脯。
  一股令人迷惘和惊恐的热潮流遍她的周身,把时间、地点和环境从她的意识中卷走了。她感觉自己像个布娃娃似的瘫软而温顺,娇弱而无所依靠,而他那搂抱的双臂又多么令人惬意啊!
  “你对于我上个月说的那些话不想改变自己的看法吗?没有什么能像危险和死亡那样给人以更大的刺激了。来一点爱国精神吧,思嘉。试想,如果你用美好的记忆送一名士兵去牺牲,那会怎么样啊!"这时他的髭须扎着她的小嘴,他在吻她,他用迟钝而势热的嘴唇吻着,那么不慌不忙,仿佛眼前还有一整天时间似的。查尔斯从来没有这样吻过她。塔尔顿家和卡尔弗特家的几个小伙子的吻,也从来不像这样叫她热一阵冷一阵地浑身颤抖。他将她的身子压向后面仰靠着,他的嘴唇从她喉颈上往下移动,直到那个浮雕宝石锁着她胸衣的地方。
  “亲爱的,亲爱的,"他低声唤着。
  她从黑暗中朦胧中瞧见那辆马车,接着又听见韦德刺耳的尖叫声。
  “妈,韦德害怕!”
  冷静的理智猛地回到她恍惚的心里,她想起自己一时忘记了的事情----她自己也吓住了,因为瑞德要抛弃她,抛弃她,这该死的流氓!尤其可恶的是,他居然如此大胆,站在大路上提出无耻的要求来侮辱她。愤怒和憎恨在她心头涌起,使她的脊梁挺起来,她用力一扭从他怀抱里挣脱出来。
  “啊,你这流氓!"她喊着,一面心急如火,想找出更恶毒的话来骂他,找出她听见杰拉尔德骂林肯先生和麦金托什人以及倔犟骡子的那些话来骂他,可是怎么也找不着。"你这下流坯,卑鄙肮脏的臭东西!"同时由于想不出更带侮辱性的手段,她把手抽回来,使出浑身的力气在他嘴巴上打了一巴掌。他向后倒退一步,忙用手抚摸自己的面孔。
  “哎,"他平静地哼了一声,然后两人面对面地在黑暗中呆立着。她听得见他粗重的呼吸声,仿佛跑得急了似的她自己也在吁吁喘气。
  “他们说对了!你不是个上等人!大家都是对的!”“我亲爱的姑娘,"他说,”这么不合适埃"她知道他又在笑了,这刺痛了她。
  “走吧!现在就走!我要你赶快走。我永远不要再见到你了。我希望一发炮弹正好落到你身上。我希望炮弹把你炸个粉碎。我----”“不用说下去了。我已经大致懂得你的意思。等到我作为牺牲品摆在国家的祭坛上时,我希望你的良心会使你感到内疚。"她听见他笑着走开了,便回到马车旁边来。她看见他站在那里,听见他正在说话,而且声音变了,变得那么谦和、恭谨,就像他每次跟媚兰谈话时一样。
  “威尔克斯太太吗?”
  百里茜用惊恐的声音从马车里回答。
  “我的上帝,原来是巴特勒船长呢!媚兰小姐早在那头就晕过去了。”“她还没死吧?还在出气吗?”“是的,先生,她还有气。”“那么,她像现在这样也许还好些。要是她清醒着,我倒担心她经受不了这许多痛苦呢。百里茜。好好照顾她吧,这张钞票给你。可千万不要变得愈来愈傻呀!”“是的,先生。谢谢先生。”“再见,思嘉。"思嘉知道他已转过身来面对着她,可是她不吭声。她恨透他了、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的两只脚磨着路上的鹅卵石,有一会儿她还看见他那宽大的肩膀在黑暗中隐隐显现。然后他就走了。她还听得到他的脚步声,但不久便渐渐消失了。她慢慢回到马车旁,两个膝头在不停地打战。
  他怎么会走了呢,怎么会走进黑暗,走入战争,走向一桩业已失败的事业,走进一个疯狂的世界去呢?他怎么会走啊,瑞德,这个沉湎于女人美酒,追求时髦服饰,讲究吃喝享乐,而又厌恶南方和嘲骂参军打仗的人,怎么会走呀?如今他那双光亮的马靴踏上了苦难的道路,那儿充满了饥饿、疲惫、行军、苦战、创伤、悲痛等等,像无数狂叫的恶狼在等着他,最后的结局就是死亡呢。他是没有必要去的。他安全,富裕,舒适。然而他去了,把她孤零零地抛弃在这漆黑的夜里,前面有北方佬挡着不让她回家去!
  如今她想了所有她要用来咒骂他的恶言恶语,可是已经晚了。她把头靠在马的弯脖子上,放声痛哭起来。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09:53: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章
  一清早,从头顶的树枝中间透过的灿烂阳光把思嘉晒醒了。因为睡觉的地方过于狭窄,她蜷缩得浑身发僵,一时间竟想不起自己是在哪里了。太阳照得她睁不开眼,她身下的那块硬木板硌着背,很不好受,两条腿上还压着个什么东西,觉得动弹不了。她勉强抬起上半身,发现原来是韦德睡在那里,把头枕在她的膝盖上。媚兰的两只脚几乎伸到她鼻尖上了,百里茜则睡在车座底下,像只猫似的蜷伏着,婴儿夹在她和韦德中间。
  后来她才记起了一切。她翻身端坐起来,急忙环顾周围。
  还不见有北方佬呢!感谢上帝,他们这个藏身之处昨晚竟不曾被人发现。现在所有的经历都回到记忆中来了,瑞德的脚步声消失后那段恶梦般的旅程,那漫漫长夜,他们颠簸着驶过的那条满是车辙和鹅卵石的黑暗道路,道路两旁马车不时滑下去的那些深沟,她和百里茜把马车推出深沟时那股疯狂的蛮劲儿,等等。她不寒而栗地记起,自己曾屡次把那匹倔犟的马赶进了田里和林中,因为她听见士兵们走近了,也不知是敌是友,生怕他们把马车抢走;生怕一声咳嗽、一个喷嚏,或者韦德的一个嗝儿,会暴露自己,把他们引过来。
  啊,那条黑暗的路啊,人们像幽灵似的悄无声息地走过,只有柔软泥土上的沉闷的脚步声,隐约的缰辔嘁喳声和皮革制品紧压的嘎嘎声!啊,多可怕的时刻呀!当他们的病马赖着不走,而骑兵和炮车正在黑暗中隆隆经过,在他们平息静坐的地方经过,离得那么近,她几乎能伸手摸到他们,能闻到士兵身上的臭味儿!
  最后,他们终于到了拉甫雷迪附近,看见远处有几堆营火还在闪闪发光,原来那是史蒂夫·李将军的最末一支后卫队在等候命令撤回。她兜了个一英里的弯儿走过一片耕地,直到背后那些营火看不见了为止。可是按着她就在黑暗中迷路了,怎么也找不着她本来很熟悉的那条马车道,便着急得哭泣起来。后来总算找到了,可那骑马却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管她和百里茜怎样拉呀拽呀,仍然拒不站起。
  这样,她只得把马卸下,浑身疲乏地爬进车的后部,伸着两条酸疼的腿躺了下来。她仿佛记得在朦胧入睡之前听见过媚兰的声音,那么微弱,好像很抱歉似地在那里恳求:“思嘉,请你给我一点点水,好吗?”她当时说过:“没有水了,”可是话音没落她就睡着了。
  现在已是早晨,世界显得清静而肃穆,周围是一片碧绿,洒着金黄灿烂的阳光。哪里也见不到了一个士兵。她觉得又饿又渴,浑身酸疼紧张,并且满心狐疑:她思嘉·奥哈拉,生来只能在亚麻布床单和羽绒床垫上才睡得安稳的,不知怎么居然像个大田劳工那样在硬木板上睡着了呢。
  她在阳光下眨着眼睛,偶尔瞧见了媚兰,顿时吓得喘息起来。媚兰躺在那里,脸色惨白,寂无声息,思嘉觉得她准是死了。她看起来像个死人,像个死了的老妇人,一张受尽折磨的脸,上面披散着几绺蓬乱纠结的黑发。接着,思嘉发现她那微弱的隐隐起伏的呼吸,知道媚兰昨晚竟活了过来,这才放心了。
  她们显然是在什么人家前院里的树底下度过了一夜,思嘉用手遮着眼睛向周围看了看。因为她面前是一条砂石铺的车道蜿蜒着,一直伸进一条林荫道中。
  “怎么,这是马罗里村呀!"她想,高兴得一阵心跳,因为可以找到朋友和帮手了。
  可是农场上笼罩着一片死一般的寂静。灌木和草地上的草由于马蹄、车轮和行人肆意地来回践踏碾压,已被蹂躏得乱七八糟,连沙土都给搅起来了。她向房子望去,但没有看到她所熟悉的那幢古老的装有白色护墙板的住宅,只有一长列长方形的焦黑的花岗石基石和两个高高伸入树林枯叶中的薰黑了的烟囱。
  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深深吸了口气。她会不会发现塔拉也是这副模样,只剩下一片废墟,像死一般岑寂呢?
  “我现在不要去想这些,"她急急忙忙告诉自己。"我现在不能让自己去想,一旦想起来,又要被吓住了。"不过,也由不得她自己,她的那颗心已加速跳动,一声声像轰雷似的:“回家去!赶快!回家去!赶快!"她们必须立即动身回家去。但是她们还得首先找些吃的和喝的,尤其是水。她把百里茜踢醒。百里茜转动着两只眼睛向四下里看了看。
  “天晓得,思嘉小姐,俺还以为除非进天堂就再也不会醒来了!”“你已经离那儿很远了,"思嘉说,一面拭着把自己的一头乱发向后掠掠。她的脸是湿的,身上也满是汗水。她觉得自己又脏又乱,粘粘糊糊,差不多要发臭了。她的衣服因为穿在身上睡觉,乱成一团。已经变得皱巴巴的,她这辈子还从没感到这样浑身疲倦和酸痛过、浑身的肌肉仿佛已不再是她自己的,昨晚的过度劳累还在折磨她,动弹一下就针刺般的剧痛。
  她低下头看看媚兰,发现她的黑眼睛已经睁开。这双眼睛显然不对头,火亮火亮的,下面各有一道弯曲的黑影。她张着干裂的嘴唇小声央求说:“水。”“快起来,百里茜,"思嘉命令说,"我们到井边去打点水来。”“可是,思嘉小姐,那里一定有鬼。说不定有人死在那里呢。”“你要是不快下车,我就打死你!"思嘉威胁着说,一面跛着脚从马车上爬下来,她实在没心思争辩了。
  这时她想起了那骑马。也许它已经在夜里死掉了!天知道,她给马卸车时,马就像快死了。她赶忙走到马车那边去,看见马躺在那里。如果马真死了,她要诅咒上帝,然后自己也死掉算了。《圣经》上就有人做过那样的事:诅咒上帝,然后死掉。她很能体会那人当时的心情。不过,马还活着----还在沉重地呼吸!它半闭着眼,但明明活着。好吧,只要给点喝,一定也会缓过来。
  百里茜很不情愿从马车上爬下来,一路嘟囔,跟着思嘉胆怯地向那条林荫道走去。废墟后面是一排粉刷过的奴隶住房,仍静静地蹲在交抱的大树下,但已经空无人迹。在这些住房和薰黑的石基之间,她们找到了水井,水井的顶篷仍竖立在那里,挂着的吊桶深深地垂在井中。思嘉和百里茜一起动手,用力把绳子往上绞,等到那桶清凉的活水从暗深的井底吊到台上时,思嘉禁不住低下头去攀着桶咕嘟咕嘟畅饮起来,弄得浑身都是透湿了。
  她喝个没完,旁边的百里茜等急了:“够了,思嘉小姐,俺也渴着呢,"这才提醒她想起别人也要喝。
  “把绳子解开,把吊桶提到马车上去,让他们也喝一点。
  剩下的都给马喝。难道你不想想媚兰小姐该奶孩子了?他会饿坏的。”“可是,思嘉小姐,媚兰没有奶----看来以后也不会有呢。”“你怎么知道?”“像她这样的人,俺见的多了。”“别再给我充什么内行了。昨天生孩子的事,你懂得的就够少的了。现在赶快走吧,我要想法子弄点吃的去。"思嘉找来找去一无所获,后来才在果园里拾到一些苹果。
  在这以前已有士兵到过那里,树上什么也没有了;她在地上捡到的那些也大半是烂了的。她把最好的几个装满裙兜,踏着柔润的土地走回来,一路上有些小石子钻进她的便鞋里。她昨天晚上怎么没想起换上一双硬些的鞋呢?她怎么没有带上些吃东西呢?她怎么没有把遮阳帽带来呢?她简直像个傻瓜!
  不过,那当然喽,她原以为瑞德会照顾她们的。
  瑞德!她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因为连这名字都是臭的。
  她多么恨他!他的为人多么可鄙!可是她竟站在路上让他吻过----还几乎很高兴呢!昨晚她简直疯了。他这人多么卑劣呀!
  她回来后,把苹果分给大家,剩下的扔到车子后边。那骑马现在已经站起来了,可是它尽管饮了些水也不见有多大的起色。在阳光下看来,它显得比昨晚糟得多了。它那两个臀骨高高矗起,就像一头老母牛掉似的,两胁也瘦得像搓衣板;至于脊背,那就只是一大片斑斑点点的伤痕罢了。思嘉套车时也畏畏缩缩不敢碰它。当她把嚼口塞进马嘴里,才发现原来马根本没牙了。都老掉了啊!为什么,瑞德既然要偷马,却没有偷一匹好些的呢?
  她爬上赶车的座位,用山胡桃树枝往马背上轻轻抽了一下。马喘息一声向前挪动了,可是它走得很慢,她把马赶上大路时发现连她自己这样筋疲力竭的人也会比它跑得快呢。
  啊,要是没有媚兰、韦德、百里茜和那个婴儿拖累她,她会很快跑回家去!那好多啊!真的,她宁愿一步一步跑回去,一步一步愈来愈接近塔拉,接近母亲呀!
  他们距离塔拉可能不过十五英里了,但是以这匹老马行走的速度,就还得花一整天,因为她不得不时常停下来让它休息。一整天啊!她顺着红光闪烁的大路向前望去,只见路上尽是深陷的车辙,那是炮车和救护车碾过后留下来的。她还得过许多小时才能知道,究竟塔拉是不是安然无恙,母亲是不是还健在。还得过许多小时,她才能结束这九月骄阳下的旅程。
  思嘉回过头来看看媚兰,在阳光下她闭着疲惫的眼睛在那里。思嘉扯开帽带,把自己的帽子扔给百里茜。
  “把帽子盖到她脸上。这样,她的眼睛就不会给太阳晒坏了。"于是,烈日直射到她那毫无遮蔽的头上,她心想:“不用等到天黑,我就会变得像珠鸡蛋一样满脸雀斑了。"有生以来她还从没有不戴帽子或披纱在太阳下待过,也从没有不戴手套用她那双胖乎乎的又白又嫩的小手拿过缰绳。可现在她却暴露在烈日下,赶着这辆由病马拉着的破车,浑身肮脏汗臭,肚子又饿。除了像蜗牛似的慢腾腾地爬过这片荒野之外,毫无它法。短短几个星期以前,她还是那么安全舒适!那时候她和每个人都以为亚特兰大万无一失,佐治亚决不会被敌人入侵----这好像就是昨天的事!然而,四个月前西北方面出现的那一小片乌云,居然很快酿成一场风暴,接着又成为呼啸的飓风,把她的整个世界都卷走了,把她本人也刮出那个庇护所,如今被抛在这鬼影憧憧的荒原上了。
  塔拉会安然无恙吗?或者塔拉也已经随风飘逝,随着那场席卷佐治亚的的飓风烟消云散了吗?
  她拿树枝抽打着这匹早已乏极了的马,想逼它走快一点,这时歪歪倒倒的马车像个醉汉似的颠簸着他们左右摇晃,不得安宁。
  空气像死一般沉闷。在傍晚的太阳光下,每一片记得很清楚的田地和灌木林都是碧绿的,寂静的,那种不祥的宁静在思嘉心中引起了恐惧。那天他们经过的每一幢弹痕累累、空无人烟的房子,每一个像哨兵似的站在火后废墟上的干瘦的烟囱,都使她愈来愈害怕了。从头天夜里以来,他们还没遇见过一个活人或一只活的动物。不错,有的是死人、死马、和死骡子躺在路旁、浑身肿烂、叮满了苍蝇,可是活的什么也没有。没有远处牲口的叫声,没有鸟儿歌唱,也没有一丝风吹动树叶。只有这骑马匹惫地行进时呱哒呱哒的蹄声和媚兰的新生儿嘤嘤的啼哭,打破了周围的死寂。
  乡村好像躺在某种可怖的魔法之下。或者更坏些,思嘉不寒而栗地暗想,它像一位母亲的熟悉可爱的面孔,那么美丽,可是终于在经历了死亡的痛苦之后宁静下来了。她觉得那曾经很熟悉的林地里一定到处是鬼。在琼斯博罗战役中死了成千上万的人呢。他们就在这阴森森的树林里,在傍晚斜阳透过静止的树叶胆怯地照着的地方,无论朋友和仇敌,都一样用沾满鲜血和红土的眼睛、用迟钝而可怕的目光、窥视着破马车里的她呢!
  “母亲!母亲!"她小声呼唤着。要是她能够克服这一切困难到达爱伦身边,那就好了!要是出于上帝的恩赐,塔拉还安然无恙,她能够赶着马车驶上那条漫长的林荫道一直奔到家里,看见母亲那张慈祥亲切的面孔,能够再一次抚摩到那双柔软、能干、会驱除恐怖的手,能够抓住爱伦的裙裾,并一头扎进它里面,那就好了!母亲会明白该怎么办的。她不会让媚兰和她的新生儿死掉。她会平静地说:“别响,别响,"把所有的幽灵和恐怖的东西都赶走的。可是母亲病了,也许快死了呢!
  思嘉用鞭子在马的臀部抽了一下。他们整天冒着酷热在这无究无尽的大路上爬行。他们得快点走啊!眼看就要天黑了,他们会孤零零地待在这死寂的荒原上。于是她用起泡的双手更紧地抓住缰绳,在马背上狠狠地抽打着,每抽一下她那酸痛的两臂都痛得像火燎似的。
  她只要能回到塔拉和爱伦的温柔怀抱里就好了。那时她要立即卸下肩头上的负担,那远不是她那年轻的肩膀所能胜任的沉重负担----那个濒死的妇人,那个迅速衰弱的婴儿,她自己的饥饿的小男孩,以及那个吓坏了的黑人。他们全都在向她寻求力量,寻求引导,全都从她挺直的脊背上看到勇气,可这勇气是她并不具备的,这力量也早已使完了!
  那匹筋疲力竭的老马已经对鞭子和缰绳毫无反应了,它只不过拖着四条腿在蹒跚地行走,有时踢着了小石块就颠踬或摇晃一下,几乎跌倒。不过,到暮色降临时,他们终于进入了最后一段路程。他们拐过马车路上那个弯子,便驶上了宽敞的大道,这里离塔拉只有一英里了!
  那道山梅花篱笆的阴影在前面隐隐出来,这说明已来到麦金托什田产的边沿。再往前一点,思嘉在一条橡树林荫道前收紧了缰绳,这条林荫道通往老安格斯·麦金托什的住宅。
  那里是一片黑暗。住宅或棚屋里没有一点亮光。她在黑暗中眯细眼睛才隐约看到了前面的情景,这一切在她经过了可怕的一天之后越发显得熟悉了。她看见两个高高的烟囱像庞大的墓碑俯视着早已坍毁的二楼,几扇没有灯光的破窗户像瞎了的一动不动的眼睛嵌在墙壁上。
  “喂!"她使出全身力气喊道。"喂!”
  百里茜紧紧抓住她不放,害怕极了,思嘉回过头来,看见她的两个眼珠子在骨碌碌乱转。
  “别喊了,思嘉小姐!别再喊了!求求你,"她低声说着,嗓子在颤抖。"谁知道会给你什么回答呀。”“我的上帝!"思嘉心里想,不由得浑身打了个寒噤。”我的上帝!她这话说得对呢。从那里是什么都可能引出来的!"她抖了抖缰绳,马又继续往前走了。麦金托什家住宅的情景使她最后残余的一线希望也化为泡影了。那房子已被烧毁,沦为一片废墟,杳无人迹,和她那天所经过的每个农庄一模一样。塔拉就在半英里之外,在这同一条大路的旁边,正好是军队经过的地方。塔拉一定也被毁掉了!她只能找到烧黑了的砖头和穿过断垣残壁朦胧闪烁的星光;爱伦和杰拉尔德都不见了,几个姑娘不见了,嬷嬷不见了,黑人们也不见了,天知道他们都到哪儿去了。那里只剩下一片死寂,笼罩着一切。
  她干吗这么傻,这么违背常情,居然肩负着这样的使命,拖着媚兰和她的孩子,跑回来了呢?他们还不如死在亚特兰大,何必冒着火一般的骄阳,坐在破马车里整日颠簸,跑到荒凉的塔拉废墟来送死呢?
  但是,艾希礼把媚兰留给她照顾了。"请照顾她吧。"啊,那美好而伤心的一天,当时,在永远离去之前,他曾和她吻别呢!"你会照顾她,是吗?请答应我!”结果她就答应了。她干吗要承担这样一项诺言,这样一项由于艾希礼死了而具有双重束缚力的诺言啊?此刻,她即使已疲惫极了,但仍然恨媚兰,恨那个婴儿的像小猫似的叫着打破沉寂的声音,那声音愈来愈微弱了。不过她已经答应了,而且他们已属于她,就像韦德和百里茜那样属于她,因此,只要她还剩下一点点力气,或者说还有一口气,她就得为他们奋斗,挣扎。她本来可以把他们留在亚特兰大,把媚兰塞给医院,再也不去管了。
  可是那样一来,无论今生来世,她都永远不敢去见艾希礼,不去告诉他她把他的女儿丢在陌生人中间,让他们死去了。
  啊,艾希礼!今天晚上,当她携带着他的女儿在阴森森的大路上奔波时,他还活着吗?他自己在哪里呢?他在罗克艾兰监狱里躺下时还会想起她吗?或者他出天花死去已经好几个月了,如今正和无数旁的联盟军官兵一起在什么地方的一个长长的坟坑里腐烂?
  思嘉紧张的神经几乎一下绷裂了,因为她听见附近灌木丛中突然冒出的一个声音。百里茜大声尖叫着,猛地扑倒在马车的底板上,婴儿被压在下面。媚兰无力地挪了挪身子,双手在寻找婴儿,韦德则用手捂着眼睛浑身哆嗦,但吓得哭不出声来了。一会儿,他们旁边那丛灌木哗啦啦地分开,笨重的兽蹄出现了。接着是一声低沉而凄楚的哞叫,好像朝他们耳朵轰了一炮似的。
  “原来是头母牛,"思嘉松了口气,可她的声音还不平静。
  “别傻了,百里茜。看你把婴儿给压坏了,媚兰和韦德都吓得不行了!”“那是个鬼呢!"百里茜呻吟着说,同时脸朝下伏在车板上,扭动着身子不肯起来。
  思嘉只得转过身,举起那根作马鞭用的树枝在百里茜背上抽了一下。她实在太累太虚弱,而且担惊受怕得够了,因此容忍不了别人身上更多脆弱的表现。
  “你这笨蛋,坐起来,"她说,"省得我把鞭子抽断了。"百里茜哭叫着抬起头来,从马车一边的挡板上朝外看了看,看见真是一头母牛,一头红白花的大母牛,站在那里用吃惊的大眼睛巴巴地瞧着他们。这时母牛又张开嘴,"哞----"地叫了一声,仿佛有什么苦处似的。
  “叫声听起来可不像一般的牛叫。这牛是受伤了吧。”“俺看这叫声像是奶袋发胀了,母牛急着要人给挤奶呢,"百里茜说,她这时已平静些了。"说不定是麦金托什先生家的,黑鬼们把牛赶进了树林,北方佬才没把牛抓了去。”“我们把它带走,"思嘉立即决定。"这样我们就有牛奶给婴儿吃了。”“咱们怎么带得走它呢,思嘉小姐?咱们可不能带头母牛走呀。母牛要是很久没挤奶了,就更不好办。那奶袋快胀破了。怪不得它这样叫唤呢。”“那就把你的衬裙脱了,你既然这么在行,撕成布条,把它拴在马车后面。”“思嘉小姐,你知道俺好久没有裙子,后来有了一条,可俺不能白白拿来用在牛身上呀。俺也从没跟母牛打过交道。俺见了母牛都害怕呢。"思嘉撂下手里的缰绳,把自己的裙子提起来,底下那条镶花边的衬裙又漂亮又完整,那是她唯一的一条了。她解开腰带,把衬裙脱下来,双手使劲揉搓着那些柔软的褶子。这花边和亚麻布是瑞德用他通过封锁线的最后一艘走私船从纳索给她带来的,她花了整整一星期才做成这件衣裳。现在她断然抓住裙边狠狠地撕扯着,把它放到嘴里咬着,直到它终于绽裂,随即哗的一声撕开了。她一次又一次使劲咬呀,双手撕扯呀,结果衬裙变成了一堆布条摆在眼前。她把布条一条条连结起来,直累得起泡的手指流出血来,颤抖不已。
  “把这布绳系在牛角上,"她吩咐百里茜。可是百里茜拒绝不干。
  “俺是怕牛的,思嘉小姐。俺不是那种干场院活的黑奴。
  俺从来没跟牛打过交道。俺只干家务活呢。”“你是个傻黑子。我爸干的最大一件错事就是把你给买来了,"思嘉慢吞吞地说,因为她实在太累,已经懒得生气了。
  “不过,只要我这胳臂还能动弹,我就拿这鞭子狠狠抽你。"瞧,思嘉心里想,我在这里说了"黑子",可母亲很不喜欢这样说呢。
  百里茜惊恐地转动着两只眼珠,先瞧瞧女主人板着面孔,又看看那头正在哀叫的母牛。比较起来,思嘉还不是那么可怕的,因此百里茜抓住车上的挡板,待在那里一动不动。
  思嘉挪动着两条发僵的腿从座位上爬下来,每个动作都使肌肉胀痛一下,其实百里茜并不是这么唯一怕牛的人。思嘉也一直害怕牛,连最温驯的母牛她也觉得太凶了。不过,如今有那么多最可怕的事物摆在她面前,她就不能再屈服于那些小小的危险了。幸好这头母牛还是温和的。它在艰苦中到处寻找人类来帮助它,所以当她把那条用衬裙做的绳子系在牛角上时,牛也没有做出任何威胁的姿态。她把布绳的另一端系在马车背后,用她那几个手指头所有的劲儿拉了拉,觉得牢靠了才松了手。然后,她准备回到驾驶座上去,可是突然一阵难以抵御的疲惫感涌上心来,她头晕眼花,觉得天旋地转,只好双手抓住车厢板站住,才没有倒下。
  媚兰睁开眼睛,看见思嘉站在她身旁,便低声说:“亲爱的----我们到家了吗?”家!思嘉一听家这个字眼便热泪盈眶了。家吗?媚兰还不明白已经没有什么家了,他们正无依无靠地流落在一个狂暴而荒凉的世界上啊!
  “还没有呢?"她用发紧的嗓子尽量温和地回答说。"不过很快就要到了。我们很快就有牛奶给你和婴儿喝了。我刚才找到一头母牛。”“可怜的家伙,"媚兰低声说,一面无力地伸手去摸孩子,可是还没摸到手就瘫落了。
  要爬回到驾驶座上去,那是需要思嘉付出浑身的力气的,不过她终于做到了,而且拿起了缰绳。可这时那骑马耷拉着脑袋站在那里,拒不动身。思嘉无情地用鞭子抽它。她希望上帝会饶恕她这样伤害一只已经累坏了的牲畜。那她只好深感遗憾了,如果上帝并不饶耍毕竟塔拉已经就在眼前,再走四分之一英里就可凭自己高兴倒在车辕下休息了。
  马终于慢吞吞地挪动了四蹄,车轮吱吱嘎嘎地滚动,母牛跟在后面一步一声哀叫。这畜生充满痛苦的叫声使思嘉的神经像针刺般难受,因此她想停下来把牛放开。要是在塔拉已经空无人迹,那么这头母牛对他们还有什么用呢?她不会给它挤奶,而且即使她会挤,那畜生也可能一碰它的乳房就踢你呢。不过,她既然有了这头牛,她就要养着它。如今在这世界上她很少有旁的东西了。
  他们终于到了一个斜坡脚下,这时思嘉感情激动,眼睛也模糊起来,因为越过这个斜坡就是塔拉了!可随即她的心又往下沉----这匹跛脚老马怎么爬得上去呀!以前总觉得这个山坡又小又平缓,算不了什么,她常常跨着她的快脚母马飞驰而上,毫不费力。没过多久,想不到,今天会显得这么陡峻了。无疑这老马破车,负载又重是怎么也上不去的。
  她疲惫地下了车,拉住马的缰辔。
  “下来,将婴儿放在媚兰小姐身旁。百里茜,"她命令道,"带着韦德,抱着或是让他自己走都行。"韦德吓得又哭又嚷,也不知嚷些什么,思嘉只听几个字来:“黑----黑----韦德害怕!”“思嘉小姐,俺不能走。俺脚上起泡了,俺的鞋也坏了。
  韦德和俺并不太重呢----”
  “下来!省得我来拖你!赶快下来,到那时就把你丢在这儿,让你一个人在黑暗里。快!"百里茜一面悲叹,一面凝望着周围浓密的树影,生怕下车时会碰到那些树枝被挂住了。不过她还把是婴儿放到媚兰身旁,然后自己爬下车,再踮着脚尖把韦德抱出来。这孩子哭着,畏缩地紧偎着自己的保姆。
  “叫他别哭了,我受不了!"思嘉说着,抓住马缰辔,拖着马一步步往前走。”要像小伙子,韦德,不要再哭了。要不,我就跑过来抽你。"上帝干吗要叫人生孩子呢?她胡乱地想着,一面在黑暗的路上拼命向前挣扎----他们一点用也没有,就会哭哭啼啼,讨厌极了,不经常拖累你,要你照管。这时韦德在百里茜身边,拽着她的手,抽着鼻子,自己啪哒啪哒地走着,但思嘉早已筋疲力竭,实在没有怜悯这个受惊孩子的心肠了。她只觉得厌倦----居然生下他来!她只觉得迷惑不解----怎么会跟查尔斯·汉密尔顿结婚的呢?
  “思嘉小姐,"百里茜抓住女主人的胳臂小声说,"可别让咱们到塔拉去呀。他们不在那里。他们全都走了。说不定他们死了----俺妈和所有的人。"实际上思嘉自己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因此大大激怒了她,她立即甩脱了百里茜抓住她的胳臂的那只手。
  “那么,把韦德的手给我吧。你可以就在这里坐下,别动了。”“不行,小姐,不行呀!”“那就闭住你的嘴!"可这马走得多慢啊!马嘴里冒出的白沫和淌下的涎水都滴落在她手上,她心头不觉响起她曾经跟瑞德一起唱过的那句歌词----但其余的记不起了:只要再过几天,就能把这副重担御掉----“只要再走几步,"她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哼着,"只要再走几步,就能把这副重担卸掉。"后来,他们总算爬到了坡顶,塔拉的橡树在就在眼前,黑糊糊的一大片高耸在阴沉的天空下。思嘉赶紧朝前望去,看有没有什么灯光。可是哪儿也没有。
  “他们都走了!"她心里想,胸口像压着冰冷的铅块。"走了!"她掉转马头,驶上车道,这时头顶上交抱着橡树把他们隐蔽在一片漆黑中了,思嘉眯细眼睛仰望着这条黑暗的隧道,看见前面----啊,真的看见了?难道是她那疲倦的眼睛在跟她捣鬼?----啊,前面是塔拉农场的砖房,尽管模模糊糊看不十分清楚。家!家!那些可爱的白色墙壁,那些帘帷轻拂的窗户,那些宽敞的走廊----它们全都在她前面那一片朦胧之中吗?或者这黑暗好意地把一幅像麦金托什家住宅那样的惨象给遮住了?
  林荫道似乎有好几英里长,而她使劲地拖着那骑马却挪动得愈来愈慢了。她瞪着眼睛在黑暗中搜索。屋顶似乎还很完整呢。这可能吗----这可能吗----?不!这不可能。战争是毫不留情的,即使对塔拉农场这座仿佛能保持五百年的房子。战争是不可能放过塔拉的。
  接着,朦胧的轮廓渐渐清晰了。她拉着马尽量走得更快些。那些白色墙壁真的从黑暗中露出来了。塔拉逃过来了!而且没有被烟火薰黑呢。家呀!她抛开缰辔,放开脚跑了这最后几步,随即一跃上前,想抓住那些墙紧紧抱在自己怀里。接着她看见一个人影,朦胧中看不清楚的人影,从前院走廊的黑暗中隐约出现,站在台阶顶上,还有人在家里啊!塔拉并不是荒无人烟呢。
  她正要喊,要欢呼,可是却咽在喉咙里了。房子黑沉沉的,毫无声响,而且那个人影也没有挪动或向她招呼。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塔拉完整无缺,可周围同样是笼罩着整个破碎乡村的那种可怖的寂静。这时那人影开始移动了,它僵硬地缓缓走下台阶。
  “是爸?"她沙破地低声喊道,可几乎还在怀疑究竟是不是他。"是我----凯蒂·思嘉。我回来了!"杰拉尔德拖着他那条僵直的腿,向她走来,像个梦游人似的一言不发,他走近了,用惶惑的神态看着她,仿佛相信自己是在梦里。接着他伸出手来,搭在她的肩上。思嘉感到他的手在哆嗦,好像他刚做了一个恶梦,现在还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
  “女儿,"他好不容易才叫出声来。"女儿。"他随即沉默了。
  怎么----他成了个老人!思嘉心里想。
  杰拉尔德的两肩耷拉着。他的面孔虽然看不十分清楚,可是她看得出脸上已没有那种活力,杰拉尔德的安静不下来的活力;那双注视着她的眼睛里也有着几乎像小韦德的眼睛那样吓呆了的神情。他已经变成了小老头儿,而且很衰弱了。
  如今,一种茫无根据的恐惧抓住了她,仿佛从黑暗中猝不及防地向她猛扑过来,她只得站在那里,瞪着眼睛朝他看着。所有的疑问像潮水般涌来,可是却在她嘴边被堵住了。
  从车里又传来微弱的啼哭声,杰拉尔德好像在竭力让自己完全清醒过来。
  “那是媚兰和她的婴儿,"思嘉赶紧小声说,"她病得很厉害----我把她带回家来了。"杰拉尔德把他的手从她臂膀上放下来,挺了挺肩膀。他慢慢向马车走去,那姿态使人蓦然惊诧地记起过去欢迎客人的塔拉农场主,仿佛杰拉尔德是在模糊的记忆中说话似的。
  “媚兰姑娘!”
  媚兰的声音咕囔着,含糊不清地。
  “媚兰姑娘,这就是你的家啦。'十二像树'村已经给烧了。你得跟我们住在一起了。"这时思嘉想起媚兰受了很久的折磨,觉得必须即刻行动了。她这又回到了现实世界。现在得把媚兰和她的孩子安置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还得着手去做那些能够替她做到的琐屑事情。
  “她不能走呢。得叫人把她抬出来。”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伴着一个黑影从前厅的门洞里钻出来,波克跑下台阶。
  “思嘉小姐!思嘉小姐!"他一路喊叫着。
  思嘉抓住他的两臂。波克,塔拉农庄的台柱子,就像那些砖墙和廊檐一样宝贵呀!她感觉到他的眼泪簌地落在她手上,他一面笨拙地拍着她,大声说:“你回来了!真高兴,真—-"百里茜也放声大哭,断断续续地咕囔着:“波克!波克,亲爱的!"还有小韦德,他被这些大人的伤感劲儿鼓起勇起来了,便抽着鼻子嚷道:“韦德渴啦!"思嘉把他们都抓在手里,听她使唤。
  “媚兰小姐在车里,她的婴儿也在里面。波克,你得把她十分小心地抬上楼去,安排在后面客房里。百里茜,你把婴儿和韦德带进屋去,给韦德一点水喝。嬷嬷在不在,波克?告诉她,我请她来一下。"波克听了思嘉这种命令的口气,怎敢怠慢。于是他走到马车边,在马车后厢摸索着。他把媚兰从她躺了这么久的羽绒床垫上半抱半拖地搬出来,媚兰忍不住呻吟了几声。随即波克用强大的两臂把她抱起来,她像孩子似的将头搁在他肩上。百里茜一手抱着婴儿,一手牵着韦德,跟着他们登上宽阔的台阶,走进黑暗的穿堂去了。
  思嘉迫不及待地用几个流血的手指摸索父亲的手。
  “她们都好些了吗,爸?”
  “两个女孩子好起来了。”
  接着是沉默,在这沉默中一个可怕得不能言语表达的想法形成了。思嘉不能,就是不能把它说出口来。她一次又吞咽着,吞咽着,可是突然口干得仿佛喉咙两壁都粘在一起了。
  这是不是对可怕的塔拉沉默之谜的解答呢?仿佛是回答她心中的那个问题,杰拉尔德终于开了口。
  “你母亲----"他刚要说下去又停顿了。
  “唔----母亲?”
  “你母亲昨天故去了。”
  思嘉紧紧抱住父亲的胳臂,摸索着走过宽阔而黑暗的穿堂,那里虽然漆黑,却像她自己的心一样熟悉。她避开那些高靠背椅,那些空枪和那些带突出爪脚的旧餐具柜,觉得自己是在本能的驱使下向后面那间小小的办事房走去,那是爱伦经常坐着不停地记帐的地方。无疑,她一走进那个房间,便会发现母亲仍坐在写字台前,她又会抬起头来,手里握着笔杆,带着幽雅的香气和悉卒的裙圈起身迎接她这疲乏的女儿。
  爱伦不可能已经死了,即使爸这样说过,像只鹦鹉一遍又一遍说过它唯一会说的一句话:“她昨天故去了----她昨天故去了----她昨天故去了!"奇怪的是她现在居然毫无感受,除了一种像沉重的铁链般锁住她的四肢的疲惫和使她的两个膝头发抖的饥饿之外,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她过一会儿再去想母亲吧。她必须暂把母亲从心里放下,否则她就会像杰拉尔德那样愚蠢地摔倒,或者像韦德那样单调而令人厌倦地啼哭。
  波克从宽阔黑暗的楼梯上走下来迎接他们,像只受冻的动物靠近火炉,他连忙凑到思嘉跟前。
  “灯呢?"她问。"为什么屋里这么黑,波克?拿蜡烛来。”“他们把所有的蜡烛都拿走了,思嘉小姐,只剩下一支,咱们用来在夜里找东西的,也快用完了。嬷嬷晚上看护卡琳小姐和苏伦小姐,是拿根破布条放在一碟子油里点着呢。”“把剩下的那点蜡烛拿来吧,"她命令他。"拿到母亲房里----那间办事房里去。
  波克连忙跑到饭厅去,思嘉却摸索着进了那间漆黑的小屋,在沙发上坐下。这时他父亲的胳臂仍然插她的臂弯里,显得那么无可奈何,那么可怜温顺,这种神态是只有幼童和很衰弱的老人才会有的。
  “他老了,而且很疲乏了,"她又一次想起,并且暗暗思量她怎么就没能多关心他一点呢。
  波克高高地端着一支竖立在盘子里的燃了半截的蜡烛进来了,房间里顿时亮堂起来,也恢复了生机。他们坐着的那张凹陷的旧沙发,那张写字台,写字台前顶着天花板的高书架;这边是母亲那把单薄的雕花椅,那个放文件的方格架里面仍塞满了母亲手写的文件和册面;还有那块磨破了的地毯----所有这一切,全都是老样子,只有爱伦不在了,爱伦,连同她那柠檬马鞭草香囊的隐约香味和眼捎微翘的美妙顾盼,现在都不见了。思嘉感到内心隐隐作痛,好像被一个深深的伤口麻痹了的神经在拼命和重新发挥作用似的。现在她决不能让它复苏;她今后还有大半辈子要活,到时候叫它尽管去痛吧。可现在不行!求求你了,上帝,现在不行啊!
  思嘉注视着杰拉尔德青灰色的面孔,她生来头一次发现他没有刮脸,他那本来红润的脸上长满了银白的胡须。波克把蜡烛放到烛台上,便来到她身边。思嘉觉得,假如他是一只狗,他就会把嘴伸到她膝腿上来,恳求她用温存的手抚摩他的头了。
  “波克,家里还有多少黑人?”
  “思嘉小姐,那些不中用的黑鬼都跑了,有的还跟着北方佬跑去----”“还剩下多少?”“还有俺和嬷嬷,思嘉小姐。嬷嬷整天伺候两位姑娘。还有迪尔茜,她如今陪伴姑娘们。就俺三个,思嘉小姐。”“就俺三个”,可以前有一百呢。思嘉费劲地仗着那僵疼的脖子把头抬起来。她明白她必须保持一种坚定的口气,令她吃惊的是,她说起话来还是那么冷静自然,仿佛压根儿没发生过战争,她还能一挥手就叫来上十个家仆似的。
  “波克,我饿了。有什么吃的没有?”
  “没有,小姐,全都给他们拿走了。”
  “园子里呢?”
  “他们把马赶到里面去了。”
  “难道连种甘薯的那片地也去了?”
  波克的厚嘴唇上浮现出一丝欣喜的微笑。
  “俺才没有忘记那山芋呢。思嘉小姐,俺想它们还在那里的。北方佬从没见过山芋,他们以为那不过是些什么根,所以----”“现在月亮快上来了。你出去给我们挖一点来烤烤。没有玉米了?没干豆了?鸡也没了?”“没了,没了,小姐。他们把在这里没吃完的鸡,都挂在马鞍上带走了。"他们----他们----他们,他们在干的那些事,还有个完吗?难道烧了杀了还不够?难道他们非得让女人孩子和无依无靠的黑人也饿死在他们蹂躏过的乡村里不行?
  “思嘉小姐,俺弄到些苹果,今天俺还吃过呢。嬷嬷把它们埋在地底下。”“好,先把苹果拿来,然后再去挖山芋。还有,波克----我----我觉得头晕。酒窖里还有没有一点酒,哪怕黑莓酒也行。”“唔,思嘉小姐,酒害是他们最先去的地方呀!"一阵由饥饿、失眠、劳累和迎头打击所混合引起的恶心突然袭来,她迅速抓住椅子扶手上的雕花,定一定神。
  “不要酒了,"她茫然地说,一面记起过去地窖里那一长列一长列的酒气。一种怀念之情油然而生。
  “波克,爸埋在葡萄架下大橡木桶里的那些玉米威士忌酒怎么样了?"波克的黑脸上再次掠过一丝诡秘的笑影,这是愉快而敬重的微笑。
  “思嘉小姐,你真是他最好的孩子!我丝毫也没忘记那个大木桶。不过,思嘉小姐,那威士忌不怎么好。它埋在那里才一年左右的光景,而且太太们喝威士忌也没好处呀。"这些黑人多蠢啊!他们是什么也不去想的,除非你告诉他们,可北方佬还要把他们解放呢。
  “对于我这位太太和爸来说,那已经够好的了。快去,波克,把它挖出来,给我们斟上两杯,再加些薄荷和塘,我要调一种混合酒呢。"他脸上流露出很不以为然的神色。
  “思嘉小姐,你知道在塔拉已经很久没有糖了。薄荷也全给他们的马吃掉了,玻璃杯也全给他们打碎了。"我实在受不了啦,只要他再说一声"他们",我就会尖叫起来。她想。接着,她高声说:“好吧,快去拿威士忌,赶快!
  我们就净喝好了。"于是,他刚一转过身去,她又说:“等等,波克。该做的事情太多,我好像想不起来……唔,对了,我带回一骑马和一头母牛,那牛该挤奶了,急得很呢。你把马从车卸下来,饮一下马,然后告诉嬷嬷,叫她去照顾那头母牛。媚兰小姐的娃娃,要是没有点吃的,就会死了。还有----”“媚兰小姐难道----不能----"波克故意没有说下去。
  “媚兰小姐没有奶。"我的上帝,要是母亲在,听了这话又该吓坏了。
  “唔,思嘉小姐,让俺家迪尔茜喂媚兰小姐的孩子吧。俺家迪尔茜自己刚生了个孩子,她的奶够两个孩子吃还要多呢。"孩子,孩子,孩子!上帝怎么尽叫人生孩子呀!可是不,不是上帝叫生的。是蠢人自己生的。
  “太太,对了,是个又大又胖的黑小子呢。他----”“去告诉迪尔茜,叫她别管那两个姑娘了。我会照顾她们的。叫她去奶媚兰小姐的孩子,也尽量替媚兰小姐做些事情。
  叫嬷嬷去照管那头母牛,同时把那匹可怜的马关进马栏里。”“思嘉小姐,没有马栏了。他们拿它当柴烧了。”“不许你再说'他们'怎样怎样了。叫迪尔茜去干这些事吧。你呢,波克,快去把威士忌挖出来,然后弄点山芋。”“不过,思嘉小姐,俺没有灯怎么去挖呀?”“你可以点根柴火嘛,不行吗?”“柴火也没了----他们----”“想点办法嘛……怎样都行,我不管。只要把那些东西挖出来,马上就挖。好,快去。"波克听她的声音急了,便赶忙走出去,留下思嘉单独跟杰拉尔德坐在房里。她轻轻拍打着他的腿,这才注意到他那两条本来肌肉鼓鼓的大腿如今已萎缩成什么样子。她必须设法把他从目前的冷漠状态中拉回来----可是她不能问母亲。那得过些时候再说,等她经受得住了再说。
  “他们怎么没把塔拉烧了呢?”
  仿佛没听见似的,杰拉尔德瞪大眼睛看了她一会,于是她重问了一遍。
  “怎么----"他好像在记忆中搜索,"他们把这房子用作司令部了。”“北方佬----在这幢房子里?"她心里突然感觉到这些圣洁的墙壁被玷污了。这幢房子,由于爱伦在里面住过而变得神圣的房子和里面这些----所有这些东西。
  “就是那样呢,女儿,我们看见'十二像树'村冒烟了,在河对面,那时他们还没过来。不过霍妮小姐和英迪亚小姐,以及他们家的一些黑人,都逃到梅肯去了,所以我们并不替他们担心。可是我们不能到梅肯去。两个姑娘正病得厉害,还有你母亲,我们不能马上去。我们的黑人跑了----我不知道都到哪里去了。他们偷走了车辆和骡子。嬷嬷和迪尔茜还有波克----他们没有跑。两个姑娘,还有你母亲,我们不能挪动她们埃"是的,是的。"他决不应该谈起母亲。其他一切都可以,哪怕谈到谢尔曼将军本人把这间房子----母亲的办事房----用作了司令部,别的什么都可以谈。
  “北方佬向琼斯博罗扑过来了,来截断铁路。他们成千上万地从河边扑向铁路,有炮兵也有骑兵,成千上万。我在前面走廊上碰到他们。”“啊,好一个英勇的小杰拉尔德!"思嘉心里想,她的心兴奋得鼓胀起来,杰拉尔德在塔拉农场的台阶上迎接敌人,仿佛是在他背后而不是在前面站着一支大军呢!
  “他们说我得走开,说他们马上要烧这幢房子。我就说他们烧房子时不妨把我埋在底下。我们不能走,两个姑娘,还有你母亲,都在----”“后来呢?"难道他非提到母亲不行?
  “我告诉他们,屋里有病人,是伤寒病,动一动就会死的。
  我说他们可以烧,把我们烧死在里面好了。反正我怎么也不离开----不离开塔拉农庄。他的声音渐渐消逝,于是他茫然四顾,看着周围的墙壁,思嘉懂得他的意思了。在杰拉尔德背后站着许多爱尔兰祖先,他们都死守在一块小小田地上,宁愿战斗到最后一息也不离开家乡,不离开他们一辈子居注耕种、恋爱和生儿育女的家乡。
  “我说他们要烧房子,就把三个垂死的女人烧死在里面。
  但是我们不离开。那个年轻军官是----是个有教养的人。”“一个有教养的北方佬?怎么了,爸?”“一个有教养的人。他跨上马跑了,很快就带回来一位上尉,他看了看两个姑娘----还有你母亲。”“你让这个该死的北方佬进她们的房间了?”“他有鸦片。可我们没有。他救活了你的两个妹妹。那时苏伦正在大出血。他很明理,也很和平。他报告说她们的确病了,结果便没有烧房子。他们搬了进来,有位将军,还有他的参谋部,都挤进来了。他们住满了所有的房间,除了病人住的那间以外。而那些士兵----"好像太累了,说不下去了似的,他又一次停顿下来。他那满是胡茬儿的下颔沉重而松驰地垂在胸前。接着他又吃力地继续说下去。
  “他们在房子周围搭起帐篷,在棉花田里,玉米地里,到处都是。牧场上一片的蓝色,尽是军人。晚上点起上千堆营火。他们把篱笆拆了拿来生火做饭,还有仓房、马厩和熏腊间,也是这样。他们把牛呀,猪呀,鸡呀,甚至我的那些火鸡,都给宰了。"火鸡是杰拉尔德的宝贝,可现在没了。"他们拿东西,连画也要,还有一些家具,瓷器----”“银器呢?”“波克和嬷嬷在银器上做了点手脚----是放在井里吧----不过我现在记不得了。"杰拉尔德说这话时显得有点恼火。"后来他们就从这里----从塔拉----发起进攻了。人们有的骑马,有的走路都到处奔跑。周围一片嘈杂,不久大炮在琼斯博罗像轰雷一般打响了,连病中的姑娘们都听得见,她们一遍又一遍地说:‘爸,让他们别响了吧。'”“那么----那么母亲呢?她知道北方佬在屋里吗?”“她----始终什么也不明白。”“感谢上帝,"思嘉说。母亲总算免了。母亲始终不清楚,始终没听见楼下房间里敌人的动静,没听见琼斯博罗枪炮声,不知道她看作心头肉的这块土地已受到北方佬的蹂躏了。
  “我很少看见他们,因为我跟姑娘们和你母亲一起待在楼上。我见得最多的是那个年轻医生。他为人和平,思嘉,真和平呢。他整天忙着照料伤兵,可休息时总要上楼来看她们。
  他甚至还给留下些药品。等到他们临走时,他告诉我两位姑娘会渐渐好起来,可是你母亲----她太虚弱了,他说,恐怕最终是熬不过去的。他说她已经把自己的精力消耗完了……”接着是一阵沉默,这时思嘉想像着母亲在最后一段日子里必须表现情状。她作为塔拉农庄一报单薄的顶梁柱,始终在那里护理病人,做事,整夜不眠,整天不吃,力了让别的人吃得够,睡得好……“后来,他们开走了。后来,他们开走了。"他沉默了好一会,然后开始摸索她的手。
  “我很高兴,你回来了,"他简单地说。
  这时后院走廊上传来一阵刮擦的声音。那是可怜的波克,他四十年来养成了进屋之前先把鞋底擦干净的习惯,就像目前这种时候也没忘记。他小心地提着两个葫芦走进门来,可是一股浓烈的酒香已赶在他前面飘进来了。
  “我给洒掉了不少,思嘉小姐,要把酒倒进一个小小的葫芦口,可真不容易呢。”“这就很好了,波克,谢谢你。"她从波克手里接过湿淋淋的长柄葫芦勺,鼻孔立即被酒气刺激得皱起来。
  “喝了这一勺,爸。"她将一勺威士忌酒塞到他手里,随即又从波克手里接过第二勺来。杰拉尔德像个听话的孩子,端起酒来咕咚咕咚喝下去,她递来第二勺时他却摇摇头表示不要了。
  她把那勺酒收回来,送到自己唇边,这时她看见父亲在注视她,眼睛里隐约流露出不赞成的神色。
  “我知道没有小姐太太喝酒的,"她简单地说。"不过今天我不是小姐,而且晚上还有事要做呢。"她端着勺子深深闻了一下,便迅速喝起来。那热辣辣的酒像火烫一样通过喉咙直吞到肚子里,呛得她快流眼泪了。接着,她又一次闻了闻,把勺子端到了嘴边。
  “凯帝·思嘉,一勺就够了,"杰拉尔德这种命令的口吻,思嘉回来后还是头一次听到。"你并不懂得酒性,它是会使你醉的。”“醉?"她古怪地笑了一声:“醉?我还希望它把我醉倒呢。
  我真想喝醉了,把这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她又喝了一勺,这时一股缓慢的暖流已进入她的血脉,渗透她的周身,连手指尖也有点激动了。这种温和的兴奋给人的感觉是多么幸福啊!它好像已穿透她那颗冰封的心,力量已回到她体内运行。她看见杰拉尔德的表情又惶惑又痛苦,便再次拍拍他的膝腿,努力装出他一向很喜欢的那副淘气笑容来。
  “它怎能让我醉着呢,爸?我是你的女儿。难道我没有继承克莱顿郡那个最冷静的头脑吗?”他那张憔悴的脸上几乎浮出微笑来。威士忌酒也在他身上引起兴奋。她又把酒递回给他。
  “你再喝一点吧。然后我就扶你上楼去,让你上床睡觉。"她赶紧住口,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这是她对韦德说话的口气呢。她不该这样跟父亲说话。这是不尊重的。不过他还在等她说下去。
  “是的,服侍你上床睡觉,"她小声补充说,"再给你喝一口----或者就把这一勺都喝了,然后扶你去睡。你需要睡了,让凯帝·思嘉留在这里,这样你就什么都不用操心了。喝吧。”
  他又顺从地喝了一些,然后,她挽住他的胳臂,扶着他站起来。
  “波克……”
  波克一手提着葫芦,一手挽着杰拉尔德。思嘉端起闪亮的蜡烛,三个人慢慢步入黑暗的穿堂,爬上盘旋楼梯,向杰拉尔德的房间走去。
  苏伦和卡琳的房间里晚上点着的唯一灯光,是在一碟子腊肉油里放根布条做的,因此充满一股很难闻的气味。她俩躺在一张床上,有时辗转反侧,有时喁喁细语。思嘉头一次推开门进去,房间里因为所有的窗都关着,那股浓烈的怪味,混合着病房药物和油腥味儿,迎面起来,差一点叫她晕倒了。
  可能大夫们会说,一间病房最怕的是吹风,可是要叫她坐在这里,那就非有空气不可,否则会闷死的。她把三个窗子都打开,放进外面的橡树叶和泥土平息,不过这新鲜空气对于排除这间长期关闭的房子里的腐臭味并没有多大效果。
  卡琳和苏伦同样的形容消瘦,面色苍白,她们时睡时醒,醒时便躺在那张高高的四柱床上,瞪着大眼低声闲聊。在过去光景较好的日子里,她们就一起在这张床上喁喁私语惯了。
  房间的一个角落里还摆着一张空床,一张法兰西帝国式的单人床,床头和床腿是螺旋形,那是爱伦从萨凡纳带来的。爱伦死前就睡在这里。
  思嘉坐在两个姑娘身旁,痴呆呆地瞧着她们。那空肚子喝的威士忌酒如今在跟她捣鬼了。有时候,她的两个妹妹好像离她很远,体积很小,她们断断续续的声音也像虫子在嗡嗡叫似的。可随即她们又显得很大,以闪电般的速度向她冲来。她疲倦了,彻骨地疲倦了。她可以躺下来,睡它个三天五天。
  她要是能躺下来睡觉,醒来时感到爱伦在轻轻摇着她的臂膀,说:“晚了,思嘉。你不能这样懒呀。"----那多好啊!
  可是,她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了。只要爱伦还在,或者她能找到一个比爱伦年纪大,比她更加聪明而又不知疲倦的女人,该多好啊!要是有个人可以让她把头钻进怀里,让她把自己身上的担子挪到她肩上,该多好啊!
  房门被轻轻推开了,迪尔茜走进屋来,她怀抱着媚兰的婴儿,手里提着酒葫芦。她在这烟雾沉沉、摇曳不定的灯光里显得比思嘉上次看见她时瘦了些,脸上的印第安人特征也更加明显:高高的颧骨越发突出,鹰钩鼻也显得更尖,棕红色的皮肤也更光亮了。她那件褪色的印花布衣裳敞到腰部,青铜色胸脯完全裸露在外面。媚兰的婴儿偎在她怀里,他把那张玫瑰花蕾般的小嘴贪馋地压在黑黑的奶头上,吮着吮着,一面抓着两个小拳头撑住那温软的肌肤,就像只小猫偎在母亲肚子上温暖的绒毛中似的。
  思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手放在迪尔茜的肩膀上。
  “迪尔茜,你留下来了真好。”
  “俺怎能跟那些不中用的黑人走呢,思嘉小姐?你爸心眼儿那么好,把俺和小百里茜买了来,你妈又那么和善!”“迪尔茜。坐下。这婴儿吃得很好吧?媚兰小姐怎么样?”“这孩子就是饿了,没什么毛玻俺有的是奶给这饿了的孩子吃。媚兰小姐也很好,她不会死的,思嘉小姐。你用不着操心。像她这样的,俺见得多了,白人黑人。她大概是累了,好像有点神经质,为这孩子给吓怕的。俺刚才拍了拍她,给她喝了点葫芦里剩的酒,她就睡了。"这么说,玉米威士忌全家都喝了!思嘉十分可笑地想,她不知给小韦德也喝上一点,让他别再打嗝儿了。还有,媚兰不会死了。艾希礼回来时----要是他真会回来的话……不,这些也以后再去想吧。该想的事多着呢----以后再说!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处理----要作出决定。要是能够把结帐的时间永远推迟下去,那多好啊!她想到这里,突然一跃而起,因为她听见外面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和有节奏的喀嘣----喀嘣----的声响,打破了深夜的沉寂。
  “那是嬷嬷在打水,要来给两位姑娘擦身了。她们经常洗澡呢,"迪尔茜解释说,一面把葫芦放在桌上的药水瓶和玻璃杯中间。
  思嘉恍然大笑起来。要是从小就熟悉了的井台上的辘轳声也会把她吓倒,那么她的神经就一定是崩溃了。她笑的时候,迪尔茜在沉着地看着她,她那威严的脸上纹丝不动,可是思嘉觉得迪尔茜是理解她的。她重新坐到椅子上,要是她能够把箍紧的胸衣,那让她感到窒息的衣领和仍然塞满沙粒和石子在她脚下磨起血泡的便鞋都脱掉,该多好啊!
  辘轳吱吱嘎嘎地缓缓地响着,井绳被一圈圈绞起来,随着这响声,吊桶逐渐升到了井口。骑马上就要到她这里来了----爱伦的嬷嬷,思嘉自己的嬷嬷。仿佛一无所求,她静静地坐着,这时婴儿已吃饱了,但由于奶头不在嘴里而嘤嘤啼哭。迪尔茜也一声不响,只把孩子的嘴引回到原来的地方,让孩子乖乖地躺在怀不再哭了,这样思嘉静静地能听见嬷嬷拖沓的脚步一路走过后院。夜多么静啊!连极细微的声音她听起来也似乎很响呢。
  当嬷嬷的笨重身躯一步步来到门口时,仿佛楼道都震得颤抖了。她挑着两大桶水,显得那么沉重,把肩膀都压斜了。
  她黝黑的脸上流露着几分固执的哀愁,就像猴子脸上常有的那样。
  她一看见思嘉,眼睛就亮起来,雪白的牙齿也在微笑中显得越发光洁了。她放下水桶,思嘉立即跑过去,把头偎在她宽阔松驰的胸口----有多少黑人和白人的头曾在这里紧紧地偎过埃思嘉想,这里是个安稳的地方,是永不变更的旧生活所在的地方,可是嬷嬷一开口,这个幻象便消失了。
  “嬷嬷的孩子回来了!唔,思嘉小姐,如今爱伦小姐已进了坟墓,咱们怎么办呀?哦,思嘉小姐,还不如连我也跟爱伦小姐躺在一起呢!我没有爱伦小姐可不行。如今啥也没有,只有伤心和烦恼。只有重担,宝贝儿,只有重担。"任嬷嬷唠叨,思嘉把头紧紧靠在嬷嬷胸口,可这时有两个字引起了她的注意,那就是"重担。"这也就是那天下午在她脑子里不断嗡嗡响的那两个字,它们没完没了地重复,使她厌烦透了。此刻,她记起了那首歌的其余几句,怀着沉重的心情想起了它们:只要再过几天,就能把这副重担卸掉!
  且不管它的分量永远不会减!
  再过几天,我们将蹒跚着走上大路----
  “且不管它的分量永远不会减"----她把这句歌词记在自己疲倦的心里。她的担子永远也不会减轻吗?难道回到塔拉并不意味着幸福的休息,反而是更重的负担吗?她从嬷嬷怀里挣脱出来,伸手抚摩她那张皱巴巴的黑脸。
  “宝贝,看你这双手!"嬷嬷拿起那双满是水泡和血块的小手,用极不赞成的眼光打量着。"思嘉小姐,我不是一次又一次告诉过你,你常常能凭一双手来断定一位小姐太太吗?还有,你的脸也晒黑了!"尽管战争和死亡刚刚从她头上掠过,可怜的嬷嬷,她还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严格要求你呢。再过一会儿她就会说,手上起泡和脸上有斑点的年轻姑娘们往往会永远找不到丈夫了。于是思嘉连忙采取预防措施,堵住这个话头。
  “嬷嬷,我要你谈谈母亲的情况。我不敢让爸谈,那是叫人受不了的。"嬷嬷一面弯下腰去提那两桶水,一面伤心得热泪盈眶了。
  她把水一声不响地提到床边,揭开床单,开始替苏伦和卡琳把睡衣往上卷起来。思嘉在昏暗的灯光下凝望着两个妹妹,看见卡琳穿一件虽然干净但已破了的睡衣,而苏伦只裹着一件宽大的旧便衣躺在那里,那是一件棕色亚麻布袍子,上面还留有许多爱尔兰花边的残屑。嬷嬷一面悄悄地哭泣,一面用一块旧围裙残余的破布当海绵,擦拭着两个枯瘦的身子。
  “思嘉小姐,都是斯莱特里家那些贱货,坏透了的下流白人,他们把爱伦小姐害死了。俺告诉过她,俺说她替那下流白人做事没有好处,可是爱伦小姐就是善良,心肠软,谁要是需要她,她都从来不拒绝。”“斯莱特里家?"思嘉惶惑地问。“他们怎么进来的?”“他们也害了这种病,"嬷嬷用破布指了指两个光着身子湿淋淋的姑娘。老斯莱特里小姐的女儿埃米得这个病了,就像平常一有急事就来。斯莱特里小姐急忙跑到这里求爱伦小姐,她干吗不自己照料女儿呀?爱伦小姐还有更多的事脱不了身呢。可是爱伦小姐还是去了,她在那里照料埃米。而且爱伦小姐自己身体也不怎么好,思嘉小姐。你妈不舒服已经有很久了。这一带已经没有太多的东西好吃了,因为供应部把咱们出产的一切都偷走了。爱伦小姐像个雀儿似的总是吃一点点。我对她说了,叫她别去管那些下流白人的事,可是她不听我的。这就好了!大约埃米好像快要好起来的时候,卡琳小姐就病倒了。是的,那伤寒病像飞也似的一路传过来,传给了卡琳小姐,接着苏伦小姐也染上了。这样,爱伦小姐就得同时护理她们了。
  “那时候北方佬过河了,沿着大路到处打起仗来,咱们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那些干大田活的每晚都有人逃跑,我都气疯了。不过爱伦小姐还照样冷静,像没事一样。她只担心两个年轻姑娘,因为咱们没有药,什么也没有。有天夜里我们给两位小姐擦了十来遍身,后来她对我说,'嬷嬷,要是我能出卖灵魂,我也要买些冰来给两个女孩子冰冰头呢。”“她不许杰拉尔德先生进这屋来。也不让罗莎和丁娜来,除了我谁也不让进,因为我是害过伤寒病的。接着,她自己也得病了,思嘉小姐,我一看就知道没办法啦。"嬷嬷直起身来,拉起衣襟擦满脸的泪水。
  “她很快就走了,思嘉小姐,连那个好心的北方佬大夫也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她什么也不知道。俺喊她,对她说话,可她连自己的嬷嬷也不认识了。”“她有没有----有没有提起过我----呼唤过我呢?”“没有,宝贝。她以为她还是在萨凡纳的那个小女孩呢。
  谁的名字也没叫过。”
  迪尔茜挪动了一下,把睡着的婴儿横放在膝上。
  “叫过呢,小姐。她叫过什么人的。”
  “闭住你的嘴吧,你这印第安黑鬼!"嬷嬷转过身去恶狠狠地骂迪尔茜。
  “别这样,嬷嬷!她叫谁了?迪尔茜,是爸吗?”“小姐,不是的。不是你爸。那是棉花被烧掉的那天晚上----”“棉花都烧了----快告诉我!”“是的,小姐,全烧光了。北方兵把棉花一捆捆从棚子里滚出来,堆到后院里,嘴里大声嚷着'看这佐治亚最大的篝火呀!'一会儿就化成灰了!"接连三年积存下来的棉花----值十五万美元,一把火完了!
  “那火烧得满天通红,就像早晨一样。咱们给吓得什么似的,生怕把房子也烧了。那时这屋里一片雪亮,简直从地上拾得起针来。后来火苗伸进了窗子,好像把爱伦小姐给惊醒了,她在床上笔直坐起来,大声叫喊,一遍又一遍的:‘菲利普!菲利普!'俺可从没听见过这样的名字,不过那是个名字,她就在喊他呢。"嬷嬷站在那里像变成了石头似的,瞪大眼睛盯着迪尔茜,可是思嘉把头低下来用双手捧着寻思起来。菲利普----他是谁,怎么她临终时这样叫他呢?他和母亲有什么关系?
  从亚特兰大到塔拉,这漫长的道路算是结束了,在一堵空白的墙上结束了,它本来是要在爱伦怀抱中结束的!思嘉再也不能像个孩子似的安然待在父亲的屋顶下,再也不能让母亲的爱像一条羽绒被子般裹着她,保护她不受任何威胁了。
  她已没有什么安全的地方或避风港可去躲藏的了。无论怎样转弯或迂回,都逃不出她已走进的这个死胡同了。没有人可以让她把肩上的担子推卸给他了。她父亲已经衰老痴呆,她的两个妹妹在生病,媚兰软弱无能,孩子们孤苦无依,几个黑人都怀着天真的信念仰望着她,倚靠着她,满以为爱伦的女儿一如爱伦本人那样成为他们的庇护所呢。
  从窗口向外望,只见月亮正冉冉上升,淡淡的光华照着塔拉农庄在她面前伸展,但是黑人走了,田地荒芜,仓库焚毁,像个血淋淋的躯体躺在她的眼前,又像她自己的身子在缓缓地流血。这就是那条路的尽头,瑟瑟发抖的老年,疾病,嗷嗷待哺的嘴,无可奈何地拽着她裙子的手。这条路的尽头一无所有----除了一个拖着孩子的寡妇,十九岁的思嘉·奥哈拉·汉密尔顿之外,一无所有。
  她拿这一切该怎么办呢?在梅肯的皮蒂姑妈和伯尔家可能把媚兰和她的婴儿接过去。如果两位姑娘病好了,爱伦的娘家也得收留她们,不管她们愿意与否。至于她自己和杰拉尔德,就可以投奔詹姆斯和安德鲁伯伯家去了。
  她打量着两个瘦弱病人的模样,她们在她眼前翻滚着,那些裹着她们的床单由于擦身时溅了水而潮湿发黑了。她不喜欢苏伦。现在她突然清清楚楚地明白了这一点。她从来没喜欢过她。她也并不特别爱卡琳。凡是懦弱的人,她都不爱。不过她们都是塔拉的一分子。是她的骨肉同胞,不,她不能让她们作为穷亲戚在姨妈们家里度过一辈子。一个奥哈拉家的人作为穷亲戚,看人家的施舍脸色过苦日子吗?啊,决不能这样!
  难道就逃不出这条死胡同了?她疲惫的头脑细细思忖。她把双手费力地举到头上,仿佛空气就是她的两只手臂在奋力搏击的水浪似的。她把放在玻璃杯和平子中间的葫芦拿过来,往葫芦里看了看。葫芦里还剩下些威士忌,但灯光太暗,看不清究竟还有多少。奇怪的是此刻强烈的酒味并不觉得刺鼻了。她慢慢地喝着,但这一次也不觉得发烫,只不过带来一股缓缓的暖意。
  她放下空葫芦,然后向四下里看看,这完全是在梦里,烟雾沉沉的昏暗房间,两个瘦削的姑娘,蹲在床边的丑陋肥胖的嬷嬷,还有迪尔茜一动不动像一尊怀抱着睡觉娃娃的青铜雕像----所有这一切都是个梦,她会从这个梦中惊醒,醒来时将闻到厨房里烤肉香,听到黑人们的咯咯笑声和正要驶往大田去的马车的吱吱嘎嘎声,那时母亲的手正不断在她身上轻柔地推着呢。
  接着,她发现她到了自己的房间里,睡在自己的床上,淡淡的月光透过黑暗照出一片朦胧的情景,嬷嬷和迪尔茜正在替她脱衣裳。那件箍紧的胸衣不再使她的腰肢疼痛,她可以畅快地敞开心肺自由而平静地呼吸了。她感觉到她的袜子给轻轻脱下来,听见嬷嬷给她洗起了泡的脚时在模糊不清地喃喃细语,声音十分亲切。那水多么清凉啊!躺在这柔软的床上,像个孩子似的,多么舒服啊!她叹息着放松腰背,伸开四肢,过了不知多少时候----也许长达一年,也许不过一秒钟----才发现自己原来一个人在这里,房间里已更加明亮,因为月色像水银般地洒在她的床上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喝醉了,因为过度疲劳和过多的威士忌而醉了。她只知道自己摆脱了疲乏的身躯,飘浮到上边什么地方,那里没有痛苦和辛劳,她的脑子能以超凡的透明度洞察周围的一切。
  她是用一双崭新的眼睛在看事物,因为在通往塔拉的漫长道路上,在沿途某个地方,她把自己的少女时代抛弃掉了。
  她不再是一团可以随意捏塑、愿意接受每一个新的经验印记的沃土了。这沃土已经在漫无止境和延续了千百年的一天里变得坚硬起来。今天晚上是她平生愿意像个孩子般叫人伺候的最后一次。她从此成了个成年妇女。青春已一去不复返了。
  不,她决不能、也决不愿意投奔杰拉尔德和爱伦的家族。
  奥哈拉家的人是不接受施舍的。奥哈拉家的人凡事都靠自己。
  她的负担是她自己的;负担只能用强壮的双肩去杠。她从她的高处俯视一切,毫不惊奇地觉得她的双肩已经承担过生平可能遇到的最大风险,现在足以挑起任何的重担了。她不会放弃塔拉;她属于这片红土地,远比它们属于她更加真实。她的根扎在这血红的土壤里吸取生机,就像棉花一样。她无论如何要留在塔拉农庄,经营它,赡养她的父亲和两个妹妹,赡养媚兰和艾希礼的孩子,以及那几个黑人。明天----啊,明天!明天她就要把牛辄套在自己颈上。明天将有许多事情要做啊!要到“十二橡树”村和麦金托什村去,看看那些废弃的园于里还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到河边沼泽地去,寻找走失的牲畜和家禽;带着爱伦的首饰到琼斯博罗和洛夫乔伊去,那里一定还留得有人在卖吃的东西。明天----明天----她的脑子慢慢地转着,愈来愈慢,像一座发条在逐渐松散的时钟,可是仍然十分清晰。
  突然,那些经常谈起的家族故事,她从小就听,尽管有点不耐烦但仍然似懂非懂地听着故事,现在像水晶般清晰起来。身无分文的杰拉尔德在塔拉白手起家;爱伦挺起腰杆战胜了某种神秘的不幸遭遇;外祖父罗毕拉德在拿破伦王朝覆灭时幸存下来,到美国佐治亚肥沃的海滨重新建立了家业;外曾祖父皮鲁多姆在海地黑暗的莽林中开创出一个小小的王国,后来失败了,但终于活着在萨凡纳赢得自己的声誉。有些父系族人曾经与爱尔兰志愿兵一起为自由爱尔兰而战斗,并勇敢地走上了绞架,也有些母系族人为争取自己的权利而在博伊恩英勇牺牲了。
  他们全部遭受过毁灭性的灾难,但结果并没有被毁掉。他们没有在帝国的覆亡、造反奴隶的大刀、战争、叛乱、放逐和没收的打击下一蹶不振。致命的厄运有时期断了他们的头颈,但从不曾扼杀他们的勇气。他们没有抱怨过,他们只有战斗。他们死了,那是消耗了全部精力之后死的,但决不是被征服而死的。所有这些在思嘉血脉中留下了血液但并不显赫的人物,现在似乎都在这月色朦胧的房间里悄悄移动。思嘉看见他们,看见这些接受了命运的最悲惨赐予了并用来铸造最佳业绩的亲人们,一点也不觉得惊奇。塔拉就是她的命运,就是她所面临的战斗,她一定要征服它。
  她半睡半醒地翻了个身,一片缓缓蠕动的黑暗渐渐将她的心包围起来。他们真的在这里默默无言地鼓励她吗?或者只是梦幻而已?
  “不管你们在不在这里,"她睡意浓浓地喃喃自语道,"祝你晚安,谢谢。”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09:54: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章
  第二天早晨,思嘉浑身酸痛,发僵,这是长途跋涉和颠簸的结果,现在每动一下都感到困难得很。她的脸被太阳晒得绯红,起泡的手掌也绽裂了。舌头上长了舌苔,喉咙干得像被火烤焦了似的,任你喝多少水也不解渴。她的头总是发胀,连转动一下眼睛也觉得不舒服。胃里常常有作呕的感觉,这使她想起怀孕时的日子来,吃早点时一看见桌上热气腾腾的山芋就受不了,连那气味闻闻也不行。杰拉尔德可能会说这是头一次喝烈性酒引起的反应,现在活该她受苦了,好在他并没有注意这些。他端坐在餐桌上首,俨然一个须发花白的龙钟老人,一双视力衰弱和茫然若失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口,脑袋略略点着,显然在谛听爱伦的衣裙啊啊声,闻着那柠檬马鞭草的香味。
  思嘉坐下后,他便喃喃地说:“我们得等等奥哈拉太太。
  她晚啦。"她抬起胀痛的头,用惊疑的目光望着他,同时看见站在杰拉尔德椅子背后的嬷嬷在使眼色。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一只手模着喉咙,俯视着早晨阳光下的父亲。他朝她茫然地仰望着,这时她发现他的手在颤抖,头也在微微摆动。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她以前是怎样依靠杰拉尔德来发号施令,来指点她做这做那,而现在----怎么,他昨天晚上还显得很正常呢。尽管已经没有往常那样的神气和活力了,但至少还告诉了她一段连贯的情节,可如今----如今他连爱伦已经去世的事也不记得了。北方佬的到来和爱伦的死这双重打击把他打懵了。思嘉正要开口说话,但嬷嬷拚命摇头,同时撩起围裙揩试她发红的眼睛。
  “哦,难道爸神志不清了吗?”思嘉心想,她那本来震颤的头在这新的刺激下觉得就要爆裂了。"不,不。他只是头晕眼花罢了。他会好的,看来他是有点不舒服。他一定会好的。
  要是他不会好,我怎么办呢?----我现在不去想这些。我现在不去想他或者母亲,或者任何这些可怕的事情。不,要等到我经受得了以后才去想。要想的事太多了----只有先不去想那些没有办法的事,才能想好眼前这些有办法的事呢。”
  她一点饭没吃就离开饭厅,到后院走廊上去了。她在那里遇到了波克,只见他光着脚,披着那件原先最好,但如今已破烂不堪了的礼服,坐在台阶上剥花生。她的脑袋还在轰响和震颤,而耀眼的阳光又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凭借自己最大的毅力才勉强站在那里,并尽量简短地跟波克交谈,把母亲平常教她对待黑人的那套规矩和礼貌全都省掉了。
  她一开口便突如起来提出问题,并果断发布命令。波克翻着眼睛手足无措了。爱伦小姐可从不曾这样斩钉截铁地对人说话,即使发现他们在偷小母鸡和西瓜也不用这样的态度呢。思嘉又一次问起田地、园子、牲口,那双绿眼睛闪着严峻的光芒,这是波克以前从未见过的。
  “是的,小姐,那骑马死了,躺在我拴着它的地方,鼻子还伸在它打翻的那只水桶里呢。不,小姐,那头母牛没有死。
  你不知道吗?它昨天晚上下了个牛犊呢。这就难怪它那样叫了。”“你家百里茜能当一个上好的接生气了,"思嘉挖苦说,"她说过牛那样叫是因为奶袋发胀呢。”“那么,小姐,我家百里茜不一定当得上母牛的接生婆了,"波克圆滑地说,”不过咱们总算运气好,因为牛犊会长大成母牛,会有大量的牛奶给两位小姐喝。照那个北方佬大夫说的,她们很需要呢。”“那很好,你说下去吧。有没有留下什么牲口?”“没有,小姐。除了一头老母猪和一窝猪崽,啥也没有了。
  北方佬来的那天,我把它们赶到了沼泽地里,可是如今,天知道到哪里去找呢?那老母猪坏透了。”“我们会找到的。你和百里茜马上就去找。"波克大吃一惊,也有点恼火了。
  “思嘉小姐,这种事情是干大田活的黑人做的。我可历来是干家务活的呀。”思嘉仿佛觉得有个小小的恶魔拿着钳子在她的眼球背后使劲拔似的。
  “你们两个要把母猪逮回来----要不就从这里滚开,你那些干大田活的人一样。”波克顿时忍不住要哭了。眼泪汪汪,唔,要是爱伦小姐健在,就好了。她为人精细,懂得干大田活和干家务活的黑人之间的巨大区别呢。
  “滚开吗,思嘉小姐?我滚到哪里去呀,思嘉小姐?”“我不知道,我也管不了。不过任何一个在塔拉的人,要是不劳动,就可以跑到北方佬那儿去嘛。你也可以把这一点告诉其他的人。”“是的,小姐。”“那么,我们的玉米和棉花怎么样了,波克?”“玉米吗?我的上帝,思嘉小姐,他们在玉米地里放马,还把马没有吃掉或糟蹋掉的玉米通通带走了。他们把炮车和运货车开过棉花田,把棉花全毁了,只剩下小河滩上那边很少几英亩,那是他们没有注意的。不过那点棉花也没多大意思,最多能收三包左右就不错了。"三包。思嘉想起塔拉农庄往常收获棉花包数,不觉更加头痛了。才三包啊!这个产量跟好吃懒做的斯莱特里家比也好不了多少。更为糟糕的是,还有个纳税的问题。联盟政府收税是拿棉花当税金的,可这三包棉花连交税也不够呢。不过,既然所有干大田活的黑人都逃跑了,连摘棉花的人也找不到,那么这个问题对思嘉或对联盟政府都没有多大关系了。
  “好吧,我也不去想这些了,"她暗自说道。"不管怎么说,爸应当管这种事情,纳税总不是女人的事。可是爸----现在也不去想他吧。联盟政府休想捞到它的税金了。目前我们需要的是食品呢。”“波克,你们有没有人到'十二橡树'村或麦金托什村去过,看看那边园子里还留下什么东西没有?”“小姐。没人去过,俺没离开过塔拉。北方佬会逮俺呢。”“我要派迪尔茜到麦金托什村去。说不定她会在那里找到点什么。我自己就到'十二橡村'村去走走。”
  “谁陪你去呢?”
  “我一个人去。嬷嬷得留在家里照料姑娘们,杰拉尔德先生又不能----"波克令人生气地大喝了一声。"十二橡树村"可能还有北方佬或下流黑人呢。她不能一个人去。
  “我一个人就够了,波克。叫她马上动身。告诉迪尔茜,你和百里茜去把母猪和那窝猪崽找回来。"她说一不二吩咐,末了转身就走。
  嬷嬷的那顶旧遮帽尽管褪色了但还干净,挂在后院走廊的钉子上,现在思嘉戴了它,一面恍若隔世地回想起瑞德从巴黎给她带来的那顶饰着弯弯翠羽的帽子来。她拿起一只用橡树皮编制的篮子,从后面楼梯上走下来,每走一步脑子就跟着震荡一次,她觉得从头盖骨到脊椎都好像要碎裂了似的。
  到河边去的那条路是红色的,滚烫的,两旁的棉花地都荒废了。路上没有一棵可以遮荫的树,阳光直射下来,穿透了嬷嬷那顶遮阳帽,仿佛它不是又厚又带有印花布衬里,而是薄纱做的一般。同时尘土飞扬,纷纷钻入她的鼻孔和喉咙里,她觉得只要一说话,干燥的粘膜就会破裂。深深的车辙把大路割得遍体鳞伤,那是骡马拖着重炮碾过之处,两旁都有车辆轧成的红色沟渠。棉苗被碾得支离破碎,因为骑兵步兵都被炮兵挤出这狭窄的通道,跑到了棉田里,他们一路践踏着一丛丛翠绿的棉树,把它们踩入泥土,给彻底毁了。在路上或田里,到处可以看到带扣,马嚼子和马鞍的碎皮件,还有踏遍的水壶、弹药箱的轮子、钮扣、军帽、破袜子和血污的破布,以及行军时丢下的种种七零八碎的东西。
  她走过香柏林和一道矮矮的砖墙,是家族墓地的标志,但她尽量设法不去想她三个弟弟的小小坟旁边新添的那座坟墓。啊,爱伦----她蹒跚地走下一个光秃的山坡,经过斯莱特里家住宅遗址上的一堆灰烬和半截残存的烟囱,恨不得整个家族都跟这房子同归于尽了。要不是为了斯莱特里家的人----要不是为了那个淫猥的埃米(她跟他们的监工养了个私生子),爱伦是不会死的!
  一颗尖石子扎破了她脚上的血泡,她痛得叫了一声。她在这里干什么呢?思嘉·奥哈拉,全县闻名的美人,塔拉农庄的宠儿,干吗会在这岐岖的山道上几乎光着脚行走呢?她这双娇小的脚生来是要跳舞,而不是瘸着走路的;她这双小巧的便鞋也是从光亮的绸裙底下勇敢地窥探男人,而不是用来收容小石子和尘土的。她生来应当受到纵容和服侍,可如今却弄得憔悴不堪,衣衫褴褛,饿着肚子到邻居园子里去寻找吃的了。
  这小山脚下是一条小河,那些枝叶交错悬垂到河上的树木多么荫凉安静啊!她在低低的河岸上坐下来,脱掉破鞋烂袜,把一双发烫的脚浸在清凉的河水里。要是能整天坐在这儿,避开塔拉农场里那些可怜巴巴的眼睛,周围只有瑟瑟的树叶声和汩汩的流水声,那才好呢。但是她不得不重新穿上鞋袜,沿着长满青苔和树荫浓密的河岸一直走下去。北方佬把桥烧毁了,可是她知道再过几百码到河床狭窄的地方有座独木桥。她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然后费力地爬上山坡,从这里到"十二橡树”村只有大约半英里了。
  十二棵大橡树高耸在那里,从印第安时代以来一直是这样,不过现在树叶被火熏黑了一些,枝柯有的烧毁有的烤焦了。在它围着的那个圈子里,就是约翰·威尔克斯家住宅的遗址。这幢曾经显赫一时的大厦高踞在小山顶上,白柱长廊,庄严宏伟,可现在已沦为一片废墟。那个原来是酒窖的深坑,那些烧黑了的粗石墙基和两个巨大的烟囱,便是这幢大厦所在的唯一标志。有根圆柱还烧剩一半,横倒在草皮上,把茉莉花丛压碎了。
  思嘉在那半截圆柱上坐下来;面对这景象她十分伤心,实在看不下去了。这荒凉深深地触动了她,因为她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体验。这里,在她脚下的尘土中,就是威尔克斯家族引以自豪的家业啊!这就是那个亲切而彬彬有礼的家庭的下场,这个家庭曾经随时欢迎她,而且她还在天真的美梦里渴望过要当它的女主人呢。她在这里跳过舞,吃过饭,调过情,还怀着嫉恨心里看媚兰怎样迎着艾希礼微笑。也是在这里,在阴凉的树荫下,当她说愿意跟查尔斯·汉密尔顿结婚时,他曾多么狂热地紧紧捏着她的手心啊!
  “啊,艾希礼,"她心想,"我真不忍心让你回来看这光景啊!我倒希望你是死了!"艾希礼是在这里跟他的新娘结婚的,可是他的儿子和儿子的儿子永远也不会带着新娘到这个家来了。在这个她曾经那样热爱的盼望来管理的地方,再也不会有人成亲和生儿育女了。这所住宅已经死亡,对于思嘉来说,而且好像所有威尔克斯家的人也全都在灰烬中死了。
  “我现在经受不祝我现不去想它。以后再想吧,"她大声说着,回过头去不管它了。为了寻找那个园子,她在废墟中蹒跚行走,经过威尔克斯家姑娘们曾经细心照料过而现在已塌倒了的玫瑰花坛,横过后院,穿过熏腊室、库房和鸡圈。
  鸡圈周围的篱笆已经毁坏了,一行行原来整整齐齐的常绿植物也像塔拉农场的一样遭到了厄运。柔润的土地上满是深陷的车辙和马蹄印,青菜完全被踩倒在泥里。这里已没有一点点可以留给她的东西了。
  她又经过后院回来,朝住宅区那排粉刷过的棚屋走去,一路喊着"喂!喂!",但是毫无反应,连一声狗吠也没有。显然,威尔克斯家的黑人都跑掉了,或者跟北方佬走了。她知道每个黑人都有自己的一片菜园子,因此走到住宅区时她希望看到那些小小的菜地没有遭灾,给留了下来。
  她没有白找,终于发现了萝卜和卷心菜,后者由于缺水已经蔫了,但还没有倒伏;还有棉豆和青豆,虽然发黄,但还是可以吃的。不过她这时已十分疲倦,这些东西引不起她太大的兴趣了。她坐在土垅上,用颤抖的手掘着,慢慢装满了篮子。今天晚上塔拉农场会有一顿美餐了,尽管没有腌猪肉熬青菜。也许迪尔茜用来点灯的那种腊肉油可以当作调味品用一点。她必须记住要告诉迪尔茜,叫她以后点松枝照明,好将油脂省下来炒菜吃。
  在一间棚屋后面的台阶旁,她发现了一块红萝卜,这时她突然觉得饿了。她正馋着想吃一个香甜可口的红萝卜呢。几乎没来得及用裙裾把泥土抹掉,半个萝卜就被一口咬下吞到肚里去了。这个萝卜又老又粗,而且辣得她眼泪都流出来了。她咬下的那一块刚刚落肚,本来饿坏了的空胃就产生反感,她当即伏在柔润的泥土上艰难地呕吐起来。
  棚屋里隐隐飘出一股黑人所特有的气味,这使思嘉越发感到恶心,她无力反抗,只得继续干呕着,直闹得头晕眼花,觉得周围的棚屋和树木都在飞快地旋转。
  过了好一阵,她虚弱地趴在地上,觉得泥土又柔软又舒移,像个羽绒枕头似的,这时她的思想在懒懒地到处飘游。她,思嘉·奥哈拉,躺在一间黑人棚屋的后面,在一片废墟当中,因过度疲乏虚弱而无法动弹,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即使有人知道也不会管她的,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许多麻烦,不能为她操心了。可是这一切都发生在她思嘉·奥哈拉身上,她本来是什么也不做,连伸手从地板上拾起一只袜子或系系鞋带之类的小事也不做的呀。她那些小小的令人头疼的毛病和坏脾气,便是在娇惯纵容和一味迎合的环境中养成的。
  太虚弱了,她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无法击退那些记忆和烦恼,只好任凭它们纷纷袭来,包围着她,像兀鹰等待着一个人咽气似的。她再也没有力气这样说:“我以后再去想爸、妈、艾希礼和这片废墟----是的,等我经受得住再去想吧。”她现在还经受不住,可是她却正在想他们,无论愿意与否。她却正在想他们。这些思想在她头上盘旋并猝然扑将下来,把它们的尖嘴利爪戳进她的心里。她静静地躺着,也不知躺了多久,脸贴着尘土,太阳火辣辣地直射在身上,她回想着已经一去不复返的那种生活方式,展望着未来黑暗可怕的远景。
  她终于站起来,又看见了“十二橡树”村一片焦黑的废墟,她的头高高地扬着,但她脸上那种显示青春美丽和内在温柔的东西已荡然无存。过去的总归是过去了。死了的总归是死了。往日悠闲奢侈的生活已经一去不返。于是,当思嘉把沉甸甸的篮子挎在臂弯里时,她已经定下心来要过自己的生活了。
  既然没有回头路好走,她就一直向前走去。
  在未来50年里,整个南方会到处有那种带讽刺眼光的女人在向后看,回顾逝去的年代和已逝去的人,勾起徒然令人伤心的记忆,并且以拥有这些记忆为极大骄傲来忍受眼前的贫困。可是思嘉却不是这样,她永远也不会向后看。
  她凝视着那些烧黑了的基石,并且最后一次地看见“十二橡树”村仍像过去那样屹立在她眼前,富丽堂皇,充分像征着一个族系和一种生活方式。然后她走上回塔拉去的大道,一路上那只沉重的篮子把她的臂弯都快吊断了。
  她肚里空空,饿得不行了,这时她大声说:“凭上帝作证,凭上帝作证,北方佬是征服不了我的。我要闯过这一难关,以后就不会再挨饿了。不,我家里的人谁也不会挨饿了。即使我被迫去偷,去杀人----凭上帝作证,我也决不会再挨饿了。"在以后的一段日子里,塔拉那么寂静,与世隔绝,几乎造成了鲁宾逊的孤岛,世界就在几英里之外,可是好像有一片波涛滚滚的大洋横亘在塔拉和琼斯博罗和毗邻的几家农场之间似的。随着那匹老马死亡,他们丧失了一种交通工具,现在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步行那么远的路了。
  有时候,思嘉正累得直不起腰来,或者为生活泼命挣扎,为三个生病的姑娘无穷无尽的操劳时,她突然发现自己正侧耳倾听那些熟悉的声音----住宅区黑人孩子尖利的笑声,从田野回来的吱吱嘎嘎的大车声,杰拉尔德的公马在放收地飞驰而过时雷霆般的轰轰声,马车在车道上驶来的辚辚声以及邻居们偶尔进来闲聊时的说笑声,等等。可见结果她什么也看见。大路上静静的,杳无人影,从来不见一团红色的尘雾预告有客人到来。
  世界上有的地方和家庭里,人们仍在自己的屋顶下安然吃饭睡觉。有的地方,姑娘们穿着翻改过三次的衣裳正在快乐地调情,高唱着《到这场残酷的战争结束时》,就像几星期前她自己还在做的那样。有的地方还在打仗,炮声隆隆,城市起火,士兵们在臭气熏天的医院里缓缓地溃烂和死亡。有的地方,一支光着脚、穿着脏粗布衣裳的军队还在行进、战斗,打瞌睡,饿肚子,疲惫不堪而希望业已消失。有的在佐治亚山区什么地方,北方佬军队仍漫山遍野,他们吃得好好的,沿着毛色光滑、膘肥腿健的战马……离塔拉不远处就是战争,就是纷纷攘攘的世界,可是在农场里,战争除了作为记忆已不复存在,这些记忆每当你筋疲力竭便会袭上心头,你必须奋力击退,在腹内空空或处于半空虚状态,并要求你予以满足时,世界便暂时退避,让生活把自己改组成两种相互关联的思想,那就是食物和怎样得到食物。
  食物!食物!为什么肚子比心有更好的记忆力呢?思嘉能够忘记伤心事,可就是忘不了饥饿,以致每天早晨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当记忆还没有把战争和饥饿带回她心上时,她会蜷在那里迷迷糊糊地等待着煎腊肉和烤卷子的香味。每天早晨她总是使劲地闻着闻着,仿佛真正闻到了食物的香味,这才完全醒过来的。
  塔拉的餐桌上有苹果、洋芋、花生和牛奶,但连这样简单的食品也从来是不够的。每天三次,思嘉一看见它们便回想起往日和那时开饭的情形,比如,那灯火辉煌的席面和香甜可口的食品。
  那时他们对于食物是多么不在乎,多么奢侈浪费啊!卷子,玉米松饼、小甜面包、鸡蛋饼,滴滴答答的黄油,每顿饭都有。餐桌的一端摆着火腿,另一端是烤鸡。成锅的蓝菜炖得酽酽的,上面飘着一层放彩的油花。青豆在亮晶晶的花瓷盘里,堆得像一座小山。油炸果泥丸子,炖秋葵,拌在浓浓的奶油调味汁里的胡萝卜,等等,餐后有三样点心供每人自己挑选,它们是巧克力饼干,香草奶油糕和堆满甜奶油的重油蛋糕。想起这些喷香可口的食物时,她不禁要伤心得落泪,而战争和死亡却不曾做到这一点,同时这种回忆也能使她由辘辘饥肠转而恶心欲呕。关于食欲,嬷嬷是很替她伤心的的,因为一个19岁姑娘的正常食欲,由于她从未听说过的持续不停的艰苦劳动而增加了四倍。
  对于食欲的这种烦恼,在塔拉农场并不只她一个人有,实际上她无论走到哪里,所看到的不分黑人白人都是一张饥饿的脸。卡琳和苏伦也很快会有病愈时难以满足的饥饿感了,甚至小韦德也经常不断地抱怨:“韦德不爱吃洋芋。韦德肚子饿。"旁的人也在嘟嘟囔囔地叫苦。
  “俺要是不多吃一点,思嘉小姐,俺的哪个孩子就奶不了了。”“思嘉小姐,俺要是肚子里不多装点东西,俺就劈不动木柴了。”“孩子,这种东西俺实在吃不下去了。”“女儿,难道咱们就经常吃山芋吗?”唯独媚兰不诉苦。媚兰,她的脸愈来愈消瘦,愈来愈苍白了,甚至睡觉时也在抽搐。可她总是说:“我不饿。思嘉,把我那份牛奶给迪尔茜吧。她奶着两个孩子,更需要呢。生病的人是从来不觉得饿的。"不过,正是她的这种温柔的毅力比旁人絮絮叨叨的哀诉更加激怒了思嘉。思嘉对别人可以挖苦地痛骂一阵,可是面对媚兰现在这种无私的态度却无可奈何----无可奈何又十分恼火。杰拉尔德、黑人们和韦德现在都亲近媚兰,因为媚兰即使虚弱也还是亲切的和同情人的,可思嘉近来却既不亲切也没有一点同情心了。
  韦德尤其经常到媚兰房里去。看来韦德有点不对头,但究竟是什么毛病,思嘉没有工夫去细究。她听了嬷嬷的话,认为这孩子肚子里有蛔虫,便给他吃了爱伦常给黑人小孩吃的干草药和树皮。可是这种驱虫剂却使韦德越来越苍白。最近她就索性不把他当一个人放在心上了。韦德只不过是又一个累赘,又一张需要喂饱的嘴而已。等到有一天危机过去了,她会跟他玩,给他讲故事,教他拼音,可现在她还没有时间,也没有这个兴致。而且,由于韦德常常在她最疲劳和烦恼的时候显得碍手碍脚,她还时常声色俱厉地训斥他呢。
  思嘉感到苦恼的是,她的严厉训斥竟把他吓得瞪大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那样子实在又天真又可怜。她不明白,这孩子怎么经常生活在一种大人无法理解的恐怖气氛中。可以说恐惧每天和韦德作伴,这种恐惧震撼着他的心灵,使他在深夜也会惊叫醒来。任何一种突如起来的喧声或一句咒骂的话都会使他吓得发抖。因为在他心目中,喧声和恶言恶语是跟北方佬连在一起的,他对北方佬当然比对百里茜用来吓唬他的鬼更加害怕。
  在围城的炮声打响以前,他一直过的是愉快平稳而宁静的生活。他经常听到的都是些宠爱亲切的话,尽管他母亲没有注意他,直到有天夜里他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发现天上一片火光,外面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就在那天夜里和第二天白天,他头一次挨了母亲的耳光,听到了母亲对他的高声叫骂。桃树街上那幢可爱的砖房里的生活,他所经历过的唯一生活,就在那天晚上消失了,这一损失是他永远也无法从中恢复过来的。从亚特兰大逃走以后的经过他什么也不清楚,只知道北方佬就在后面,他们会逮住他,把他砍成碎块。他至今仍然在害怕这个。每当思嘉大声责备他时,他便模糊地记起她第一次骂他时那种恐怖感,很快便吓得一声不响了。这样,在他心目中北方佬和一种粗暴的声音永远联系在一起,因此他很怕母亲。
  思嘉不能不注意到她的孩子在开始回避她。有时她好不容易有一点空闲,想考虑考虑这个问题,可结果,只引起了一大堆的苦恼。这比他整天跟在屁股后面更叫人难以忍受。她最心火的是韦德把媚兰的床边当避难所,在那里悄悄地玩着媚兰教给他的游戏,或听她讲故事。他敬重"姑姑",因为她声音温柔,笑容满面,从来不说:“别闹,韦德!看你叫我头疼死了,"或者"别烦人了,韦德!看在上帝面上!"思嘉既没功夫也没思想来爱抚他,但是看到媚兰这样做又很妒忌。有一天她发现他在媚兰床上立蜻蜓,并且倒下来压到了媚兰身上,她便抽了他一个耳光。
  “你就没有别的好玩,偏要这样跟生病的姑姑捣乱?好,快到后院玩去,别再到这里来了。"可是媚兰伸出瘦弱的胳臂,把号啕的孩子拉了过来。
  “好了,好了,韦德。你并不想跟我捣乱,是吗?思嘉,他没有烦我呢。就让他留在我身边吧。让我来照看他。在我病好之前,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而你手头已经够忙的了,哪能顾上他呀。”“别傻了,媚兰,"思嘉干脆说。"看来你不会很快好的。
  要再让韦德摔到你肚子上,又有什么好处呢?我说,韦德,我要是再看见你在姑姑床上胡闹,就狠狠揍你。现在别哭了。一天到晚老在哭。也该学做个大孩子了。"韦德飞跑到楼下躲起来。媚兰咬着嘴唇,眼里闪着泪花,嬷嬷站在穿堂里也看见了这情景,气得横眉瞪眼,直喘粗气。但是以后好几天谁都没有反驳思嘉一声,他们都害怕她那张利嘴,都害怕这个正在悄悄成长的新人物呢。
  思嘉现在已处于塔拉的最高统治地位,而且像别人一样突然建立了威信,她天性中那些欺压人的本能也暴露出来了。
  这并非因为她本性残暴,而是因为她心里害怕,对自己缺乏信心,又深恐别人发现她无能而拒不承认她的权威,所以才采取了粗暴的态度。此外,她也觉得动辄训人并相信人家对她畏惧是颇为有趣的事。思嘉发现这样可以使她过分紧张的神经放松一些。她并非看不到自己的个性正在改变这一事实。
  有时她随意发号施令,使得波克咬住下嘴唇表示不服,嬷嬷也嘟囔着:“有的人近来摆起架子来啦,"她这才惊觉自己怎么这样不客气了。爱伦曾经苦心灌输给她的所有那些礼貌与和蔼态度,现在全都丢光了,就像秋天第一阵凉风吹过后树叶都纷纷掉落了一样。
  爱伦曾一再说:“对待下人,尤其对黑人,既要坚定又要和平。"可是她一和平,那些黑人就会整天坐在厨房里闲聊,谈过去的好光景,说那时干家务活的黑人不作兴下大田,等等。
  “要爱护和关心你的两个妹妹。对那些受苦特别是有病人的要仁慈一些,"爱伦说,"遇到人家伤心和处境困难,要给他们安慰和温暖。"可现在她并不怎么爱护两个妹妹。她们简直成了她肩上可怕的负担。至于照顾她们,她不是在给她们洗澡、梳头、供养她们,甚至不惜每天跑多少里路去寻找吃的吗?她不是在学着给母牛挤奶,即使提心吊胆怕那摆弄着犄角的家伙会伤害她,也没有动摇过吗?说到和平,这完全是浪费时间。要是她对她们太和平了,她们就会长期赖在病床上,可她需要她们尽快起来,给她增添双手帮着干活呢。
  她们在慢慢康复,但仍然消瘦而虚弱地躺在床上。她们不知道就在自己失去知觉的那段时间里世界发生了变化。北方佬来过了,母亲死了,家里的黑人跑了。这三桩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是她们心目中无法接受的。有时她们相信自己一定还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这些事情根本不曾发生。思嘉竟变得这样厉害,这无疑也不可能是真的。每当她坐在她们床脚边,设想她们病好以后她要叫她们做的工作时,她们总是注视着她,仿佛她是个妖魔似的。要说她们再也没有一百个奴隶来干活了,那她们是无法理解的。她们无法理解,一位奥哈拉家的小姐居然要干起这劳力活来了。
  “不过,姐姐,"卡琳说,她那张幼稚得可爱的脸上充满了惶惑的神色,"我不会劈柴火呀!那会把我的手给毁了呢!”“你瞧我的,"思嘉面带吓人的微笑回答,同时伸出一双满是血泡和茧子的手给卡琳看。
  “我看你这样跟小妹和我说话,实在太吓人了!"苏伦惊叫道,"我想你是在仆人,是在吓唬我们吧。要是母亲还在,她才不让你对我们这样说呢!劈柴火,真是!"苏伦怀着无可奈何而又不屑的神色看着大姐,觉得思嘉说这些话的确是太可耻了。苏伦是死里逃生,而且失去了母亲,现在又这样孤单害怕,她需要人们来爱抚和关怀呀!可思嘉不这样,她每天只坐在床脚看着,那双吊着眼角的绿眼睛里闪着新的可恶的光辉,称赞她们的病好多了,并一味谈什么起床、做饭、挑水和劈柴火的事。看样子,她对这些可怕的事还津津乐道呢。
  思嘉的确对此很有兴趣。她之所以威胁那几个黑人,折磨两个妹妹的情感,不仅是因为太苦恼,太紧张,太疲乏,只能这样,而且还因为这可以帮助她忘记自己的痛苦----她发现母亲告诉她的有关生活的一切都错了。
  她母亲教给她的一切现在已经毫无用处了,因此思嘉深感痛心,也十分迷惑不解。她没有想过爱伦不可能预料到她教养女儿时的那种文明会崩溃,不可能预告设想她培养女儿们去好好适应的那种社会地位在今天消失。思嘉也没有想过,爱伦当时所瞻望的是一个平静岁月的未来远景,就像她自己经历的太平年代那样,因此她教育思嘉要温柔善良,高尚厚道,谦虚诚实。爱伦说过,妇女们只要养成了这些品德,生活是不会亏待她们的。
  思嘉只是绝望地想道:“没有,没有,她的教导对我一点帮助也没有!厚道能给我什么好处,当今世界,温柔有什么用?还不如当初象黑人那样学会犁田、摘棉花呢。啊,母亲,你错了!"她没有心平气和想一想,爱伦那个秩序井然的世界已经成为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残酷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所有的标准和价值观都变了。她仅仅看到,或者自以为看到她母亲错了,于是就赶紧掉转头向这个新世界走去,而对于世界她事先是没有准备的。
  唯独她对塔拉的感情没有改变。她每次疲乏地从田野里回来,看见那幢建筑得并不怎么整齐的白房子时,总要感到满怀激情和归家的欢乐。她每次站在窗口望着那翠绿的牧尝红红的田地和高大稠密的沼泽林地时,总是充满着新鲜的美感。她热爱这个有着蜿婉的红土丘陵的地方,热爱这片美丽的的包含有血红、深红、朱红各种红色而又奇迹般地生长丛丛灌木的土地。这种感情已成思嘉生命中一个永不变更的部分。世界上任何别的地方都找不到这样的土地了。
  她看着塔拉时,便能部分地理解战争为什么会打起来了。
  瑞德说的人们为金钱而战,那是不对的。不,他们是为犁沟整章的广袤耕地而战,为放养牲口的碧绿牧场而为缓缓蜿蜒的黄色河流而战,为木兰树中荫凉的白色房子而战。只有这些东西才值得他们去拚死争夺,去争夺那些属于他们和他们子孙的红土地,那些为他们的子子孙孙生产棉花的红土地。
  塔拉那些被践踏的耕地现在是留给思嘉的唯一财富,因为艾希礼和母亲已经死去,杰拉尔德又在战争折磨下变得十分衰老,而金钱、黑人、安全和地位都在一夜之间全部化为乌有了。她恍如隔世地记起一次与父亲之间关于土地的谈话,当时父亲说土地是世界上唯一值得用去夺取的东西,而她自己竟那样幼稚无知,没有了解其中的意义。
  “因为它是世界上唯一持久的东西……而对于任何一个爱尔兰血统的人来说,他们所赖以生活的土地就是他们的母亲……它是唯一值得你为之工作、战斗和牺牲的东西。"是的,塔拉是值得人们为之战斗的。她简单而毫无疑问地接受这场战斗。谁也休想从她手中把塔拉夺走。谁也休想使她和家里的人外出漂流,去靠亲戚们的施舍过活。她要抓住塔拉,哪怕让这里的每个人都累断脊梁,也在所不惜!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09:54: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章
  思嘉从亚特兰大回到塔拉已两个星期,脚上的血泡已开始化脓,脚肿得没法穿鞋,只能踮着脚跟蹒跚地行走。她瞧着脚尖上的痛处,一种绝望之情便在她心头涌起。没法找到医生,要是它像士兵的创伤那样溃烂起来,就得等死了?尽管现在生活这样艰难,可她还想活下去呢。如果他死了,谁来照管塔拉农场呀?
  她刚回到家时,曾经希望杰拉尔德往常的精神依然存在,他会主持家政,可是两周以来这个希望逐渐幻灭了。现在她已十分清楚,不管她乐意与否,这个农场和它所有的人口都得依靠她这双毫无经验的手去安排呢。因为杰拉尔德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梦中人似的,那么毫不关心塔拉,那么温厚随和。每当她征求他的意见时,他总是这样回答:“你认为最好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女儿。"要不便回答更糟,居然说,"孩子,跟你妈商量呀。"他再也不会有什么两样了,这个事实现在思嘉已经心安理得地承认,那就是说杰拉尔德将永远等待爱伦,永远注意倾听有没有她的动静。他是在某个边境地区,那儿时间静止不动,而爱伦始终在隔壁房间里等着他。他的生存的主发条已经在爱伦去世那天被拆掉了,同时消失的还有他那充分的自信,他的鲁莽和无穷的活力。爱伦是杰拉尔德·奥哈拉平生演出过的那场闹剧的观众,现在台前的帷幕永远降落了,脚灯熄了,观众也突然消失,而这个吓呆了的老演员还留在空空的舞台上等待着别人给他提词呢。
  那天早晨屋子里很安静,因为除了思嘉、韦德和三个生病的姑娘,大家都到沼泽地里找母猪去了。就连杰拉尔德也来了点劲儿,一手扶着波克的肩膀,一手拿着绳子,在翻过的田地里艰难地向那里走去。苏伦和卡琳哭了一阵睡着了,她们每天至少要来这么两次,因为一想起母亲便感到悲伤,觉得自己孤苦无依,眼泪使簌簌地从深陷的两腮上往下流。媚兰那天头一次支撑着上身靠在枕头上,盖着一条补过的床单夹在两个婴儿中间,一只臂弯里偎着一个浅黄色毛茸茸的头,另一只同样温柔地搂着一个黑色卷发的小脑袋,那是迪尔茜的孩子。韦德坐在床脚边,在听一个童话故事。
  对思嘉来说,塔拉的寂静是难以忍受的,因为这使她清楚地想起她从亚特兰大回来那天一路经过的那些寂寞荒凉的地带。母牛和小牛犊已很久没出声了。她卧室的窗外也没有鸟雀啁啾,连那个在木兰树瑟瑟不停的树叶中繁衍了好几代的模仿鸟家族这天也不再歌唱了。她拉过一把矫椅放在敞开的窗口一眺望着屋前的车道、大路那边的草地和碧绿而空旷的牧常她把裙子擦过膝盖,将下巴搁在胳臂肘上,伏在窗口寻思。她身边地板上放着一桶井水,她不时把起泡的脚伸进水里,一面皱着眉头忍受那刺痛的感觉。
  她心里烦躁起来,下巴钻进了臂弯里。恰好在她需要拿出最大力气的时候,这只脚尖却溃烂起来了。那些笨蛋是抓不到母猪的。为了把小猪一只只捉回来,他们已经花了一星期,现在又过了两星期,可母猪还没抓到。思嘉知道,如果她跟他们一起在沼泽地里,她就会拿起绳索,高高卷起裤脚,很快把母猪套祝可是把母猪抓到以后----要是真的抓到了,又怎么样呢?
  好,你就把它和那窝小崽子吃掉,可是再往后呢?生活还得过下去,食欲也不会减弱呀。冬天快到了,食物眼看就要吃光,连从邻园子里找来的那些蔬菜也所余无几了。他们必须弄到干豆和高粱,玉米糁和大米,还有----啊,还有许许多多东西。明年春播的玉米和棉花种子,新衣服,都需要啊,所有这些东西从哪儿来,她又怎么买得起呢?
  她已经偷偷看过杰拉尔德的口袋和钱柜,唯一能找到的只有一堆联盟政府的债券和三千元联盟的钞票了。这大约够他们吃一顿丰盛的午餐吧,她带讽刺意味地想,因为现在联盟的妻子已经一文不值啦。不过,即使她有钱,也能买到食物,她又怎么把它拉回塔拉来呢?上帝为什么让那匹老马也死掉了?要是瑞德偷来的那个可怜的畜生还在,那也会使他们的生活大为改观的。啊,那些皮毛光滑的惯于在大路对面牧场上尥蹶子的骡子,那些漂亮的用来驾车的高头大马,她自己那匹小骡马,姑娘们的马驹子,以及杰拉尔德的到处风驰雷动般飞奔的大公马----啊,哪怕是倔强的骡子,只要它们还有一起留下来,该多好啊!
  但是,也不要紧----一旦她的脚好起来,她就要步行到琼斯博罗去一趟。那将是她有生以来最远的一次步行,不过她愿意走着去。即使北方佬把那个城市完全烧毁了,她也一定要在那里找到一个能教她怎样弄到食物的人。这时韦德那张痛苦的小脸浮现在她眼前。他又一次嚷着他不爱吃山芋;他要一只鸡腿,一点米饭和肉汤呢。
  前院里灿烂的阳光仿佛忽然被云翳遮住,树影也模糊起来,思嘉眼里已经泪汪汪的了。她紧紧抱着头,强忍着不要哭出声来。如今哭也没有用。只有你身边有个疼爱你的人,哭才有点意思。于是她伏在那里使劲抿着眼皮不让泪水掉下来,但这时忽然听见得得的马蹄声,不免暗暗惊讶。不过她并没有抬起头来。在过去两星期里,无论黑夜白天,就像觉得听见了母亲衣裙的悉卒声那样,她不时觉得听见了什么声响,这已经不足为怪了。她的心在急跳,这也是每逢这种时刻都有的,她随即便断然告诫自己:“别犯傻了。"但是马蹄声很自然地缓慢下来,渐渐变成从容不迫的漫步,在石子路上喀嚓喀嚓地响着。这是一骑马----塔尔顿家或方丹家的!她连忙抬起头来看看。原来是个北方佬骑兵。
  她本能地躲到窗帘后面,同时急忙从帘子的褶缝中窥探那人,心情十分紧张,呼吸急促,快要喘不过起来了。
  他垂头弓背坐在马鞍上,是个强悍粗暴的家伙,一脸蓬乱的黑胡须披散在没有钮扣子的蓝军服上。他在阳光里眯着一双小眼睛,从帽檐下冷冷地打量这幢房子。他不慌不忙地下了马,把缰绳撂在拴马桩上。这时思嘉突然痛苦地缓过气来,好像肚子上挨了一拳似的。一个北方佬,腰上挎着长筒手枪的北方佬!而且,她是单独跟三个病人和几个孩子在家里呢!
  他懒洋洋地从人行道上走来,一只手放在手枪套上,两只小眼睛左顾右盼。这时思嘉心中象万花筒般闪映着一幅幅杂乱的图景,主要是皮蒂姑妈悄悄说过的关于坏人袭击孤单妇女的故事,比如,用刀子割喉咙呀,把病危的女人烧死在屋里呀,拿刺刀把哭叫的孩子捅死呀,种种难以言喻的恐怖场面,都因北方佬缘故而紧紧联在一起了。
  她的头一个恐惧的想法是躲到壁橱里去,或者钻到床底下,或者从后面飞跑下楼,一路惊叫着奔向沼泽地,反正只要逃得掉就行。接着她听见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台阶,偷偷地进了过厅,她才知道已经逃不出去了。她吓得浑身发抖,无法动弹,只听见他在楼下从一个房间进入另一个房间,步子愈来愈响,愈来愈胆大,因为他发现屋里一个人也没有。现在他进了饭厅,眼看马上要从饭厅出来,到厨房去了。
  思嘉一想到厨房,便仿佛有把刀子扎进她的心窝,顿时怒火万丈,把恐惧都驱散得无影无踪了。厨房啊!厨房的炉火正炖着两锅吃的,一锅是苹果,另一锅是千辛万苦从“十二橡树”和麦金托什村园子里弄来的各种菜蔬的大杂烩,这些尽管不一定够两个人吃,可是要给九个挨饿的人当午餐呢。
  思嘉忍着饥饿等待别的人回来,已经好几个小时,现在想到这个北方佬会一口气吃光,难怪她气得全身哆嗦了。
  让这些家伙通通见鬼去吧!他们像蚯虫般洗劫了塔拉,让它只好慢慢地饿死,可现在又回来偷这点剩余的东西。思嘉肚子里饥肠辘辘,心想:凭上帝作证,这个北方佬休想再偷东西了!
  她轻轻脱掉脚上的破鞋,光着脚匆匆向衣柜走去,连脚尖上的肿痛也不觉得了。她悄悄地拉开最上面的那个抽屉,抓起那把她从亚特兰大带来的笨重手枪,这是查尔斯生前佩带但从没使用过的武器。她把手伸进那个挂在墙上军刀下面的皮盒子里摸了一会,拿出一粒火帽子弹来。她竭力镇静着把子弹装进枪膛里。接着,她蹑手蹑脚跑进楼上过厅,跑下楼梯,一手扶着栏杆定了定神,另一只手抓住手枪紧紧贴在大腿后面的裙褶里。
  “谁在那里?"一个带鼻音的声音喊道。这时她在楼梯当中站住,血脉在耳朵里轰轰地跳,她几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站住,要不我就开枪了。"那声音在接着喊叫。
  那个人站在饭厅里面的门口,紧张地弓着身子,一手瞄着手枪,另一只手拿着那个木针线盒,里面装满了金顶针、金柄剪刀和金镶小钻石之类的东西。思嘉觉得两条腿连膝盖都冷了,可是怒火烧得她满脸通红。他手里拿的是母亲的针线盒呀!她真想大声叫喊:“把它放下!把它放下!你这脏----"可是嚷不出声来。她只能从楼梯栏杆上俯身凝视着他,望着他脸上那粗暴的紧张神色渐渐转变为半轻蔑半讨好的笑容。
  “那么这家里有人了,"他说,把手枪塞回到皮套里,一面走进饭厅,差不多正好站在她下面。"小娘们?就你一个人吗。"她迅雷不及掩耳地把手枪从栏杆上伸出去,瞄准他那满是胡须的脸。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摸枪柄,这边枪机已经扳动了。手枪的后坐力使她的身子晃了一下,同时砰地一声枪响冲耳而来,一股强烈的火药味刺入了她的鼻孔。随即那个北方佬扑通一声仰天倒下,上半身摔在饭厅门里,把家具都震动了。针线盒也从他手里摔出来,盒里的东西撒满一地。思嘉几乎下意识地跑到楼下,站在他旁边,俯身看着他那张胡须蓬蓬的脸,只见鼻子的地方有个血糊糊的小洞,两只瞪着的眼睛被火药烧焦了。这时两股鲜血还在发亮的地板上流淌,一股来自他的脸上,另一股出自脑后,思嘉瞧着瞧着,似乎才恍然明白是怎么回事。
  是的,他死了。毫无疑问,她杀了一个人!
  硝烟袅袅地向房顶上升,两摊鲜血在她脚边不断扩大。她站在那里,也不知过了多大一会,仿佛在这夏天午前闷热的死寂中,每一种不相关的声音和气味,如她心脏擂鼓般的怦怦急跳声,木兰树叶的轻微瑟瑟声,远处沼泽地里一只鸟儿的哀鸣,以及窗外花卉的清香,等等,都大大加强了。
  她杀死了一个人。她,本来连打猎时都不爱靠近被追杀的动物,是一个连牲畜被宰杀时的哀号或罗网中野兔的尖叫声不忍听的姑娘。她意识迟钝地思索着。杀人了!我没有犯谋杀罪。啊,我不会做这样的事!她向地板上针线盒旁边那只毛茸茸的手瞟了一眼,突然又振作起来,心中涌起了一种冷静而残忍的喜悦。她简直想用脚跟往他鼻子上那个张开的伤口踩几下,并从她赤脚上沾染了鲜血那种暖乎乎的感觉中汲取难得的乐趣。她总算替塔拉农场----也替爱伦打出了复仇的一击了。
  楼上穿堂里传来急促踉跄的脚步声,接着停顿了一下,随即又更加快了,但显然是虚弱而艰难的。中间还夹杂着金属的丁当声。这时思嘉恢复了时间和现实的概念,她抬头一看,看见媚兰在楼梯顶上,身上只穿了件当睡衣的破衬衫,一只瘦弱的手臂因拿了查尔斯的那把军刀而沉重地耷拉着。媚兰把楼下的全部情景,包括那具穿蓝军服倒在血泊中的尸体,他旁边那只针线盒,手里握着长筒手枪,脸色灰白、光脚站在那里的思嘉,通通看得一清二楚。
  她默默地看着思嘉,那张通常是温柔的脸上闪烁着严峻而骄傲、赞许和喜悦的微笑,这和思嘉胸中那团火热的混乱情绪正相匹配。
  “怎么----怎么----她也像我一样啊!她了解我这时的心情呢!"思嘉在长长的一段沉默中这样想着,"她也会干出同样的事啊!"她浑身激动地仰望着那个脆弱的摇摇欲倒的姑娘,那个让思嘉从没好感,只有厌恶和轻蔑的姑娘。现在,思嘉竭力克制住自己对艾希礼妻子的憎恨,心中涌起了一股敬佩的友情。她突然以一种从来不曾被什么琐屑情感触发过的洞察力看见了,在媚兰那轻柔的声音和鸽子般和善的目光下有着一把锐利的无坚不入的钢刃,同时感到媚兰宁静的血液中也同样蕴藏着勇敢的旗帜和号角!
  “思嘉!思嘉!"苏伦和卡琳怯弱的尖叫声从关着的房间里传出来,同时韦德在哭喊着"姑姑,姑姑!"媚兰连忙用一个手指抿着嘴,一面把军刀放在楼梯顶上,艰难地横过楼上的穿堂,把病室的门推开。
  “别害怕,姑娘们!"听声音她似乎兴致很好。"你们大姐想把查尔斯的那支手枪擦擦,结果枪走火了,差点把她吓死了!"……"好了,韦德·汉普顿,妈妈不过把你爸的手枪打了一响嘛!她也会让你打的,等你长大些。”“多冷静的一个撒谎家!"思嘉不由得钦佩地想。"我可不会这么快就编出来埃可是,他们总会知道我干了些什么。干吗要说谎呢?"她又低头看看那具尸体,不过因为怒火和惊骇都已经消失,现在只有满怀厌恶的感觉,同时两个膝盖也因此战栗起来了。这时媚兰又挣扎着来到楼梯顶上,扶着栏杆,紧紧咬住灰白的下嘴唇,一步步走下楼来。
  “回床上躺着去,傻瓜,你这是自己找死呀!"思嘉向穿得很少的媚兰嚷着,可媚兰还是艰难地走到了楼下穿堂里。
  “思嘉,"她小声说,"我们得把他从这里弄出去埋起来才行。他可能不是单独一个人,要是旁的人发现他在这里----"她抓住思嘉的胳臂站稳了身子。
  “他一定是单独一人,"思嘉说。"我在楼上窗口没看见有别人。他一定是个逃兵。”“即使他是单独一人,也不能让人知道。那些黑人会议论的,然后他们就会来抓你的。思嘉,我们一定得赶在那些去沼泽的人回来以前把他埋掉。"思嘉在媚兰的极力主张和热情催促下开始心动了,她苦苦思索起来。
  “我可以把他埋在花园葡萄架底下的一个角落里,那里土很松,是波克挖酒桶的地方。可是我怎么把他弄去呢?”“我们俩每人抓住一只脚,把他拖去,"媚兰果断地说。
  思嘉虽然不怎么赞成,可她对媚兰却越发敬佩了。
  “我一个人来拖吧。你连只猫也推不动呢。"她粗声粗气地说。"你回床上躺着去,你这会害了自己的。别妄想给我帮忙了,否则我要亲自把你背回楼上去。"媚兰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理解的微笑。"你真可爱,思嘉。"她说着便在思嘉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当思嘉还没从惊讶中恢复过来,她又继续说:“要是你把他拖出去,我就来擦地----擦这些脏东西,趁那几个人还没回来,不过思嘉----”“嗯?”“你说我们不妨搜搜他的背包,好吗?他可能有些吃的东西呢。”“我看可以,"思嘉说,深恨自己竟没有想到这一点。"我来搜他的口袋。你去拿背包。”“我的天,”她小声说,一面掏出一个用破布卷好的鼓鼓囊囊的钱包来。"媚兰----媚兰,我想这里面全是钱呢!"媚兰默不作声地突然在地板上坐下,背靠着墙壁一动不动。
  “你看,"她颤抖着说,"我觉得有点发软了。"思嘉把那块破布撕掉,两手哆嗦着打开皮夹子。
  “你瞧,媚兰----你瞧呀!”
  媚兰看了目的地,觉得眼睛发胀。那是一大堆乱成一团的钞票,联盟的和联邦的票子混在一起,中间夹着三枚闪闪发光的金币,一枚十美元和两枚五美元的。
  “暂时别去数了,"媚兰看见思嘉动手数那些钞票,便这样说。"我们没时间----”“难道你不明白,媚兰,这些钱就意味着我们有了吃的呢。”“是的,是的,亲爱的,我明白,不过现在没有时间。我就去拿那个背包,你再看看旁的口袋。思嘉很不愿意放下钱包。一幅灿烂的远景就在她眼前摆着----现金,北方佬的马,食物!上帝毕竟不亏待我们,尽管他采取了十分古怪的手段,但总算在救助我们了。她坐在那里凝望着钱包笑个不停,结果媚兰只得索性把钱包从她手里夺了过来。
  “快!”
  裤袋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截蜡烛、一把小折刀、一小块板烟和一团绳钱。媚兰从背包里取出一包咖啡,她贪馋地闻了闻,仿佛是世界上最香的东西;接着取出一袋硬饼干,一张嵌在镶珍珠的金框里的小女孩相片,看到这相片时她的脸色变了。还有一枚石榴别针、两只很粗的带细链条的金镯子、一只金顶针,一只小银杯、一把绣花用的金剪刀、一只钻石戒指和一副吊着钻石的耳环,这钻石连外行一看就知道每颗超过了一克拉。
  “一个贼!"媚兰小声说,不由得从那尸体旁后退了两步。
  “思嘉,这些东西一定都是偷来的!”
  “当然喽,"思嘉说。"他到这里来也是想偷我们的东西呢。”“幸亏你把他打死了,"媚兰温柔的眼睛严峻起来,"现在赶快,亲爱的,把他弄出去吧。”
  思嘉弯下身子,抓住那具尸体脚上的靴子,使劲往外拖。
  她突然感到他那么沉重,而且自己的力其实在太小了。也许她根本拖不动他?于是她转过身去,面对着尸体,两只手各抓起一只靴子夹在两腋下,拼命往前拖。那尸体果然移动了,但又突然停下来,原来在兴奋时她把那只肿痛的脚全给忘了,如今却一阵剧痛袭来,使她不得不改换姿势,把重心放在脚后跟上,咬着牙一步步挪动。就这样拖着,挣扎着,累得满头大汗,她把他弄到了穿堂里,身后地板上留下一道血迹。
  “要是一路血淋淋地穿过后院,我们就隐瞒不往了,"她气喘吁吁地说。"媚兰,把你的衬衣脱下来,我要把他的头包上,堵住那个伤口。"媚兰苍白的脸陡地绯红了。
  “别傻了,我不会瞧你的,"思嘉说。"我要是穿了衬裙或内裤,也会脱下来的。媚兰背靠墙壁蹲下,将那件破旧的亚麻布衬衣从身上脱下来,悄悄扔给思嘉,然后双臂交抱着尽可能遮住自己的身子。
  “感谢上帝,好在我还没羞怯到这个地步,"思嘉心想,同时感觉到而不是看到了媚兰那十分尴尬的模样。于是她用破衣裳把那张血污的脸包起来。
  歪歪倒倒挣扎了好一阵,她才把具尸体从穿堂拖到了后面走廊上,然后停下来,用手背擦掉额上的汗珠,回头看看媚兰,只见她靠墙根坐在那里,两臂紧抱膝盖遮掩着裸露的乳房。媚兰在这样的时刻还一味地拘礼害羞,真是太傻了,思嘉想到这里就恼火了,正是因为这种过分拘谨的作风常常叫思嘉瞧不起她。不过她随即又觉得有点惭愧,因为毕竟----毕竟,媚兰在分娩后不久就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并且拿起一件连她也很难举起的武器赶着支持她来了。这里表现了一种思嘉深知自己并不具备的勇气,一种犀利而坚韧的勇气,如媚兰在亚特兰大陷落那天夜里和回家的长途旅行中所表现的那样。这种捉摸不着也不显眼的勇气,正是威尔克斯家的人所共有的,但思嘉却不理解,只不过勉强表示赞赏罢了。
  “回床上躺着去,"她回过头来说了一声。"要不你就活不成了。让我把他埋掉以后再来擦洗这些脏东西吧。”“我去拿条破地毯来擦吧,"媚兰小声说,一面皱着眉头看看那摊血污。
  “那好,我不管了,你就自己找死去。要是我还没有弄完就有人回来了,你把他们留在屋里,告诉他们那骑马是刚刚从别处跑来的。"媚兰坐在早晨的阳光下瑟瑟发抖,一面捂住耳朵,免得听见死人脑袋一路敲着走廊台阶的砰砰声。
  一看便知道它是从最近的战斗中跑散的,没有人问起那骑马的来历。而且大家都很高兴把它养起来。那个北方佬被思嘉在葡萄架下她刨的一个浅坑里。撑着葡萄滕的那几根柱子早已腐朽,那天晚上思嘉用菜刀把它们砍了几下,结果连棚带藤倒下来。盖住了那个坟堆。后来思嘉从不提起要换几根柱子把这棚架修复一下,即使那几个黑人知道了其中的缘故,他们也没有作声。
  好几个漫漫长夜,她躺在床上因过度疲劳而睡不着时,也不见有鬼魂从那浅浅的坟穴里出来打扰她,她回想起来既不害怕也不懊丧。她纳闷地想,要是一个月以前,她还根本干不出这种事来呢。年纪轻轻的汉密尔顿太太,两颊上漾着酒窝,戴着丁丁当当的耳附子,看起来似乎懦弱无能,却居然把一个男人的脸打得稀烂,然后赶忙刨了个坑把他埋了!思嘉狰狞地笑了笑,心想要是那些认识她的人知道了这件事,他们会吓成什么样子埃"我再也不去想这件事了,"她这样决定。事情既然过去就完了。那才傻呢。而且我要是不杀了他,我想----我想我回来以后是有点变了,否则我是干不出来的。"以后,凡是遇到什么不愉快或者棘手的事,她心里就出现一个念头:“我连人都杀过,这等事当然干得了。"她并非有意识地这样想,而是一种隐蔽的思想活动,不过它的确能帮助她鼓起勇起来。
  她的变化实际上比她自己所知道的要大得多。她的心上已逐渐长期了一层硬壳。那是她在“十二橡树”村奴隶住宅区的菜地里躺着时开始形成的。
  如今有了一骑马,思嘉可以自己去看看邻居们家里发生的事了。自从她回家以后,她心里一直有个问题在不断折磨她:“我们是这个县里唯一留下的人家吗?难道别的人家都给烧光了?他们全都逃到梅肯去了?"她每一想起刚刚目睹过的”十二橡树"村、麦金托什和斯莱特里家那些废墟,就几乎不敢去了解全县的真相了,不过无论情况怎么坏,了解了总比整天纳闷要好一些。于是她决定首先骑马到方丹家去看看,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家最近,而是想到可能方丹大夫还在那里。媚兰需要请大夫看看呢。思嘉有些担心,她本来应该逐渐恢复了,可现在仍很虚弱。
  这样,一等她的脚好了些能穿上鞋时,就骑上北方佬的那骑马出发了。她一只脚搁在缩短了的马镫里,另一条腿像跨女鞍似的盘在鞍头,策着马经过田野向米莫萨跑去。她一路上硬起心来作好准备,因为说不定那地方也被烧了。
  她又惊又喜地看见那所褪色的黄灰泥房子仍立在米莫萨的树林里,似乎还跟过去一样。当方丹家的三个女人从屋里出来叫嚷着欢迎她吻她时,兴奋极了,她心里感到又温暖又喜悦。
  可是,等到头一阵喜相逢的热烈劲儿过去,她们一起走进饭厅坐下之后,思嘉便觉得周围有点冷淡了。原来北方佬并没有到过米莫萨,因为这里离大路比较远。因此方丹家的牲口和粮食都还保留着,只不过也像塔拉和整个乡下一样周围是一片罕见的寂静。除了四个干家务的女仆,所有的奴隶因为害怕北方佬要来都跑掉了。庄子里已没有男人,只有萨莉的小男孩乔,可他刚刚扔掉尿布还不能算个男人呢。这所大房子里只住着七十多岁的方丹老太太,还有她的儿媳,一个已经五十来岁但大家都习惯称为少奶奶的女人,以及刚二十的萨莉。他们和邻居家离得很远,孤零零的,不过他们即使害怕也不轻易表露出来。思嘉想,这大概是因为萨莉和少奶奶过于畏惧那位十分脆弱但又倔强的老太太,不敢流露内心的不安吧。这位老太太,连思嘉自己也怕她,因为她那眼尖嘴利的厉害劲儿,思嘉早已领教过了。
  这几个友人尽管没有血缘关系,年纪又想差很远,可她们在精神和经验上有一种共同之处把她们联系在一起了。她们三个都穿着家染的丧服,都显得疲倦、忧伤、烦恼,心里都忍受着一种悲痛,这悲痛虽不表现为愠怒或诉苦,但却从她们的微笑和欢迎的话语中隐隐流露出来。因为她们的奴隶都跑了,她们手中铁成了废纸,萨莉的丈夫乔已在葛底斯堡牺牲,年轻的方丹大夫在维克斯堡得痢疾死后少奶奶也当了寡妇。至于另两个小伙子,亚历克斯和托尼,谁也不知道,他们到了弗吉尼亚什么地方,是死是活;连老方丹大夫也跟着惠勒的骑兵上前线去了。
  “老傻瓜都七十三了,尽管他自己想装得年轻一些。而且一身的风湿病就像猪身上的跳蚤一样,"老太太说着,对自己的丈夫满怀骄傲,眼眼里流露的光辉早已把这些假意讽刺的话给揭穿了。
  “你们这里亚特兰大的什么消息吗?”思嘉等她们心境平静了些才这样问。"我们什么也不了解呢,完全被困在塔拉。”“唔,孩子,"老太太说,她像惯常那样把话头接过来,"我们这里也像你们一样闭塞死了。除了听说谢尔曼终于占领了城市,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唔,他到底占着了。那他现在怎么样?仗打到了哪里呢?”“三个女人孤零零地住在这乡下,几个星期也看不到一封信或一张报纸,还了解什么打仗的情况呀?"老太太尖刻地说,"我们这里有个黑人遇到过另一个黑人,那个黑人有个朋友就琼斯博罗去过,我们这才听到了一点消息,否则什么也不知道。据他们说,北方佬就待在亚特兰大休整他们的人马,不过这是不是真的,我和你一样都只能自己去判断了。按说经过我们这一阵打击,他们也的确需要休息休息了。
  “你想想看,你们这一阵子一直待在塔拉,我们竟一点也不知道!"少奶奶插嘴说,"啊,我多么懊愧自己没有骑马到那边去看年呀!不过这边的事情也实在太多,黑人们都跑了,我脱不了身。说起来自己也真不像邻居呢。不过的确,我们还以为塔拉像'十二像树'村和麦金托什家那样被北方佬烧了,你们都逃到梅肯去了。我们做梦也没想到你思嘉还在家里呢。”“可不是?那是奥哈拉先生家的黑人跑到这里来,吓得眼睛鼓鼓的,告诉我们说北方佬要烧塔拉了,这叫我们怎能不那样想呢?"老太太插嘴说。
  “而且我们还看得见----"萨莉也开口了。
  “别的岔嘛,我正要说呢,"老太太赶快又抢了过去。"他们还说北方佬在塔拉到处都搭起帐篷,你家的人一定会到梅肯去。接着,那天夜里我们看见塔拉那边腾起了一片火光,连续了好几个小时,这可把我们的傻黑人吓坏了,他们随即全跑了。那究竟烧的什么呀?”“我们家全部的棉花----价值十万美元的棉花。”“这幸亏不是房子呢,"老太太说,她将下巴颏儿搁在拐杖把上,"你们家的棉花向来比哪一家都多,能够收满一屋子。
  顺便问一下,你们是大家都动手摘棉花的吧?”
  “不,"思嘉说,"何况如今大部分棉花都毁了。我想剩下的不会超过三包了,都在河滩上很远的田里,这能派什么用场呢?我们家那些干田间活的丛都跑了,没人摘棉花了!”“我的天,'我们家那些干田间活的全都跑了,没人摘棉花了!'"老太太模仿着说了一遍,然后讽刺地向思嘉瞧了一眼。"小姐,你自己这双灵巧的手,还有你那两个妹妹的,都出了什么毛病了?”“我?摘棉花?"思嘉惊讶地叫起来,仿佛老太太要她干什么坏事。"像个干田间活的?像斯莱特里家的女人那样吗?
  像那些穷白人?”
  “真是!穷白人,难道这辈子不是又温和又高尚吗?让我告诉你,小姐,我当姑娘的时候彻底破产了,我就甘愿老老实实凭自己的一双手干活,也干田间活,直到父亲又攒下钱买了些黑人。我自己锄地,自己摘棉花,而且如果需要今天还能做一些。看亲子我还真得做呀。穷白人,真是!”“唔,不过方丹妈妈,"她的儿媳喊道,一面向那两个姑娘投去祈求的眼色,请她们帮忙安抚安抚老太太。"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跟今天完全不一样,如今时代变啦。”“就需要老老实实劳动这一点来说,时代是永远不会变的,"这位目光犀利的老太太继续说,她根本不接受安抚,"而且思嘉,我很为你母亲害臊,叫你站在这里说这种话,仿佛老老实实的劳动会把穷白人排除在高尚人类之外似的。'在亚当和夏娃男耕女织的时候'----"为了话题,思嘉赶快询问:“塔尔顿家和卡尔弗特家怎么样了?都给烧了没有?他们逃到梅肯去了吗?”“北方佬从来没到过塔尔顿家。他们家像我们一样,离大路很远。不过北方佬到卡尔弗特家去过,把那里的牲口和家禽都给抢走了,黑人们也跟着他们走了----"萨莉开始这样说。
  老太太插嘴接下去。
  “嗨!他们答应给那些妻子穿绸缎衣服,戴金耳坠子----这就是他们干的勾当。凯瑟琳还说过,那些骑兵竟把黑人傻子放在背后马鞍上带走呢。好吧,她们最后得到的都不过是些混血娃娃罢了,我想北方佬的血统对这种种族也不会起什么改良作用的。”“啊,方丹妈妈!”“媳妇,用不着吓成这个样子嘛,我们都是结了婚的,不是吗?而且,上帝知道,我们在这以前已见过不少的黑白混血儿了。”“他们怎么没有把卡弗特家的房子烧掉呢?”“那房子是靠了小卡尔弗特和她的北方佬监工希尔顿同声求情才获救的,"老太太说。她经常把那个前任女家教师称为小卡尔弗特太太,虽然第一位卡尔弗特太太死了已20年了。
  “'我们是坚决的联邦同情者,'"老太太用她又长又细的鼻子瓮声瓮气地模仿着说。"凯瑟琳说他们两人不顾一切地发誓,说卡尔弗特一家全是北方人。还说卡尔弗特先生是死在大荒原呢!还说雷福德死在葛底斯堡,凯德死在弗吉尼亚军队里!凯瑟琳感到可耻极了,说那房子宁愿被烧掉呢。她说凯德回家后听了这些会气炸的。不过,这正是一个男人娶上北方老婆应得的报应----她们不顾体面,没有自尊心,只考虑自己的性命……可他们怎么会没有把塔拉烧掉呢,思嘉?"思嘉迟疑了一会才回答。她知道紧接着还会有这样的问题:“那么你们家的人都怎样了?你的亲爱的母亲呢?"她知道不能告诉她母亲死了。她知道如果说出那几个字,甚至只要在这几位富于同情心的女人面前想起那几个字来,她就会伤心落泪乃至放声大哭的。可她不能哭呀,她这次回家以后还没真正哭过,但她知道只要一旦把闸门打开,她那勉强保持着的勇气就会全部消失了。不过她惶惑地面对周围这几张友好的脸孔时,心里也很清楚,要是她瞒着不告诉她们母亲死了,方丹全家的人都永远也不会饶恕她的。在全县妇女中还很少有人像爱伦那样受到她的赞赏呢。老太太特别钟爱爱伦。
  “好,说下去,"老太太催她,两只眼睛严厉地盯着。"难道你还不清楚,小姐?“唔,你看,我是到这边的战争结束后那天才回家的,"她赶忙回答。"那时北方佬全都走了。爸----我爸对我说----说他让北方佬没有把房子烧掉,理由是苏伦和卡琳得了伤寒,正病得厉害,不能移动。”“我这可是头一回听说北方佬做这样的好事呢,"老太太说,好像她很不高兴听人说侵略者的好话似的。"那么这两个女孩子现在怎样了?”“唔,她们好些了,好得多了,只不过还很虚弱,"思嘉回答。接着,眼看老太太话到嘴边就要问偏爱伦来了,她急忙寻找别的话题。
  “我----我想,不知你们能不能借点吃的给我们?北方佬像蝗虫一样把我们家的东西全都吃光了。不过,要是你们家也短缺,那就不妨直说,而且----”“叫波克赶辆车子过来,让他把我们家的东西,像大米呀、玉米粉呀、火腿呀、还有鸡、都拉一半过去,"老太太说,一面突然向思嘉犀利地盯了一眼。
  “啊,那太多了!真的,我----”
  “我不爱听这种话,别说了!如果那样,还要邻居干什么?”“你真是太好了,我怎么能----不过我得走了。家里的人会为我着急的。"老太太抓住思嘉的胳膊,忽地站起身来。
  “你们俩留在这里,"她命令儿媳妇和萨莉,一面推着思嘉到后面走廊去。"我要跟这孩子说句悄悄话。思嘉,扶我下台阶去。"少奶奶和萨莉跟思嘉说了声再见,并答应很快就去看她。
  她们十分诧异,不知老太太要跟思嘉说些什么。这一点,除非她自己透露,她们是永远也不会知道。年老的太太们总是这样古怪,少奶奶低声对萨莉说,接着她们都回头干自己的缝纫活去了。
  思嘉一只手抓着缰辔站在那里,心中纳闷不知老太太要说佬。
  “现在,"老太太盯着思嘉的脸孔严肃地说,"你还隐瞒着什么呢?塔拉到底怎么样了?”思嘉抬头注视着那双犀利的老眼睛,知道自己可以忍住眼泪把真相说出来了。因为在方丹老太太面前,如果不得到她明白同意是谁都不敢哭的。
  “母亲死了,"思嘉低沉地说。
  这时那只握着她胳臂的手抓得更紧,使她觉得痛了,同时老太太那又黄又皱的眼皮在迅速眨动着。
  “是北方佬杀了她?”
  “她是得伤寒病死的。我回家的前一天去世的。”“别去想这些了,"老太太严厉的口吻说,思嘉见她正竭力抑制自己的感情。"那么你爸呢?”“爸已经----爸已经不正常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说下去,他病了吗?”“那震动----他显得很奇怪----他不怎么----”“不要说他不正常。你的意思是有点心理失常吧?听到事情的真相就这样坦白地说明了,思嘉顿感轻松,如释重负。这位老太太多好,她也不表示同情来让你伤心呢。
  “是的,"她沉思地说,"他心理失常了。他显得晕晕乎乎,似乎连母亲去世也不记得了。唔,老太太,看着他久久地坐在那里耐心等待着母亲,我真受不了。他以前急躁得像个孩子。不过,如果他记得母亲已经不在了,那就更糟了。他端坐在那时侧耳倾听有没有母亲的动静时,常常会突然跳起来,笨拙地走出门去,一直走到墓地。过了一会,他才拖着两条腿走回家来,泪流满面地反反复复说:'凯蒂·思嘉,奥哈拉太太死了呢。你母亲死了,'仿佛我才头一次又听到这个消息。
  其实我早就听厌了,都忍不住要惊叫了。有时在深夜,我听见他在呼唤她,便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走过去对他说她正在棚屋区护理一个生病的黑人呢。这时他焦躁起来,因为她是经常为了看护病人而没日没夜地忙碌的。于是,你就很难让他回到床上去了。我真希望方丹大夫还在家呢!爸就像个孩子。啊,我想他对爸一定有办法的。而且媚兰也需要请个大夫瞧瞧。她产了那个婴儿之后一直没有恢复过来,本来应当----”“媚兰----婴儿?她跟你们在一起?”“是的。”“媚兰跟你们在一起干什么?她干吗不跟她姑妈和别的亲人住在梅肯?尽管她是查尔斯的妹妹。我从不认为你会怎么喜欢她,小姐,那么,跟我谈谈这件事吧。”“老太太。说起来话长,你不要回到屋里去,好坐下来细谈?”“我能站嘛,"老太太简单地说。"而且如果你当着别人的面讲你这段故事,他们便会大声嚷嚷,会让你为自己感到遗憾。好,我们就谈吧。"思嘉从围城和媚兰的怀孕开始讲起,最初还有点支支吾吾,但在那双犀利的老眼睛不放松的注视下,她讲着讲着,那些生动和恐怖的词句便源源不绝地出口了。所有情节都记起来了,如婴儿诞生的那个大热天,恐惧时的痛苦,全家逃跑和瑞德的中途抛弃。她谈了那天晚上的一片漆黑,第二天清早看见的那些孤零零的烟囱,沿途的死人死马,饥饿,荒凉,以及生怕塔拉也烧掉的焦急心情,等等。
  “当时我想只要能回到母亲身边,她就可以安排一切,我就可以卸掉肩上的担子了。我在回家的路上曾经觉得世界上最可怕的事都发生在我身上,可是直到我听说母亲去世时,才意识到什么是真正最可怕的事了。"她垂下眼睛看着地上,等老太太说话。接下来的是一段长长的沉默,以致她怀疑老太太是否理解了她这绝望的处境。
  最后老太太才开了口,那声调是温和的,比思嘉听过她对任何人说的都温和得多。
  “对于女人来说,孩子,要对付一个比可能遇到的还要坏的处境,是十分不幸的事,因为她一旦对付了最坏的处境,以后就什么也不害怕了。可是一个女人要是什么也不害怕,那就糟啦。你以为我不理解你刚才的说的----你所经历过的那些事吧?不,我很理解。我在你这个年纪,碰上了克里克印第安人的叛乱,正好是米姆斯要塞大屠杀之后----是的,"她若有所思地说,"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就在你这个年纪,那时我设法逃到灌木林里躲起来,躺在那里看见我们的房子被放火焚烧,还看见印第安人剥我兄弟和姐妹的头皮。可我只能躺着,祈祷那火光不要把我躲藏的地方照出来。他们把母亲拖到外面,在离我大约二十英尺的地方把她杀害了。接着又剥了她的头皮。还不断有印第安人跑回来用鹰头斧子砍她的脑盖骨。我呢,我是母亲最宠爱的孩子,可不躺在那里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第二天早晨,我动身到最近一个居留地去。它在大约三十英里开外的地方,可是我花了三天才走到,中间穿过沼泽地,也遇到过印第安人。到那里之后,他们还以为我发疯了呢。……我就是在那里碰见方丹大夫的。他照顾我……唉,是的,我说过,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从那以后,我就什么事或什么人也没有怕过,因为我已经见识过可能碰到的最坏情况了。而这种无所畏惧剥夺了我大量的幸福,给我带来了许多麻烦,上帝有意要让女人胆小怕事,因此一个不怕事的女人总是有点不怎么正常的……思嘉,你还是应当保留一点东西让自己害怕----就像保留一点东西让自己珍爱一样……"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仿佛默默地站在那里回顾半个世纪思嘉不耐烦地挪动着身子。她原以老太太是要了解她,也许还会给她指出某种解决问题的办法。
  可是像所有的老年人一样,她却一味谈起你还没有出生时的往事来了。这种事情谁会感兴趣呢?思嘉真后悔自己不该把实情全部告诉她。
  “好,回家去吧,孩子,要不我们他们会惦记你了,"她突然这样说。"叫波克今天下午就赶着车子来……也不要以为你自己能放下担子。我很清楚,因为你就是放不下嘛。"那年深秋季节一直持续到11月,而温暖天气对于在塔拉的人来说是很舒适的。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他们现在有了一骑马,可以不用步行外出了。他们早餐时有煎蛋,晚餐有火腿,再也不是千篇一律的山芋、花生和苹果干,甚至有一次过节还吃了烤鸡呢。那头老母猪也终于抓到了,现在和它的那窝小猪被关在屋基底下的猪圈里,正高兴地嘟囔呢。有时猪大声尖叫,闹得屋里的人没法说话,不过这声音听起来也是满愉快的。这意味着冷天和宰猪季节一到,白人就有新鲜猪肉,黑人也有猪下水好吃了,同时还意味着大家冬季都有吃的啦。
  拜访方丹家以后思嘉精神上受到的鼓舞,比她自己所意识到的要大得多。只要知道了她还有邻居,她家的一些朋友和他们的旧居都安然无恙,就足以把她回塔拉最实阶段所经受的损失和孤独感驱散了。方丹和塔尔顿两家的农场都不在军队必经的地区,他们又很慷慨,把家里仅有的东西分了一部分给她。按照这个县的传统习惯,邻居们应当彼此帮助,因此他们不要思嘉一分钱,说她自己也会那样做的,还说等到明年塔拉又有了收成以后,再偿还也可以。
  思嘉现在有食物养家了,而且还有一骑马,还有从北方佬逃兵身上搜到的那些钱和珠宝。如今最需要的是衣服。她明白,如果打发波克到南边去买,那是很冒险的事,因为无论北方佬还是联盟军队都可能把马掳去。不过,她至少已有钱买衣服,有马和车子可以外出了。也许波克去办这件事不一定会被抓吧。总之,最苦的时期已经熬过去了。
  每天早晨思嘉一起来,就感谢上帝给了她一个晴天和暖哄哄的太阳,因为每一个好天气都可以推迟那必然到来的寒冷季节,那时就不能不穿暖和的冬衣了。如今,每天都有新的棉花搬进原先奴隶们住的棚屋,那是农场剩下的唯一贮藏处。田里的棉花实际睦比思嘉和波克所估计的要多,大概能收到四包,因此眼看就要把棚屋堆满了。
  尽管方彤老太太曾尖刻地批评过。思嘉不打算自己到田里去摘棉花,要让她这位奥哈拉家的小姐,如今塔拉农场的女主人,亲自下大田去劳动,这毕竟是不可想像的事。要是那样,不就把她摆在跟蓬头散发的斯莱特里太太和埃米同等的地位上了吗?她的打算是让黑人干田间活,她和几位正在恢复健康的姑娘干家务,但这里碰到了一种等级制情绪的反抗,这情绪比她自己的还要强呢。波克、嬷嬷和百里茜一想到要下大田干活,便大声嚷嚷起来。他们反复强调自己是干家务的黑人,不是干田间活的。特别是嬷嬷,她激愤地宣称她连院子里的活也从没干过。她出生在罗毕拉德家族的大宅里,而不是在奴隶的棚屋里;她是在老夫人卧里长大的,晚上就睡在夫人床脚边的一张褥垫上。唯有迪尔茜什么也不说,并且瞪着眼睛狠狠盯住百里茜,叫这个小家伙很不自在。
  思嘉毫不理睬他们的抗议,把他们通通赶到棉田里去。不过嬷嬷和波克动作那么慢,又不停地唉声叹气,结果思嘉只得叫嬷嬷回到厨房做饭,叫波克到林子里捉野兔和负鼠,到河边钓鱼。看来摘棉花有点降低波克的身份,而打猎和钓鱼就不同了。
  接着,思嘉将两个妹妹和媚兰也安排到田里干活,可效果同样不好。媚兰把棉花摘得又快又干净,很乐意在大太阳下干了一个小时,可随即不声不响地晕倒了,于是只得卧床休息一周。苏伦闷闷不乐,热泪盈眶,也假装晕倒在田里,但思嘉往她脸上浇了一葫芦凉水后她便立刻清醒,像只恶猫似的啐起唾沫来。最后她干脆拒绝不去了。
  “你不能强迫我。我就不愿意跟黑人一样在田里干活嘛!
  要是我们的朋友有人知道了怎么办呢?要是----要是让肯尼迪先生知道了呢?如果母亲知道----”“只要你敢再提一句母亲,苏伦·奥哈拉,我就把你揍扁,”思嘉大声喝道。"母亲干起活来比这里的哪个黑人都辛苦,难道你不知道,你这千金小姐?”“她没有!至少不是在田里。你也不能强迫我去干。我要到爸那里去告你,他不会让我干的。”
  “看你敢去找爸,拿我们这些事打扰他!"思嘉既生妹妹的气,又怕父亲伤心,真是狼狈透了。
  “我来帮你做吧,姐姐,"卡琳温顺地插嘴说。"她还没有完全好,也不该出门晒太阳呢。我会把苏伦和我自己的活都干完的。"思嘉满怀感激地说:“谢谢你,小乖乖,"但她瞧着这位小妹妹又发起愁来。卡琳一直很娇嫩,以前像果园里春风吹开的花朵般白里透红,可现在红晕已经消失,只不过那张沉思可爱的脸上还流露着花一般的品性。她自从在病中恢复知觉时发现母亲去世以后,就变得沉默寡言,而且有点心神不定。她发现周围的环境已完全改变,思嘉像个碎嘴嬷嬷似的,不停地劳动已成为新的生活规律了。像卡琳这样天性娇弱的人,是很难适应这些变化的。她简直不理解这个时期所发生的一切。只像个梦游人似的走来走去,做着分配给她做的事情。她看来很脆弱,实际上也是这样,但她同时又随和,听话,乐于帮助别人。她要么是在按思嘉的吩咐做事,要么就拿起念珠,嘴里念念有词地为她母亲和布伦特·塔尔顿祈祷。
  思嘉从没想到卡琳会对布伦特的死这样伤心不已。这样念念不忘,在思嘉心目中,卡琳还是那个"小妹妹",还那么幼小,不可能有一桩真正严肃的恋爱事件呢。
  思嘉站在太阳下的棉田里,她已累得腰酸背痛,腰都直不起来,两只手也被棉桃磨粗了,真希望有个能把苏伦的精力和体力跟卡琳的温柔品性结合起来的妹妹埃因为卡琳摘得又卖力又认真,可是劳动一个小时之后就可以看出她(不是苏伦)实际上身体还没有全好,还不宜做这种活儿,结果思嘉只得把她也送回家去了。
  现在跟她一起留在棉田里劳动的只有迪尔茜和百里茜母女俩了。百里茜懒懒散散、时紧时慢地摘着,不断地抱怨脚痛背痛,还说肚子也有毛病,浑身都瘫了,等等,直到她母亲拿起棉花秆抽她,她才尖叫几声了事。这以后她可以稍稍好一点,同时故意离得远远的,叫她母亲再也打不着她。
  迪尔茜不知疲倦、默默无言地干着,像一架机器。思嘉自己除腰酸背痛外,肩膀也因背棉花袋被磨破了,因此便觉得迪尔茜十分可贵,就好比是金子铸的。
  “你真是太好了,迪尔茜,等到将来又过好日子了,我决不忘记你这样辛辛苦苦劳动。”她真诚地说。
  这个青铜的女巨人跟旁的黑人不一样,她受到夸奖时既不高兴得咧嘴微笑,也不兴奋得浑身哆嗦。她只把那张毫无表情的脸转向思嘉,并郑重其事地说:“谢谢你,太太。不过杰拉尔德先生和爱伦小姐都对俺很好。杰拉尔德先生把俺的百里茜也买了过来,省得俺惦记她,这俺总不能忘记嘛。俺是个带印第安血统的人,印第安人对那些待他们好的人是不会忘记的。俺就担心俺的百里茜。她真没用埃像她爸一样,看样子纯粹是黑人,她爸就很不认真。"尽管思嘉请人帮着摘棉花碰到困难,尽管她自己劳动时感到非常辛苦,可是眼看棉花一点点从田里搬进了棚屋,她的热情也就越来越高了,棉花这东西总能给人一种可靠和稳定的感觉。塔拉农场是靠棉花致富的,甚至整个南方都是如此;而思嘉是个不折不扣的南部人,她充分相信南部会从这些红土壤的田地里复兴起来。
  当然,她收获的这点棉花不算多,可还是有些用处。这会换来一小笔联盟政府的钞票,因此可以帮助她把北方佬钱包中的那些联邦货币和金币留下来,等以后需要时再用。明年春天她要设法让联盟政府把他们征用的大个子萨姆和其他干田间活的黑人放回来;要是政府不放,就用北方佬的钱向邻居租用一些。明年春天,她将要播种啊,播种……想到这里,她把累弯了的腰背挺得笔直,眺望着正在变为褐色的深秋原野,仿佛看见明年的庄稼已经茁壮地、碧绿地一亩接一亩绵延在那里了。
  明年春天啊!也许到明年春天战争已经结束,好日子又回来了。日子总会好过些。无论联盟方面是胜是败,只要不日日夜夜提心吊胆,双方军队不彼此袭击,不管你怎样都行。
  战争一结束,就可以靠一个农场老老实实过日子。啊,只要战争结束就好了!那时人们就可以种庄稼,就会有相当的把握取得收获了。
  现在有希望了。战争总不会永远打下去。思嘉有了一点棉花,有了吃的,有了一骑马,有了一笔小小的积蓄。是的,最困难的阶段已经过去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09:54: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章
  11月中旬的一个中午,他们围着餐桌聚在一起,吃最后一道点心,那是嬷嬷用玉米粉和干越桔加高粱饴糖调制成的。
  户外已经有了凉意,一年中最初的凉意,这时波克站在思嘉的椅子背后,喜滋地搓着两只手问道:“是不是到了宰猪的时候了,思嘉小姐?"“你可以准备吃那些下水了,不是吗?"思嘉咧嘴一笑说。
  “好吧,我自己也可以吃新鲜猪肉,只要这种天气再持续几天,我们就----”这时媚兰插嘴说,汤匙还放在嘴边。
  “你听,有人来了!亲爱的!”
  “有人在喊呢,"波克心神不安地说。
  深秋爽朗的微风传来了清晰的马蹄声,它像一颗受惊的心在怦怦急跳似的,同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尖叫:“思嘉!思嘉!"全桌的人都面面相觑,不知是怎么回事,接着才把椅子往后挪动,一起站起来。尽管一时都吓得没敢说话,但毕竟听出了那是萨莉·方丹的声音。一个小时前她因到琼斯博罗去路过塔拉,还在这里停下来闲聊了一会呢。如今大家争着奔向前门,挤在那里观看,只见她骑着一匹汗水淋漓的马在车道上飞驰而来,她的头发披散在脑后,帽子也吊在帽带上迎风飘动。她没有勒马,但一路跑来时向他们挥着手臂,指着后面她来的那个方向。
  “北方佬来了!我看见他们了!沿着这条大路来了!那些北方佬----"她拼命把缰绳一收,将马嘴勒转过来,马差一点蹦上台阶。随即马来了个急转弯,腾跃了三次就跨到侧面的草地,然后她像在狩猎场上似的策马越过了那道四英尺高的篱笆。接着,他们听见得得的马蹄声穿过后院,走上住宅区棚屋当中的小道,便知道萨莉正横过田野回来莫萨去了。
  他们一时像麻木似了的,呆呆的地站在那里,随后苏伦和卡琳彼此紧紧抓住手哭开了。小韦德站着一动不动,浑身哆嗦,不敢哭出声来。自从那天晚上离开亚特兰大以来,他一直害怕的事情如今终于发生了。北方佬就要来把他捉去呢。
  “北方佬?"杰拉尔德困惑不解地说。"可是北方佬已经到过这里呢。"“我的天!"思嘉叫了一声,朝媚兰惊慌的眼睛看了看。这时她突然脑子里一闪,记起在亚特兰大最后一个晚上的恐怖情景,沿途所见乡下那些被烧的住宅和所有关于奸淫虐杀的故事。她又看见那个北方佬大兵手里拿着爱伦的针线盒站在过厅里。她想:“我要死了。我就要死在这里了。我原先还以为一切都熬过去了呢。我要死,我再也无法忍受了。"这时她的眼光落到那匹已套上鞍辔拴在那里的马上,它正等着驮波克到塔尔顿村去办一件事。这是她的马,她唯一的马啊!北方佬会把它抢走,把那头母牛和牛犊也抢走。还有母猪和一窝猪崽----啊,辛辛苦苦花了多少工夫才把这头母猪和一窝活泼的猪仔抓回来啊!他们还会把方丹家给她的那只大公鸡,那些正在孵蛋的母鸡,以及那些鸭子都抢走的。
  还有放在食品柜里的苹果和山芋,还有面粉、大米和干豆,还有北方佬大兵钱夹里的那些钱呢。他们会把一切都抢走,让这些人挨饿!
  “他们休想得逞!"她大喊一声,旁边的人都吃惊地回过头来,担心这消息把她气炸了。"他们休想得到这些东西!我决不挨饿!"“怎么了!思嘉?怎么了?““那骑马!那头母牛!那些猪!他们休想得到!"她急忙向躲在门道里的四个黑人走去,他们的黑脸早已吓得发灰了。
  “到沼泽地去,"她火急火燎地命令他。
  “哪个沼泽地?”
  “你们这些笨蛋!河边沼泽地嘛,把猪赶到沼泽地去。大家都去。快!波克,你和百里茜钻到屋基底下把猪赶出来。苏伦和卡琳去拿篮子装吃的东西,只要你们提得动就尽量多装一些,带到林子里去。嬷嬷,你把银餐具还是放到井里。还有波克!波克,你听着,别站在那里发呆了!你带着爸走。别问我往哪儿!哪儿都行!爸,爸爸真好。你跟波克走吧。"她虽然忙得要发疯了,可仍然想到杰拉尔德看见那些蓝衣兵时,他那彷徨莫定的心态会经受不祝她站在那里搓着两只手寻思,这时小韦德惊恐的抽泣声使她更加心乱如麻,不知所措了。
  “让我干什么呢,思嘉?"媚兰的声音在周围那些啜气啼哭和奔忙的脚步声中显得格外冷静。尽管她脸色惨白,浑身颤抖,但就是那种平静的声调已足以使思嘉冷静一些,觉得大家都在等待她发号施令呢。
  “那头母牛和牛犊子,"她赶紧说。"在原来的牧场里。骑马去把它们赶到沼泽地里去,并且----"没等她说完最后一句话,媚兰就摆脱韦德的手下了台阶,提着宽阔的裙裾向那匹马跑去了。思嘉匆匆一眼瞧见媚兰那两条瘦腿和平扬的裙裾和内裤,随即发现她已经跨上马鞍,两只脚垂挂在离马镫很高的地方摆荡着。她迅速拉紧缰绳,用脚后跟在马肋上蹬了几下,那骑马正准备一跃而出,可这时她忽然把马勒住,脸上露出非常惊慌的神色。
  “我的孩子!"她惊叫道,"啊,我的孩子!北方佬会把他杀了的!快把他给我呀!"她一手抓住鞍头,准备跳下马来,可这时思嘉厉声喝住她。
  “你走吧!你走吧!去赶那头母牛吧!我会照料孩子的!
  走吧,我叫你走!你以为我会让他们把艾希礼的孩子抓走吗?
  你走吧!”
  媚兰绝望地回顾着,同时用脚后跟狠狠蹬着马的两肋,于是四只马蹄踢溅着碎石,冲牧场一溜烟奔去了。
  思嘉暗想:“我从没想到会看见媚兰·汉密尔顿叉开两腿骑上马呢!"然后她走进屋里。韦德紧跟在后面,一面哭泣,一面伸手去拉她飘荡的裙子。她一蹦三跳地跑上台阶,看见苏伦和卡琳两人胳臂上挎着橡树皮编的篮子向食品柜走去,波克则有点粗手笨脚地抓住杰拉尔德的臂膀,拖着他往后面走廊上跑。杰拉尔德一路喃喃地抱怨着,像个孩子似的总想挣脱他的手跑开。
  她在后院里听到嬷嬷的尖叫声:“喂,百里茜!你钻到屋底下去,给俺把那些猪崽轰出来!你明明知道俺太胖了,钻不进那个格子门。迪尔茜,你来给我把这小坏蛋----"“把猪养在房子底下,我想这可是个好主意,没人能偷它们,"思嘉心里想,一面回自己房里去。”啊,我何不在沼泽地给它们盖个圈呢?"她拉开衣柜顶上的抽屉,在衣服里搜索了一会,找着了那个北方佬的钱包。她急忙从针线篮里取出藏在那里的钻石戒指和耳坠,随即塞进钱包里。可是把钱包藏到哪里好呢?床垫里面?烟囱顶上?扔到井里?或者揣在自己怀里?不,决不能放在这个地方!钱包鼓鼓囊囊的,会从脸衣底下鼓起一大块,要是北方佬看出来了,准会撕开她的衣服来搜呀!
  “他们要是那样,我就宁愿死掉!"她愤怒地想。
  楼下一片混乱。到处是奔忙的脚步声和哭泣声,思嘉即使暴躁极了,也还是希望媚兰能在身边,因为媚兰的声音那么镇静,而且在她击毙北方佬那天显得那么勇敢。媚兰一人能顶上三个人。媚兰—-媚兰刚才说什么来着?啊,是的,那婴儿!
  思嘉一把抓起钱包,跑过穿堂,向小博睡觉的房间奔去。
  她把他从矮矮的摇床里抱起来,这时他醒了,正一面挥舞着小拳头一面迷迷糊糊地流涎水。
  如今她听见苏伦在喊叫:“来呀,卡琳!来呀!我们装够了。啊,妹妹,快!“后院里是一片尖叫声和愤怒的抱怨声。
  思嘉跑到窗口,看见嬷嬷蹒跚着急匆匆地走过棉花地,两个臂弯底下各夹着一只小猪在拼命挣扎。她后面是波克,他也夹着两只小猪,同时推着杰拉尔德在一路奔跑。杰拉尔德踉踉跄跄地跨过一条条垅沟,手里急匆匆地挥舞着拐杖。
  思嘉倚在窗棂上唤道:“把母猪带走!迪尔茜,叫百里茜把它轰出来。你们可以赶着它从地里过嘛!"迪尔茜抬起头来,她那青铜色的脸上显得很为难了。她围裙里兜里一堆银餐具呢。她只得指指房子下面。
  “母猪咬了百里茜,俺把它关在房子下面了。"“那也好,"思嘉心里想。她连忙跑回房里,赶紧把她从北方佬身上搜出来藏在房里的金镯子、别针、小相框和杯子一一取出来。可是藏到哪里去好呢?多不方便啊!要一手抱着小博,一手抱着那只钱包和这些小玩意儿,她决定先把婴儿放在床上。
  婴儿一离开她的臂弯就哇地哭了,这时她忽然想出来一个好主意来。要是将东西藏在婴儿尿布里,那不是最好的办法吗?她连忙把他翻了个身,拉其他的衣裳,把钱包塞进他后腰上的尿布底下。婴儿经这么一摆弄,放声大哭起来,可是她不管,急忙用三角布把他两条乱踢的腿包好,系紧。
  “好了,"她深深地抽了一口气,"现在可以到沼泽地去了。"她一只胳臂紧紧搂着哭叫的婴儿,另一只手抱着那些珠宝,迅速跑到楼下穿堂里。可是她突然停下来,吓得两腿发软。这屋里多么寂静啊!静得多么可怕!他们都离开了,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吗?难道谁也没等她一会儿?她并没有意思叫他们全都先走,把她单独留在这里。这年月一个孤单的女人是什么都可能碰到的,而且北方佬就要来了----一个微弱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她连忙转过身去,看见她那被遗忘的孩子蹲在栏杆旁边,两只受惊的眼睛瞪得老大老大的。他想要说话,可是喉咙颤抖着说不出声。
  “站起来,韦德·汉普顿,"她立即命令说。"妈现在不能抱,你起来自己走。“他向她走过来,像只吓坏了的小动物,然后紧紧抓住宽大的裙裾,把脸埋在里面。她能感觉到他的两只小手在裙褶里摸索她的腿。她开始下楼,但因韦德在后面拉着,每走一步都妨碍她,这时她厉声喊道:“放开我,韦德,把手松开,自己走!“可是那孩子反而抓得更紧了。
  她好不容易走到楼梯脚下,似乎楼下的一切都迎着她跑上来了。所有那些熟悉的,珍爱的家具似乎都在低声说:“再见!再见!"一阵呜咽涌上她的喉咙,但她极力抑制祝办事房的门敞开着,那里是爱伦生前勤奋工作的地方,现在她还能看上一眼那只旧写字台的一角呢。那是饭厅,桌旁的椅子已经散乱,但食品还在盘子里。地板上铺着爱伦亲手织染的旧地毯。罗毕拉德祖母的肖像挂在墙上,胸脯半袒着,头发堆得高高的,两个鼻孔旁边的纹路很深,使她脸上永远浮出一丝高傲的冷笑。这里的一事一物都是她最早记忆的一部分,都与她身上那些扎根最深的东西紧紧地连在一起,而此刻它们都在低声说:“再见!再见,思嘉·奥哈拉!““北方佬会把它们通通烧掉----通通烧掉啊!"现在是她最后一次看到这个家了,今后除了从树林荫蔽下或沼泽地里看看那包围在烟雾中的高高烟囱和在火焰崩塌的屋顶外,就再也看不见它了。
  “我离不开你啊,"思嘉心里念叨着,一面害怕得牙齿直打战。"我离不开你。爸也不愿意离开你。他告诉过他们,要烧房子就把他烧死在里面。那么,就让他们把我烧死在里面吧。因为我也离不开你呀。你是我剩下的唯一财产了。"下了这样的决心,她的惊慌情绪反而减弱了些,现在只觉得胸中堵得慌,好像希望和恐惧都凝结了似的。这时他听见从林荫路上传来杂沓的马蹄声,缰辔和马嚼子的丁当声,铿铿锵锵的军刀磕碰声;接着是一声粗嘎的口令:“下马!"她立即俯身嘱咐身旁的孩子,那口气虽然急迫但却温柔得出奇。
  “放开我,韦德,小宝贝!你赶快跑下楼,穿过后院,到沼泽地去。嬷嬷和媚兰姑姑都在那里。亲爱的,赶快跑,不要害怕!"那孩子听出她的声调变了,这时思嘉一见他那眼神就吓坏了,他活像一只陷阱的小野兔呢。
  “啊,我的上帝!"她暗暗祈祷。"千万别让他犯惊风症呀!
  千万----千万不要在北方佬跟前这样。千万不能让他们看出我们在害怕呢。“可是孩子把她的裙裾拉得更紧了,她才毫不含糊地说:“要像个大孩子了,韦德。他们只是一小伙该死的北方佬嘛!"于是,她下了楼梯,迎着他们走去。
  谢尔曼的部队从亚特兰大穿过佐治亚中部向海滨挺进。
  他们背后是浓烟滚滚的亚特兰大废墟,这个城市他们撤离时就一把火烧了。他们前面则是三百英里的领土,那里除了少数的本州民兵和由老人孩子组成的乡团之外是毫无抵御能力的。
  这里是广袤的沃野,上面散布着许多农场,农场里住着女人和孩子,年迈的老头和黑人。北方佬在沿途八十英里宽的地带掳掠烧杀,形成一片恐怖。成百上千家的住宅毁于烈火,成百上千个家庭遭到蹂躏。但是,对于看着那些蓝衣兵涌入前厅的思嘉来说,这不是一场全县性的灾难,而纯粹是她个人的事,是针对她和她一家的暴虐行动。
  她站在楼梯脚下,手里抱着婴儿;韦德紧紧靠在她身边,把头藏在她的裙褶里,因为他不敢看那些北方佬在屋里四处乱窜,从她身边粗鲁地拥挤着跑上楼,有的将家具拖到前面走廊上去,用刺刀和小刀插入椅垫,从里面搜寻贵重的东西。
  他们在楼上把床垫和羽绒褥子撕开,开得整个穿堂里羽绒纷飞,轻轻飘落到思嘉头上。眼看着他们连拿抢,糟蹋破坏,她无可奈何地站在那里,满腔怒火不由得把剩余的一点点恐惧也压下去了。
  指挥这一切的那个中士是个罗圈腿,头发灰白,嘴里含着一大块烟草。他头一个走到思嘉跟前,随随便便地朝地板上和思嘉裙子上啐唾沫,并且直截了当地说:“把你手里的东西给我吧,太太。"她忘记了那两件本来想藏起来的小首饰,这时只得故意模仿相片上的罗毕拉德祖母发出一声动人的冷笑,索性把它们扔在地上,接着便怀着几乎是欣赏的心情看着他急忙捡起来的那副贪婪相。
  “还要麻烦你把戒指和耳环取下来。”
  思嘉把婴儿更紧地夹在腋窝下,让他脸朝她挣扎着啼哭起来。同时把那对石榴石耳坠子----杰拉尔德送给爱伦的结婚礼物----摘下来。接着又捋下查尔斯作为订婚纪念给她的那只蓝宝石戒指。
  “就交给我吧,别扔在地上,"那个中士向她伸出两手。
  “那些狗杂种已经捞得够多的了。你还有什么?"他那双眼睛在她的身上犀利地打量着。
  顷刻间思嘉几乎晕过去了,她已经感觉到那两只粗鲁的手伸进她怀里,在摸索怀里的带子。
  “全都在这里了。我想,照你们的规矩还得把衣服脱下来吧?"“唔,我相信你的话,”那中士好心地说,然后啐口唾沫走开了。思嘉把婴儿抱好,设法让他安静下来,并伸手摸摸尿布底下藏钱包的地方。谢天谢地,媚兰竟有一个孩子,而这孩子又有一块尿布!
  她听见楼上到处是笨重的皮靴声,那些家具被拖过来拖过去,像抗议似的吱嘎乱叫。瓷器和镜子哗哗啦啦被打碎了,中间还夹杂着下流的咒骂,因为找不到什么好东西了。院子里也传来高声喊叫:“砍了它的头!别让它跑了!"同时听见母鸡绝望地咯咯大叫,嘎嘎的鸭叫声和鹅叫声混成一片。突然砰的一声枪响,痛苦的尖叫立即停止,这时一阵剧痛震撼着思嘉全身,因为她知道母猪被打死了。她丢下母猪不管,该死的百里茜,自顾自跑啦!但愿那些小猪平安无事!但愿家里人都安全到达沼泽地!可是你没法知道呀。
  她静静地站在穿堂里,眼看着周围的大兵在喊叫咒骂,乱成一团。韦德还是十分害怕,狠狠地抓住她的裙子不放。她感觉到他紧挨着她时身子在索索发抖,可是她自己也没法给他壮胆。她鼓不起勇气来对北方佬说话,无论是祈求、抗议或者表示愤怒。她唯一要感谢上帝的是她两条腿还有力量支撑着她,她的头颈还能把脑袋高高地托着。不过当一小队满脸胡须的人扛着各种各样的东西笨拙地走下楼来,她看见其中有查尔斯的那把军刀时,便不禁大声喊叫起来。
  那把军刀是韦德的,是他从祖父和父亲一代代传下来的,后来思嘉又把它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了自己的儿子。授予这生日礼物时还举行了小小的仪式,当时媚兰哭了,她感到又骄傲又伤心,并吻着小韦德说他长大后一定要像父亲和祖父那样做个勇敢的军人。小韦德也颇觉自豪,时常爬到桌上去看挂在墙上的这个纪念物,用小手轻轻抚摩它。思嘉对于她自己的东西给仇人和陌生人抢走还能忍受,可是她孩子的珍贵纪念物就不行了。现在小韦德听见她喊叫,便从她的裙裾里探出头来窥视,并鼓起勇气边哭泣边说起话来。他伸出一只手嚷道:”我的!"“那把刀你不能拿!"思嘉也伸出一只手来,赶紧说。
  “我不能,嘿?"那个拿军刀的矮小骑兵厚颜无耻地咧嘴一笑。"嗯,我不能!这是把造反的刀呢!"“它是----它不是!这是墨西哥战争时期的军刀。你不能拿走。那是我孩子的。是他祖父的!唔队长,"她大声喊着向那个中士求援,"请叫他还给我吧!"中士听见有人叫他队长,乐是升级了,便走上前来。
  他说:“鲍勃,让我瞧瞧这把刀。”
  小个儿骑兵很不情愿地把军刀递给他,说:“这刀柄全是金子做的呢。"中士把刀拿在手里转动了一下,又将刀柄举起对着太阳光读刀柄上刻的字:“'给威廉·汉密尔顿上校,纪念他的英勇战功。参谋部敬赠。一八四七年于布埃纳维斯塔。'"“嗬,太太,我本人那时就在布埃纳维斯塔呢。"“真的?"思嘉冷冷地说。
  “怎么不是呢?我告诉你,那是一场激战。我在这次战争中可从没见过那样激烈的战斗。那么,这把军刀是这个小娃娃的爷爷的了?"“是的。"“好,他可以留着,"中士说,他有了他包在手帕里的那几件珠宝首饰,就已经十分满足了。
  “不过那刀柄是金的呀,"小个儿骑兵坚持不让。
  “我们把它留给她,好叫她记得我们,"中士咧嘴笑笑。
  思嘉接过军刀,连"谢谢"也没说一声。她干吗因为退还了她自己的东西就要谢这些强盗呢?她紧紧地抱着军刀,让那小个儿骑兵继续跟中士纠缠。
  “我要留给这些该死的叛乱分子一点东西,老天爷作证,让他们好记住我,”士兵最后大声嚷着,因为中士生气了,叫他滚蛋,也不许再顶嘴。他一路咒骂着向屋后走去,这时思嘉才松了口气。他们谁也没说要烧房子呢。他们没有叫她离开,好让他们放火。也许----也许----接着士兵们都从楼上和外面松松垮垮地回到穿堂里。
  “找到什么没有?"中士问。
  “一头猪,还有一些鸡鸭。”
  “一些玉米和少量的山芋和豆子。我们看见的那个骑马的野猫一定来报过信了,这就完了。"“保罗·里维尔,怎么样?"“我看,这里没多少油水,中士。你零零碎碎拿到一点就算了。不要等大家都知道咱们来了。咱们还是快走。"“你们挖掘过地下熏腊室没有?他们一般把东西埋在那里呢。"“没有什么熏腊室。”“黑人住的棚屋里挖过了没有?"“别的什么也没有。棚屋里只有棉花,我们把它烧了。"思嘉一时间想起了在棉田里那些漫长的炎热日子,又感到腰酸背痛,两肩磨得皮开肉绽的可怕滋味。一切都白费了。
  棉花全完了。
  “你们家没多少东西,说真的,太太,是不是?"“你们的部队以前来过了,“思嘉冷冷地说。
  “我们九月间来过这一带,这是事实。"有个士兵说,一面在手里转动着一个什么东西。"我忘记了。"思嘉看见他手里拿的是爱伦的金顶针。这个闪闪发光的顶针她以前常常看见母亲戴的。她睹物伤怀,想起母亲纤细的手指辛苦忙碌的情景。可如今顶针却在这个陌生多茧的肮脏的手心里,而且很快就会流落到北方去,戴在北方佬女人的手指上,那个女人还会因为是掠夺来的物品而感到骄傲呢。
  爱伦的顶针啊!
  思嘉低下头,免得让敌人发现她在哭,这时泪水只能缓缓地往婴儿头上滴。她模糊地看见那些人朝门道走去,听见中士用洪亮而粗暴的声音在喊口令。他们动身走了,塔拉农场已经安全了,可是她仍在伤心地回忆爱伦,很难高兴起来。
  军刀磕碰的声音和马蹄声并没有让她感到安心,她站在那里,突然觉得两腿发软,尽管他们已沿着林荫道渐渐走远了,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掠夺品,衣服、毯子、鸡鸭,还有那头母猪。后来她闻到刺鼻的烟火味,才转过身来想去看看那些棉花,可是经过一阵紧张之后感到特别虚弱,几乎挪不动身子了。从饭窗口望去,她看见浓烟还在缓缓地从黑人棚屋里冒出来。棉花就在那里被烧掉了。纳税的钱和维持他们一家度过这个严冬的衣食开支也化为乌有了。她没有办法,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她以前见过棉花着火的情景,知道那是很难扑灭的,不管你有多少人来救都无济于事。谢天谢地,那棚屋区离正房还很远,否则就糟了!谢天谢地,幸好今天没有风,没有把火星刮到农场屋顶上来!
  她突然像根指针似的僵直地转身,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从穿堂、过道一直向厨房望过去,厨房里也在冒烟啊!
  她把婴儿随手放在穿堂和厨房之间一个什么地方,随即又甩开韦德的小手,甩得他撞在墙壁上。她冲进烟雾弥漫的厨房,可立即退了回来,连声咳嗽着,呛得眼泪直流。接着,她用裙裾掩住鼻子,又一次冲了进去。
  厨房里黑乎乎的,尽管有个小窗口透进亮光,但烟雾太浓,她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火焰的咝咝声和噼啪声。她一只手遮着眼睛窥视了一下,只见地板上到处有细长的火苗在向墙壁扑去。原来有人把炉子里烧着的木柴丢在地板上,干透了的松木地板便很快着火并到处燃烧起来了。
  她冲出厨房向饭厅里跑去,把那里的一块破地毯抓起来,弄得两把椅子哗啦啦翻倒在地上。
  “我决不可能把它扑灭----决不可能!啊,上帝,要是有人帮忙就好了!塔拉农场完了----完了!啊,上帝!这就是那个小坏蛋干的,他说过他要留给我一点什么,让我好记住他呢!啊,我还不如让他把军刀拿走算了!"在穿堂过道里,她从小韦德身边经过,这孩子现在抱着那把军刀躺在墙角里。他闭着眼睛,脸色显得疲惫松驰,但却异常地平静。
  “他死了!我的上帝!他们把他吓死了!"她心里一阵剧痛,但仍然从他身边跑开,赶快拿水桶去了,水桶是经常放在厨房门口的过道里的。
  她把地毯的一端浸入水中,然后憋足力气提着它冲进黑烟滚滚的厨房,随手关上了门。似乎过了很久,她在那里摇晃着,咳嗽着,用地毯抽打着一道道的火苗,可不等她抬头火苗又迅速向前蔓延开来。有两次她的长裙着了火,她只得用手把火气灭了。她闻见自己头发上愈来愈浓的焦臭味,因为头发已完全松散了,披在肩上。火焰总是比她跑得快,向四壁和过道蔓延,像火蛇似的蜿蜒跳跃,她早已精疲力竭,浑身瘫软,感到完全绝望了。
  这时门突然打开,一股气流涌入,火焰蹿得更高。接着砰的一声门又关了,思嘉从烟雾中隐约看见媚兰在用双脚践踏火苗,同时拿着一件又黑又重的东西用力扑打。她看见她跌跌撞撞,听见她连声咳嗽。偶尔还能看见她苍白而坚毅的面孔和冒着浓烟眯得细细的眼睛,看见她举起地毯抽打时那瘦小的身躯一俯一仰地扭动。不知又过了多久,她们两人并肩战斗,极力挣扎,好不容易思嘉才看见那一道道火焰在逐渐缩短了。这时媚兰突然向她回过头来惊叫一声,用尽全身力气从她肩后猛拍了一阵。思嘉在一团浓烟中昏沉沉地倒下去。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舒服地枕着媚兰的大腿,躺在屋后走廊上,午后的太阳在她头上暖和地照着。她的两只手、脸孔和肩膀都严重烧伤了。黑人住宅区还在继续冒烟,把那些棚屋笼罩在浓浓的黑雾里,周围弥漫着棉花燃烧的焦臭味。思嘉看见厨房里还有一缕缕黑烟冒出来,便疯狂地挣扎着想爬起来。
  但是媚兰用力把她按下去,一面用平静的声音安慰她:“火已经熄了,好好躺着,亲爱的。"她这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静静地躺了一会。
  这时她听见媚兰的婴儿在旁边发出的咯咯声和韦德清晰打嗝的声音。原来他没有死啊,感谢上帝!她睁开眼睛,仰望着媚兰的面孔,只见她的卷发烧焦了,脸上被烟弄得又黑又脏,可是眼睛却神采奕奕,而且还在微笑呢。
  “你像个黑人了,"思嘉低声说,一面把头懒懒地钻进柔软的枕头里。
  “你像个扮演黑人的滑稽演员呢,"媚兰针锋相对地说。
  “你干吗那样拍打我呀?”
  “亲爱的,因为你背上着火了。可我没有想到你会晕过去,尽管天知道你今天实在累得够呛了……我一把那牲口赶到沼泽地安置好,就立即回来。想到你和孩子们单独留在家里,我也快急死了。那些北方佬----他们伤害了你没有?”“那倒没有,如果你指的是糟蹋。”思嘉说,一面哼哼着想坐起来。枕着媚兰的大腿虽然舒服,但身子躺在走廊地上是很不好受的。"不过他们把所有的东西全都抢走了。我们家的一切都丢光了----唔,什么好事让你这么高兴?"“我们彼此没有丢掉嘛,我们的孩子都安然无恙嘛,而且还有房子住,"媚兰用轻快的口气说,”要知道,这些是目前人人都需要的……我的天,小博尿了!我想北方佬一定把剩下的尿布都拿走了。他----思嘉,他的尿布里藏的什么呀?"她慌忙把手伸到孩子的腰背底下,立即掏出那个钱包来,她一时茫然地注视着,仿佛从来没见过似的,接着便哈哈大笑,笑得那么轻松,那么畅快,一点也没有失常的感觉。
  “只有你才想得出来呀!"她大声喊道,一面紧紧搂住思嘉的脖子,连连地吻她。"你真是我的最淘气的妹妹啊!"思嘉任凭她搂着,因为她实在太疲倦,挣扎不动了;因为媚兰的夸奖使她既感到舒服又大受鼓舞;因为刚才在烟雾弥漫的厨房里,她对这位小姑子产生了更大的敬意,一种更亲密的感情。
  “我要为她这样说,"她有些不情愿地想道。"一旦你需要她,她就会在身边。”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09:55: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八章
  一旦霜冻来临,严寒天气便突然出现了。冷风从门槛下侵进屋里,把松劲的窗玻璃刮得格格地响个不停。树枝上光秃秃的连最后一片叶子也掉落了,只有松树照常苍翠,挺立在那里,衬印着灰沉沉的天空。满是车辙的红土大道冻得像火石一样坚硬,饥饿乘着寒风在肆虐着整个佐治亚州。
  思嘉心酸地记及方丹老太太跟她的那次谈话。两个月前的那天下午,现在仿佛已时隔多年,那时她告诉老太太,她已经经历了她可能碰的最坏处境,这是打心底里说出来的话。
  可现在回想起来,那简直是个女学生的夸大之辞,幼稚得很。
  在谢尔曼的部队第二次经过塔拉之前,她本已有了小小的一笔财富,包括食品和现金在内,同时还有几家比她幸运的邻居,有一些可以让她度过冬天的棉花。现在棉花烧光了,食品抢走了,金钱也因为买不到吃的而没有用武之地,而且几家邻居的处境比她更坏。至少她还有那头母牛和那只牛犊子,有几只小猪,以及那骑马,而邻居家除了藏在树林里和埋在地底下的那点东西,就什么也没了。
  塔尔顿家所在的费尔希尔农场被烧个精光,现在塔尔顿太太和四个姑娘只得住在监工的屋里。芒罗家在洛夫乔伊附近,现在也成了一片废墟。米莫萨农场的木板厢房也烧掉了,正屋全靠它厚厚的一层坚实灰泥,幸亏方丹家的妇女和奴隶们用湿毛毯和棉被拼命扑打,才被救下来。卡尔弗特家的房子由于那个北方佬监工希乐顿从中调停,总算又一次幸免于难,不过那里已没有一头牲口、一只家禽和一粒玉米了。
  在塔拉,甚至全县,目前的主要问题是食物。大多数家庭除了剩下未收的一点山芋花生,以及能在树林里抓到的一些猎物外,别无所有。他们剩下的这点东西也得跟那些更不幸的朋友们分享,就像在平时比较富裕的日子里那样。不过眼看就要没有东西可分享的了。
  如波克运气好捉得到的话,在塔拉他们能吃到野兔、负鼠和鲶鱼。别的时候就只有少量的牛奶、山胡桃、炒橡子和山芋了。他们经常挨饿。思嘉觉得她动不动就遇到向她伸出的手和祈求的眼光。他们的这副模样逼得她快要发疯了,因为跟他们一样她自己也在饿肚子!
  她命令把牛犊宰掉,因为它每天要吃掉那么多宝贵的牛奶。那天晚上人人都吃了过多的新鲜牛肉,结果都生病了。还得宰一只小猪,她知道,可是她一天天往后推,希望把猪崽养大了再说。猪崽还很小呢。要是现在就把它们宰了,那不会有什么好吃的,可是如果再过些时候,就会多得多了。每天晚上她都跟媚兰辩论,要不要打发波克骑马出去用联邦政府的钞票买些粮食回来。不过,由于害怕有人会把马掳去,把钱从波克手里他走。她们才没有下决心。她们不知道北方佬军队现在打到哪里了。他们可能远在千里之外,也可能近在河对岸。一回,思嘉实在急了,便准备自己骑马出门找吃的,可是全家人都生怕她碰上北方佬,这才迫使她放弃了自己的计划。
  波克搜寻食物的范围很广,好几次整夜没有回家,思嘉也不问他到哪里去了。有时他带些猎物回来,有时带几个玉米棒子或一袋豌豆。有一次他带回来一只公鸡,说是在林子里捉到的。全家人吃得津津有味,但是觉得有些内疚,因为正像他偷豌豆和玉米一样,明明知道这是偷来的。就在第二天晚上,夜深人静时他来敲思嘉的门,露出一条受了严重枪伤的腿给她看。思嘉替他包扎时他很难为情地解释说,他在弗耶特维尔试图钻进一个鸡窝,结果被人家发现了。思嘉也没有追问那是谁家的鸡窝,只含泪轻轻拍了拍波克的肩膀。
  黑人有时让人生气,而且又蠢又懒,不过他有一颗用金钱也买不到的忠心,一种与白人主子一条心的感情,这驱使他们不惜冒生命危险去给一家人找吃的呢!
  要是在原来,波克这种小偷小摸的行为就是一件严重的事了,说不定要吃一顿鞭子。要是在从前,思嘉就肯定会至少狠狠地责骂他一通。"你必须记住,亲爱的,"爱伦曾经说过,“对于那些由上帝托付给你照管的黑人,你在物质生活和道德两方面都是要负责的。你必须明白,他们就像小孩子一样管不住自己,你得防备他们误入歧途,而且你要随时随地给他们树立一个好的榜样。"可现在思嘉把这番训诫完全抛到了脑后。现在她鼓励偷窃,哪怕是偷那些比她境况更坏的人家,并且毫不觉得这是违背良心的事了。事实上,那种为人处世的道德准则在思嘉心目中无足轻重。她决定不惩罚或者责备波克,反而为他的受伤感到遗憾。
  “波克,你要更加小心。我们可是少不得你埃假如没有你,叫我们怎么办呀?你一直是一个很好,很完美、善良而忠实的人。"听了这句赞扬的话波克不禁眉飞色舞,小心地抚摩着那条包扎好了的腿。
  “思嘉小姐,这话可说得太好了。你看什么时候会有那笔钱呢?"“波克,我不知道,不过我总归会有的。"她俯身茫然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热情而痛苦,波克被感动得很不自在了。
  “总有一天,这场战争一结束,我就会得到许多钱,那时我就该不会再挨饿受冻了。我们谁也不会挨饿受冻。我们人人都要穿得漂漂亮亮,每天都吃烤鸡,而且----"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塔拉农场有一条由思嘉自己制订和强迫执行的规矩,十分严格的规矩,那就是谁也不许谈他们以前吃得多么好,或者说如果有条件的话,今天想吃什么。
  波克看见思嘉愣在那里瞪着眼睛出神,悄悄地便从房间里溜出来。在那早已消逝了的往年,生活曾是那么复杂,那么充满了彼此纠缠不清的问题。那时她一方面极力想赢得艾希礼的爱情,一方面又要维持那十来个围着她转,可又并不讨人喜欢的男朋友。还有些小错小过要设法瞒着大人,有些爱吃醋的姑娘要你去故意嘲弄或安慰;还要挑选不同式样的衣服和不同花色的料子,要试梳各式发型,等等。此外,还有许许多多的事要考虑决定。可现在,生活倒是简单极了。如今唯一重要的是得到足够的食物以免挨饿,有足够的衣裳以免受冻,还需要一个没有过多漏洞的屋顶来遮风蔽雨。
  就是在这些日子里,思嘉开始接连做同一个恶梦,那是以后多年都要常常做的。这个梦的内容始终一成不变,但梦中的恐怖气氛却一次比一次更强,以致思嘉连醒着时也因为生怕再梦到它而十分苦恼。她很清楚地记得初次做这种梦那天所经历的意外遭遇。
  那时几天连续阴雨,屋里多处透风,又冷又潮湿。生炉子的木柴也是湿的,烟特别多,可是一点不暖和。吃过早餐后,除了牛奶就什么也没了,因为山芋已经吃完,波克打猎钓鱼也毫无所获。看来如果第二天他们还得吃东西,就只能宰一只小猪了。一张张板着的饥饿的面孔,无论黑的白的,都在瞪眼睛看她,默默地请她拿出食物来。她差一点冒丢掉那骑马的危险打发波克去买吃的了。更糟糕的是韦德嗓子痛,正发高烧,可是既没大夫,又买不到药来为他治玻思嘉久久地守着孩子,现在累了,肚子又饿,只得让媚兰照料一会,让自己倒在床上打个盹儿。她冻得双脚冰冷,害怕和绝望的心情又分外沉重,因此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反复思量:“我怎么办?我向哪里求援去?世界上还有人能帮助我吗?"世界的安全都到哪里去了呢?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一个强大而聪明的人,能够替她挑起这副担子来呢?她不是生来就挑这副担子的呀。她不知怎么去挑它。想着想着,她进入了一种不安的微睡状态。
  她来到一个荒凉古怪的地方,大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
  她脚下的地面摇晃不定,鬼怪时常出没,而且寂静得可怕;她迷了路,像黑夜里迷路和吓坏了的孩子似的。她又冷又饿,又很害怕浓烟中在她周围潜伏着的东西,因此很想大喊大叫,可是喊不出声来。迷雾中有什么怪物悄悄地伸出无情的双手,张开十指抓她的衣裙,要把她拖到她脚下正在震动的地底下去。
  后来,她知道周围一片模糊中有个什么地方,那里可以躲避,可以得到帮助,是个安全而温暖的天堂。但是它在哪里呢?在那双手抓住她拖到脚下的流沙中去之前她能够赶到达那里吗?
  她突然飞跑起来,发狂似地穿过密雾,呼喊着,尖叫着,伸出两只胳臂在空中乱抓,但那潮湿的雾中什么也抓不着。天堂在哪里啊?它躲避她,但的确在什么地方,只是看不见罢了。她要是能找到它就好了!要是找到了它,她就安全了!可是恐惧使她两腿发软,饥饿使她头脑发晕。她绝望地大叫一声醒过来,只见媚兰正焦急地俯身瞧着她,一边还在用手摇她,叫她完全清醒过来。
  这个梦一再重复,每当她空着肚子睡觉就必然会梦见。它来得太频繁了。它使她害怕极了,以致常常不敢去睡觉,即使她真心实意地告诉自己,这样的梦实际上什么可怕的东西也没有。梦见雾,的确没有什么好叫她这样惊恐的。根本什么也没有----或许她一想起要陷到大雾弥漫的地方就害怕极了,结果只得和媚兰睡在一起了,因为只要她一开始在梦中哼哼挣扎,说明她又在受折磨了,媚兰就会把她摇醒。
  在这种紧张心理的压迫下,她变得苍白和消瘦了。她脸上已失去圆乎乎的娇美轮廓,颧骨突了出来,使那双翘着眼角的绿眼睛显得更加触目,她也越发像只急于要抓到猎物的饿猫了。
  “就是没有我梦见的那些东西,白天已冗长得像个恶梦了",她怀着这样绝望的心情,开始每天把食物留到临睡前才去吃,看能不能减轻梦中可怖的程度。
  弗兰克·肯尼迪在圣诞节期间,带着一支小小的队伍从征购部慢慢来到塔拉,他一路给军队搜集粮食和牲畜,但收获甚少,他们衣衫破烂,性情残暴,骑着又跛又乏,显然又派不上更大用场的马匹。就像这些牲口一样,他们自己也是从前线被淘汰下来的,而且除了弗兰克本人,都是些残废人,不是缺一条胳臂就是瞎了一只眼睛,或者关节僵直了,一瘸一拐的。他们大多穿着北军俘虏的蓝色上衣,所以一时间使塔拉的人大为惊慌,以为是谢尔曼的人又回来了。
  他们那天晚上在农场过夜,躺在客厅地板上,垫着暖和的地毯美美地睡了一觉,因为他们已很久不在屋里过夜了,长期睡在松针堆里和硬邦邦的土地上。尽管他们满脸脏的胡子,一身的破衣烂衫,但却是些有教养的人,经常在愉快地闲谈,开玩笑,恭维别人,很高兴能在这大宅子里围着漂亮的女人过圣诞节,就像很久以前惯常过的那样。对战争他们不怎么认真,喜欢说些可怕的谎言来逗引姑娘们欢笑,给这所被洗劫一空的房子头一次带来轻松愉快的气氛,使它头一次接连好几天气有节日的气氛。
  “这几乎像我们从前开家庭晚会的那些日子了,你说是吗?"苏伦高兴地小声对思嘉说。苏伦已经想入非非,觉得屋子里又有一个她的情人,那双眼睛始终盯着弗兰克·肯尼迪不离开。思嘉惊奇地发现居然漂亮起来了,尽管她那病后消瘦的容貌并没有完全改变。她的两颊上有了红晕,眼睛也在发光呢。
  “她准是看上他了,"思嘉不屑地想。"我猜她要是有了丈夫,即使是弗兰克这样一个苛刻的人,她也很可能变得富于人情味的。"卡琳也显得活泼了些,那天晚上连她眼神中的梦游症也完全消失了。她发现他们中间有个人认识布伦特·塔尔顿,并在布伦特牺牲的那天跟他在一起,因此她答应晚饭后同这个人单独进行一次长谈。
  吃晚饭时,媚兰强迫自己一反羞怯的常态,忽然变得活泼了,这叫大家十分惊讶。她又笑又乐,几乎在向一个独眼大兵卖弄风情,以致后者乐得用过分的殷勤回报她。思嘉很清楚,媚兰精神和生理两方面都勉强自己,因为她在任何男性的事情面前都是十分羞涩的。另外,她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她坚持说自己很健康,甚至比迪尔茜还要做更多的事情,可是思嘉知道她实际上还着呢。每当她倒拿起什么东西时,脸色就要发白,而且用力过多就会突然坐下来,仿佛两腿支持不住似的。但是今天晚上她也像苏伦和卡琳那样,在尽可能使那些士兵过一个愉快的圣诞节。只有思嘉对这些客人不感兴趣。
  嬷嬷做的晚餐有干豌豆、炖苹果干和花生,这些军人又加上他们自己怕炒玉米和腌猪肉,满满摆了一桌子,所以军人们说这是他们好几个月以来吃得最好的一顿饭了。思嘉瞧着他们吃,但心里很不舒服。她不但对于他们每吃一口都感到妒忌和吝啬,而且有点提心吊胆,生怕他们发现波克头天杀了一只小猪。小猪肉如今还挂在食品间,她已经警告过全家的人,谁要是对客人说了这件事或谈到关在沼泽地里的其他几只小猪,她就要把他的眼睛挖掉了。这些饿痨鬼会把整只小猪一顿就吃光的,而且如果知道还有几只活的,他们就会把它们征调走了。同时她也替那头母牛和那骑马担心,但愿当初把它们藏到了沼泽地里而不是拴在牧场那头的树林中。如果是征购队把她的牲口弄走了,塔拉农场就很可能过不了这个冬天。它们是没法取代的啊!她可管不着军队吃什么,要是军队有办法,就让他们自己供养自己好了。她要供养自己的一家已经够困难的了。
  那些军人又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一种叫做"通条卷子"的点心来,思嘉第一次看到这种联盟军的食品,它曾经像虱子一样引起过许多笑话呢。这是一种像木头似的烤焦了的螺旋形食品。他们鼓励她咬一口尝尝,她真的咬了一点,发现熏黑的表层下面原来是没放盐的玉米面包。士兵们把玉米面加水和好,有盐加点盐,然后把面团在通条上放到营火上烤,这就成了“通条卷子"。卷了像冰糖一样坚硬,像锯木屑屑似的毫无味道,所以思嘉咬了一口就在士兵们的哄笑声中还给了他们。她和媚兰相对而视,两人脸上的表情说明了同一个想法……“如果他们尽吃这种东西,怎么去打仗呀?"这顿饭吃得非常愉快,连心不在焉地坐着首席的杰拉尔德,也居然设法从模糊的意识中搬来了一点当主人应有的礼貌和不可捉摸的笑容。那些军人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妇女们也满脸微笑,百般讨好----这时思嘉突然扭过头去想询问弗兰克·肯尼迪关于皮蒂帕特小姐的消息,但她立即发现他脸上有种异的表情,这几乎使她把想要说的话都忘掉了。
  原来弗兰克的目光已经离开苏伦的面孔,正在向房子里四顾张望,他有时看看杰拉尔德那双孩子般煌惑的眼睛,有时望着没铺地毯的地板,或者装饰品全部被拿走的壁炉,或者那些弹簧松了、垫子被北方佬用刺刀割开了的沙发,餐具柜上头被打碎的镜子,墙壁上原来挂相框的地方留下的方块,餐桌上的简陋餐具,姑娘的身上仔细补缀过的旧衣裳,以及已经给韦德入成苏格兰式短裙的那个面粉袋,等等。
  弗兰克在回忆他战前熟悉的那个塔拉农场,脸上的表情是忧伤的、厌倦和无可奈何的愤怒交织在一块的。他爱苏伦,喜欢她的姐姐妹妹,敬重杰拉尔德,对农场也有真诚的好感。
  自从谢尔曼的部队扫荡了佐治亚州以后,他在这个州征集军需平时到处看到许多可怕的景象,可是从没有像现在塔拉农场这样使她深有感触。他要给奥哈拉一家尤其是苏伦做点事情,可是又毫无办法。他正无意识地摇头慨叹,啧啧不已时,忽然发现思嘉在盯着他。他看见思嘉眼睛里闪烁着愤愤不平和傲慢的神色,便感到十分尴尬,默默地垂下眼帘吃饭了。
  因为亚特兰大陷落以来,邮路断绝已经四个月了。姑娘们渴望得到一点新闻。现在究竟北方佬到了哪里,联盟军部队打得怎么样,亚特兰大和老朋友们的情况如何,所有这些,她们都一无所知。弗兰克由于工作关系经常在这个地区到处跑动,无疑是个很好的信使,甚至比信使还要好,因为从梅肯以北直到亚特兰大,几乎每个人都跟他亲属关系或者认识他,他还能够提供一些有趣的私下传闻,而这些却常常被报纸删掉了。为了掩盖他遇到思嘉的眼光时那种尴尬局面,他乘机赶快谈起新闻来。他告诉她们,联盟军队已在谢尔曼撤出之后改变了亚特兰大,但是由于谢尔曼已经把它们彻底烧毁,这次收复也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但是我想亚特兰大是我离开那天晚上烧掉的,"思嘉有点迷惑不解地说。"我还以为那是我们的小伙子们烧的呢!"“啊,不,思嘉小姐!"弗兰克吃惊地回答。“我们可没烧过我们自己人住的任何一个城镇!你看见烧的是我们不让落到北方佬手中的那些仓库和军需品,以及兵工厂和弹药。仅此而已。谢尔曼占领城市时,那些住宅和店铺都还是好好儿的,他的军队就驻扎在里面呢。"“可人们怎么样了?他----他杀过人吗?"“他杀了一些,但不是用枪打死的。"那个独眼大兵冷冷地说。他一开进亚特兰大就告诉市长,城里所有的人都得搬走,一个活人也不让留下。那时有许多老人经不起奔波,有许多病人不应当移动,还有小姐太太们,她们----她们也是不该移动的。结果他在罕见的狂风暴雨中把他们成百上千地赶出城外,将他们扔在拉甫雷迪附近的树林里,然后捎信给胡德将军,叫他来把他们领走。有许多人经不起那种虐待,都患肺炎死了。
  “唔,他们对他不会有什么害处嘛,他干吗要这样呢?"媚兰大声嚷道。
  “他说他要让他的人马在城里休整,"弗兰克说,"他让他们在城里一直休息到11月中,然后才撤走。临走时他在全城纵火,把一切都烧光了。"“唔,不见得都烧光了吧?"姑娘们沮丧地说。
  很难想像她们所熟悉的那个扰扰攘攘的城市,那个人口众多,驻满了军队的城市,就这样完了。那些荫蔽在大树底下的可爱的住宅,所有那些宏大的店铺和豪华的旅馆----决不会全都化为乌有的!媚兰好像要哭出声来了,因为她是出生在那里,从来不知道还有别的家乡。思嘉的心情也很沉重,因为除了塔拉,那是她最爱的一个地方。
  “唔,差不多全烧光了,"弗兰克显然对她们脸上的表情感到有点为难,才连忙纠正说。他想要显得愉快一些,因为他不主张叫小姐太太们烦恼。女人一烦恼,他自己也就烦恼起来,不知怎么办好。他不能只顾讲那些最惨的事。让她们向另一个人去打听好了。
  他不能告诉她们军队开回亚特兰大,进城时所看见的情景,如,那许许多多耸立在废墟上的烧黑的烟囱,那一堆堆没有烧完的垃圾和堆积在街道的残砖碎瓦,那些已经被烧死但焦黑的枝柯还迎着寒风撑持在地上的古树,等等。他还记得曾如何使他难受的那一片凄凉的光景,面对城市遗迹时联盟军弟兄们曾怎样深恶痛绝地诅咒。他希望妇女们永远也不会听说北军挖掘墓地的惨状,因为那将会使她们一辈子也摆脱不掉。查尔斯·汉密尔顿和媚兰的父母都埋在那里。墓地上的情景至今还常常给弗兰克带来恶梦呢。北方佬士兵希望拿到给死者殉葬的珠宝,便挖掘墓穴,劈开棺木。他们抢劫尸体上的东西,撬掉棺材上的金银名牌,也不放过上面的银饰品的银把手。尸体和骨凌乱地抛散在劈碎的棺木中间,暴露在风吹日晒之下,景象极为凄惨。
  弗兰克也不能告诉她们城里猫狗的遭遇。小姐太太们是很爱喂养小动物的。可是成千上万挨饿的动物由于主人被强行撤走而变得无家可归四处流浪了,它们的悲惨境遇也像墓地上那样,使珍爱猫狗的弗兰克大为痛苦。那些受惊的动物忍冻挨饿,变得像林子里的牲畜一样粗野了。它们弱肉强食,彼此等待着对方成为牺牲品供自己饱餐一顿。同时那片废墟上头的凛冽天空中,有不少兀鹰嘴里叼着动物的腐尸残骸在盘旋飞舞。
  弗兰克搜索枯肠,想找些缓和的话题,让小姐们感到好过些。
  “那里有些房子还没有毁掉,"他说,"如离其他建筑物很远没有着上火的那些房子。教堂和共济会会堂也还在,还有少数的店铺。可是商业区和五点镇铁路两旁的建筑物----是的,女士们,城市的那个部分全都夷为平地了。"“那么,"思嘉痛苦地喊道:“铁路那头查理留给我的那个仓库也一起完了吗?”
  “要是靠近铁路,那就没有了,不过----"他突然微微一笑,他怎么事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你们应当高兴起来,女士们!你们皮蒂姑妈的房子还在呢。它尽管损坏了一些,但毕竟还在嘛。"“啊,它是怎么幸免的呀?"“我想是这样,那房子是砖造的,还有亚特兰大唯一的一个石板屋顶,因此尽管落上了一些火星也没有烧起来,加上它又是城市最北端的一幢房子,而那一带的火势并不怎么猛,这不就幸免了?当然,也被驻扎在那里的北方佬军队毁坏了不少。他们甚至把护墙板和楼梯上的红木栏杆也拆下来当柴烧了,不过这都算不了什么!反正从外表那房子还是完好的。
  上星期我在梅肯碰到皮蒂小姐时----”
  “你看见她了?她怎么样?”
  “不错,不错。我告诉她她的房子还在,她就决定立即回家去。那就是说----如果那个老黑人彼得让她回来。大批大批的亚特兰大市民都已经回来了,因为他们在梅肯实在待腻了。谢尔曼没有占领梅肯,可是人人都担心威尔逊的突击大队很快会打到那里,他比谢尔曼更坏。"“不过,要是房子都没有了,他们还冒冒失失地跑回来,不是太傻了吗?"“思嘉小姐,他们都是住帐篷、小木屋和棚屋,有的六七家挤在一起。你跟我一样很了解亚特兰大人。他们是死心塌地要蹲在那个城市里,就像查尔斯顿人要蹲在查尔斯顿城那样,哪怕北方佬再来,再烧一次,也不能阻止他们回去。亚特兰大人嘛----媚兰小姐,恕我直言----都固执得像骡子。我不明白这是什么缘故,因为我常常感觉到那个城市是个很爱冲动和鲁莽冒失的地方。但是话又说回来,我这人本来就生长在乡下,不喜欢城市生活。而且我要告诉你们,那些最早回来的人都是些聪明能干的角色。而那些最晚才回来的呢,恐怕就连他们房基上的一根棍子、一块石头和一块砖都找不到了,因为人人都在全城到处找东西来重盖他们的房子。就在前天,我们看见梅里韦瑟太太和梅贝尔小姐,以及她们家的黑人老婆子,她们推着一辆独轮车在外面捡砖头。
  米德太太也告诉我,她正在考虑等大夫回来盖一所小木屋。她说她初次来亚特兰大时,这地方还叫马萨斯维尔,当时住的就是小木屋,那么现在再来也不会有什么困难的。当然,她只不过是开玩笑而已,不过这也说明了他们一般的想法。““我看他们的精神都振作起来了,"媚兰骄傲地说。"思嘉,你难道不这样看吗?“思嘉点点头,她心里也为这个作为第二故乡的城市暗暗地感到高兴和自豪。像弗兰克说的,那是个很爱冲动和鲁莽冒失的地方,可正因为这样她才喜欢它。它不像一些较老的城市那样顽固守旧,而是洋溢着一种跟她自己很一致的不惜冒险的精神。"我就像亚特兰大,"她心里暗想。"即使北方佬再来,再烧一次,也别想叫我们一蹶不振,从此站不起来了。""思嘉你看,如果皮蒂姑妈要回亚特兰大,我们最好了回去跟她住在一起,"媚兰打断思嘉的一连串设想,突然这样说。
  “否则,她一个人住在那里会吓死了。”
  “可是,我怎么能离开这里呢?亲爱的,"思嘉有点不以为然地问。"如果你急于要去,就去好了。我不会阻拦你。"“唔,亲爱的,我不是那个意思,"媚兰嚷道,脸色有点发急了。"瞧我多么粗心!当然你不能离开塔拉,而且----而且,我想,彼得大叔和厨娘也能照顾好姑妈的。"“没有人会阻拦你,"思嘉率直地说。
  “你知道我不愿意离开你嘛,"媚兰回答说。"何况我----我要是没有你,简直就会吓死了。"“那就随你的便吧。而且,你也不用劝我回亚特兰大去。
  也许他们刚刚盖好几间房子,谢尔曼就回来又把它烧了。"“他不会回来,”弗兰克说,尽管他努力控制,他的脸还是沉下来。"他已经穿过佐治亚州到海滨去了。这个星其他打下了萨凡纳,据说他们正在向南卡罗来纳开去。"“萨凡纳被占领了?"“是的。怎么,女士们,萨凡纳是不能不丢的。他们没有足够的兵力守住它,只好利用可能得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个还能拖着腿走路的人。你们可知道,北方佬向米列奇维尔进攻时,军事学校的学员不管多么年轻即被他们全调出来了,甚至还打开了州立监狱,从中得到新的兵力呢。是的,先生,他们释放了每一个愿意去打仗的犯人,并且应许他只要能熬过战争便将获得赦免。这叫我好像看见了那些幼小的军事学校学生跟盗贼和杀人犯站在同一支队伍里,真是恶心死了!““他们把罪犯都放出来害我们!"“唔,你不用着急,思嘉小姐,他们离这里远着,而且他们会成为上好的士兵呢。我一个人做过贼也并不妨碍他当一个好兵嘛,是不是?"“我觉得那太奇怪了,"媚兰轻轻地说。
  “可是,我倒并不觉得奇怪,"思嘉坦然地说。"反正这个州里已经到处是盗贼横行了,又有北方佬,又有----"说到这里她赶紧打住了,可是那些军人已大笑起来。
  “又有北方佬,又有我们征购部,"他们补充说,这使她有点不好意思了。
  “不过,胡德将军的部队在哪里呢?"媚兰急忙插进来。
  “要是他在萨内纳,一定会守得住的。”
  “怎么,媚兰小姐,"弗兰克略带惊讶和责备的神情,"胡德将军一直在田纳西作战,根本就没有到那一带去过,想把北方佬从佐治亚拖出去。"“他这个小算盘倒是打得不错嘛!”思嘉讽刺地喊道。"他不让该死的北方佬穿过我们这地方,可这儿只有学生娃娃和罪犯在保卫我们。"“女儿,"杰拉尔德鼓起勇气说,"你这样说,你母亲会伤心的。太不应该了。"”他们就是该死的北方佬!"思嘉激动地大声说。"我从来没想叫他们别的什么。"提到爱伦,人人都感到诧异,谈话全突然中断了。这时媚兰又插进来。
  “你们在梅肯时有没有见过威尔克斯家的英迪亚和霍妮?
  她们是不是----她们听到过关于艾希礼的消息没有?"“唔,你知道,媚兰小姐,如果我们有艾希礼的消息,我们早就从梅肯赶过来告诉你了,"弗兰克略带责备地说。"不,她们没有什么消息,不过----你不用替艾希礼着急。媚兰小姐,我知道你已经很久没收到他的信了,可是你不能指望一个关在牢狱里的人给你写信嘛,你说对吗?而且北方佬牢狱里的情况并不像咱们的那样坏。毕竟北方佬那里能吃得饱,还有足够的药品和毯子。他们不像我们这样----我们连自己的肚子填不饱,俘虏就更不行了。"“唔,北方佬的东西有不少,"媚兰非常痛苦地大声说,“可他们就是不给俘虏嘛。肯尼迪先生,你知道他们是不给的。
  你这样说,不过是想叫我好过些罢了。你知道我们的小伙子在那边冻得要死,饿得要命,而且不看医生不吃药就死了。这仅仅因为北方佬是那么恨我们呀。啊,要是我能够把北方佬从这地球上通通消灭掉,那才好呢!啊,我知道艾希礼已经----"“不许这样说!"思嘉惊叫道,她的心都跳到喉咙里了。只要没有人说艾希礼已经死了,她心里就总怀有一丝希望,相信他仍然活着,可是她觉得要是她听到别人说出那个死字,艾希礼便会在这一瞬间死掉的。
  “威尔克斯太太,听我说,你不必为你丈夫担心,"那个独眼大兵插进来安慰她。"我在头一次马纳萨斯战役后被北方佬俘虏过,后来才交换回来的。我在牢狱里时,他们尽给我吃那个地方的肥肉,还有烤鸡和热饼干----"“我想你是在仆人吧,"媚兰略带笑容说,这时思嘉第一次看见她对一个男人表现出一点兴奋的神情。“你觉得怎么样?"“我也这样想,"独眼龙拍着大腿笑了。
  “要是你们都到客厅里来,我倒想给你们唱一支圣诞歌呢,"媚兰接着说,很高兴换个话题,"钢琴是北方佬没法带走的一样东西。苏伦?它是不是走调很厉害了。"“厉害着呢,“苏伦答道,一面含笑招呼弗兰克。
  但是当他们一起走出饭厅时,弗兰克故意落在后面,拉了拉思嘉的衣袖。
  “我可以单独跟你谈谈吗?”
  思嘉一时间十分惊慌,生怕他问起她的那些牲畜,于是她鼓起勇气,要找一个恰当的谎话。
  别的人都走开了之后,他们两人站在炉边,这时弗兰克在众人跟前装出的快乐神色已经消失,思嘉发现他完全像个老头了。他的脸又干又黑,像塔拉草地上到处飘零的落叶,他那姜黄色的胡须稀疏散乱,有些已开始发白。他心不在焉地搔着胡须,又假咳了几声,这才用一种烦恼不堪的神色开始说话。
  “思嘉小姐,我很为你母亲感到难过。”
  “请不要谈这个吧。”
  “还有你爸----他成了这个样子,是从----"“是的,你看得出的,他是----他有点失常。"“他自然很舍不得她嘛。"“唔,肯尼迪先生,请不要谈起----”“思嘉小姐,对不起,"他神经质地不断挪动他的双脚。
  “事实是我要跟你爸商量一件事,可如今发现那没有用了。"“肯尼迪先生,也许我能帮忙。你看----我如今是这一家之主埃"“那好,我,"弗兰克刚要开口又神经质地搔起胡须来。
  “事实是----嗯,思嘉小姐,我在打算向他求苏伦小姐呢。"“你的意思是要告诉我,”思嘉又惊又喜地喊道,"你还没有向我爸提出要苏伦吗?可你追求她已经好几年了!"弗兰克的脸红了,他像个羞涩而怯懦的孩子,难为情地咧嘴笑了笑。
  “你看,我----我不知道她是否要我呢。我比她大这么多,而且----有那么多漂亮的年轻小伙子在塔拉农场周围转悠—-"“哼,"思嘉心想,"他们在围着我转呢,还轮得到她呀!““我不知道她会不会要我,我还从没问过她,不过她一定明白我的感情。我----我想我应当征得奥哈拉先生的同意,把实情告诉他。我现在手头一个钱也没有,思嘉小姐,我以前是很有钱的,如果你原谅我这样说的话,但现在我只剩下一骑马和身上穿的衣服了。你想,我入伍时便卖掉了家里的地,把所有的钱都买了联盟的债券,这债券你知道如今还值多少,它们连印刷的纸张费都不值了。何况我至今也没有拿到手,因为北方佬烧我姐姐的房子时连债券也烧掉了。我知道,我如今身无分文却向苏伦小姐求婚,这未免太冒昧了,可是----可事情就是如此,我也曾想过,我们还不知道这场战争打下去究竟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在我看来,它的确像是世界的末日。我们对任何事情都没有把握,因此----因此我想,如果我们订了婚,那对我和她都将是很大的安慰。这才是实实在在的安慰。我要等到能养活她的时候才跟她结婚,思嘉小姐,可我不知道这还要多久。不过,如果真诚的爱情还有点价值的话,你就可以相信,苏伦小姐即使没有任何别的东西也会是够富裕的了。"他说最后几句话时,那态度是庄严的,这虽然使思嘉觉得有趣,却也深受感动。她很不理解怎么世界上会有人爱苏伦。在她看来,她这妹妹是个自私自利的怪物,她经常怨天尤人,同时还有一种怪毛病你简直难以言喻,只好说是地地道道的执拗症了。
  “肯尼迪先生,怎么,"她温和地说,"这很不错嘛。我相信我是能替爸说话的。他一直很看重你,他一直在期待着苏伦跟你结婚呢。"“他真的这样?"弗兰克赶忙追问,他已经面有喜色了。
  “当然是真的,"思嘉答道,同时忍住一声冷笑,因为她想起杰拉尔德时常隔着餐桌对苏伦大声吼叫:“怎么样,小姐!
  你那位火热的情郎还没有把问题提出来吗?要不要我问问他的意思呢?"“今天晚上我就去问她,"肯尼迪说,这时他的脸皮在颤抖,他抓住思嘉的手使劲摇着:“思嘉小姐,你真好。"“我会叫她来找你,"思嘉微笑说,朝客厅走去。媚兰正开始演奏。钢琴是严重走调了,但有的和弦听起来仍然很美。
  媚兰放开嗓子领着大家高唱《听啊,报信的天使们在歌唱!贰*
  思嘉站住了。这看来是不可能,当两次遭到战争洗劫,他们正生活在一个破败的乡村濒于饥饿时,竟唱起这支古老而甜美的圣诞赞美诗来了。她突然朝弗兰克回过头来。
  “你说你觉得这有点像世界的末日,那是什么意思呢?"“我坦白说吧,"他慢吞吞地回答,"但我希望你不要拿我的话去吓唬别的太太小姐。战争已经持续不了多久了。已没有新的兵源去补充部队,而逃兵却愈来愈多----多到了军队不愿承认的地步。你看,他们怎能忍受这远离故乡的痛苦呢?
  当人们知道他们的家人在挨饿时,所以他们偷着跑回来设法帮助家庭。虽然我不能责怪他们,可是削弱了军队呀。而且军队不能饿着肚子打仗,可粮食却没有了。我了解这些,因为你知道我的任何就是征集军粮嘛。自从收复亚特兰大以来,我就一直在这整个地区跑来跑去,可弄到的食物还不够一只啊鸟吃的。这种情况在萨凡纳以南三百英里的地区也同样存在。军队都在挨饿,铁路又早已被截断,如今已根本没有新枪支,子弹也用完了,而且压根儿找不到皮革来做鞋……所有,你看,末日就差不多到了。"“不过,联盟的黯淡前途在思嘉心中并不怎么严重,更严重的倒是缺乏粮食。她一直在考虑要打发波克赶着马和车子,带着那些金币和联邦钞票,出去到乡下搜购粮食和做衣服的料子。但是,如果弗兰克说的这些话可靠----"然而梅肯并没有伦陷。那儿一定会有粮食的。一旦等到征购队上了路,她就要派波克到梅肯去,即使那匹马有被军队掳去的可能,也要试一试。看来她必须冒这个险了。
  “好吧,肯尼迪先生,我们今晚别谈那些不愉快的事了,"思嘉说,"你坐在我母亲的小办事房里去,我就叫苏伦去见你,这样你便可以----对,你们就好私下里谈谈了。"弗兰红着脸,微笑着,思嘉看着他走了悄悄溜出饭厅。
  “他眼下还不能娶她,这太可惜了,"她心中暗想。"否则就会省去一张吃饭的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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