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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随风而去

飘(乱世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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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12:28: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九章
  火车很晚才到达琼斯博罗。思嘉走下车来。六月的黄昏显得格外长,深蓝的暮色忆已经笼罩着大地。村子里剩下的仅有几家商店和几所住宅射出了黄色的灯光。大街上的建筑物,有的被炮弹打坏了,有的烧坏了,因此,房子与房子之间往往有很长的距离。破旧的房子呆呆地盯着她,黑黝黝的,一点声音也没有,房顶上有炮弹打的洞,半边墙也被炸掉了。
  布拉德商店的木板棚旁边拴着几骑马,还有几头骡子。红土路上空无一人,死气沉沉。在宁静的暮色中,整个村子里只能听到马路那头一家酒吧里传出来的尖叫声和醉汉的欢笑声。
  车站在战争中烧毁了,还没有重建。现在这里只有一个木棚,周围就什么也没有,无法遮风挡雨。思嘉在棚子下面走了一会儿,在一只空木桶上坐下,那几只空木桶放在那里,看来是让人坐的。她沿着马路张望,看威尔·本廷来了没有。
  威尔本应到这里来接她。他应该知道:收到他那封简短的信,得知父亲杰拉尔德去世的消息,她肯定会乘最早的一班火车赶来的。
  她走得十分仓促,小旅行包里只有一件睡衣,一把牙刷,连换洗的内衣也没有带。她没有时间去买丧服,问米德太太借了一件黑色连衣裙,但是太瘦,她穿着很不舒服。米德太太现在很瘦,而思嘉已怀孕很久,穿着这件衣服,觉得特别不舒服。她虽然为父亲去世感到悲伤,但也并没有忘记自己是个什么样子,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觉得很难看。身段已经根本没有了,脸和脚腕子也都肿了。在此以前,对于自己是个什么样子,她并不在乎,可是现在,她立刻就要见到艾希礼了,就十分在意了。她虽然处于悲痛之中,然而一想到和他见面,而她怀的又是另外一个男人的孩子,就感到不寒而栗。她是爱他的,他也爱她,此时此刻她意识到这个不受欢迎的孩子仿佛成了她忠于爱情的罪证。她那苗条的腰身和轻盈的脚步都已消失,无论她多么不希望他看到这一点,她现在也完全无法回避了。
  她烦躁不已地跺起脚来。威尔应该来接她呀。她当然可以到布拉德商店去询问一下他的情况,要是知道他不会来,她也可以找个人赶车,把她送到塔拉去。但是她不乐意到布拉德商店去。因为那是星期六晚上,可能区里有一半男人都在那里。她不愿意让人家看见她这副样子,因为这件不合身的黑衣裳不但不能遮掩她难看的体形,反而使之更加突出了。另外,她也不想听人们出于好意,对她父亲之死没完没了地说些表示同情的话。她不需要同情。她怕一听到有人提他的名字,她就会哭起来。她并不想哭。她知道,一哭起来就控制不祝上次,在那可怕的黑夜里,亚特兰大陷落,瑞德把她扔在城外黑漆漆的路上,她抱着马的脖子痛哭,悲痛欲绝,怎么也抑制不祝她确实不想哭。她的喉咙又感到一阵哽咽,自从噩耗传来,她不时地有这种感觉,但是哭有什么用呢。只会弄得她心烦意乱,而且还消耗体力。唉,威尔、媚兰、还有那些姑娘们,为什么就不写信告诉她父亲生病了呢?她会马上乘火车到塔拉来照顾他的,必要的话,还可以从亚特兰大请个医生来嘛。这些傻瓜,他们都是些傻瓜。难道他们没有她就什么事也办不成了吗?她总不能同时待在两个地方呀,而且上帝知道,她在亚特兰大也为他们竭尽全力了。
  思嘉坐在木桶上东张西望,还不见威尔接她,感到坐立不安。他到哪儿去了呢?此刻她突然听见身后铁路上的煤渣沙沙响,回头一看,只见亚历克斯·方丹扛着一口袋燕麦,越过铁路,朝一辆马车走去。
  “天哪!这不是思嘉吗?"他喊道,立即撂下口袋,跑过来,握住思嘉的手,他那痛苦的黑黝黝的小脸露出亲切的神情。"看到你,我真高兴。我看见威尔在铁匠铺钉马掌呢。火车晚点了,他以为能来得及。我跑去叫他,好吗?"“还好吧,亚历克斯,"她说,她虽然很难过,却也露出笑容。见到一个老乡,她觉得好受多了。
  “唉----唉----思嘉,"他仍然握着她的手,吞吞吐吐地继续说,"我为你父亲感到非常难过。"“谢谢你,"她答道,其实她并不希望他提起这件事,因为他这么一说,使她眼前顿时闪出出父亲音容笑貌。
  “思嘉,你应该得到安慰,我可以告诉你,我们这儿的人都为他而感到自豪,“亚历克斯一面说,一面松开了手。"他----嗯,我们知道他死得像个战士,是在战斗中死去的。"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思嘉感到莫名其妙。像个战士?是有人开枪把他打死了吗?难道他和托尼一样,和共和党人交火了吗?然而她不能再听亚历克斯讲下去。一提到父亲,她就想哭,而她不是能在这里哭的。要哭,也要等到坐上车,和威尔一起上了路,没有人看见的时候再哭。威尔看见没有关系,因为他就像自己的哥哥一样。
  “亚历克斯,我不想谈这件事,"她一句话把人家顶了回去。
  “思嘉,这没关系,"亚历克斯说,这时他一股怒气涌上心头,涨得满脸通红。“她要是我的姐妹,我就----哎,思嘉,提到任何一个女人,我都没说过一句粗鲁的话,可是,说实话,我真的觉得应该有个人拿起鞭教训教训苏伦。"他在胡扯些什么呀?思嘉一点也听不明白。苏伦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呢?
  “可惜呀,这地方人人对她都是这个看法。只有威尔不责备她,当然还有媚兰小姐,她是个大好人,在她眼里谁都没有缺点----。"“我刚才已经说了,我不想谈这件事,"思嘉冷冰冰地说,可是亚历克斯好像不知趣。他仿佛知道她为什么这样不客气,这就使得思嘉更为恼怒。她不愿意从一个局外人那里听到自己家中不好的消息,不希望这个局外人看她对自己家中发生的事一点知道。威尔怎么不把所有的细节都写信告诉她呢?
  思嘉希望亚历克斯不要那样盯着她看。她感到亚历克斯已发现到她怀孕了,这使她很不好意思。亚历克斯则在昏暗的暮色中一面看着她一面想,她的容貌完全变了,刚才是怎样认出她来的呢。这变化也许是因为怀孕的缘故。女人怀了孕,都是很丑的。此外,奥哈拉老先生之死,也一定让她特别伤心。她父亲一向是最宠爱她的。但是还不止于此,还有更深刻的变化。和上次见到她的时候相比,她现在的气色好多了。至少如今她看上去她似乎一天能吃上三顿像样的饭了。
  往日那种失魂落魄的神情已经消失了很多。过去她那惊恐不安的目光,现在坚定了。她现在有一种威严、自信、果敢的神气,即使在微笑之中也流露出这种神气。弗兰克这个老家伙一定和她生活得很愉快。她确实是变了。她是个美丽的女人,这是肯定无疑的,不过她脸上那种温柔甜美的表情不见了,她仰着头讨好男人的神态,过去他比谁都熟悉,现在也全然消失了。
  但话又说回来了,难道不是大家都变了吗?亚历克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破衣服,脸上马上又露出平时那种痛苦的样子。晚上有时躺着睡不着觉,他就苦思怎样才能让母亲作手术,怎样才能死去的可怜的乔留下的小儿子受教育,怎样才能赚到钱,再买一头骡子,每到这时候,他就觉得还不如继续打下去,他真希望战争永远打下去。他们那时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在军队里总有吃的,哪怕是玉米饼子也无所谓,在军队里总有命令你做什么事情,而不必受这份罪。面对着一大堆问题,无法解决。在军队里,什么都不用操心,只要别被敌人打死就行了。除此之外,还有迪米蒂·芒罗。亚历克斯想和她结婚,但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已经有这么些人靠他来养活了。他爱她已经爱了很久,现在她脸上的红晕在逐渐褪去,眼中的欢乐在逐渐消失。要是托尼没跑到得克萨斯去,该有多好埃家里要是还有一个男人,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他那可爱的脾气暴躁的小兄弟,身无分文,跑到西部去了。他们确实是都变了。怎么能不变呢?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和弗兰克帮了托尼的忙,我还没谢谢你呢,"亚历克斯说。"是你帮他逃走的吧?你可太好了,我打听到了一点消息说他在得克萨斯平安无事的。我没敢写信问津,不过你和弗兰克是不是借给他钱了?我愿意归还----"“唔,亚历克斯,快别说了。现在不谈这个,"思嘉说。钱对她说来居然无关紧要了。
  亚历克斯停顿了片刻,又接着说:“我去找威尔来。明天我们都来参加葬礼。“亚历克斯打起那口袋燕麦,转身要走。就在这时,一辆马车摇摇晃晃地从一条小路上拐出来,吱嘎吱嘎朝他们驶来。
  威尔没等下车就喊道:“对不起,思嘉,我来晚了。"威尔笨手笨脚地下了车,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思嘉面前,鞠了个躬,吻了吻她。他从未吻过她,每次提到她的名字,都总要加上"小姐"二字。因此,威尔这样欢迎她,虽然出她意料之外,却使她感到温暖,感到十分高兴。他小心翼翼地扶她躲开车轮,上了车,她低头一看,发现这就是她逃离亚特兰大的时候乘坐的那辆快要散架的旧马车。这么长时间,竟然还没有散架呢?一定是威尔非常注意维修。现在看到这辆车,她感到有点不舒服,而且又记那天晚上离开亚特兰大的情景。她想,就是不吃不穿,她要给家里添辆新车,把这辆旧烧掉。
  威尔开始没有说话,思嘉对此非常感激,他把自己那顶破草帽往马车后面一扔,对牲口吆喝了一声,他们就出发了。
  威尔还是老样子,细长的个子,看上去有些不顺眼,淡红色的头发,温和的眼睛,和牲口一样有耐性。
  他们离开村子,走上了通往塔拉的红土路。天边依然残留着一些微红,大片羽毛般的云彩染成了金色和淡绿色。乡间的夜幕悄悄地降临,笼罩着周围的一切,像祈祷一样使人感到安逸。她在困惑,几个月来,没有乡间的清新空气,没有新犁过的土地,没有甜美的夏夜,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那湿润的红土那么好闻。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她都想下车去捧上一把。路边红土沟里长满了忍冬,枝叶纵横交错,雨后发出浓郁的香气,和世界上最好的香水一样香。突然有一群燕子扑打着翅膀,从他们头顶上掠过,还不时地有受惊的兔子穿过大路,白色的尾巴摇动着,像是一个鸭绒的粉片。从耕种的土地中间穿过,她高兴地看到两边的棉花长势良好,还有那绿色的灌木在红土里茁壮成长。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呀!潮湿的沟底里那灰色的薄雾,那红色的土地和茂盛的棉花,平地上一行行弯弯曲曲的庄稼,远处还有黑色的松树,宛如一片片黑色的屏障。她怎么能在亚特兰大待这么久呢,连她自己也不明白。
  “思嘉,过一会儿我再告诉你关于奥哈啦先生的一切情况,在到家以前,我会把所有的情况都告诉你。我想先就一件事听听你的意见。你现在应该算是一家之主了吧。"“什么事呀,威尔?"他扭过头来,温和而冷静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我请求你同意我和苏伦结婚。”
  思嘉紧紧地抓住坐垫,感到十分吃惊,差点向后倒下。和苏伦结婚!自从她把弗兰克·肯尼迪从苏伦那里抢走以后,就从来没有想到有谁会想和苏伦结婚。有谁会要苏伦呢?
  “哎哟,威尔!”
  “这么说,你是不介意喽?”
  “介意?不,我不介意,但是----威尔,你真叫我奇怪!
  你和苏伦结婚?威尔,我一直都以为你喜欢卡琳呢。"威尔两眼盯着马,抖了抖缰绳。从侧面看,他的姿势没有变,但思嘉感到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也许是的,"他说。
  “怎么,她不想跟你吗?”
  “我从来没有问过她。”
  “哎呀,威尔,你真傻。你就问问她嘛。她比两个苏伦都要强!"“思嘉,你知道在塔拉发生了许多事情,近几个月来,你哪里有多少心思来关心我们呀。”“我不关心,是吧?“思嘉突然发起火来。"你以为我在亚特兰大干什么呢?坐着四骑马的大马车到处参加舞会吗?我不是每个月给你们寄钱吗?我不是交了税,修了屋顶,买了新犁耙,还买了骡子吗?我不是----"“你先别发脾气,使你们爱尔兰人的性子,"他平静地打断了她的话。"要说你做的事情,我比谁都清楚,够两个男人干的。"她的情绪稍微平静了一点之后,她问道,"那你是什么意思?”“这个,你让我们有安身之处,让我们有饭吃,这我不否认。可是这里的人们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你就不大关心。我不责怪你,思嘉,你一直是这个样子。人们心里想什么,你从来不感兴趣。我想告诉你,我根本就没问过卡琳,因为我知道,问也无用。她就好像是的一个小妹妹,我肯定她什么事都对我说,不过别人说。但她始忘不了那个死了的情人,永远也忘不了。我也不妨告诉你,她正想上查尔斯顿,去做修女呢。"“你在开玩笑吧?"“这个,我猜到你会大吃一惊的,思嘉,我只想央求你不要说她,笑她,也不要阻拦她。让她去吧。她只有这么一点儿要求,她的心碎了。"“我的天哪!心碎的人多了,也没见谁去当修女。就拿我来说吧,我送掉了一个丈夫。"“可是你的心没有碎,"威尔心平气和地一边说,一边从脚下拴起一根草棍,放到嘴里,慢慢咀嚼起来,这句话顿时使她泄了气。她一直是这样,如果别人说的话是合乎实际的,无论多么难以接受,她也会老老实实地承认。她沉默了一会儿,心里思忖着,要是卡琳当了修女,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况。
  “你答应我,不要说她了。”
  “那我就答应你吧,"思嘉回答说,同时看一眼威尔,觉得对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也感到有些惊讶。威尔爱过卡琳,现在还很爱她,设法帮助她,使她顺利得到解脱。可是他怪然要和苏伦结婚。
  “可是这苏伦是怎么回事?你不是不喜欢她吗?"“唔,我也不是一定不喜欢她,"他一面说,一面把草棍从嘴里拿出来盯着看,好像十分有趣。"苏伦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坏,思嘉,我想我们俩会和睦相处的。苏伦差就差在她需要一个丈夫,生下一帮孩子,女人都是这样。"马车沿着车辙很深的路摇摇晃晃地向前驶去。两人坐在那里沉默了一会,思嘉的心里左思右想。问题一定不像表面上这么简单,一定还有更深一层、更重要的原因,否则性情温和、言语亲切的威尔是不会想和苏伦这样一个爱唠叨的人结婚的。
  “威尔,你没有把真正的原因告诉我。你要是觉得我是一家之主,我就有权问清楚。”“你说得对,"威尔说,"我想你会理解的。我不能离开塔拉这个地方。这里就是我的家,是我唯一的真正的家。我爱这里的一草一木。我为它出过力,觉得它就像自己的一样。你要是在某件东西上出过力,你就会对它有感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思嘉的的确确是明白了他的意思。而且听到他说他也喜爱自己最喜爱的东西,心里升起一股暖流,对他有一种亲切的之感。
  “我是这么想的。你爸爸死了,卡琳再当了修女,这里就只剩下我和苏伦了。我要是不与她结婚,自然是不能在这里住下去的,你知道人们会说闲话的呀。”“但是----但是,威尔,那里还有媚兰和艾希礼呀----"一提起艾希礼的名字,威尔就转过脸来看着思嘉,灰色的眼睛发出深沉的目光。她又一次感到威尔对她和艾希礼的事很清楚,很理解,不过他既不指责,也不表示赞成。
  “你们很快就要走了。”
  “走?上哪儿去?塔拉是你的家,也是他们的家。"“不,这里不是他们的家。艾希礼正是因此而苦恼。他没把这里当他的家,也不觉得自己是在挣钱养活自己。他干不好农活,他自己也知道,他很努力,可是天知道,他天生不是干农活的料,这你我都是很清楚的。他要是叫他劈柴火,他准得把自己的脚丫子劈掉。要是叫他下地扶犁,他还不如小博扶得直。怎么种庄稼,他很多事都不懂,够写一本书的。这也不能算是他的过错,在天生就不是干这的。他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可是住在塔拉,靠一个女人施舍过日子,又无法报答,所以很苦恼。"“施舍?他真的说过----"“没有,他从来没有说过。你是了解艾希礼的。但是我看得出来。昨晚,我们俩坐在一起给你爸爸守灵的时候,我对他说我向苏伦求婚,苏伦同意了。艾希礼说,这倒使他松了一口气,因为他说他住在塔拉,总感到像条狗似的,既然奥哈拉先生死了,他觉得他和媚兰小姐就不得不在这里待下去,否则人们就会说我和苏伦的闲话了,现在既然这样,他说他就打算离开塔拉,到别处去找工作去了。"“我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不过他说要到北方去,他在纽约有个朋友,是个北方佬,给他写信,让他到那里一家银行去工作。
  “啊,不行!"思嘉发自肺腑地喊了一声。威尔一听,又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也许他还是到北方去的好。”
  “不,不!我看不好的。”
  思嘉心里思绪万千。她暗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艾希礼到北方去。艾希礼要是走了,就可能永远见不到面了。虽然过去几个月没有见到他,而且自从在果园里出了那件事之后一直没有单独与他说过话,但是她没有一天不想念他,一想到为他提供了存身之处就感到高兴,她每次给威尔寄钱,都想到这可以使艾希礼生活宽裕些,因此觉得愉快。他当然不是个像样的庄稼汉。她认为他生来就是干大事的。为他感到骄傲。他生来就高人一等,就该住大房子。骑好马,念念诗,还可以使唤黑奴。现在大房子没有了,马没有了,黑奴没有了,书也很少了,可是这统统没关系。艾希礼不是生来就该种地劈柴的。难怪他要离开塔拉了。
  但是她不能让他离开佐治亚。必要的话,她可以逼着弗兰克在店里给他安排个工作,辞退那个站柜台的伙计,可是,不能这么办,因为艾希礼不只种田不行,站柜台也是不行的。
  威尔克斯家的人怎么能做买卖呢?啊,那是绝对不行的!一定要有个合适的工作----对呀,当然可以把他安插在她的木材厂里!她想到这里,如释重负,禁不住露出笑容。可是艾希礼会不会接受她这份好意呢?他会不会认为这也是一种施舍呢?她一定得想个办法,使艾希礼认为是在帮她的忙,她可以辞掉约翰逊先生,让艾希礼去管老厂,让休管新厂,她要向艾希礼解释,就说弗兰克身体不好,店里的活儿也太重,帮不了她的忙,她还可以以怀孕为理由,说明为什么非请他帮忙不可。
  思嘉无论如何也要让艾希礼明白,眼下非帮他一把不可。
  他要是愿意把木材厂接过去。她情愿把利润分一半给他,只要能把他留在身边,只要能看见他脸上露出的愉快笑容,只要有机会看到他眼神里无意中依然流露出的爱慕之情,她是什么都愿意给的。不过她也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再鼓励他表白爱情,千万不要让他放弃他比爱情更看重的纯洁的名誉感。
  她无论如何也要想方设让他知道她刚刚作出的决定,否则他会不干的,因为他怕再出一次那种糟糕的事。
  “我能在亚特兰大给他找个事做。"她说。
  “那就是你和艾希礼的事了,"威尔说,随即又把草棍放到跟里去了。"驾!快点儿,谢尔曼。我还得求你一件事,然后才能说你爸爸的事。那就是请你不要谴责苏伦。祸,她已经闯下了,你就是把她的头发全揪光,也不能让奥哈拉先生复活了。何况她还真的以为自己是能把这件事办好的。"“我刚才就想问你,这苏伦究竟是怎么回事?亚历克斯说得吞吞吐吐,说应该用鞭子抽她一顿,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事?"“是啊,大家都对她很愤慨,今天下午在琼斯博罗,谁见了我都说再看到她就要宰了她,不过他们也许过一会儿就好了。现在你得答应我。不去责怪她。奥哈拉先生的遗体还在客厅里,今天晚上我不希望发生争吵。"“他不希望发生争吵!"思嘉心里想,她感到有些生气。
  “听他的口气,好像塔拉已经是他的了。"接着她又想到父亲杰拉尔德还停在客厅里,于是突然哭起来,抽抽搭搭地,好伤心埃威尔伸出一只胳臂把她搂过来,使她感到舒服一些,什么也没说。
  他们慢慢颠簸前行,路也越来越黑,思嘉把头靠在威尔的肩膀上,帽子歪在一边,她忘记了这两年来父亲的情况,一位糊涂的老人呆呆地看着门口,等待一个就远不会再来的女人。她记忆中的父亲是一位神采奕奕的老人,留着鬈曲的白色长发,声音洪亮,性格开朗,急起来跺脚,高兴起来开个不伦不类的玩笑,对人总是慷慨大方,她想起小时候,觉得父亲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这位爽朗的父亲带她骑马,让她坐在前面,骑着马跳篱笆,她淘气的时候,就把她按住,打她的屁股,她要是一哭,父亲也跟着哭,然后给她两毛五分钱一个硬币,她就不哭了,她记得父亲从查尔斯顿和亚特兰大回家来,带了很多礼物,从来没有一件合适的。她还记得父亲在球斯博罗参加法院开庭日庆祝活动以后,深夜回到家里,醉醺醺的,骑着马跳过篱笆,扯着嗓子唱《身穿绿军装》。记得他第二天看到母亲爱伦是有多么难为情。唉,现在他去和母亲作伴去了。
  “你怎么不写信告诉我他病了呢,我马上就会赶回来----""他没有生病,连一分钟也没病过。来,亲爱的,给你手绢,我来详细地给你说一说。"她用他的印度绸大手帕擤了擤鼻涕,因为她离开亚特兰大的时候很仓促,连手绢也没拿。擤完鼻涕,他又偎在威尔的怀里。威尔真好!碰到他什么事都不着急。
  “恩嘉,你听着,是这么回事,你一直给我们寄钱来,我和艾希礼交了税,买了那头骡子、种种什么的,还买了几头猪,一群鸡。媚兰小姐养鸡养得不错,的确养得非常好。媚兰小姐,她可真是个好人,这么说吧,我们为塔拉买了这些东西以后,就剩下了多少钱买衣服了,不过大家也没什么怨言,只有苏伦不同。”“媚兰小姐和卡琳小姐待在家里,都穿自己的旧衣服,好像也感到不错。思嘉,你是了解苏伦的,没有新衣服,她是受不了的。她每次不得不穿着旧衣服跟我去琼斯博罗,或者更远一点,去费耶特维尔,都觉得难受得要命。尤其是有些北方来的冒险家的太太,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到处扭来扭去。'自由人局'里那些该死的北方佬,他们的太太也爱打扮。
  本地妇女就不同,她们穿着最难看的衣服进城,表示毫不在乎,而且引以为荣,苏伦可不是这样。她还说要一辆大马车呢。她说你就有一辆。"“那并不是什么大马车,而是一辆旧的敝篷车,"思嘉气愤地说。
  “唉,不管是什么车吧,我还得告诉你,苏伦对你和弗兰克·肯尼迪结婚始终耿耿于怀,我也觉得这不能怪她。你知道,这是一种卑鄙的伎俩,姐妹之间可不该耍这一套。"思嘉从他肩膀上抬起头来,气得像一条响尾蛇,准备咬人。
  “卑鄙的伎俩,是吧?你说话这么文雅,我得谢谢你呀,威尔·本廷!他喜欢我,不喜欢她,叫我有什么办法?"“你是个机灵的女子,思嘉,我知道你是有办法让他喜欢你的。女孩子都会干这个。不过我觉得你恐怕是花言巧语把他弄到手的。你认为必要的时候,你会是非常迷人的,可是不管怎么说,他是苏伦的情人呀。就在你去亚特兰大这前一个星期,她收到他一封信,信里的话甜如蜜,还说等他再赚一点钱就结婚。她给我看过这封信,所以我知道。"思嘉默不作声,因为她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她想不出什么好说的,别人就罢了,可是威尔出来对她进行批评,她是万万没有料到的。她用谎言欺骗了弗兰克以后,从来没有良心不安内疚过,她认为一个女孩子要是连自己的情人都保不住,那就只能怪她自己了。
  “威尔,说句公道话。"她说,"要是苏伦和他结了婚,你觉得她会为塔拉,或者我们哪一个人,花一分钱吗?"“我刚才说了,你认为必要的时候,你会是很迷人的,"威尔一面说,一面转过头来朝她微微一笑。"是啊,我觉得那就不能指望从弗兰克这个老家伙那里得到一分钱了,不过你确实使了卑鄙的伎俩,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如果你想以手段来为目的辩解,那就不干我的事了,我算什么人,有什么资格来抱怨?但是不管怎么说,从那以后,苏伦就像一只大黄蜂。我认为她倒也不见得认为弗兰克这个老家伙有多么好,只是她的虚荣心受到了伤害,她老说你如何穿好衣服,坐大马车,住在亚特兰大,而她却埋没在塔拉这个地方了。你知道,她确实爱出去会客,参加宴会,还爱穿漂亮衣服,这我不怪她。女人就是这样。"“大约一个月以前,我带她到琼斯博罗去,让她去探望朋友,我就办我的事,返回时候,她乖得像只小耗子,可我看得出来,她心里是非常激动的,简直要炸开了,我以为她了解某人要----也许是她听到了一些有趣的闲言碎语,也就没怎么在意。大约有一个星期,她在家里跑来跑去,就那么兴奋,也不怎么说话。她去看过凯瑟琳·卡尔弗特小姐----思嘉,你一定会为凯瑟琳小姐难过得哭瞎了眼。那可怜的孩子还不如死了好,嫁给了那个叫希尔顿的北方佬,他是个窝囊废。你知道,他把房子抵押出去,也弄不回来了,如今一定得离开这里不可。““我压根儿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想了解爸爸的情况。"“我这就告诉你,“威尔继续耐心地说。"她回来以后就对我们说,我们对希尔顿的看法不对,她管他叫希尔顿先生,还说他是个很能干的人,我们大家都取笑她,后来她就在老在下午带着爸爸出去散步。好几次,我在地里干完活儿回来,就看见他们俩坐在墓地周围的矮墙上,她一个劲地跟他说,还作着各种手势,老先生呆呆地看着她,显出莫名其妙的样子,而且不断地摇头。你是知道他的情况的,思嘉,他的脑子越来越不清醒,连他自己在哪儿,我们是些什么人,他也弄不大清楚了,有一次,我见她指了指你母亲的坟,老先生就哭起来了。她回到家里,又高兴,又兴奋,我就教训了她一顿,还满凶地呢。我说:'苏伦小姐,你干吗要折磨你那可怜的老爸爸,让他又想起你妈呢?平时他不大想得起你妈已经死了,你这不是故意刺激他吗?'她呢,把头一扬,笑了笑,说:'你少管闲事,我现在这么做,到时候你们就都高兴了。'媚兰小姐昨天晚上对我说,苏伦把她的计划告诉她了。但是媚兰小姐说她当时以为苏伦只是说着玩的。她说她没能告诉我们任何人,是因为这个想法使她感到十分不安。"“到底什么想法?你能不能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回家的路都走了一半子。我关心的是我爸爸。"“我这不正在给你说吗,"威尔说,"既然快到家了,我看咱们就在这里停一会儿,说完了再走吧。"他一拉缰绳,马就停住了,呼哧呼哧地直喘气,路边有一道用茂盛的山梅花筑成的篱笆,这是麦金托什家的地界。思嘉从黑黝黝地树底下看过去,可以隐隐约约看出几根阴森森的大烟囟还在寂静的废墟上矗立着,她心里责怪威尔,怎么把车停在这样一个地方。
  “简单地说,她的想法就是让北方佬赔偿,赔他们烧掉的棉花,赔他们赶走的牲口,赔他们拆毁的篱笆和马厩。"“让北方佬来赔?"“你没听说吗?南方同情联帮的人,财产受到破坏的,只要提出申请,北方政府一律赔偿。"“我当然听说过,"思嘉说。"但是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照苏伦看来,关系大着呢。那一天,我带她去琼斯博罗,她碰上了麦金托什太太,她们闲聊的时候,苏伦自然注意到麦托什太太穿着多么考究,也自然要问一问。麦金托什太太就很神平地对她说,她丈夫如何向联邦政府提出申请,要求给一位联邦同情都赔偿财产损失,这位忠诚的同情从来没有给南部联盟任何形式的帮助和支持。"“他们从来不给任何人帮助和支持,"思嘉厉声说。"这帮苏格兰血统的爱尔兰人!"“唔,也许是这样。我不清楚他们。但不管怎么样政府给了他们----唔,我记不清是几万几千块钱了。反正是相当可观的一笔钱,这给了苏伦很大的启发。她琢磨了一个星期,没有对我们说,因为她知道我们会嘲笑她,可是她又非得找个人说说不可,所以她就去找凯瑟琳小姐,而那个废物白人希尔顿就又给她出了一些主意,他说你父亲不是在这个国家出生的,自己没有参加打仗,也没有儿子参加打仗,也没有在南部联盟任职。他说,他们如果把这些情况加以引伸,就可以说奥哈拉先生是联帮的一个忠诚的同情者。他给她出了一大堆这样的馊主意,她回来以后就开始对奥哈拉先生作工作。
  思嘉,我敢保证你父亲有一半时间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她也正是想利用这种情况,让他去立下绝对可靠的誓言,而他压根儿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让爸爸去立下绝对可靠的誓言!"思嘉喊道。
  “近几个月以来,他的神智越来越不清楚,我想她也正要利用这一点。你要知道,我们谁也没有想会有这样的事,我们光知道她在搞名堂,但是没想到她竟然会利用你那死去的妈妈来责怪你爸爸,说他明明可以从北方佬那里弄到十五万块钱,而非要让自己的女儿们穿破旧衣衫。"“15万块钱。"思嘉息言自语,她刚才听说要立誓言而产生的恐惧也渐渐消失了。
  这可是一大笔钱呢!而且要得到这笔钱只需要签署一份所谓效忠于美国政府的督词,说明签字人一向支持政府,从未帮助或支持过反对政府的人。十五万块钱!撒这么一个小谎就能得到这么一大笔钱!唉,她怎么会责怪苏伦呢!天哪!
  难这就是亚历克斯说要用皮鞭抽她的理由吗?这就是为什么当地人说要宰了她吗?傻瓜,都是傻瓜。她要是有这么些钱,干什么不行呢!当地任何人有了这笔钱,干什么不行呢!撒这么小谎有什么要关系?不管怎么说,从北方佬那里拿多少钱都是心安理得的,怎么拿都行。
  “昨天中午前后,我和艾希礼在劈栅栏条,苏伦就用这辆车送你父亲进城去了,也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媚兰小姐了解一点情况,但是她只希望苏伦会因某种原因而改变主意,所以也就没对任何人说,她根本没想到苏伦会做这样的事。"“今天我了解到了详细的情况。希尔顿那个废物在城里那些投靠北方佬的人和共和党人中间有些影响,苏伦和他们商量好了,只要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承认奥哈拉先生是忠于联于邦的人,再渲染一下他是爱尔兰人,没有参军打仗等等。最后在推荐书上签个字,就可以分给他们一些钱----究竟分多少,我不知道。父亲只需要宣个誓,在宣誓书上签个字,宣誓书就寄到华盛顿去了。"“他们稀里呼噜很快就把誓词念完了,你爸爸也没说什么,一切进行得很顺利,接着苏伦就让他签字。但就在这时,他似乎突然醒悟了,便摇了摇头,我觉得他也不见得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不愿意干,苏伦也的确老是让他生气。
  这样一来,苏伦可就急了,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于是她就领他出了办事处,上了马车,在街上来回地跑,一面对他说你妈在九泉之下哭着指责他,明明可以好好的养活孩子们,却让她们受穷受苦了,听人家说,你父亲坐在车上,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他一听到你母亲的名字总是这样。这情景城里的人都看见了,亚历克斯·方丹凑上去问这是怎么回事,苏伦把人家抢白了一通,叫他别多管闲事,真把人家气疯了。"“不知她怎么想出鬼点子,下午弄了一瓶白兰地,又陪奥哈拉先生来到办事处,然后就拿酒灌他。思嘉,一年来我们在塔拉就没有烈性酒。只有一点迪尔茜酿的黑莓酒和野葡萄酒,奥哈拉先生受不了,就喝醉了。苏伦连劝带骗,过了两三个钟头,他终于屈服了,他说,好吧,她让他签什么,就签什么。他们把誓词又拿出来。他刚提起笔来要写,苏伦却犯个了大错。她说:'这样一来,斯莱特里家和麦金托什家就不用对我们神气了!'你知道,思嘉,斯莱特里因为北方佬烧了他这有一所小破房子,要求赔偿一大笔钱,埃米的丈夫也大华盛顿给他办通了。”
  “一听苏伦提这两个人的名字,你爸爸直起腰来,抖了抖肩膀,用敏锐的眼光盯着她,他一点也不糊涂了,他说:'斯莱特里和麦金托什,他们也签过这样的东西吗?'苏伦顿时紧张起来,吞吞吐吐地一会儿说签了,一会儿又说没签。他就扯着嗓子叫喊:'你得说清楚,那个该死的奥兰治分子,那个该死的白人穷小子,他们也签过这种东西吗?'希尔顿那家伙顺口说:'是的,先生,他们都签了,得到了一大笔钱,您也能得到一大笔钱。'"“老先生接着就大发雷霆。亚历克斯·方丹说,他在离办事处老远的一家酒馆里都听见他叫嚷了。他带着很重的爱尔兰口音说:'你以为塔拉的奥哈拉家的人能和那该死的奥兰治分子,和那该死的白穷小子,同流合污吗?'他说完就把那誓词一下撕成两半,朝苏伦脸上扔去。他还叫嚷了一声:'你不是我的女儿!'就转身跑掉了!"“亚历克斯说看见他像头牛一样冲到街上。他说,自从你母亲死后,老先生这是第一次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他说,看见他醉得跌跌撞撞,仍扯着嗓子叫骂,从来没听见谁骂得这么好听呢。亚历克斯的马就在街上,你父亲爬上去,也不问一声让不让骑,就骑着跑了,扬起的尘土能把人给呛死。他一边跑,一边还在骂呢。"“快到天黑的时候,我和艾希礼坐在前门的台阶上,注视着那条大路,心里十分着急,媚兰小姐在楼上趴在床上大哭,什么也不说。突然我们听见路那头有马蹄声,还有个人喊叫,像是打猎的时候追狐狸的喊声,艾希礼说:'真怪呀!听着好像奥哈拉先生,战前他骑马来看我们的时候就是这样。'"“接着我们就看见他在草场的尽那头,他肯定是在那里从篱笆跳进来的,然后他就顺着山坡拼命往上跑,同时高唱起歌来,好像他在世上无牵无挂的样子。我从不知道你父亲有这么一副好嗓子。他唱的是《矮背马车上的佩格》,一边唱,一边用帽子打那骑马,那马也就像疯了似地猛跑。等他跑到草场的这一头,他应该勒住缰绳,可是他没有勒,看来他想要跳过篱笆。我们一看这种情况,都吓坏了,连忙跳起来,接着就听见他喊:'来,爱伦,看我跳这个篱笆!'可是那马跑到篱笆前,把屁股一抬就站住了,它不肯跳,可是你爸爸就从马头上面折了过去。他一点罪也没受。等我们赶到那里,他已经死了,大概是把脖颈子摔断了。"威尔停了一会,以为她会说点什么,可是她一声不吭,于是他又抓起缰绳。"驾!快跑,谢尔曼,"他这样一吆喝,马便又沿着回家的路左跑起来。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12:29: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章
  这一夜,思嘉翻来覆去睡不着。天亮以后,太阳从东边小山上的青松后面升起,她从破床上起身,坐在窗口一张凳子上,用一只胳臂支着沉甸甸的头,朝窗外看去,看见了打谷场,果园,还有远处的棉花地。一切都是那么清新、湿润、宁静,碧绿。她一看见那棉花地,痛苦的心就感到一定的安慰。虽然塔拉的主人已经故去,在清早看得出这地方是有人维护的,是有个精心照料的,是宁静的。矮矮的木鸡舍外面糊着一层泥,免得让耗子和鼬鼠钻进去,而且用白粉刷得干干净净,用森砂盖的马厩也是这样。园子里束平地种着一行行的玉米,又黄又亮的南瓜、豆子、萝卜,没有丁点儿杂草,四周是橡树枝条做成的篱笆,显得整整齐齐。果园里没有杂乱的树丛,一行行果树下面只有雏菊在生长。绿叶遮掩下的苹果和长满绒毛的粉红桃子,在闪烁的阳光下看得格外清晰。
  再朝远处看,弯曲成行的棉花在清晨金色的天空下呈现出一片绿色,纹丝不动,成群的鸡鸭正优闲的漫步向田里走去。因为在那新耕的土地里可以找到最美味的虫子和蜓蚰。
  思嘉明白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威尔,因而心里充满了殷切的感激之情。她虽然对艾希礼是一片忠心,也不认为艾希礼为这兴旺景象作了多少贡献,因为塔拉的兴旺绝不是靠一位种田的贵族,而是靠一个热爱土地的"小农"的辛勤劳动。目前农场只有两骑马,远没有昔日那种气派。当年草场上到处骡子、骏马,棉花地和玉米地一眼望不到边。不过现在有的这一部分也还是不错的,那大片荒凉土地等将来日子好了还可以开垦嘛,休耕一段时间,还会更肥沃呢。
  要说威尔干的话,还不仅限于种了几英亩地,他制服了佐治亚州种田人的两个死敌:靠种子繁殖的松树和一蓬蓬杂乱的黑莓。他们没有能悄悄地侵入花园、牧尝棉田、草地,也没有在门廓附近肆意滋生。佐治亚州有无数农场,却很少见到这种情况。
  思嘉想到塔拉几乎变成一片荒野,心里感到一阵后怕。幸亏她和威尔两个人干得不错。他们顶住了北方佬的侵犯,也阻挡住了大自然的掠夺。最使她感到欣慰的是威尔已经告诉她,等到秋天棉花收进来以后,她就可以不再寄钱了,除非贪婪的北方佬看上了塔拉,非要课以重税不可。她知道,要是没有她的帮助,威尔的日子会是非常艰难的,但她佩服而且敬重他那种独立的精神。过去他的身份是雇工,思嘉给的钱他都是接受的,可是现在他就要当思嘉的妹夫了,要当一家之主了,他就想靠自己努力了。确实可以说,威尔是上帝为她安排的。
  头一天晚上,波克就把墓穴挖好了,紧挨着爱伦的墓。此时他手执铁锹,站在湿润的红土后面,等着过一会儿把土铲回去。思嘉站在他的身后,躲在一棵矮小的疙里疙瘩的雪松下面一小片树荫里。六月的清晨,赤热的归光洒在她身上,呈现出无数的斑点。她两眼望着别处,尽量不看面前那红土墓穴。吉母·塔尔顿,小休·芒罗、亚历克斯·方丹和麦克雷老头儿最小的孙子,他们四个人用两块木板抬着杰拉尔德的棺木从房子里走出来,沿着小路歪歪斜斜地慢慢走来,后面,隔着一段适当的距离,跟着一大群邻居和朋友,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默默地往前走,当他们来到花园里充满阳光的小路上的时候,波克把头靠在铁锹把顶上,哭起来。思嘉看到波克的头发,几个月前她去亚特兰大时还是乌黑发亮的,现在却已一片花白了,心里不禁感到惊讶。
  思嘉觉得有些疲倦。她托上帝的福,昨天晚上就把眼泪哭干了,所以现在她能站在那里,眼睛干干的。苏伦在她身后掉眼泪,这哭声使她无法忍受,要不是攥紧了拳头,真会转身在那发肿的脸上给她一耳光。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父亲的死是苏伦造成的,照理说,在对她不满的众位邻居面前,她应该克制自己的感情。那天清晨,没有一个人和她说话,也没有人向她投以同情的目光。大家都默默地与思嘉亲吻,与握手,悄悄地对卡琳甚至对波克说些安慰的话,看见苏伦,却像没这么个人似的。
  他们认为,苏伦的过错不仅是杀害了自己的父亲。她还曾设法使父亲背叛南方。在当地那种严厉的封闭的社会里,这样做就等于背叛他们大家的荣誉。她打破了本地区在世人面前展示的牢固的联合阵线,她企图向北方政府要钱,这就和从北方来的冒险家和投靠北方的南方人站到一边去了,而这样的人比北方军的大兵还要遭憎恨。她出身于一个历史悠久的坚决支持联盟的家庭,出身于一个农场主的家庭,却投靠了敌人,从而给本地的所有家庭带来了耻辱。
  送葬的人一方面因为忿怒而激动,另一方面因为悲伤而沉闷,其中有三个人尤其如此,一个是麦克雷老头儿,自从多年前杰拉尔德从萨凡纳搬到这里,他们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另一个是方丹老太太,她喜欢杰拉尔德,因为他是爱伦的丈夫,还有一个是塔尔顿太太,她对杰拉尔德比对别的邻居更亲近些,她常常说,当地只有杰拉尔德一人能分得出公马和阉马。
  葬礼之前,在停放灵柩的客厅里,这三个人怒容满面,艾希礼和威尔一看这情况,感到有些紧张,就来到爱伦生前的办事房里商量对策。
  “他们有人要谴责苏伦,"威尔直截了当地说,一面说,一面把一根稻草放进嘴里咬成两段。"他们自以为有理由谴责她。也许他们是对的。这一点,我管不着。可是,艾希礼,无论他们说该说不该说,我们都不能赞成,因为我们是家中管事的男人。这样一来,就会出麻烦。谁能想个法子,别让麦克雷老头讲话,他聋得像个木头桩子,他要是讲起来,谁阻止他,他也听不见。你清楚,方丹老太太要是劳叨起来,天底下谁也没法让她停下来,而塔尔顿太太,你没看见吗,她每次见到苏伦,红眼珠子不停地转。她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到了急不可耐的地步。他们要是说些什么,我们就非得顶他们不可。即使不和邻居顶嘴,现在我们这里的麻烦事也就够多的了。"艾希礼叹了口气,他非常担心。邻居们的议论,他比威尔更清楚。而且他知道,在战前,邻居之间的争吵,甚至互相开枪,多半是因为送葬者要对着死者的灵柩讲几句话这种习俗而引起的。这葬者往往都是说些赞美的话,但也不尽然,有时说话者的本意是要表示极大的尊敬,而死者的亲属过于敏感,却产生了误会,因此棺材上面刚填完最后一铣土,接着就出现了麻烦。
  琼斯博罗和弗耶特维尔这两个地方的卫理公会牧师和浸礼会牧师都表示愿意来帮忙,但是都被婉言谢绝了。既然没有牧师,就由艾希礼拿着卡琳的《忠诚福音》来主持仪式。卡琳信奉天主教,姐妹们中她最虔诚,对于思嘉没有想到从亚特兰大请一位牧师来十分不满。后来人们提醒她,等以后有牧师来主持威尔和苏伦的婚礼时,还可以到杰拉尔德坟上去祈祷一番,这才使她的气消了一点。就是她极力反对请附近的新教牧师,而把仪式交给艾希礼来主持,她还把书中该读的段落作了记号。艾希礼在这位老秘书的帮助下可以主持仪式,但他明白自己肩负着防止出麻烦的重任,同时也了解老乡们的火爆脾气,不知怎样主持才好。
  “真没主意,威尔,"艾希礼一面抓着光亮的头发,一面说。"我既不能把方丹老太太和麦克雷老头儿打倒在地,也不能捂住塔尔顿太太的嘴不让她说话。他们起码会说苏伦是个杀人犯,是叛徒。要不是她,奥哈拉先生是不会死的。这种对着死者说话的习俗真是要命。这是一种野蛮的作法。"“你听我说,艾希礼,"威尔慢条斯理的说。"我今天决不让任何人谴责苏伦,不管他是怎么想的,你等着看我的吧。你念完了经书,作完了祈祷,说'谁想讲几句话吗',这时你就朝我看一看,我就头一个出来讲话。"思嘉呢,她看着那几个人抬着棺材勉强进了小门,来到墓地,她压根儿没有想到仪式之后会出什么麻烦。她心里十分沉重,觉得父亲这一入土,意味着她与往昔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之间的纽带又少了一条。
  抬棺材的人终于把棺材放在墓穴旁,站在了一边,同时活动活动酸疼的手指。艾希礼、媚兰和威尔依次来到墓地,站在奥哈拉家三姐妹的身后,比较亲近的邻居挤了进来,其他的人站在砖墙外面。思嘉头一次和这些人见面,对这么多人来送葬有些惊讶,也很感动。交通不便,来的人就算很多了,总共大约有五六十人,有些人是远道而来的,思嘉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得到消息,及进赶来的。有些是全家带着黑奴从琼斯博罗、费耶特维尔和洛夫乔伊赶来的。许多小农场主从河那边赶了很远的路来参加葬礼,在场的还有几个从山林的沼泽地来的穷苦人,沼泽地的男人都是细高个子,留着长胡子,身穿租毛外衣,头戴浣熊皮帽,长枪,随便挂在胳臂上,口里含着烟叶,他们的老婆也都来了。这些女人光着脚站在松软的红土地上,下嘴唇上沾满了烟末。她们头戴遮阳帽,脸色发暗,仿佛得了疟疾,但都是干干净净,浆过熨过的印花布衣服显得发亮。
  左邻右舍是全体出动了,方丹老太太面容憔悴,脸色发黄,像是一只掉了毛的鸟,倚着手杖在那里站着,站在她身后的是萨利·芒罗·方丹和年轻的方丹小姐。她们小声恳求老太太。甚至拽她的裙子,想让她坐在矮墙上,可老太太就是不肯坐。老太太的丈夫,人们管他叫老大夫,没有在场,他已经在两个月之前去世了,那以后,许多生活的乐趣就从老太太的眼睛里消失了。凯瑟琳·卡尔弗特·希尔顿独自一人站在那里,这倒也合适,因为目前这场悲剧,她丈夫也是有责任的。她戴着一顶褪了色的遮阳帽,低垂着头,思嘉惊讶地到看凯瑟琳是细纱长裙上挂着油渍,手上长了黑斑,也不干净,指甲盖底下都是泥。如今的凯瑟琳已经失去了上流社会的风度。她穷了,不仅如此,她贫困潦倒、无精打采、邋邋遢遢,无可奈何地混日子。
  “她不定哪一天就会嚼烟末了,说不定她已经嚼上了。"思嘉想到这里,感到惊恐不巡,"我的天哪!真是今非昔比啊!"她打了一个冷战,赶忙把眼光从凯瑟琳身上移开,因为她意识到上流社会与穷百姓之间的距离是微乎其微的。
  “我就是比别人能干,"思嘉这样想。她又想到南方投降以后,她和凯瑟琳是在同样的条件下干起来的,都是一个脑袋两只手,心里感到一阵宽慰。
  “我干得不错,"她一面想,一面仰起脸来,露出了微笑。
  她这微笑只笑了一半便收敛起来,因为她注意到塔尔顿太太正瞪着大眼盯着她。塔尔顿太太眼圈都哭红了,她用责备的目光瞪了思嘉一眼以后,又把目光转到苏伦身上,她那异常愤怒的眼光说明苏伦要倒霉了。在她和她丈夫身后站着塔尔顿家的四个姑娘,她们的红头发对眼前这严肃的场合不是合适的,她们那红棕色的眼睛和欢蹦乱跳的小动物的眼睛一样,又精神,又让人害怕。
  过了一会儿,艾希礼站出来,手里拿着卡琳的旧经书《忠诚福音》,这时大家都不再走动,帽子都摘了,两手交叉着,连裙子的啊啊声也听不见了。艾希礼低头站了一会儿,阳光照得他那一头金发闪闪发光。人群中间没有一丝声音,微风吹过木兰的枝叶发出的窃窃私语可以听得清清楚楚,远处一只模仿鸟不停地发出刺耳的哀鸣,让人无法忍受。艾希礼开始读祈祷文,所有的人都低头听他用洪亮而有节奏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读那简短而庄重的经文。
  “啊!他的声音多好听啊!"思嘉想着,喉咙里感到一阵哽咽。"如果爸爸的葬礼说一定得有人主持,我倒愿意让艾希礼来主持。我宁愿让他主持,也不让一个牧师来主持。我宁愿让他也不愿让一个生人来掩埋父亲的遗骨。"艾希礼该读炼狱里的灵魂一节了,这一节也是卡琳作了记号让他读的,但是他突然停下来,把书合上了。只有卡琳发现他没读这一切,她感到困惑,就抬起头来,只听艾希礼接着读起了主祷文。艾希礼这样做,是因为他知道在场的人有一半从没有听说过炼狱,如果他们听了后发现他暗示像奥哈拉先生这样的好人也没有能直接进入天堂,即使是在祈祷文中所这种暗示,也会认为他是进行人身攻击。因此,他尊重大家的意见,把炼狱这一切省略了。大家热情地跟着他读主祷文,但是在他开始读"万福马利亚"的时候,大家的声音逐渐减弱,以至于完全沉静下来,使人感到尴尬,他们以前可从来没听说过这篇祈祷文,于是开始偷偷地交换眼色,只有奥哈拉家的小姐们,媚兰,还有几个仆人跟着说:“请为我们祈祷,现在以及将来我们死的时候都为我们祈祷。阿门。"艾希礼抬起头来,站了一会儿,不知怎样进行下去。邻居们用期待的眼光看着他,同时调整了一个姿势,站得随便一点,等着听期讲话。大家都觉得仪式还应该继续下去,谁也没想到他主持的这天主都祈祷仪式就要结束了。这里的葬礼一向拖得很长。卫理公会和浸礼会的牧师主持葬礼,没有固定的祈祷文,而是根据具体情况边想边说,而且往往都要说得所有送葬的人落泪,死都家属中的妇女嚎啕大哭,为亲密的朋友举行的葬礼,如果只读几篇简短的祈祷文就算完了,邻居们是会感到惊讶,感到伤心,感到忿怒的。这一点,艾希礼比谁都清楚。人们会把这件事当做饭桌上的话题谈上几个星期,老百姓会认为奥哈拉家的小姐们对父亲不够敬重。
  所以,艾希礼很快瞧了卡琳一眼,表示歉意,接着就又低下头,背诵起圣公会葬礼祈祷文来了,他以前曾多次在"十二橡树"村用这篇祈祷文给奴隶们送葬。
  “我能使你复活,我能给你生命。……无论何人。……凡信我者,必将永生。“这篇祈祷文他也没有记得很清楚,所以他背得很慢,有时甚至停下来,回忆下面应该怎么说。但是他这样一字一顿地说,却使得艾希礼的话更为感人。一直没有掉泪的人现在开始纷纷掏手绢了。虔诚的卫理公会教徒和浸礼会教徒都认为这是一次天主教仪式,起初他们以为天主教仪式都是庄严肃穆,不动感情的,现在也改变了他们的看法,思嘉和苏伦都毫无觉察,还觉得艾希礼的话又入耳又动听。只有媚兰和卡琳已经悲伤过度,看到艾希礼这样胡闹又感到非常伤心,但是没有出来制止。
  艾希礼背完以后,睁大他那双悲哀的灰色的眼睛,环顾四周。接着他与威尔交换了个眼色,就说:“有谁想讲几句话吗?"塔尔顿太太的嘴唇动了一动,显得非常紧张,可是没等她开口,威尔就吃力地迈步向前,站在棺材面讲起话来。
  “朋友们,"他用平静的语调说,"我头一次出来讲话,也许你们会觉得我太狂妄了,因为我是大给一年前认识奥哈拉生先的,而你们认识了已经二十年,或者二十多年了,但是我有一条理由:他要是能够活上一个月,我就可以他爸爸了。“人们露出惊讶的神色,这些人都是很有教养的,不会悄悄说话,但他们的脚交替挪动,眼睛转身卡琳。卡琳低着头站在那里,大家都知道威尔一下爱着卡琳,威尔看到大家都向那边看,便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下去。
  “因为我即将和苏伦小姐结婚,只等牧师从亚特兰大前来主持婚礼,我想我是有权第一个讲话的。"威尔的话还未说完,人群里就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发出了像蜜蜂嗡嗡叫的忿怒的声音。这声音里既包含着愤怒,也包含着失望。大家都喜欢威尔,都尊敬他,因为他为塔拉出了大力。大家也都知道他喜欢卡琳,因此当他们听到他要和最近最受大家鄙视的人结婚的消息时,感到无法接受。善良的威尔怎么会和那个卑鄙可恶的小人苏伦·奥哈拉结婚呢?
  气氛一度十分紧张。塔尔顿在太太两眼射出了愤怒的目光,嘴唇动了动,仿佛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声来。在一片寂静之中,可以听见麦克雷老头高声恳求孙子告诉他刚才威尔说了些什么。威尔面对众人,脸色依然温和,但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睛却好像在说,看谁敢对他未来的妻子说三道四。霎那间人们难以决定,他们既疼爱威尔又鄙视苏伦。后来还是威尔胜利了。他继续讲下去,他们刚才的停顿是讲话中自然的停顿。
  “奥哈拉先生风华正茂的时候你们就认识他了,而我不认识他。我只知道他是位善良的老先生,不过有点糊涂。我从你们那里了解到他过去的所作所为。我想在这里说的是:奥哈拉先生是一位爱尔兰战士,是南方的一位高尚的人,是最忠于联盟的一个人。这三种品质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这是很难能可贵的,以后恐怕也不会有很多像他这样的人,因为产生像他这样的人的时代和他本人一样,已经过去了。他是在国外出生的,我们今天给他送葬,但是他比我们所有送葬的人更肯有佐治亚人的特质。他和我们共同生活,他热爱我们的土地,说真的,他和那些战死的士兵一样,是为我们的事业而死的。他是我们当中的一员,他有我们的优点,也有我们的缺点,有我们的长处,也有我们的短处。他的一个优点就是一旦他决心做某种事情,那就什么力量也阻拦不住他,什么人也吓不倒他,任何来自外界的东西都不能把他怎么样。"“当时英国政府要绞死他,他并不惧怕,他离开家,跑了。
  他刚来美国的时候很穷,可是他一点也不怕,他找到了工作,挣到了钱。这个地方原来是一片荒野,刚和印度安人赶走,他来开发这个地方,可是他一点也不怕。他硬是在荒野之中开出一个大农常战争爆发以后,他的钱越来越少了,可是他不怕再过穷日子。北方佬来到塔拉以后,要烧他的房子,要杀死他,可是他一点也不怕,他们也没有把他怎么样,他就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寸步不让。所以我说他具有我们的优点,任何来自外界的力量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但是他也有我们的缺点,他是可以从内部攻破的。我的意思是说,虽然整个世界都不能把他怎么样,他的心却能做到这一点。奥哈拉太太去世的时候,他的心也死了,他被攻破了。后来我们看到的奥哈拉先生已经不是原来的奥哈拉先生了。"威尔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扫视了一眼周围的人们。他们站在烈日之下,好像入了神,固定在地上了。无论他们对苏伦多么愤慨,这时也都忘得干干净净。威尔的目光在思嘉身上停了片刻,眼角微微眨了眨,仿佛内心里在在微笑,以给她一些安慰。思嘉一直在抑制着自己的泪水,这时的的确确感到的了安慰。威尔的话句句在理,他没有说什么在另一个更美好的世界里团聚之类不中听的话,也没有劝她屈从于上帝的意旨,而思嘉听到在理的话,总感到增加了力量,得到了安慰。
  “我希望大家不要因为最后出了那样的事对死者有所轻视。你们大家,还有我,也都和他一样,我们也有同样的短处,同样的弱点。任何人都不能把他怎么样,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无论是北方佬,还是从北方来的的冒险家,无论是艰难的生活,苛捐杂税,还是严重的饥饿,都不可能把我们怎么样。但是我们心中的弱点却能在瞬间把我们毁掉。不一定要失去亲人才触动我们的感情,像奥哈拉先生那样。人好比一部机器,都有一个发条,而这发条又因人而异。我的意思是:如果谁身上的发条断了,他就不如死了的好。在当今的世界上没有他的位置,他还是死了更快活。……所以我说你们大家现在不必为奥哈拉先生感到痛苦。昔日谢尔曼来到这里,奥哈拉先生失去妻子的时候,倒是应该感到悲痛的。现在他的躯体去和他的心会合了,我们就没有理由为他感到悲痛了,如果还感到悲痛,就太自私了。我爱他就像爱自己的父亲,所以才这样说。……如果大家不介意,咱们就讲到这里。
  家属都很难过,别再增加他们的痛苦了。"威尔说完这话,转向塔尔顿太太,放低了声音说:“夫人,能不能请您扶着思嘉回屋里去?让她在太阳底下站这么时间不合适。方丹老太太看上去精神也不大好,我可不是说她有对死者不尊敬的意思。"话题突然从颂扬死者转到思嘉身上,使她感到很惊讶,大家都把目光向她投来,她脸立时就红了,觉得很难为情。她怀孕已经很明白了,威尔为什么还要加以宣扬呢?她不好意思而又气愤地瞪了威尔一眼,威尔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她只好屈服了。
  威尔的眼神好像在说:“请吧!我是有意这样做的。"他已经成了这个家的主人了。不过思嘉不想大闹一番,所以无可奈何地朝塔尔顿太太走去,由于威尔故意把塔尔顿太太的注意力从苏伦身上引开,引到生育问题上来,而这又正是她一向最感兴趣的问题,无论是动物生育还是人生育都一样,因此这时她就挽起了思嘉的胳臂。
  “到屋里去吧,我的宝贝儿。”
  她一面说,脸上一面露出非常热心的样子,思嘉只得由她搀着走,人们给她让出一条通路来,大家低声向她表示同情,有人在她走过时还抻出手拍拍她,表示慰问。她走到方丹老太太面前时,老太太伸出一只干瘦的手,说:“孩子,我扶着你进去吧。"她还用严厉的目光看了看萨利和年轻的方丹小姐,说:“你们不用来,我不要你们。"她们慢慢穿过人群,人们随即又合扰了,她们沿着树荫下面的小路向房子走去。塔尔顿太太显得太热心,使劲托着思嘉的胳膊肘,几乎每走一步都要把思嘉提得脚不着地了。
  等她们走远了,别人听不见了,思嘉激动地说:“威尔为什么这样说?这等于说:'你们看哪!她要生孩子了!'"“怎么,难道你不真是要生孩子吗?"塔尔顿太太说。"威尔那样做是对的。你本来就不该在大太阳底下站着。你要是晒晕倒了,就会引起流产的。"“威尔并不是担心她流产,"方丹老太太一面气喘吁吁地说,一面吃力地穿过前院朝房前的台阶走去,老太太心眼多,对刚才的情况看得明白,因此脸上带着笑容。"威尔干得漂亮。
  比阿特里斯,你要知道,他既不希望你也不希望我在墓旁再待久了。他怕我们说些什么,只好用这样方法把我们打发走……。……还不光是这样。他还不愿意让思嘉听见土块落在棺材上的声音。他这样做是对的。思嘉,你要记住,你只要没听见往棺材上盖土的声音,死去的人对你说来还没有死。可是你一旦听见那声音。……那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一种声音,因为它意味着终结。……要上台阶了,扶我一下,孩子,帮我一把,比阿特里斯。思嘉用不着拐杖,也用不着你搀她。我倒正像威尔刚才说了,精神不大好。……威尔知道你是你父亲的宠儿,你已经够受的了,他不想让你受更多的罪。他觉得你那两个妹妹会比你好受一点。苏伦做了亏心事,理应在那里顶着。卡琳有上帝保佑,而你就没有什么可依靠的了,孩子,是不是?"“是的,"思嘉回答道。她一面搀着老太太上台阶,一面暗自吃惊,老太太袮E着嗓子说话,说得很有点道理。"我从来没有什么依靠,只依靠过我母亲。““可是你失去母亲以后是能独立生活的,是不是,有些人就不行。你爸爸就是这样,威尔说得地,你用不着难过。你爸爸离开你妈爱伦就没法生活,现在他去了,反而好了,我也一样,等我去跟我那大夫作伴的时候就好了。"她说这话并没有想博得别人的同情,那两个搀她的人也没有她表示同情。她讲得很轻松,自然,仿佛老伴依然活着,就在琼斯博罗,坐上小马车,一会儿就可见面。老太太的确太老了,经历的事也太多了,所以她是不会怕死的。
  “不过,您也可以独立生活呀,"思嘉说。
  老太太愉快地看了她一眼,说:
  “是呀,不过有时候是很难受的。”
  “哎,老太太,"塔尔顿太太插话说,"你不应该对思嘉说这样的话。她已经够难过的了。她从外地赶回来,衣裳这么瘦,心里又这么难过,天气又这么热,这就足以让她流产了,你还在这里说什么痛苦啊,悲伤埃"“活见鬼!"思嘉烦躁地说:“我并不觉得难过,我不是那种受点风寒就会流产的笨蛋。"“那很难说。“塔尔顿太太怀着无所不知的神情说。"我的头胎就流产了,就因为我看见一只公牛用犄角拱伤了我们的一个黑奴。你还记得我那匹枣红马吧?它叫乃利,你从来没见过那么壮的马,可是它容易紧张,它怀驹的时候,要不是我看得紧,它就----"“快别说了,比阿特里斯,"老太太说。"思嘉肯定不会流产的。咱们在过道里坐一会儿吧,这里有过堂风凉快,比阿特里斯,你到厨房去看看有没有脱脂牛奶,给我们拿一杯来,要不就到放食品的地方看看有没有酒,我现在可以喝上一杯了。咱们就坐在这儿,等他们告别以后再走。"塔尔顿太太打量了思嘉一番,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思嘉该上床去歇歇了,"好像她什么都懂,连预产期是几点几分都能计算出来。
  “去吧,"老太太一面说,一面用手杖捅了她一下,塔尔顿太太随手把帽子往碗橱上一扔,用手指拢了拢她那湿漉漉的红头发,朝厨房走去。
  思嘉往后靠在椅背上,解开紧身衣最上面的两个扣子,过道因屋顶很高,使屋里阴凉,再加上过堂风从后面一直吹到前面,在太阳底下晒了一阵之后,感觉特别凉爽,思嘉顺着过道看去就能看到客厅,杰拉尔德的灵柩原来就停放在这里。
  不过此刻她顾不上多想父亲,又把眼光移支壁炉上方悬挂的祖母罗毕拉德的肖像。这幅肖像虽然有刺刀破坏的痕迹。但那高挽的头发,那半袒的胸脯和那冷漠高傲的神态,依然和往常一样,使她感到精神振奋。
  “我真不知道,比阿特里斯·塔尔顿究竟是丢了孩子心疼,还是丢了马匹更心疼,"方丹老太太说。"她对吉姆和那几个女儿一向不大关心,你知道吗?她就是威尔刚才所说的那种人。她身上的发条已经断了。有时候我觉得说不定哪天她也会走你爸爸的那条路。她只有亲眼看着人生孩子马下驹儿的时候才高兴,此外她就没有高兴过。她那几个女儿也都没有出嫁,而且没希望能在本地找到丈夫,所以她就没有什么好操心的。她就是这么个怪人。……威尔说要娶苏伦,这是真的吗?"“是真的,"思嘉两眼盯着老太太说。她记得过去怕这位方丹老太太怕得要命。可现在,她长大了,老太太要是再来掺和什么,她就会立刻对老太太说去见鬼去吧。
  “他可以找一个更好的嘛,"老太太坦率地说。
  “是吗?"思嘉顶了她一句。
  “别那么神气了,小姐,"老太太尖刻地说。"我并不想说你那宝贝妹妹的坏话,我刚才要不是从坟地里走开,也许是会说些什么的。我觉得既然现在这里男人少,威尔可以从大部分女孩子里随便挑。有比阿特里斯的四只野猫,有芒罗家的向个女儿,还有麦克雷家----”“他准备娶苏伦,就这么定了。"“苏伦能捞到他,真是走运。"“塔拉能捞到他,才真是走运呢。"“你很喜欢这个地方吧,是不是?““是的。"“那你就只图有个男人来照料塔拉,竟不考虑等级而让她下嫁吗?”“等级?"思嘉说,她对老太太的这种想法感到惊讶。"什么等级?现在讲等级有什么用,女孩子只要能找到一个丈夫来照顾她就行了。"“这个问题值得研究,”老太太说。"有人会说你这是合乎常理的。有人会说你这是界限模糊了,而这界限是丝毫模糊不得的。威尔无论怎样说也不能算是上等人,而你们家有些人却是上等人埃”老太太敏锐的目光落到思嘉的祖母罗毕拉德的肖像上去了。
  这时思嘉想到威尔,他身材瘦削,其貌不扬,但性情温和,总在嚼一根草根儿,看上去无精打采,南方的穷苦人大都是这样子。他没有什么有钱有势血统高贵的祖先。他家里最初踏上佐治亚州土地的人说不定欠了奥格尔索普的债,也说不定还是个奴隶。威尔也没上过大学,实际上他受过的教育不过是在边远的学校里念过四年书。他诚实可靠,踏实肯干,不过他的确不是上等人。用罗毕拉德那样的标准来衡量,苏伦嫁给她,确实是降低身份了。
  “看来你不反对让威尔到你们家来了?”
  “是的,"思嘉正颜厉色地答道。老太太要是敢来反对,思嘉就会毫不犹豫地朝她扑过去。
  没想到老太太却说:“你吻我一下吧。"她一面说,一面微笑,表现出极力赞许之意。”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你。
  思嘉,你从小就固执,硬得像个山核桃,我不喜欢固执的女人,除我自己不算。不过我的确喜欢你处理事物的方法。对于你无能为力的事,即使你不赞成,也不大吵大闹。你好比一个好猎手,做起来来干净利落。"思嘉笑了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看着老太太把布满皱纹的脸凑了过来,她便顺从地轻轻吻了一下,虽然她不大明白老太太这番称赞是何用意,但她还是感到很高兴。
  “你让苏伦嫁给一个下等人,虽然这里人人都喜欢威尔,可还是会有许多人要议论的。他们会异口同声说威尔是个好人,同时又说奥哈拉家的小姐尊下嫁多么可怕。不过这种话你也不必介意。"“我从来不介意别人说些什么。"“这我倒也有所耳闻,"老太太的语气里有点尖酸刻薄的味道。"不论人们议论什么,你别介意就是了。这门亲事说不定会很美满的。当然喽,威尔结婚以后也还是一副穷光蛋的样子,他的语法也不会有什么进步,他即使能赚上一大笔钱,也不可能像你父亲那样,为塔拉增添一分光彩。穷光蛋不可能有多少光彩的,不过威尔是个正直的人,他知道应该怎么办。刚才在坟地里,我们的想法全是错误的,只有像他这样一个天生正直的人才才能时加以纠正。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拿我们怎么样,可是我们自己要是老想恢复失去的东西,老想着过去,就会毁了我们自己。对苏伦来说,对塔拉来说,威尔的确是不错的。"“这么说来,您是赞成我让他娶苏伦了?"“不,"老太太用疲倦而痛苦的声音说,但语气很坚定。
  “赞成穷光蛋和名门世家通婚?不可能!我怎么能赞成让下等人和上等人结合呢?说起来,穷光蛋也是善良的,可靠的,诚实的,不过----"“可是您刚才还说这门婚事可能会是美满的呀!"思嘉惊讶地说。
  “唔,我认为苏伦嫁给威尔是件好事,其实她嫁给任何人都是件好事,因为她很需要有一个丈夫。到哪儿去找呢?你又到哪儿找这一个好管家,来照料塔拉呢?不过这不等于说我喜欢眼下这种状况,你不也一样吗?"“可是我喜欢眼下这种状况,"思嘉一面想,一面琢磨着老太太的意思。"威尔娶苏份,我是高兴的。她为什么会认为我介意呢?她凭想像就认为我介意,她总是这样。"思嘉感到莫名其妙,而且有点不好意思。别人把他们自己的情绪和想法强加于她,说她如何如何,她当然不理解,也不好意思。
  老太太扇着棕榈叶做的扇子,兴致十足地接着说:“我和你一样,也不赞成这桩婚事,但又讲究实际,你也一样。碰上不顺心的事,而又没有办法,喊叫哭闹都无济无事。这样一对付生活中的曲折是不行的。我们家和老大夫家经历的曲折比谁都多,所以我知道该怎么办。要说我们有什么格言,那就是:'不要喊叫只要笑,时机自然会来到。’许多难关,我们都是这样渡过的,一面笑,一面等待机会,我们已成了渡过难关的专家了。这也是不得已埃我们压宝总不到点子上。
  碰上胡格诺教派,我们逃出了法国,碰上查理一世的保王党,我们逃出了英格兰,碰上邦尼·普林斯·查理,我们逃出了苏格兰,碰上黑人,我们逃出了海地,现在又让北方佬给收拾了。可是每一次我们用不了几年就又出人头地了,你知道里面是什么缘故吗?"说到这里,她把头一摇,思嘉觉得说她像一只懂事的老鹦鹉,真是再像不过了。
  “我不知道,我真是不知道,"思嘉客平地回答说。不过她实在讨厌透了,和那天听老太太讲克里克人①暴动的故事一样厌烦。
  “那你就听我说。我们对不可能回避的事实总是低头的。
  我们不是小麦,而是荞麦。小麦熟了的时候,因为是干的,不能随风弯曲,风暴一来,就都倒了。荞麦熟了的时候,里面还会有水分,可以弯曲。大风过后,几乎可以和原来一样挺拔。我们不是挺着脖子硬干的那种人。刮大风的时候,我们是柔和顺从的,因为我们知道这样最有利,遇到困难,我们向无法回避的事情低头,而不需要大吵大闹,我们微笑,我们干活,这样来等待时机。等到我们有力量的时候,就把那些垫脚石踢开,这就是渡过难关的窍门,我的孩子。"她停了停又接着说:“现在我可把这穿门儿教给你了。"老太太说罢,大声地笑起来,虽然她的话相当恶毒,她却好像觉得十分有趣,看样子她以为思嘉会对她的话有所AE繺par论,可是思嘉还不大理解她这番话,一时也没有什么好说。
  “你没看见。"老太太继续说,"我们的人倒了就会爬起来,可是左近有许多人就不是这样。就拿凯瑟琳·卡尔弗特来说吧。你看她成了什么样子,成了穷人。比她嫁的那个男人寒酸多了。再看看麦克雷一家,也穷困潦倒,一筹莫展,一天到晚唉声叹气,惋惜过去的好日子。不知道干什么好,什么也不会干,而且也不想干,再来看看----哎,左邻右舍看谁都一样,除了我们的亚历克斯和萨莉,除了你和吉姆·塔尔顿,还有他的几个女儿和另外几个人,别的人都倒下了,他们身缺少那种水分,也缺乏重新站起来的勇气,这些人只知道钱,只知道黑奴,现在钱没有了,黑奴也没有了,他们也成了一伙穷光蛋了。"“你忘了威尔克斯一家了。"“不,我没有忘记,我想为了礼貌起见,就没有提他们,因为艾希礼是你们家的客人呀。你既然提到他们,就来看看他们的情况吧。那个英迪亚,听说她已经成了一个干瘪的老太婆,因为斯图尔特·塔尔顿被打死了,她就十足一副寡妇的神气,既不想把他忘掉,也不想再嫁人。她的年纪已经不小了,不过她要是想找,还可以找一个死了老婆,带着一大帮孩子的人嘛。那可怜的霍妮想找个男人都快想疯了,呆头呆脑像只老母鸡。至于艾希礼,瞧他那副样子!"“艾希礼可是个好人,"思嘉顶了她一句。
  “我从来没说他不是好人,可他好比四脚朝天的乌龟,一点办法也没有。要是威尔克斯一家人能顺利渡过眼前这难关,他们靠的是媚兰,而不是艾希礼。"“媚兰!我的天!老太太,您在说些什么?我和她在一起生活过,对她有所了解,她弱不禁风,胆小怕事,连对鹅吆喝一声的勇气都没有。"“现在有谁会想对鹅吆喝呢?我总觉得这完全是浪费时间。媚兰也许不敢对鹅吆喝,可是无论什么事情要是威胁到她那可爱的艾希礼,她的儿子,或者她对文明行为的信仰,哪怕是整个世界,哪怕是北方佬的政府,她都敢冲着它大声嚷嚷。她的做法和你不同,也和我不同,思嘉。你母亲要是还活着,她也会这样做。媚兰使我想起你母亲年轻的时候。……她也许能使威尔克斯一家顺利地渡过难关。"“唔,媚兰是个好心的小傻瓜,可是你对艾希礼太不公AE絓par了。他----"“哎哟!艾希礼除了会看书,别的什么都不行,碰上目前这种困难,他是无法摆脱的。我听说,他在本地干农活干得最差。你只要把他和我们家的亚历克斯比一比就可看得出了,没打仗的时候,亚历克是个最无聊的花花公子,一心想弄条新领带,要不就喝得烂醉,或者朝人乱开枪,或者追那些不怎么样的女孩子。可他现在怎么样了呢?他学会了种地,不学是不行。不学就得饿死,我们全都得饿死。他在这带种棉花是种得最好的。小姐,的确是这样,比塔拉的棉花好多了。
  养猪,养鸡,他什么都很在行。别看他脾气不好,他可是个好小伙子啊,他知道怎样等待时机,随机应变。等这艰苦的恢复时期一过,你就等着瞧吧,我那亚历克斯马上就会阔起来,和他父亲和祖父一样有钱,而艾希礼呢----"思嘉听她这样贬低艾希礼,感到很难过。
  “我觉得这都是些无稽之谈。"她冷淡地说。
  “怕不见得吧,"老太太一面说,一面用两眼使劲盯住她。
  “自从你去了亚特兰大,你走的就是这么一条路。真的,别看我们待在乡下,我耍的那些手段我们也都听到了。时代变了,你也跟着变了。我们听说你讨好北方佬,讨好穷白人,还讨好从北方来的冒险家,从他们身上骗取钱财。我还听说你装得一本正经,就这么干下去吧。把他们的钱都刮出来,一个子也别剩。等你刮够了,他们不能再为你效劳了。就把他们一脚踢开。你一定要这样做,而且要做好,要是让那些穷鬼沾上你,你可就完了。"思嘉两眼盯着她,双眉紧皱,揣摩她这番话的意思,她还是不大明白,而且对老太太把艾希礼描籥e成四脚朝天的乌龟仍然余怒未消。
  “我觉得您这样说艾希礼是不对的。"她突然说。
  “思嘉,你好胡涂埃”
  “那是您的看法,”思嘉狠狠地说,恨不得上去给她一记耳光。
  “要是说起几块钱,几毛钱,你是够精明的,不过那是男人精明。而你作为女人却一点也不精明。和人打交道,你可不能算精明。"思嘉听到这话,顿时两眼冒火,两只手不停地攥拳头。
  “我把你惹火了,是不是?"老太太笑着问。"我是故意这样做的。"“啊,是吗?请问这是为什么呢?"“理由很多呀。"老太太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这时思嘉突然感到老太太很累,而且显得特别衰老。两只鸡爪般的小手交叉着搭在扇子上,黄得像蜡做的,和死人的手一样,思嘉想到这,怒气全消失了,她往前凑了凑,双手抓起老太太的一只手。
  “您真会装蒜,"思嘉说。"您唠叨了半天,并没有一句真心话。您不停地说,是不是让我想我爸爸,是不是?"“你别瞎摩挲!"老太太毫不客平地说,一面把手抽回来。
  “不单是这个原因,还因为我的话有道理,只是你太笨,不能领会罢了。"思嘉听了这讽刺的话并不介意,笑了笑。刚才她心里还为老太太说艾希礼的话生气,现在这气已经全消了。她意识到老太太说话并没有当回事,感到很高兴。
  “我还是要谢谢您,您和我谈话,对我真关心。关于威尔和苏伦的事,您同意我的意见,我感到很高兴,虽然----虽然许多人是不赞成的。"这时,塔尔顿太太顺着过道走来,手里端着两杯脱脂牛奶。她什么家务事都不会干,连端两杯奶都洒出来了。
  “我一直跑到冷藏室才弄到这两杯奶,"她说:“快喝了吧,他们马上就从坟地到这儿来了,思嘉,你真要让苏伦嫁给威尔吗?我不是说威尔和她不般配,你要知道,他可是个穷光蛋呀。而且----"思嘉和老太太互相递了个眼色,老太太的眼神里充满讥讽的意思,思嘉的眼神里也有同样的意思。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14:46: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一章
  最后一个送葬者告别了,最后一辆车轮声和马蹄声消失了,思嘉走进母亲爱伦过去的办事房,从秘书的文书格子里发黄的故纸堆里取出一件发亮的东西,这是她前一天晚上藏在这里的。听见波克在饭厅里一面摆桌子,一面抽平地哭,就叫他过来。他走进来时那张黑脸像丧家的狗的脸一样难看。
  “波克,"她正颜厉色地说,"你要是再哭,我就----我就也要哭了。你可不能再哭了。““是的,小姐,我不哭了,可是每次我忍着不哭,就想起杰拉尔德老爷----"“那你就别想,别人哭,你都可以忍受,唯独你哭,我真受不了。你看,”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口气变得温和了,"你还不明白呀?你哭,我受不了,因为我知道你多么爱护老爷,去擤擤鼻子,波克。我要送你一件礼物。"波克一面大声擤鼻子,一面流露出有些感兴趣的目光,不过,与其说他感兴趣,不如说他是出自礼貌。
  “那天晚上,你去偷人家的鸡,让人家开枪打伤了,你还记得吗?"“哎呀,思嘉不!我从来没有----"“好了,怎么没有,事到如今你也就别对我隐瞒了,我说过我要给你一只表,奖励你的忠诚,你还记得吗?"“是,小姐,我记得。我猜想您已经忘了。"“没有,我没忘,现在就给你。"思嘉伸出手来给他看一只沉甸甸的金表,上面刻着很多立体的花纹,一根链子垂下来,链子上也有一些装饰品。
  “哎呀,思嘉小姐!"波克说:“这是杰拉尔德老爷的表!
  我看见老爷看这只表,不知看了多少次。"“不错,是爸爸的表,波克,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了,拿去吧。"“唔,我不要,小姐,"波克也边说往后退缩,显出很害怕的样子。"这是白人老爷们用的表,是杰拉尔德老爷的。思嘉小姐,您怎么能说把它送给我呢?这只表照理应该属于小少爷韦德·汉普顿。"“现在这只表属于你了。韦德·汉普顿为我爸爸干过什么事?爸爸生病虚弱的时候,给他洗过澡,换过衣裳,刮过脸吗,照顾过他吧?北方佬来的时候,随时跟他在一起吗?为他偷东西吗?你别这么傻,波克,要是说谁配得到这只表,那就是你了。我知道,爸爸要是在世,也会同意的。拿去吧。"说罢,她抓起波克的一只手,把表放在他的手心里。波克怀着愉快的心情看着这只表,脸上慢慢显出十分崇敬的神色。
  “给我了,真的,思嘉小姐?”
  “是的,真给你了!”
  “那么----谢谢您,小姐。”
  “愿不愿意让我拿到亚特兰大,去刻上几个字呀?"“刻字是什么意思?"波克用怀疑的语气问。
  “意思就是在后面用刀刻几个字,比如----比如'勤劳忠实的好仆人波克-奥哈拉全家赠'这类的话。"“不用了,谢谢您,小姐,不必刻字了。"波克后退了一步,手里紧紧握着那只表。
  思嘉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你怎么了?波克?你不相信我会把它捎回来吗?”
  “小姐,我会相信您----不过,唔,也许您会改变主意的。"“不会的。”“那您也许会把它卖了,我估计它值好多钱呢。"“你以为我会把我爸的表卖掉吗?““是呀,小姐,如果您需要用钱的话。"“你说这样的话,真不应该,真想揍你一顿,波克,我都想把表收回来了。"“不,小姐,您不会的!"悲伤了一整天的波克,这时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我了解您----不过,思嘉小姐----"“说下去,波克。"“您对待黑人的这一片好心,只要拿一半去对待白人,我想人们对您也许会好一些。"“人们对我已够好的了,"思嘉说。"你去找一下艾希礼先生,让他到这里来见我,马上就来。"艾希礼坐在爱伦书桌前的小椅子上,他身材高大,椅子显得又小,又不经坐,思嘉跟他谈经营木材厂的事,并利钱对半分。他坐在那里对思嘉一眼也不看,一声也不吭,低着头看自己的两只手,反复地慢慢地翻动着,看了手心看手背,好像从来没见过,这双手虽然干重活,却依然细长,看上去一定感觉灵活。对一个庄稼汉来说,这双手是保护得够好的。
  他低头不语,思嘉感到有些急躁,于是就竭力说服这个木材厂有多么吸引人,她甚至把她特有的微笑和眼神的媚力也都使出来了,可惜这全是白费力,因为他一直连眼皮也没抬。他要是看她一眼就好了!思嘉没提威尔告诉她关于艾希礼决定到北方去的消息,言谈之中假装不知道有什么障碍能使他不同意她的计划。艾希礼还是一言不发,她渐渐也没什么话她说了。但他那瘦削的肩膀给人以坚定正直的感觉,思嘉不禁为之一惊。他不会拒绝吧!他有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拒不接受呢?
  “艾希礼,"她刚一开口又停下来,她本来不想把怀孕也当做一条理由,她不愿让艾希礼看见她肚子鼓鼓的那副丑样子,可是她用的其它一些理由都不起作用了,只好决定把此事以及她如何没有办法人作为最后一张牌打了出来。
  “你一定要到亚特兰大来。我现在特别需要你帮忙,因为我管不了厂里的事了。可能要等好几个月呢,因为----你看----唔----,因为。……"“快别说了,看在老天爷份上!"他边粗暴地说,边站起来。突然向窗口走去。他站在窗口,背对着思嘉。注视着窗外一群鸭子在粮仓的院子里蹒跚而行。
  “难道----难道这就是为什么你不肯看我一眼吗?"思嘉无可奈何地问:“我知道我的样子----"艾希礼猛地转过身来,他那灰色的眼睛正好接上思嘉的目光。他眼中喷射出强烈的表情,使思嘉紧张得情不自禁地把两手提到了嗓子眼儿。
  “快别说你的样子了,"他异常激动地说。"你明白,我一直觉得你很漂亮。”思嘉一听这话,感到无限喜悦,顿时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你真好,肯说这样的话,让你看到我这副样子,实在不好意思----"“你不好意思?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不好意思,我也的确是不好意思。当初要不是我把事情办得那么蠢,你现在也不必这样为难了。你也决不会嫁给弗兰克了。去年冬天,我本不该你离开塔拉。我怎么这么愚蠢啊!我应该了解你----知道你当时,实在是走投无路,所以你----我应该----我应该----"他脸上出现痛苦的神色。
  思嘉的心跳得非常猛烈。艾希礼当时没有和她一起出逃,现在后悔了。
  “我当时起码也可以抢劫甚至杀人,来把税款替你弄到,因为你像收留叫花子一样收留了我们。唉,都是我把什么事全都弄糟了。"思嘉的心一阵收缩,感到很失望,刚才那喜悦的心情也消失了一些,因为她并不希望听艾希礼说这样的话。
  “我当时反正是要走的,"她说,脸上显得有些疲倦。"再说,我也不会让你去做那样的事,现在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是的,都已经过去了,"他痛苦地慢慢说。"你不会让我去做这些不光彩的事。可是你却把自己卖给了一个你并不爱的男人----还要为他生孩子,为的是让我们一家不至于饿死,我无能,你照顾了我,你可太好了。"他话里有话,说明他心灵上创伤尚未愈合还在发痛,他的话使思嘉眼里流露出愧色。艾希礼很快就感觉到这一点,脸色也就变得温和了。
  “你没有以为我是在责怪你吧?天知道,思嘉。我可没有责怪你呀。你是我认识的最勇敢的一个女人,我是在责怪自己呢。"他又转身去看窗外,他的肩膀在她眼中已没有刚才显得那样坚定了。思嘉默默地等了半天,希望艾希礼的情绪有所变化,变化到刚才说她漂亮时的那种情情,希望他再说一些她喜欢听的话,她很久没有到他了,在这段时间里,她一直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她知道他还在爱她,这是很明显的,他的一举一动,他说的每一句痛苦自责的话,他由于她为弗兰克生孩子而产生的不满情绪,都可以说明这一点。她很想再听他亲口表达他的爱,很想引出话题使他能自动表白,但是她又不敢这样做。她记得去年冬天自己曾在果园里许诺不再挑逗他的感情。她虽然感到很难过,但是她明白,要想使艾希礼留在她身边,她必须遵守诺言。她只要说一句表示情欲的话,使一个祈求拥抱的眼色,那就一切全完了。艾希礼就一定会到纽给去。这是绝对不能让他走的。
  “唔,艾希礼,你也不要责怪自己了!怎么会是你的过错呢?还是到亚特兰大来帮我个忙吧,好吗?"“不行。"“可是,艾希礼。"她的声音由于痛苦和失望都变了。"可是我一直都在指望着你呢。我的确非常需要你。弗兰克帮不了我。他忙着经营商店,你要是不来,我真不知道到哪儿去找人!在亚特兰大,有本事的人都在忙着干自己的事,别人呢,又都没能耐,还有----"“说也无用,思嘉。”“你的意思是宁可到纽约去和北方佬生活在一起,也不到亚特兰大来,是不是?““谁告诉你的?"他转过身来看着思嘉,心里有些不高兴,额头和眉毛皱起来。
  “威尔。”
  “是的,我已经决定到北方去,有个老朋友,战前曾和我一起作过'长途旅行',在他父亲的银行里给我找了个差使,这样比较好,思嘉,我对你没什么用,我不懂木材业务。"”可是银行业务你更不懂,更难学!而且我知道,你没有经验,我可以原谅你,北方佬可不会轻易原谅你的。"艾希礼一愣,思嘉马上意识到这些话得不妥当。艾希礼又转身往窗外看去。
  “我不需要谁来原谅我,我应该凭本事自力更生。到目前为止,我这一辈子都干了些什么呢?我得做出点成绩来,要不就彻底完了,不过这也是我自己的过错,我在你的牢笼里待的时间太长了。"“可是木材厂赚的钱,我愿意和你平分,艾希礼!你是在自力更生呀,因为----因为那是你自己的工作和买卖呢。"“那也一样,平分,也不全是我挣来的,而是你送给我的,你送我的东西已经太多了,思嘉----我自己,媚兰,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们吃的,住的,甚至穿的衣服,都是你送的,可是我还没有什么给过你报答呢。"“哎,你是给过的。威尔就不可能----”“我现在劈柴已经劈得很不错了。"“艾希礼!"她用绝望的声音叫道。艾希礼那讥讽的语气使她两眼充满了泪水。"我离开这一段时间里,你出了什么事?
  你现在说话这样严肃,这样辛酸!过去你可不是这样啊!"“出了什么事?一件很重要的事,思嘉,我一直在思考。
  投降以后,一直到你离开这里这一段时间里,我觉得我没有真正地思考过。我处于一种麻木状态中,只要有东西可以吃,有床可以睡,就行了。但是你去亚特兰大的时候,是肩负着一个男人的重任去的,我觉得自己比男人差得远,甚至比女人更差。有这样的想法而不能摆脱。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我要摆脱这种想法,有些人在战争结束的时候,情况还不如我,可是你看看我们现在的情况吧。所以我要上纽约去。"“可是,我不明白!你要是想找工作,亚特兰大和纽约不是一样吗?而且我的木材厂----"“不行呀,思嘉,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我要定要到北方去。我要是到亚特兰大给你干活,那我就彻底完了。"“完了----完了----完了"这个字眼儿就像丧钟一样在她心中一阵阵回荡,使她感到害怕。她立刻朝他望去,看见了明亮的灰眼睛睁得大大的正在看着她,并且透过她看到了一种命运,而这是她既看不到,也不能理解的。
  “完了?你是说----难道你做过什么错事,亚特兰大的北方佬能拿你治罪吗?我是说----关于帮助托尼逃跑的事,要不----要不----艾希礼,你没有参加三K党吧?"他立刻把望着远处的目光收回来,刚刚开始微微一笑,就又收住了笑容。
  “我忘了你喜欢按字面上的意思去理解。我并不是怕北方佬,我的意思是,我要是到亚特兰大去继续接受你的帮助,我就把任何自立的希望永远葬送了。"“噢,“她马上松了一口气,"原来就为了这个!"“是啊,为了这个,"他又笑笑,比刚才更没有笑意。"就为了我作为男人的骄傲,为了我的自尊心,还有一点,你也许会称之为我的永远不泯灭的灵魂。”“不过,"她又开始一个新的回合,"你可以逐渐把木材厂从我这里买过去,这就是属于你的了,然后----"“思嘉,"他用严厉的口气找断她,"我告诉你,不行!我还有别的原因呢。”“什么原因?"“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噢----那个呀?不过----没关系,"她连忙解释好让他放心。"你知道,去年冬天,我在果园里答应过的,我会履行我的诺言,而且----"“这么说,你比我更能控制自己。我可不敢保证一定能履行这样一个诺言,我本不该提这件事,不过我不能不让你明白。思嘉,这件事我不想再谈了,已经了结了。威尔和苏伦结婚以后,我就到纽约去了。"他睁得大大的两眼,发出强烈的目光,和思嘉的目光接触了一下,他就匆匆地朝门口走去,他的手放在门把上。思嘉痛苦地望着他,这次谈话已结束了,她失败了。经过这一天的劳累和悲伤,加上眼前的失望,她突然感到软弱无力,精神也一下子垮了,她大叫一声:“哎,艾希礼!"接着她就倒在破旧的沙发上,号啕大哭起来。
  她听见他迈着犹豫不定的脚步离开屋门向她走过来,听见他无可奈何地一遍一遍地她头上唤着她的名字。接着又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厨房顺着走廊传过来,媚兰突然来到屋里,她睁着两只大眼睛,显出非常吃惊的样子。
  “思嘉。……不是孩子。……?”
  思嘉趴在满是尘土的软垫上,又大喊起来。
  “艾希礼----他真坏!坏透了----真可恨!"“唉,艾希礼,你把她怎么了?“媚兰蹲在沙发旁边,把思嘉搂在怀里。"你对她说什么?你怎么能这么干呢?这会使她早产的,来,亲爱的,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出了什么事呀?"“艾希礼----他真----真顽固,真可恨!"“艾希礼,你真让我吃惊,害得她这样伤心,也不看看她那情况,而且奥哈拉先生又是刚刚下葬。"“你别朝他发火!"思嘉自相矛盾地说。她突然把头从媚兰肩上抬起来,她那浓黑的头发也从发网里散落出来,满脸都是眼泪。"他有权爱怎么干就怎么干!"“媚兰,让我解释一下,"艾希礼说,他的脸色熬白。"思嘉好心要在亚特兰大给我安排一个工作,在她的一家木材厂里当经理----"“当经理!"思嘉气愤地说。"我说赚的钱和他对半分,他----"”我对她说,我已经安排好了,我们要到北方去,她—-"“哎呀,"思嘉一边说,一边又哭起来。"我对他说了又说,我多么需要他----我如何找不到人来管理这个木材厂----我又要生孩子了----可是怎么也不肯来!所以现在----现在我只好卖掉这个木材厂,而且我明白卖不上什么好价钱,这样我就要赔钱,我们还得挨饿,可他丝毫不关心,他坏透了!"她说完了,又把头搭在媚兰瘦小的肩上。这时她觉得有一线希望,也就不像刚才那样痛苦了,她意识到媚兰对她忠心耿耿,能够助她一臂之力,她感到媚兰非常气愤,因为任何人,哪怕是自己亲爱的丈夫,只要把思嘉惹哭了,都会使她气愤的。媚兰像一只倔犟的小鸽子飞到艾希礼的面前,对着他吸起来,这可是她平生第一次。
  “艾希礼,你怎么能不听思嘉的话呢?她为我们做了多少事,操了多少心啊!这样我们显得多么忘恩负义呀!她现在怀着孩子,没有什么办法----你怎么这样不懂事,咱们需要帮助的时候,人家尽力帮了咱们,现在人家需要帮助了,你却不干!"思嘉偷偷看了看艾希礼,见他两眼盯着媚兰愤怒的黑眼睛,脸上带着明显的惊异和犹豫不决的神情。同时,思嘉也为媚兰进行攻击的猛烈程度感到惊讶,因为她知道媚兰认为自己的丈夫是不用妻子来指责的,认为他的决定仅次于上帝的决定。
  “媚兰。……"他刚想说话,又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停下来。
  “艾希礼,你还犹豫什么?想一想她为我们----为我,做过多少事吧!我生小博的时候,要不是她,我就死在亚特兰大了。而且她----是的,她还杀了一个北方佬,这全是为了保护我们。这件事你知道吗?为了我们,她杀过一个人。你和威尔还没回来的时候,她像奴隶一样,什么都干呀,干呀,就为了我们这两张嘴,我一想起她犁地、摘棉花的情景,我就----啊,亲爱的!"说到这里,她又飞奔到思嘉身旁,怀着无限感激的心情,吻起思嘉散乱的头发来。"现在她头一回要求我们为她做一点事----"“她为我们所做的一切,你就不必说了。"“艾希礼,你想想!除了帮助她以外,你还该想到,在亚特兰大和自己人生活在一起,而不必和北方佬生活在一起,这对我们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那儿有皮蒂姑妈和亨利叔叔,还有我们那么多朋友,小博可以和许多小朋友玩,还可以去上学。要到北方去,我们就不能让他去上学,和北方佬的孩子混在一起,和小黑鬼同班上课,那我们就得请家庭教师,可我们又怎么又负担得起呢----"“媚兰,"艾希礼语调平静的说。"你真的这么想去亚特兰大吗?我们商量去纽约的时候,你可没说呀,你从来没表示----"“噢,咱们商量去纽约的时候,因为我觉得你在亚特兰大无事可做,而且我也不便多言多语。丈夫到哪里,做妻子的就该跟到哪里,现在既然思嘉这么需我们,这顶工作又非你来承担不可,那咱就回家吧!回家!"她紧紧地搂着思嘉,用非常兴奋的语调说。"这样我就又可以看到五点镇和桃树街了,还有----还有----啊,我多么想看看所有这些地方啊!也许我们还能够有一自己的小家庭。多么小,多么简陋,都没关系,那可是我们自己的家呀!"她眼睛里放射出了兴奋、喜悦的光芒,另外那两个人目不转眼地看着她,艾希礼显得不知所措的样子,思嘉则又惊讶又羞愧。她从来没想到媚兰这样留恋亚特兰大,盼着回去,盼着有一个自己的家。媚兰在塔拉显得心满意足的样子,她说她想家,的确使思嘉感到吃惊。
  “思嘉,你总为我们想到这一切,你可真太好了。你知道我多么想家呀。"媚兰爱赞扬别人良好的动机,其实有时别人也不见得有此动机,思嘉遇到这种情况总觉得惭愧和不愉快,现在正是这样,所以她突然感到无法正眼看艾希礼和媚兰了。
  “你想到过没有,我们可以有自己的一所小房子,我们结婚已经五年了,却还没有一个家。"“你们可以和我们一起住在皮蒂姑妈家里。那里也就是你们的家。“思嘉含糊地说。她在玩弄一个沙发靠垫,两眼往下看,以免流露出获得初步胜利的心情,因为她意识到情况知向她希望的方向发展。
  “谢谢你,亲爱的,不麻烦了。那样太拥挤,我们还是自己弄一所房子吧----喂,艾希礼,快说同意呀!"“思嘉,"艾希礼用非常平淡的语气说,"看着我。“思嘉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见一双灰眼睛充满了痛苦和无可奈何的神情。
  “思嘉,我去亚特兰大。……我对付不了你们俩。"他说完以后,转身走出屋去。思嘉心中胜利的喜悦立刻被一种无法摆脱的恐惧心理所抵消。艾希礼刚才说话的神情,和刚才他说要是去亚特兰大就彻底完了神情一模一样。
  苏伦和威尔结了婚,卡琳到查尔斯顿进了修道院,随后艾希礼和媚兰就带着小博到亚特兰大来了。迪尔茜也跟他们来了,给他们做饭,看孩子,百里茜和波克暂时留在塔拉,等将来威尔另外找到黑人帮他干农活儿的时候,他们也要到城里来的。
  艾希礼在艾维待找到一所小砖房,就在这里安了家。这所房子就在皮蒂姑妈房子后面,两家的后院紧挨着,中间只隔一道没有修剪的,显得很乱的水蜡树篱笆。媚兰选定这个地方,就是因为靠得近。回到亚特兰大的头一天早晨,她就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搂着思嘉和皮蒂姑妈不放,她说,离开亲人的时间太长了,现在住得再近也不嫌近。
  房子原来是两层的,城市被围攻的时候,炮弹把上面一层打坏了,投降以后,房主回来,因无钱修复,只好给残存的这一层加了个平顶,这样一来,这所房子就显得又矮又宽,不成比例,好像是孩子们用鞋盒子垒着玩的一样,不过这所房子离开地面还是很高的,下面有一个很大的地窖,有一长溜台阶弯着通到上面。看上去有点可笑,这地方虽然显得很简陋,却也有所长处。有两棵秀丽的大橡树为它遮阴。台阶旁还有一棵落满灰尘,开着许多白色的花朵的玉兰,大片的草地上长满了三叶草,边上是杂乱无章的水蜡树篱笆,上面还缠绕着散发着芳香的忍冬的藤蔓。草地上,有一簇簇的玫瑰,经过摧残之后,主干上又发出了新枝,还有粉色的紫薇争芳斗艳,仿佛它们头顶上上从没发生战乱,北方佬的战马也没啃过它们的枝叶。
  在思嘉眼里,没有比这再难看的房子了。可是媚兰觉得就连"十二橡树"村那样的大厦也没有这所房子好看。这是他们的家。她和艾希礼和小博总算在自己的家里团聚了。
  从一八六四年以来,英迪亚·威尔克斯就和霍妮一起住在梅肯,现在也搬到她哥哥这里来住了,房子不大,显得有些拥挤。但是艾希礼和媚兰还是欢迎她的。时代变了,钱虽不多,可是什么也改变不了南方的老规矩:对于亲属中生活无着落或未婚的女子,家家都是热烈欢迎的。
  霍妮嫁人了,而且据英迪亚说,嫁了个各方面不如她的人。此人是个粗人,原来住在西边的密西西比州,后来在梅肯落了户。他红脸膛儿,大嗓门,一天到晚乐呵呵的。英迪亚并不赞成这门婚事,正因为这样,住在一起就不愉快。她一听艾希礼有了自己的家,很高兴,这样她就能搬出来,免得别扭,也免得看着妹妹和一个不般配的人在一起生活还觉得幸福,这使她感到难受。
  家中除了英迪亚以外,其他人私下里都认为霍妮头脑简单,就知道傻笑,竟然也找到了一个男人,真令人惊讶,因为比人们原来预料的情况好多了,她丈夫倒也是正经人,还颇有些财产,不过英迪亚生在佐治亚州,又是在弗吉尼亚州受的教育,所以她总认为东海岸以外的人都是野人,都是蛮种。她搬出来,感到高兴,说不定霍妮的丈夫也同样感到高兴,因为近来英迪亚很难对服。
  英迪亚已完全是一副老处女的样子了。她25岁,看上去也的确是这个年纪,因此也就没有必要再追求美貌了,她那即没有睫毛又暗淡无光的眼睛不妥协地正视世上的一切事物,她那薄薄的嘴唇总是闭得紧紧的,显得很傲慢。她现在有一种庄重、骄傲的神气,这种神气,说也奇怪,竟然比她在"十二橡树"村时一心想表现的少女的天真妩媚对她更为合适。人们差不多拿她当寡妇看待。大家都知道,斯图尔特·塔尔顿要不是战死在葛底斯堡,一定会和她结婚。因此都把她看作未结婚却早已有主的女人,对她十分尊重。
  艾维街上这所小屋共有六间房,很快就布置起来,但非常简陋,有的是弗兰克店里最便宜的松木和橡木家具,因为艾希礼身无分文,只好赊帐。除了最便宜的最必需的以外,一概不要。这使得弗兰克感到尴尬,因为他很喜欢艾希礼,这也使得思嘉颇为难受。思嘉和弗兰克本来愿意免费把店里最精致的红木家具和雕花黄檀木家具给他们用,但威尔克斯坚持不收。因此他们家显得光秃秃的,难看得要命。思嘉见艾希礼住的房子既无地毯,又无窗帘,很是过意不去。但艾希礼对周围的情况似乎毫不在意。媚兰非常高兴,因为这是他们结婚以后头一次有了自己的家,甚至为了有这样一个家而感到骄傲。思嘉觉得如果朋友们看到他们没有窗帘,没有地毯,没有靠垫、椅子、茶具也不够用,她会感到难为情,而媚兰招待客人,却仿佛不缺豪华窗帘和锦缎沙发。
  媚兰表面上很幸福,身体却很不好,生小博时就把身体搞垮了,生了以后在塔拉过于劳累,使得她更加虚弱,她非常瘦,好像身上的小骨头要扎透她那白皙的皮肤似的,她带着孩子在后院里玩,从远处看,她就像个小女孩子,腰细得令人难以相信,更谈不上有什么身段。她的前胸不丰满,臀部和小腹一样平,再说她既不爱好也想不起来(思嘉这样认为)在衣服前襟上加个褶边,或在后腰上用点衬,因此越发显得瘦骨嶙峋。身上是这样,脸上也是这样,又瘦又苍白,两道柔软的眉毛,弯弯的,细细的,像蝴蝶的触须一样,在没有血色的皮肤上显得特别黑。在她那张小脸上,两只眼睛太大,下面两片黑,更使眼睛显得特别大,因而并不觉得美,不过那眼神还和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一模一样,没有丝毫改变。
  战乱与无休止的痛苦与劳累都未能影响她那恬静的眼神。这是一个乐观女人的眼睛,任何狂风暴雨都不能打乱这种女人的内心的平静。
  思嘉心里很纳闷,她这双眼睛是怎么样保养的呢?她一看见,就感到羡慕。思嘉知道自己的眼睛有时像饿猫的眼睛一样,有一次瑞德谈到媚兰的眼睛,他说什么来着,是不是用了一个无聊的比喻,说是像两支蜡烛?对,他说像是顽皮的世界上做出的两件好事。的确也像是两支周围有遮挡的蜡烛,什么风也吹不着,光线柔和,放射着重归故里的幸福光芒。
  这座小小的住宅总是宾客盈门。媚兰从小就讨人喜欢,大家听说她回来了,都来看望她。每个人都给她带了礼物,有装饰品,画片,一两把银汤匙,麻布枕套,餐布,碎呢地毯等。这些小东西都是他们设法保存下来没有被谢尔曼抢走的,所以非常珍贵,不过他们说这些东西现在自己不大用得着,一定请她收下。
  有些老年人来看她,这些人曾和她父亲一起在墨西哥打过仗,他们带着别的客人来看看“当年汉密尔顿上校这位可爱的小姐。"她母亲的老朋友也聚集到她这里来,因为她对长辈非常尊敬,眼下年轻人又都忘了规矩,为所欲为,所以长辈们可以从她这里得到安慰。她的同辈人,那些年轻的妻子、母亲和寡妇喜欢她,因为她和她们一样吃过苦,受过罪,然而并不怨天尤人,还能怀着同情心听她们倾诉衷肠,年轻人也上她这里来,因为在她家里可以痛快地玩儿,可以见到想见的朋友,所以当然要来。
  媚兰待人和蔼亲切,又不爱出风头,在她周围很快就聚集了一伙人,有年轻的,有年老的,他们代表着残存的战前来特兰大的社会精华,他们的钱袋是空的,为自己的家族感到自豪,维护旧制度最坚决。亚特兰大经过战已经四分五裂,许多人已经死去,整个社会对目前的变化感到不知所措,这样一个社会仿佛看到媚兰是一个坚强的核心,亚特兰大可以由此而得到重生。
  媚兰虽然年轻,但她具有劫后余生所所珍视的一切品质:贫穷并因此而感到骄傲,有勇气,不抱怨,开朗,热情,慈爱,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忠于一切旧的传统。媚兰不肯改变,甚至不承认在不断弯的环境中有改变之必要。在她家里,昔日的光景仿佛又重新出现,大家都兴致勃勃,以更加鄙视的眼光看着那些北方来的冒险家和那些共和党暴发户过奢侈淫逸的生活。
  人们对媚兰那年轻的脸上可以看出,她对过去的一切是忠贞不渝的。这使人们会暂时忘记自己一伙人中那些使人愤怒、害怕、心碎的败类。这样的人为数不少,有些人,家庭背景不错,但由于贫穷,走投无路,投靠了敌人,加入了共和党,接受了胜利者给他们安排的工作,否则他们全家就要依靠救济过活了。有些年轻人当过兵,现在又没有勇气面对现实,花数年时间去积累自己的财产。这些年轻人学着瑞德·巴特勒的样子,和北方来的冒险家勾结起来,以极不光彩的手段赚钱。
  败类之中最坏的要算是亚特兰大那些名门大户的女儿们了。这些女孩子是在投降以后才长大,对于那次战争只有小时候留下的一些印象,而没有长辈经历的痛苦。她们既没有失去丈夫,也没有失去情人。她们对过去那种富裕豪华的生活已没多少印象,而北方来的军官又那么英俊,衣着那么讲究,性情那么温和。他们举办那么盛大的舞会,他们的马也那么漂亮,他们对南方的姑娘们简直是崇拜得很呢!他们把南方的姑娘们当作女王来看待,小心翼翼地避免伤害她们的自尊心,这就使得姑娘们心里想,为什么不和他们交往交往呢?
  他们比城里那帮年轻人可帅多了,城里那些人穿得极差,态度又严肃,干起活儿来又认真,他们就没有什么时间玩了。
  因此发生过好多起和北方军军官私奔的事,有关的家庭感到异常痛心。有些兄弟在街上和姐妹相遇也不理睬,有些父母也不肯再提起女儿的名字。那些以"不屈服"为座右铭的人想起这些悲惨的事就吓得出一身冷汗,但他们一看到媚兰温柔而又刚毅的面孔,这种恐心理全然消释。老年妇女都说,她为城里的姑娘们树立了榜样,是她们的楷模,因为她并不炫耀自己的美德,年轻姑娘们也没有对她不满。
  媚兰没有料到自己竟逐渐成了新社会里的重要人物。她只觉得大家对她很好,到家里来看她,让她参加她们的缝纫组、舞蹈俱乐部、音乐社团等。亚特兰大一向爱好音乐,喜欢好的乐曲,南方有些城市讽刺它,说它没有文化,它并不介意。现在日子越来越艰苦,气氛越来越紧张,人们反倒对音乐又产生了兴趣,而且兴趣越来越大,因为一听音乐,他们就很容易忘掉街上那些肆无忌惮的黑人,忘掉那些穿蓝军装的驻军。
  媚兰成了新成立的周末乐团的负责人,这使她感到难为情。她是怎样荣任这一职务的,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可能是因为她会弹钢琴,给谁都能伴奏,就连五音不全又特别爱唱二重唱的麦克卢尔姐示,她也能为他们伴奏。
  实际情况是这样:媚兰巧妙地把妇女竖琴乐队、男声合唱团、女青年曼陀林与吉他乐队都统统合并到周末乐团里。这样一来,亚特兰大就能听到很像样的音乐了。说真的,很多人认为乐团演出的《波希米亚女郎》比纽约和新奥尔良的专业乐团还要好得多。她设法把妇女竖琴乐队合并之后,梅里韦瑟太太就对米德太太和惠廷太太说一定要让媚兰负责乐团,梅里韦瑟太太说,媚兰是能和竖琴乐队合得来,就能和任何人合得来。这位太太本人是卫理公会教堂唱诗班的风琴伴奏,作为一个演奏风琴的人,她对竖琴和演奏竖琴的人是看不上的。
  媚兰还是阵亡将士公墓装修协会的秘书和联盟赈济孤寡缝纫会的秘书。在这两个组织开了一次联席会,会上争论激烈,有人扬言要武力解决,并断绝曾多年的友谊,这次会议之后,媚兰就荣幸地得到了这个新的职务。会上争论的焦点是要不要为联盟战士墓旁的联邦战士墓清除杂草。北方军人墓在这里很不协调,使得妇女们为美化自己亲人的坟墓的努力前功尽弃。压在胸中的怒火一下子炸发出来,两个组织形式对方,互相怒目而视,缝纫组是赞成清除杂草的,美化协会的女士们却坚决反对。
  米德太太代表后一种意见。她说:“为北方佬的坟拔草?
  只要给我两分钱,我就把所有的北方佬都挖出来,扔到垃圾堆上去。"一听这话,双方都激动地站了起来,人人各抒己见,谁也不听谁的。这次会是梅里韦瑟太太家的客厅里举行的,当时梅里韦瑟爷爷被她们轰到厨房里去了,据他后来说,她们吵得就像富兰克林战场上的炮声一样,他还说,据他观察,参加富兰克林战斗要比参加这些女士们的会议安全得多。
  不知怎地,媚兰站到了这伙人的中心,而且还以她那素来温柔的声音压住了她们的争吵声,她壮着胆身这群愤怒的人说话,心里非常害怕,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了,声音也发颤,但是她不停地喊:“女士们,请听我说!"后来人们渐渐安静下来"我想说的是----我的意思是----我已经想了很久----我们不但应该把杂草除掉,还应该把鲜花种在----我----我不管你们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每次往亲爱的查理墓上放鲜花的时候总要在附近一个北方佬的墓上也放一些,看上去太AE郳par凉了!"人们一听这话,又骚动起来,比刚才叫嚷得更凶了,不过这次两个组织合在一起了,他们的意见一致了的。
  “往北方佬的墓上放鲜花!媚兰,你怎么干得出这样的事!""他们杀死了查理!""他们还几乎把你也杀了!""你忘了,那些北方佬大概连刚出生的小博也不会放过。他们甚至想把塔拉的房子烧掉,让你无家可归呢!"媚兰靠在椅背上,勉强支撑着,她从来没受过这样的严厉指责,这压力几乎要把她压垮了。
  “啊,朋友们!"她用祈求的语气说。"请听我把话说完!
  我明白我没有资格谈论这个问题,因为我的亲人之中就死了查理,而且托上帝的福,他埋在哪里我还知道。而今天在座的许多人,他们的儿子、丈夫、兄弟死了,埋在什么地方他们都不知道,而且----"她激动得讲不下去,屋里一片寂静。
  米德太太愤怒地目光变得忧郁了。葛底斯堡战斗结束之后,她曾长途跋涉赶到那里,想把达西的尸体运回来,但是没人能够告诉她达西埋在哪里了,只知道是在敌人的地区里,埋在一条匆匆忙忙挖的沟里了,阿伦太太的嘴唇颤抖了。她的丈夫和兄弟跟着倒霉的摩根进军俄亥俄,她最后得到的消息是,北方的骑兵冲过来,他们就在河边倒下了,埋在何处,她一无所知。艾利森的儿子死在北方的一个战俘营里,她是个最穷的穷人,无力把自己儿子的尸体运回家来,还有一些人从伤亡名单上看到这样的字样:“失踪----据信已阵亡,"这就是他们送别亲人这后了解到的最后一点情况,今后也不会听到什么消息了。
  大家都转向媚兰,她们的眼神似乎在说:“你为什么又触动这些创伤呢?不知道亲人埋在哪里----这样的创伤是永远无法愈合的。"在一片沉寂之中,媚兰的声音慢慢坚定起来。
  “他们的坟墓可能在北方地区的某个地方,正象有些北方人的坟墓在我们这里,要是有个北方妇女说要把坟挖开,那有多么可怕----"米德太太轻轻地惊叫了一声。
  “可是如果有一个善良的北方妇女----我总觉得会有些北方妇女是善良的。不管人们怎么说,北方女人肯定也不都是坏人。要是她们为我们的人清除墓上的杂草,摆上鲜花,虽然是敌人,也这么做,我们要是知道了,该有多高兴呀。如果查理死在北方,我会得到安慰,要是----我不管你们各位对我怎么看,"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又颤抖起来。"我要退出你们这两个俱乐部,我要----北方人的坟墓,凡是我能找到的,我就要把杂草清除干净,还要种上花,看谁敢阻拦我!"媚兰怀着毫无畏惧的神情说完这番话以后,就哭着,踉踉跄跄地朝门口走去。
  梅里韦瑟爷爷在时代少女酒馆划定的男子活动区里平安无事,一小时后,对亨利·汉密尔顿叔叔说,大家听了媚兰的话,都哭起来,和他拥抱,最后形成了一次充满友好情谊的盛会。就这样,媚兰当上了这两个组织的秘书。
  “所以她们准备把杂草清除干净。糟糕的是多丽说我特别的愿意帮助,因为我反正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做。我并不讨厌北方人,我认为媚兰小姐是对的,另外那些泼妇是不对的。不对,在我这个年纪,再加上腰痛,也得去拔草,不可想象。“媚兰还是孤儿院管理委会的委员,她还征集图书,赠给刚成立的青年读书会,塞斯庇安一家每月利用业余时间演出一场话剧,就连他们也要媚兰帮忙,媚兰胆小,不敢站在煤油脚灯前面去讲话,但是她会做服装,需要时她能用粗布制作演戏的服装。莎士比亚朗读会决定朗读莎翁的作品外,还读些狄更斯先生和布尔沃一利顿先生的作品,而没有采纳一个年轻会员的建议,读些拜伦勋爵的诗,这也是在媚兰的帮助之下决定的。媚兰私下里认为那位年轻会员是一个放荡不羁的单身汉。
  夏末的夜晚,在她灯光昏暗的小屋总是坐满了人。椅子不够坐的,妇女们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男人们靠在栏杆上,要不他们就坐在纸箱子上或下面的草坪上。有时客人们坐在草地上品茶,媚兰也只能够用茶水招待客人,思嘉看到这种情况,心里不禁纳闷,媚兰让人家看这副穷酸相,也不嫌寒碜。思嘉要是不把房子布置得和战前一样,而且能给客人喝好酒、冷饮,吃火腿、野味,她就无意在家里招待客人,更不会招待媚兰请的那样有名气的客人。
  佐治亚州著名英雄戈登将军常常和家里人一起到这里来,瑞安神父是联盟的著名诗人,他每次路过亚特兰大,也一定会到这里来。参加聚会的人津津有味听他那风趣的讲话,不用怎么催促,他就朗诵他写的《李将军的战刀》或朗诵他那不朽的诗句《被征服的战旗》。他每次朗诵这首诗都把妇女们感到得落泪。前南部联盟副总统亚历克斯·斯蒂芬斯,每次来到亚特兰大都要到这里来。人们一听说他到了媚兰家里,就都赶来,把屋子挤得满满的,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倾听这位体弱的人洪亮的声音。经常有十几个儿童在场,在父母的怀里打瞌睡,他们早就该上床睡觉了,谁家也不想让孩子错过这个机会,这样,若干年后他们就可以说接受伟大副总统的亲吻,握过他那曾参与指挥这场战斗的手。每一位要人来到亚特兰大,都要到威尔克斯家做客,并且往往在这里过夜。
  这就使这所平顶的小屋显得愈加拥挤,结果英迪亚不得不在小博活动的小屋里打地铺,迪尔茜穿过后院的篱笆,跑到皮蒂姑妈那里去代借鸡蛋来准备早餐。虽然这样,媚兰还是热心款待客人,像大酒店一样。
  媚兰压根儿没想到,人们聚集在她周围,好像聚集在一面褪了色的受人拥护的军旗周围。因此,有一天,米德大夫的举动使她又惊讶,又羞愧。米德大夫在媚兰家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他出色的朗读了麦克白的台词,吻了吻她的手,用他先前谈论我们的光荣事业语气说:“亲爱的媚兰小姐:到你家来做客,我总感到特别荣幸和愉快,因为你----还有和你一样的很多妇女----是一个核心,维系着我们大家,维系着我们劫后保存下来的一切,他们夺去了我们男子的精华,也夺去了我们年轻女子的笑声。他们损害了我们的健康,毁灭了我们的生活,改变了我们的习惯。
  他们摧毁了我们的繁荣,使我们倒退了五十年,他们造成了沉重的负担,使我们的孩子们不能上学,使我们的老人不能晒太阳。希而我们要重建家园,因为我们有你们这样的核心做基矗只要我们有你们这样的核心,北方佬拿走什么都没关系。"后来,思嘉的肚子越来越大,即使披上皮蒂姑妈的大黑披肩也遮盖不住了。但在这之前,她和弗兰克常常穿过后院的篱笆,到媚兰的门廊上参加聚会。思嘉总是坐在灯光照不到的地点方,躲以阴影里,这样她就不但不引注目,而且可以尽情地欣赏艾希礼的面庞而不被人发觉。
  事实上是艾希礼把她叹引来的,因她对人们谈话的内容感到厌烦和难过。老是那一套----首先,艰苦生活,其次,政治形势;然后总要谈到内战,妇女们抱怨什么东西都涨价,问男人们好日子是否还会回来。无所不知的男人们就总是说一定会回来的。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生活艰能只是暂时的,妇女们知道这些男人在撒谎,男人们也知道妇女们认为他们在撒谎。但他们还是照样兴致勃勃的撒谎,妇女们也都假装相信他们的话。人人都知道艰苦的日子是不会轻易过去的。
  谈完了艰苦的生活,妇女们就要谈黑人怎样越来越无礼,北方来的冒险家如何令人愤慨,北方士兵在街上游荡多么令人难以忍受。他们问男人们,北方佬改造佐治亚,还有完没完?男人们就给她们吃定心丸,说改造很快就会结束,总而言之,一旦民主党人重新获得选举权,改造就结束了。她们很能体谅男人们的难处,也就不再刨根问底追问究竟何时结束了。谈完了政治形势,就该开始谈内战了。
  要是两个过支持联盟的人不管在哪里碰到一起,他们就只有一话题,要是十几个聚在一起,那就肯定要兴高采烈地再打一遍,他们最爱说的就是"如果怎样怎样。"“如果当时英国承认了我们----""如果当时杰夫·戴维斯征集了所有的棉花,而且在加强封锁之前就运到英国—-""如果朗斯特里将军在葛底斯堡服从命令的话----"“如果斯图尔特将军在马尔斯·鲍勃需要他的时候他就在身边,而不是在进行袭击----""如果石壁杰克逊没有牺牲----""如果维克斯堡没有陷落----""如果我们能再坚持一年----"总要提到的还有:“如果他们没有让胡德取代给翰斯顿----"或者说"如果他们在多尔顿是让胡德指挥,而没有让给翰斯顿指挥----"如果!如果!他们在寂静的黑夜里,越说越兴奋,越说越快----步兵,骑兵,炮兵,使他们回忆起火红的年代,在垂暮之年回想起那炎热的盛夏。
  “他们怎么不谈点别的呢?"思嘉暗自思忖。"光是谈内战,老是谈内战,除了内战,什么都不谈。大概一直到死,他们也不会谈别的了。"她四处张望,看见小孩子躺在父亲的怀里,睁着大眼睛,喘着粗气,聚精会神听大人讲述如何夜间出击,骑兵勇猛往前冲,把战旗插在敌人的防御工事上。他们能听到战鼓声、号角声、南方起义者呼叫声,他们能看见脚上打了泡的士兵扛着破碎的旗子在雨中行进。
  “这些孩子将长长大了也只会谈论内战,不会谈论别的。
  他们会认为打北方佬是了不起的事。是光荣的事,哪怕是瞎着回来,瘸着回来,甚至干脆回不来。他们都愿意记住这场战争,谈论这场战争。我可不愿意。这场战争,我连想都不愿意想。要是能忘,我愿意把它忘得干干净净----啊,要是能把它忘得一干二净该多好啊!“媚兰说起在塔拉发生的事情,把思嘉描籥e成一个英雄,说她怎样对付侵略者,怎样保住查理的战刀,怎样勇敢地扑灭了大火。思嘉一面听,一面起鸡皮疙瘩。对于这些往事,她既不感兴趣,也不感到自豪。她根本就不愿意想这些事。
  “唉,他们为什么不把这些事忘掉呢?为什么不能不往后看,而往前看呢?我们打那场战争是不明智的。还是赶快把它忘掉的好。"不过看起来除了她,谁也不愿意把它忘掉,所以思嘉很高兴能如实地对媚兰说,即使是在黑夜里,她也不想露面,怕她为情。媚兰对这样的解释是十分理解的,和生育有关的任何事情她都非常体谅。媚兰很想再生一个孩子,但是米德大夫和方丹大夫都说,如果再生孩子,她就活不成了。但她又不肯完全听从命运的摆布,所以就大部分时间和思嘉待在一起,借以体验怀孕的乐趣,虽然不是自己怀孕,而思嘉本来就不大理想这个孩子,而且嫌他来得不是时候,因此就觉得媚兰这种态度极其无聊。但她暗自高兴,因为大夫发了话,艾希礼和他妻子就不可能再痛痛快快地过性生活了。
  现在思嘉常常见到艾希礼,但是从来没有单独会见过他。
  他每天从木材厂下班回家,总是先到思嘉这里报告一天的工作情况,但常常有弗兰克和皮蒂在场,有时更糟糕,连媚兰和英迪亚也在场,她只能问几个生意有关的问题,出几个主意,然后就说:“谢谢你来一趟,明儿见。"思嘉心里想,要是没有怀孩子该多好啊!有这天赐良机,她就可以每天早止和他一起赶车到木材厂去,路上经过那清静的小树林,没有人盯着他们,他们就可以想像重新回到战前那悠闲的日子了。
  不过她决不会要求他说什么表白爱情的话,决不再提爱情的事,她已经暗地里起过誓,不再做这样的事了。但是,如果有机会单独和他在一起,说不定会摘下他那副假面具。自从来到亚特兰大,他一直是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说不定他还会回到老样子,重新成为那次野宴之前的艾希礼,成为他们彼此表露爱情之前的艾希礼,即便他们不能成为情人,也可以重新做朋友,借他的友谊之光来温暖自己冷漠的心。
  “我要是赶快把孩子生下来就好了,"她焦急地盘算着,"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天天一起赶着车去上班,可是一路上闲聊----"她恨不得赶快把孩子生下来,不光是因为她强烈地希望和他在一起,木材厂也需要她照料,她不直接管理,交给休和艾希礼来经营,从那时起,两个厂子一直是亏损。
  休虽然非常努力,却极不称职。他不会做生意,更不会对付工人,谁都能压他的价。要是有个狡猾的顾客非说木材质量不高,不值要的那个价,休就会感到,作为一个正人君子,只能表示歉意,低价出售。休卖了一千英尺的地板料,思嘉知道售价后,气得大哭了一场,那是厂里生产的质量最高的地板料,休简直是白送了!除此之外,他也不善于对付工人,黑人要求每天开工钱,领了工钱就去喝酒,常常喝得醉醺醺,第二天早上就不来上班。遇到这种情况,休就不得不别找别的工人,造成误工。因为这些困难,休一连数日未能进城去推销木材。
  利润从休的手上流走了,他这么愚蠢,思嘉自己又夫能为力,因此急得不得了。等她生完孩子,一上班,就把休辞掉,另找一个人,谁都会比他强,她再也不用自由的黑人,给自己找麻烦了。自由的黑人说走就走,靠他们怎么能干活呢?
  因为有工人没有上工,休前来报告,思嘉和他大吵了一通,随后对丈夫说:“弗兰克,我基本上拿定主意了,我要雇几个囚犯到厂里来干活。不久以前,我和约翰尼·加勒格尔谈了谈。他是托米·韦尔伯恩的领班。我说我们用黑鬼干活儿,不出活。他问我为什么不用囚犯,我一听,感到这个主意不错。他说,我可以从别人手里转雇几个,用不着多少钱,供他们吃饭也很便宜。他还说,我可以爱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他们,'自由人局'也不能像一窝蜂似地来给我找麻烦,多管闲事。约翰尼·加勒格尔和托米的合同一到斯,我就把他雇来经营休管的那个厂。他既然能让他管的那帮难应付的爱尔兰人干活,就一定能让囚犯们干很多活儿。“用囚犯干活!弗兰克惊异得目瞠口呆。这是思嘉提出的许多异想天开的计划中最坏的一个,甚至比开一个酒馆的想法还要糟糕。
  这个主意,至少在弗兰克和他接触的思想保守的人看来,是不行的。这种雇犯人的新制度之所以出现,是因为战后佐治亚州很穷,政府养不起犯人,就让需要大批劳力的人把他们雇去,修铁路,或在松树林和伐木场干活。虽然弗兰克和他结交的那些文质彬彬的教徒认为有必要实行这种制度,他们照样横加指责。其中有些人原来就不相信奴隶制度,现在他们认为这种制度比过去的奴隶制度还要坏得多。
  思嘉居然想雇犯人干活!弗兰克知道,如果思嘉这样做了,他就永远抬不起头来了。这比拥有木材厂并且亲自经营要糟得多,比她做过的任何事情都糟得多,过去他表示反对,还总要问这样一个问题:“别人会怎么说呢?"不过这次----这次就不光是害怕舆论界的议论了。他觉得这与贩卖人口和卖淫一样坏。如果他允许思嘉做这件事,这就是他灵魂中的一项罪孽。
  弗兰克深信此事不妥,就鼓起勇气制止思嘉,不让她干,言词之强烈使得思嘉吃了一惊,不吭声了,最后,为了平息他的愤怒,思嘉赔笑脸说她并不想真干,还说她只是拿休和那些自由黑人没办法,才发脾气的,可是她暗中仍在盘算这件事,并且有点想干。雇用犯人干活,这能解决她最大的一个难题,不过要是弗兰克如此强烈地反对----她叹了一口气,哪怕两个木材厂有一个是赚钱的,她也能顶得祝可是艾希礼经营的木材厂并不比休高明。
  刚开始,艾希礼没有尽快把厂子管好,没有比思嘉自己经营时多赚一分的钱,使得思嘉感到惊讶,失望。他很精明,又读过那么多书,完全没有道理经营不好,赚不到钱。但是他并不比休经营得好。他没有经验,处理不当,全然没有商业头脑,不愿进行激烈的讨价还价,在这些方面,他和休是一样的。
  爱情使得思嘉很快为艾希礼找到了借口,她认为这两个人是不同的。休就是笨,笨得没办法,而艾希礼则是不熟业务。不过她也感到艾希礼不能像她那样的脑子里迅速作出判断,出一个合适的价。有时她甚至怀疑她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辩认地板和窗台板。因为他自己是个正人君子,可以信任。他就觉得和他打交道的那些无耻之徒也都是可以相信的。有好几次,如果不是思嘉巧妙地进行干预,就赔钱了。除此之外,他要是对某一个人有好感----看来他有好感的人还真不少----他就把木材赊给他们,从来也想不到要查一查,看这些人有没有银行存款或别的财产。在这一方面,他和弗兰克一样不灵。
  但是思嘉仍然觉得,他总能学会的,在他学的过程中,思嘉以母亲般的慈爱容许他处理不当,并且耐心等待他加以改正,每天晚上他到思嘉这里来,无精打采的样子,她总是孜孜不倦地给他出些主意,既不伤他的自尊心,又对他有帮助,尽管她这样鼓励他,安慰他,但他眼睛里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呆滞的眼神,她感到不可理解,甚至感到害怕,他变了,和以前大不相同了。只要她能单独见一见他,说不定就能找出其中的奥秘。
  这种情况害她一连好多天睡不好觉。她为艾希礼担心,一方面是因为她发现艾希礼不愉快,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知道他这种不愉快的心情无助于他成为一个好的木材商人。让休和艾希礼这样两个没有商业头脑的人来经营她的木材厂,简直是受罪,为了度过这最艰难的几个月,她曾绞尽脑汁,制订了周密的计划,如今眼看着竞争的对手把最好的顾客都吸引去了,实在感到痛心。唉,她要是能马上重新开始工作就好了!由她亲自来指导艾希礼,他就肯定能学会。约翰尼·加勒格尔管另外那个木材厂,她来主持销售,这样情况就好了。至于休,他要是还想干,就让他赶车送货,他也就能干点这个。
  当然,加勒格尔虽然很能干,却是一个十分狡猾的人,可是----不用他,又用谁呢?为什么那些既能干又诚实的人不愿给她干活呢?现在如果有这么一个能替代休的工作,她就不着这么操心了,但是----托米·韦尔伯恩虽然腰部有伤,却成了城里生意最好的包工头,人们都说他赚钱像造钱一样。梅里韦瑟太太和雷内也干得不错,在繁华闹市开了个面包房,雷内是用真正法国人的勤俭精神来经营这个店的。梅里韦瑟爷爷也兴高采烈地从厨房角落里解放出来,赶车替雷内送糕点呢。西蒙斯家的几个男孩子也忙得热火朝天,他们经营一个砖窑,工人一天三班倒。凯尔斯·惠廷的头发拉直机也大赚其钱,因对他对黑人说,要是他们的头发老这么鬈曲着,就永远不让他们投共和党的票。
  所有思嘉认识的能干的年轻人,包括大夫、律师、店主,情况都一样。内战刚结束时候的那种垂头丧气的样子一归而光,大家都忙头为自己赚钱,谁也顾不上帮她赚钱,清闲的只有像休这样的人,像艾希礼这样的人。
  又要作生意,又要生孩子,真是忙上加忙埃"我决不再要孩子了,"她下定了决心。"我可不能像别的女人那样,一年生一个。天啊!一生孩子,一年就有半年不能去木材厂,现在我算明白了,木材厂我一天不去都不行,我要直截了当告诉弗兰克,我不再要孩子了。"弗兰克是希望多要几个孩子的,但是思嘉有办法对付他。
  她已下定决心,这是最后一个孩子了。木材厂重要得多。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23:03: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二章
  思嘉生了一个女儿,小家伙不大,头上光秃秃的,丑得像只没毛的猴子。她长得像弗兰克,真是可笑。父亲特别疼爱她,只有他才觉得认为女儿长得好看。不过邻居们出自好心,都说小的时候丑,长大了就漂亮了,小孩子都是这样。女儿取名爱拉·洛雷纳,爱拉是为了纪念外婆爱伦,洛雷纳是当时女孩子最流行的名字,正象生了男孩子取名罗伯特·李,或叫“石壁杰克逊,"黑人生了孩子就叫亚伯·林肯,或者叫"解放"。
  这孩子是在一个星期的中间出生的。那时亚特兰上空笼罩着一片紧张,人心惶惶,觉得大难临头。一个黑人夸耀说他强奸了一个白种女人,于是就被抓起来了,但是还没来得及审判,三K党就冲进监狱,悄悄把他绞死了。三K党这样做,是为了使那个尚未暴露姓名的不幸的女人不必到公开的法庭上去作证。这个女人的父兄哪怕把她杀了,也不会让她抛头露面,去宣扬自己的耻辱。因此市民们认为把这个黑人绞死似乎是一个合情合理的解决办法,实际上这也是惟一可行的体面的解决办法,但是军事当局却大发雷霆,他们弄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不能当众作证。
  军队到处抓人,宣称即使把亚特兰大所有的白人男子全都关进监狱,更要把三K党消灭干净,黑人非常紧张,也很不满,暗地里抱怨说要放火烧白人的房子进行报复。谣言满天飞,有的说北方佬抓住肇事者要统统绞死,有的说黑人要集体暴动,反对白人,老百姓关门闭户,待在家中,男人们也不敢去上班,怕留在家里的妻子儿女无人保护。
  思嘉身体虚弱,卧床休养,默默地感谢上帝,艾希礼头脑清楚,没有参加三K党,弗兰克年纪太大,精神不济所以也没有参加。否则北方佬不定什么时候就突然出动,把他们抓起来,那有多么可怕呀!现在的情况就够糟的了,三K党里那些没有头脑的年轻人怎么就不能暂时不添乱,不这样刺激北方佬呢?说不定那个女人根本没有被奸污,说不定她只是受了惊吓,胡言乱语,而很多人却可能因为她而送命。
  气氛十分紧张,就好像看着一根点燃的导火线慢慢向一桶炸药烧去。在这样气氛下,思嘉倒很快恢复了体力。她充沛的精力曾帮她在塔拉渡过难关,现在又要发挥更大的作用。生下爱拉·洛雷纳不到两周,她就能坐起来,还责怪女儿不爱动,又过了一个星期她就下地了,她非要去照料厂子不可。厂子目前没有人管,因为休和艾希礼都不敢整天把家眷扔下不管。
  然而她遇到了沉重的打击。
  弗兰克刚刚做父亲,非常高兴,就鼓足勇气阻挡思嘉外出,因为外面情况的确很危险。思嘉本不必为此事着急,她可以不予理睬,径自出去办事就是了,可是弗兰克已经把她的马和车封闭在车房里,而且发了话,除了他本人以外,谁也不准动用,更糟糕的是在思嘉卧床的时候,弗兰克和嬷嬷在家里细心搜寻,把她藏的钱都找出来了,而且用弗兰克的姓名存在了银行里,因此思嘉现在连车也没法雇了。
  思嘉对弗兰克和嬷嬷大发雷霆,接着又软下来,苦苦哀求,最后她像一个得不到满足而急得发狂的孩子,整整哭了一上午,虽然她这么痛苦,却只听见人家说:“哎呀,宝贝儿!
  别耍小孩子脾气呀!"或者说:“思嘉小姐呀,你要是再哭啊,你的奶就要变酸了,孩子吃了是要肚子疼的哟!"思嘉气冲冲地跑出去,穿过后院,来到媚兰家里,嘶哑着嗓子诉说她的委屈,宣称就是走着也要到木才厂去,她要让亚特兰大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嫁给一个多么卑鄙的坏蛋,她可不能像个没有头脑的顽皮孩子,让人家耍着玩儿。她要带上一支手枪,谁威胁她,就打死谁,反正已经打死过一个人了,她想----的确很想----再打死一个。她要----媚兰本来连自家大门口都不敢迈出,听她说要这样干,吓得心惊胆颤。
  “哎呀,你可千万不能冒险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就活不成了。你可千万----““我偏去!我偏去!我走着----"媚兰看着她,发现她不像是一个产后休弱的女人在撒气。
  思嘉脸上那种天不怕地不怕、无所畏惧的表情,和她父亲杰拉尔德·奥哈拉拿定主意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一模一样,媚兰对这种表情是很熟悉的。她伸出胳臂搂住思嘉的腰,搂得紧紧的。
  “都是我不好,我没有你那么勇敢,这几天艾希礼到厂里去,我不敢让他去。唉,亲爱的,我真糊涂!亲爱的,我会告诉艾希礼,我一点也不害怕,我可以过来和你和皮蒂姑妈作伴,让他去上班----"思嘉自己很清楚,当时艾希礼是不可能独自应付局面的,所以她就大声说:“你这样干没用!他要是老惦记着你,去上班又有什么用?没有一个人不可恨!就连彼得大叔都不肯和我一起出去。可是我不怕!我自己去。我要一步一步走着去,总能在什么地方找几个黑鬼干活儿----”“不行,不行!你千万不能这样。你会出事的,听说迪凯特街上的棚户区有许多为非作歹的黑鬼,你还必须从那儿经过不可。让我想一想----亲爱的,答应我你今天什么事情也不做,让我想想办法。回家去休息会儿吧,你的脸色很不好。
  你要答应我。”
  思嘉由于大发脾气,此时已经筋疲力尽,也就只好这样了。她垂头丧气地表示同意,然后就回家去了。家里人想与她和好,都被她顶了回去。
  那天下午,一个陌生人穿过媚兰家和矮树篱笆,一拐一拐地走进了皮蒂姑妈的后院,虽然他就是嬷嬷和迪尔茜所说的那种"无业游民",媚兰小姐在街上遇见就会把他们接到家里,让他们住在地窖里。
  媚兰这所房子有三间地下室,过去两间人住,一间放酒。
  现在迪尔茜住着一间,另外两间住的是衣衫褴褛的可怜的过路人,川流不息,除了媚兰,谁也弄不清楚他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也只有她知道是在哪儿遇上他们的。也许那两个仆人说的是对的。她确实是在街上遇见他们的。不过既然有些重要人物和不那么重要的人物到她的小客厅里来,不幸的人们也就可以到她的地窖里来,吃点东西,睡一觉,带上点吃的,再赶路。到这里住宿的,一般都是过去南部联盟的兵,他们粗鲁,没有文化,无家可归,他们也没有亲人,四处流浪,寻求工作。
  在这里过夜的还往往有面色黝黑、饱经风霜的农村妇女,带着一大群金黄头发、默不作声的孩子。这些妇女在战争中失去了丈夫,丢掉了农场,正在到处寻找失散的亲人,令人吃惊的是附近有时还会出现外国人,他们不会讲或者只会讲一点英语,他们是听了花言巧语,以为南方的钱好挣,才到这里来的。有一天,一个共和党人在这里过夜,起码嬷嬷非说他是个共和党人,她说共和党人她能闻出来,就像马能闻到响尾蛇一样,当然谁也不相信嬷嬷说的这一套。因为大家认为媚兰慈爱也会有个限度,至少大家希望如此。
  那陌生人走进后院时,思嘉正在侧面的回廊上,怀里搂着小女儿,在11月微弱的阳光下晒太阳。思嘉一看见他就想:“是的,他一定是媚兰的那帮瘸腿狗。他还真是个瘸子呢!“这个人装着一条假腿,走起路来和威尔一样,一拐一拐的。他是一个高个子的瘦的老头,头发已经脱落,头皮红得发亮,看上去很脏,灰白胡子长得可以塞到腰带底下。他满脸皱纹,面无表情,看上去60开外,但身体看上去还较确朗。
  此人其貌不扬,虽然装了假腿,走起路来却和长虫一样快。
  他上了台阶,朝思嘉走来,还没讲话,思嘉发现他鼻音很重,带卷舌音,这在平原地带是很少见的,因而断定他是在山里长大的。他的衣服虽然破旧不堪,却和大部分山里人一样,有一种沉静而高傲的神气,决不容许别人冒犯,他的胡子上有嚼烟叶的口水,嘴里含着一大团烟叶,显得脸都有些变了形。他的鼻子又窄又高,两道眉毛下边是一个空洞,腮帮子上有一条很长的伤疤,形成一条对角线,一直插到胡子里。另一只眼睛很小,冷淡而无光,那是一只呆板无情的眼睛。在他的腰带上挂着一支沉甸甸的手枪,很显眼,破靴子的口上还露着一把单刃猎刀的刀柄。
  他冷冷地回敬了思嘉一眼,隔着栏杆啐过一口痰来,这才开始说话,"他那只独眼中有一种蔑视的眼光,但不是蔑视她个人,而是针对整个女性。"“威尔克斯小姐让我来给你干活,"他简捷地说。他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好像不习惯于说话,说得很慢,很费劲,"我叫阿尔奇。"“很抱歉,我没有活儿给你干,阿尔奇先生!““阿尔奇是我的名字。"“请原谅,那你姓什么?"他又啐了一口痰,"这不干你的事。"他说,"你就叫我阿尔奇吧。"“你姓什么我不管!我没有活儿给你干。”“我看不然,威尔克斯小姐说你要像个傻瓜似的到处乱跑,很不放心,所以派我来给你赶车。"“是吗?"思嘉说。这人说话如此放肆,媚兰多管闲事,这使她感到很生气。
  他那只怀着敌意的独眼与思嘉的眼光相遇,但这敌意并不是对她而来的,"是啊,男人要保护自家女人,女人就不该找麻烦,你要是非出去不可,我就给你赶车,你憎恨那些黑鬼,也憎恨北方佬。"他把嘴里烟叶从一边倒到另一边,没等主人让,就在最高一磴台阶上坐下来。"别以为我愿意给女人赶车,可是威尔斯小姐待我好哇,她让我住在她的地窖里,是她让我给你赶车的。"“可是----"思嘉无可奈何地说。但她刚一开口就又停住了,对这个人端详起来。过了一会儿,她脸上露出了笑容,这个老家伙的相貌她并不喜欢,可是用了他,事情就好办多了。
  有他赶车,思嘉就可以进城去,到木材厂去,或者去找顾客,有他做保镖,谁也不用怕她不安全。一看他那副模样,谁也不会说什么闲话。
  “就这样吧,"她说。"但是这件事得征求我丈夫的同意。"弗兰克单独和阿尔奇谈了谈,也勉强同意了,接着就给车房发话。思嘉的马车可以启用了。他原本期望思嘉做了母亲以后会变,现在他失望了,而且有些难过。但一转念,又觉得如果思嘉非要到那些该死的木材厂去,阿尔奇可就来得太巧了。
  对于这样一种安排,刚开始整个亚特兰大都感到惊讶。阿尔奇和思嘉在一起很不协调,一个是面貌凶恶的脏老头子,拖着一条假腿,耷拉在挡泥板上,一个是衣着整洁的漂亮少妇,双眉紧蹙,若有所思,只见他二人不停地在城内外到处奔波,彼此很少说话,显然是互相嫌弃。他们在一起,显然是各有所需,他需要的钱,而她需要有人保护。城里的女人都说,起码这比她在光天化日之下和那个叫巴特勒的男人驾着车到处跑要好。她们都在纳闷,不知道瑞德·巴特勒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三个月以前,他突然消失了,就连思嘉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阿尔奇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别人不跟他说话,他是一声不吭的。回答别的问话,也是含含糊糊地说不清楚。每天早上从媚兰的地窖里出来,就坐在皮蒂姑妈房前的台阶上,一面嚼烟叶,啐唾沫,一面等候思嘉。思嘉一出来,彼得便把她的马车从车房赶出来。彼得大叔很怕阿尔奇,只是不像怕魔鬼和三K党那么厉害罢了。就连嬷嬷也是摄手摄脚地从他身旁走,过不敢出声。他憎恨黑人,黑人也知道,而且怕他。
  除了原有的手枪和猎刀以外,他又增加了一把手枪,他在黑人中间,真是远近闻名。他从来不真的拨出手枪,甚至不必往腰带上伸手,只凭心理上的影响就足够了,只要是阿尔奇在附近黑人是连笑也不敢笑的。
  有一次,思嘉出于好奇心,问他为什么仇恨黑人。他的回答使思嘉出乎意外,因为其时不管问他什么问题,他总是回答说:“这不干你的事。"这一回,他是这样回答的:“我憎恨他们,我们山里人都憎恨他们。我们从来就不喜欢他们,从来不理睬那玩艺儿。这场战争就是他们闹出来的。就冲着这个,我也不能不憎恨他们。"“可是你也参加打仗了。"“我认为那是一个男人应该干的。我也恨那些北方佬,比恨黑人更厉害,我最恨的是多嘴多舌的女人。"阿尔奇露骨地说出这样无礼的话,顿使思嘉感到不快,恨不得把他甩掉,但是离开他又怎么办呢?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让她象这样想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呢?他既无礼,又肮脏,有时甚至身上有股怪味儿,但是他能解决问题。思嘉去木材厂,他送她,接她,还送她一家家去找她的顾客,在她谈生意或下指示的时候,他就一边啐唾沫,一边望着远处发呆。她一下车,他也下车,紧紧跟在后面。她要是和粗鲁的工人,黑人或北方的军队打交道,他一般总是待在身边,寸步不离。
  没多久,人们就对思嘉和她的保镖看惯了,看惯了以后,妇女们就开始羡慕她的行动自由,自从三K党绞死人以后,妇女几乎是被软禁起来了,即便是进城买东西,也一定六七个人结伴而行。而这些女人们生来喜欢交往,这样一来,她们就坐立不安,因此就把面子撂在一旁,来找思嘉,求她把阿尔奇借给她们用用。她倒也挺大方的,只要自己不用,总是让他去为女友效力。
  阿尔奇转眼间就仿佛成了亚特兰大专营保镖行业的人,妇女们争先恐后地在他闲暇的时候雇用他,几乎每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都有一个孩子或者黑人仆人送来一张条子,上面写道:“今天下午如果您不用阿尔奇,能否让我雇用一下,我要到公墓去献花。"或者说:“我要去买一顶帽子。""我想让阿尔奇赶车送内利姑妈出去兜兜风。"还有的说:“我需要到彼得斯大街去一趟,但爷爷身体不大好,不能陪我去,能不能让阿尔奇----"姑娘,太太,寡妇,他都去给她们赶车,对她们统统表现出那种不以为然的鄙视态度,很显然,除了媚兰之外,他是不喜欢女人的,和对待黑人和北方佬的态度一样。妇女们刚开始对他的无礼感到惊讶,但后来也就习惯了,再加上他沉默寡言,只是有时候吐些嚼烟叶的唾液,大家自然把他和赶的马同样看待,而忘记了还有他这样一个人。有一次,梅里韦瑟太太把侄女生孩子的所有细节跟米德太太说了遍,压根儿没想起阿尔奇就坐在车前赶车。
  只有在当前这种局势之下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在战前,妇女们连厨房也不会让他进的,她们在后门口拿给他一些吃的,就把他打发走了。现在大家都欢迎了,因为有他在场就感到安全。他粗鲁,没有文化,而且肮脏,但他有能力地保护妇女们免受重建时期各种恐怖行为的威胁。他以保镖为业,保护妇女的安全,这样她们的丈夫白天就可以去工作,夜晚有事也可以出去了。
  渐渐思嘉发现,自从阿尔奇来给她干活之后,弗兰克常常晚上出去,他说店里的帐目需要结。现在生意好,上班时间顾不上结帐。有时他说朋友生病了,需要去照料一下。另外还有一个民主党人的组织,每星期三晚上聚会,研究怎样重新获得选举权,而弗兰克从未缺席。思嘉觉得这个组织聚在一起不会谈别的,只是议论戈登将军怎样比其他各位将军功劳大,仅次于李将军,他们还要把整个战争重打一遍,她看得清楚,在重新争选举权方面没取得什么进展。弗兰克显然是很喜欢参加这些聚会的,因为他总是待到最后,待到很晚。
  艾希礼有时也出去照料病人,他也参加民主党人的聚会,而且常常是和弗兰克同一天晚上出去,每逢这种时候,阿尔奇就护送皮蒂、思嘉、韦德和小爱拉穿过后院,到媚兰家去,两个家庭在一起渡过这个夜晚,这几个女人做针线活儿,阿尔奇说直挺挺地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打呼噜,每呼一声,他那灰白胡子就跳动一阵。没人请他在沙发上坐,而且这沙发是全家最精致的一件家具,每次见他往上前一躺,还把靴子放在漂亮的软垫上,她们就心疼得不得了。可是她们谁也没有这个勇气出来阻拦他。有一次,他说幸亏他一躺下就会睡着,否则一帮女人像一群母鸡似的不停地唠唠叨叨,会使他发疯的。大家一听,更不敢阻拦他了。
  有时思嘉也纳闷,阿尔奇到底是哪里人,在媚兰的地窖里住下之前是干什么的,但一直没敢问他。一看他那独眼的严厉的面孔,好奇心也就消失了。她只晓得,听他的口音,他是北方的人山里人,他当过兵,在南方军队投降之前不久,他受了伤,丢了一只眼睛、一条腿。有一天,她大骂休·埃尔辛,倒使得阿尔奇全盘托出了自己的经历。
  有一天早上,这个老头儿赶着车送思嘉到休经管的木材厂去,思嘉发现厂子没开工,黑人都不在,休无精打采地在树底下坐着,工人都不见人影,他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一看这情形,思嘉怒火冲天,便毫不客平地和休发作起来,因为她刚弄到一份购买大宗木材的定单,而且要得很急,这份定单是她费了很大精力,搭上自己的姿色,而且争了半天才弄到手的,而木材厂现在却不开工。
  “送我到那个厂子去,"她向阿尔奇吩咐道:“我知道路上要走很长时间,饭也吃不上了。不过我花钱雇你又是为了什么呢?我要让威尔克斯先生把手上的活儿停下来,先把我这批木材赶出来。说不定他那里也没开工呢。这可就好了!我从来没见过休·埃尔辛这样蠢货!等约翰尼·加勒格尔一把商店盖好,我就把他赶走。加勒格尔在北方佬军队里干过事,这有什么关系?他能干活儿。我从没看见爱尔兰人有发懒的。
  我再也不雇自由的黑鬼了。那些人靠不祝我要把加勒格尔找来。再雇上几个犯人,他会让他们干活儿的,他----"阿尔奇一听这话,转过头来看着她,眼睛里充满了恶意,接着他用沙哑的声音带着冷酷的怒气说:“你什么时候雇来犯人,我什么时候走。"思嘉大吃一惊,说:“哎呀!这是为什么"“我知道雇犯人是怎么回事,我管它叫谋杀犯人,买人就像买骡子一样,他们受到的待遇连骡子都不如,他们挨打,挨饿,还要遭杀害。有谁过问呢?政府不管。政府已经把钱拿到手了。雇犯人的,他们也不管。他们只想花最少的钱给他们一口饭吃,让他们干最多的活儿。见鬼去吧,太太,我从来看不起女人,现在就更看不起女人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嘛?"“有的,"他的答话十分简单。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我当犯人当了将近四十年。"思嘉倒抽了一口冷气,霎那间,倚在靠垫上直往后缩。原来阿尔奇这个谜和谜底在这里,他之所以不愿说出自己的姓和出生地,不愿谈自己的经历,原因就在这里,他说话不流利,对社会采取冷酷、仇恨的态度,原因也在这里。四十年啊!他入狱的时候肯定还年轻。四十年啊!他一定是判的无期徒刑,而判无期徒刑的人----“是不是因为----杀人?"“是的,"他坦率地答道,同时抖了抖缰绳,"杀了老婆。"思嘉吓得直眨眼睛。
  胡子遮盖着的嘴唇好像动了动,仿佛他在讥笑思嘉这样害怕。"你要是怕我杀你,感到紧张,那你可以放心,太太,我是不会杀你的。我不会无故杀死任何一个女人。"“你杀了你的老婆!"“她和我兄弟乱搞,他跑了,我就把她杀了。放荡的女人就该杀,法律不应该为了这个就把一个人关起来,可却把我关起来了。““可是----你是怎么出来的呢?跑出来的吗?还是赦免了?"“可是说是赦免,“他紧紧地皱了皱那两道灰色的浓眉,好像连续讲话有困难。
  “早在1864年,谢曼打到这里,当时我在米莱吉维尔监狱,四十年来我一直关在那里,狱长把我们这些犯人都召集起来,对我们说,北方佬来了,他们杀人,放火,现在除了黑鬼和女人以外,我要是还有什么更恨的东西,那就是北方佬。"“那是为什么?你曾经----你是不是认识几个北方佬。"“不是,太太,但是我听别人谈起他们,听说他们最爱多管闲事。我就恨那些爱管闲事的人。他们在佐治亚干了些什么呢?放走我们的黑奴,烧了我们的房子,杀了我们的牲畜,这是为什么?狱长说,军队急着招兵,我们这些人谁要是参加,打完仗就可以释放----如果还能活着的话。可是我们这些判了无期的,我们这些杀人犯,狱长说军队不要。说是要把我们送到另一所监狱去。我对狱长说,我和另外那些无期的不同,我进来,是因为杀了老婆,而她是该杀的,我要打北方佬,狱长觉得我言之有理,就把我夹在其他犯人里边,一块儿放出来了。"他停下来,呼哧呼哧地喘了喘气。
  “说起来,真有意思。他们把我关起来,是因为我杀了人,他们把我放了,还给我一杆枪,去让我去杀更多的人。重新得到自由,手里还拿着枪,可真好呀!我们从米莱吉维尔出来的人打得不错,杀了不少敌人,我们自己也死了一些,没听说有一个人开小差。战争结束以后,就把我们都放了,我丢了一条腿,丢了一只眼,但是我不后悔。"“噢,"思嘉有气无力地说。
  她使劲回忆,当时急于挡住谢曼的军队猖狂进攻,把米莱吉维尔监狱的犯人放了来,关于这件事,她听到过一些什么情况。1864年圣诞节的时候,弗兰克提起过这件事。他是怎么说的?当时的情况她记不起来了。她仿佛又感到了那些日子里出现的疯狂恐怖气氛,又听到围城的隆隆炮声,又看到一串大车,鲜血滴滴答答,落在红土路上,又看到乡团列队出发,其中有年轻的士官生,有儿童,比如费尔·米德,有老人,比如享利叔叔和梅里韦瑟爷爷。犯人们也列队出发,有的在联盟末日战死,有的在田纳最后一战,在冰天雪地里冻僵。
  一时间思嘉觉得这个老头儿真是太傻,政府剥夺了他一生中40年光阴,他却还为它而战。为了一桩算不上犯罪的罪行,佐治亚州剥夺了他的青春和中年,而他却把一条腿和一只眼睛奉献给了佐治亚州。这使她回想起瑞德在战争初期说过的话,她想起他说他在这个社会里受排挤,决不会为它而战。但是到了紧急关头,他还是为它而战了,这和阿尔奇的情况是一样的,在思嘉看来,所有南方人,无论地位高下,都是注重道义的傻瓜,他们重视毫无意义的言论,却不关心自己的皮肉。
  思嘉看了一眼阿尔奇特那双骨节肿大的老手,那两支手枪和短刀,马上又产生了一阵恐惧之感,在社会上四处流窜的还有没有其他像阿尔奇这样的犯人,为了联邦的利益而赦免了杀人犯"无赖、小偷?真的,街上的每一个陌生人都可能是杀人犯。弗兰克要是知道了阿尔奇的真实情况,可就麻烦了。要是皮蒂姑妈----她准会吓死的。至于媚兰----思嘉恨不得把阿尔奇的真实情况告诉她,也算是对她的一种惩罚,谁让她收容不三不四的人,还硬塞给亲戚朋友呢?
  “我----我很高兴,你能把这些情况告诉我,阿尔奇,我----我是不会告诉别人的,威尔克斯太太和其他的一些妇女要是知道了,会感到十会震惊的。"“其实,威尔克斯太太是知道的,头一天晚上,她让我在地窖里住下的时候,我就告诉她了,难道你以为像她这样和善的女人,我能不告诉她,就让她收容我吗?""神明保佑我们!"思嘉非常惊讶地说。
  媚兰明明知道这是个杀人犯,而且杀过女人,却没有把他撵出去。她还把自己的儿子托付给他,把自己的姑妈,嫂子和朋友也托付给他。她是一个最胆小的女人,独自和这样一个人待在家里,居然不觉得害怕。
  “威尔克斯太太是一个很有头脑的女人,她认为我没有问题。她认为骗子总要骗人,小偷总要偷东西,但是谁要是杀了人,他一辈子也不会再杀人了。她还以为不管谁为联盟打过仗,就把他过去干的坏事抵消了。我自己也认为杀了老AE臷par不能算是干了什么坏事。……威尔克斯太太的确是一个有头脑的女人。……我对你明说了吧,你哪一天去雇犯人,我就哪一天离开你。"思嘉没有马上回答,但她心想:“对我来说,你越早离开越好,你这个杀人犯!"媚兰怎么会这么----这么。她不该收留这个老无赖,还不告诉朋友们他是个杀人犯。这么说,在军队里服役就能抵消过去的罪孽了!媚兰把服役和接受洗礼混为一谈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媚兰是很糊涂的,什么联盟,什么老兵以及与此有关的事,她都弄不清楚。思嘉暗地里咒骂这些北方佬,又多了一条憎恨他们的理由。要不是他们,怎么会出现这种事,使得一个女人不得不让一个杀人犯来当她的保镖。
  阿尔奇赶着马车在寒冷的暮色中送思嘉回家去,思嘉突然发现在时代少女酒馆门前聚着一群人,有马,有马车,有货车。艾希礼骑在马上,脸上的神情严肃而是紧张。西蒙斯家几个兄弟从马车上往外探着身子拼命作手势。休·埃尔有一缕棕色的头发遮住了眼睛,他也在那里使劲招手。梅里韦瑟爷爷卖馅饼的货车停在这群人的中间,思嘉来到近处,看到托米·韦尔伯恩和享利·汉密尔顿叔叔也挤在梅里韦瑟爷爷的坐位上。
  思嘉有些不快,她想,"我真希望享利叔叔不要这样回家,让人家看见,多么难为情。他又不是没有自己的马,他就是想每天晚上跟爷爷一起到酒馆去。"思嘉来到这群人跟前,马上感觉到一点他们的紧张气氛,虽然她不算敏感,心里也觉得一阵害怕。
  “哎呀!"她知道,"不是又有什么人被强奸了吧!三K党要是再绞死一个黑人。北方佬就得把我们消灭光!"她立刻就对阿尔奇说:“停车。出事了。"“你不会是想在酒馆门口停车吧,"阿尔奇说。
  “你没听见吗?停车。各位晚上好,艾希礼----享利叔叔----出什么事了?你们都那么----"大家都转过头来看着她,微笑着摘了摘帽子向她致意,但是他们的眼睛里都闪烁着十分激动的目光。
  “是好事,也是坏事,"享利叔叔大声说。"全在你怎么看了。照我看,州议会不可能不这样做。"一听是州议会,思嘉松了一口气,她对州议会没有多少兴趣,觉得那里的事情几乎与她无关。她原来以为北方佬的军队又再来骚乱,才感到害怕的。
  “州议会现在怎么了?”
  “他们坚决拒绝批准修正案,"梅里韦瑟爷爷说,他的声音里流露出自豪的心情。"那些北方佬,这一下子够他们瞧的。"“咱们吃不了他妈的兜着----思嘉。请原谅我说这样的粗话,"艾希礼说。
  “啊!修正案?"思嘉问,心得显得挺明白的样子。
  要说政治,思嘉是一窍不通,她也很少花时间考虑政治问题。前些时候,批准过一个第十三条修正案。也许是第十六条,但"批准"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是根本不明白了,男人总要为这样的事感到兴奋。艾希礼看到思嘉脸上茫然无知的神情,微微一笑。
  “就是让黑人参加选举的修正案呀,"艾希礼解释道。"修正案提交州议会,他们拒绝批准。"“他们真糊涂!北方佬肯定会逼着我们就范的!"“我刚才说吃不了他妈的兜着,就这个意思,"艾希礼说。
  “我为州议会感到自豪,为他们的胆量感到自豪!"享利叔叔喊道。"只要我们顶住,北方佬是没人办法逼我们就范的。"“他们能这样做,也一定会这样做的。“艾希礼虽然语气镇定,眼睛里却流露出担忧的精神,"这样一来,我们今后的日子就要艰难得多了。"“不,艾希礼,肯定不会!日子再难也难过现在这个样子了!““会的,情况会更糟,会比现在糟得多,假如我们有一个黑人州议会怎么办?假如我们有一个黑人州长怎么办?假如军事条例比现在更坏怎么办?"思嘉渐渐开了窍,害怕得要命,眼睛越睁越大。
  “我一直在想,如何做才对佐治亚最有利,对我们大家最有利,"艾希礼神情严厉一本正经地说。"最明智的做法究竟是像州议会这样对着干,刺激北方佬,迫使他们把全部军队开过来,不管我们接受不接受,就把黑人选举权强加到我们头上。还是尽量忍气吞声,乖乖地顺从他们,轻易地把这件事对付过去,到头来,都是一样的。我们毫无办法,我们只能任凭人家摆布。说不定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地接受为好。"他的话,思嘉没听进去多少,其中的含义更是没有领会。
  她知道艾希礼总是考虑问题的两面,而她却只考虑问题的一面,那就是:这样刺激北方佬,会对她自己产生什么影响。
  “想当激进派,投共和党的票了吧,艾希礼?"梅里韦瑟爷爷毫不客平地嘲讽说。
  接着是一阵沉默,气氛紧张。思嘉看见阿尔奇很快把手伸向手枪,可是又停了下来,阿尔奇不但认为而且老爷爷是个爱说废话的老头子。哪怕媚兰小姐的丈夫说的是蠢话,阿尔奇也不想让梅里韦瑟爷爷这样侮辱他。
  艾希礼眼中忧虑的神情突然消失了。他的怒火中烧。但是还没等他开口,享利叔叔就朝爷爷开了火。
  “你----你胡说----对不起,思嘉----爷爷,你发昏了,怎么这样对艾希礼说话?"”艾希礼会自己说话,用不着你来替他辩护,"爷爷冷峻地说。"他说话像个投靠了北方佬的南方人。屈服吗?见鬼去吧!对不起,思嘉。”
  “我不相信退出联邦能解决问题,"艾希礼说,因为生气,他的声音有些发抖。“但是佐治亚退出的时候,我是支持它的。
  我也不相信战争能解决问题,可是打起来以后,我也参加了战斗。现在我不相信刺激北方佬更加疯狂会有什么用处。但是,既然州议会决定这么干,我愿意支持州议会,我----”“阿尔奇,"享利叔叔突然说,"送思嘉小姐回家去吧,这不是她待地方。政治本来就不是女人的事,何况一会儿大家还可能对骂。走吧,阿尔奇。晚安,思嘉。"他们沿着桃树街走去,思嘉的心吓得怦怦直跳。州议会干了这样的的蠢事,会不会影响她的安全呢?会不会惹火了北方佬,拿走她那两个木材厂呢?
  “唉,先生,"阿尔奇独自在哪里嘀咕。"我以前听人说起,兔子朝猎狗脸上啐唾沫,现在才见着。州议会里那些人要是认为对他们有好处,对我们也有好处,未尝不可以高呼'杰夫·戴维斯万岁!南部联盟万岁!'那些喜欢黑人的北方佬已经下定决心让黑人来管我们了。不过你还是该佩服州议会里那些人,他们勇气可嘉!"“让我佩服他们?见鬼去吧!佩服他们!他们都该枪毙!
  这样一来,北方佬就会猛扑过来,像鸭子吃无花果虫一样把我们吃掉。他们为什么不批----批----怎么说来着?就是要求他们干的那个事情,他们怎么不想法让北方佬静下心来,而又刺激他们呢?他们会让我们屈服的,我们不如现在就屈服,何必等到将来呢?"阿尔奇冷漠地瞪了她一眼。
  “不抵抗就屈服?女人跟山羊一样,连一点自尊心也没有。"思嘉雇来了十个犯人,两个木材厂一边五个,阿尔奇说到做到,马上就不干了。媚兰出面说情,弗兰克答应给他涨工钱,全都无济于事。他仍然护送媚兰、皮蒂、英迪亚和她们的朋友到城里去,就是不护送思嘉。要是思嘉和太太小姐们一起坐牢,他也不赶,真是令人尴尬呀,这个老无赖竟然要评判她的所作所为,更加令人难堪的是听说她的家里人,乃到她的朋友,也都同意那个老头儿的看法。
  弗兰克劝她不要走这一步。艾希礼开始坚决不用犯人,后来违心地接受了,这是因为思嘉流着泪苦苦哀求,而且答应情况好转以后就雇自由的黑人,邻居都公开表示反对,弄得弗兰克、皮蒂、媚兰都抬不起头来,就连彼得和嬷嬷都说,用犯人干活,会倒霉,不会有好结果的。大家都说乘人之危是不对的。
  “用奴隶干活儿的时候,你们并没有反对呀!"思嘉气恼地说。
  唔,那可不一样,奴隶可没有处于危难之中。黑人当奴隶时可比现在获得自由还好得多。她要是不信,看一看周围的情况就清楚了。但是有人反对只会使思嘉更坚定地走自己的路,从来就是这样。她不让休经营木材厂了,让他赶车去运货,她要雇用约翰尼·加勒格尔,各项细节也已最后敲定了。
  据她了解,好象只有加勒格尔赞同雇用犯人。他把那子弹形状的头轻轻点了点,说这一着儿实在高明,思嘉看了看这个过去的小个子骑手,见他两腿弯曲,身体健壮,一副土地神的面孔严肃而认真,心中暗想:“谁要是拿自己的马给他骑,那就是不心疼马,我可不让他靠近我的马,离马一丈远点。"但是她把一伙犯人交给他,却一点也不心疼。
  “这群人,我可以随意使唤吗?"他问,他的眼睛冷冰冰的,好像两个灰色的玻璃球。
  “可以随意使唤。我只要求你把厂子管好,我什么时候要木材,什么时候就有,我要多少,就有多少。"“我跟你干,"约翰尼干脆地说,"我去通知韦尔伯恩先生,我不跟他干了。"他穿过一群石匠、小泥瓦匠,渐渐远去,思嘉方才舒了一口气,精神振作起来,约翰尼的确是一个令人满意的人选,此人干练精明,而且没有闲话。弗兰克看不起他,指责他说”爱尔兰穷小子就知道赚钱。"然而正因为这个缘故,思嘉却看重他,她知道,如果一个爱尔兰人决心做出点成绩来,他就是一个难得的人材,根本不必问他个人情况如何。她觉得她和约翰尼之间比和自己同一阶层里的男人更亲近一些,因为约翰尼懂得钱的重要性。
  约翰尼接管了木才厂以后,第一个星期就使思嘉感到十分满意,因为他用五个从犯人干的活比休用十个自由黑人干的还要多。这且不说,他还让思嘉更清闲了,自从一年前她来到亚特兰大从没这么清闲过,这是因为约翰尼不愿意让她到厂里去,而且是毫不客平地这样对她说的。
  “你在那头管卖货,我在这头管生产,"他干脆地说。"犯人营不是女人待的地方,要是别人没告诉你,现在我约翰尼·加勒格尔告诉你了。我的任务是发货,对不对?那就行了!
  我不喜欢像威尔克斯那样天天有人盯着,他需要有人盯着,我不需要。"因此思嘉虽不非常乐意,却不常到约翰尼的厂子里去,怕去得多啦,他就不干了,那可就糟了。他说艾希礼需要有人盯着,思嘉听了很不舒服,因为事实的确如此,只是她不肯承认罢了。艾希礼使用犯人和使用自由劳力相比,没什么不同,到底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明白。除此之外,他好像因为使用犯人而感到羞愧,近日来也没有什么话对她说了。
  思嘉对于艾希礼身上发生的变化惴惴不安,他那光亮的头发里出现了灰发,由于疲劳,肩膀也不那么挺了,他也很少面带笑容。他不再是许多年前她一见钟情的英俊的艾希礼了,似乎有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在暗中折磨他,而他的嘴又总是闭得紧紧的,思嘉不但困惑不解,而且感到心疼,她恨不得一把把他拉过来,让他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抚摸着他那花白的头发对他说:“你有什么苦恼,告诉我,我来解决,我能帮你处理好的。"然而他严肃、冷淡,始终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23:03: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三章
  12月里,难得有这么一天,太阳暖烘烘的,差不多和小阳春时节一样,皮蒂姑妈院里的橡树上仍然挂着干了的红叶子,渐渐枯萎的小草还能看出一丝黄绿色,思嘉抱着孩子来到侧面的回廓上,在一片有阳光照耀的地方坐在了摇椅子。她身装一件崭新的绿色薄长裙,裙上镶着许多波浪式的黑色花边,头戴一顶新的网眼便帽。这都是皮蒂姑妈给她做的。这两件东西都对她很合适,她也知道,因此心里十分高兴,几个月以来一直那么难看,现在又漂亮起来了,多开心呀!
  她坐在摇椅上,一面摇着孩子,一面哼着小曲儿,忽然听见后街上传来马蹄声,她从过道上杂乱的枯藤缝里好奇地向外探望,只见瑞德·巴特勒正骑着马朝她家走来。
  他离开亚特兰大有好几个月了。他走的时候,杰拉尔德刚去世,爱拉·洛雷纳还差很长时间没有出生。思嘉曾经想念过他,但是此刻她真想找个什么法子躲开,不见他。实际上,她一看见他那黑脸膛,心里就因内疚而感到慌乱。有人件事涉及艾希礼,一直使她心里不安,而她不愿意与瑞德讨论这件事,但是她知道,不论她多么不想讨论,瑞德是一定要讨论的。
  他在大门外停下来,翻身轻轻地下了马,思嘉一边紧张注视着他。一边想,发现他很像韦德常常央求好读给他听的一本书里画的插图。
  “他就缺少一副耳环和衔在嘴里的短刀了,"思嘉想。"唉,管他是不是海盗,只要我有办法,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把我给杀了。"他顺着小路走过来,思嘉跟他打个招呼,同时装出一副最甜密的笑脸。她正好穿着一件新衣服,戴着一顶适合于她的帽子,显得那么漂亮,真是幸运啊!他迅速地打量了她一番,立刻思嘉知道,他也认为她是很漂亮的。
  “刚生的孩子!哎呀,思嘉,可真没想到哇!"他一边说,一边笑了,同时弯腰掀开毯子,看了看爱拉·洛雷纳难看的小脸。
  “看你说的,"思嘉说着,脸都红了。"瑞德,你好吗?你走了很长时间了呢。““的确是这样。思嘉,让我抱抱孩子吧。唔,我懂得怎么抱孩子,我有许多奇怪的才干。他可真像弗兰克,就是没有胡子,不过到时候会长的。"“还是别长的好。这是个女孩儿。"“是个女孩儿?那就更好了,男孩子都讨人嫌。你可别再生男孩儿了,思嘉。"思嘉本来想回敬他一句,说不管男孩儿女孩儿都不愿再生了,可是话到嘴边,她又咽下去了。她笑了笑,在脑子里到处搜寻合适的话题,以拖延时间,暂时不讨论她怕谈的那个问题。
  “这次出去,一切都好吗,瑞德?你这次去了哪里?"“唔,到了古巴----新奥尔良----还有一些别的地方。哎呀,思嘉。快把孩子接过去吧,她流哈喇子了,我又没法掏手绢儿。我知道,她是好孩子,不过她把我的前襟弄湿了。"思嘉把孩子接过来,放在腿上,瑞德懒洋洋地坐在栏杆上,从一个银盒子里取出一根雪茄。
  “你老去新奥尔良去,"她说,她撅了撅嘴又接着说:“你从来不肯告诉我去那儿干什么呢。"“我这个人工作勤奋呢。思嘉,我大概是为了公事而去的吧。”“你还工作勤奋!”她毫不客平地笑起来。"你一辈子就没工作过。你太懒了。你就会资助北方来的冒险家,让他们偷盗,好处和你对半分,然后你就贿赂北方的官员,让你参加与他们的规划,来掠夺我们这些纳税人。"他把头往后一仰,大笑起来。
  “你是多么想赚够了钱去贿赂官员们,你也好那么干呀!"“你这种想法----"思嘉开始有些恼怒。
  “也许有朝一日你赚足了钱以后,就大规模行贿。说不定你靠那些雇来的犯人能发大财呢。"“啊!"思嘉说。她有些心烦意乱了。"你怎么这么快就知道我雇用犯人了?"“我昨天晚上就到这里,在时代少女酒馆过的夜,那里消息满天飞,是个闲言碎语大汇合的地方,比妇女缝纫会可强多了。大家都说你雇用了一伙犯人,让那个小恶棍加勒格尔管着他们,要把他们累死。"“这不是真的。"她忿怒地说。“他不会把他们累死的。我可以保证。"“你能保证吗?"“我当然能保证,你怎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唔,请原谅,肯尼迪太太!我知道你的动机一向是无可非议的。然而约翰尼·加勒格尔是个冷酷的小无赖。我没见过第二个人像他那样的人。最好盯着他点,要不检查员一来,你就麻烦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思嘉生气地说。
  “犯人的事,我不想多说了。人们都说不赞成,可雇用犯人是我自己的事----你还没告诉我你在新奥尔良干什么呢?你老往那里跑,大家都说----"说到这里,她住了口,她本来不想提这件事。
  “大家都说什么?”
  “说----说你在那里有个情人。说你要结婚了。是吗,瑞德?"她很久以来就想知道到底有没有这回事,所以现在她按捺不住,就坦率地提出了这个问题,她一想到瑞德要结婚,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妒忌心理使她感到隐隐痛苦。至于为什么这样,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平静的眼神顿时机警起来,他迎着思嘉的视线,盯着她看,看得她两颊泛起了红晕。
  “这对你有很大关系吗?”
  “怎么说呢,我不想失去你的友情啊,"思嘉一本正经地说。为了显得对这件事并不十分在意,她还低下头拉了拉毯子,把孩子的头围了围。
  他突然大笑一声,接着说。"思嘉你看着我。"她勉强抬起头来,脸更红了。
  “你那些朋友要是问起来,你就说要是我结婚,那是因为我没有别的办法把那个女人弄到手。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发现一个女人我非要娶她不可呢。"这样一来,她倒真的弄不明白了,而且感到难堪。因为她想起围城期间,有一天晚上,也是在这个回廊上,他说:我这个男人是不打算结婚的,而且流露出要她做情妇的意思。她还想起那天到监狱去看他的可怕情景,想到这里她又感到一阵羞愧。瑞德注视着她的眼神,脸上渐渐露出了一副讥笑。
  “不过你既然坦率问我,我还是满足你这无聊的好奇心吧。我到新奥尔良去,不是为了什么情人,而是为一个孩子,一个小男孩儿。"“一个小男孩儿!"这突如起来的消息使她十分惊讶,她倒明白了。
  “是的,我是他的监护人,要对他负责。他在新奥尔良上学。我常常那里去,主是去看他的。"“给他带礼物吗?"她问。这时她明白了为什么他总知道韦德喜欢什么礼物。
  “是的,"他有些不耐烦,简短回答说。
  “我可从来不给,他长得好看吗?”
  “太好看了,不过这对他并没有好处。"“他乖吗?"“不乖,可调皮了,我真希望从来就没这么个孩子,男孩子都讨人赚。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他突然脸色不快,象生气似的似乎后悔不该提起这件事。
  “你要是不想说,我当然就不问了,"她傲慢地说,其实她是很想再了解一些情况的。”不过我实在看不出你可以当监护人。"说完了,大笑起来,想借此来刺他一下。
  “你自然看不出,你的视野是很有限的嘛。"他没有说下去,抽着烟沉默了一会儿,思嘉很想找一句无礼的话来回敬他,可是怎么也想不出来。
  “这件事你要是不跟别人说,我就非常感激你了,"他最后说,"不过我知道要求一个女人保守秘密是不可能的。"“我是能保守秘密的,"她说,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你能吗?了解到朋友的真实情况当然是很好的。思嘉,别撅着嘴了。很抱歉,我刚才失礼了,不过你非要盘根问底,也只好怪你自己了。对我笑一笑,我们愉快地待一会儿吧,下面我就要提出一个令人不快的话题了。"“哎呀!"她心想,“现在他肯定要谈艾希礼的木材厂的事了。"于是她很快装出一副笑脸,露出酒窝,想借以讨他的欢心,"瑞德,你还去过什么地方?总不至于一直待在新奥尔良吧,对不对?"“对,最近这一个月,我在查尔斯顿,我父亲去世了。"“唔,真遗憾。““不必感到遗憾,对于他的死,我敢说,他不遗憾,我也不遗憾。"“瑞德,你怎么这样说话,太可怕啦!"“我是明明不遗憾,却硬作装遗憾的样子,岂不更可怕吗?
  我们两个人之间一直没有好感,我想不起老头子在我哪件事情上持过赞成的态度,我太像我爷爷了。而他对我爷爷也总是说不赞成就不赞成。我长大以后,他从不赞成渐渐变成了不折的不扣的厌恶,我承认,我也没有想办法改变他对我的这种态度。父亲要求我做什么事,做什么人,都是非常无聊的。最后他把我赶出家门,我身无分文,也没受过什么教育,只能当一个查尔斯顿男子汉、神枪手和扑克高手。我没有饿死,而是充分发挥了打扑克的本事,靠赌博,日子过得很不错。而我父亲觉得这是对他的莫大侮辱,巴特勒家出了赌徒,他受不了,所以我第一次回家,他就不容许我母亲见我。战争期间,我要查尔顿外面跑封锁线的时候,母亲撒了个谎,才溜出来看了看我,这自然不会增加我对他的好感。"“唔,这些情况原来我一点不知道。"“我父亲,人们说他是一位正派的老先生,是属于老派的,也就是说,他既无知,又顽固,而且容不得人,和老派的先生们想法一模一样,没有自己的想法,他抛弃我,说我死了,大家都很佩服他。""'你假如你的右眼使你犯罪,把它挖出来,'我就是他的右眼,他的长子,他为了报复,就把我挖掉了。"说到这里,他面露微笑,由于回忆这段有趣的往事,他两眼一动不动。
  “唉,这一切我都可以原谅,但是一想到战后他是怎样对待我母亲和我妹妹的,我就不能宽恕他。她们生活没有来源。
  农场的房子烧掉了,稻田又变成了沼泽地。因为纳不起税,镇上的房子也完了。她们住着连黑人都不住的两间房子。我给母亲寄钱去,可父亲又把钱退回来----这钱不干净啊,你明白吗?----好几次我回到查尔斯顿,偷偷把钱塞给我妹妹。可是父亲总能发现,对她大发脾气,闹得她活不下去,真可怜啊!钱还是退回来了,我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我也不是不知道。我弟弟尽力帮助,但又没有多少钱来,他也是不肯接受我的帮助----用投机商的钱会倒梅,你明白吗?另外就是靠朋友接济。你姨妈尤拉莉一直对她们很好。你知道,她是和我母亲最要好。她送给她们衣服,还有----我的天啊!我母亲到了靠人济的地步!"思嘉很少见他这样摘去面具,他脸上露出了对父亲的痛恨,和对母亲的怜恤。
  “尤拉莉姨吗?真是天知道,瑞德,除了我给她的钱以外,她还有什么呢?”“噢,原来她的钱是从你这里来的!你可真没教养了。我的宝贝儿,居然当着我的面吹嘘这件事来寒碜我。我非把钱还给你不可!"“那太好了,"思嘉说。她突然一咧嘴笑了,瑞德也朝她咧嘴笑了。
  “唔,思嘉,怎么一提到钱,你就眉开眼笑?你能肯定除了爱尔兰血统以外,你身上没有一点苏格兰血统吗?说不定还有犹太血统呢!"“真讨厌!我刚才并不是有意说起尤拉莉姨妈,让你感到难为情。但是说实话,她认为我浑身是钱,所以总写信来要钱。天晓得,就算不接济查尔斯顿那边,我的开销也已经够多了,你父亲是怎么死的?"“慢慢饿死的,我想是这样----我也希望是这样,他罪有应得。他是想让母亲和罗斯玛丽和他一起饿死的。现在他死了,我就可以帮助她们了。我在炮台山给她们买了一栋房子,还有佣人伺候她们,当然她们不愿说钱是我给的。"“那是为什么?"“亲爱的,你还不了解查尔顿吗?你到那里去过,我家虽然穷,也得维持它的社会地位,要是让人家知道这是用了赌徒的钱,投机商的钱,北方来的冒险家的钱,这地位就无法维持了,她们对外是这么说的:父亲留下了一大笔人寿保险金----他生前为了按期付款,节衣缩食以至于饿死,就是为了他死后他们生活有保证,这样一来,他这个老派先生的名声可就更大了。……实际上,他成了为家殉难的人。他要是在九泉之下知道母亲和罗斯玛瓦都过上了好日子,他的劲儿都白费了,因而不能瞑目,那就好了。……他是想死的----是很愿意去死的,所以我对他的死,可以说不感到遗憾。"”为什么?"“唔,事实上他是李将军投降的时候就死了。你知道他那种人。永远也不可能适应新的时代,没完没了地唠叨过去的好日子。"“瑞德,老年人都是这样吗?"她想到父亲杰拉尔德以及威尔说的关于他的情况。
  “天啊,不是的。你就看享利叔叔和那老猫梅里韦瑟先生,就以他们二人为例吧。他们随乡团出征的时候,就开始了一种新生活。依我看,从那以后他们显得更年轻了,更有活力了。我今天早上还遇到梅里韦瑟老人,他赶着雷内的馅饼车,和军队里赶车的一样,一边走,一边骂牲口。他对我说,自从他走出家门,避开媳妇的照顾,开始赶车以来,他感到年轻了十岁。还有你那享利叔叔,他在法庭内外和北方佬斗,保护寡妇和孤儿,对付北方来的冒险家,干得可起劲了----我估计他是不要钱的。要不是爆发了战争,他早就退休,去治他的关节炎去了,他们又年轻了,这是因为他们又有用了,而且发现人们需要他们,新的时代给老年人提供了机会,他们是喜欢这个新时代的。但是许多人,包括许多年轻人与我父亲和你父亲一样,他们既不能适应,也不想适应。既然说到这里,我就要和你讨论一个不愉快的问题了,思嘉。"瑞德突然改变了话题,使得思嘉一阵慌乱,所以她结结巴巴地说:“什么----什么----"而在内心里痛苦地说:“老天爷,问题来了。不知能不能把他压祝"“我了解你的为人,所以不指望你说实话,顾面子,公平交易。但是我当时信任你,真是太傻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想你明白的,无论如何,你看上去是心虚的。我刚才来的时候,路过艾维街,有人在篱笆后面跟我打招呼,不是别人,正是艾希礼·威尔克斯太太,我当然停下来,和她聊了一会儿。"“真的吗?"“真的。我们谈得非常愉快。她说她一直想告诉我,她认为我在最后时刻还能为了联盟而出击,这是多么勇敢的行为埃"“一派胡言!媚兰是个糊涂虫,由于你的英雄行为,那天晚上她差一点死了。"“如果死了,我想她会认为自己是为了高尚的事业而牺牲的。我问她在亚特兰大干什么,她对我这样不了解情况感到惊讶,她说他们现在搬到这里来住了,还说你待他们很好,让威尔克斯先生与你合伙经营木材厂了。"“那有什么关系?"思嘉简捷地问。
  “我借钱给你买那家木材厂的时候,曾作过一条规定,你当时也同意了的。那就是不能用这家木材厂来养活艾希礼·威尔克斯。"“你可真讨厌。你的钱我已经还了,现在这个厂归我所有,我要怎么办,那是我自己的事。"“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还帐的钱是怎么来的?”“当然是卖木材赚的。"“你是利用我借给你创业的钱赚来的。这才应该是你的意思。你利用我的钱来养活艾希礼,你这个女人完全不讲信用,如果你现在还没有还我的钱,我就会来逼债,你要是还不起,我就会把你拍卖,那才有意思呢。"他的话虽然不重,眼里却冒着怒火。
  思嘉急忙把战火引到敌人的领土上去。
  “你为什么这么恨艾希礼?我想你准是妒忌他吧。"她话一出口,恨不得把舌头咬掉,因为瑞德仰天大笑,弄得她很难为情,满脸通红。
  “你不但不讲信用,而且还非常自负,"他说。"你以为你这全区的大美人儿可以没完没了地当下去,是不是?你以为自己总是漂亮的小姑娘,男人见了没有不爱的。"“不对!"她气愤地说。"可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恨艾希礼。我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个理由。"“你再想想,小妖精。这个理由不对。至于我恨艾希礼----我既不喜欢他,也不恨他。事实上,我对他和他这一类的人只感到怜悯。”“怜悯?"“是的,还加一点鄙视。你现在可以像火鸡那样叫唤,你可以告诉我像我这样的流氓,一千个顶不上他一个,怎么竟敢如此狂妄,竟然对他表示怜悯或鄙视呢。等你发完了火,我再向你说明我的意思,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唔,我没有兴趣。"“我还是告诉你吧,因为我不忍心让你继续作你的美梦,以为我妒忌他。我怜悯他,是因为他早就应该死了,而他没有死。我鄙视他,是因他的世界已经完了,而他不知如何是好。"思嘉感到他这些话有点耳熟。她隐隐约约记得听过类似的话,但想不起来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听到的了。她正在气头儿上,所以也没有多想。
  “照你这么说,南方所有正经人就都该死了!"“要是按照他们的想法去做,我想艾希礼之类的人是宁愿死了的。死了就可以在坟上竖一块方方正正的碑,上面写着'联盟战士为南国而战死长眠于此'。或者写着'Dulceetdecorumest----'或者写着其它常见的碑文。"“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要是不用一英尺高的字母写出来,放在你鼻子底下,你是什么也看不明白的,对不对?我是说,一了百了,他们死了就不必解决问题了,那些问题也是无法解决的。除此之外,他们的家庭会世世代代为他们而感到骄傲。我听说死人都是很幸福的。你觉得艾希礼·威尔克幸福吗?"“那当然----"她没有说下去,因为她想起最近见到艾希礼的眼神。
  “难道他,还有休·埃尔辛,还有米德大夫,他们都幸福吗?他们比我父亲、比你父亲幸福吗?"“唉。也许他们没有感到幸福。因为他们都失去了自己的钱财。“他笑了。
  “不是因为失去了钱财,我的宝贝儿。我告诉你吧,是因为失去了他们的世界----他们从小就生活在里面的那个世界。他们如今好像鱼离开了水,猫长了翅儿。他们受的教育要求他们成为某一种人,做某一种事,占有某一种地位。李将军一到阿波马托克斯,那种人,那种事,那种地位就都一扫而光了。思嘉呀,瞧你那副傻样子!你想,现在的艾希礼,家没有了,农场也因交税的事而被没收了。至于文雅的绅士,现在一分钱能买20个。在这种情况下,艾希礼·威尔克斯能干什么呢?他是能用脑子,还是能用手干活呢?我敢打赌,自从让他经管木才厂以厂你的钱是越赔越多了。"“不对!"“太对了!哪个星期天晚上你有空,给我看看你帐本好吗?"“你见鬼去吧,而且用不着等你有空。你可以走了,随你的便吧。”“我的宝贝儿,鬼我见过了,他是个非常无聊的家伙。我不想再去见他。就是你让我去,我也不去了。……当初你急需用钱,我借给你了,你也用了,我们那时有一个协议,规定这笔钱应该如何用,可你违反了这个协议。请你记住,可爱的小骗子,有朝一日你还要向我借钱的。你会让我资助你,利息低得难以想像,这样你就可以再买几家木材厂,再买几头骡子再开几家酒馆。到那时个,你就别想再弄到一个钱。"“需要钱的时候,我会到银行去借。谢谢你吧,"她冷淡地说,但胸口一起一伏,气得不得了。
  “是吗?那你就试试看吧,我在银行里有很多的股份。"“真的吗?"“是啊,我对一些可靠的企业很感兴趣。"“还有别的银行嘛----"“银行倒是不少。不过我要是想点办法,你就别想从他们那里借到一分钱,你要是想用钱,去找北方来的高利贷的吧。"“我会很高兴去找他们的。"“你可以去找他们,但是一听他们提出的利息,你是会吃惊的,我的小宝贝儿,你应该知道,生意之间,搞鬼是要受罚的。你应该规规矩矩地跟我打交道。"“你不是个好心人吗?又有钱,又有势,何必跟艾希礼和我这样有困难的人过不去呢?"“不要把你自己和他强扯在一起,你根本算不上有困难。
  因为什么也难不住你,但是他有困难,而且解脱不了,除非他一辈子都有一个强有力的人支持他,引导他,帮助他。我决不希望有人拿我的钱来帮助这样一个人。"“你就曾帮过我的忙,当时我有困难,而且----"“亲爱的,你是个冒险家,是个很有意思的冒险家,为什么呢?因为你没有依赖亲属中的男人,没有为怀念过去而流泪。你出来大干了一场,现在你的财产有了牢固的基础,这里面不仅有从一位死者的钱包里偷来的钱,还有从联盟偷来的钱。似的成就包括杀人,抢别人的丈夫,有意乱搞,说谎骗人,坑人的交易,还有各种阴谋诡计,没有一项是经得起认真审查的。真是令人佩服。这已足够说明你是一个精力充沛、意志坚强的人,是一个很会赚钱的冒险家。能帮助那些自己肯干的人,是件很愉快的事。我宁愿借一万块钱给那位罗马式的老妇人梅里韦瑟太太,甚至可以不要借据。她是从一篮子馅饼起家的,看看她现在怎么样了!开了一家面包房,有五六个伙计,上了年纪的爷爷高高兴兴地送货,那个法国血统的不爱干活的年轻人雷内,现在也干得很起劲,而且喜欢这份工作。……还有那可怜的托米·韦尔伯恩,他的身体相当于半个人,却干着两个人的活儿,而且干得很好----唉,我不说了,再说你就烦了。"“我已经烦了,烦得快要发疯了,"她冷冰冰地说了这么一句,故意让他生气,改变话题,不再谈这件涉及艾希礼的倒霉事。而他却只笑了笑,并不理会她的挑战。
  “像他们这样的人是值得帮助的,而艾希礼·威尔克斯----呸!在我们这样一个天翻地覆的世界里,他这样的人是无用的,是没有价值的。每缝这个世界底儿朝天的时候,首先消失的就是他这样的人,怎么不会这样呢?他们没有资格继续生存下去,因为他们不斗争----也不知道怎样斗争。天翻地覆,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过去发生过,以后还会发生。一旦发生天翻地覆的大事变,个人的一切全都失去,人人平等,然后白手起家,大家都重新开始。所谓白手起家,就是说除了脑子好使手有劲之外,别的什么也没有。
  但有些人,比如艾希礼,脑子既不好使,手也没有劲,或者说,虽然脑子好使手有劲,却顾虑重重,不敢加以利用,就这样,他们沉了底,他们也应该沉底,这是自然规律,除掉这样的人,世界会更美好,但总有少数坚强的人能够挺过来,过些时候,他们就恢复到大事变之前的状况。"“你也过过穷日子!你刚才还说你父亲把你赶出家门的时候,你身无分文,"思嘉气愤地说。"我觉得你应理解而且同情艾希礼才对呀!"“我是理解他的,"瑞德说。“但如果说我同情他,那就见鬼了。南方投降以后,艾希礼的财产比我被赶出家门的时候多得多。他至少有些朋友肯收留他,而我是个被社会唾弃的人,但是艾希礼又为自己做了些什么呢?”“你要是拿他和你自己相比,你这个高傲自负的家伙,那为什么----感谢上帝,他和你不一样,他不愿意你那样把两手弄脏,和北方佬、冒险家投靠北方的人一块儿去赚钱,他是一个谨慎、正直的人。"“可是他并没有因为谨慎、正直而不接受一个女人给他的帮助,给他的钱。"“他不这样又怎么办呢?”
  “我怎么能说呢?我只知道我自己,被赶出来的时候干了什么,现在干什么。我只知道另外有些男人干了什么。我们发现在旧文明的废墟上有机会可以利用,于是我们就充分利用这个机会。有的光明磊落,有的见不得人,现在我们还尽可能利用这个机会。艾希礼之流在这个世界上也有同样的机会,却不加以利用。他们就是不会想办法,思嘉。而只有会想办法的人才有资格活下去。"瑞德说了些什么,思嘉几乎没有听进去,因为瑞德开始讲话时她回想起来的一些模糊印象。现在清楚了,她记得那天冷风吹过塔拉的果园,艾希礼面对着她,站在一堆准备做栏杆的木棍旁,两眼望着远处,他说----他说什么了?他得到一个很滑稽的外国名字,听起来像是异教徒的语言,他还谈到了世界的末日,当时她不理解他的意思,现在她明白了,感到非常吃惊,同时也有一种疲倦、不适的感觉。
  “哎,艾希礼说过----”
  “他说过什么?”
  “在塔拉的时候,他有一天谈到----谈到诸神的末日,谈到世界的末日,以及诸如类的傻话。"“啊,Gotterdammerung!"瑞德的眼神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还说什么?"“唉,记不清了,我当时也没注意听。噢,对了,他还说过什么强者通过,弱者被淘汰。""这么说,他是清楚的。这他就更难以忍受了。他们大部分人不清楚,也永远弄不清楚。
  他们一辈子都弄不明白,失去的幻影消失到哪里去了,他们只好默默地忍受着一切,既感到高傲,又感到无能为力,但艾希礼和他们不同,他是清楚的,他知道自己已被淘汰了。““不对,他没有被淘汰!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让他被淘汰。"瑞德静静地看着思嘉,他那棕色的脸膛是舒展的。
  “思嘉。你是怎么取得他的同意,到亚特兰大来为你经营这个木材厂的?当时他有没有极力推辞?"思嘉马上想起父亲葬礼之后她和艾希礼谈话的情景,但随即置之脑后。
  “当然没有,"他显得很生气的样子回答道,"我对他说我需要他帮忙,因为当时我信不过经管木材的那个家伙,弗兰克自己又忙得顾不上帮我,而且我也快要----快要生这个小爱拉了。他是很愿意来给我帮忙的。"“拿做母亲当借口可真是个不错的理由!原来你是这样说服他的。现在你把这个可怜虫放到你需要他的地方,并用他的责任心把他拴住,和用链子把你那些犯人拴住是没有区别的。我祝你们二人幸福。不过刚才一开始我就说了,今后不管你耍什么见不得人的鬼把戏,也别想再从我这里得到一分钱。你这个两面三刀的女人。"思嘉既生气,又失望,非常难过。她已经盘算了很久,想再向瑞德借钱在城里买一块地,再开一家木材厂。
  “我用不着你的钱。"她说。"我靠约翰尼·加勒格尔那个厂,赚了很多钱,因为现在不用自由的黑人了。我还有作抵押的钱,而且我们的店做黑人生意,也很赚钱。"“是啊,我听说了!你可真聪明,专门找那些生活没有着落的人,孤儿寡妇,愚昧无知的人,从他们身上捞钱。思嘉,你要是非捞不可,为什么不去找那些有钱有势的人,而非找这些软弱的穷人呢?自从罗宾汉到现在,劫富济贫才是最高尚的行为!"“那是因为穷人的钱好捞得多,而且捞起来也安全得多----姑且就用说你的这个"捞"字吧"思嘉直截了当地说。
  他悄悄地笑起来,连肩膀都抖动了。
  “思嘉,你是一个很坦率的流氓!”
  流氓!这话也能使她伤心,真有意思。她激动地对自己说,我可不是流氓埃至少她并不想去当流氓。她想当一个有地位的上等人。她突然回想起很多年前的情况,仿佛看见母亲在走来走去,层层的裙子沙沙作响,随身的香囊散发着清香,两只小手不知疲倦地为别人操劳,赢得了人们的爱戴、尊敬和怀念。想到这里,她心里突然感到非常难受。
  “你要是存心折磨我,那全是白费功夫,"她说,脸上显得有些疲倦。"我知道我近来已放松应有的谨慎,也不像小时候的教育要求的那样宽厚、和气。可是,瑞德,我也是没有办法呀。的确是没办法。不这样做又怎么办呢?那个北方佬闯进塔拉的时候,我要是手软一点,会怎么样呢?我和韦德,整个塔拉,我们所有的人,会有什么结果呢?我当时是应该----不过现在我连想也不愿意想了。还有乔斯·威尔克森来抢占房子的时候,我要是宽宏、谨慎又会怎么样呢?我们大家现在住到哪里去呢?还有我当时要是天真、顺从而没有盯着弗兰克去解决那倒霉的债务税金,我们就会----唉,不要说了。也许我是个流氓,瑞德,但我不会永远愿意当流氓的。
  可是这些年来,甚至现在,不这样又怎么办呢?我有什么别的出路呢?我觉得仿佛是在风暴中划一只装载很满的船,勉强保持在水面上已经很不容易了。我哪里还顾得上那些无关要紧的东西,那些放弃也并不可惜的东西,比如仪态端庄,以及----以及如此类型的东西,我非常害怕船会沉下去,就把看起来最不重要的东西全扔掉了。"“自尊心、体面、真诚、纯洁、宽厚,"他和颜悦色地一一列举。“思嘉,你做得很对呀!船要沉的时候,这些东西是重要的,可是看一看你周围的朋友吧,他们或者把船安全地划到岸边,使货物完好无损,或者宁愿仪容整平地全船覆没。"“他们是一群大傻瓜,"她怒气冲冲地说。"此一时彼一时嘛,等我有了很多钱,我也会像说的那样好好地去做人,我会做一个老实忠厚的人。到时候我就做得起老实人了。"“现在你也做得起----但是你并不愿意去做。落水后的货物是难以打捞上来的即使打捞上来,也往往损坏得面目全非,无法恢复原状了。恐怕等你认为有能力把你扔掉的体面、纯洁与宽厚打捞上来的时候,你会发现它们已经在海里起了很大变化,但我想并没有变得充实,变得新奇。……"他突然站起来,拿起帽子。
  “你要走吗?”
  “是的。你不觉得松了一口气吗?你要是还有良心的话,我走以后,你就好好扪心自问自己的良心吧。"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低头看了看孩子,伸出一个手指让孩子来抓。
  “我想弗兰克一定美得很吧?”
  “当然了,当然。”
  “我想他一定为孩子作了很多按排?”
  “哎呀,你难道不知道男人对孩子总是胡思乱想。"“那就告诉他,"瑞德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告诉他如果他想实现他对孩子的那些安排,他就最好晚上多待在家里,而不要像现在这样。"“你这是什么意思?”“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告诉他待在家里。"“你这个坏蛋!你怎么敢说可怜的弗兰克会—-"“哎呀,我的天啊!"瑞德放声大笑起来。"我不是说他去玩儿女人去了!弗兰克!啊,我的天啊!"他一边笑着,一边走下台阶。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23:04: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四章
  三月里的一天下午,天气很冷,风也很大,思嘉把彩毯往上拉了拉,掖在胳臂底下,这时她正赶车沿着迪凯特街到约翰·加勒格尔的木材厂去,近来独自一人赶车外出是很危险的,这一点她也知道,而且现在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危险,这是因为对黑人完全失去了控制。正如艾希礼所说的那样,自从州议会拒绝批准那修正案以来,可真吃不了兜着了。州议会断然拒绝,好像给了北方佬一记耳光,北方佬一怒之下要进行报复,而且来得很快很猛。北方佬为了达到要把黑人选举权强加于佐治亚州这个目的,他们宣布佐治亚发生了叛乱,宣布在这里实行最严厉的戒严。佐治州作为一个州已经被消灭了。和弗罗里达州和亚拉巴马州排在一起,编为第三军事区,受一位联邦将军管辖。
  如果说在此以前生活不安全,人心不定,现在就更加如此,前一年宣布的军事条令当时似乎很严厉,现在和波普将军宣布的条令一比就显得温和多了。面对着黑人统治的可能性,前景暗淡,没有一点希望,有不满情绪的佐治亚州惴惴不安,处于痛苦之中。至于黑人,他们看到了并且念念不忘。
  新近获得的重要地位,由于他们意识到有北方佬军队给他们撑腰打气,他们暴行就愈演愈烈,谁也别想得到安全。
  在这个混乱和恐怖的时期,思嘉感到害怕了----虽然害怕,却很坚定,她仍旧像过去一样独自一人赶着车来来去去,并把弗兰克的手枪插在马车缝里,以备不时之需。她默默地诅咒州议会,不该给大家带来这更大的灾难。这种好看的大无畏的立场,这种人人赞扬的豪爽行动,究竟会有什么好处?
  只可能把事情搞得更糟。
  再往前走不远有一条小路,然后穿过一片光秃秃的小树林通到沟底,这里便是棚户区。思嘉吆喝了一声,让马快点跑。她每次从这里经过都感到非常紧张。因为这里有一些军队扔下的帐篷。还有一些石头房子,又脏又乱又臭。这是亚持兰大城内域外名声最坏的一个地方,因为这个肮脏的地方住着一些走投无路黑人,当妓女的黑人,还有一些下层的穷白人,听说黑人或白人犯了罪的,也躲到这里来,北方佬军队要是追捕某个人,首先就到这里来搜查。枪杀刀砍的事件在这里更是经常发生。当局没办法也懒得调查,一般就让住在这里的人自己解决那些见不得人的麻烦事,后面的树林里有一个造酒的作坊,能用玉米产生劣质威士忌。到了晚上,沟底的小屋里就传出醉鬼的嚎叫和咒骂声。
  就连北方佬也承认这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应当加以铲除,可是他们并没有采取行动,使亚特兰大和迪凯特居民感到愤怒,呼声甚高,因为他们往来于这两个城市之间,非走这条路不可。男人路过棚户区都把手枪套解开,正派女人根本就不愿意路过这里,即便有丈夫保护也不愿意,因为常有黑人中的浪荡女人喝得醉醺醺的,坐在路旁说些粗话辱骂行人。
  过去只要有阿尔奇在思嘉身边,她就不把这棚户区放在眼里,因为就连最放肆的黑人女人也不敢当着她的面笑一笑,可是自从她不得不自己驾车以来,已经出了多少次使人不愉快或令人伤脑筋的事,她每次驾车从那里经过。那些浪荡女人似乎都要出来捣乱。她没有办法,只好置之不理,自己生闷气,回家以后,她也不敢把这些事给邻居或者家里人说,从他们那里得到一点安慰,因为邻成们会得意地说:“啊,你还指望什么好事吗?"家里人就会拼命劝说,让她不要再去,而她是决对不可能就此不出去的。
  谢天谢地,今天路边倒没有衣衫褴褛的女人,她路过通向棚户区的那条小路时,看见午后暗淡的斜阳下,一片小破房子趴在沟底,顿时产生了一阵厌恶的感觉,一阵凉风吹来,她闻到烧木柴的气味,炸猪肉的气味,还有没人打扫的露天厕所的气味,混在一起,真叫人呕心。她把头一扭,熟练地把缰绳在马背上一抖,马儿加快了速度,拐了一个小弯,继续向前跑去。
  她刚想松了一口气,突然又吓得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因为有一个身材高大的黑人悄悄地从一棵大橡树后面溜了出来,她虽然受了一惊,但还没有被糊涂。霎时间,她把车停住,一把抓起弗兰克的手枪。
  “你要干什么?"她使出最大的力气,正颜历色地喝道。那黑人又缩到大树后面,从他回话的声音可以听得出,他是很害怕的。
  “哎呀,思嘉小姐,别开枪,我是大个子萨姆呀!"大个子萨姆!一时间她不明白他的话,萨姆本来在塔拉当工头,围城的日子里她还最后见过他一面。他怎么。……“出来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不是萨姆!"那个人犹犹豫豫地从大树后面出来,他是个邋遢的大个子,光着脚,下身是斜纹布裤子,上身是蓝色的联邦制服,他穿着又短又瘦。思嘉认出来了,这的确是萨姆,就把手枪放回的处,脸上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啊,萨姆!见到你,我真高兴!”
  萨姆连忙冲到马车旁,两眼兴奋得转个不停,洁白的牙齿闪闪发光,像大腿一样大的两只黑手,紧紧地攥住思嘉伸给他的手。他那西瓜瓤一样红的舌头不停地翻动着,他高兴得整个身子左右来回扭动着,这动作竟像看门狗跳来跳去一样可笑。
  “我的老天爷,能再见到家里的人,可真太好了!"他说,一面使劲攥着思嘉的手,她觉得骨头都要攥裂了。"您怎么也这么坏,使起枪来了,思嘉小姐?”“这年头里,坏人太多了,萨姆,我不得不使枪埃你到底在棚户区这个糟糕的地方干什么,你是个体面的黑人呀?怎么不到城里去找我啊?"“思嘉小姐,我不住在棚户区,只是在这里待一阵子。我才不住在这个地方哩。一辈子没见过这么懒的黑人。我也不知道您就在亚特兰大,我还以为您在塔拉呢。我原想一有机会就回塔拉去。"“自从围城以后,你就一直待在亚特兰大吗?"“没有,小姐!我还到别处去过。"这时他松了手,思嘉忍着疼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看骨头是否仍然完好。"您还记得最后一次看见我的时候吗?"思嘉回想起来,那是围城前的一天,天气很炎热,她和瑞德坐在马车里,一伙黑人以萨姆为首,排着队穿过尘土飞扬的大街,朝战壕走去,一面高唱《去吧,摩西》。思嘉想到这里,点了点头。
  “唉,我拼命挖壕沟,装沙袋,一直干到联盟军离开亚特兰大。带领我们的队长被打死了,没人说怎么办,我就在林子里躲了起来。我想回塔拉去,可又听说塔拉一带全烧光了。
  另外,我想回也回不去。没有通行证所叫巡逻队抓去。后来北方佬来了,有个军官是个上校,他看中了我,叫我去给他喂马,擦靴子。
  “是啊,小姐,我那时候可神气了,当上了跟班的。和波克一样,可我本来是个庄稼汉呀。我没告诉上校我是个庄稼汉,他----您知道,思嘉小姐,北方佬糊涂得很他们根本不分清楚!就这样,谢尔曼将军开到萨瓦纳,我也跟着上校到了萨瓦纳。天啊,思嘉小姐,那一路上,从来没见过那么可怕的事。抢啊,烧啊----思嘉小姐,他们烧没烧塔拉?"“他们是放了火,可我们把火扑灭了。"“噢,那就好了。塔拉是我的家,我还想回去呢。仗打完了以后,上校对我说:'萨姆,跟我回北方去吧,我多给你工钱。'当时我和其他黑人一样,很想尝尝这自由的味道再回家,所以就跟着上校到了北方,我们去了华盛顿,去了纽约,后来还到了波士顿,上校的家在那里。是哪,小姐,我这个黑人跑的地方还不少呢!思嘉小姐,北方佬的大街上,车呀,马呀,多得很呢!我老怕叫车压着哩!"“你喜欢北方吗,萨姆?”“也喜欢----也不喜欢。那个上校是个大好人,他了解黑人,他太太就不一样,他太太头一次见我,称我‘先生',她老这么叫我,我觉得很别扭。后来上校告诉她叫我'萨姆',她才叫我'萨姆'的。可是所有北方人,头一次见到我,都叫我'奥哈拉先生'。他们还请我和他们坐在一起,好像我和他们是一样的。不过我从来没和白人坐在一起过,现在太老了,也学不会了。他们待我就像待他们自己人一样,思嘉小姐,可是他们心里并不喜欢我----他们不喜欢黑人,他们怕我,因为我块儿大。
  他们还老问我猫狗怎么追我,我怎么挨打。可是天知道,思嘉小姐,我没有挨过打呀!你知道杰拉尔德老爷从不让人打我这样一个不值钱的黑人。
  “我把情况告诉他们,还对他们说太太对待黑人多么好,我得肺炎的时候,她连觉也不睡,细心照料我一个星期,可他们都不相信。思嘉小姐,我想念太太,想念塔拉。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一天晚上就溜出来,上了一辆货车,一直坐到亚特兰大。您要是给我买张票,我马上就回塔拉去,我回去看看老爷。这自由我可是受够了,我愿意有个人安排我按时吃得饱饱的,告诉我干什么,不干什么。生了病还照顾我。我要是再得了肺炎怎么办?那北方佬的太太能照料我吗?不可能,她可以称我'奥哈拉先生',但是她不会照顾我的。可是太太,我要是病了,她会照顾我的----思嘉小姐,您怎么了?"“爸爸和母亲都死了,萨姆。"“死了?思嘉小姐,您在开玩笑吧。您不应该这样对待我的!"“不是开玩笑,是真的,母亲是在谢尔曼的军队开到塔拉的时候死的。爸爸----他是去年六月去世的。唉,萨姆,别哭埃不要哭了!你要再哭,我也受不了!萨姆,别哭!我实在受不了。现在咱们不谈这个了。以后有时候我再详细给你说。……苏伦小姐在塔拉,她嫁了一个非常好的丈夫,是威尔·本廷先生。卡琳小姐,她在一个----"思嘉没有说下去,她对这个哭哭啼啼的大汉,怎么能把修道院是什么地方说清楚呢。"她现在住在查尔斯顿,不过波克和百里茜都还在塔拉……来,萨姆,擦擦鼻子。你真想回家去吗?"“是的,可这个家不像我想像的那样有太太在----"“萨姆,留在亚特兰大,给我干活儿怎么样?现在到处坏人这么多,我非常需要一个赶车的人。”“是啊,思嘉小姐。您肯定是需要的,我一直想对您说,您一个人赶着车到处跑可不行啊,您不知道现在黑人有多么坏呀,特别是住在这棚户区的人。您这样可不安全呢。我在棚户区只待了两天,就听见他们议论您了,昨天您经过这里,那些下贱的黑女人冲着您大叫。当时我就认出您来了,可您的车跑得太快,我没追上。不过我让那些人掉了层皮,真的,萨姆,您没注意她们今天就没出来吗?”“我倒是注意到了,这真得谢谢你,萨姆。怎么样,给我赶车好吗?"“思嘉小姐,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我想我还是回塔拉去吧。"萨姆低下头,他那露着的大拇指指头在地上划来划去,不知他为什么有些紧张。
  “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我多给你工钱,你一定要留在我这里。"他那张傻呼呼的黑黑的大脸膛,和孩子的脸一样容易看出内心的感情。他抬头看了看思嘉,脸上露出惊惶的神情。他走到近处,靠在马车边上,悄悄地说:“思嘉小姐,我非离开亚特兰大不可。我一定要到塔拉去,我一到那里,他们就找不着我了,我----我杀了一个人。"“一个黑人?"“不,是一个白人,是一个北方佬大兵,他们正在找我,所以我才待在棚户区。"“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喝醉了,朝我说了些很难听的话,我受不了,就掐住了他的脖了----我并没不想起死他,思嘉小姐,可我的手特别有劲,一会儿的工夫,他就死了。我吓坏了,不知怎么办才好。所以就躲到这里来了。昨天看见您从这里经过,我就说:'上帝保佑,这不是思嘉小姐吗?她照顾过我,她不会让北方佬把我抓走的,一定会送我回塔拉。"“你说他们在追捕你?他们怎么知道是你干的呢?"“是的,我这么大个子,他们不会弄错了。我想我大概是全亚特兰大最高的黑人了。昨天昨上他们已经到这里来找过我了,有一个黑人姑娘,把我藏在树林里一个洞里了,他们走了我才出来。"思嘉皱了皱眉头坐了一会儿。她一点也没有因为萨姆杀了人而感到震惊,或者伤心,而是因为不能用他赶车而感到失望。像萨姆这样身材高大的黑人当保镖,不比阿尔奇差。她总得想法把他平平安安地送到塔拉去,当然不能让当局把他抓去。这个黑人很有用,把他绞死可太可惜了。是啊,他是塔拉用过的最好的工头了!思嘉根本没想到他已经自由了。在她心目中,他仍然是属于她的,和波克、嬷嬷、彼得、厨娘、百里茜都一样,他仍然是"我们这个家庭中的一员",因此必须受到保护。
  “我今天晚上就送你回塔拉去,"她最后说。"萨姆,现在我还要往前面赶路,天黑以前还要回到家里。你就在这里等我回来。你要去的地方,谁也别告诉,你要是有帽子,拿来,可以遮一遮脸。"“我没有帽子呀!"“那就给你两毛五分钱,从这里的黑人那里买一顶,然后到这里来等我。"“好吧,小姐,"现在又有人告诉他做什么了,他松了口气。脸上也显得精神了。
  思嘉一边赶路一边想。威尔肯定欢迎这样好的一个庄稼汉到塔拉来。波克干地里活儿一直干得不大好,将来也不会干得好。有了萨姆,波克就可以到亚特兰大来,和迪尔茜待在一起,这是父亲去世的时候她答应过的。
  她赶到木材厂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了,没想到会在外面待到这到晚。约翰尼·加勒格尔站在一所破房子的门廓上,这房子是这家小木材厂的厨房。还有一所石头房子,是睡觉的地方,房前有一根大木头,上面坐着四个犯人,这就是思嘉派给约翰尼的五个犯人之中的四个。他们穿的囚服,因为有汗,又脏又臭。他们拖着疲倦的脚步走动时,脚镣发出哗啦哗的响声。这几个人都带着一种消沉、绝望的眼神。思嘉一眼就看出,他们都很瘦,健康状况很差。可是就在不久以前,她把他们雇来的时候,他们都是挺结实的呀。思嘉下了车,这些人连眼皮也不抬,只有约翰尼转过脸来,还顺手把帽子摘下来,向思嘉打了个招呼,他那棕色的小脸盘儿硬得像核桃一样。
  “我不喜欢这些人这个样子,"她直截了当说。"看上去,他们身体不好,还有一个在哪里?"“他说他有玻"约翰尼要理不理的说。"在里边躺着呢。"“他有什么病?"“多半是懒玻"“我去看看他。"“你别去,说不定他光着身子哩。我会照顾他的。他明天就上班。"思嘉犹豫了一下,她看见一个犯人无力地抬起头来瞪了约翰尼一眼,表现出深恶痛绝的样子,接着又低下头,两眼看地了。
  “你用鞭了抽他们吗?”
  “对不起,肯尼迪太太,现在是谁在管这个厂子?你说过你让我负责管这个厂。我可以随意使唤。你没有什么可指我的,对不对?我比埃尔辛先生了的木材多一倍,难道不是这样吗?"“的确是这样,"思嘉说,但她打了一个寒噤,仿佛有一只鹅踩了她的坟。
  她觉得这个地方和这些难看的房子有一种可怕的气氛,而过去休·埃尔辛经管的时候,根本就没有这种气氛。她还觉得这里有一种孤独、与世隔绝的感觉,这也使她不寒而栗。
  这些犯人与外界离得那么远,什么联系也没有,任凭约翰尼·加勒格尔摆布。他要是想抽打他们,或用别的办法虐待他们,她是无从知道的,犯人是不敢向她诉苦的,他们怕她走了以后受到更重更严厉的惩罚。
  “这些人看上去怎么这样瘦埃你让他们全吃饱吗?天知道,我在伙食上花的钱足可以把他们喂得像猪一样肥。上个月,光是面粉和猪肉我就花了三十块钱,晚饭你给他们吃什么?“思嘉边说边走到厨房前面,往里面看了看。有一个黑白混血的胖女人正在一只生了锈的旧炉子前做饭,一见思嘉,轻轻地行了个礼,又接着搅她煮的黑眼豆,思嘉知道约翰尼·加勒格尔和这个女人同居,但她觉得还是不理会这件事为好,她看得出来,除了豆子和玉米饼子之外,并没有准备什么别的可吃的东西。
  “还有什么别的给他们吃呢?”
  “没有。”
  “豆子里没搁点腌肉吗?”
  “没有。”
  “也没搁点炖咸肉吗?黑眼豆不搁咸肉可不好吃,吃了不长劲儿呀,为什么不搁点咸肉?"“约翰尼先生说用不着搁咸肉。"“你给我往里搁。你们的东西都放在哪里?"那女人显得很害怕,她的眼睛朝着放食品的壁看了看,思嘉走过去使劲一下子把门打开,只见地上放着一桶打开的玉米面,一小口袋面粉,一磅咖啡,一点白糖,一加仑主高梁饴,还有两只火腿,其中一只火腿在架子上,是最近才做熟的,只切掉了一两片。思嘉气冲冲地回过头来看约翰尼,约翰尼也是满脸怒气,并用冷冰冰的眼睛看着她。
  “我上星期派人送来的五袋白面到哪里去了?那一口袋糖和咖啡呢?我还派人送过五只火腿,十磅腌肉,还有那么多甘薯和爱尔兰土豆。这些东西都到哪里去了?就算你一天给他们做五顿饭吃,也不至于一个星期就都用光埃你卖了!你一定是卖了,你这个贼!把我送来的好东西全卖了,把钱装进了自己的腰包,然后就给这些人吃干豆子、玉米饼子。他们怪不得这么瘦呢。你给我让开!"她怒气冲冲地从他身旁走过,来到门廓上。
  “你,头上那个----对,就是你。给我过来!"那人站起来,吃力地向她走来,脚镣哗啦啦地直响,她看了看他光着的脚脖子,磨得通红,甚至都磨破了。
  “你最后一次吃火腿是什么时候?”
  那人低着头往地下看。
  “说话呀!”
  那人还是站在那里不吭声,垂头丧气的样子,后来他终于抬起头来看了看思嘉一眼,好像在恳求她,接着又把头低下去了。
  “不敢说,是不是?那好吧,你到食品柜把架子上的火腿拿来。丽贝卡,把刀给他,让他拿过去和那几个把它分了,丽贝卡,给这几个人准备点饼干和咖啡。多给他们点高梁饴。马上动手,我要看着你拿给他们。"“那是约翰尼先生自己的面粉和咖啡,"丽贝卡低声说,害怕得不得了。
  “约翰尼先生自己的?真可笑!这么说,那火腿也是他自己的了,叫你怎么办,就怎么办。动手吧,约翰尼·加勒格尔,跟我到马车这里来一下。"她大步穿过那到处都是拉圾的院子,上了车,看见那些人一面撕火腿,一面拼命往嘴里塞,仿佛很害怕会有人随时拿走似的。她看到这情景,虽然还在生气,也算得到了一点安慰。
  “你是个少见的大流氓!"她气愤到了极点地对约翰尼喊道。这时给翰尼站在车轮旁,耷拉着眼皮,帽子戴在后脑勺上。"我送来的这些吃的,你如数还我钱吧。以后,吃的东西按每天送,不按月送了。那你就没法跟我捣鬼了。"“以后我就不在这里了,"翰尼·加勒格尔说。
  “你是说要走吗?”
  这时,思嘉很想说:“滚就滚吧!"话都说到嘴边停了,冷静一想,还是很慎重。约翰尼要是一走。她可怎么办呢?他比休出的木材多一倍呀。她手上正还有一项大宗定货,数量之大,从未有过,而且还要得很急,一定要把这批木材如送到亚特兰大。约翰尼要是走了,她又能及时找谁来接着管这个厂呢?
  “是的,我是要走。你是让我在这里全面负责的,你还说只要求我尽量多出木材。并没有告诉我应该怎样管这个厂,现在更不必多此一举了,我这木材是怎么搞出来的,这不干你的事。你不能责怪我不守信用。我为你赚了钱,挣了我那份薪水----有外块可捞,我也决不放过,可是你突然跑来插一杠子,管这,管那,当着众人的面让我威信扫地。这教我以后怎么维持纪律呢?这些人,有时候打他们一顿有什么关系?
  这些懒骨头,打他们一顿还算便宜他们呢。他们吃不饱,他们的要求满足不了,这又有什么关系?因为他们不配有什么更好的待遇,咱们要么互不干涉,要么我今天晚上就走。”他这时板着的面孔看上去比石头还坚硬,思嘉进退两难了。他要是今天晚上就走,她怎么办呢。她不可能整夜待在这里看着这些犯人埃思嘉这种进退两难的心情在她的眼神里流露出来,因为约翰尼的表情也悄悄地发生了变化。他的脸没有刚才绷得那么紧了,说话的语气也婉转一些了。
  “天不早了,肯尼迪太太,您最好还是回家去吧。我们总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就闹翻了呀?这么办吧,您下个月扣我十块钱工资,这件事就算了结了。"思嘉的眼睛不由得转向那帮可怜的人,他们还在那里拼命啃火腿,她还想到那个在透风的破房子里躺着的病人,她得把约翰·加勒格尔赶走。他是个贼,是个惨无人道的人。谁知道她不在的时候他是怎样对待这些犯人的。可是另一方面,这个人很能干,她碰巧现在正需要一个能干的人,现在可不能让他走埃他能替她赚钱呀。今后她一定要想办法让犯人吃上他们该吃的东西。
  “我要扣你20块钱工资,"她狠狠地说。"明天早上我再来跟你谈这件事。”她随手抓起缰绳,但她知道这件事不会再谈了。她知道这件事就算了结了,而且她知道约翰尼对这一点也是很清楚的。
  思嘉赶着马车沿着小路朝迪凯特街奔去。这时她的良心和她那赚钱的欲望相互展开了激烈的斗争,她知道自己不该把那些人的性命交给一个铁石心肠的小个子,任凭他去处置。
  如果他造成任何一个犯人的死亡,那么她也有推卸不掉的责任,因为她明知道此人惨无人道,却还让他管他们。可是----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他们也不该犯罪呀。要是他们犯了法,被抓住了,受到不好的待遇就活该了。想到这里,她似乎有点安心了,可是等她上了大路以后,犯人们那一张张无精打采的绝望的面孔又不断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唉,以后再想吧,"她的决心一下,就把这件事推进了她心中的木材库,把大门也关上了。
  思嘉来到棚户区前面的大路拐弯的地方,这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去了,附近的树林黑黝黝的,阴森森的。太阳一落,暮色中大地笼罩着刺骨的寒气,冷风吹过黑暗的树林,秃枝断裂,枯叶沙沙作响。她从来没有这么晚一个人待在外面,因此她很紧张,盼望赶快回到家里。
  大个子萨姆连影子也没有,思嘉只得停下来等他,不禁为他担起心来,他不在这里,是不是让北方佬抓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听见通往村子的小路上有脚步声传来,才松了一口气,她想,萨姆让她等这么久,一会儿非要好好训斥他一顿不可。
  但是从大路拐弯的地方过来的不是萨姆。
  来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大个子白人,和一个小个子黑人,前胸后背都像是个大猩猩,她赶紧抖动缰绳,顺手抄起手枪。
  这马刚刚走步,因那白人伸手一拦,便又突然愣住了。
  “太太,"那白人说,"给我一个两毛五的硬币吧。饿坏了!"“闪开,闪开!“她一面回答,一面尽量保持镇定。"我没带钱。驾!驾!快跑!"那人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马笼头。
  “抓住她!"他对那黑人喊道:“她的钱大概在胸口那儿!"下面发生的事对思嘉来说就像一场恶梦。一切都发生得那快。她只记得她抄起手枪。但她本能地觉得不能对那白人开枪,怕伤了马。那黑人脸上挂着淫荡的微笑,朝着马车跑来,她就对他开了枪,打中了没有,根本不知道。不过紧接着她的手被人紧紧抓住,几乎把手腕子都折断,枪也马上被抢走了。那黑人突然出现在她身旁,因为靠得近,连他身上的臭味儿都闻见了。那黑人想把她拉下车去,她就用那只还能活动的手拼命挣扎,抓那人的脸,后来她觉得那人的大手摸到了她的喉咙,只听哧的一声,她的紧身衣从领口到腰全给撕开了,接着那黑手就在她胸口乱摸。她从来没感到过这么害怕,这么厌恶,就像发疯似地大喊大叫起来。
  “快堵住她的嘴!快把她拉下来!"那白人喊道。于是黑人便在思嘉脸上乱摸,摸到了她的嘴,她拼命咬了那人的手,接着又喊叫起来。这时她听见那白人的咒骂声,因此她意识到这漆黑的马路上还有第三个人。萨姆朝这个黑人冲过来,他才松开堵住她嘴的那只手,跳了下去。
  “快跑哇,思嘉小姐!"萨姆喊道,一面还在与那个黑人交手。思嘉颤抖着,喊叫着,抓起缰绳和鞭子,把那马一抽就跑起来,她感到轮子底下压着一件软软的有弹性的东西,原来是那白人,萨姆把他打倒以后,他就躺在那里了。
  思嘉已吓破了胆,不停地抽打那骑马,马也跑得飞快,弄得马车又颠又摇晃,惊吓之中,思嘉觉得后面有跑动的脚步声,她就连连对马吆喝,让它再跑快点儿。她要是再落到那个黑腥腥手里,就是死了,也不能再让他碰她一碰。
  这时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思嘉小姐,停下!"她没敢让马放慢步子,先战战兢兢地回头一看,原来是萨姆跟在后面奔跑,两条腿快得像动力很大的活塞。思嘉停住车,萨姆赶到跟前,纵身跳到车上,但因快儿大,把思嘉挤到了一边,他脸上,汗水和血混在一起往下淌。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您伤着了没有?他们伤着您了没有?"思嘉紧张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见萨姆的视线很快移动了一下,朝别处看去,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紧身衣已经撕到了腰,光光的胸脯和内衣都露在外面,她吓得哆哆嗦嗦地把撕开的两边拉在一起,低下头,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把缰绳给我,”萨姆说着,就把缰绳从她手里抢了过去。
  “好马,快跑啊!”
  鞭子一响,那马一惊,接着就狂奔起来,差一点把车甩到沟里去。
  “但愿我把那个黑鬼弄死的,不过我没来得及看清楚,"他气喘吁吁地说。"他要是伤害了您,思嘉小姐,我就非回去把他弄死不可。"“不要----不要----快走吧,"她呜咽着说。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23:04: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五章
  那天晚上,弗兰克把思嘉、皮蒂姑妈和孩子们安顿在媚兰家以后,就和艾希礼一起骑马出去了。思嘉几乎要大发雷霆伤心地落泪了。在这样的一天晚上,他怎么还要出去参加什么政治集会呢?政治集会!就在这天晚上,她刚在外面受了欺侮,而且当时说不定还会出什么事,他怎么能这么对待她呢?这个人可真自私自利,没心肝,当她哭着,敞着怀,萨姆把她抱进屋来时,他一直很平静,他这种态度简直能把人气疯了。她一面哭,一面诉说事情经过。他都始终没有着急,他只慢条斯里地问:“宝贝儿,你是伤着了----还是光是受了惊?”她当时又气又恼,说不出话来,萨姆就主动替她说只是受了点惊。
  “他们没来得及再撕她的衣服,我就赶到了。"“萨姆,你是个好孩子,我会记住你的好处。要是我能帮你做点什么----"“是的,先生,您可以送我到塔拉去。越快越好!北方佬正在抓我呢。"弗兰克听他这么说,也是很平静,而且也没再问什么,弗兰克的表情很像他在托尼来敲门的那天晚上的表情,仿佛这应该是男人的事,而且处理起来越少说话,越不动感情越好。
  “你去上车吧。我叫彼得今天晚上就送你,把你送到拉甫雷迪,你先在树林子躲一夜,明天一早坐火车去琼斯博罗,这样比较稳妥。……啊,宝贝,别哭了,事情已经过去了,也并没有伤着你。皮蒂姑妈,请把嗅盐拿来给我用用,好吗?嬷嬷,去给思嘉小姐倒杯酒来。“这时思嘉又大声哭起来,这一次是生气而哭的,她需要得到他的安慰,需要他表示愤怒,说要为她报仇,她甚至希望他对她发火,说早就告诉她会出这样的事----怎么都行,就别这样显得平静而无所谓的样子,认为她没有遇到什么大不了的危险,他虽然表示很关心,很体贴,可就像是心不在焉,好像还有什么事,比这重要得多。
  原来这件重要的事就是参加一次小小的政治集会。
  思嘉听到弗兰克让她换衣服,准备送她到媚兰家去待一晚上,她真不敢相信自己是不是听清楚了。他应该知道她今天碰上这样的事有多么痛苦,现在已经筋疲力尽了,而且神经受了刺激,极需躺在床上,盖上毯子,暖暖和和地休息休息,再来一块热砖头暖暖脚,来一杯热甜酒压压惊,怎么会有心思到媚兰家去待一晚上呢。弗兰克要是真爱她,在这样一天的晚上,无论有什么重要的事,他也不能离开她的身边呀。他应该在家里守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对她说,她要是真出一什么事,他也就活不成了,等他今天晚上回来,他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一定要把这个想法告诉他。
  每逢弗兰克和艾希礼一道外出,女眷们都聚集在媚兰的小客厅里做针线活儿,气氛总是很宁静的,今晚也不例外,屋里炉火熊熊,使人感到很温暖而愉快。桌上的灯发出幽静的黄色光芒,照在四个女人光亮的头发上,她们就在这盏灯下埋头做针线。四个人的裙子轻轻飘动,八只小巧的脚轻轻地搭在脚凳上,育儿室的门开着,可以听到从里面传出韦德、爱拉和小博的轻微的呼吸声。阿尔奇坐在壁炉前的一张凳子上,背对着炉火,满嘴的烟叶把腮帮子撑得鼓鼓的,他在那里认真地削一块木头,这个蓬头垢面的老头儿和四位梳妆整齐、衣着讲究的妇人在一起,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仿佛他是一只花白的凶猛的看门老狗,而她们则是四只温顺可爱的小猫。
  媚兰用略带气愤的口气没完没了地轻声述说最近妇女竖琴乐队发火的事,在讨论下次音乐会出什么节目的问题上,妇女们竖琴乐队未能和男声合唱团取得一致意见,于是当天下午就找到媚兰,宣布她们全都要退出乐团。媚兰尽全力解说协调,才说服她们暂不实行这项决定。
  思嘉的心情依然没有平静,听媚兰这样滔滔不绝地反复讲述,几乎忍不住大喊:“去他妈的妇女竖琴乐队!"她非常想详细谈一谈她自己的可怕经历,让大家分担一下她所受到的惊吓。她想告诉她们自己当时是多么勇敢,这样她就可以借自己的声音向自己证实自己当时的确是很勇敢的。可是每当地提起这个话题,媚兰就巧妙地扯到别的无聊的事情上去。
  这使得思嘉大为不满,几乎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这些人怎么都和弗兰克一样坏呢!
  她刚逃脱那么可怕一次遭遇,这些人怎么就这样坦然,这样无动于衷?如果让她说一说,她会感到好受些,可这些人连这样一个机会也不给她,真是太缺乏起码的礼貌。
  这天下午发生的事对她震动太大了,虽然她不肯承认,连对自己也不肯承认这一点。她只要一想起黄昏时在树林附近的路上,一张凶恶的黑脸在暗处向她窥视,就吓得她浑身哆嗦,她一想起那只黑手在她胸口乱抓,要是萨姆不来,还要可能会发生什么事,她就把头垂得更低,把眼睛闭得紧紧的。
  她坐在这平静的客厅里沉默不语,一面想尽力安心做针线,一面听着媚兰说话,可是越是这样,她的神经绷得越紧,她觉得她的神经紧张得随时都会像班卓琴的弦一样砰的一声绷断的。
  阿尔奇在那里削木头,她也感到不舒服,对着他直皱眉头。突然她又觉得奇怪,他为什么要坐在那里削木头呢?往常他晚上守卫的时候,总是直挺挺在躺在大沙发上睡觉,鼾声震耳,每呼一口气都把他那长胡子吹起来。使她觉得更为奇怪的是无论是媚兰,还是英迪亚。谁也不提醒他在地上铺张纸,免得木屑掉得到处都是。他已经把炉前的地毯弄得满是木屑一塌糊涂,她们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
  她正看着阿尔奇,他突然一转身往火上吐了大口嚼烟叶的唾沫,声音之大,使得英迪亚、媚兰和皮蒂都跳了起来,好像方才响了一颗炸弹。
  “至于这么大声儿吗?"英迪亚说。她因为又紧张,心情不愉快,声音都有些嘶哑了。思嘉看了看她,感到很奇怪,因为英迪亚一向是比较矜持的。
  阿尔奇也两眼盯着她,不甘示弱。
  “我看就是这样,"他顶了一句,又吐了一口。媚兰朝着英迪亚皱了皱眉。
  “我就喜欢爸爸从来不嚼烟叶,"皮蒂姑妈开口说话了。媚兰眉头皱得更厉害了,她回过头来说皮蒂,思嘉还没听见她说过这么难听的话呢。
  “唔,别说了,姑妈。你真不会说话。”
  “哎哟!"皮蒂说着就把针线活儿往腿上一撂,嘴也撅了起来。"我可告诉你们,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今天晚上是犯了什么玻你和英迪亚还不如两根木头棍子好说话呢。"谁也没理睬她。媚兰并没有因为说话太冲而向她赔不是,只安安静静地继续做起针线来。
  “你的针脚太大了,"皮蒂得意地说,"全得拆下来重做。
  你是怎么了?”
  媚兰一声不吭,不回答她。
  她们出了什么事吗?思嘉感到很纳闷,她是不是光去想自己受惊吓而没注意?真的,虽然媚兰千方百计想使大家觉得今天晚上和过去一起度过的许多夜晚没什么两样。但气氛却与往常不同。这种紧张气氛不可能完全是由于下午的事情大家感到吃惊而引起的。思嘉偷偷地看另外几个人,碰巧英迪亚也在看她。她感到心里很不舒服,因为英迪亚长时间地打量她,冷酷的眼神包含的不是痛恨与鄙视,而是更强列的感情。
  “看样子她认为我是罪魁祸首了。"思嘉愤怒地这样想。
  英迪亚把视线又转到阿尔奇身上,刚才脸上那种不耐烦的神色已经一扫而光,用一种焦急询问的眼光望着他。但阿尔奇并不理会她。他倒是在看思嘉和英迪亚一样冷冰冰地看着她。
  媚兰没有再说什么,屋里鸦雀无声,在沉寂中,思嘉听见外面起风了。她突然觉得这是一个很不愉快的夜晚,现在她开始感到气氛紧张,心想也许整个晚上气氛都是紧张的,只是自己过于烦恼,没有注意吧。阿尔奇的脸上显出一种警惕、等待的神色,他竖着两只毛茸茸的耳朵,像只老山猫一样,媚兰和英迪亚也都是忍着心中的不安,一听见路上有马蹄声,或凄风吹动秃枝发出的阵阵呜咽声,或枯叶在草坪上滚动发出的沙沙声,她们都要放下手中的活儿,抬起头来静听,炉火中木柴轻微的爆裂声也会使她们吃惊的,仿佛听到有人偷偷走来的脚步声。
  肯定是出什么事了,但她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事情仍在进行之中,她却一无所知。看一看皮蒂姑妈那胖乎乎的善良的脸,皱着眉,撅着嘴,就知道她和自己一样莫名其妙。
  但是阿尔奇、媚兰和英迪亚是知道的。在寂静之中,她几乎可以感觉得出英迪亚和媚兰思绪翻滚,犹如关在笼子里的松鼠疯狂地跳动一般。虽然她们表面装得若无其事,她们是肯定知道一些情况的,是料到要发生什么事的。她们这种内心的不安也传给了思嘉,使得她也更加烦燥紧张起来,她手底下一乱,就把针扎到拇指上,她又疼又懊恼,不由得轻轻叫了一声,把大家吓一跳,她挤了挤,挤出了一滴鲜红的血。
  “我太紧张,缝不下去了。"她大声说,随手把要补的衣服扔在地上,"我太紧张了,简直要大声喊叫。我太累了我要回家睡觉去了,这弗兰克是知道的。他真不该出去,他说啊,说啊,老说保护妇女,对付黑鬼和北方来的冒险家,现在需要他保护了,他到哪儿去了呢?在家里照顾我吗?不是,根本就没有,他跟着一帮人东跑西蹿去了,这帮人全是光会说----“思嘉怒气冲冲地看了看英迪亚的脸,停下来不说了,这时英迪亚呼吸急促,她那没睫毛的灰色眼睛正恶狠狠地盯着她,向她投来冷酷的目光。
  “要是不太难为你,英迪亚,"思嘉用讥讽的口吻说,"你能告诉我今天晚上为什么老钉着我,我就感激不尽了。难道我的脸发绿了,还是怎么了?"“谈不上难为我,我很乐意告诉你。"英迪亚说,眼里也闪出了光亮。"我不愿意听你贬低肯尼迪先生这样一个好人。
  你要是知道----”
  “英迪亚!"媚兰提醒她不要说下去,手里的活儿攥得紧紧的。
  “我想我对自己的丈夫比你更了解,"思嘉说。她从来没跟英迪亚吵过架,现在看到要吵,就来劲儿了,也不紧张了。
  媚兰和英迪亚互相看了看,英迪亚勉强把嘴闭上了,可是接着又说起来,冷酷的语气里夹杂着恨。
  “你真让我恶心,思嘉·奥哈拉,你还说什么要受到保护!
  有没有保护,你根本不放在心上!不然这几个月你就不会那样东奔西走,招摇过市,惹得那些陌生的男人为你着迷了。
  今天下午的事全是你自找的,要是有公理的话,这就算便宜你了。"“英迪亚,快别说了!"媚兰说。
  “让她说下去,"思嘉说。"我听了很高兴,我早就知道她恨我,可是她太虚伪,不愿承认。要是她觉得有人会迷上她,她就会一天到晚光着屁股在街上炫耀。"英迪亚气得一下子站起来,她怎么受得了这样的侮辱,她那瘦削的身子不停地发抖。
  “我就是恨你,"她用颤抖而清楚的声音说。"过去我不说,并不因为我虚伪,你即不懂礼貌,又缺乏教养,你哪里会明白。我是想到如果我们大家不抱成一团,把个人恩怨放在一边,那就不可能战胜北方佬,可是你----你----你却处处破坏正派人的威信,弄得一个好丈夫抬不起头来。让北方佬和那些无赖笑话我们,污蔑我们,说我们没有教养。北方佬不知道你压根儿就和我们不是一条心。他们呆头呆脑的,没意识到你这个人根本是没有什么教养的。你到树林子里去乱蹿,惹得那些黑人和下流白人对你下了手,以后他们也就会对城里所有的正派女人下手的。你还给我们那些男人带来了生命危险,因为他们不得不----"“英迪亚!我的上帝呀!"媚兰说。思嘉虽然仍在生气,对媚兰这样随便呼唤上帝还是感到吃惊。”你千万别说!她不知道啊,而且她----你千万别说!你答应过----"“孩子们,别吵了!"皮蒂姑妈嘴唇颤抖着在一旁恳求。
  “我不知道什么?"思嘉也站了起来,她气愤极了,眼睛直直地望着冷酷的怒不可遏的英迪亚和在一旁苦苦哀求的媚兰。
  “你们这帮蠢货?"阿尔奇突然用轻蔑的语气说。谁也还没来得及斥责他,只见他把披着灰发的头一场,猛地站了起来。"外面有人来了。不是威尔克斯先生。你们都别嚷嚷了!”还是男人说话管用,那几个女人站在那里,突然不吭声了,脸上的怒容也很快消失了,都看着他向门口蹒跚走去。
  “谁呀?"没等外边的人敲门,他说问。
  “巴特勒船长。快开门。”
  媚兰飞快地向门口气去,她的裙子飘得很厉害,膝盖以下的裤腿都露出来了。阿尔奇的手还没摸到门把手,她就一下子把门打开了。瑞德·巴特勒站在门廓上,黑呢帽低低地压着眼睛,狂风把他的披肩吹得左右翻腾,发出啪啦的响声。
  这时候,他也顾不上客气了,他既没摘帽子,也不和别人说话,只盯着媚兰一个人,也不招呼一下,就直截了当地说起话来。
  “他们在哪儿?快告诉我。这是生死攸关的事。"思嘉和皮蒂姑妈都惊呆了,她俩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英迪亚像一只老瘦猫,一下子蹿到了媚兰身边。
  “什么都别告诉他,"她急忙说。"他是奸细,他投靠了北方佬!"瑞德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快说吧,威尔克斯太太!也许事情还来得及。"“媚兰好像吓傻了,两眼直直地看着他的脸。"“竟是----"思嘉刚要说话,就被打断了。
  “住嘴,"阿尔奇厉声喝道:“媚兰小姐,你也不要说了。
  你他妈的滚,你这个该死的投敌分子。"“不要这样,阿尔奇,不要这样!”媚兰喊道,他一面说,一面把一只颤抖的手搭在瑞德的胳臂上,好象是要保护他,怕阿尔奇动手。”出了什么事?你是----你是怎么知道的?"瑞德黑黑的脸上显得很不耐烦,可又不能不顾及礼貌。
  “我的天哪,威尔克斯太太,他们从一开始就受到怀疑了,只是他们干得还算巧妙,才拖到今天晚上。我是怎么知道的?
  今天晚上我和两个喝醉酒的北方船长打扑克,是他们泄露出来的。北方佬知道今天晚上要出事,他们就做了准备。那些傻瓜上了人家的圈套了。"一瞬间,媚兰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打了一下,站立不稳,瑞德忙伸手搂住了她的腰,她才没有摔倒。
  “别告诉他!不要上他的当!"英迪亚喊道,一面恶狠狠地看着瑞德。"你没听见他说吗。他刚才是和北方军官在一起呢。"瑞德还是看也不看她,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媚兰苍白的脸。
  “告诉我,他们上哪里去了?他们有开会的地方吗?"思嘉虽然心里害怕,而且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看得很清楚,瑞德板着脸,丝毫没有一点表情。但媚兰显然看出了一点什么,使她感到可以信赖,于是她摆脱了瑞德的胳膊,直了直她那瘦小的身子,用颤抖的声音轻轻地说:“在迪凯特街旁边棚户区附近,他们在原先沙利文农场的地窖里碰头----就是烧得很厉害的那个农常"“谢谢。我马上赶去。北方佬要是来了,就说你们什么也不知道。”他飞奔出去,拖着黑披肩消失在黑夜之中,屋里的人一直到听见外面石子乱迸,猛烈的马蹄声疾驰而去,方才意识到他的确来过这里。
  “北方佬要到这里来?"皮蒂姑妈喊道,她两脚一软瘫倒在沙发上,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的是什么意思?你们要是再不告诉你,我就要发疯了!"思嘉一把抓住媚兰拼命地摇,好像使劲摇就能从她嘴里摇出答案来。
  “什么意思?意思就是艾希礼和肯尼迪先生可能就死在你手里了!"英迪亚虽然因为担心而痛苦万分,可说话的声音里却带着胜利者的语调。"别摇媚兰了,她快晕过去了。"“不会,我不会晕的,"媚兰小声说,一面伸手抓住椅子靠背。
  “我的天哪,我真不明白!怎么会杀了艾希礼呢?请你们哪一位告诉我吧----"阿尔奇的声音像生锈的门轴发出的吱吱声,打断了思嘉的话。
  “坐下,"他命令道:“我叫你们都坐下,拿起你的针线活儿,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说不定北方佬从天一黑就在监视这所房子呢。"她们都战战兢兢地照着做了,就连皮蒂姑妈也哆里哆嗦地抓起一只袜子拿在手里,一面像受惊的孩子一样,睁着大眼看周围的人,希望人有告诉她这是怎么回事。
  “艾希礼在哪里?他出了什么事,媚兰?"思嘉喊道。
  “你丈夫在哪里?你就不关心他吗?"英迪亚的灰色眼睛喷射着疯狂的毒汁,两只手不断揉搓正在缝补的那条旧毛巾。
  “英迪亚,别说了!"媚兰恢复了讲话的声音,但从她那吓得煞白的脸和痛苦的眼神可以看出她也是极力勉强支撑着。"思嘉,也许我们早就应该告诉你,可是----可是你今天下午遭了那么大的麻烦,所以我们----所以弗兰克就说先别----而且你又一向是公开反对三K党----"“三K党----"起初思嘉说这个词儿,好像从来没有听见过,也不知道它的含义,可是接着她就几尖声喊叫起来:“三K党!艾希礼可不是三K党!弗兰克也不可能!哦,他答应过我过呀!"“肯尼迪先生当然不是三K党,艾希礼也是,我们认识的男人,他们都是,”英迪亚大声说。"他们都是真正的男子汉,是白人,南方人,难道不是吗?你应当为他感到自豪才对,而不该让他偷偷地退出来,好像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且----""你们一直都知道,而我却----"“我们怕惹你烦恼,"媚兰伤心地说。
  “这么说来,他们说去参加政治集会,而实际上是去干这个去了,是不是?唉,他可是答应过我呀!现在北方佬要来了,他们会没收我的木材厂,没收那个商店,还会把他关进监狱----唔,瑞德·巴特勒究竟是什么意思啊?"英迪亚和媚兰面面相觑,两人都很害怕。思嘉站起来,把手里的活计扔到地上。
  “你们要是不告诉我,我就进城去了解,我见人就问,非问个----"“坐下,“阿尔奇说,眼睛狠狠地钉着思嘉,"我来告诉你,你今天下午出去乱跑,遇上麻烦,这是你自找的,就是因为这个,威尔克斯先生和肯尼迪先生还有另外那些男人今天晚上就都出去了,他们要去宰了那个黑人和那个白人,如果能抓住他们的话,还要把棚户区连窝儿都端了,要是那个投敌分子说的是实话,那就是北方佬产生了怀疑,他们不知怎么得到了消息,派了兵埋伏在那里。我们的人就上了圈套。要是巴特勒说的是谎话,他就是个奸细,他会去报告北方佬,我们的人还得让他们打死,他要是真的告发了,我就把他弄死,即使我自己活不成了,那也无所谓。他们要是不死,谁都得赶快离开这里,到得克萨斯去,在那里销声匿迹,也许永远不能再回来,这都是你的过错,你的手上沾满了血埃"从媚兰的脸上可以看出,她现在不再害怕,而是生气气来。她注意到思嘉慢慢地明白了,而且脸上马上就显出了恐怖的神色,就站起来,把手搭在思嘉肩上,正颜厉色地说:“阿尔奇,你再说这样的话就给我出去,这不是她的过错,她只是做了----做了她认为应当做的事。我们的先生们也做了他们认为该做事,人都是这样,该怎么做,就得怎么做,我们的想法不同,做法不同,因此不能----不能拿我们自己的标准来衡量别人,你和英迪亚怎么能说这样难听的话呢?说不定她丈夫和我丈夫都----都----"“听!"阿尔奇轻轻打断了她的话,"都坐下,有马的声音。"媚兰坐在一把椅子上,拿起艾希礼的一件衬衫,把头一低,无意识地把褶边撕成了碎条。
  马越来越近了,蹄声也越来越大。还可以听见马具的碰撞声和嘈杂的人声,马蹄声在房前停止了,接着一个人的声音压倒了其他人,他下了一道命令,屋里的人就听见脚步声穿过侧面的院子,奔后面的过道去了,这时他们觉得仿佛有一千只恶毒的眼睛正从前面没有遮挡的窗户往里面看,她们四个人心里很怕,却还要低着头,一本正经地做针线,思嘉不断地在心里吼叫:'是我害了艾希礼!是我害了他!'在这疯狂的时刻,她连想也没想到她可能还害了弗兰克呢。她脑子里顾不上想别的,只有艾希礼的形像,他躺在北方佬骑兵的脚下,他那漂亮的头发沾满了血。
  门口传来一阵粗暴急促的敲门声,思嘉看了看媚兰,发现她那紧张的小脸上有了一种新的表情,和她刚才看到的瑞德·巴特勒脸上的无动于衷的表情完全一样,那是一个打扑克的人手里只有两张两点的牌却还要唬人时脸上不动声色的样子。
  “阿尔奇,开门去,"她平静地说。
  阿尔奇把短刀往靴统里一插,把腰带上的手枪解开了扣儿,一拐一拐地走到门口,把门开开。皮蒂姑妈一看门廓里挤着一个北方佬军队的队长和几个穿蓝军装的士兵,就惊叫了一声,好像一只耗子发现捕鼠器的机关压下来了一样,但别人都没有说话。思嘉发现她认识这个军官,于是稍微松了一口气。他是汤姆·贾弗里队长,是瑞德的朋友,她曾经把木材卖给他盖房子。她知道他是个正派人。既然他是个正派人,也许不至于把她们关在监狱里去。他也一下子认出思嘉,于是摘下帽子,鞠了一个躬,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晚上好,肯尼迪太太,你们哪一位是威尔克斯太太呀?"“我是威尔克斯太太,"媚兰答道,说着便站了起来,她虽然身材矮小,却显得非常庄重。"我有什么事需要你们闯到我家里来吗?"队长的眼睛很快地扫了一遍屋里的人,在每人的脸上都停了一下,接着又把视线从人们的脸上转到桌上,转到帽架上,仿佛要看看屋里有没有男人的痕迹。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威尔克斯先生和肯尼迪先生谈一谈。"“他们不在,“媚兰说,声音不大,却极为冷淡。
  “你能肯定吗?”
  “威尔克斯太太的话,你就不必怀疑了。"阿尔奇说。他的胡子也翘了起来。
  “对不起,威尔克斯太太,我不是不尊重您。如果您能作出保证,我就不搜查了。"”我可以保证,不过你要是想搜就搜吧,他们进城到肯尼迪先生的店里开会去了。"“他们没在店里,今天晚上没有会,"队长板着脸说。"我们要等在外面,一直等到他们回来。"他微微鞠了一个躬就走了出去,随手把门也关上了,屋里的人听见外面有人以严厉的语气在下命令,因为有风,听不太清楚,好像是"包围这所房子。每个门窗站一个人,"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思嘉模模糊糊看见一张张留着大胡子的面孔在窗外望着她们,心里感到非常害怕。媚兰坐下来,顺手从桌上拿起一本书。她的手并没有发抖,她拿的是一本书名是《悲惨世界》的旧书。过去联盟的战士最喜欢。他们就着篝火的亮光读这本书,还严肃而风趣地称之为”悲惨的李将军",她从中间翻开了一页,就用清晰而单调的声音念起来。
  “缝啊,"阿尔奇又压着嗓子小声给她们下了命令。三个女人听见媚兰那冷静的朗读声,情绪也镇定下来。拿起她们的活计,埋头缝补起来。
  媚兰在四周有人监视的情况下到底念了多长时间,思嘉始终不知道,只觉得好像有几个钟头,媚兰念的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现在不光想到艾希礼,也开始想到弗兰克了。他今天晚上显得很镇静,原来是这个原因啊!他答应过她,说不再和三K党发生任何关系,当时她就是怕出这样的事啊!她一年来辛辛苦苦取得的成果都要付诸东流。她奋斗,她担忧,她风里来雨里去,现在全都白费了,谁又会料想到弗兰克这个无精打采的老家伙会去参与三K党的莽撞行动呢?此时此刻,说不定他已经死掉了,即或没有死,北方佬抓住他,也会把他绞死。还有艾希礼,也是一样。
  她两手紧紧攥在一起,指甲掐着手心,掐出了四个月牙形状的红印子,艾希礼有被绞死的危险,说不定都已经死了,媚兰怎么还能平心静气地在这里没完没了地念呢?但是媚兰用冷静、温柔的声音读到冉阿让的悲惨遭遇,使她有所感受,因此她也镇定下来,而没有跳起来大喊大叫。
  她回想起托尼·方丹那天晚上来找他们的情景,有人追赶他,他已经跑得筋疲力尽,又身无分文。要是他没有及时跑到他们家,拿到钱,换上一骑马,那早就被绞死了。弗兰克和艾希礼要是现在还没死,他们的处境就和托尼一样,可能还会比他更糟。房子已被军队包围了,他们要是回来拿钱,拿衣服,就不可能不被抓祝说不定这条街上所有的房子都有北方佬军队监视,那他们也就无法找朋友帮忙了。可是也说不定他们现在正连夜向着克萨斯拼命飞跑呢。
  但是瑞德----也许瑞德及时赶到他们那里了。瑞德总是随身带着很多钱。他可能借给他们一些钱,让他们渡过难关,不过这很奇怪。为什么瑞德要自找麻烦,关心艾希礼的安全呢?他肯定是不喜欢他的,肯定说过他鄙视他,那为什么----这个心中的迷又使她为艾希礼和弗兰克的安全担起心来。
  “哎,都是我不好!"她痛心地责备自己,"英迪亚和阿尔奇说的是对的,都是我不好。但我从来没想到他们中哪一个会糊涂到这种地步,去加入三K党呀!而且我从来也没想到我真会出什么事。不过我也不能不这么干呀。还是媚兰说得对。人就是这样,该怎么做,就得怎么做,我得赚钱!就该维持那两个木材厂。现在看来,可能都保不住了,不管怎样的,还是我自己不好!"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媚兰的声音开始颤抖,渐渐变小了,终于听不见了,她回过头来盯着窗户看,仿佛没有北方佬军队隔着玻璃往里面看。另外几个人抬起头来,见她在倾听的样子,就都竖起耳朵听起来。
  外面有马蹄声,还有歌声,因为门窗紧闭,再加上有风,听不太清楚,倒是还能听得出来,唱的是人们最讨厌的一支歌,是歌颂谢尔曼的队伍的----《横扫佐治亚》----那唱歌的不是别人,而是瑞德·巴特勒。
  瑞德刚刚唱完头一句,就有另外两个人的声音,也是醉汉的声音,跟他叫嚷起来。那两个人气呼呼地胡言乱语,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含含糊糊。贾弗里队长在前面的过道下了一道简短的命令,接着就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在这之前,屋里的几个女人已经吓得面面相觑,因为她们都听出来了,和瑞德争论的那两个醉汉就是艾希礼和休·埃尔辛。
  前院小路上的喧闹声越来越大了,有贾弗里队长简短的盘问声,有休和搀杂着傻笑的尖叫声。瑞德的声音深沉而急躁,艾希礼的声音很怪,很不自然,不断地喊:“见鬼了!见鬼了!"“这不可能是艾希礼!"思嘉暗自想道。她感到莫名其妙。
  “他是从来不喝醉的,还有瑞德----他是怎么回事?他要是醉了,就越来越安静,从不这样喊叫。"媚兰站了起来,阿尔奇也跟着站了起来,他们听见队长喊道:“这两个人被拥了。"阿尔奇马上抓了枪把子。
  “不要这样,"媚兰坚定地低声说。"让我来。"这时媚兰的脸上的表情,和那天在塔拉她手里无力地握着沉甸的战刀,站在最高的一级台阶上,看着下面那具北方佬尸体时的表情是一样的。一个温和、胆小的人在环境的驱使下会变得碅E老虎那样警觉,那样凶猛,她一把开开了前门。
  “扶他进来吧,巴特勒船长,"她用清楚的音调大声说,里面还夹杂着非常不满的情绪,"我看你们是又把他给灌醉了,快扶他进来。"在漆黑的院子里,北方佬军队的队长在风中喊道:“对不起,威尔克斯太太,你丈夫和埃尔先生被捕了。““被捕?为什么?就因为他喝醉了酒?要是在亚特兰大凡是喝醉了的人都得被捕,那整个北方驻军就得永远待在监狱里了。还是扶他进来吧,巴特勒船长----要是你自己还能走得了路的话。"思嘉的脑子转得不够快,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不能理解。
  她知道瑞德和艾希礼并没有醉,她也知道媚兰也明白他们并没有醉,可是这个平时温和,文静的媚兰,现在为什么当着北方佬的面像泼妇一样大喊大叫,非说他们两个人醉得走不了路呢?
  外面传来一阵模模糊糊的争论声,夹杂着咒骂声,接着就是有人摇摇晃晃上台阶的声音。艾希礼在门廊里出现了,他脸色苍白,耷拉着脑袋,光亮的头发乱作一团,他这个大个子从脖子到膝盖全裹着瑞德的大黑披肩里。休·埃尔辛和瑞德两个人连自己也站立不稳,却还在两边架着他,很明显,要是没有他们架着,他就瘫在地上了。北方佬军队的队长跟在他们后面,看他脸上的神气,又是怀疑,又觉得有趣。他在门廊上站住了,他手下的人在他身后探头探脑,冷风也一个劲地往屋里刮。
  思嘉非常害怕,又迷惑不解,看了看媚兰,又回过头来看看那站也站不住的艾希礼,她似乎有点明白了。把刚要说:“可他是不会喝醉的,"这话又咽下去了。她意识到自己是在看一场戏,一场性命攸关的戏,她知道她和皮蒂姑妈都没有在戏里扮演角色。但另外几个人是参与的,他们彼此衔接得很好,就像经常排练的演员一样,她只看懂了一部他,但她很识相,没有吭声。
  “把他放在椅子上,"媚兰气愤地说。"你,巴特勒船长,给我马上离开这里!你今天又把他灌成这个样子,怎么还有脸到这里来!"那两个人很轻地把艾希礼放在一把安乐椅上,瑞德摇摇晃晃地顺手抓住了椅子背才勉强站稳,并用痛苦的腔调对那位队长说:“这是对我多好的报答呀,是不是?谁让我帮他躲过警察,还把他送回家来呢?一路上他还大嚷大叫,还想抓我的脸哩!"“还有你,休·埃尔辛,我真替你感到难为情!你那可怜的母亲会怎么说呢?又喝醉了,而且是和巴特勒船长一起喝的,而他是一个----一个喜欢北方佬的投敌分子啊!哎哟,威尔克斯先生,你怎么能干这样的事呀?"“媚兰,我没怎么醉,"艾希礼含含糊糊地说,站完了就往前一扑,抱着头趴在桌子上。
  “阿尔奇,把他送到他屋里,让他去睡觉吧。往常不也是这样吗?"媚兰说。“皮蒂姑妈,请您赶快去给他铺床。啊----啊,"她突然大哭起来。"啊,你怎么能这样呢?你答应过我呀!"阿尔奇把胳膊伸到艾希礼的胳肢窝底下,皮蒂姑妈虽然早吓得两腿发软,也已经站起来了。队长走过来拦住了他们。
  “不要碰他。他被逮捕了,中士!”
  那位中士拖着枪迈步走进屋里,瑞德显然还是站立不稳,他把一只手搭在队长胳膊上,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眼神集中起来。
  “汤姆,你干吗要抓他呢?他还没怎么醉,有时候比这醉得厉害得多。"“什么喝醉了,见鬼去吧,"队长说,"他要是醉得躺在污水沟里,我也管不着。我又不是警察,可是他和埃尔辛先生参与了三K党的行动,今天晚上去袭击了棚户区,这才来逮捕他们的,这伙人杀了一个黑人,一个白人,为首的就是艾希先生。”“今天晚上?"瑞德听后大笑起来。他笑得站立不住就顺势坐在沙发上,手后抱着头,过了一会儿他能说出话来了,就接着说:“不会是今天晚上吧,汤姆。今天晚上这二位一直和我在一起呀,他们没不开会,从八点钟就跟我在一起喝酒。"“跟你在一起,瑞德?可是----"那位队长皱起眉头,看着艾希礼在打呼噜,他的妻子在那里哭得很伤心,一时看不透,就接着问:“可是----你们在哪里呀?"“我不想说,"瑞德一面说,一面醉醺醺地瞅了媚兰一眼。
  “你还是说了好。”
  “咱们到外面过道上去,我就告诉你我们在哪里。"“你现在就得说。"“当着太太的面,我不好说。是不是请太太先出去一下----""我不干,"媚兰嚷道,一面气得用手绢抹眼泪。"我有权知道,今天晚上我丈夫究竟在哪里。"“在贝尔·沃特琳赌场,"瑞德边说,脸上边显出难为情的的样子。"他在那里,还休,还有弗兰克·肯尼迪,还有米德大夫----一大帮人呢。在那里开了个宴会,是个很热闹的宴会,有香槟,有姑娘----"“在----在贝·尔沃特琳那里?"媚兰痛苦地喊道。声音大得都嘶哑了。大家吃了一惊,转过脸来看她。只见她用手捂着胸口,阿尔奇还没来得及扶她,她就晕倒了。接着就是一阵忙乱,阿尔奇把她从地上抱起来,英迪亚急忙到厨房去拿水,皮蒂姑妈和思嘉一面给她扇风,一面给拍打她的手腕,休·埃尔辛则不停地喊:“你怎么全给抖搂出来了!怎么全给抖搂出来了!““马上全城都会知道了,"瑞德恶狠狠地说。"这你就该满意了吧,汤姆。明天亚特兰大就没有谁家的太太会跟她丈夫说话了。"“瑞德,我不明白----”虽然开着门,冷风一个劲往这位队长身上吹,他还是满头大汗。"这么办吧!你起誓担保他们确实是在----唔----在贝尔那里,可以吗?"“妈的,可以,"瑞德忿忿不满地说。"你要是不相信,就去问问贝尔本人好了。现在我来把威尔克斯太太送到她屋里去吧。阿尔奇,你把她给我,我能抱得动,皮蒂小姐,您拿着灯去带路。"瑞德毫不费力地把媚兰纤弱的身子从阿尔奇怀里接过来。
  “阿尔奇,你把威尔克斯先生也抱到床上去吧。出了今天晚上这样的事,我不想再看他一眼,或碰他一碰了。"皮蒂姑妈的手直哆嗦,她举着灯,对这所房子的安全可是个威胁。不过她还总算拿住了,朝着漆黑的卧室一步步走去,阿尔奇嘟嚷着用胳臂把艾希礼架了起来。
  “可是----我得逮捕这两个人。”
  瑞德在昏暗的过道里转过身来说:
  “那就明天早上再逮捕他们吧。他们这个样子,反正也跑不了----我从来不知道在赌场喝了酒会算犯法了。汤姆,你听我说,有50个旁人能证明他们是在贝尔那里的。"“一个南方人要找50个人证明他在某个地方,是找得着的,而他可能根本不在那个地方,"那位队长沮丧地说。"埃尔辛先生,你跟我走一趟,威尔克斯先生可以假释,如果有人----"“我是威克尔斯先生的妹妹。我保证让他随传随到,"英迪亚冷冷地说。"请你们快走吧!折腾了一夜,真够受的了。"“我非常抱歉,"队长说着,鞠了一个不像样的躬,"我只希望他们能证明的确是在沃特琳,唔----小姐----太太那里。
  请你转告你哥哥,明天早上他必须到宪兵司令那里听候审问。"英迪亚冷冷地点了点头,把手放在门把上,暗示让他赶快走,队长和中士退了出去,休·埃尔辛跟在后面,英迪亚砰地一声重重地就把门关上了。她看也不看思嘉一眼,赶紧跑到窗口,把所有的窗帘都拉了下来,思嘉两腿还在发抖,一把抓住艾希礼刚才坐过的椅子才勉强站祝低头一看,靠垫上湿了一片,颜色很深,比她的手还要大。她正在纳闷,伸手一摸,吓了一大跳,沾了一手红色的粘粘糊糊的东西。
  “英迪亚,"她悄悄地说:“英迪亚,艾希礼他受伤了。"“你这个笨蛋!你真以为他喝醉了吗?"英迪亚拉下最后一个窗帘,就飞快地朝卧室跑去,思嘉也跟在后面,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瑞德高大的身材挡在门口,思嘉从他肩上看过去,看见艾希礼面色苍白;静静地躺在床上,媚兰刚才晕过,现在却异常敏捷,正拿一把绣花剪刀很快剪开他那沾满了血的衬衫。阿尔奇在床边低低地举着灯照亮,同时用一个骨节肿大的手指放在艾希礼的手腕子上。
  “他死了吗?"门口那两个女人异口同声说。
  “没有死。只是失血过多,晕过去了,是从肩膀上打进去的,"瑞德说。
  “你为什么把他送回家来,你这个傻瓜?"英迪亚喊道。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为什么把他送回家来让他们逮捕他?"“他走不动了,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呀,威尔克斯太太。
  再说----你难道愿意让他像托尼·方丹那样流落他乡吗?你愿意让其它邻居都化名逃到得克萨斯去,一辈子不能再回来吗?我们也许有办法可以让他们逃脱。只是贝尔----"“让我过去!"“不行,威尔克斯小姐。有件事要请你赶快去办。你得去请个大夫----不要请米德大夫,他与此事有牵连,说不定这会儿正受北方佬审问呢。另外再找个大夫,夜里一个人出去,你害怕吗?"“不怕,"英迪亚回答说,她那灰色的眼睛闪出了亮光。
  “我不害怕,"她说着就从走廓时的衣钩上取下媚兰的连帽披肩。"我就去找迪安老大夫。"她已经没有刚才那么激动了,而且还尽量装得心里很平静的样子。”对不起,我刚才叫你奸细,叫你傻瓜,我不了解情况。你这样帮助艾希礼,我非常感谢你----不过我还是看不起你。"“我喜欢坦率----谢谢你对我这样坦率。”瑞德向她鞠了一躬,嘴角往下一撇,露出愉快的微笑。"你从后门赶快走吧,回来的时候,要是发现周围有军队的迹象。就别进来了。"英迪亚又痛苦地看了艾希礼一眼,披上披肩,轻轻地跑过走廓,到了后门,悄悄地消失在黑夜之中。
  思嘉隔着瑞德使劲往里边看,看见艾希礼睁开了眼,她的心又怦怦地跳起来,媚兰从脸盆架上揪下一条叠好的毛巾。
  思嘉感到瑞德锐利的目光在盯着她,也知道自己的心思会都表现在脸上了,但这时她全都置之不顾了。艾希礼正在流血,说不定还会死去,而且是她这样一个爱的他的在他身上打了这个洞。她恨不得马上冲过去,跪在床边,把他搂在怀里亲吻他。但是她两腿发抖,进不了屋。她捂着嘴注视着里面,看见媚兰又把一条毛巾放在他的肩上,使劲压,好像能把流出来的血压回去,但是这条毛巾马上又红了,像变戏法一样。
  一个人怎么流这么多血还能活呢?这全托上帝的福,他嘴边还没有流血沫----哦,那血沫是死亡的先兆,这她是很熟悉的。那一天在桃树沟的可怕的战斗中,受伤的人死在皮蒂姑妈的草坪上,嘴里就都流着血。
  “你放心,"瑞德说,声音里带着一点讥讽的语调。"他死不了,现在你去把灯接过来,给威克斯太太照着,我得让阿尔奇办事去。"阿尔奇隔着灯看了瑞德一眼。
  “我才不听你指使呢,"他顶了一句,把烟顺从嘴的一边倒到另外一边。
  “你要听他吩咐,?"媚兰厉声说,"而且要立刻照办。巴特勒船长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思嘉,把灯接过来。"思嘉走上前去,把灯接过来,并用只两手抓着,生怕灯掉在地上,这时艾希礼的眼睛又闭上了,他的胸膛全露在外面,起来得很慢。下去得很快,媚兰慌张的小手止也止不住,血还是从她手指缝里往外流。思嘉好像听见阿尔奇咚咚地走到瑞德跟前,还听见瑞德很快地小声对他说一了些话,她的心里全都放在艾希礼身上了,只听见瑞德开头小声说:“骑我的马。……在外面拴着。……赶快去。"阿尔奇含含糊糊地问了一个问题,思嘉听见瑞德回答说:“原来的沙利文农常袍子都塞到最大的那根烟囱里了。你找到以后,就烧掉。““嗯。"阿尔奇应了一声。
  “还有两个----人在地窖里,你要尽量想办法把他们捆到马背上,送到贝尔家后面的空地上,就是她家和铁路之间那块空地。你可要小心,要是让谁碰上和看见,咱就都得一块儿被绞死。把他们放到空地上以后,就把手枪放在他们身边----还是放在他们手里吧。来----把我的枪拿去。"思嘉远远望去,看见瑞德把手伸到后襟底下,抽出两支左轮手枪,阿尔奇接过来,就别在了腰里。
  “每支枪都要放一枪,让人家一看就认为这是一场决斗。
  你明白吗?”
  阿尔奇点点头,好像这才全明白了。一种敬佩的眼神不由得从他那冷漠的眼睛里流露出来。但思嘉还是很不明白。过去这半个钟头对她来说完全是一场恶梦,使她觉得今后什么事也弄不清楚了。然而看到瑞德在这可怕的局面中似乎应付自如,她又感到一点欣慰。
  阿尔奇转身要走,又回过头来用他那只眼以询问的神情盯着瑞德的脸。
  “他?”
  “是的。”
  阿尔奇嘟嚷了几声,又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糟了,"他说着就顺着过厅朝后门走去。
  最后这段小声的对话之中似乎有什么秘密使得思嘉产生了新的恐惧和疑虑,仿佛胸口出现了一个冰冷的水泡,不停地膨胀。最后终于破了----“弗兰克在哪里?"她喊道。
  瑞德赶紧走到床前,他这个大个子走起路来倒像猫一样轻巧。
  “等会儿再说。"他说着,笑了笑,"把灯拿稳点,思嘉,你不想把威尔克斯先生烧死吧,媚兰小姐----"媚兰抬头看了看他,好像一个听话的小兵在等待命令,当时情况太紧张了,她也没注意瑞德第一次这样称呼她,只有家里人和老朋友才是这样称呼她的。
  “对不起,我是想说,威尔克斯太太。……"“唔,巴特勒船长,不要说对不起,如果你去掉小姐二字,光叫我媚兰,我会感到很荣幸。我觉得你就像是我的----我的哥哥,或者----或者是我的表哥。你又宽厚,又能干。我怎样才能好好地感谢你呢?"“谢谢,"瑞德说,他感到一阵不好意思。"我不该这么冒昧,不过媚兰小姐,"他用一种包含歉意的语调说,“很抱歉,我刚才不得不说威尔克斯先生在贝尔·沃特琳赌场,对不想。
  我说他和另外一些人去了这样一个----一个----可是我离开这里以后,得赶紧想个主意啊,于是我就想出了这么一个计划。我知道,我说的话他们是会相信的,因为我在北方佬军队的军官中有那么多朋友呀。使我受宠若惊的是他们向乎拿我当自己人看待,因为他们知道我在本地人当中是----就说是'不得人心'吧,你看,我今天晚上一开始就在贝尔的酒吧里打扑克。有十个向北方佬军队的军官能证实这一点。贝尔和她那些姑娘们更会情愿不顾脸面地扯谎,说威尔克斯先生和另外几个人都是----整个晚上在她们楼上的,她们的话,北方佬也会相信的。因为北方佬就是这么怪,他们想不到这个----这个行业中的女人也会极为忠诚,或者说有强烈的爱国心,这些今晚自称开会的人究竟在哪里,亚特兰大的正派女人无论说什么,北方佬也不会相信,但是他们相信那些----那些花花姑娘说的话,我想,有了我这个投敌分子和十几个花花姑娘所作的保证,也许能有希望让他们几个人逃脱。"瑞德说到最后几句话时,脸上露出了冷笑,但是他一看媚兰是以充满感激之情的脸相迎,他那冷笑的面孔也就消失了。
  “巴特勒船长,你真能干!只要能教他们的命,即便你说他们今天晚上在地狱里待着,我也不会计较。因为我知道,其他一些重要的人也知道,我丈夫从来不到那种可怕的地方去!"“不过----"瑞德感到不大好说,"事实上,他今天晚上的确去过贝尔那里。"媚兰冷漠地直了直身子。
  “我永远也不相信你这种谎话!”
  “媚兰小姐,请听我解释一下,今天晚上我赶到沙利文旧址以后,发现威尔克斯先生受了伤,和他在一起的有休·埃尔辛、米德大夫,还有梅里韦瑟老人----"“怎么还有这位老先生?"思嘉喊道。
  “人老了也不见得就不傻,还有你那亨利叔叔----"“哎哟,我的天哪!"皮蒂姑妈大声说。
  “和军队一交锋,有些人就四散奔逃,没走的就来到沙利文旧址,把袍子藏到烟囱里,也来看一看威尔克斯的先生伤势如何。要不是他受了伤,我们就都会逃到得克萨斯去了。可是他不能骑马走长路,他们也不愿意离开他。这就需要证明他们当时不在现场,而是在别的地方。因此我就带他们走后门来到贝尔·沃特琳那里。"“噢,我明白了。我刚才说话太冒失,请你原谅,巴特勒船长。现在我明白是有必要带他全到那里去的,不过----巴特勒船长,一定有人看见你们进去吧!““没有人看见。我们是走自用的后门进去的,这后门对着铁路,总是黑黑的,而且是锁着的。"“那你们是怎么----?"“我有钥匙,"瑞德直截了当说。他和媚兰的眼光正好相遇。
  等媚兰完全意识别这句话的含义时,她觉得很不好意思,手也不听使唤了,那毛巾就完全从伤口上滑开了。
  “我并不是有意追问----"她含含糊糊地说,她那张白脸也红起来,一面连忙把毛巾挪回原处。
  “我不得不对一位太太说这样一件事,我感到遗憾。"“看来这是真的喽!"思嘉心里想,同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痛苦。"看来他的确是住在沃特琳这个可恶的家伙那里!那所房子还是他的呢!"“我见到贝尔,跟他说明了情况。并给了她一张名单,把今晚出去活动的人都列在上面了,要求她和她那些姑娘们证明这些人今天晚上都在她们那里。后来我们出来的时候,为了更引起人们注意,她把在那里维持秩序的两个打手找来,把我们拖下楼来,我们自己彼还在厮打,他们拖着我们穿过酒吧间,把我们推到大街上,说我们酒后胡闹,扰乱了这个地方的秩序。“瑞德回忆当时的情景,笑了笑,又接着说:“米德大夫装醉装得一点都不像,到这种地方来,他就已经觉得有失体面了。但是亨叔叔和梅里韦瑟爷爷装得像极了。要是没有他俩,这出戏要大为逊色。他们好像兴致勃勃。梅里韦瑟先生演得很认真,恐怕把亨利叔叔的眼睛打青了。他----"后门突然开了,英迪亚走一进来。后面是迪安老大夫。他那长长的白发乱蓬蓬的,他的旧皮包在披肩底下翘着。他微微点了点头,但没有跟在场的人说话,马上揭开了盖在伤口上的毛巾。
  “稍高一点,没有伤肺,"他说"要是没有打断锁骨。问题就不严重。多拿几条毛巾来,太太们,要是有棉花,也拿一点来,还要点白兰地。"瑞德从思嘉手里把灯拿过来,放在桌上。媚兰和英迪亚跑来跑去,拿大夫要的东西。
  “这里人你也插不上手,到客厅里去烤烤火吧,"瑞德说着,拉起思嘉的胳臂,把她拽走了。这时无论是他的动作,还是他的声音,都与平时不同,非常温和。“你这一天可真够呛,是不是?"思嘉听凭瑞德拉着她来到客厅,她虽然就站在炉前的地毯上,却浑身还是发起抖来。她心中的疑团----那个水泡现在涨得更大了。不仅是怀疑,几乎已经肯定了,多么可怕呀!
  她看了看面无表情的瑞德,一时说不出话来,然后问道:“弗兰克在----贝尔·沃特琳那里吗?"“不在。"瑞德的声音是呆板的。
  “阿尔奇正在把他搬到贝尔家附近的空地去。他死了,一枪打地头上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23:04: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六章
  那天晚上,城北头没有几户人家睡过觉,因为三K党受打击和瑞德设计营救的消息很快就悄悄地传开了。英迪亚·威尔克斯的身影不时地溜进一家家的后院,急切地在厨房口小声谈一谈,就又消失在寒风劲吹的黑夜之中,她在走过的路上留下的是恐惧,是焦急的希望。
  从外面看,每所房子都是黑黑的,静悄悄,人们已经都入睡了,但在房子里面,人们怀着激动的心情小声交谈,一直谈到天亮。不只是当开晚上参加袭击的人三K党的每个成员都准备出逃。在桃树街,几乎各家各户的马都备好了鞍,等在黑暗的马厩里,手枪都挂在了腰带上,食品装在口袋里,放到了马背上,之所以没有一起出发,就是因为英迪亚悄悄地传来了消息:“巴特勒船长说不要往外跑,路上有人监视,也有军队。他已经和沃特琳那家伙安排好了----"在屋子里,人们在暗中窃窃私语:“我为什么要相信那个该死的投靠北方佬的巴特勒呢?这可能又是个圈套!"可以听见女人恳求的声音:“还是不要走吧!既然他救了艾希礼和休,他就能救我们每一个人,要是英迪亚和媚兰信任他----"于是他们半信半疑地留了下来,因为没有别的出路可供他们选择。
  在这之前,军队已经到十户人家去敲门查问,谁要是说不出或不肯说当天晚上他在什么地方,就把谁抓走。雷内·皮卡和梅里韦瑟太太的一个侄子、西蒙斯家的哥儿几个、安迪·邦内尔,还有另外一些人,都是在监狱里蹲了一夜,他们都参加了这次倒霉的袭击,但是一开火,他们就和其他人分开了。他们在往回跑的时候被抓住了,因此他们不知道瑞德的计划。幸亏他们在受审的时候都说那天晚上他们爱待在哪里就待在哪里,该死的北方佬管不着。当天晚上他们就被关起来了。等候第二天早上继续审问。梅里韦瑟爷爷和亨利·汉密尔顿叔叔直言不讳的地说他们一晚上都在贝尔·沃特琳的赌场里。贾弗里队长听了很生气,说他们干这样的事年纪太大,气得他们要揍他。
  贝尔·沃特琳亲自回答了贾弗里队长询问。队长还没有开口说明来意,她就大声嚷嚷起来。她说今天晚上已经关门了。刚才来了一帮打架半殴的酒鬼,在这里打起来了,把这里弄得一塌糊涂,把她的几面极为精致的镜子打碎了。把姑娘们吓得魂飞魄散,今晚只好暂停营业。不过假如贾弗里队长想喝点什么,酒吧间还开着----贾弗里队长很清楚,他手下的人都在一旁看笑话,他自己又如堕在云里雾中,便声色俱厉地说我既不要年轻姑娘,也不要喝什么酒,只问贝尔知不知道伙胡闹的顾客叫什么名字。
  贝尔当然是知道的。他们都是她这里的常客。他们每星期三晚上都来,自称是什么周三民主派,至于这是什么意思,她既不想知道,也不感兴趣。他们在楼上过道里打碎的镜子要是不赔,就要跟他们没完没了。她这可是个体面地方,而且----。至于他们的名字,贝尔一口气说出了12个人名字,都是被怀疑对象。贾弗里队长听了之后露出一脸的苦笑。
  “这些该死的叛逆分子比我们的秘密警察组织得都好,"他说。"明天早晨你和你那些姑娘们都要到宪兵司令那里等候问话。"“宪兵司令会不会让他们赔我的镜子呀?"“别提你他妈的那些镜子了!去找瑞德·巴特勒。让他赔。
  这个地方不是他的吗?”
  天还没有亮,城里运去参加过南部联盟的管家各户就什么都知道了。他们家里用的黑人,虽然没有人告诉他们,也什么知道,他们靠的黑人地下网络,白人是弄不明白的。大家对各项细节都很清楚,比如,弗兰克·肯尼迪和瘸子托米·韦尔伯恩被打死了,艾希礼把弗兰克尸体弄走的时候受了伤,等等。
  因为思嘉与这次悲惨事件有关,城里的妇女本来对她恨之入骨。后来知道她丈夫已经死了,她也听说了,但又不能承认,不能收尸,从而得不到一点安慰,大家也就不象以前那么恨她了,天亮以后,尸体被人发现,当局通知了她,但在此之前,她必须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弗兰克和托米,冰凉的手攥着手枪,躺在空地上的枯草丛里,身体慢慢僵硬了。北方佬会说他们为了争夺贝尔的一个姑娘,酒后斗殴,互相射击而死的,这种事是司空见惯的,大家对托米的妻子范妮深表同情,她刚生完孩子,可是谁也没有办法趁着黑夜去看看,并安慰安慰她,因为她家周围有一了队北方佬,守在那里等着抓托米。还有一队守在皮蒂姑妈的房子附近,等着抓弗克兰。
  天还没有亮,消息就传遍了全城,说军事法庭当早上就要进行调查。城里的人都一夜没睡,又等着心焦,眼皮都非常沉重。他们知道,城里几位名人的安全全寄托在三件事上----第一,艾希礼·威尔克斯要能在军事委员会面前站出来,表现出只感到酒后头痛得厉害,并没有什么更严重的痛苦。第二,贝尔·沃特琳保证这些人整个晚上都是待在她那里。第三,瑞德·巴特勒保证他一直和他们在一起。
  对于最后这两点,大家都惴惴不安。贝尔·沃特琳!怎么能把自己男人的性命寄托在她身上呢?真让人受不了!过去有些太太们在街上看见她走过来,就赶紧神气活现地过马路,躲开她以显示出自己的高傲。现在不知她是否还记得这样的事,要是她还记得,那才真叫人害怕。男人们对于把自己的性命寄托在贝尔身上,倒不像太太们那样感到难为情,因为他们之中有许多人认为贝尔这个人并不坏,使他们感到难受的是不得不把自己的性命和自由寄托在瑞德·巴特勒身上,他是一个投机商,又是一个投靠北方佬的人啊,一个贝尔,她是全城出名的浪荡女人,一个瑞德,他是全城最遭恨的人。怎么大家竟然要仰仗这样两个人呢?
  还有一件事使得他们生闷气,他们知道北方佬和北方来的冒险家一定会耻笑他们。让那些人看笑话吧!全城12位最有名的公民现在全暴露了,原来都是贝尔·沃特琳赌场的常客!其中二人因为争夺一个下贱女子而开枪打死了。有的人也因为醉得一塌糊涂,连贝尔都忍受不了,把他们轰出来了,有几个人被逮捕了,因为明明大家都知道他们是在那里的,他们却不肯承认。
  亚特兰大害怕北方佬会耻笑他们,是有道理的。许久以来,南方人对他们冷淡,鄙视,使他们感到很憋气,现在可以痛痛快快地大笑一阵了。军官们赶快把同事叫醒,把这件事向他们详详细细地述说一番。丈夫清早把太太叫醒,把能对女人说得出口的情节都告诉她们了。于是太太就赶紧穿好衣服,去敲邻居的门,向他们传播这个消息。北方佬的太太们一听这消息欣喜若狂,笑得满脸都是眼泪。你们南方人号称什么尊重女性,见义勇为,原来全都口事心非!那些女人过去两眼只往天上看,见人待答不理,现大就别那么势利眼了,谁不知道她们的丈夫说是去参加什么政治集会实际上却在这里穷泡,还说是政治集会呢!真可笑!
  笑虽然笑了,她们还是对思嘉摊上这种悲惨的事而表示遗憾。不管怎么说,思嘉是个正派女人,在亚特兰大,有几个女人对北方佬还是不错的,她就是其中之一。她早就赢得了她们的同情,因为她丈夫不能或者说不愿好好地养活她,她非自己干活不可。虽然丈夫不好,可是又让可怜的思嘉发现他对她不忠,也实在太可怕了。还有,他死和发现他不忠这两件事同时发生,这就更加可怕。无论如何,有个不好的丈夫也比没有丈夫强啊,所以北方佬的太太们决定要对思嘉特别好。至于别的女人,米德太太,梅里韦瑟太太,埃尔辛太太,托米·韦尔伯恩的寡妇,尤其是艾希礼·威尔克斯太太,今后再见到她们,是要当面耻笑她们的。好让她们也懂得一点礼貌。
  那天夜里,北城各家的漆黑的屋子里悄悄议论的大都是这个话题。太太们都激动地对丈夫说,北方佬怎么想,她们一点也不在意,但是在心里深处,她们觉得宁可挨印第安人的鞭子,也不愿忍受北方佬的耻笑,而且还不能说出自己丈夫的真实情况。
  米德大夫因为瑞德硬把他和另外一些人推入这样的处境,冒犯了他的尊严,感到十分恼火,他对米德太太说,要不是怕牵连别人,他宁愿去自首,被他们绞死,也不愿意别人说他当时在贝尔那里。
  “这是对你的侮辱啊,米德太太,"他气呼呼地说。
  “反正大家都知道你并没在那里,因为----因为----"“北方佬就不知道。我们要想保住性命,就得让他们相信这是个事实。他们会耻笑。我一想到有人会信以为真,而且还要嘲笑,我就气得受不了,而且这也是对你是侮辱啊,因为----亲爱的,我对你一向是忠诚的。““这我知道,"米德太太在黑暗中微微一笑,把一只干瘦的手伸到大夫的手里。"但是我宁愿这都是真的,也不愿意让他们动你一根头发丝儿。"“米德太太,你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吗?"米德大夫喊道,他对于妻子这样讲究实际,毫不怀疑,他感到非常惊讶。
  “我当然知道,我失去了达西,我也失去了费尔,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只要不失去你,你疯了!你胡说些什么"“你这个老傻瓜,"米德太太温柔地说,同时把头靠在他的袖子上。
  米德大夫妻呼呼地沉默了一会儿,摸了摸太太的脸,接着又发作起来。"让我接受巴特勒那个人的恩惠!那还不如被纹死的好,即使是他救了我的命。我对他也不能以礼相待,他傲慢到了极点,又投机倒把,是个十足的无耻之徒,想起来我就有气。让我去感谢他救命之恩吗,他又没有打过仗----""媚兰说,亚特兰大失陷以后,他也参加了军队。"“那是骗人的。无论哪个花言巧语的流氓说的话,媚兰小姐都会相信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费这么大的事,我不想这么说,不过----唉,人们一直在议论他和肯尼迪太太的关系。我看见他们一起赶着马车回来,这一年多,次数可就太多了。他一定是为她才这么做的。"”如果是为了思嘉他就根本不会帮忙了。把弗兰克·肯尼迪绞死,他还不高兴吗?我想他是为了媚兰----"“米德太太,你的意思不是说她们两个人之间还有什么名堂吧!““你别胡扯!但自从他在战争期间设法把艾希礼交换回来,她就莫名其妙地喜欢他。我也为他说句公道话,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可从来不露出他那一副奸笑。他总是尽量显得和蔼、体贴,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从他对媚兰的态度可以看出,是想做一个规矩人,他也是能做到的。我想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她没有说下去。"大夫,你也许不喜欢我这个想法。"“关于这件事,我什么都不喜欢!"“我觉得他这样做,一面方是为了媚兰,但是主要是因为他觉得这样可以跟我们开一个大玩笑。我们过去那么恨他,而且毫不隐瞒这一点,现在他给咱们出了这个难题,你们这几个人要么承认是在那个叫沃特琳的女人那里,这样就使你们和自己的妻子都在北方佬面前丢尽面子,要么就得说实话,让他们绞死,而且他还知道。我们都得感谢他和他的----姘头,可是我几乎是宁愿被绞死,也不愿意感谢他们给我们的好处。
  唉,我敢打赌,他正在那边高兴呢。”
  大夫叹了一口气。"他带我们上楼的时候,看样子,他的确觉得挺好玩。”“大夫,"米德太太迟疑了一下,接着说:“里头什么样子?"“你在说什么呀,米德太太?"“她那个地方,里边是什么样子?有雕花玻璃吊灯吗?有红色长毛绒窗帘和十几面镀金的大镜子吗?那些姑娘们----她们是都不穿衣裳吗?"大夫一听这话,大吃一惊,喊道:“我的天哪!"因为他从来没想到一个贞洁的女人对那些不贞洁的女人会有这么强烈的好奇心。"你怎么好意思问这样的问题?你发疯了吧!我得给你来一服镇静剂。"“我不要镇静剂。我只想知道,唉,亲爱的,我只有这一个机会了解一下坏女人那里是个什么样子,你真可恶,不告诉我!”“我什么也没看见,你听我说,我当时觉得,到这种地方来,实在太难为情,没顾上看周围是个什么样子,"大夫郑重其事的说。他从没有怀疑过妻子的品德,而现在有所暴露,使他感到这件事比那天晚上发生的所有的事都更为不安。"如果你允许的话,我要去睡一会儿。”“那你就去睡吧,"她回答说,从她的语气里听得出,她是很失望的。大夫弯腰脱鞋的时候,她又在黑暗中用愉快的声调说:“我想多丽一定会从梅里韦瑟爷爷那里都问出来了,她会告诉我的。"“天哪!米德太太,你是说正经女人之间也谈这种事?----"“睡你的觉去吧”米德太太说。
  第二天,雨雪交加,冬季里天黑得早。黄昏时分,雨雪停下,刮起了大风,媚兰裹着斗篷,莫名其妙地跟着一个陌生的黑人顺着房前的小路往外走,这黑人是个马车夫,他来找媚兰,显得很神秘的样子,有一辆拉着窗帘的马车等在外边,媚兰走到马车跟前,车门开了,模模糊糊看见里面坐着一个妇人。
  媚兰又往前凑了凑,仔细看了看里面,问:“你是谁呀?
  屋里来好吗?外面这么冷----”
  “请你上来陪我坐一会儿吧,威尔克斯太太,"马车里传出了一种羞愧的声音,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唔,这不是沃特琳----小姐----太太吗?"媚兰说。"我也正想见您呢!快进屋里去吧。"“不行啊,威尔克斯太太,"贝尔·沃特琳说。听她的声音,她有些吃惊。"还是请您上来陪我坐一会吧。"于是媚兰上了车,车夫随即把门关上,她在贝尔身旁坐下,就伸手去拉贝尔的手。
  “为了今天的事,我都不知道怎样感谢您才好!我们大家都得好好地谢谢您啊!““威尔克斯太太,您今天早上不该派人去给我送那封信,我倒不是不愿意收到您的信,是怕万一它落到北方佬手里。至3211AE畗_上发生的所有的事于说您想登门去谢我----威尔克斯太太,您怎么糊涂了?怎么想出这个主意?天一黑我就赶紧来告诉您,您可千万别来,我呀----你呀----唉,这样做可太不合适了。”“一位好心的女人救了我丈夫的命,我去登门道谢,什么不合适。"“得了,威尔克斯太太!您还不明白吗!"媚兰沉默了一会儿,她已领会了这句话的意义,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昏暗的马车里坐着的这个衣着扑素的漂亮女人,论仪表,论谈吐,都不大像她想像的坏女人,妓院鸨母的样子。她说话起来----虽然有些俗气,她却是个好心人,热心人。
  “今天您在宪兵司令那里表现得真不错,沃特琳太太。您,还有那个----您的那些----年轻姑娘们,是你们救了我们各家男人的命。"“威尔克斯先生才真是表现得出色呢。我不知道他怎么能站得住,并且心平静平地说明情况。昨天晚上我看见他那血哗哗地流,他问题不大吧,威尔克斯太太?"“没什么问,谢谢您。大夫说只伤了点皮肉,血的确流了很多。今天早上,他----唉,他是全靠白兰地撑着呢,要不他也挺不了那么大工夫,不过还是您沃特琳太太救了我们的命。您发起疯来,让他们赔镜子的时候,听起来还真----真叫人信服呢。"“谢谢您,太太。不过我----我觉得巴特勒船长表现得也很不错,"贝尔说,声音里流露出得意的表情。
  “啊,他好极了!"媚兰热情地说。"北方佬无法不相信他的证词。整个事情他都得处理得那么好。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他,怎么感谢您才好!你们可真是善良厚道的人啊!"“您太客气了,威尔克斯太太,这是很愉快的事,我----我希望我当时说威尔克斯先生经常到我这里来,没有使您感到难堪吧。您知道,他从来没有----"“这我知道。您这样说,没有使我感到难堪。我是一心感激您呢。"“我敢说其他几位太太可不感激我。"贝尔突然恶狠狠地说。"我敢说,她们也不感激巴特勒船长,我敢说,她们现在反倒更恨他了。我取说您会是唯一向我表示感谢的人。我敢说,她们要是在街上看到我,却不敢正眼看我。要是她们的丈夫全都被绞死,我也不管,可是威尔克斯先生,我不能不管。您知道,我根本没有忘记战争期间你们对我是多么好啊,替我拿钱交给了医院,全城没有谁家的太太像您对我这样好。
  人家对我好,我是不会忘记的。我想到如果威尔克斯先生被绞死,您就成了寡妇,还带着一个孩子----您那孩子可是个好孩子,威尔克斯太太。我自己也有一个孩子,所以我----“"是吗?他住在----唔----"“不,他不在亚特兰大,他没到这里来过。从他很小的时候起,我就没再见过他。他在别处上学。我----唉,反正巴特勒船长让我为他作假证的时候,我就问他们都是谁,一听里面有威尔克斯先生,我就一点也不犹豫。我对丫头们说,'你们要是不想说威尔克斯先生一晚上都在这里,我就通通把你们宰了。'"“啊!"媚兰说。一听贝尔漫不经心地提到她那些"丫头",她就更觉得不好意思了。"唔,这件事----唔----多亏了您----也多亏了她们。"“这都是应该为您做的呀,"贝尔热情地说,"要是为了别人,我说什么都不干。要是光是肯尼迪太太的丈夫,无论巴特勒船长怎么说,我也不会出一点力的。““那是为什么?"“哎呀,威尔克斯太太,干我们这一行的,知道的事情可多了,许多人家的太太小姐要是知道我们对她们是多么了解,她们准会吓坏了。她可不是个好人。威尔克斯太太,她杀了自己的丈夫,还杀了韦尔伯恩那个小伙子,和她亲手开枪打死他们是没有两样的,都是她惹出来的,一个人在亚特兰大到乱跑,勾引那些黑人和无赖。我那些丫头就没有一个----""她是我的嫂子,你可不能这样说她的坏话,"媚兰正颜厉色说。
  贝尔赶紧伸出手,搭在媚兰胳臂上,想让她不要生气,但急忙又缩了回来。
  “请您别对我这么冷谈,威尔克斯太太,我真受不了啊,您刚才还对我那么和蔼可亲呢。我忘了您是那么喜欢她。我说了那样的话,感到很抱歉。可怜的肯尼迪先生死了,我也很难过。他是个好人。我常到他那里去买东西,他对我一向很客气。不过肯尼迪太太----唉,她和您可不一样,威尔克斯太太,她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女人,我没法不这样想。……准备几时给肯尼迪先生出殡呀?"“明天早上。您那样说肯尼迪太太可是不对。此时此刻她已伤心到了极点。"“也许是这样吧,"贝尔说,她显然是很不相信。"哎呀。
  我该走了。我要是再待下去,有人会认出这辆车的,那对您影响就不好了。还有,威尔克斯太太,您要是在街上碰见我,您----您不必跟我说话。我可以谅解您。"“跟您说话,我会觉得很光呀。得到您的帮助也是很光荣的。我希望----我希望我们以后再会。"“不,”贝尔说。"那样不合适。再见。”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23:04: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七章
  思嘉坐在卧室里,嬷嬷用托盘送来的晚饭,她随便吃了一点,只听见那夜晚的风不停地吹。屋里真静得可怕,几个小时以前,弗兰克的尸体还停放在客厅里,现在比那时显得更加寂静。那时还能听见有人摄手摄脚地走路,放低了声音说话,有邻居轻轻地敲门,悄悄地进来说几句这安慰的话。弗兰克的妹妹是从琼斯博罗赶来参加葬礼的,有时也要抽抽搭搭地哭上一阵。
  现在屋里是一片沉寂。虽然开着房门,她也听不见楼下有什么动静。自从弗兰克的尸体运回家来,韦德和小女儿就一直在媚兰家里,现在她竟然很想听到儿子跑来跑去的声音,很想听到爱拉格格的笑声了。厨房里也暂时休战,听不见彼得、嬷嬷和厨娘争吵的声音传到她的屋里来。就连皮蒂姑妈在楼下书房里,也照顾到思嘉悲哀的心情,没有摇那咯吱咯吱响的安乐椅。
  谁也没有来打搅她,都以为她由于伤心,愿意独自安静待一会儿,但是她恰恰不希望独自待在那里。如果单是感到伤心,那末她过去所经历过许多伤心的事,这次也是能够承受得了的。但是弗兰克之死除了给她一种强烈的空虚感以外,她还感到恐惧、内疚,还为突然良心发现而不安,她生气第一次为自己的作为感到到悔恨,悔恨之中还搀杂着一种难以摆脱的恐惧,以至于使她迷信起来,不停地斜眼看她和弗兰克睡过的那张床。
  弗兰克是她杀死的。弗兰克肯定是她杀死的,就像她亲手扣了板机一样。原来他求过她,让她不要一个人到处乱跑,可是她总不听,现在他死了,就是因为她太固执。上帝会因为这件事而惩罚她的。但是还有一件事使她心里更不安,这件事对她是一种更大的压力,更为要怕----这是在弗兰克入殓以后,她再看一看他的遗容的时候,才感觉到。在那张宁静的脸上,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忧伤神情,这神情好像在对她进行控诉。弗兰克明明是爱苏伦的,而她却嫁给了弗兰克,上帝会因为这件事而惩罚她。她不得不在审判席前面低头认罪,承认在从北方佬营地回来的路上,在马车里对他撒了谎。
  也许思嘉可以申辩,她这样不择手段为了达到目的是迫不得已去骗他的,因为有那多人的生活需要靠她来维持,无法考虑弗兰克和苏伦的权利和幸福,但是现在说这些话也已经无济于事了。事实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她是不敢正眼相看的。她是怀着一颗冷酷的心嫁给了他,利用了他。半年来,她本来是应该使他感到非常幸福的,然而却使他感不到幸福。上帝之所以会惩罚她,是因为她没有好好地对待他,并且欺负他,刺激他,朝他发火,挖苦他,疏远了他的朋友,还由于她孤自而行办工厂,开酒馆,雇犯人而使他没脸见人。
  她使他感到很不愉快,这她自己是知道的,但他忍受了这一切而毫无怨言。她所做的唯一的一件使他真正高兴的事,就是给他生了小爱拉。她自己也清楚,当时要是有别的办法,她也决不会生这个爱拉的。
  她哆哆嗦嗦,战战兢兢,希望弗兰克还活着,她愿意好好地对待他,加倍地对待他,以弥补过去的一切。唉,上帝要是不太生气,不想报复就好了!时间要是过得不这么慢,屋里也不这么静就好了!她要是不这么孤零零的一个人就好了!
  要是媚兰和她在一起,媚兰就会安慰她,她也就不那么害怕了。可是媚兰在家里照顾艾希礼呢。思嘉也曾想把皮蒂姑妈找来,缓和一下她良心上的不安,但是她又犹豫了,皮蒂姑妈要是来了也许全更糟,因为她对弗兰克的死由衷地感到悲痛。他的年龄和她更接近,而且她一向对他很真诚,皮蒂姑妈觉得家里需要有个男人,他是再合适不过了,他在晚上为她读报,说明当天发生的一些事情,而她呢,就为他补袜子。他每次得了感冒,她都特别尽心照顾,专门为他准备吃的东西。她是非常怀念他的,一边擦着红肿的眼睛,一边反复地说:”他要是没有跟着三K党出去就好了!"思嘉真希望有个人能来安慰安慰她,使她别那么害怕那么内疚,给她说说她究竟怕的是什么,为什么这样心神不定,要是艾希礼----但是她不敢往下想去。她不但杀了弗兰克,而且几乎杀了艾希礼,一旦知道她是怎样把弗兰克骗到手的。对他又是这么不好,艾希礼就永远不会再爱她了。艾希礼这个人非常正直,非常真诚,非常厚道,看问题也看得很清楚。如果他了解事情的全部真相,他应该会谅解的。哦,他一定会非常谅解,但是他决不会再爱她了。所以她决不能让他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因为她需要继续得到他的爱,有了他的爱,她的力量就有了秘密的源泉,如失去了他的爱,她可怎么活下去呢?要是这时能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把心中的不安向他哭诉倾吐一番,该是何等的舒心啊!
  家中仍是一片寂静,举办丧事的气氛依然浓厚,这就使她愈加感到孤独,感到难以忍受。她悄悄站起来,把门关上一半,拉开衣橱最下面的抽屉。在内衣下面摸索起来。她拿出来的是皮蒂姑妈的"救命酒"白兰地,这是她偷偷藏在那里的,她对着灯光一照,发现差不多已经喝完半瓶了,从昨天晚上开始,已经喝了这么多了。她又往水杯里倒了不少,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下去,天亮以前,她得把这个瓶子添满水。
  放回酒柜里去。出殡之前,抬棺木的人想喝一口,嬷嬷就找过一阵,厨房里的气氛已经很紧张,嬷嬷、厨娘和彼得在互相猜疑。
  白兰地一下肚,火辣辣的舒服,需要喝上一口的时候,喝什么别的都不行,其实,几乎什么时候都是喝白兰地好,比起它那些没滋味的酒好多了。为什么女人就只能喝温和的酒,而不能喝烈性酒呢?梅里韦瑟太太和米德太太在葬礼上显然是闻出她嘴里有酒味,她看见她们互相看了看,显出得意的样子,这两只老猫!
  她又斟了一杯。今天晚上即使喝得有点醉意也无妨。反正一会儿就睡觉了,等嬷嬷上楼来帮她脱衣服的时候,她可以事先用香水漱漱口嘛。她真想像父亲在法院开庭日那样喝得酩酊大醉,喝醉了,也许就会忘掉弗兰克那张消瘦的脸,不然会老觉得他在谴责她毁了他的一生,最后还杀死了他。
  她觉得城里也未必人人都认为她是杀死了弗兰克,在葬礼上,人们对她明显是冷淡的。有些北方佬军队的军官在生意上跟她打过交道,只有他们的妻子在向她表示同情的时候显得比较亲热。现在城里的人怎样议论她,她已经觉得无所谓了。除了考虑如何向上帝交待以外,她认为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想到这里,又喝了一杯,热辣辣的白兰地顺着嗓林灌下去,使得她浑身颤抖,现在地觉得身上暖和多了,但仍老想到弗兰克,无法摆脱。男人都说喝了烈性酒可以忘却烦恼,真是一派胡言!除非她醉得不省人事,否则她还是会看到弗兰克那张脸,脸上是他最后一次求她不要独自驾车外出时的表情:胆怯、责怪、抱歉。
  这时大门上的环子发出了沉重的敲门声。这声音在这所寂静的房子里到处回荡。思嘉听见皮蒂姑妈摇摇晃晃穿过厅去开门。接着就是互相问候的声音和听不清有小声说话的声音。准是哪位邻居又来谈葬礼的事,或者是送来了牛奶冻。皮蒂姑妈是很欢迎的。她很愿意接待前来吊唁的人,和他们认真地沉痛地进行交谈。
  倒也不是由于什么好奇,不过思嘉的确是在纳闷,究竟是谁来了,忽然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压过了皮蒂姑妈那低沉的讲话声。这男人的声音洪亮、不紧不慢,她一下子就听出来了,这使她非常高兴,也松了一口气,进来的不是别人,而是瑞德,自从听他说了弗兰克死的消息之后,一直没有再见到他,这时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感到今晚只有他能够解除她的苦闷。
  “我想她会见我的。"瑞德的声音传到楼上来。
  “可是她已经睡下了,巴特勒船长,谁也不想见了,那可怜的孩子,她难过极了,她----"“我想她会见我的。请你告诉她,我明天就要走了,而且要离开一段时间,事情很重要。"“可是----"皮蒂姑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思嘉跑到过厅里,忽然觉得两腿站立不稳,感到很奇怪,连忙靠在栏杆上。
  “我马上就下来,瑞德。"她喊道。
  她看到皮蒂姑妈正仰头往上看,胖胖的脸上那两只眼睛跟猫头鹰一样,流露出又惊讶又不赞成的神情。"如果在我丈夫出殡的这一天我行为不检点,就会闹得满城风雨,"思嘉一边这样想,一边跑回房去了,理了理头发,并把黑色紧身衣的扣子一直扣到脖子底下,又把皮蒂姑妈给她的和丧服配套的别针别在领口上。"我并不怎么好看,"她一面躬着身子照镜子,一面想,"过于苍白,也过于惊慌,"她曾伸手想从盒子里拿出胭脂,后来还是决定不拿了。她要是浓妆艳抹地走下楼去,那可怜的皮蒂姑妈可真是要生气了。她拿起香水瓶,往嘴里倒了一大口,漱了半天,吐在了痰盂里。
  她赶紧下了楼,看见他们还在过厅里站着,朝他们二人走去,皮蒂姑妈正为思嘉举动而生气,没顾上请瑞德坐下。瑞德郑重其事地穿着一身黑衣服,衬衫上镶着褶边,而且是浆过的,一切举止也都符合一位老朋友向失去亲人的人表示慰问的样子,一切都是那么周到,甚至到了可笑的地步,但皮蒂姑妈并没有察觉,他这么晚前来打搅,一本正经地向思嘉表示了歉意。
  “他来干什么?"思嘉琢磨不透。"他这些话全是言不由衷的。"“我并不愿意这么晚还来打扰你,我有件生意上的事情需要议论,不能耽误。是我和肯尼迪先生正在筹划之中的一件事----"“我不知道你和肯尼迪先生还有生意上的来往,”皮蒂姑妈说,弗兰克竟然还有事情瞒着她,简直让她生气。
  “肯尼迪先生的兴趣广得很呢,"瑞德恭恭敬敬地说。"咱们上客厅里去好吗?““不好!"思嘉大声说,顺便瞧了一眼那关着的折叠门,她觉得那棺材还停在客厅里。她希望永远不再到那客厅里去。这次皮蒂姑妈还真识相,不过做得还是不够漂亮。
  “到书房去好了,我得----我得上楼去拿针线活儿去。哎呀,这个星期我都把这件事给忘了,我说----"她一面说,一面走上楼去,还回过头来瞪了他们一眼,不过思嘉和瑞德都没看见。瑞德往旁边一闪,让思嘉先走,他也跟着进了书房。
  “你和弗兰克筹划过什么事?"她直截了当地问。
  他凑近了一点,小声说:“什么事也没有。我只是想让皮蒂小姐走开。"他停了一下,又低头看着她说:“这可不好啊,思嘉。"“什么不好!"“香水呀?”“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你不会不明白。酒,你可喝得不少啊!"“喝得不少又怎么样?你管得着吗?"”就算是心情不好,说话也得客气点呀。不要一个人喝闷酒,思嘉。别人总是会发觉的,这会毁了你的名声。再说,一个人喝闷酒也不是件好事,你怎么了,亲爱的?"他领着她走到沙发前面,她默默地坐下了。
  “我把门关上好吗?”
  她知道,如果嬷嬷发现门是关着的。就会非常反感,没完没了地说她。可是如果让嬷嬷听见他们在谈论喝酒的事,那就更糟了。尤其是考虑到白兰地酒瓶正好不见了。于是她点了点头,瑞德就把折叠门拉上了。他回来坐在她身旁,一双黑眼睛机敏地看着她的脸,仔细端详。他发出的活力驱散了她脸上的哀愁,使她觉得这书房似乎又变得可爱而舒适了,灯光也显得柔和而温暖。
  “你怎么了,亲爱的?”
  这样亲昵的称呼,谁也没有像瑞德这样说得这样动听,即使他在开玩笑,也是如此,不过现在看来,他不是在开玩笑。
  她抬起她那双痛苦的眼睛看着他,似乎想他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得到了一点安慰。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因为他是一个捉摸不定没有感情的人。他常说,他们两个人极其相像,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吧。有时候她觉得所有她认识的人都象是陌生人,只有瑞德例外。
  “不能告诉我吗?"他异常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不只是因为弗兰克老头儿离开了你吧,你需要用钱吗?"“钱?唔,不需要!啊,瑞德,我觉得非常害怕。”“快别瞎说了。思嘉,你一辈子都没害怕过。"“啊,瑞德,我的确是害怕!"思嘉脱口而出。她想告诉他的,她什么事都可以告诉瑞德,他自己那么坏,是不可能对她说长道短的。现在世界上的人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都不肯说谎,宁可饿死也不做见不得人的事,认识他这样的一个人,一个坏人,一个不光彩的人,一个骗子,倒也是很有意思的。
  “我是怕我会死,要进地狱。”
  如果他大笑起来,她马上就会死,但是他没有笑。
  “你挺健康嘛----而且说不定根本就没有什么地狱。"“啊,有的,瑞德!你知道是有地狱的!"“我知道有地狱,不过就在这个地球上,而不是什么死后才进地狱了。死了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思嘉。你现在就在地狱里埃"“啊,瑞德,说这话是亵渎神灵的呀!"”但是怪得很,这样可以使人得到安慰,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进地狱?"现在她从他的眼神里就可以看出,他是在戏弄她。但是她不介意。他的手温暖而粗壮,抓在手里,可以得到安慰。
  “瑞德,我不该嫁给弗兰克。我做错了,他是苏伦的情人,他爱苏伦而不爱我。可是我对他撒了个谎,我说她要嫁给托尼·方丹,唉,我怎么干出了这样的事呢?““啊,原来是这样!我还一直纳闷呢。"“后来我又使得他很痛苦,我逼着他做许多不愿意做的事比如,逼着还不起债的人还债。我经营木材厂,开酒馆,雇犯人,也都使他非常伤心,弄得他抬不起头来。还有,瑞德,他是我杀死的。是我杀的。我不知道他加入了三K党,我做梦也没想到他有那么大的胆量,不过我应该想到这一点,是我杀死了他。”
  “'大洋里所有的水,能够洗净我手上的血迹吗?'”“你说什么?"“没什么,说下去吧。"“说下去?就这些。还不够吗?我嫁给了他,但又使他不快活,我杀了死他。啊,我的上帝!我不知道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我对他扯了个谎,嫁给了他,当时我觉得完全应该这样做,可现在我才明白了,这是多么不该犯的错误呀。瑞德,这不像是我干的事,我是对他很卑鄙,可我并不是一个卑鄙的人埃我小的时候,也不是受这样教育的。我母亲----“她说不下去,咽了一口唾沫。这一整天她都不愿意想起自己的母亲爱伦,现在她无法回避了。
  “我常常想,不知你母亲是个什么样子,你似乎像你父亲。"“我母亲----唔,瑞德,今天我是第一次为母亲的死而感到高兴。她死了,看不见我了,她从来没有教育我做一个卑鄙的人,她对每一个人都是那么宽厚,那么善良。她一定宁愿让我饿死,也不让我做这样的事。我极力想在各方面都学母亲那样,可是我一点也不像她,我没有想到这一点----需要想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但我的确是希望母亲那样。我不愿意像父亲那样。我爱父亲,可是他----太----太不为别人着想。瑞德,有时候我也想尽量对人和蔼,好好地对待弗兰克,但我马上又会想到那场恶梦,吓得不得了。于是我就只想跑出去,见钱就抢,不问这钱是不是应该属于我。"眼泪哗哗地直往下流,她也没有去擦,她使劲握着他的手,指甲都掐到他的肉里去了。
  “什么恶梦?"他平静而温柔地问。
  “唔----我忘了告诉你了。是这样的,我每次要对别人好,每次提醒自己不要只看见钱,到了睡觉的时候,就梦见又回到了塔拉,回到母亲刚去世,北方佬刚来过的情景,瑞德,你想像不出,我一想起这事就浑身发抖,我又看见一切都被烧光了的情景。四周一片寂静,什么吃的也没有。瑞德,我在梦里又觉得饿了。““说下去。"“我很饿,我爸爸,妹妹,还有家里那些黑人也都很饿,他们老说:'饿得慌,'我也饿得难受。可怕极了,我不断对自己说:'我要是我能跑出去,就永远永远不会再挨饿了,'然后我就看见白茫茫的一片雾。我就跑起来,在雾里跑呀,跑呀,拼命地跑,心都快跳出来了,后面还有什么东西在追我,我跑得透不过起来,心里还在想,只要跑到那里,就没事了。
  可是究竟往哪里跑,自己也不知道。然后就醒了,吓得浑身发冷,生怕以后还得挨饿。做了这个梦之后,就觉得即使把世界上的钱都给我,我也不会不怕再挨饿。这时候,如果弗兰克再来拐弯抹角地不知说些什么,我就要朝他发火,我想他不会明白到底这是怎么回事,我也没有办法使他明白。我一直在想,有朝一日我们有了,不用再担心挨饿了,我再补偿他的损失吧。现在他死了,太晚了,唉,当时我觉得是做得很对的,其实非常没有道理的。要是过去的事能够再重新来一遍。我会采取完全不同的做法。"“好了,"瑞德边说,边挣脱她那紧握着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和绢来。"擦擦脸吧。何苦这样把自己毁掉呢?"她接过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泪,心中不由觉得有一种轻松的感觉。仿佛把自己的一部分负担转移到了他那宽阔的肩上,他看上去是那样能干,那样沉着。就连他轻轻地一撇嘴,也能给她安慰,仿佛可以证明他的痛苦和困惑是不必要的。
  “觉得好一点吗?咱们索性彻底谈一谈吧。你刚才说,要是过去的事能再来一遍,你会采取完全不同的做法。可是你会吗?现在你想一想,你真会采取完全不同的做法吗?"“唔----"“不会的,你只能是那样做的。你当时还有别的办法吗?““没有。"“那你有什么可悔恨的呢?"“我对他那么不好,可现在他死了。”“他要是现在没死,你也不会对他好的。据我了解,你并不是悔恨嫁给弗兰克,欺负他,并且促成了他的早死,你悔恨,只是因为你怕进地狱,是不是这样?”“唔----这倒把我说糊涂了。"“你的道德观念也是一笔糊涂帐。你现在就像一个小偷,让人家当场抓住了。他悔恨,并不是因为他偷了东西,他非常悔敢,因为他要蹲班房。"“一个小偷-----“哎呀。你不必扣字眼。换个说法,要是你不胡思乱想。
  感到注定要永远在地狱里受煎熬,你就会觉得弗兰克死了更好。"“啊,瑞德!““唔,我看你既然坦白,就索性把真实情况说出来吧。你为了三块钱,就可以放弃了那颗比命还宝贵的宝石,你的----唔----你的良心就觉得不安吗?"那白兰地使得她头晕目眩,她有些沉不住气了,对他撒谎有什么用呢?他总是能够看透她的心思。
  “我当时并没有想上帝,也没有想地狱。后来我也想过,只觉得上帝会谅解我的。"”可是你嫁给弗兰克,就不指望上帝谅解吗?"“瑞德,你明明不相信有上帝,为什么这样一个劲儿说上帝呢?"“可是你相信的,你相信上帝会生气,这一点现在很重要。
  上帝为什么不谅解呢?现在塔拉归你所有,那里也没有住着北方来的冒险家,你觉得懊恼吗?你现在即不挨饿,也不穿破衣衫,你觉得懊恼吗?"“唔,不觉得。““那好,当时你除了嫁给弗兰克,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没有。"“他并不一定非娶你不可,对不对?男人是自由的埃他也不一定非得让你逼着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吧?"“唔----"“思嘉,你为什么要烦恼呢?如果过去的事能再来一遍,你还是得撒谎,他也还得和你结婚,你要碰上危险,他也非得替你报仇。当时他要是娶了你妹妹苏伦,她大概不至于使他送了命,不过她也许会使他感到比和你在一起要加倍地痛苦,情况不会有什么不同。"“可是我至少能对他好一些呀!”“也许是的----不过那得换一个人,你生来就是能欺负谁就欺负谁,强者总是欺负人,弱者总受欺负。弗兰克没有用鞭子抽你,那是他的过错。……思嘉,你真使我惊讶,到了你这年纪,良心居然还会增长,像你这样的机会主义者是不应当这样的。"“什么是机----你刚才怎么说的?"“我说的是见机会就利用的人。”“这有什么不妥吗?"“人们普遍认为这是不光彩的----特别是同样有机会而不加以利用的人尤其是这样看。"“唔,瑞德,你在开玩笑吧,我还以为你会待我好呢!““对我说来,我是待你好埃思嘉,亲爱的,你喝醉了,你的问题就出在这里。”“你敢----"“是的,我敢,不过我想换一个话题,省得你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我有些有趣的消息告诉你,让你也高兴高兴,其实,我今天晚上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把这消息告诉你,然后再走。"“你要到哪里去?"“到英国去,可能要去几个月。思嘉,把的你良心放在一边吧。我不想再讨论你的灵魂,你不想听我的消息吗?"”可是----"她有气无力地说,但是没有说下去。那白兰地已逐渐缓解了悔恨的痛楚,瑞德的话虽有讥讽的口吻,却使人感到欣慰,于是弗兰克那惨淡的阴魂也就渐渐退去,也许瑞德说得对。说不定上帝是谅解的,她慢慢地清醒了,就决定去把这件事放一放。“明天再说吧。““你有什么消息?"她吃力地说,一面用他的手绢擤了擤鼻涕,把散乱的头发往后拢了拢。
  “我的消息,"他笑着对他说,"就是:在我见过的女人当中,我最想要的还是你。现在弗兰克已经不在了,我想你也许愿意知道我这个想法。"思嘉猛地从他手里抽回手来,接着站了起来。
  “我----你这个最没有教养的人,非得在这个时候到这里胡说八道----我早就该知道你这个人本性难移,弗兰克还尸骨未寒呢。你要是个正经人----请你给我出----"“轻点,要不皮蒂小姐马上就会下楼来。"他说,他没有站起来,只是伸出两只手,抓住了思嘉的拳头。"你恐怕误解了我的意思。"“误解你的意思?我什么都没有误解。"她又把手抽回来,不让他握着,"你放开我,快滚吧,从来没见过你这样恶劣的人。我----"“嘘,"他说,"我是向你求婚呀。我要是跪下,是不是你就相信了?"她上看气不接下气地"啊"了一声,便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
  她张着嘴,两眼盯着他,心里嘀咕着,是不是那白兰地在作怪,无意中想起了他那句嘲笑的话:“亲爱的,我这个人是不结婚的。"她一定是醉了,要不一定是他疯了。不过看样子他没有疯,他显得很平静,就像是在议论天气一样,从他那不紧不慢的语调里,她也听不出有什么特别强调的含义。
  “我一直想得到你,思嘉,自从我头一天在'十二橡树'村看见你又摔花瓶,又咒骂,使我觉得你不是个上等女人,我就想得到你。我想不论用什么办法我也要把你弄到手。但是因为你和弗兰克积攒了一点钱,我就知道你不会再被向我提出借钱的要求。所以我觉得非娶你不可。"“瑞德·巴特勒,你是不是在跟开一个恶毒的玩笑吧?"“我对你以诚相见,你反倒起了疑心,我不是开玩笑,思嘉,我说的全是真心话。我承认这个时候来找你不大合适,但是我有一个很好的理由,明天我就走了,而且要离开很长时间,我怕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就嫁给另外一个有钱的人了。所以我想你为什么不嫁给我呢,我也有钱呀,真的,思嘉。我不能一辈子老等着你,希望在你更换丈夫的时候得到你。"他说的倒肯定是实话,她琢磨他这番话的含义,感到唇干舌燥,一面咽唾沫。一面盯着他的眼睛,想从中看出一些端倪。他眼中充满了笑意,但在深处还蕴藏着一点别的东西,是一种难以捉摸的眼神,这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他坐在那里,象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她觉得他正机警地盯着她,就像一只猫盯着耗子洞一样,她觉得在他平静的外表下面憋着一股劲儿,使她退缩,更使她害怕。
  他真是在向她求婚呢,这简直是不可思议。她曾经想过,如果他求婚的话,该怎样折磨他,她也曾想过,如果他提出这种要求,就怎样羞辱他一番,让他知道她的厉害,她会从中感到快乐,现在他提出要求了,可是她把原来那些打算却忘得一干二净,因为她和过去一样,始终没能把他控制在手心里。实际上,他们的关系完全是他的控制之下,而她就像初次有人求婚的少女一样激动,脸也红了,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我不再结婚了。”
  “不会的。你生来就是要结婚的。那为什么不能和我结婚呢?"“可是,瑞德,我----并不爱你。"“这不是什么缺点。我记得你头两次结婚也没有多少爱情呀?““唔,你怎么这么说我?你知道我是喜欢弗兰克的。"他什么也没说。
  “我喜欢他!我喜欢他!”
  “这我们就不要争了。我走了以后,你考虑考虑我的要求吧。"“瑞德,我不喜欢老拖着,我现在就答复你吧,我不久就要回塔拉去,英迪亚·威尔克斯留在这里陪着皮蒂姑妈。我回去要住很长时间,而且-—我----我也不想再结婚了?”“别胡说了,为什么呢?"“唉,你就别问了,我就是不愿意结婚。"“可是,傻孩子,你从来就没有真正结地婚,你怎么会知道结婚的乐趣呢?我认为你是运气不好----一次是为了赌气,一次是为了钱。你怎么不想为了寻求乐趣而结婚呢?“乐趣!净说傻话,结婚没有什么乐趣可言。"“没有?为什么没有?"她的心情渐渐恢复了平静,说起话来也恢复白兰地勾起来的她那固有的冲劲儿。
  “结婚只对男人有乐趣----不过也只有上帝知道为什么这样。我始终弄不明白。结婚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无非是有口饭吃,有一大堆活儿要干,还要忍受男人的胡闹----还得每年生个孩子。"瑞德一听这话大笑起来,在寂静的黑夜里,回声显得特别大,思嘉听见厨房有人开门的声音。
  “嘘!嬷嬷的耳朵和猫一样尖,况且,刚----就这么大笑,也不像话呀。快别笑了。真是这样,什么乐趣!他是胡扯!"“我说你运气不好,你刚才的话也证明这一点,你先嫁了一个孩子后,又嫁了一个老头儿,你母亲也一定对你说过,女人必须忍受'这些事',因为可以享受做母亲的快乐。我说,这都是不对的。为什么不嫁一个名声不好而又善于对付女人的漂亮的年轻男人呢?那是很有乐趣的。““你这个人又粗野,又自负。我觉得我们扯得够远的了。
  真是----真是粗俗得很。”
  “也很有趣,是不是?我敢说,你从来没跟一个男人谈论过婚姻关系,甚至和查尔斯和弗兰克也没谈论过。"她朝他皱了皱眉,瑞德知道的事太多了。他为什么会对女人了解得这么透彻,他是怎么知道的。思嘉感到纳闷。
  “你别皱眉,说个日子吧,思嘉,考虑到你的名声,我并不要求马上结婚,我们可以等一段像样的时间,顺便问一下,一段'像样的时间,'是多长时间?"“我还没答应嫁给你呢。在这个时候,就是议论这件事,也是很不像话的。"“我已经告诉你我为什么现在来找你谈这件事,我明天就走了,而我又是那么强烈地爱你,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了。也许我追你得太急了。"突然间,她吃了一惊,因为瑞德从沙发上往下一溜,跪在了地上,一只手轻轻地放在胸口上,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对不起,因为我感情奔放,使您受惊了,亲爱的思嘉----我的意思是亲爱的肯尼迪太太,您不会没注意到,期以来,我心中对您的友情已经发展成更深的感情,更加美丽,更加纯洁,更加神圣。我能告诉您那是一种什么感情吗?啊!是爱情,是它给了我勇气。"“快起来"她央求说。"看你那个傻样儿。要是嬷嬷进来看见你这个样子怎么办?"“她头一次看见我这样文雅,会感到吃惊,甚至不敢相信呢。"瑞德一面说,一面轻巧地站起来。"我说,思嘉,你不是小孩子、小学生了,不要用正经不正经之类无聊的话来搪塞我了。答应吧,等我回来的时候就和我结婚,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对天起誓,不走了,我要在这里每天晚上在你窗前弹着吉他。扯着嗓子唱,出你的洋相,到那个时候,你为了保面子,就非跟我结婚不可了。"“瑞德,别不识相,我谁也不嫁。"“谁也不嫁?你没有说出真正的原因。不会是因为像女孩子那样胆怯,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思嘉突然想起了艾希礼,仿佛看了他就站在身旁,他那光亮的头发,无精打彩的眼睛,庄重的神情,和瑞德迥然不同。她之所以不想再结婚,其真正原因全都是为了他,虽然她对瑞德并不反感,而且有时还的确对他有些好感,但她觉得自己是属于艾希礼的,永远永远是属于他的。过去没有属于查尔斯,也没有属于弗兰克,今后也不会真正属于瑞德。她把自己的全身心,把所做的一切,所追求的一切,所得到的一切,几乎全都属于艾希礼的,因为她爱他。艾希礼和塔拉,她是属于他们的。她过去给查尔斯和弗兰克的笑脸和亲吻。可以说都是给艾希礼的,只不过他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今后也决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有一种欲望,把自己全部留给他,虽然她明明知道他是不会要她的。
  思嘉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的表情在变化的,她刚才陷入沉思的时间,脸上显出瑞德从来没见过的一种异常温柔的表情。他看看她那眼角吊起的绿眼睛睁得大大的。流露出迷茫的神情,再看看她那温柔的弯曲的嘴唇,他的呼吸都暂时停顿了。他突然把嘴一撇,急不可耐的大声说:“思嘉·奥哈拉,你可真傻!"她还没有完全从沉思中摆脱出来,他的两只胳臂已经搂住了她,就像许久以前去塔拉的路上,他在黑暗中搂她得那么紧。她又感到一阵无力,只好顺从,这时一股暖流上来,使她浑身发软。艾希礼·威尔克斯那沉静的面孔模糊了,逐渐消失了。他使她把头往后一仰,靠在他的胳臂,便吻起来。先是轻轻地吻,接着就越来越热烈。使她紧紧地贴在他身上,仿佛整个大地都在摇动,令人头晕目眩,只有他才是牢靠的。他顽强地用嘴分开了她那发抖的又唇,使她浑身的神经猛烈地颤动。从她身上激发出一种她从未感受到自己会有的感觉。在她快要感到头昏眼花,天旋地转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已在用热吻向他回报了。
  “行了,行了,我都头晕了!"她小声说,一面无力地挣扎着,想把头扭开。他一把把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这时她模模糊糊地看了一眼他的脸,只见他两眼睁得大大的,眼神也不同寻常,他的胳臂在颤抖,真让她害怕。
  “我就是要让你头晕,非让你头晕不可。这些年来,你早就该有这种感觉了,你碰上的那些傻瓜,谁也没有这样亲过你吧,是不是?你那宝贝查尔斯,弗兰克,还有那个笨蛋艾希礼----"“快别说了----"“我说你那个艾希礼,这些正人君子----关于女人,他们到底了解什么?他们完全了解你吗?而我是了解你的。"他的嘴唇又落在她的嘴唇上,她一点也没反抗就依从了他,她连扭头的力气也没有了,况且她本来也无意回避,她的心跳得厉害,震动着她的全身,他是那么有劲,使她感到害怕,而她自己是那么软弱无力。他打算干什么?他要是再不停下来,她就要头晕了。他要是停下来就好了----他要是永远不停下来就好了。
  “你就说声好吧!"他的嘴向下对着她的嘴,他的眼睛也由于靠得太近,而显得大极了,好像世界除了这两只眼睛,再没有别的东西。"说声好吧,你他妈的,要不----"她还没得及思索,一个"好"字已经轻轻地脱口而出,这简直就像是他要这个字,她就不由自主地说出这个字,可是这个字一经说出。她的心情就突然平静下来,头也不晕了,白兰地带来的醉意也没有刚才那么浓了,她本来没想到要答应和他结婚。却答应了。她也说不大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不过她并不懊悔。现在看起来,她说这个"好"字是很自然的----很像是神明干预,一只比她更有力的手介入了她这件事,为她解决了问题。
  他一听她说出这个"好"字,倒抽了一口气,低头仿佛又要吻她,她闭着眼,仰着头,等他亲吻,可他突然收住了,使她不免有些失望,因为她觉得这样被人亲吻一种从没有的感觉,而且真使人兴奋。
  他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依然扶着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仿佛经过这一番努力,他的胳臂不再颤抖了,他松开了一点,低头看着她。她也睁开眼睛,发现她脸上刚才那种使人害怕的红光已经消失了。但不知怎的她不敢正眼看他,心里一阵慌乱,她又低下头。
  他又开始说话了,语调非常平静。
  “你说话算数吗?不会收回你的诺言吧?"“不会。"“是不是因为我的热情使得你----那话是怎么说的?----'飘飘然'了?"她无法回答,因为她不知说什么好,她也不敢看他的眼睛,他把一只手放在她下巴底下,托起她的脸。
  “我对你说过,你对我怎么样都行,但是不要说谎,现在我要你说实话。你究竟是为什么说"好"的?"她仍然不知怎么回答,不过比刚才镇定一些了。她两眼朝下看,显得难为情的样子,同时抿着嘴笑了笑。
  “你看着我,是不是为了我的钱?”
  “啊,瑞德!你怎么这么说?”
  “抬起头来,别给我甜言蜜语,我不是查尔斯,也不是弗兰克,更不是本地的傻小子,你只要眨眨眼,就会上当。究竟是不是为了我的钱?"“唔----是,但不全是。"“不全是?“他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不快,他倒抽了一口气,一下子把她的话引起的急切神情从眼角里抹掉了。这神情,由于她过于慌乱而没有觉察。
  “是啊,"她无可奈何地说。"你知道,瑞德,钱是有用的,可惜弗兰克并没有留下多少钱。不过,瑞德,你知道,我们是能够相处的。在我见过的许多男人之中,只有你能够让女人说真话。你不把我当傻瓜,不要我说瞎话,有你这和个丈夫是会幸福的----何况----何况我还是挺喜欢你的。"“喜欢我?"“嗯,"她焦躁不安地说。"我要是说爱你爱得发疯了,那是瞎话,再说你也是知道的。"“有时候我觉得你对说真话也过于认真了,我的小乖乖。
  难道你不觉得即便是瞎话,你也应当说一声'瑞德,我爱你'?言不由衷也没关系。"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想不透,便觉得更糊涂了。他的神气好像很奇怪,很殷切,很伤心,又带有讽刺的意味。他把手从她身上抽回去深深地插到裤子口袋里,她还发现他握起了拳头。
  “即使丢掉丈夫,我也要说真话,"她暗自下定了决心、她的情绪又激动起来了,只要瑞德一刺激她。她总是这样。
  “瑞德,那是一句谎话呀,我们为什么也要按照俗套来做呢?我刚才说了,我喜欢你,这你是知道的。有一次你对我说你并不爱我,可是我们有很多共同之处,我们都是流氓,这是你自己说的----"“天哪!"他轻轻地自言自语,把脸转向一边,"真是自作自受!"“你说什么?"“没什么,"他看了看她,笑起来,但那笑声并不愉快。
  “说个日子吧,亲爱的。"说罢,他又笑起来、还弯腰吻了她的双手。看到他不再心烦,情绪恢复正常,她松了一口气,也露出了笑容。
  他抓着她的手,抚摩了一会儿,又朝她笑了笑。
  “你在小说里有没有看到过样的情节:子对丈夫没有感情,后来才爱上了自己的丈夫?““你知道我从来不看小说,"她说,为了迎合他那轻松愉快的心情,她接着说:“何况有一次你说过夫妻相爱是最要不得的。"“我他妈的说过的话太多了,"他马上顶了她一句,就站起来了。
  “你不要咒骂呀。”
  “这你可得适应一下,而且要学着骂。你得适应我所有的坏习惯。你说----你说喜欢我,而且还想用你那漂亮的小爪子抓我的钱,那就得付出代价,这才是代价的一部分。"“你不必因为我没有撒谎,没有让你神气,就朝我发火,因为你并不爱我,对不对?那我为什么一定要爱你呢?"“是的,亲爱的,你不爱我,我也同样不爱你,如果我爱你,我也不会告诉你。愿上帝帮助那个真正爱你的人吧。你会使他伤心的,亲爱的,好比一只残暴的破坏成性的小猫,不管不顾,为所欲为,甚至不肯收住自己的爪子。"说到这里,他一把把她拉起来,又吻起她来,不过这一次与刚才不同,他似乎不考虑是否会使她难受----他好像故意要使她难受,故意要侮辱她。他的嘴唇滑到了她的脖子底下,最后他的嘴唇贴在了她的胸前,他是那么用力,时间又那么长,所以虽然隔着一层府绸,她还是感到烫得慌,她用两手挣扎着把他推开,又气愤,又不好意思。
  “你不要这样,你怎么敢这么放肆!”
  “你的心突突跳得像只小兔哩!"他讥讽地说。"我冒昧地说一句,我觉得如果只是喜欢的话,心也不至于跳得这么快吧。你不必生气,你这好像处女一样羞羞答答的样子完全是装出来的,快直说吧,要我从英国给你带点什么回来?戒指?
  要什么样的?”
  作为一个女人,她想把装模作样的生气这场戏再拖长一点,同时她又对瑞德说的最后这句话产生了兴趣,她犹豫了一下,说:“唔----钻石戒指----瑞德,一定要买个特大的。”“这样你就可以在穷朋友面前炫耀说:'看我这是什么!'是不是?好吧,我一定给你买个特大的,让你那么不怎么富裕的朋友只能互相安慰,悄悄地说,看她戴那么大的钻石戒指,真俗气。"他突然站起来朝门口走去,她跟在后面,不知所措。
  “怎么了?你上哪里去?”
  “回去收拾行李。”
  “唔,可是----”
  “可是什么?”
  “没有什么。祝你旅途愉快。”
  “谢谢。”
  他打开书房门,来到过厅里,思嘉跟在后面,不知怎么办好,没想到这出戏竟这样草草收场,感到有些失望,他顺手穿上大衣,拿起了手套和帽子。
  “我会给你写信的。你要是改变主意,就来信告诉我。"“你就不----"“怎么?“这时他急着要走,似乎有些不耐烦了。
  “你就不亲亲我。表示告别吗?"她小声说,怕别人听见。
  “一个晚上,亲了你那么多次,还不够吗?"他反问道,并低头朝她笑了笑。“想一想你这样一个懂事的有教养的年轻女子----我刚才说了,是有乐趣的,你看,是不是?"“啊,你真坏!"她大声嚷嚷起来,也顾不上怕嬷嬷听见了。"你永远不回来,我也不在乎。"她转身朝楼梯走去,心想他会抻出温暖的手,拉住她的胳臂,不让她走,但是他却打开前门,进来一股冷风。
  “可是我一定要回来,"他说完就走了出去,剩下她一个人站在头一蹬台阶上,看着关上了的大门发愣。
  瑞德从英国带回来的戒指的确很大,大得思嘉小好意思戴了。虽然她是那到喜欢华丽贵重的首饰,不过她仿佛觉得大家都说这只戒指很俗气,也确实俗气,所以她感到有些不安,当中是一颗四克拉的钻石,周围有一圈绿宝石。这戒指盖住了整整一节手指,好像重重地压在手上,思嘉怀疑瑞德是费了很大力气定做了这只戒指,而且是不怀好意,故意做得这么扎眼。
  瑞德回到亚特兰大并把戒戴在思嘉上之前,思嘉没有把她的打算告诉任何人,连家里人也没告诉。她把订婚的消息一宣布,顿时引起一场大风波,人们议论纷纷。三K党事件事之后,除了北方佬和北方来的冒险家之外,瑞德和思嘉就成了全城最不受欢迎的人。很早以前,查尔斯·汉密尔顿死后,思嘉早早地把丧服脱去,就遭到了众人的指责,经营木材厂是一般女人不干的事,而且怀孕之后还抛头露面,也显得很不体面,此外还有许多别的事情。引起人们更加严厉的指责。可是自从她造成了弗兰克和托米的死。而且危害了另外十几个人的生活,人们的指责一下子就变成了公开的谴责。
  至于瑞德,战争期间他大搞投机生意,受到全城的痛恨,后来又投靠共和党人,更没有赢得人们的好感,可是说也奇怪,他虽救了亚特兰大几名人士的命,却遭到亚特兰大的太太们强烈的仇恨。
  她们强烈不满,并不是悔恨她们的丈夫依然健在。是因为她们的丈夫之所以能够健在,要归功于瑞德这样一个下贱人,要归功于那使人难堪的计谋。一连几个月,她们又受到北方佬的讥笑和鄙视,抬不走头来,她们认为而且直言不讳,如果瑞德真为三K党着想,他就会采取更有体面的方式来解决。她们认为,他是故意把贝尔·沃特琳扯进来,使得城里有威望的人名誉扫地。因此,他虽然救了人,人们不但不感谢他,反而一点也不宽恕他过去的罪过。
  这些女人能嘱苦耐劳,乐且助人,富有同情心,但是如果谁对她们的不成文法规稍有违反,她们是毫不留情的。她们的法规也很简单:拥护联盟,尊敬老战士,忠于传统,人穷志不穷,宽厚待人,痛恨北方佬。在她们看来,思嘉和瑞德完全违反了法规中所有的要求。
  瑞德救出来的那些人为了顾全面子,也为了感谢瑞德,想让他们的家属保持沉默,然而难以办到。在瑞德和思嘉还没有宣布准备结婚的时候,他们俩就已经是很不受欢迎了,原来大家表面上还装出对他们还客客气气。现在就连这种冷淡的客气也全没有了。他们订婚的消息就像炸弹一样炸开,来得太突然,威力又太大,全城为之震动,就连最好的女人也直言不讳,谈起来非常激动。弗兰克是她杀死的,他死了才刚刚一年,她这么快又嫁人了,她嫁的这个名叫巴特勒的男人不仅开着一家妓院,还和北方佬和北方来的冒险家合伙干各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们俩,要是分开而过,大家还觉得可以忍受,但是这样肆忌惮地结合在一起,实在让人受不了。这两个人都是臭名昭著的恶人,真该把他们赶走,不能让他们街在这个城市里。
  如果他们俩订婚的消息是在另外一种情况下宣布的,亚特兰大也许会对他们俩采取较为宽容的态度。可是现在瑞德结交的那些北方来的冒险家和投靠北方佬的南方人在当地有名望的公民之中名声特别不好。他们订婚的消息在亚特兰大传开的时候,正赶上当地的百姓反对北方佬及其追随者的情绪最强烈,因为佐治亚州反对北方佬统治的最后一个堡垒刚被攻破,四年前谢尔曼从多尔顿以北向南进军,由此开始的漫长战役终于达到了高潮,屈辱的生活遍及整个佐治亚州。
  重建运动已经进行了三个年头,这是充满了恐怖的三年,大家都觉得情况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了。现在人们才意识到佐治亚州重建时期最苦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三年来,联邦政府一直依靠军队强制把自己的思想和统治强加在佐治亚州身上,因此在很大程度上是成功的。但这新政权完全是靠武力维持的。佐治亚州虽然是在北方佬的统治下,但是没有得到本州人的同意,州里的领导人不停地斗争,要求本州按照自己的意志实行自治的权利。他们坚决抵制,不肯屈服,拒不接受华盛顿的旨意为本州的法律。
  佐治亚州政府从未正式投降,但是它所进行的抵制和斗争是徒无益的,在这场斗争中,它是不可能获胜的,只有节节败退。不过它至少推迟了那不可避免的结局。在南方别的州里。已经有大字不识的黑人身居高位,或者进入了黑人和北方冒险家控制的州议会,但是佐治亚顽强抵抗,至今仍能避免这种厄运。三年之中,州议会大部分时间控制在白人和民主党人手中,北方佬军队到处都是,在这种情况下,政府官员的权力是有名无实的,他们除了抗议和抵抗之外,很难有所作为,不过他们至少还能把州政府控制在佐治州地人手中,现在就连最后一个堡垒也被攻破了。
  四年前,约翰斯顿及其部下从多尔顿往亚特兰大节节退败退,1865年以后出现了类似的情况,那就是佐治亚的民主党人步步退让。联邦政府在佐治亚州的权力日益增大,干涉州里的所有事务,影响百姓的生活。动用武力的情况日趋严重,军方的命令越来越多,使得文职官员越来越无能为力。最后,佐治亚州沦为一个军事区,不论本州的法律是否允许,根据命令,选举一定要让黑人参加。
  就在思嘉和瑞德宣布订婚前一个星期,举行了一次州长选举。南方民主党人的候选人戈登将军是州里最受人爱戴、最有威望的人。和他竞选的共和党人名叫布洛克。选举进行了不是一天,而是三天,一列列的火车把黑人从一个城市拉到另一个城市,沿途在各个选区投票选举。布洛克当然获胜。
  如果说谢尔曼拿下佐治亚,百姓怨声载道,冒险家,北方佬和黑人最后拿下州议会就使亚特兰大,乃至整个佐治亚,群情激昂,怒气冲天。这是佐治亚州从未有过的情况。
  思嘉一向是除了鼻子底下的事以外,什么都不注意,她几乎不知道这次选举,瑞德并没有参与这次选举,他和北方佬的关系也和过去一样,不过瑞德总归是一个投靠北方佬的人,而且是布洛克的朋友。这桩婚事成了以后,思嘉也成了投靠北方的人,对于敌人营垒中的人,亚特兰大无意采取宽容或谅解的态度。他们订婚的消息一传开,人们全都想与他二人有关的种种坏事,好事就都不记得了。
  思嘉知道全城都对她不满,然而并不知道群众气愤到了什么程度,后来梅里韦瑟太太在教友的催促下自告奋勇出来对她进行规劝。
  “因为你母亲去世了,皮蒂小姐又没结过婚,没有资格来----唔----来跟你谈这件事,所以我觉得不能不来提醒你,思嘉,巴特勒船长这个人,良家妇女都不应该嫁他,他是个----""他救了梅韦瑟爷爷的命,还救了你的侄儿呢。"梅里韦瑟太太一听这话,气得要命。一个钟头以前,她还跟爷爷有过一段不愉快的谈话。那老头儿说,即使瑞德·巴特勒投靠北方,是个流氓,也不能一点都不感谢他,否则就是不把他这个把老骨头放在心上。
  “他只在我们身上耍一个鬼花招呀,思嘉,让我们在北方佬面前出丑,"梅里韦瑟太太接着说:“咱们都是知道这个人是个大流氓,他一向是个流氓,现在大家恨死他了。正经人是决不会接待他的。"“不接待他?这就怪了,梅里韦瑟太太,战争期间,他也是你家的常客呀。你还送给梅贝尔一件白缎了结婚礼服,对不对?要不就是我记错了。"“战争期间情况可就不同了,善良的人接触的许多人都不怎么----那都是为了事业,是完全不正当的。你千万不要嫁给这样一个人,他不但自己没有参军打仗,还讥笑那些参军的人,你说是不是?““他也是参过军。他在军队里待了八个月,参加过最后一次战役,在富兰克林打过仗,是跟着约翰斯将军投降的。"“这可没听说过,"梅里韦瑟太太说。看样子她不相信有这样的事。“可是他没受过伤,"他得意地补了这么一句。
  “很多人都没受伤呀。”
  “像个样子的人都受伤了,我就没听说谁没受伤。"这句话是把思嘉惹火了。
  “你认识的那些人大概全都是傻瓜,下雨不避,子弹不躲。
  现在请你听着,梅里韦瑟太太,你也可以去转告那些爱管闲事的朋友。我要跟巴特勒船长结婚,就算他为北方佬打过仗,我也不在乎。"这位自认为尊贵的妇人气呼呼地走了出去,帽子一翘一翘的。这时思嘉意识到这个人已经不再是一个对她不满的朋友,而成了公开的敌人,但她毫不介意,无论梅里韦瑟太太说什么话,或做什么事,对她说来都无所谓,谁说什么,她都不在乎----只有嬷嬷的话例外。
  皮蒂姑妈一听说他们要结婚就晕倒了,思嘉熬了过来,艾希礼听到消息,突然老了许多,向她祝贺的时候,连看都不正眼看她,她也挺了过来,波琳姨妈和尤拉莉姨妈从查尔顿斯来信,使她啼笑皆非,她们听到消息之后都吓坏了,连忙阻止这门婚事,说这即有损于她自己的社会地位,还会危及她们的名望,媚兰蹙双眉诚心态意地对她说:“巴特勒船长当然要比许多人想像的好得多,他又厚道,又有办法。这才救出了艾希礼,他也总算是为联盟战斗过。不过,思嘉,最好不要这么仓促决定,还是考虑周到点,你说是不是?"思嘉对媚兰这番话一笑置之。
  任何人的话她都可以不在乎,但是嬷嬷的话不同,因为嬷嬷的话使她非常生气,非常伤心。
  嬷嬷说:“你做的很多事,爱伦小姐要是知道,会伤心的。
  我也很难过。不过这件事做得最不像话,嫁给一个下流坯!我就叫他下流坯!你不必说他是什么上好的人家出身,那也没有用。上等家庭出来的下流坯,也还是下流坯。思嘉小姐,我看着你从霍妮小姐手里把查尔斯先生抢过来。你干了很多事,我都没吭声,比方说,把坏木头当好木头卖,说同行的坏话,一个人赶着车到处乱跑,招惹那些自由黑人,让弗兰克先生送了命,你还不让犯人吃饱,差点把他们饿死。这些事,我都没吭声,就连爱伦小姐在九泉之下也会责怪我说:'嬷嬷,嬷嬷!你怎么不好照看我的孩子呀!'好吧,那些事都过去了,可这件事,我不赞成,思嘉小姐,你不能嫁给一个下流坯。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让你这样干。"“我爱嫁谁就嫁谁,"思嘉无动于衷说。"我看你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吧,嬷嬷!"“是啊,我早就该这么办了。我要是不对你说这些话,谁会对你说这些话呢?"“我一直在考虑,嬷嬷,我觉得你最好回塔拉去吧。我给你一点钱,还有嬷嬷摆出一副很神气的样子。
  “我有我的自由,思嘉小姐。你让我上哪儿,我要是不想去,我也不去。让我回塔拉去,我不能丢下爱伦小姐的孩子不管,你得跟我一块儿去。不然说什么我也不走。我也不能丢下爱伦小姐外孙,让那个下流坯做继父,来抚养他们,我反正待在这里,不走。"“我不能让你留下这里顶撞巴特勒船长。我已经决定嫁给他,没有什么放可说了。"“要说的话很多,"嬷嬷慢条斯理地顶了她一句,她那充满泪水的老眼里露出了决心大战一场的神情。
  “我从来不想对爱伦小姐家的人说这样的话,可是,思嘉小姐,你听着,你完全是一头骡子,配了一套马笼头。你可以把骡子的脚擦得光光的,把皮擦得锃亮锃亮,把笼头都用铜叶子包起来,驾到一辆华丽的马车上,可是骡子还是骡子,这是骗不了人的。你正是这样。你穿着绸子衣裳,开着木材厂,开着商店,又有钱,还摆出一副架子,很像一匹好马,可你终究是头骡子。你也同样骗不了人。那个巴特勒,家庭出身好,打扮得像参加赛马一样漂亮,可他和你一样,也是一头套着马笼头的骡子。"嬷嬷目不转睛地盯着女主人。思嘉听到这样的辱骂,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你要是非嫁给他,你就嫁给他吧,谁让你和你爸一样固执呢。可是,你别忘了,思嘉小姐,我是不会走的。我要在这里待下去,看个究竟。"嬷嬷没等思嘉答话,一转身就走了。如果她当时说一声,等着瞧吧!"那语调也会令人毛骨悚然的。
  后来他们在新奥尔良度蜜月的时候,思嘉把嬷嬷的话告诉了瑞备,瑞德一听嬷嬷说的骡子套着马笼头,便大笑起来,弄得思嘉又惊讶,又气愤。
  “我从来没听见有人用这样简洁的语言说明深刻的道理,"他说。"看来嬷嬷是个很有头脑的老人,这样的人不多,我希望能得到他们的尊敬和谅解。不过我既然是头骡子,恐怕永远也不会得到她的尊敬和谅解了。婚礼之后,我兴致勃勃地给她一个十块钱的金币,可是她拒不接受,很少见到有人在金钱面前不发软的。她瞪了我一眼,谢了谢我,说她不是自由的黑人,不需要我的钱。"“她干吗要那么激动呢?人们为什么要像一群老母鸡似地围着我咯咯乱叫呢?我和谁结婚,结几次婚,完全是我个人的事。我从来不爱管闲事,可有些人为什么老爱管别人的闲事呢?"“我的小乖乖,世人什么都可以原谅,就是不能原谅不爱管闲事的人。你用不着要像一只烫伤的猫似地嗷嗷乱叫。你常说无论人家怎么议论你,你都不在乎。为什么不证明一下呢?你知道,你在每件小事上常常受人指责,在这件大事上,你怎么能指望躲过人们的非议呢?你早知道,嫁给我这样的坏人,是要招人议论的。如果我是个出身卑贱,一文不值的坏人,别人可能没有多少话可说。可是我这个坏人又有钱,又干得红火----这当然就不可饶恕了。"“我希望你有时候能认真一点。"“我现在就很认真,好人要是看见坏人像芝麻开花一样兴旺发达,必里就难受,历来如此,你现在也不必烦恼,思嘉,我记得有一次你对我说,我之所以要很多钱,主要是为了能对任何人说见鬼去吧,现在你的机会来了。"“可是我主要是想对你说见鬼去吧,"思嘉一面说,一面笑了。
  “你现在还想对我说见鬼去吧?”
  “没有以前那么想说了。”
  “你什么时候想说,就说吧,只要能让你高兴就行了。"“我并不感到特别高兴,"思嘉说,低头随便亲了他一下。
  他那黑色的眼睛朝她脸上闪了一闪,想从她的眼中找到什么东西,可是什么也没找到,他笑了笑,说:“忘掉亚特兰大吧!忘掉那些老猫吧!我带你来新奥尔良,是为了让你高兴高兴的,我一定要使你感到高兴。”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23:05: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八章
  思嘉在新奥尔良的确过得非常愉快,从战前最后一个春天到现在,她从来没有感到这样愉快过。新奥尔良是一个奇异的热闹地方,思嘉就像一个判了无期徒刑的囚犯突然获释一样,玩得痛快极了。北方来的冒险家在城里大肆掠夺,许多诚实的人流落街头,还不知下一顿饭到哪里去找。一个黑人占据着副州长的位置。不过瑞德在新奥尔良带她去的地方,是她从未见过的繁华地区。她所见到的人,看上去都有的是钱,瑞德介绍她认识了十几位妇女,她们长得很漂亮,穿着漂亮鲜艳的袍子,两手细嫩,不像干过重活的样子,遇见什么事都要笑,从来不谈无聊的正经事,也不谈艰难困苦的日子,她见到的男人----他们与亚特兰大的男人实在不同,多么令人兴奋呀!都争着和她跳舞,不遗余力地向她大献殷勤,好像她是舞会上的年轻皇后一样。
  这些男人和瑞德一样,脸上都带着固执、鲁莽的神情。他们的眼睛始终很机警,好像很久以来一直生活在危险之中,不敢有一点疏忽大意。他们似乎无所谓过去,也没有未来。思嘉有时想找个话题,就问来新奥尔良之前他们是干什么的,或在什么地方,他们总是客平地把话题岔开。这本身就很奇怪,因为在亚特兰大,任何一个新来的体面人都急于把自己的经历向大家进述,炫耀一下自己显赫的家庭。
  但是这些人都是沉默寡言的人,说起话来字斟句酌,非常谨慎。有时瑞备单独和他们在一起,思嘉在隔壁就听见他们的笑声,还断断续续听见他们的谈话,但她却听不明白,只能听出零零碎碎的几个字,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名字,其中有封锁时期的古巴和纳索,淘金热,非法侵占他人的采矿权,走私军火,海盗行为,尼加拉瓜和威廉·沃克,以及他如何在特鲁希略撞墙而死。有一次,她突然走进去,他们正在谈论匡特利尔领导的游击队最近遭遇如何,见她进来,便连忙住口,她只听见两个人名字:弗兰克·詹姆斯和杰西·詹姆斯。
  不过他们都衣着考究,文质彬彬,显然对她十殷勤,而她觉得无所谓。对她来说,真正重要的是他们都是瑞德的朋友,有宽敞的住房,有华丽的马车。他们带着她和瑞德去兜风,请他们吃晚饭,为他们举行晚会,思嘉觉得开心极了。她把自己的这种心情告诉瑞德时,瑞德觉得很有意思。
  “我想你是会这样的,"他一面说,一面笑。
  “为什么不这样呢?"她和往常一样,一听见他笑,就起疑心。
  “他们都是二流人物,是流氓,是恶棍。他们都是冒险家,北方来的贵族老爷,他们有的和你那亲爱的丈夫一样,做食品投机生意发了财,有的靠和政府签订非法合同或通过经不起调查的肮脏手段发了财。"“我才不信呢!你在开玩笑吧。他们看上去都是老实人……"”城里老实的人都在挨饿呢,"瑞德说。"他们规规矩矩地住在茅草棚里,要是我去看他们,我真怀疑他们会不会接待我。亲爱的,你知道战争期间我在这里干过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这些人记性特别好,还没有把我忘掉。思嘉,你每时每刻使我感到高兴。因为你总是喜欢那些不该喜欢的人,不该喜欢的事。"“可是他们都是你的朋友啊!"“唔,不过我喜欢流氓。我小时候就在内河一条船上赌博过,所以我对这样的人是比较了解的。可是,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我是看得很清楚的。然而你----"他又笑了起来,"你是没有识别人的本能的,下等人,上等人,你是分辩不清的。有时候我觉得你接触过的上等人只有你母亲和媚兰小姐,可是她们好像都没给你留下什么印象。"“媚兰!哎,她难看得要命,穿的衣裳也那么俗气,而且自己也说不出有什么看法。"“太太,你还是不要妒忌吧。美貌并不能使人高尚,衣着也不能使人尊贵。"“唔,真的吗?那你就等着瞧吧,瑞德·巴特勒,我要做个样子给你看看,现在我有了----我们有了,我要成为你从来没有见过的最尊贵的女性。"“我非常乐意等着瞧。"他说。
  思嘉会见的这些人固然使她兴奋,瑞德给她的衣服更使她兴奋。衣服的颜色、料子、款式都是他亲自挑选的。用圆箍撑起来的裙子现在已经不时兴了,流行的式样非常新颖,裙子从前面向后在腰垫处收拢,腰垫上装饰着花环,蝴蝶结,还有波浪形的花边,她觉得还是战争期间那种用圆箍撑起来的裙子好,现在这种新式裙子把肚子的轮廓都露出来了,使她觉得有些难为情。那可爱的小帽子简直不像帽子,而是一个扁平的小玩艺儿,斜着搭在一只眼上,上面别着花呀,果呀,走起路来羽毛跳跃,丝带飘动。(思嘉的头发像印地安人的头发一样硬,小帽子压不住,她买过一些假的发卷,想用来衬一下,可惜都让瑞德糊里糊涂地烧掉了。)还有修道院里做的精细内衣,实在可爱,而且买了那么多套。还有一件件睡衣、睡袍、衬裙,都是用最细的亚麻布做的,上面绣着华丽的图案,纳着细碎的小褶。还在瑞德给她买的缎子拖鞋,后跟有三寸高,玻璃大鞋,闪闪发光。长统丝袜有十几双,没有一双是棉统的。真阔气呀!
  她毫无节制地花钱给家里人买礼物,给韦德买了一只圣比纳种的长毛小狗,因为他一直想要这样的一条狗。给小博买了一只小波斯猫,给小爱拉买了一只珊瑚手镯。给皮蒂姑妈买的是一大串项链,上面挂着许多月长石坠子,给媚兰和艾希礼买的是一套《莎士比亚全集》。她给彼得大叔买一套很像样的制服,包括一顶车夫戴的真丝高帽子,外带一把刷子,给迪尔茜和厨娘买的是衣料,给住在塔拉的人也都了买了昂贵的礼物。
  “可是你给嬷嬷买什么呢?"瑞德在旅馆里把小猫、小狗都赶到梳妆室里,一面看着床摆的这一大堆礼物,一面问。
  “什么也没买。这个人太可恨。她说咱们是骡子,干吗要给她礼物?"“你何必怀恨在心呢,人家说的是真情实况,我的小宝贝儿?你一定得给嬷嬷买一件礼物。你要是不给她礼物,就会刺伤她的心----像她那样的心是很可贵的,怎么能刺伤呢?"“我什么也不给她买,她不配。"“那我就给她买一件吧,我记得我的奶奶常说,她升天的时候要穿一条府绸裙子,这裙了要硬得能立得住,而且非常扑素,上帝一看会以为是用天使的翅膀做的。我就给嬷嬷买块红府绸,让她做一条漂亮裙子吧。"“她不会接受你的礼物的。她宁可去死,也不会穿的。"“这我相信,不过我还是要表达我的心意。"新奥尔良的商店里物品丰富,使人目不暇接,和瑞德一起买东西是令人兴奋的。和他一起下馆子,更加令人兴奋,因为他知道点什么菜,也知道菜是应该怎么做的。新奥尔良的葡萄酒,露酒的香槟,对她说来都很新鲜,喝下去感到心旷神怡,因为她只喝过自家酿制的黑莓酒、野葡萄酒和皮蒂姑妈的"一喝不醉”的白兰地。这还不说,还有瑞德点的那些菜呢。新奥尔良的菜肴最有名。思嘉想到过去在塔拉挨饿的苦日子,又想到不久前拮据的生活,吃起这些丰盛的菜肴来,觉得老也吃不够。有法式烩虾仁、醉鸽、酥脆的牡蛎馅饼、蘑菇杂碎烩鸡肝,橙汗烤鱼,等等。她的胃口总是很好的,因为她一想到在塔拉没完没了地吃花生、豆子和白薯,就想尽量多吃一些法式菜肴。
  “你每次吃饭就像吃最后一顿似的,"瑞德说。"不要刮盘子呀,思嘉。厨房里肯定还有呢。只要叫堂倌去拿就行了。你不要老这么大吃大嚼,不然你就会胖得跟古巴女人一样,到那时候,我可就要和你离婚了。"可是她只朝他吐了吐舌头,接着又要了一份点心。这点心上面是厚厚的一层巧克力,中间还夹着一层糖。
  想花多少钱,就花多少钱,不必一分一厘地考虑,惦记着要存钱要纳税,或者买骡子,这可实在是痛快。交往的人都很高兴很阔气,不像亚特兰大的人那么穷酸样儿,真是痛快,穿着啊啊啊啊的锦缎衣裳,显出腰身,露着脖子和胳膊,胸脯也露着不小的一块,而且还知道男人们对你垂涎欲滴,真是痛快。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也没有人指责你缺乏大家闺秀的风度,真是痛快。香槟酒,想喝多少喝多少,也真是痛快。她头一次喝醉的时候,坐着敞篷马车,穿过新奥尔良的大街小巷回旅馆去,一路上高唱《美丽的蓝旗》。第二天清早醒来以后,头疼得像要裂开一样,想起头一天晚上那样出洋相,感到很不好意思,她以前连女人微有醉意也没见过。她只见过一个女人,就是那个名叫沃特琳的家伙,在亚特兰大失陷的那一天喝得酩酊大醉,她感到非常难为情,简直没有脸见瑞德,但他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无论她干什么事,他都觉得很有意思,仿佛她是一只性情活泼的小猫。
  和他一道出去,也是一件非常令人兴奋的事。因为他长得漂亮。过去不知怎么,她从来没有考虑过他的相貌。在亚特兰大,人们光只看他的缺点,从没有议论过他的相貌,可是在新奥尔良,她发现别的女人总是用眼睛盯着他,他弯腰吻她们的手,她们显得那么激动,她意识到她丈夫很有魅力,也许别的女人还在羡慕她,这使她突然感到和他在一起十分光彩。
  “唔,我们两口子都很漂亮,"思嘉心里乐滋滋的想道。
  是的,的确是像瑞德所说的那样,结婚是有很乐趣的。不光是乐趣,她还学到了很多东西。这件事说起来也很怪,因为她曾经认为生活不可能再教给她什么新东西了。可现在她觉得自己像个孩子,每天都会有新的发现。
  首先,她发现和瑞德结婚,与先前和查尔斯结婚,和弗兰克结婚,有很大的区别,他们都尊重她,怕她发脾气。他们都向她祈求恩惠,她要是高兴,也就给他们一些恩惠,而瑞德并不怕她,而且她常常觉得瑞德并不怎么尊重她。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思嘉要是不喜欢,他反觉得很有趣,思嘉并不爱他,但和他生活在一起确实很意思,最有意思的是,虽然他这个人发起火来有时让人觉得他有些冷酷,有时他倒是痛快了,别人却感到厌烦,他却总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就像有一副马嚼子似的。
  “我想这大概是他并不真爱我的缘故吧,"她心里想,而且她对这种情况也还是满意的。"我还真不希望他完全放纵自己的感情。"不过她觉得这种可能性也是存在的,这个想法使她既兴奋又好奇。
  她和瑞德结合之后,了解到他许多新的情况,她原来还以为对他非常了解呢。她了解到他的声音一会儿温柔得像猫,一会儿又变成尖利的咒骂声。他可以表面上一本正经地赞扬在他去过的怪地方发生的英雄的、光荣的事迹和关于贞节与情爱的故事,马上又说一些最无情的玩世不恭的下流故事。她知道任何一个正派男人都不会对妻子讲这样的故事,不过这些故事的确有趣,而且能在她身边引起一种粗俗的感情,他可以说是一个既热诚又温柔的情人,一转眼又变成了挖苦人的恶魔,把她那火药一般的脾气揭开盖子,点上火,引起爆炸,从中取乐。她了解到他的奉承总有两层截然相反的涵义,他表现出来的最温柔的感情也是值得怀疑的。实际上,她待在新奥尔良的两个星期里,她了解了他各方面的情况,就是没了解他究竟是个什么人。
  有时他早上不用女佣人,亲自用托盘把早点给她送到房里,一点一点地喂她,仿佛她是个孩子,他还把头刷从她手里拿过来,给她刷头发,刷得那乌黑的长头发噼啪作响。可是,有时候他早上突然把她身上盖的东西全打开,挠她的脚,粗暴地把她从酣睡中惊醒。有时候他很认真的仔细听她述说生意中的各项细节,点头称赞她办事有头脑,有时候他就把她那些不是很正当的做法叫做捡便宜,叫做投机取巧。他带她去看戏,却悄悄地对她说也许上帝不赞成她到这种娱乐场所来,惹得她心烦,他带她到教堂去,却小声对她说些有趣的下流话,然后又责怪她发笑。他鼓励她有什么说什么,随便说,不拘束。她从他那里学了一些讽刺人挖苦人的字眼,而且逐渐喜欢使用这些字眼,觉得这样可以压人家一头,但是她还不会像瑞德那样,在恶毒之中搀上几分幽默,讥笑自己的时候,实际上是在讥笑别人。
  他想让她玩儿,而她几乎已经忘了怎么玩了。生活一直是那么严峻,那么艰难,他是知道怎么玩的,而且带着她一起玩。但是他是一个成年人,不能像小孩子那样玩了;他的一举一动,她是不会忘记的。妇人看到尚有童心的男人做出滑稽可笑的动作不免要发笑,而思嘉是不能凭着女人的优越看不起瑞德,朝他发笑的。
  她一想到这些情况,就觉得不愉快。要是能比瑞德高出一筹就好了。她所认识的别的男人,她都可以置不顾,以半带鄙视的口吻说:“简直是个孩子!"比如她父亲,比如好开玩笑,喜欢各种恶作剧的塔尔顿挛生兄弟,方丹家长着长毛,爱耍小孩子脾气的年轻人,查尔斯,弗兰克,所有在战争期间追求过她的人----实际上包括所有的人,艾希礼除外。只有艾希礼和瑞德是她无法理解无法控制的人,因为他们是成年人,身上没有孩子气。
  她并不了解瑞德,也不想去了解他。虽然他有时候有些事使她迷惑不解。比如他有时以为她不注意,就偷眼看她,那眼神就很怪很怪。她突然一转身,常常发现他在看她,眼中流露出机警。殷切与等待的神情。
  “你为什么这样盯着我?"有一次她高兴地问。"好像一只猫盯着耗子洞!"但是他马上换上一副模样,只笑一笑,过了一会儿,她就忘了,不再费脑筋想这件事,和瑞德有关的一切事都不想了。他这个人总是反复无常,不必为他多费心思,生活也过得挺愉快----可是一想到艾希礼就不同了。
  瑞德弄得她很忙,白天,她脑子里几乎就没有艾希礼,可是到了晚上,她跳舞跳累了,或者喝香槟喝得头晕脑胀----这时候,她就想起艾希礼来了。她迷迷糊糊地躺在瑞德怀里,月光洒落在床上,在这种情况下,她常常想,要是艾希礼的胳臂这样紧紧地接着她,该有多好呀!要是艾希礼把她的黑发从自己脸上撩开,拢在下巴底下,又该有多好呀!
  有一次,她又这样想着,叹了一口气,扭头朝窗口看去。
  过了一会儿,她感到脖子底下这只有力的胳臂好像成了铁的一样,在寂静之中听见瑞德的声音说:“上帝该把你永远打入地狱,你这个小妖精!"说罢,他起来穿上衣服,走了出去,思嘉非常吃惊,拦他也拦不住,问他他也不理。第二天早晨,她正在自己屋里吃饭时,他才回来,头发乱蓬蓬的,喝得醉醺醺的,不满的怀绪依然很重,他即不道歉,也没有说明干什么去了。
  思嘉什么也没问,对他十分冷淡,妻子受了委屈,这样做也是很自然的。她吃完饭之后,瑞德用带着血丝的眼睛看着她换上衣服,出去买东西了。等她回来时,他已经走了,到吃晚的时候才回来。
  这顿晚饭吃得很沉闷,思嘉一直耐着性子,因为这是她在新奥尔良吃的最后一顿晚饭了,而且她还想好好享受一下龙虾的美味。可是瑞德总盯着她,使她吃也吃不痛快。不过她还是吃了一只大的,还喝了好多香槟。也许是因为各种因素加在一起,当天晚上她又作起了过去作过的噩梦。她醒来,出了一身冷汗,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她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塔拉,而塔拉是一片荒凉。母亲去世了,世上的一切力量与智慧也都随之消逝。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可投靠,没有任何人可以依赖。有一个可怕的东西在追她,她就跑啊,跑啊,心都快炸开了,就这样茫茫大雾之中一边跑,一边喊,模模糊糊地想在周围的雾里找到一个不知名的、没有去过的地方躲藏起来。
  她醒来,发现瑞德正弯着腰看她。他什么话也没说,就把她抱起来搂在怀里,好像搂着孩子一样,搂得紧紧的。他那结实的肌肉给她以安慰,他那低声细语使她感到镇静,感到安慰,过了会一儿,她也就不哭了。
  “唔,瑞德,我刚才又冷,又饿,又累,而且怎么也找不着,我在雾里跑啊,跑啊,可就是找不着。"“你找什么,亲爱的?"“我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又是以前作过的梦吗?"“嗯,是的!"他轻轻地把她放在床上,在黑暗之中摸索着点上一支蜡烛。在蜡光下。他的眼睛带着血丝,他的脸上纹路像石头一样清晰,看不出任何表情。他穿着衬衫,敞着怀,棕色的胸膛露在外面,上面长着厚厚的胸毛,思嘉还在吓得发抖,心里想,这个胸膛可是真坚强。她悄悄地说“抱抱我吧,瑞德。"“亲爱的!"他马上一边说,一边把她抱起来,坐在一把大椅子上,把她的身子紧紧地搂在怀里。
  “唔,瑞德,挨饿可是真可怕呀!”
  “晚饭吃了七道菜,包括一只大龙虾,夜里睡觉还要梦见挨饿,一定是非常可怕的。”他笑了笑,不过眼睛里还是射出了和蔼的目光。
  “唔,瑞德,我使劲跑啊,跑啊,找我要找的什么东西,就是找不着。躲在雾里,看不见。我知道,我要是能找到它,我就永远生活安定,再也不会受冷冻挨饿了。"“你是在找一个人,还是在找一样东西?"“我也不知道,我没好好想过,瑞德,你觉得我还会梦想上生活安定的地方去吗?"“不会的,"他边说,边捋了捋她那篷乱的头发。"我认为不会的。作梦不应该是这样作的。不过我认为你要是平时习惯于安定的生活,吃得饱,穿得暖,你就不会再作那样的梦了。思嘉,我一定使你过安定的生活。"“瑞德,你真好。"“感谢您的照顾,太太,思嘉,我劝你每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就对自己说:'我永远不会再挨饿了,我永远不会再有麻烦了,只要瑞德和我在一起,只要美国政府能维持下去,’"“美国政府?"她吃惊地问,随着就坐起来,脸上的泪珠还没有干。
  “过去联盟的钱现在已经变成了贞洁的女人,我用一大部分买了公债了。”“我的老天爷!"思嘉喊道,直直地坐在他腿上,刚才的噩梦也全然忘记了。"你的意思是说你把钱借给了北方佬吗?"“利息相当高啊!"“百分之百的利息我也不管,你一定要马上卖掉。让北方佬用你的钱,亏你想得出。"“那我这钱怎么花呢?"他笑着问,这时他发现她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吓得睁着大眼睛了。
  “怎么----怎么花,你可以到五点镇去买地皮呀。我敢说,你那些足可以把整个五点镇都买下来也够了。"“谢谢你,可是我不想要五点镇。现在北方冒险家的政府真正控制了佐治亚,很难说会再发生什么大事。成群的秃鹰正从四面八方向佐治亚起来,我不想逃避,我要和他们周旋,你明白吗,做一个像样的投靠北方人的人就得么这干,不过我并不信任他们。我也不想把钱用买房地产,我愿意买公债,公债可以藏起来,房地产就不那么好藏了。”“你认为----"她问,因为她想起自己经营的木材厂商店,脸都发白了。
  “我不知道。不过你用不着这么害怕,思嘉,新上任的州长是我的朋友。现在时局还不太稳定,我不想把很多钱投放在房地产上。"他把她挪到条腿上,微微向后一仰,伸手拿了一支雪茄点上,她两只赤脚悬空坐在那里,看着他棕色胸膛上的肌肉伸缩,就把害怕的事全忘了。
  “既然谈房地产,思嘉,"他说。"我打算盖一所房子,除可以强迫弗兰克住在皮蒂小姐的房子里,我可不行。一天到晚听她嚷嚷三回,我可受不了。还有,彼得大叔就是把我杀了,也不会让我住进神圣的汉密尔顿家的房子。皮蒂小姐可以请英迪亚·威尔克斯小姐和她同住,免得坏人来捣乱,咱们回到亚特兰大以后,先住在民族饭店的新婚套间里,等咱们的房子盖好了就搬过去。咱们离开亚特兰大之前,我就在跟他们讨价还价,准备买下桃树街那一大片空地,就是莱顿家旁边那块空地,你一定知道我说的地方。"“啊,瑞德,这简直是太好了。我多么想有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呀。我要一所特大的。"“咱们总算在这件事上有了一致的看法,盖一所和这里的法式建筑一样的白灰墙、铁花栏杆的房子,好不好?"“唔,不好,瑞德,不要新奥尔良这种老式的房子。我要最新式的,我看到过一个图样,在----让我想一想----在我看一份《哈沪斯周报》上,是模仿一所瑞士chalet。"“一所瑞士什么?"“chalet。"“哪几个字母?"她把这个词的读法告诉了他。
  “噢,"他一面说,一面捋了捋小胡子。
  “非常好看,斜度不同分成两段的屋顶上,上面有一溜栅栏,两头各有一个尖塔,是用彩色木瓦板盖的。尖塔上的窗户镶着红蓝琉璃。看上去可时髦了!"“我想回廓上还有锯齿形的栏杆吧?"“是埃"“回廊屋顶的边上还有木头做的云形花饰垂下来,是不是?"“是的。你一定见过这么一所房子。"“我是见过----但不是在瑞士。瑞士人非常聪明,对建筑艺术更有独到之处,你真的要这样一所房子吗?"“啊,是呀!"“我原来希望你和我结婚之后,能提高你的格调,你为什么不喜欢法式房子,或六根白柱子的殖民地式的房子呢?"“实话对你说吧,看上去过时的,俗气的,我都不想要,里面我要用红纸糊墙,用红天鹅绒做门帘。啊,我要有好多高级胡桃木家具,还要华丽的厚地毯,还要----啊,瑞德,当别人看了咱们的家,都会羡慕得脸以发青的。"“有必要让大家这样羡慕咱们吗?你要是高兴,可以让他们羡慕得脸色发青。不过,思嘉。你想过没有,现在大家都这么穷,咱们布置房子这样摆阔气,能算是格调高吗?"“我就要这样,"固执地说。“过去他们对我们那么刻薄那么看不起,现在我也不能让他们好受,我们要大开宴会,让全城的人后悔当时不该说那么多难听的话。"“可是谁会来参加我们的宴会呢?"“当然是人人都会来的。"“那可不一定。这些保守派是宁肯死了也不认输的。"“唔,你这是说什么呀!你只要有钱,大家就一定喜欢你。"“南方人可不是这样,有钱的投机商要想进入上等人家的客厅,比驼穿眼还要难。至于投靠北方的人----我是说我和你,我的宝贝儿----要不是受到唾弃,就算走运了。不过你要是想试一试,我可以全部支持你,亲爱的,我也一定会为你所作的一切努力感到非常高兴,既然一再谈到钱,那就让我把话说清楚,家里过日子,买穿戴,你要多少钱,我给你多少钱。你要是喜欢首饰,也可以买,但是要由我来帮你挑选,你的格调太低了,我的宝贝。给韦德,爱拉,想买什么,你就买什么。要是威尔·本廷种棉花种得好,我也愿意资助,帮你卸掉在克莱顿区你那么喜爱的那个沉重的包袱。这可以说是很公平了吧?"“当然,当然,你是很慷慨的。"“不过请你仔细听明白。一分钱也不能花在你那个商店上,一分钱也不能花你那劈柴厂上。"“唔,"思嘉说,脸也沉下来,在这蜜月期间,她一直在想找个理由提起这个话题,要一千块钱,再买五十英尺地,扩大木材厂。
  “我记得你老吹嘘,说自己是个开明的人,我做生意,别人有些什么议论,你全不在意,谁知你和所有的男人都一样,就怕人家说我当家。"“咱们巴特勒家谁当家,那是任何人都不会有什么疑问的。"瑞德慢条斯理地说。"傻瓜说些什么,我是不介意的。其实,我缺乏教养,现在有个能干的老婆,也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我想让你继续经营你的木材厂。这全给你的孩子们留着吧。等韦德长大以后,他会觉得不能让继父养活了,他就可以接过去,继续经营,但是无论是商店,还是木材厂,我一个钱都不给。”
  “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资助艾希礼·威尔克斯。"“你又来了,是不是?"“不是。是你要问原因。我就把原因告诉你。还有一件事,你不要以为可以在帐目上耍点花招,来蒙骗我,说你买衣服花多少钱,家里的开销要多少钱,结果却把钱拿去替艾希礼买骡子,或者再买一个木材厂,我要监督审查你的各项开支,什么东西多少钱,我都清楚。唔,不要以为我是在侮辱你,你非这样做不可。我对你是不会放松的。实际上,凡是涉及塔拉和艾希礼的地方,我都不会对你放松,塔拉倒还无所谓,艾希礼可一定要划在界线以外,我正在缓缓地驾驭着你,我的宝贝儿,可是你不要忘记,同样也是有马嚼子和马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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