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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天涯倦客

红楼梦[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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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6 17:37: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一零回 史太君寿终归地府 王凤姐力诎失人心

  却说贾母坐起说道:"我到你们家已经六十多年了.从年轻的时候到老来,福也享尽了.自你们老爷起,儿子孙子也都算是好的了.就是宝玉呢,我疼了他一场."说到那里,拿眼满地下瞅着.王夫人便推宝玉走到床前.贾母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拉着宝玉道: "我的儿,你要争气才好!"宝玉嘴里答应,心里一酸,那眼泪便要流下来,又不敢哭,只得站着,听贾母说道:"我想再见一个重孙子我就安心了.我的兰儿在那里呢?"李纨也推贾兰上去.贾母放了宝玉,拉着贾兰道:"你母亲是要孝顺的,将来你成了人,也叫你母亲风光风光.凤丫头呢?"凤姐本来站在贾母旁边,赶忙走到眼前说:"在这里呢."贾母道: "我的儿,你是太聪明了,将来修修福罢.我也没有修什么,不过心实吃亏,那些吃斋念佛的事我也不大干,就是旧年叫人写了些<<金刚经>>送送人,不知送完了没有 ?"凤姐道:"没有呢."贾母道:"早该施舍完了才好.我们大老爷和珍儿是在外头乐了, 最可恶的是史丫头没良心, 怎么总不来瞧我."鸳鸯等明知其故,都不言语.贾母又瞧了一瞧宝钗, 叹了口气,只见脸上发红.贾政知是回光返照,即忙进上参汤.贾母的牙关已经紧了,合了一回眼,又睁着满屋里瞧了一瞧.王夫人宝钗上去轻轻扶着,邢夫人凤姐等便忙穿衣,地下婆子们已将床安设停当,铺了被褥,听见贾母喉间略一响动,脸变笑容, 竟是去了,享年八十三岁.众婆子疾忙停床.于是贾政等在外一边跪着,邢夫人等在内一边跪着,一齐举起哀来.外面家人各样预备齐全,只听里头信儿一传出来, 从荣府大门起至内宅门扇扇大开, 一色净白纸糊了,孝棚高起,大门前的牌楼立时竖起,上下人等登时成服.贾政报了丁忧.礼部奏闻,主上深仁厚泽,念及世代功勋,又系元妃祖母, 赏银一千两,谕礼部主祭.家人们各处报丧.众亲友虽知贾家势败,今见圣恩隆重,都来探丧.择了吉时成殓,停灵正寝.贾赦不在家,贾政为长,宝玉,贾环,贾兰是亲孙, 年纪又小,都应守灵.贾琏虽也是亲孙,带着贾蓉尚可分派家人办事.虽请了些男女外亲来照应, 内里邢王二夫人,李纨,凤姐,宝钗等是应灵旁哭泣的,尤氏虽可照应,他贾珍外出依住荣府,一向总不上前,且又荣府的事不甚谙练.贾蓉的媳妇更不必说了. 惜春年小,虽在这里长的,他于家事全不知道.所以内里竟无一人支持,只有凤姐可以照管里头的事.况又贾琏在外作主,里外他二人倒也相宜.
  凤姐先前仗着自己的才干,原打量老太太死了他大有一番作用.邢王二夫人等本知他曾办过秦氏的事,必是妥当,于是仍叫凤姐总理里头的事.凤姐本不应辞,自然应了, 心想:"这里的事本是我管的,那些家人更是我手下的人,太太和珍大嫂子的人本来难使唤些,如今他们都去了.银项虽没有了对牌,这种银子是现成的.外头的事又是他办着. 虽说我现今身子不好,想来也不致落褒贬,必是比宁府里还得办些."心下已定,且待明日接了三,后日一早便叫周瑞家的传出话去,将花名册取上来.凤姐一一的瞧了, 统共只有男仆二十一人,女仆只有十九人,余者俱是些丫头,连各房算上,也不过三十多人,难以点派差使.心里想道:"这回老太太的事倒没有东府里的人多."又将庄上的弄出几个,也不敷差遣.正在思算,只见一个小丫头过来说:"鸳鸯姐姐请奶奶. "凤姐只得过去.只见鸳鸯哭得泪人一般,一把拉着凤姐儿说道:"二奶奶请坐,我给二奶奶磕个头.虽说服中不行礼,这个头是要磕的."鸳鸯说着跪下.慌的凤姐赶忙拉住, 说道: "这是什么礼,有话好好的说."鸳鸯跪着,凤姐便拉起来.鸳鸯说道:"老太太的事一应内外都是二爷和二奶奶办,这种银子是老太太留下的.老太太这一辈子也没有糟踏过什么银钱, 如今临了这件大事,必得求二奶奶体体面面的办一办才好.我方才听见老爷说什么诗云子曰, 我不懂,又说什么`丧与其易,宁戚',我听了不明白.我问宝二奶奶,说是老爷的意思老太太的丧事只要悲切才是真孝,不必糜费图好看的念头 . 我想老太太这样一个人,怎么不该体面些!我虽是奴才丫头,敢说什么,只是老太太疼二奶奶和我这一场, 临死了还不叫他风光风光!我想二奶奶是能办大事的,故此我请二奶奶来求作个主. 我生是跟老太太的人,老太太死了我也是跟老太太的,若是瞧不见老太太的事怎么办,将来怎么见老太太呢!"凤姐听了这话来的古怪,便说:"你放心,要体面是不难的.况且老爷虽说要省,那势派也错不得.便拿这项银子都花在老太太身上, 也是该当的."鸳鸯道:"老太太的遗言说,所有剩下的东西是给我们的,二奶奶倘或用着不够, 只管拿这个去折变补上.就是老爷说什么,我也不好违老太太的遗言.那日老太太分派的时候不是老爷在这里听见的么."凤姐道:"你素来最明白的,怎么这会子那样的着急起来了."鸳鸯道:"不是我着急,为的是大太太是不管事的,老爷是怕招摇的, 若是二奶奶心里也是老爷的想头,说抄过家的人家丧事还是这么好,将来又要抄起来, 也就不顾起老太太来,怎么处!在我呢是个丫头,好歹碍不着,到底是这里的声名. "凤姐道:"我知道了,你只管放心,有我呢!"鸳鸯千恩万谢的托了凤姐.   那凤姐出来想道:"鸳鸯这东西好古怪,不知打了什么主意,论理老太太身上本该体面些. 嗳,不要管他,且按着咱们家先前的样子办去."于是叫了旺儿家的来把话传出去请二爷进来. 不多时,贾琏进来,说道:"怎么找我?你在里头照应着些就是了.横竖作主是咱们二老爷,他说怎么着咱们就怎么着."凤姐道:"你也说起这个话来了,可不是鸳鸯说的话应验了么."贾琏道:"什么鸳鸯的话?"凤姐便将鸳鸯请进去的话述了一遍.贾琏道:"他们的话算什么.才刚二老爷叫我去,说老太太的事固要认真办理,但是知道的呢, 说是老太太自己结果自己,不知道的只说咱们都隐匿起来了,如今很宽裕. 老太太的这种银子用不了谁还要么,仍旧该用在老太太身上.老太太是在南边的坟地虽有, 阴宅却没有.老太太的柩是要归到南边去的,留这银子在祖坟上盖起些房屋来, 再余下的置买几顷祭田.咱们回去也好,就是不回去,也叫这些贫穷族中住着, 也好按时按节早晚上香,时常祭扫祭扫.你想这些话可不是正经主意?据你这个话,难道都花了罢? "凤姐道:"银子发出来了没有?"贾琏道:"谁见过银子!我听见咱们太太听见了二老爷的话,极力的窜掇二太太和二老爷,说这是好主意.叫我怎么着!现在外头棚杠上要支几百银子,这会子还没有发出来.我要去,他们都说有,先叫外头办了回来再算.你想这些奴才们有钱的早溜了,按着册子叫去,有的说告病,有的说下庄子去了. 走不动的有几个,只有赚钱的能耐,还有赔钱的本事么!"凤姐听了,呆了半天,说道:"这还办什么!"正说着,见来了一个丫头说:"大太太的话问二奶奶,今儿第三天了 ,里头还很乱,供了饭还叫亲戚们等着吗?叫了半天,来了菜,短了饭,这是什么办事的道理!"凤姐急忙进去,吆喝人来伺候,胡弄着将早饭打发了.偏偏那日人来的多,里头的人都死眉瞪眼的. 凤姐只得在那里照料了一会子,又惦记着派人,赶着出来叫了旺儿家的传齐了家人女人们,一一分派了.众人都答应着不动.凤姐道:"什么时候,还不供饭!"众人道:"传饭是容易的,只要将里头的东西发出来,我们才好照管去."凤姐道 :"糊涂东西,派定了你们少不得有的."众人只得勉强应着.凤姐即往上房取发应用之物, 要去请示邢王二夫人,见人多难说,看那时候已经日渐平西了,只得找了鸳鸯,说要老太太存的这一分家伙.鸳鸯道:"你还问我呢,那一年二爷当了赎了来了么!"凤姐道: "不用银的金的,只要这一分平常使的."鸳鸯道:"大太太珍大奶奶屋里使的是那里来的! "凤姐一想不差,转身就走,只得到王夫人那边找了玉钏彩云,才拿了一分出来,急忙叫彩明登帐,发与众人收管.
  鸳鸯见凤姐这样慌张, 又不好叫他回来,心想:"他头里作事何等爽利周到,如今怎么掣肘的这个样儿.我看这两三天连一点头脑都没有,不是老太太白疼了他了吗!" 那里知邢夫人一听贾政的话, 正合着将来家计艰难的心,巴不得留一点子作个收局. 况且老太太的事原是长房作主, 贾赦虽不在家,贾政又是拘泥的人,有件事便说请大奶奶的主意.邢夫人素知凤姐手脚大,贾琏的闹鬼,所以死拿住不放松.鸳鸯只道已将这项银两交了出去了, 故见凤姐掣肘如此,便疑为不肯用心,便在贾母灵前唠唠叨叨哭个不了. 邢夫人等听了话中有话,不想到自己不令凤姐便宜行事,反说凤丫头果然有些不用心.王夫人到了晚上叫了凤姐过来说:"咱们家虽说不济,外头的体面是要的 .这两三日人来人往,我瞧着那些人都照应不到,想是你没有吩咐.还得你替我们操点心儿才好."凤姐听了,呆了一会,要将银两不凑手的话说出,但是银钱是外头管的,王夫人说的是照应不到, 凤姐也不敢辨,只好不言语.邢夫人在旁说道:"论理该是我们做媳妇的操心,本不是孙子媳妇的事.但是我们动不得身,所以托你的,你是打不得撒手的."凤姐紫涨了脸,正要回说,只听外头鼓乐一奏,是烧黄昏纸的时候了,大家举起哀来, 又不得说,凤姐原想回来再说,王夫人催他出去料理,说道:"这里有我们的,你快快儿的去料理明儿的事罢."
  凤姐不敢再言,只得含悲忍泣的出来,又叫人传齐了众人,又吩咐了一会,说:"大娘婶子们可怜我罢!我上头捱了好些说,为的是你们不齐截,叫人笑话.明儿你们豁出些辛苦来罢."那些人回道:"奶奶办事不是今儿个一遭儿了,我们敢违拗吗.只是这回的事上头过于累赘.只说打发这顿饭罢,有的在这里吃,有的要在家里吃,请了那位太太,又是那位奶奶不来.诸如此类,那得齐全.还求奶奶劝劝那些姑娘们不要挑饬就好了."凤姐道:"头一层是老太太的丫头们是难缠的,太太们的也难说话,叫我说谁去呢 ."众人道:"从前奶奶在东府里还是署事,要打要骂,怎么这样锋利,谁敢不依.如今这些姑娘们都压不住了?"凤姐叹道:"东府里的事虽说托办的,太太虽在那里,不好意思说什么. 如今是自己的事情,又是公中的,人人说得话.再者外头的银钱也叫不灵,即如棚里要一件东西,传了出来总不见拿进来.这叫我什么法儿呢."众人道:"二爷在外头倒怕不应付么? "凤姐道:"还提那个,他也是那里为难.第一件银钱不在他手里,要一件得回一件, 那里凑手."众人道:"老太太这项银子不在二爷手里吗?"凤姐道:"你们回来问管事的便知道了."众人道:"怨不得我们听见外头男人抱怨说:`这么件大事 , 咱们一点摸不着,净当苦差!'叫人怎么能齐心呢?"凤姐道:"如今不用说了,眼面前的事大家留些神罢.倘或闹的上头有了什么说的,我和你们不依的."众人道:"奶奶要怎么样他们敢抱怨吗, 只是上头一人一个主意,我们实在难周到的."凤姐听了没法, 只得央说道:"好大娘们!明儿且帮我一天,等我把姑娘们闹明白了再说罢咧."众人听命而去.
  凤姐一肚子的委屈,愈想愈气,直到天亮又得上去.要把各处的人整理整理,又恐邢夫人生气, 要和王夫人说,怎奈邢夫人挑唆.这些丫头们见邢夫人等不助着凤姐的威风, 更加作践起他来.幸得平儿替凤姐排解,说是"二奶奶巴不得要好,只是老爷太太们吩咐了外头, 不许糜费,所以我们二奶奶不能应付到了."说过几次才得安静些. 虽说僧经道忏,上祭挂帐,络绎不绝,终是银钱吝啬,谁肯踊跃,不过草草了事.连日王妃诰命也来得不少, 凤姐也不能上去照应,只好在底下张罗,叫了那个,走了这个,发一回急, 央及一会,胡弄过了一起,又打发一起.别说鸳鸯等看去不象样,连凤姐自己心里也过不去了.
  邢夫人虽说是冢妇, 仗着"悲戚为孝"四个字,倒也都不理会.王夫人落得跟了邢夫人行事,余者更不必说了.独有李纨瞧出凤姐的苦处,也不敢替他说话,只自叹道:" 俗话说的, `牡丹虽好,全仗绿叶扶持',太太们不亏了凤丫头,那些人还帮着吗!若是三姑娘在家还好,如今只有他几个自己的人瞎张罗,面前背后的也抱怨说是一个钱摸不着,脸面也不能剩一点儿.老爷是一味的尽孝,庶务上头不大明白,这样的一件大事 ,不撒散几个钱就办的开了吗!可怜凤丫头闹了几年,不想在老太太的事上,只怕保不住脸了. "于是抽空儿叫了他的人来吩咐道:"你们别看着人家的样儿,也糟踏起琏二奶奶来. 别打量什么穿孝守灵就算了大事了,不过混过几天就是了.看见那些人张罗不开, 便插个手儿也未为不可,这也是公事,大家都该出力的."那些素服李纨的人都答应着说:"大奶奶说得很是.我们也不敢那么着,只听见鸳鸯姐姐们的口话儿好象怪琏二奶奶的似的. "李纨道:"就是鸳鸯我也告诉过他,我说琏二奶奶并不是在老太太的事上不用心, 只是银子钱都不在他手里,叫他巧媳妇还作的上没米的粥来吗?如今鸳鸯也知道了,所以他不怪他了.只是鸳鸯的样子竟是不象从前了,这也奇怪,那时候有老太太疼他倒没有作过什么威福, 如今老太太死了,没有了仗腰子的了,我看他倒有些气质不大好了. 我先前替他愁,这会子幸喜大老爷不在家才躲过去了,不然他有什么法儿."
  说着,只见贾兰走来说:"妈妈睡罢,一天到晚人来客去的也乏了,歇歇罢.我这几天总没有摸摸书本儿,今儿爷爷叫我家里睡,我喜欢的很,要理个一两本书才好.别等脱了孝再都忘了. "李纨道:"好孩子,看书呢自然是好的.今儿且歇歇罢,等老太太送了殡再看罢. "贾兰道:"妈妈要睡,我也就睡在被窝里头想想也罢了."众人听了都夸道:"好哥儿,怎么这点年纪得了空儿就想到书上!不象宝二爷娶了亲的人还是那么孩子气,这几日跟着老爷跪着,瞧他很不受用,巴不得老爷一动身就跑过来找二奶奶,不知唧唧咕咕的说些什么, 甚至弄的二奶奶都不理他了.他又去找琴姑娘,琴姑娘也远避他. 邢姑娘也不很同他说话.倒是咱们本家的什么喜姑娘咧四姑娘咧,哥哥长哥哥短的和他亲蜜. 我们看那宝二爷除了和奶奶姑粮们混混,只怕他心里也没有别的事, 白过费了老太太的心,疼了他这么大,那里及兰哥儿一零儿呢.大奶奶,你将来是不愁的了. "李纨道:"就好也还小,只怕到他大了,咱们家还不知怎么样了呢!环哥儿你们瞧着怎么样? "众人道:"这一个更不象样儿了!两个眼睛倒象个活猴儿似的,东溜溜, 西看看, 虽在那里嚎丧,见了奶奶姑娘们来了,他在孝幔子里头净偷着眼儿瞧人呢." 李纨道:"他的年纪其实也不小了.前日听见说还要给他说亲呢,如今又得等着了.嗳, 还有一件事,----咱们家这些人,我看来也是说不清的,且不必说闲话,----后日送殡各房的车辆是怎么样了? "众人道:"琏二奶奶这几天闹的象失魂落魄的样儿了,也没见传出去.昨儿听见我的男人说,琏二爷派了蔷二爷料理,说是咱们家的车也不够,赶车的也少, 要到亲戚家去借去呢."李纨笑道:"车也都是借得的么?"众人道:"奶奶说笑话儿了,车怎么借不得?只是那一日所有的亲戚都用车,只怕难借,想来还得雇呢." 李纨道: "底下人的只得雇,上头白车也有雇的么?"众人道:"现在大太太东府里的大奶奶小蓉奶奶都没有车了, 不雇那里来的呢?"李纨听了叹息道:"先前见有咱们家儿的太太奶奶们坐了雇的车来咱们都笑话,如今轮到自己头上了.你明儿去告诉你的男人,我们的车马早早儿的预备好了,省得挤."众人答应了出去.不题.
  且说史湘云因他女婿病着,贾母死后只来的一次,屈指算是后日送殡,不能不去. 又见他女婿的病已成痨症,暂且不妨,只得坐夜前一日过来.想起贾母素日疼他,又想到自己命苦,刚配了一个才貌双全的男人,性情又好,偏偏的得了冤孽症候,不过捱日子罢了. 于是更加悲痛,直哭了半夜.鸳鸯等再三劝慰不止.宝玉瞅着也不胜悲伤,又不好上前去劝,见他淡妆素服,不敷脂粉,更比未出嫁的时候犹胜几分.转念又看宝琴等淡素装饰, 自有一种天生丰韵.独有宝钗浑身孝服,那知道比寻常穿颜色时更有一番雅致.心里想道:"所以千红万紫终让梅花为魁,殊不知并非为梅花开的早,竟是`洁白清香' 四字是不可及的了.但只这时候若有林妹妹也是这样打扮,又不知怎样的丰韵了!"想到这里,不觉的心酸起来,那泪珠便直滚滚的下来了,趁着贾母的事,不妨放声大哭. 众人正劝湘云不止,外间又添出一个哭的来了.大家只道是想着贾母疼他的好处,所以伤悲,岂知他们两个人各自有各自的心事.这场大哭,不禁满屋的人无不下泪.还是薛姨妈李婶娘等劝住.
  明日是坐夜之期, 更加热闹.凤姐这日竟支撑不住,也无方法,只得用尽心力,甚至咽喉嚷破敷衍过了半日. 到了下半天,人客更多了,事情也更繁了,瞻前不能顾后. 正在着急, 只见一个小丫头跑来说:"二奶奶在这里呢,怪不得大太太说,里头人多照应不过来,二奶奶是躲着受用去了."凤姐听了这话,一口气撞上来,往下一咽,眼泪直流,只觉得眼前一黑,嗓子里一甜,便喷出鲜红的血来,身子站不住,就蹲倒在地.幸亏平儿急忙过来扶住.只见凤姐的血吐个不住.未知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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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6 17:37: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一一回 鸳鸯女殉主登太虚 狗彘奴欺天招伙盗

  话说凤姐听了小丫头的话,又气又急又伤心,不觉吐了一口血,便昏晕过去,坐在地下.平儿急来靠着,忙叫了人来搀扶着,慢慢的送到自己房中,将凤姐轻轻的安放在炕上,立刻叫小红斟上一杯开水送到凤姐唇边.凤姐呷了一口,昏迷仍睡.秋桐过来略瞧了一瞧,却便走开,平儿也不叫他.只见丰儿在旁站着,平儿叫他快快的去回明白了二奶奶吐血发晕不能照应的话, 告诉了邢王二夫人.邢夫人打谅凤姐推病藏躲,因这时女亲在内不少, 也不好说别的,心里却不全信,只说:"叫他歇着去罢."众人也并无言语.只说这晚人客来往不绝,幸得几个内亲照应.家下人等见凤姐不在,也有偷闲歇力的,乱乱吵吵,已闹的七颠八倒,不成事体了.到二更多天远客去后,便预备辞灵.孝幕内的女眷大家都哭了一阵.只见鸳鸯已哭的昏晕过去了,大家扶住捶闹了一阵才醒过来, 便说"老太太疼我一场我跟了去"的话.众人都打谅人到悲哭俱有这些言语,也不理会. 到了辞灵之时,上上下下也有百十余人,只鸳鸯不在.众人忙乱之时,谁去捡点. 到了琥珀等一干的人哭奠之时,却不见鸳鸯,想来是他哭乏了,暂在别处歇着,也不言语.辞灵以后,外头贾政叫了贾琏问明送殡的事,便商量着派人看家.贾琏回说:" 上人里头派了芸儿在家照应,不必送殡,下人里头派了林之孝的一家子照应拆棚等事 .但不知里头派谁看家?"贾政道:"听见你母亲说是你媳妇病了不能去,就叫他在家的 . 你珍大嫂子又说你媳妇病得利害,还叫四丫头陪着,带领了几个丫头婆子照看上屋里才好. "贾琏听了,心想:"珍大嫂子与四丫头两个不合,所以撺掇着不叫他去,若是上头就是他照应,也是不中用的.我们那一个又病着,也难照应."想了一回,回贾政道 :"老爷且歇歇儿,等进去商量定了再回."贾政点了点头,贾琏便进去了.
  谁知此时鸳鸯哭了一场,想到"自己跟着老太太一辈子,身子也没有着落.如今大老爷虽不在家, 大太太的这样行为我也瞧不上.老爷是不管事的人,以后便乱世为王起来了,我们这些人不是要叫他们掇弄了么.谁收在屋子里,谁配小子,我是受不得这样折磨的, 倒不如死了干净.但是一时怎么样的个死法呢?"一面想,一面走回老太太的套间屋内.刚跨进门,只见灯光惨淡,隐隐有个女人拿着汗巾子好似要上吊的样子. 鸳鸯也不惊怕, 心里想道:"这一个是谁?和我的心事一样,倒比我走在头里了."便问道: "你是谁?咱们两个人是一样的心,要死一块儿死."那个人也不答言.鸳鸯走到跟前一看, 并不是这屋子的丫头,仔细一看,觉得冷气侵人时就不见了.鸳鸯呆了一呆, 退出在炕沿上坐下,细细一想道:"哦,是了,这是东府里的小蓉大奶奶啊!他早死了的了,怎么到这里来?必是来叫我来了.他怎么又上吊呢?"想了一想道:"是了,必是教给我死的法儿. "鸳鸯这么一想,邪侵入骨,便站起来,一面哭,一面开了妆匣,取出那年绞的一绺头发,揣在怀里,就在身上解下一条汗巾,按着秦氏方才比的地方拴上.自己又哭了一回,听见外头人客散去,恐有人进来,急忙关上屋门,然后端了一个脚凳自己站上,把汗巾拴上扣儿套在咽喉,便把脚凳蹬开.可怜咽喉气绝,香魂出窍,正无投奔, 只见秦氏隐隐在前,鸳鸯的魂魄疾忙赶上说道:"蓉大奶奶,你等等我."那个人道:"我并不是什么蓉大奶奶,乃警幻之妹可卿是也."鸳鸯道:"你明明是蓉大奶奶,怎么说不是呢? "那人道:"这也有个缘故,待我告诉你,你自然明白了.我在警幻宫中原是个钟情的首坐,管的是风情月债,降临尘世,自当为第一情人,引这些痴情怨女早早归入情司, 所以该当悬粱自尽的.因我看破凡情,超出情海,归入情天,所以太虚幻境痴情一司竟自无人掌管.今警幻仙子已经将你补入,替我掌管此司,所以命我来引你前去的. "鸳鸯的魂道:"我是个最无情的,怎么算我是个有情的人呢?"那人道:"你还不知道呢 .世人都把那淫欲之事当作`情'字,所以作出伤风败化的事来,还自谓风月多情,无关紧要.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便是个性,喜怒哀乐已发便是情了.至于你我这个情,正是未发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样,欲待发泄出来,这情就不为真情了." 鸳鸯的魂听了点头会意,便跟了秦氏可卿而去.
  这里琥珀辞了灵, 听邢王二夫人分派看家的人,想着去问鸳鸯明日怎样坐车的, 在贾母的外间屋里找了一遍不见,便找到套间里头.刚到门口,见门儿掩着,从门缝里望里看时, 只见灯光半明不灭的,影影绰绰,心里害怕,又不听见屋里有什么动静,便走回来说道: "这蹄子跑到那里去了?"劈头见了珍珠,说:"你见鸳鸯姐姐来着没有?" 珍珠道: "我也找他,太太们等他说话呢.必在套间里睡着了罢."琥珀道:"我瞧了,屋里没有. 那灯也没人夹蜡花儿,漆黑怪怕的,我没进去.如今咱们一块儿进去瞧,看有没有."琥珀等进去正夹蜡花,珍珠说:"谁把脚凳撂在这里,几乎绊我一跤."说着往上一瞧, 唬的嗳哟一声,身子往后一仰,咕咚的栽在琥珀身上.琥珀也看见了,便大嚷起来,只是两只脚挪不动.
  外头的人也都听见了, 跑进来一瞧,大家嚷着报与邢王二夫人知道.王夫人宝钗等听了, 都哭着去瞧.邢夫人道:"我不料鸳鸯倒有这样志气,快叫人去告诉老爷."只有宝玉听见此信,便唬的双眼直竖.袭人等慌忙扶着,说道:"你要哭就哭,别憋着气." 宝玉死命的才哭出来了, 心想"鸳鸯这样一个人偏又这样死法,"又想"实在天地间的灵气独钟在这些女子身上了. 他算得了死所,我们究竟是一件浊物,还是老太太的儿孙, 谁能赶得上他."复又喜欢起来.那时宝钗听见宝玉大哭,也出来了,及到跟前,见他又笑. 袭人等忙说:"不好了,又要疯了."宝钗道:"不妨事,他有他的意思."宝玉听了, 更喜欢宝钗的话,"倒是他还知道我的心,别人那里知道."正在胡思乱想,贾政等进来, 着实的嗟叹着,说道:"好孩子,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场!"即命贾琏出去吩咐人连夜买棺盛殓,"明日便跟着老太太的殡送出,也停在老太太棺后,全了他的心志."贾琏答应出去.这里命人将鸳鸯放下,停放里间屋内.平儿也知道了,过来同袭人莺儿等一干人都哭的哀哀欲绝.内中紫鹃也想起自己终身一无着落,"恨不跟了林姑娘去,又全了主仆的恩义,又得了死所.如今空悬在宝玉屋内,虽说宝玉仍是柔情蜜意,究竟算不得什么?"于是更哭得哀切.
  王夫人即传了鸳鸯的嫂子进来, 叫他看着入殓.逐与邢夫人商量了,在老太太项内赏了他嫂子一百两银子,还说等闲了将鸳鸯所有的东西俱赏他们.他嫂子磕了头出去,反喜欢说:"真真的我们姑娘是个有志气的,有造化的,又得了好名声,又得了好发送. "旁边一个婆子说道:"罢呀嫂子,这会子你把一个活姑娘卖了一百银子便这么喜欢了, 那时候儿给了大老爷,你还不知得多少银钱呢,你该更得意了."一句话戳了他嫂子的心,便红了脸走开了.刚走到二门上,见林之孝带了人抬进棺材来了,他只得也跟进去帮着盛殓,假意哭嚎了几声.贾政因他为贾母而死,要了香来上了三炷,作了一个揖,说:"他是殉葬的人,不可作丫头论.你们小一辈都该行个礼."宝玉听了,喜不自胜,走上来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贾琏想他素日的好处,也要上来行礼,被邢夫人说道 : "有了一个爷们便罢了,不要折受他不得超生."贾琏就不便过来了.宝钗听了,心中好不自在,便说道:"我原不该给他行礼,但只老太太去世,咱们都有未了之事,不敢胡为, 他肯替咱们尽孝,咱们也该托托他好好的替咱们伏侍老太太西去,也少尽一点子心哪."说着扶了莺儿走到灵前,一面奠酒,那眼泪早扑簌簌流下来了,奠毕拜了几拜, 狠狠的哭了他一场. 众人也有说宝玉的两口子都是傻子,也有说他两个心肠儿好的, 也有说他知礼的. 贾政反倒合了意.一面商量定了看家的仍是凤姐惜春,余者都遣去伴灵. 一夜谁敢安眠,一到五更,听见外面齐人.到了辰初发引,贾政居长,衰麻哭泣, 极尽孝子之礼. 灵柩出了门,便有各家的路祭,一路上的风光不必细述.走了半日,来至铁槛寺安灵,所有孝男等俱应在庙伴宿,不题.
  且说家中林之孝带领拆了棚, 将门窗上好,打扫净了院子,派了巡更的人到晚打更上夜.只是荣府规例,一二更,三门掩上,男人便进不去了,里头只有女人们查夜.凤姐虽隔了一夜渐渐的神气清爽了些,只是那里动得.只有平儿同着惜春各处走了一走 , 咐吩了上夜的人,也便各自归房.却说周瑞的干儿子何三,去年贾珍管事之时,因他和鲍二打架, 被贾珍打了一顿,撵在外头,终日在赌场过日.近知贾母死了,必有些事情领办,岂知探了几天的信,一些也没有想头,便嗳声叹气的回到赌场中,闷闷的坐下 .那些人便说道:"老三,你怎么样?不下来捞本了么?"何三道:"倒想要捞一捞呢,就只没有钱么. "那些人道:"你到你们周大太爷那里去了几日,府里的钱你也不知弄了多少来, 又来和我们装穷儿了."何三道:"你们还说呢,他们的金银不知有几百万,只藏着不用. 明儿留着不是火烧了就是贼偷了,他们才死心呢."那些人道:"你又撒谎,他家抄了家, 还有多少金银?"何三道:"你们还不知道呢,抄去的是撂不了的.如今老太太死还留了好些金银,他们一个也不使,都在老太太屋里搁着,等送了殡回来才分呢. " 内中有一个人听在心里,掷了几骰,便说:"我输了几个钱,也不翻本儿了,睡去了." 说着, 便走出来拉了何三道:"老三,我和你说句话."何三跟他出来.那人道:"你这样一个伶俐人, 这样穷,为你不服这口气."何三道:"我命里穷,可有什么法儿呢."那人道:"你才说荣府的银子这么多,为什么不去拿些使唤使唤?"何三道:"我的哥哥,他家的金银虽多,你我去白要一二钱他们给咱们吗!"那人笑道:"他不给咱们,咱们就不会拿吗! "何三听了这话里有话,便问道:"依你说怎么样拿呢?"那人道:"我说你没有本事,若是我,早拿了来了."何三道:"你有什么本事?"那人便轻轻的说道:"你若要发财 ,你就引个头儿.我有好些朋友都是通天的本事,不要说他们送殡去了,家里剩下几个女人, 就让有多少男人也不怕.只怕你没这么大胆子罢咧."何三道:"什么敢不敢!你打谅我怕那个干老子么,我是瞧着干妈的情儿上头才认他作干老子罢咧,他又算了人了! 你刚才的话,就只怕弄不来倒招了饥荒.他们那个衙门不熟?别说拿不来,倘或拿了来也要闹出来的."那人道:"这么说你的运气来了.我的朋友还有海边上的呢,现今都在这里看个风头,等个门路.若到了手,你我在这里也无益,不如大家下海去受用不好么? 你若撂不下你干妈,咱们索性把你干妈也带了去,大家伙儿乐一乐好不好?"何三道:"老大,你别是醉了罢,这些话混说的什么."说着,拉了那人走到一个僻静地方, 两个人商量了一回,各人分头而去.暂且不题.
  且说包勇自被贾政吆喝派去看园, 贾母的事出来也忙了,不曾派他差使,他也不理会, 总是自做自吃,闷来睡一觉,醒时便在园里耍刀弄棍,倒也无拘无束.那日贾母一早出殡,他虽知道,因没有派他差事,他任意闲游.只见一个女尼带了一个道婆来到园内腰门那里扣门, 包勇走来说道:"女师父那里去?"道婆道:"今日听得老太太的事完了,不见四姑娘送殡,想必是在家看家.想他寂寞,我们师父来瞧他一瞧."包勇道:" 主子都不在家,园门是我看的,请你们回去罢.要来呢,等主子们回来了再来."婆子道 :"你是那里来的个黑炭头,也要管起我们的走动来了."包勇道:"我嫌你们这些人,我不叫你们来, 你们有什么法儿!"婆子生了气,嚷道:"这都是反了天的事了!连老太太在日还不能拦我们的来往走动呢, 你是那里的这么个横强盗,这样没法没天的.我偏要打这里走! "说着,便把手在门环上狠狠的打了几下.妙玉已气的不言语,正要回身便走,不料里头看二门的婆子听见有人拌嘴似的,开门一看,见是妙玉,已经回身走去 , 明知必是包勇得罪了走了.近日婆子们都知道上头太太们四姑娘都亲近得很,恐他日后说出门上不放他进来, 那时如何担得住,赶忙走来说:"不知师父来,我们开门迟了.我们四姑娘在家里还正想师父呢,快请回来.看园子的小子是个新来的,他不知咱们的事,回来回了太太,打他一顿撵出去就完了."妙玉虽是听见,总不理他.那经得看腰门的婆子赶上再四央求,后来才说出怕自己担不是,几乎急的跪下,妙玉无奈,只得随了那婆子过来.包勇见这般光景,自然不好拦他,气得瞪眼叹气而回.
  这里妙玉带了道婆走到惜春那里, 道了恼,叙了些闲话.说起"在家看家,只好熬个几夜.但是二奶奶病着,一个人又闷又是害怕,能有一个人在这里我就放心.如今里头一个男人也没有,今儿你既光降,肯伴我一宵,咱们下棋说话儿,可使得么?"妙玉本自不肯, 见惜春可怜,又提起下棋,一时高兴应了,打发道婆回去取了他的茶具衣褥, 命侍儿送了过来,大家坐谈一夜.惜春欣幸异常,便命彩屏去开上年Ь的雨水,预备好茶. 那妙玉自有茶具.那道婆去了不多一时,又来了个侍者,带了妙玉日用之物.惜春亲自烹茶.两人言语投机,说了半天,那时已是初更时候,彩屏放下棋枰,两人对弈.惜春连输两盘, 妙玉又让了四个子儿,惜春方赢了半子.这时已到四更,天空地阔,万籁无声.妙玉道:"我到五更须得打坐一回,我自有人伏侍,你自去歇息."惜春犹是不舍, 见妙玉要自己养神,不便扭他.正要歇去,猛听得东边上屋内上夜的人一片声喊起,惜春那里的老婆子们也接着声嚷道:"了不得了!有了人了!"唬得惜春彩屏等心胆俱裂, 听见外头上夜的男人便声喊起来. 妙玉道:"不好了,必是这里有了贼了."正说着,这里不敢开门,便掩了灯光.在窗户眼内往外一瞧,只是几个男人站在院内,唬得不敢作声, 回身摆着手轻轻的爬下来说:"了不得,外头有几个大汉站着."说犹未了,又听得房上响声不绝,便有外头上夜的人进来吆喝拿贼.一个人说道:"上屋里的东西都丢了 ,并不见人.东边有人去了,咱们到西边去."惜春的老婆子听见有自己的人,便在外间屋里说道: "这里有好些人上了房了."上夜的都道:"你瞧,这可不是吗."大家一齐嚷起来. 只听房上飞下好些瓦来,众人都不敢上前.正在没法,只听园门腰门一声大响, 打进门来,见一个梢长大汉,手执木棍.众人唬得藏躲不及,听得那人喊说道:"不要跑了他们一个! 你们都跟我来."这些家人听了这话,越发唬得骨软筋酥,连跑也跑不动了.只见这人站在当地只管乱喊,家人中有一个眼尖些的看出来了,你道是谁,正是甄家荐来的包勇. 这些家人不觉胆壮起来,便颤巍巍的说道:"有一个走了,有的在房上呢. "包勇便向地下一扑,耸身上房追赶那贼.这些贼人明知贾家无人,先在院内偷看惜春房内, 见有个绝色女尼,便顿起淫心,又欺上屋俱是女人,且又畏惧,正要踹进门去,因听外面有人进来追赶,所以贼众上房.见人不多,还想抵挡,猛见一人上房赶来, 那些贼见是一人,越发不理论了,便用短兵抵住.那经得包勇用力一棍打去,将贼打下房来.那些贼飞奔而逃,从园墙过去,包勇也在房上追捕.岂知园内早藏下了几个在那里接赃,已经接过好些,见贼伙跑回,大家举械保护,见追的只有一人,明欺寡不敌众, 反倒迎上来. 包勇一见,生气道:"这些毛贼!敢来和我斗斗!"那伙贼便说:"我们有一个伙计被他们打倒了, 不知死活,咱们索性抢了他出来."这里包勇闻声即打,那伙贼便抡起器械,四五个人围住包勇乱打起来.外头上夜的人也都仗着胆子,只顾赶了来. 众贼见斗他不过, 只得跑了.包勇还要赶时,被一个箱子一绊,立定看时,心想东西未丢,众贼远逃,也不追赶.便叫众人将灯照着,地下只有几个空箱,叫人收拾,他便欲跑回上房.因路径不熟,走到凤姐那边,见里面灯烛辉煌,便问:"这里有贼没有?"里头的平儿战兢兢的说道:"这里也没开门,只听上屋叫喊说有贼呢.你到那里去罢."包勇正摸不着路头,遥见上夜的人过来,才跟着一齐寻到上屋.见是门开户启,那些上夜的在那里啼哭.
  一时贾芸林之孝都进来了,见是失盗.大家着急进内查点,老太太的房门大开,将灯一照, 锁头拧折,进内一瞧,箱柜已开,便骂那些上夜女人道:"你们都是死人么!贼人进来你们不知道的么! "那些上夜的人啼哭着说道:"我们几个人轮更上夜,是管二三更的,我们都没有住脚前后走的.他们是四更五更,我们的下班儿.只听见他们喊起来,并不见一个人,赶着照看,不知什么时候把东西早已丢了.求爷们问管四五更的." 林之孝道:"你们个个要死,回来再说.咱们先到各处看去."上夜的男人领着走到尤氏那边,门儿关紧,有几个接音说:"唬死我们了."林之孝问道:"这里没有丢东西?"里头的人方开了门道: "这里没丢东西."林之孝带着人走到惜春院内,只听得里面说道:" 了不得了!唬死了姑娘了,醒醒儿罢."林之孝便叫人开门,问是怎样了.里头婆子开门说:"贼在这里打仗,把姑娘都唬坏了,亏得妙师父和彩屏才将姑娘救醒.东西是没失. "林之孝道:"贼人怎么打仗?"上夜的男人说:"幸亏包大爷上了房把贼打跑了去了,还听见打倒一个人呢. "包勇道:"在园门那里呢."贾芸等走到那边,果见一人躺在地下死了. 细细一瞧,好象周瑞的干儿子.众人见了诧异,派一个人看守着,又派两个人照看前后门,俱仍旧关锁着.
  林之孝便叫人开了门,报了营官,立刻到来查勘.踏察贼迹是从后夹道上屋的,到了西院房上,见那瓦破碎不堪,一直过了后园去了.众上夜的齐声说道:"这不是贼,是强盗."营官着急道:"并非明火执杖,怎算是盗."上夜的道:"我们赶贼,他在房上掷瓦 ,我们不能近前,幸亏我们家的姓包的上房打退.赶到园里,还有好几个贼竟与姓包的打仗,打不过姓包的才都跑了."营官道:"可又来,若是强盗,倒打不过你们的人么.不用说了,你们快查清了东西,递了失单,我们报就是了."
  贾芸等又到上屋,已见凤姐扶病过来,惜春也来.贾芸请了凤姐的安,问了惜春的好. 大家查看失物,因鸳鸯已死,琥珀等又送灵去了,那些东西都是老太太的,并没见数, 只用封锁,如今打从那里查去.众人都说:"箱柜东西不少,如今一空,偷的时候不小, 那些上夜的人管什么的!况且打死的贼是周瑞的干儿子,必是他们通同一气的." 凤姐听了,气的眼睛直瞪瞪的便说:"把那些上夜的女人都拴起来,交给营里审问."众人叫苦连天,跪地哀求.不知怎生发放,并失去的物有无着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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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6 17:37: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一二回 活冤孽妙尼遭大劫 死雠仇赵妾赴冥曹

  话说凤姐命捆起上夜众女人送营审问,女人跪地哀求.林之孝同贾芸道:"你们求也无益.老爷派我们看家,没有事是造化,如今有了事,上下都担不是,谁救得你.若说是周瑞的干儿子,连太太起,里里外外的都不干净."凤姐喘吁吁的说道:"这都是命里所招,和他们说什么,带了他们去就是了.这丢的东西你告诉营里去说,实在是老太太的东西, 问老爷们才知道.等我们报了去,请了老爷们回来,自然开了失单送来.文官衙门里我们也是这样报."贾芸林之孝答应出去.
  惜春一句话也没有,只是哭道:"这些事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为什么偏偏碰在咱们两个人身上! 明儿老爷太太回来叫我怎么见人!说把家里交给咱们,如今闹到这个分儿,还想活着么!"凤姐道:"咱们愿意吗!现在有上夜的人在那里."惜春道:"你还能说, 况且你又病着.我是没有说的.这都是我大嫂子害了我的,他撺掇着太太派我看家的. 如今我的脸搁在那里呢!"说着,又痛哭起来.凤姐道:"姑娘,你快别这么想,若说没脸, 大家一样的. 你若这么糊涂想头,我更搁不住了."二人正说着,只听见外头院子里有人大嚷的说道:"我说那三姑六婆是再要不得的,我们甄府里从来是一概不许上门的, 不想这府里倒不讲究这个呢.昨儿老太太的殡才出去,那个什么庵里的尼姑死要到咱们这里来,我吆喝着不准他们进来,腰门上的老婆子倒骂我,死央及叫放那姑子进去. 那腰门子一会儿开着,一会儿关着,不知做什么,我不放心没敢睡,听到四更这里就嚷起来. 我来叫门倒不开了,我听见声儿紧了,打开了门,见西边院子里有人站着,我便赶走打死了.我今儿才知道,这是四姑奶奶的屋子.那个姑子就在里头,今儿天没亮溜出去了, 可不是那姑子引进来的贼么."平儿等听着,都说:"这是谁这么没规矩?姑娘奶奶都在这里,敢在外头混嚷吗."凤姐道:"你听见说`他甄府里',别就是甄家荐来的那个厌物罢."惜春听得明白,更加心里过不的.凤姐接着问惜春道:"那个人混说什么姑子,你们那里弄了个姑子住下了?"惜春便将妙玉来瞧他留着下棋守夜的话说了.凤姐道:"是他么,他怎么肯这样,是再没有的话.但是叫这讨人嫌的东西嚷出来,老爷知道了也不好."惜春愈想愈怕,站起来要走.凤姐虽说坐不住,又怕惜春害怕弄出事来, 只得叫他先别走. "且看着人把偷剩下的东西收起来,再派了人看着才好走呢."平儿道: "咱们不敢收,等衙门里来了踏看了才好收呢.咱们只好看着.但只不知老爷那里有人去了没有? "凤姐道:"你叫老婆子问去."一回进来说:"林之孝是走不开,家下人要伺候查验的,再有的是说不清楚的,已经芸二爷去了."凤姐点头,同惜春坐着发愁. 且说那伙贼原是何三等邀的, 偷抢了好些金银财宝接运出去,见人追赶,知道都是那些不中用的人, 要往西边屋内偷去,在窗外看见里面灯光底下两个美人:一个姑娘, 一个姑子.那些贼那顾性命,顿起不良,就要踹进来,因见包勇来赶,才获赃而逃. 只不见了何三.大家且躲入窝家.到第二天打听动静,知是何三被他们打死,已经报了文武衙门.这里是躲不住的,便商量趁早规入海洋大盗一处,去若迟了,通缉文书一行, 关津上就过不去了. 内中一个人胆子极大,便说:"咱们走是走,我就只舍不得那个姑子,长的实在好看.不知是那个庵里的雏儿呢?"一个人道:"啊呀,我想起来了,必就是贾府园里的什么栊翠庵里的姑子.不是前年外头说他和他们家什么宝二爷有原故,后来不知怎么又害起相思病来了,请大夫吃药的就是他."那一个人听了,说:"咱们今日躲一天, 叫咱们大哥借钱置办些买卖行头,明儿亮钟时候陆续出关.你们在关外二十里坡等我."众贼议定,分赃?散.不题.
  且说贾政等送殡,到了寺内安厝毕,亲友散去.贾政在外厢房伴灵,邢王二夫人等在内,一宿无非哭泣.到了第二日,重新上祭.正摆饭时,只见贾芸进来,在老太太灵前磕了个头, 忙忙的跑到贾政跟前跪下请了安,喘吁吁的将昨夜被盗,将老太太上房的东西都偷去,包勇赶贼打死了一个,已经呈报文武衙门的话说了一遍.贾政听了发怔. 邢王二夫人等在里头也听见了,都唬得魂不附体,并无一言,只有啼哭.贾政过了一会子问失单怎样开的, 贾芸回道:"家里的人都不知道,还没有开单."贾政道:"还好,咱们动过家的, 若开出好的来反担罪名.快叫琏儿."贾琏领了宝玉等去别处上祭未回, 贾政叫人赶了回来. 贾琏听了,急得直跳,一见芸儿,也不顾贾政在那里,便把贾芸狠狠的骂了一顿说: "不配抬举的东西,我将这样重任托你,押着人上夜巡更,你是死人么! 亏你还有脸来告诉!"说着,往贾芸脸上啐了几口.贾芸垂手站着,不敢回一言.贾政道: "你骂他也无益了."贾琏然后跪下说:"这便怎么样?"贾政道:"也没法儿,只有报官缉贼.但只有一件:老太太遗下的东西咱们都没动,你说要银子,我想老太太死得几天, 谁忍得动他那一项银子.原打谅完了事算了帐还人家,再有的在这里和南边置坟产的, 再有东西也没见数儿.如今说文武衙门要失单,若将几件好的东西开上恐有碍, 若说金银若干,衣饰若干,又没有实在数目,谎开使不得.倒可笑你如今竟换了一个人了, 为什么这样料理不开!你跪在这里是怎么样呢!"贾琏也不敢答言,只得站起来就走. 贾政又叫道:"你那里去?"贾琏又跪下道:"赶回去料理清楚再来回."贾政哼的一声,贾琏把头低下.贾政道:"你进去回了你母亲,叫了老太太的一两个丫头去,叫他们细细的想了开单子."贾琏心里明知老太太的东西都是鸳鸯经管,他死了问谁?就问珍珠, 他们那里记得清楚.只不敢驳回,连连的答应了,起来走到里头.邢王夫人又埋怨了一顿, 叫贾琏快回去,问他们这些看家的说"明儿怎么见我们!"贾琏也只得答应了出来,一面命人套车预备琥珀等进城,自己骑上骡子,跟了几个小厮,如飞的回去. 贾芸也不敢再回贾政,斜签着身子慢慢的溜出来,骑上了马来赶贾琏.一路无话.
  到回了家中,林之孝请了安,一直跟了进来.贾琏到了老太太上屋,见了凤姐惜春在那里, 心里又恨又说不出来,便问林之孝道:"衙门里瞧了没有?"林之孝自知有罪, 便跪下回道:"文武衙门都瞧了,来踪去迹也看了,尸也验了."贾琏吃惊道:"又验什么尸? "林之孝又将包勇打死的伙贼似周瑞的干儿子的话回了贾琏.贾琏道:"叫芸儿." 贾芸进来也跪着听话. 贾琏道:"你见老爷时怎么没有回周瑞的干儿子做了贼被包勇打死的话?"贾芸说道:"上夜的人说象他的,恐怕不真,所以没有回."贾琏道:"好糊涂东西!你若告诉了我,就带了周瑞来一认可不就知道了."林之孝回道:"如今衙门里把尸首放在市口儿招认去了."贾琏道:"这又是个糊涂东西,谁家的人做了贼,被人打死, 要偿命么!"林之孝回道:"这不用人家认,奴才就认得是他."贾琏听了想道:"是啊,我记得珍大爷那一年要打的可不是周瑞家的么. "林之孝回说:"他和鲍二打架来着,还见过的呢. "贾琏听了更生气,便要打上夜的人.林之孝哀告道:"请二爷息怒,那些上夜的人, 派了他们,还敢偷懒?只是爷府上的规矩,三门里一个男人不敢进去的,就是奴才们, 里头不叫,也不敢进去.奴才在外同芸哥儿刻刻查点,见三门关的严严的,外头的门一重没有开. 那贼是从后夹道子来的."贾琏道:"里头上夜的女人呢."林之孝将分更上夜奉奶奶的命捆着等爷审问的话回了.贾琏又问"包勇呢?"林之孝说:"又往园里去了."贾琏便说:"去叫来."小厮们便将包勇带来.说:"还亏你在这里,若没有你, 只怕所有房屋里的东西都抢了去了呢."包勇也不言语.惜春恐他说出那话,心下着急. 凤姐也不敢言语.只见外头说:"琥珀姐姐等回来了."大家见了,不免又哭一场.
  贾琏叫人检点偷剩下的东西, 只有些衣服尺头钱箱未动,余者都没有了.贾琏心里更加着急,想着"外头的棚杠银,厨房的钱都没有付给,明儿拿什么还呢!"便呆想了一会.只见琥珀等进去,哭了一会,见箱柜开着,所有的东西怎能记忆,便胡乱想猜,虚拟了一张失单,命人即送到文武衙门.贾琏复又派人上夜.凤姐惜春各自回房.贾琏不敢在家安歇,也不及埋怨凤姐,竟自骑马赶出城外.这里凤姐又恐惜春短见,又打发了丰儿过去安慰.
  天已二更.不言这里贼去关门,众人更加小心,谁敢睡觉.且说伙贼一心想着妙玉, 知是孤庵女众,不难欺负.到了三更夜静,便拿了短兵器,带了些闷香,跳上高墙.远远瞧见栊翠庵内灯光犹亮,便潜身溜下,藏在房头僻处.等到四更,见里头只有一盏海灯, 妙玉一人在蒲团上打坐. 歇了一会,便嗳声叹气的说道:"我自元墓到京,原想传个名的, 为这里请来,不能又栖他处.昨儿好心去瞧四姑娘,反受了这蠢人的气,夜里又受了大惊.今日回来,那蒲团再坐不稳,只觉肉跳心惊."因素常一个打坐的,今日又不肯叫人相伴.岂知到了五更,寒颤起来.正要叫人,只听见窗外一响,想起昨晚的事,更加害怕, 不免叫人.岂知那些婆子都不答应.自己坐着,觉得一股香气透入卤门,便手足麻木,不能动弹,口里也说不出话来,心中更自着急.只见一个人拿着明晃晃的刀进来. 此时妙玉心中却是明白, 只不能动,想是要杀自己,索性横了心,倒也不怕.那知那个人把刀插在背后,腾出手来将妙玉轻轻的抱起,轻薄了一会子,便拖起背在身上.此时妙玉心中只是如醉如痴. 可怜一个极洁极净的女儿,被这强盗的闷香熏住,由着他掇弄了去了.
  却说这贼背了妙玉来到园后墙边, 搭了软梯,爬上墙跳出去了.外边早有伙计弄了车辆在园外等着,那人将妙玉放倒在车上,反打起官衔灯笼,叫开栅栏,急急行到城门, 正是开门之时.门官只知是有公干出城的,也不及查诘.赶出城去,那伙贼加鞭赶到二十里坡和众强徒打了照面, 各自分头奔南海而去.不知妙玉被劫或是甘受污辱, 还是不屈而死,不知下落,也难妄拟.
  只言栊翠庵一个跟妙玉的女尼, 他本住在静室后面,睡到五更,听见前面有人声响, 只道妙玉打坐不安.后来听见有男人脚步,门窗响动,欲要起来瞧看,只是身子发软懒怠开口, 又不听见妙玉言语,只睁着两眼听着.到了天亮,终觉得心里清楚,披衣起来,叫了道婆预备妙玉茶水,他便往前面来看妙玉.岂知妙玉的踪迹全无,门窗大开. 心里诧异,昨晚响动甚是疑心,说:"这样早,他到那里去了?"走出院门一看,有一个软梯靠墙立着,地下还有一把刀鞘,一条搭膊,便道:"不好了,昨晚是贼烧了闷香了!"急叫人起来查看, 庵门仍是紧闭.那些婆子女侍们都说:"昨夜煤气熏着了,今早都起不起来, 这么早叫我们做什么."那女尼道:"师父不知那里去了."众人道:"在观音堂打坐呢."女尼道:"你们还做梦呢,你来瞧瞧."众人不知,也都着忙,开了庵门,满园里都找到了,"想来或是到四姑娘那里去了."
  众人来叩腰门, 又被包勇骂了一顿.众人说道:"我们妙师父昨晚不知去向,所以来找.求你老人家叫开腰门,问一问来了没来就是了."包勇道:"你们师父引了贼来偷我们, 已经偷到手了,他跟了贼受用去了."众人道:"阿弥陀佛,说这些话的防着下割舌地狱! "包勇生气道:"胡说,你们再闹我就要打了."众人陪笑央告道:"求爷叫开门我们瞧瞧,若没有,再不敢惊动你太爷了."包勇道:"你不信你去找,若没有,回来问你们."包勇说着叫开腰门,众人找到惜春那里.
  惜春正是愁闷, 惦着"妙玉清早去后不知听见我们姓包的话了没有,只怕又得罪了他,以后总不肯来.我的知己是没有了.况我现在实难见人.父母早死,嫂子嫌我,头里有老太太,到底还疼我些,如今也死了,留下我孤苦伶仃,如何了局!"想到:"迎春姐姐磨折死了, 史姐姐守着病人,三姐姐远去,这都是命里所招,不能自由.独有妙玉如闲云野鹤,无拘无束.我能学他,就造化不小了.但我是世家之女,怎能遂意.这回看家已大担不是, 还有何颜在这里.又恐太太们不知我的心事,将来的后事如何呢?"想到其间, 便要把自己的青丝绞去,要想出家.彩屏等听见,急忙来劝,岂知已将一半头发绞去.彩屏愈加着忙,说道:"一事不了又出一事,这可怎么好呢!"正在吵闹,只见妙玉的道婆来找妙玉.彩屏问起来由,先唬了一跳,说是昨日一早去了没来.里面惜春听见, 急忙问道: "那里去了?"道婆们将昨夜听见的响动,被煤气熏着,今早不见有妙玉,庵内软梯刀鞘的话说了一遍. 惜春惊疑不定,想起昨日包勇的话来,必是那些强盗看见了他,昨晚抢去了也未可知.但是他素来孤洁的很,岂肯惜命?"怎么你们都没听见么? "众人道: "怎么不听见!只是我们这些人都是睁着眼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必是那贼子烧了闷香. 妙姑一人想也被贼闷住,不能言语,况且贼人必多,拿刀弄杖威逼着,他还敢声喊么?"正说着,包勇又在腰门那里嚷,说:"里头快把这些混帐的婆子赶了出来罢, 快关腰门!"彩屏听见恐担不是,只得叫婆子出去,叫人关了腰门.惜春于是更加苦楚, 无奈彩屏等再三以礼相劝, 仍旧将一半青丝笼起.大家商议不必声张,就是妙玉被抢也当作不知,且等老爷太太回来再说.惜春心里的死定下一个出家的念头,暂且不提.
  且说贾琏回到铁槛寺, 将到家中查点了上夜的人,开了失单报去的话回了.贾政道: "怎样开的?"贾琏便将琥珀所记得的数目单子呈出,并说:"这上头元妃赐的东西已经注明. 还有那人家不大有的东西不便开上,等侄儿脱了孝出去托人细细的缉访, 少不得弄出来的."贾政听了合意,就点头不言.贾琏进内见了邢王二夫人,商量着"劝老爷早些回家才好呢,不然都是乱麻似的."邢夫人道:"可不是,我们在这里也是惊心吊胆. "贾琏道:"这是我们不敢说的,还是太太的主意二老爷是依的."邢夫人便与王夫人商议妥了.
  过了一夜,贾政也不放心,打发宝玉进来说:"请太太们今日回家,过两三日再来. 家人们已经派定了,里头请太太们派人罢."邢夫人派了鹦哥等一干人伴灵,将周瑞家的等人派了总管,其余上下人等都回去.一时忙乱套车备马.贾政等在贾母灵前辞别, 众人又哭了一场.
  都起来正要走时,只见赵姨娘还爬在地下不起.周姨娘打谅他还哭,便去拉他.岂知赵姨娘满嘴白沫, 眼睛直竖,把舌头吐出,反把家人唬了一大跳.贾环过来乱嚷.赵姨娘醒来说道: "我是不回去的,跟着老太太回南去."众人道:"老太太那用你来!"赵姨娘道: "我跟了一辈子老太太,大老爷还不依,弄神弄鬼的来算计我.----我想仗着马道婆要出出我的气,银子白花了好些,也没有弄死了一个.如今我回去了,又不知谁来算计我. "众人听见,早知是鸳鸯附在他身上.邢王二夫人都不言语瞅着.只有彩云等代他央告道: "鸳鸯姐姐,你死是自己愿意的,与赵姨娘什么相干,放了他罢."见邢夫人在这里,也不敢说别的.赵姨娘道:"我不是鸳鸯,他早到仙界去了.我是阎王差人拿我去的, 要问我为什么和马婆子用魇魔法的案件."说着便叫"好琏二奶奶,你在这里老爷面前少顶一句儿罢,我有一千日的不好还有一天的好呢.好二奶奶,亲二奶奶, 并不是我要害你, 我一时糊涂,听了那个老娼妇的话."正闹着,贾政打发人进来叫环儿.婆子们去回说:"赵姨娘中了邪了,三爷看着呢."贾政道:"没有的事,我们先走了. "于是爷们等先回. 这里赵姨娘还是混说,一时救不过来.邢夫人恐他又说出什么来, 便说:"多派几个人在这里瞧着他,咱们先走,到了城里打发大夫出来瞧罢."王夫人本嫌他, 也打撒手儿.宝钗本是仁厚的人,虽想着他害宝玉的事,心里究竟过不去,背地里托了周姨娘在这里照应.周姨娘也是个好人,便应承了.李纨说道:"我也在这里罢. "王夫人道:"可以不必."于是大家都要起身.贾环急忙道:"我也在这里吗?"王夫人啐道: "糊涂东西!你姨妈的死活都不知,你还要走吗!"贾环就不敢言语了.宝玉道:"好兄弟, 你是走不得的.我进了城打发人来瞧你."说毕,都上车回家.寺里只有赵姨娘, 贾环,鹦鹉,等人.
  贾政邢夫人等先后到家,到了上房哭了一场.林之孝带了家下众人请了安,跪着. 贾政喝道:"去罢!明日问你!"凤姐那日发晕了几次,竟不能出接,只有惜春见了,觉得满面惭愧.邢夫人也不理他,王夫人仍是照常,李纨,宝钗拉着手说了几句话. 独有尤氏说道:"姑娘,你操心了,倒照应了好几天!"惜春一言不答,只涨紫了脸.宝钗将尤氏一拉,使了个眼色,尤氏等各自归房去了.贾政略略地看了看,叹了口气,并不言语,到书房席地坐下,叫了贾琏,贾蓉,贾芸吩咐了几句话.宝玉要在书房来陪贾政,贾政道: "不必."兰儿仍跟着他母亲,一宿无话.
  次日,林之孝一早进书房跪着,贾政将前后被盗的事问了一遍,并将周瑞供了出来,又说:"衙门拿住了鲍二,身边搜出了失单上的东西,现在夹讯,要在他身上要这一伙贼呢."贾政听了,大怒道:"家奴负恩,引贼偷窃家主,真是反了!" 立刻叫人到城外将周瑞捆了,送到衙门审问.林之孝只管跪着,不敢起来.贾政道:"你还跪着干什么!" 林之孝到:"奴才该死,求老爷开恩." 正说着,赖大等一干办事家人上来请安,呈上丧事帐薄.贾政道:"交给琏二爷算明了来回."吆喝着林之孝起来出去了.
  贾琏一腿跪着,在贾政身边说了一句话.贾政把眼一瞪道:"胡说!老太太的事,银两被贼偷去,难道就该罚奴才拿出来么?"贾政红了脸,不敢言语,站起来也不敢动.贾政道:"你媳妇怎么样了?"贾琏又跪下说:"看来是不中用了."贾琏叹了口气道:"我不料家运衰败,一至如此!况且环哥他妈尚在庙中病着,也不知是什么症候.你们知道不不知道?"贾琏也不敢言语.贾政道:"传出话去,让人带了大夫瞧瞧去."贾琏急忙答应着出来,叫人带了大夫到铁槛寺去瞧赵姨娘.未知死活,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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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6 17:38: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一三回 忏宿冤凤姐托村妪 释旧憾情婢感痴郎

  话说赵姨娘在寺内得了暴病,见人少了,更加混说起来,唬得众人都恨,就有两个女人搀着.赵姨娘双膝跪在地下,说一回,哭一回,有时爬在地下叫饶,说:"打杀我了! 红胡子的老爷, 我再不敢了."有一时双手合着,也是叫疼.眼睛突出,嘴里鲜血直流, 头发披散, 人人害怕,不敢近前.那时又将天晚,赵姨娘的声音只管喑哑起来了,居然鬼嚎一般.无人敢在他跟前,只得叫了几个有胆量的男人进来坐着,赵姨娘一时死去, 隔了些时又回过来, 整整的闹了一夜.到了第二天,也不言语,只装鬼脸,自己拿手撕开衣服,露出胸膛,好象有人剥他的样子.可怜赵姨娘虽说不出来,其痛苦之状实在难堪.正在危急,大夫来了,也不敢诊,只嘱咐"办理后事罢",说了起身就走.那送大夫的家人再三央告说: "请老爷看看脉,小的好回禀家主."那大夫用手一摸,已无脉息.贾环听了, 然后大哭起来.众人只顾贾环,谁料理赵姨娘.只有周姨娘心里苦楚,想到:" 做偏房侧室的下场头不过如此!况他还有儿子的,我将来死起来还不知怎样呢!"于是反哭的悲切. 且说那人赶回家去回禀了.贾政即派家人去照例料理,陪着环儿住了三天,一同回来.
  那人去了, 这里一人传十,十人传百,都知道赵姨娘使了毒心害人被阴司里拷打死了. 又说是"琏二奶奶只怕也好不了,怎么说琏二奶奶告的呢."这些话传到平儿耳内,甚是着急,看着凤姐的样子实在是不能好的了,看着贾琏近日并不似先前的恩爱, 本来事也多, 竟象不与他相干的.平儿在凤姐跟前只管劝慰,又想着邢王二夫人回家几日,只打发人来问问,并不亲身来看.凤姐心里更加悲苦.贾琏回来也没有一句贴心的话.凤姐此时只求速死,心里一想,邪魔悉至.只见尤二姐从房后走来,渐近床前说: "姐姐,许久的不见了.做妹妹的想念的很,要见不能,如今好容易进来见见姐姐.姐姐的心机也用尽了,咱们的二爷糊涂,也不领姐姐的情,反倒怨姐姐作事过于苛刻,把他的前程去了,叫他如今见不得人.我替姐姐气不平."凤姐恍惚说道:"我如今也后悔我的心忒窄了, 妹妹不念旧恶,还来瞧我."平儿在旁听见,说道:"奶奶说什么?"凤姐一时苏醒,想起尤二姐已死,必是他来索命.被平儿叫醒,心里害怕,又不肯说出,只得勉强说道:"我神魂不定,想是说梦话.给我捶捶."平儿上去捶着,见个小丫头子进来,说是"刘姥姥来了,婆子们带着来请奶奶的安."平儿急忙下来说:"在那里呢?"小丫头子说: "他不敢就进来,还听奶奶的示下."平儿听了点头,想凤姐病里必是懒待见人,便说道: "奶奶现在养神呢,"暂且叫他等着.你问他来有什么事么?"小丫头子说道:"他们问过了,没有事.说知道老太太去世了,因没有报才来迟了."小丫头子说着,凤姐听见, 便叫"平儿,你来,人家好心来瞧,不要冷淡人家.你去请了刘姥姥进来,我和他说说话儿."平儿只得出来请刘姥姥这里坐.
  凤姐刚要合眼,又见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走向炕前,就象要上炕似的.凤姐着忙,便叫平儿说: "那里来了一个男人跑到这里来了!"连叫两声,只见丰儿小红赶来说:"奶奶要什么?"凤姐睁眼一瞧,不见有人,心里明白,不肯说出来,便问丰儿道:"平儿这东西那里去了?"丰儿道:"不是奶奶叫去请刘姥姥去了么."凤姐定了一会神,也不言语.
  只见平儿同刘姥姥带了一个小女孩儿进来, 说:"我们姑奶奶在那里?"平儿引到炕边,刘姥姥便说:"请姑奶奶安."凤姐睁眼一看,不觉一阵伤心,说:"姥姥你好?怎么这时候才来?你瞧你外孙女儿也长的这么大了."刘姥姥看着凤姐骨瘦如柴,神情恍惚 , 心里也就悲惨起来,说:"我的奶奶,怎么这几个月不见,就病到这个分儿.我糊涂的要死, 怎么不早来请姑奶奶的安!"便叫青儿给姑奶奶请安.青儿只是笑,凤姐看了倒也十分喜欢, 便叫小红招呼着.刘姥姥道:"我们屯乡里的人不会病的,若一病了就要求神许愿,从不知道吃药的.我想姑奶奶的病不要撞着什么了罢?"平儿听着那话不在理, 便在背地里扯他.刘姥姥会意,便不言语.那里知道这句话倒合了凤姐的意,扎挣着说: "姥姥你是有年纪的人,说的不错.你见过的赵姨娘也死了,你知道么?"刘姥姥诧异道: "阿弥陀佛!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就死了?我记得他也有一个小哥儿,这便怎么样呢? "平儿道:"这怕什么,他还有老爷太太呢."刘姥姥道:"姑娘,你那里知道,不好死了是亲生的,隔了肚皮子是不中用的."这句话又招起凤姐的愁肠,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众人都来劝解.
  巧姐儿听见他母亲悲哭, 便走到炕前用手拉着凤姐的手,也哭起来.凤姐一面哭着道: "你见过了姥姥了没有?"巧姐儿道:"没有."凤姐道:"你的名字还是他起的呢, 就和干娘一样, 你给他请个安."巧姐儿便走到跟前,刘姥姥忙着拉着道:"阿弥陀佛, 不要折杀我了!巧姑娘,我一年多不来,你还认得我么?"巧姐儿道:"怎么不认得.那年在园里见的时候我还小,前年你来,我还合你要隔年的蝈蝈儿,你也没有给我,必是忘了."刘姥姥道:"好姑娘,我是老糊涂了.若说蝈蝈儿,我们屯里多得很,只是不到我们那里去,若去了,要一车也容易."凤姐道:"不然你带了他去罢."刘姥姥笑道:"姑娘这样千金贵体, 绫罗裹大了的,吃的是好东西,到了我们那里,我拿什么哄他顽,拿什么给他吃呢?这倒不是坑杀我了么."说着,自己还笑,他说:"那么着,我给姑娘做个媒罢 .我们那里虽说是屯乡里,也有大财主人家,几千顷地,几百牲口,银子钱亦不少,只是不象这里有金的,有玉的.姑奶奶是瞧不起这种人家,我们庄家人瞧着这样大财主,也算是天上的人了."凤姐道:"你说去,我愿意就给."刘姥姥道:"这是顽话儿罢咧.放着姑奶奶这样,大官大府的人家只怕还不肯给,那里肯给庄家人.就是姑奶奶肯了,上头太太们也不给. "巧姐因他这话不好听,便走了去和青儿说话.两个女孩儿倒说得上, 渐渐的就熟起来了.
  这里平儿恐刘姥姥话多, 搅烦了凤姐,便拉了刘姥姥说:"你提起太太来,你还没有过去呢. 我出去叫人带了你去见见,也不枉来这一趟."刘姥姥便要走.凤姐道:"忙什么,你坐下,我问你近来的日子还过的么?"刘姥姥千恩万谢的说道:"我们若不仗着姑奶奶" ,说着,指着青儿说:"他的老子娘都要饿死了.如今虽说是庄家人苦,家里也挣了好几亩地,又打了一眼井,种些菜蔬瓜果,一年卖的钱也不少,尽够他们嚼吃的了 .这两年姑奶奶还时常给些衣服布匹,在我们村里算过得的了.阿弥陀佛,前日他老子进城, 听见姑奶奶这里动了家,我就几乎唬杀了.亏得又有人说不是这里,我才放心. 后来又听见说这里老爷升了,我又喜欢,就要来道喜,为的是满地的庄家来不得.昨日又听说老太太没有了,我在地里打豆子,听见了这话,唬得连豆子都拿不起来了,就在地里狠狠的哭了一大场.我和女婿说,我也顾不得你们了,不管真话谎话,我是要进城瞧瞧去的. 我女儿女婿也不是没良心的,听见了也哭了一回子,今儿天没亮就赶着我进城来了. 我也不认得一个人,没有地方打听,一径来到后门,见是门神都糊了,我这一唬又不小. 进了门找周嫂子,再找不着,撞见一个小姑娘,说周嫂子他得了不是了, 撵了. 我又等了好半天,遇见了熟人,才得进来.不打谅姑奶奶也是那么病."说着,又掉下泪来. 平儿等着急,也不等他说完拉着就走,说:"你老人家说了半天,口干了,咱们喝碗茶去罢. "拉着刘姥姥到下房坐着,青儿在巧姐儿那边.刘姥姥道:"茶倒不要. 好姑娘, 叫人带了我去请太太的安,哭哭老太太去罢."平儿道:"你不用忙,今儿也赶不出城的了. 方才我是怕你说话不防头招的我们奶奶哭,所以催你出来的.别思量." 刘姥姥道: "阿弥陀佛,姑娘是你多心,我知道.倒是奶奶的病怎么好呢?"平儿道:"你瞧去妨碍不妨碍? "刘姥姥道:"说是罪过,我瞧着不好."正说着,又听凤姐叫呢.平儿及到床前,凤姐又不言语了.平儿正问丰儿,贾琏进来,向炕上一瞧,也不言语,走到里间气哼哼的坐下. 只有秋桐跟了进去,倒了茶,殷勤一回,不知嘁嘁喳喳的说些什么. 回来贾琏叫平儿来问道: "奶奶不吃药么?"平儿道:"不吃药.怎么样呢?"贾琏道:"我知道么! 你拿柜子上的钥匙来罢."平儿见贾琏有气,又不敢问,只得出来凤姐耳边说了一声.凤姐不言语,平儿便将一个匣子搁在贾琏那里就走.贾琏道:"有鬼叫你吗!你搁着叫谁拿呢?"平儿忍气打开,取了钥匙开了柜子,便问道:"拿什么?"贾琏道:"咱们有什么吗?"平儿气得哭道:"有话明白说,人死了也愿意!"贾琏道:"还要说么!头里的事是你们闹的. 如今老太太的还短了四五千银子,老爷叫我拿公中的地帐弄银子,你说有么? 外头拉的帐不开发使得么?谁叫我应这个名儿!只好把老太太给我的东西折变去罢了.你不依么?"平儿听了,一句不言语,将柜里东西搬出.只见小红过来说:"平姐姐快走,奶奶不好呢."平儿也顾不得贾琏,急忙过来,见凤姐用手空抓,平儿用手攥着哭叫. 贾琏也过来一瞧,把脚一跺道:"若是这样,是要我的命了."说着,掉下泪来. 丰儿进来说:"外头找二爷呢."贾琏只得出去.
  这里凤姐愈加不好,丰儿等不免哭起来.巧姐听见赶来.刘姥姥也急忙走到炕前, 嘴里念佛, 捣了些鬼,果然凤姐好些.一时王夫人听了丫头的信,也过来了,先见凤姐安静些,心下略放心,见了刘姥姥,便说:"刘姥姥你好?什么时候来的?"刘姥姥便说:" 请太太安. "不及细说,只言凤姐的病.讲究了半天,彩云进来说:"老爷请太太呢."王夫人叮咛了平儿几句话,便过去了.凤姐闹了一回,此时又觉清楚些,见刘姥姥在这里 ,心里信他求神祷告,便把丰儿等支开,叫刘姥姥坐在头边,告诉他心神不宁如见鬼怪的样.刘姥姥便说我们屯里什么菩萨灵,什么庙有感应.凤姐道:"求你替我祷告,要用供献的银钱我有."便在手腕上褪下一支金镯子来交给他.刘姥姥道:"姑奶奶,不用那个.我们村庄人家许了愿,好了,花上几百钱就是了,那用这些.就是我替姑奶奶求去, 也是许愿. 等姑奶奶好了,要花什么自己去花罢."凤姐明知刘姥姥一片好心,不好勉强,只得留下,说:"姥姥,我的命交给你了.我的巧姐儿也是千灾百病的,也交给你了. "刘姥姥顺口答应,便说:"这么着,我看天气尚早,还赶得出城去,我就去了.明儿姑奶奶好了, 再请还愿去."凤姐因被众冤魂缠绕害怕,巴不得他就去,便说:"你若肯替我用心, 我能安稳睡一觉,我就感激你了.你外孙女儿叫他在这里住下罢."刘姥姥道:" 庄家孩子没有见过世面, 没的在这里打嘴.我带他去的好."凤姐道:"这就是多心了. 既是咱们一家, 这怕什么.虽说我们穷了,这一个人吃饭也不碍什么."刘姥姥见凤姐真情, 落得叫青儿住几天,又省了家里的嚼吃.只怕青儿不肯,不如叫他来问问,若是他肯, 就留下.于是和青儿说了几句.青儿因与巧姐儿顽得熟了,巧姐又不愿他去,青儿又愿意在这里.刘姥姥便吩咐了几句,辞了平儿,忙忙的赶出城去.不题.
  且说栊翠庵原是贾府的地址, 因盖省亲园子,将那庵圈在里头,向来食用香火并不动贾府的钱粮.今日妙玉被劫,那女尼呈报到官,一则候官府缉盗的下落,二则是妙玉基业不便离散,依旧住下.不过回明了贾府.那时贾府的人虽都知道,只为贾政新丧 , 且又心事不宁,也不敢将这些没要紧的事回禀.只有惜春知道此事,日夜不安.渐渐传到宝玉耳边, 说妙玉被贼劫去,又有的说妙玉凡心动了跟人而走.宝玉听得十分纳闷, 想来必是被强徒抢去,这个人必不肯受,一定不屈而死.但是一无下落,心下甚不放心, 每日长嘘短叹.还说:"这样一个人自称为`槛外人',怎么遭此结局!"又想到:" 当日园中何等热闹,自从二姐姐出阁以来,死的死,嫁的嫁,我想他一尘不染是保得住的了, 岂知风波顿起,比林妹妹死的更奇!"由是一而二,二而三,追思起来,想到<<庄子> >上的话,虚无缥缈,人生在世,难免风流云散,不禁的大哭起来.袭人等又道是他的疯病发作, 百般的温柔解劝.宝钗初时不知何故,也用话箴规.怎奈宝玉抑郁不解, 又觉精神恍惚. 宝钗想不出道理,再三打听,方知妙玉被劫不知去向,也是伤感,只为宝玉愁烦,便用正言解释.因提起"兰儿自送殡回来,虽不上学,闻得日夜攻苦.他是老太太的重孙,老太太素来望你成人,老爷为你日夜焦心,你为闲情痴意糟蹋自己,我们守着你如何是个结果!"说得宝玉无言可答,过了一回才说道:"我那管人家的闲事,只可叹咱们家的运气衰颓."宝钗道:"可又来,老爷太太原为是要你成人,接续祖宗遗绪 .你只是执迷不悟,如何是好."宝玉听来,话不投机,便靠在桌上睡去.宝钗也不理他, 叫麝月等伺候着,自己却去睡了.
  宝玉见屋里人少, 想起:"紫鹃到了这里,我从没合他说句知心的话儿,冷冷清清撂着他, 我心里甚不过意.他呢,又比不得麝月秋纹,我可以安放得的.想起从前我病的时候, 他在我这里伴了好些时,如今他的那一面小镜子还在我这里,他的情义却也不薄了.如今不知为什么,见我就是冷冷的.若说为我们这一个呢,他是和林妹妹最好的, 我看他待紫鹃也不错.我有不在家的日子,紫鹃原与他有说有讲的,到我来了,紫鹃便走开了. 想来自然是为林妹妹死了我便成了家的原故.嗳,紫鹃,紫鹃,你这样一个聪明女孩儿,难道连我这点子苦处都看不出来么!"因又一想:"今晚他们睡的睡,做活的做活,不如趁着这个空儿我找他去,看他有什么话.倘或我还有得罪之处,便陪个不是也使得."想定主意,轻轻的走出了房门,来找紫鹃.
  那紫鹃的下房也就在西厢里间. 宝玉悄悄的走到窗下,只见里面尚有灯光,便用舌头舔破窗纸往里一瞧,见紫鹃独自挑灯,又不是做什么,呆呆的坐着.宝玉便轻轻的叫道:"紫鹃姐姐还没有睡么?"紫鹃听了唬了一跳,怔怔的半日才说:"是谁?"宝玉道: " 是我."紫鹃听着,似乎是宝玉的声音,便问:"是宝二爷么?"宝玉在外轻轻的答应了一声. 紫鹃问道:"你来做什么?"宝玉道:"我有一句心里的话要和你说说,你开了门, 我到你屋里坐坐. "紫鹃停了一会儿说道:"二爷有什么话,天晚了,请回罢,明日再说罢. "宝玉听了,寒了半截.自己还要进去,恐紫鹃未必开门,欲要回去,这一肚子的隐情,越发被紫鹃这一句话勾起.无奈,说道:"我也没有多余的话,只问你一句."紫鹃道 :"既是一句,就请说."宝玉半日反不言语.紫鹃在屋里不见宝玉言语,知他素有痴病, 恐怕一时实在抢白了他, 勾起他的旧病倒也不好了,因站起来细听了一听,又问道:" 是走了, 还是傻站着呢?有什么又不说,尽着在这里怄人.已经怄死了一个,难道还要怄死一个么!这是何苦来呢!"说着,也从宝玉舔破之处往外一张,见宝玉在那里呆听. 紫鹃不便再说, 回身剪了剪烛花.忽听宝玉叹了一声道:"紫鹃姐姐,你从来不是这样铁心石肠, 怎么近来连一句好好儿的话都不和我说了?我固然是个浊物,不配你们理我,但只我有什么不是,只望姐姐说明了,那怕姐姐一辈子不理我,我死了倒作个明白鬼呀!"紫鹃听了,冷笑道:"二爷就是这个话呀,还有什么?若就是这个话呢,我们姑娘在时我也跟着听俗了! 若是我们有什么不好处呢,我是太太派来的,二爷倒是回太太去,左右我们丫头们更算不得什么了."说到这里,那声儿便哽咽起来,说着又醒鼻涕, 宝玉在外知他伤心哭了,便急的跺脚道:"这是怎么说,我的事情你在这里几个月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就便别人不肯替我告诉你,难道你还不叫我说,叫我憋死了不成!"说着,也呜咽起来了.
  宝玉正在这里伤心, 忽听背后一个人接言道:"你叫谁替你说呢?谁是谁的什么? 自己得罪了人自己央及呀,人家赏脸不赏在人家,何苦来拿我们这些没要紧的垫喘儿呢. "这一句话把里外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你道是谁,原来却是麝月.宝玉自觉脸上没趣.只见麝月又说道:"到底是怎么着?一个陪不是,一个人又不理.你倒是快快的央及呀. 嗳,我们紫鹃姐姐也就太狠心了,外头这么怪冷的,人家央及了这半天,总连个活动气儿也没有. "又向宝玉道:"刚才二奶奶说了,多早晚了,打量你在那里呢,你却一个人站在这房檐底下做什么! "紫鹃里面接着说道:"这可是什么意思呢?早就请二爷进去, 有话明日说罢.这是何苦来!"宝玉还要说话,因见麝月在那里,不好再说别的, 只得一面同麝月走回,一面说道:"罢了,罢了!我今生今世也难剖白这个心了!惟有老天知道罢了!"说到这里,那眼泪也不知从何处来的,滔滔不断了.麝月道:"二爷,依我劝你死了心罢,白陪眼泪也可惜了儿的."宝玉也不答言,遂进了屋子.只见宝钗睡了, 宝玉也知宝钗装睡.却是袭人说了一句道:"有什么话明日说不得,巴巴儿的跑那里去闹, 闹出----"说到这里也就不肯说,迟了一迟才接着道:"身上不觉怎么样?"宝玉也不言语,只摇摇头儿,袭人一面才打发睡下.一夜无眠,自不必说.
  这里紫鹃被宝玉一招,越发心里难受,直直的哭了一夜.思前想后,"宝玉的事,明知他病中不能明白,所以众人弄鬼弄神的办成了.后来宝玉明白了,旧病复发,常时哭想,并非忘情负义之徒.今日这种柔情,一发叫人难受,只可怜我们林姑娘真真是无福消受他. 如此看来,人生缘分都有一定,在那未到头时,大家都是痴心妄想.乃至无可如何,那糊涂的也就不理会了,那情深义重的也不过临风对月,洒泪悲啼.可怜那死的倒未必知道, 这活的真真是苦恼伤心,无休无了.算来竟不如草木石头,无知无觉,倒也心中干净! "想到此处,倒把一片酸热之心一时冰冷了.才要收拾睡时,只听东院里吵嚷起来.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楼主| 发表于 2009-6-16 17:38: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一四回 王熙凤历幻返金陵 甄应嘉蒙恩还玉阙

  却说宝玉宝钗听说凤姐病的危急,赶忙起来.丫头秉烛伺候.正要出院,只见王夫人那边打发人来说: "琏二奶奶不好了,还没有咽气,二爷二奶奶且慢些过去罢.琏二奶奶的病有些古怪, 从三更天起到四更时候,琏二奶奶没有住嘴说些胡话,要船要轿的, 说到金陵归入册子去.众人不懂,他只是哭哭喊喊的.琏二爷没有法儿,只得去糊了船轿,还没拿来,琏二奶奶喘着气等呢.叫我们过来说,等琏二奶奶去了再过去罢." 宝玉道:"这也奇,他到金陵做什么?"袭人轻轻的和宝玉说道:"你不是那年做梦,我还记得说有多少册子,不是琏二奶奶也到那里去么?"宝玉听了点头道:"是呀,可惜我都不记得那上头的话了.这么说起来,人都有个定数的了.但不知林妹妹又到那里去了? 我如今被你一说,我有些懂得了.若再做这个梦时,我得细细的瞧一瞧,便有未卜先知的分儿了."袭人道:"你这样的人可是不可和你说话的,偶然提了一句,你便认起真来了吗?就算你能先知了,你有什么法儿!"宝玉道:"只怕不能先知,若是能了,我也犯不着为你们瞎操心了."
  两个正说着,宝钗走来问道:"你们说什么?"宝玉恐他盘诘,只说:"我们谈论凤姐姐."宝钗道:"人要死了,你们还只管议论人.旧年你还说我咒人,那个签不是应了么? " 宝玉又想了一想,拍手道:"是的,是的.这么说起来,你倒能先知了.我索性问问你, 你知道我将来怎么样? "宝钗笑道:"这是又胡闹起来了.我是就他求的签上的话混解的, 你就认了真了.你就和邢妹妹一样的了,你失了玉,他去求妙玉扶乩,批出来的众人不解,他还背地里和我说妙玉怎么前知,怎么参禅悟道.如今他遭此大难,他如何自己都不知道, 这可是算得前知吗?就是我偶然说着了二奶奶的事情,其实知道他是怎么样了, 只怕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呢.这样下落可不是虚诞的事,是信得的么!"宝玉道:"别提他了.你只说邢妹妹罢,自从我们这里连连的有事,把他这件事竟忘记了.你们家这么一件大事怎么就草草的完了,也没请亲唤友的."宝钗道:"你这话又是迂了. 我们家的亲戚只有咱们这里和王家最近.王家没了什么正经人了.咱们家遭了老太太的大事, 所以也没请,就是琏二哥张罗了张罗.别的亲戚虽也有一两门子,你没过去, 如何知道. 算起来我们这二嫂子的命和我差不多,好好的许了我二哥哥,我妈妈原想体体面面的给二哥哥娶这房亲事的. 一则为我哥哥在监里,二哥哥也不肯大办,二则为咱家的事, 三则为我二嫂子在大太太那边忒苦,又加着抄了家,大太太是苛刻一点的,他也实在难受:所以我和妈妈说了,便将将就就的娶了过去.我看二嫂子如今倒是安心乐意的孝敬我妈妈, 比亲媳妇还强十倍呢.待二哥哥也是极尽妇道的,和香菱又甚好,二哥哥不在家,他两个和和气气的过日子.虽说是穷些,我妈妈近来倒安逸好些 . 就是想起我哥哥来不免悲伤.况且常打发人家里来要使用,多亏二哥哥在外头帐头儿上讨来应付他的. 我听见说城里有几处房子已经典去,还剩了一所在那里,打算着搬去住. "宝玉道:"为什么要搬?住在这里你来去也便宜些,若搬远了,你去就要一天了."宝钗道:"虽说是亲戚,倒底各自的稳便些.那里有个一辈子住在亲戚家的呢."
  宝玉还要讲出不搬去的理,王夫人打发人来说:"琏二奶奶咽了气了.所有的人多过去了,请二爷二奶奶就过去."宝玉听了,也掌不住跺脚要哭.宝钗虽也悲戚,恐宝玉伤心, 便说:"有在这里哭的,不如到那边哭去."于是两人一直到凤姐那里.只见好些人围着哭呢.宝钗走到跟前,见凤姐已经停床,便大放悲声.宝玉也拉着贾琏的手大哭起来.贾琏也重新哭泣.平儿等因见无人劝解,只得含悲上来劝止了.众人都悲哀不止 .贾琏此时手足无措,叫人传了赖大来,叫他办理丧事.自己回明了贾政去,然后行事. 但是手头不济,诸事拮据,又想起凤姐素日来的好处,更加悲哭不已,又见巧姐哭的死去活来,越发伤心.哭到天明,即刻打发人去请他大舅子王仁过来.那王仁自从王子腾死后, 王子胜又是无能的人,任他胡为,已闹的六亲不和.今知妹子死了,只得赶着过来哭了一场. 见这里诸事将就,心下便不舒服,说:"我妹妹在你家辛辛苦苦当了好几年家,也没有什么错处,你们家该认真的发送发送才是.怎么这时候诸事还没有齐备! " 贾琏本与王仁不睦,见他说些混帐话,知他不懂的什么,也不大理他.王仁便叫了他外甥女儿巧姐过来说: "你娘在时,本来办事不周到,只知道一味的奉承老太太,把我们的人都不大看在眼里.外甥女儿,你也大了,看见我曾经沾染过你们没有!如今你娘死了, 诸事要听着舅舅的话.你母亲娘家的亲戚就是我和你二舅舅了.你父亲的为人我也早知道的了,只有重别人,那年什么尤姨娘死了,我虽不在京,听见人说花了好些银子. 如今你娘死了,你父亲倒是这样的将就办去吗!你也不快些劝劝你父亲."巧姐道: "我父亲巴不得要好看,只是如今比不得从前了.现在手里没钱,所以诸事省些是有的. "王仁道:"你的东西还少么!"巧姐儿道:"旧年抄去,何尝还了呢."王仁道:"你也这样说. 我听见老太太又给了好些东西,你该拿出来."巧姐又不好说父亲用去,只推不知道.王仁便道:"哦,我知道了,不过是你要留着做嫁妆罢咧."巧姐听了,不敢回言,只气得哽噎难鸣的哭起来了.平儿生气说道:"舅老爷有话,等我们二爷进来再说, 姑娘这么点年纪,他懂的什么."王仁道:"你们是巴不得二奶奶死了,你们就好为王了 .我并不要什么,好看些也是你们的脸面."说着,赌气坐着.巧姐满怀的不舒服,心想: " 我父亲并不是没情,我妈妈在时舅舅不知拿了多少东西去,如今说得这样干净."于是便不大瞧得起他舅舅了.岂知王仁心里想来,他妹妹不知攒积了多少,虽说抄了家, 那屋里的银子还怕少吗."必是怕我来缠他们,所以也帮着这么说,这小东西儿也是不中用的."从此王仁也嫌了巧姐儿了.
  贾琏并不知道,只忙着弄银钱使用.外头的大事叫赖大办了,里头也要用好些钱, 一时实在不能张罗.平儿知他着急,便叫贾琏道:"二爷也别过于伤了自己的身子."贾琏道: "什么身子,现在日用的钱都没有,这件事怎么办!偏有个糊涂行子又在这里蛮缠, 你想有什么法儿!"平儿道:"二爷也不用着急,若说没钱使唤,我还有些东西旧年幸亏没有抄去,在里头.二爷要就拿去当着使唤罢."贾琏听了,心想难得这样,便笑道 :"这样更好,省得我各处张罗.等我银子弄到手了还你."平儿道:"我的也是奶奶给的 , 什么还不还,只要这件事办的好看些就是了."贾琏心里倒着实感激他,便将平儿的东西拿了去当钱使用, 诸凡事情便与平儿商量.秋桐看着心里就有些不甘,每每口角里头便说: "平儿没有了奶奶,他要上去了.我是老爷的人,他怎么就越过我去了呢." 平儿也看出来了,只不理他.倒是贾琏一时明白,越发把秋桐嫌了,一时有些烦恼便拿着秋桐出气.邢夫人知道,反说贾琏不好.贾琏忍气.不题.
  再说凤姐停了十余天,送了殡.贾政守着老太太的孝,总在外书房.那时清客相公渐渐的都辞去了, 只有个程日兴还在那里,时常陪着说说话儿.提起"家运不好,一连人口死了好些, 大老爷和珍大爷又在外头,家计一天难似一天.外头东庄地亩也不知道怎么样,总不得了呀!"程日兴道:"我在这里好些年,也知道府上的人那一个不是肥己的. 一年一年都往他家里拿,那自然府上是一年不够一年了.又添了大老爷珍大爷那边两处的费用,外头又有些债务,前儿又破了好些财,要想衙门里缉贼追赃是难事. 老世翁若要安顿家事, 除非传那些管事的来,派一个心腹的人各处去清查清查,该去的去,该留的留,有了亏空着在经手的身上赔补,这就有了数儿了.那一座大的园子人家是不敢买的.这里头的出息也不少,又不派人管了.那年老世翁不在家,这些人就弄神弄鬼儿的,闹的一个人不敢到园里.这都是家人的弊.此时把下人查一查,好的使着 ,不好的便撵了,这才是道理."贾政点头道:"先生你所不知,不必说下人,便是自己的侄儿也靠不住. 若要我查起来,那能一一亲见亲知.况我又在服中,不能照管这些了. 我素来又兼不大理家, 有的没的,我还摸不着呢."程日兴道:"老世翁最是仁德的人, 若在别家的, 这样的家计,就穷起来,十年五载还不怕,便向这些管家的要也就够了. 我听见世翁的家人还有做知县的呢. "贾政道:"一个人若要使起家人们的钱来,便了不得了,只好自己俭省些.但是册子上的产业,若是实有还好,生怕有名无实了."程日兴道: "老世翁所见极是.晚生为什么说要查查呢!"贾政道:"先生必有所闻."程日兴道: "我虽知道些那些管事的神通,晚生也不敢言语的."贾政听了,便知话里有因,便叹道:"我自祖父以来都是仁厚的,从没有刻薄过下人.我看如今这些人一日不似一日了.在我手里行出主子样儿来,又叫人笑话."
  两人正说着, 门上的进来回道:"江南甄老爷到来了."贾政便问道:"甄老爷进京为什么?"那人道:"奴才也打听了,说是蒙圣恩起复了."贾政道:"不用说了,快请罢." 那人出去请了进来.那甄老爷即是甄宝玉之父,名叫甄应嘉,表字友忠,也是金陵人氏 ,功勋之后.原与贾府有亲,素来走动的.因前年挂误革了职,动了家产.今遇主上眷念功臣, 赐还世职,行取来京陛见.知道贾母新丧,特备祭礼择日到寄灵的地方拜奠,所以先来拜望. 贾政有服不能远接,在外书房门口等着.那位甄老爷一见,便悲喜交集, 因在制中不便行礼,便拉着了手叙了些阔别思念的话,然后分宾主坐下,献了茶,彼此又将别后事情的话说了.贾政问道:"老亲翁几时陛见的?"甄应嘉道:"前日."贾政道: " 主上隆恩,必有温谕."甄应嘉道:"主上的恩典真是比天还高,下了好些旨意."贾政道:"什么好旨意?"甄应嘉道:"近来越寇猖獗,海疆一带小民不安,派了安国公征剿贼寇. 主上因我熟悉土疆,命我前往安抚,但是即日就要起身.昨日知老太太仙逝,谨备瓣香至灵前拜奠, 稍尽微忱."贾政即忙叩首拜谢,便说:"老亲翁即此一行,必是上慰圣心,下安黎庶,诚哉莫大之功,正在此行.但弟不克亲睹奇才,只好遥聆捷报.现在镇海统制是弟舍亲, 会时务望青照."甄应嘉道:"老亲翁与统制是什么亲戚?"贾政道:" 弟那年在江西粮道任时,将小女许配与统制少君,结?已经三载.因海口案内未清,继以海寇聚奸, 所以音信不通.弟深念小女,俟老亲翁安抚事竣后,拜恳便中请为一视. 弟即修数行烦尊纪带去, 便感激不尽了."甄应嘉道:"儿女之情,人所不免,我正在有奉托老亲翁的事. 日蒙圣恩召取来京,因小儿年幼,家下乏人,将贱眷全带来京.我因钦限迅速,昼夜先行,贱眷在后缓行,到京尚需时日.弟奉旨出京,不敢久留.将来贱眷到京,少不得要到尊府,定叫小犬叩见.如可进教,遇有姻事可图之处,望乞留意为感. "贾政一一答应.那甄应嘉又说了几句话,就要起身,说:"明日在城外再见."贾政见他事忙,谅难再坐,只得送出书房.
  贾琏宝玉早已伺候在那里代送,因贾政未叫,不敢擅入.甄应嘉出来,两人上去请安.应嘉一见宝玉,呆了一呆,心想:"这个怎么甚象我家宝玉?只是浑身缟素."因问:" 至亲久阔, 爷们都不认得了."贾政忙指贾琏道:"这是家兄名赦之子琏二侄儿."又指着宝玉道: "这是第二小犬,名叫宝玉."应嘉拍手道奇:"我在家听见说老亲翁有个衔玉生的爱子, 名叫宝玉.因与小儿同名,心中甚为罕异.后来想着这个也是常有的事, 不在意了. 岂知今日一见,不但面貌相同,且举止一般,这更奇了."问起年纪,比这里的哥儿略小一岁. 贾政便因提起承属包勇,问及令郎哥儿与小儿同名的话述了一遍. 应嘉因属意宝玉,也不暇问及那包勇的得妥,只连连的称道:"真真罕异!"因又拉了宝玉的手, 极致殷勤.又恐安国公起身甚速,急须预备长行,勉强分手徐行.贾琏宝玉送出,一路又问了宝玉好些的话.及至登车去后,贾琏宝玉回来见了贾政,便将应嘉问的话回了一遍.
  贾政命他二人散去. 贾琏又去张罗算明凤姐丧事的帐目.宝玉回到自己房中,告诉了宝钗,说是:"常提的甄宝玉,我想一见不能,今日倒先见了他父亲了.我还听得说宝玉也不日要到京了,要来拜望我老爷呢.又人人说和我一模一样的,我只不信.若是他后儿到了咱们这里来, 你们都去瞧去,看他果然和我象不象."宝钗听了道:"嗳,你说话怎么越发不留神了,什么男人同你一样都说出来了,还叫我们瞧去吗!"宝玉听了 ,知是失言,脸上一红,连忙的还要解说.不知何话,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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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6 17:38: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一五回 惑偏私惜春矢素志 证同类宝玉失相知

  话说宝玉为自己失言被宝钗问住,想要掩饰过去,只见秋纹进来说:"外头老爷叫二爷呢."宝玉巴不得一声,便走了.去到贾政那里,贾政道:"我叫你来不为别的,现在你穿着孝,不便到学里去,你在家里,必要将你念过的文章温习温习.我这几天倒也闲着, 隔两三日要做几篇文章我瞧瞧,看你这些时进益了没有."宝玉只得答应着.贾政又道: "你环兄弟兰侄儿我也叫他们温习去了.倘若你作的文章不好,反倒不及他们, 那可就不成事了. "宝玉不敢言语,答应了个"是",站着不动.贾政道:"去罢."宝玉退了出来,正撞见赖大诸人拿着些册子进来.
  宝玉一溜烟回到自己房中, 宝钗问了知道叫他作文章,倒也喜欢,惟有宝玉不愿意, 也不敢怠慢.正要坐下静静心,见有两个姑子进来,宝玉看是地藏庵的,来和宝钗说:"请二奶奶安."宝钗待理不理的说:"你们好?"因叫人来:"倒茶给师父们喝."宝玉原要和那姑子说话,见宝钗似乎厌恶这些,也不好兜搭.那姑子知道宝钗是个冷人,也不久坐, 辞了要去.宝钗道:"再坐坐去罢."那姑子道:"我们因在铁槛寺做了功德,好些时没来请太太奶奶们的安, 今日来了,见过了奶奶太太们,还要看四姑娘呢."宝钗点头,由他去了.
  那姑子便到惜春那里, 见了彩屏,说:"姑娘在那里呢?"彩屏道:"不用提了.姑娘这几天饭都没吃,只是歪着."那姑子道:"为什么?"彩屏道:"说也话长.你见了姑娘只怕他便和你说了."惜春早已听见,急忙坐起来说:"你们两个人好啊?见我们家事差了 ,便不来了."那姑子道:"阿弥陀佛!有也是施主,没也是施主,别说我们是本家庵里的 , 受过老太太多少恩惠呢.如今老太太的事,太太奶奶们都见了,只没有见姑娘,心里惦记,今儿是特特的来瞧姑娘来的."惜春便问起水月庵的姑子来,那姑子道:"他们庵里闹了些事, 如今门上也不肯常放进来了."便问惜春道:"前儿听见说栊翠庵的妙师父怎么跟了人去了?"惜春道:"那里的话!说这个话的人с防着割舌头.人家遭了强盗抢去, 怎么还说这样的坏话."那姑子道:"妙师父的为人怪僻,只怕是假惺惺罢.在姑娘面前我们也不好说的.那里象我们这些粗夯人,只知道讽经念佛,给人家忏悔,也为着自己修个善果."惜春道:"怎么样就是善果呢?"那姑子道:"除了咱们家这样善德人家儿不怕,若是别人家,那些诰命夫人小姐也保不住一辈子的荣华.到了苦难来了,可就救不得了. 只有个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遇见人家有苦难的就慈心发动,设法儿救济. 为什么如今都说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呢.我们修了行的人,虽说比夫人小姐们苦多着呢,只是没有险难的了.虽不能成佛作祖,修修来世或者转个男身,自己也就好了. 不象如今脱生了个女人胎子,什么委屈烦难都说不出来.姑娘你还不知道呢,要是人家姑娘们出了门子,这一辈子跟着人是更没法儿的.若说修行,也只要修得真.那妙师父自为才情比我们强,他就嫌我们这些人俗,岂知俗的才能得善缘呢.他如今到底是遭了大劫了. "惜春被那姑子一番话说得合在机上,也顾不得丫头们在这里, 便将尤氏待他怎样,前儿看家的事说了一遍.并将头发指给他瞧道:"你打谅我是什么没主意恋火坑的人么? 早有这样的心,只是想不出道儿来."那姑子听了,假作惊慌道:"姑娘再别说这个话!珍大奶奶听见还要骂杀我们,撵出庵去呢!姑娘这样人品, 这样人家, 将来配个好姑爷,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惜春不等说完,便红了脸说:"珍大奶奶撵得你, 我就撵不得么?"那姑子知是真心,便索性激他一激,说道:"姑娘别怪我们说错了话, 太太奶奶们那里就依得姑娘的性子呢?那时闹出没意思来倒不好.我们倒是为姑娘的话. "惜春道:"这也瞧罢咧."彩屏等听这话头不好,便使个眼色儿给姑子叫他去.那姑子会意,本来心里也害怕,不敢挑逗,便告辞出去.惜春也不留他,便冷笑道:"打谅天下就是你们一个地藏庵么!"那姑子也不敢答言去了.
  彩屏见事不妥,恐担不是,悄悄的去告诉了尤氏说:"四姑娘绞头发的念头还没有息呢. 他这几天不是病,竟是怨命.奶奶с防些,别闹出事来,那会子归罪我们身上." 尤氏道: "他那里是为要出家,他为的是大爷不在家,安心和我过不去,也只好由他罢了."彩屏等没法,也只好常常劝解.岂知惜春一天一天的不吃饭,只想绞头发.彩屏等吃不住,只得到各处告诉.邢王二夫人等也都劝了好几次,怎奈惜春执迷不解.
  邢王二夫人正要告诉贾政, 只听外头传进来说:"甄家的太太带了他们家的宝玉来了. "众人急忙接出,便在王夫人处坐下.众人行礼,叙些温寒,不必细述.只言王夫人提起甄宝玉与自己的宝玉无二, 要请甄宝玉一见.传话出去,回来说道:"甄少爷在外书房同老爷说话,说的投了机了,打发人来请我们二爷三爷,还叫兰哥儿,在外头吃饭.吃了饭进来."说毕,里头也便摆饭.不题.
  且说贾政见甄宝玉相貌果与宝玉一样,试探他的文才,竟应对如流,甚是心敬,故叫宝玉等三人出来警励他们.再者倒底叫宝玉来比一比.宝玉听命,穿了素服,带了兄弟侄儿出来, 见了甄宝玉,竟是旧相识一般.那甄宝玉也象那里见过的,两人行了礼, 然后贾环贾兰相见.本来贾政席地而坐,要让甄宝玉在椅子上坐.甄宝玉因是晚辈,不敢上坐,就在地下铺了褥子坐下.如今宝玉等出来,又不能同贾政一处坐着,为甄宝玉又是晚一辈,又不好叫宝玉等站着.贾政知是不便,站着又说了几句话,叫人摆饭,说: "我失陪,叫小儿辈陪着,大家说说话儿,好叫他们领领大教."甄宝玉逊谢道:"老伯大人请便. 侄儿正欲领世兄们的教呢."贾政回复了几句,便自往内书房去.那甄宝玉反要送出来,贾政拦住.宝玉等先抢了一步出了书房门槛,站立着看贾政进去,然后进来让甄宝玉坐下.彼此套叙了一回,诸如久慕竭想的话,也不必细述.
  且说贾宝玉见了甄宝玉, 想到梦中之景,并且素知甄宝玉为人必是和他同心,以为得了知己.因初次见面,不便造次.且又贾环贾兰在坐,只有极力夸赞说:"久仰芳名 ,无由亲炙.今日见面,真是谪仙一流的人物."那甄宝玉素来也知贾宝玉的为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差,"只是可与我共学,不可与你适道,他既和我同名同貌,也是三生石上的旧精魂了.既我略知了些道理,怎么不和他讲讲.但是初见,尚不知他的心与我同不同, 只好缓缓的来."便道:"世兄的才名,弟所素知的,在世兄是数万人的里头选出来最清最雅的, 在弟是庸庸碌碌一等愚人,忝附同名,殊觉玷辱了这两个字."贾宝玉听了,心想:"这个人果然同我的心一样的.但是你我都是男人,不比那女孩儿们清洁,怎么他拿我当作女孩儿看待起来? "便道:"世兄谬赞,实不敢当.弟是至浊至愚,只不过一块顽石耳, 何敢比世兄品望高清,实称此两字."甄宝玉道:"弟少时不知分量,自谓尚可琢磨.岂知家遭消索,数年来更比瓦砾犹残,虽不敢说历尽甘苦,然世道人情略略的领悟了好些.世兄是锦衣玉食,无不遂心的,必是文章经济高出人上,所以老伯钟爱 , 将为席上之珍.弟所以才说尊名方称."贾宝玉听这话头又近了碌蠹的旧套,想话回答.贾环见未与他说话,心中早不自在.倒是贾兰听了这话甚觉合意,便说道:"世叔所言固是太谦, 若论到文章经济,实在从历练中出来的,方为真才实学.在小侄年幼,虽不知文章为何物, 然将读过的细味起来,那膏粱文绣比着令闻广誉,真是不啻百倍的了."甄宝玉未及答言,贾宝玉听了兰儿的话心里越发不合,想道:"这孩子从几时也学了这一派酸论."便说道:"弟闻得世兄也诋尽流俗,性情中另有一番见解.今日弟幸会芝范,想欲领教一番超凡入圣的道理,从此可以净洗俗肠,重开眼界,不意视弟为蠢物 ,所以将世路的话来酬应."甄宝玉听说,心里晓得"他知我少年的性情,所以疑我为假 .我索性把话说明,或者与我作个知心朋友也是好的."便说道:"世兄高论,固是真切. 但弟少时也曾深恶那些旧套陈言,只是一年长似一年,家君致仕在家,懒于酬应,委弟接待.后来见过那些大人先生尽都是显亲扬名的人,便是著书立说,无非言忠言孝,自有一番立德立言的事业, 方不枉生在圣明之时,也不致负了父亲师长养育教诲之恩, 所以把少时那一派迂想痴情渐渐的淘汰了些. 如今尚欲访师觅友,教导愚蒙,幸会世兄, 定当有以教我.适才所言,并非虚意."贾宝玉愈听愈不耐烦,又不好冷淡,只得将言语支吾.幸喜里头传出话来说:"若是外头爷们吃了饭,请甄少爷里头去坐呢."宝玉听了,趁势便邀甄宝玉进去.
  那甄宝玉依命前行, 贾宝玉等陪着来见王夫人.贾宝玉见是甄太太上坐,便先请过了安,贾环贾兰也见了.甄宝玉也请了王夫人的安.两母两子互相厮认.虽是贾宝玉是娶过亲的,那甄夫人年纪已老,又是老亲,因见贾宝玉的相貌身材与他儿子一般,不禁亲热起来.王夫人更不用说,拉着甄宝玉问长问短,觉得比自己家的宝玉老成些.回看贾兰, 也是清秀超群的,虽不能象两个宝玉的形像,也还随得上.只有贾环粗夯,未免有偏爱之色.众人一见两个宝玉在这里,都来瞧看,说道:"真真奇事,名字同了也罢 ,怎么相貌身材都是一样的.亏得是我们宝玉穿孝,若是一样的衣服穿着,一时也认不出来. "内中紫鹃一时痴意发作,便想起黛玉来,心里说道:"可惜林姑娘死了,若不死时, 就将那甄宝玉配了他,只怕也是愿意的."正想着,只听得甄夫人道:"前日听得我们老爷回来说,我们宝玉年纪也大了,求这里老爷留心一门亲事."王夫人正爱甄宝玉 , 顺口便说道:"我也想要与令郎作伐.我家有四个姑娘,那三个都不用说,死的死,嫁的嫁了,还有我们珍大侄儿的妹子,只是年纪过小几岁,恐怕难配.倒是我们大媳妇的两个堂妹子生得人才齐整,二姑娘呢,已经许了人家,三姑娘正好与令郎为配.过一天我给令郎作媒,但是他家的家计如今差些."甄夫人道:"太太这话又客套了.如今我们家还有什么,只怕人家嫌我们穷罢了."王夫人道:"现今府上复又出了差,将来不但复旧,必是比先前更要鼎盛起来."甄夫人笑着道:"但愿依着太太的话更好.这么着就求太太作个保山. "甄宝玉听他们说起亲事,便告辞出来.贾宝玉等只得陪着来到书房, 见贾政已在那里, 复又立谈几句.听见甄家的人来回甄宝玉道:"太太要走了,请爷回去罢."于是甄宝玉告辞出来.贾政命宝玉环兰相送.不题.
  且说宝玉自那日见了甄宝玉之父, 知道甄宝玉来京,朝夕盼望.今儿见面原想得一知己,岂知谈了半天,竟有些冰炭不投.闷闷的回到自己房中,也不言,也不笑,只管发怔.宝钗便问:"那甄宝玉果然象你么?"宝玉道:"相貌倒还是一样的.只是言谈间看起来并不知道什么,不过也是个禄蠹."宝钗道:"你又编派人家了.怎么就见得也是个禄蠹呢? "宝玉道:"他说了半天,并没个明心见性之谈,不过说些什么文章经济,又说什么为忠为孝,这样人可不是个禄蠹么!只可惜他也生了这样一个相貌.我想来,有了他,我竟要连我这个相貌都不要了."宝钗见他又发呆话,便说道:"你真真说出句话来叫人发笑, 这相貌怎么能不要呢.况且人家这话是正理,做了一个男人原该要立身扬名的, 谁象你一味的柔情私意.不说自己没有刚烈,倒说人家是禄蠹."宝玉本听了甄宝玉的话甚不耐烦,又被宝钗抢白了一场,心中更加不乐,闷闷昏昏,不觉将旧病又勾起来了,并不言语,只是傻笑.宝钗不知,只道是"我的话错了,他所以冷笑",也不理他 . 岂知那日便有些发呆,袭人等怄他也不言语.过了一夜,次日起来只是发呆,竟有前番病的样子.
  一日, 王夫人因为惜春定要绞发出家,尤氏不能拦阻,看着惜春的样子是若不依他必要自尽的, 虽然昼夜着人看着,终非常事,便告诉了贾政.贾政叹气跺脚,只说:" 东府里不知干了什么, 闹到如此地位."叫了贾蓉来说了一顿,叫他去和他母亲说,认真劝解劝解."若是必要这样,就不是我们家的姑娘了."岂知尤氏不劝还好,一劝了更要寻死, 说:"做了女孩儿终不能在家一辈子的,若象二姐姐一样,老爷太太们倒要烦心,况且死了.如今譬如我死了似的,放我出了家,干干净净的一辈子,就是疼我了.况且我又不出门, 就是栊翠庵,原是咱们家的基趾,我就在那里修行.我有什么,你们也照应得着. 现在妙玉的当家的在那里.你们依我呢,我就算得了命了;若不依我呢,我也没法,只有死就完了.我如若遂了自己的心愿,那时哥哥回来我和他说,并不是你们逼着我的. 若说我死了,未免哥哥回来倒说你们不容我."尤氏本与惜春不合,听他的话也似乎有理,只得去回王夫人.
  王夫人已到宝钗那里,见宝玉神魂失所,心下着忙,便说袭人道:"你们忒不留神, 二爷犯了病也不来回我. "袭人道:"二爷的病原来是常有的,一时好,一时不好.天天到太太那里仍旧请安去,原是好好儿的,今儿才发糊涂些.二奶奶正要来回太太,恐防太太说我们大惊小怪. "宝玉听见王夫人说他们,心里一时明白,恐他们受委屈,便说道:"太太放心,我没什么病,只是心里觉着有些闷闷的."王夫人道:"你是有这病根子 ,早说了好请大夫瞧瞧,吃两剂药好了不好!若再闹到头里丢了玉的时候似的,就费事了. "宝玉道:"太太不放心便叫个人来瞧瞧,我就吃药."王夫人便叫丫头传话出来请大夫.这一个心思都在宝玉身上,便将惜春的事忘了.迟了一回,大夫看了,服药.王夫人回去.
  过了几天, 宝玉更糊涂了,甚至于饭食不进,大家着急起来.恰又忙着脱孝,家中无人,又叫了贾芸来照应大夫.贾琏家下无人,请了王仁来在外帮着料理.那巧姐儿是日夜哭母,也是病了.所以荣府中又闹得马仰人翻.
  一日又当脱孝来家,王夫人亲身又看宝玉,见宝玉人事不醒,急得众人手足无措. 一面哭着,一面告诉贾政说:"大夫回了,不肯下药,只好预备后事."贾政叹气连连,只得亲自看视, 见其光景果然不好,便又叫贾琏办去.贾琏不敢违拗,只得叫人料理.手头又短,正在为难,只见一个人跑进来说:"二爷,不好了,又有饥荒来了."贾琏不知何事, 这一唬非同小可,瞪着眼说道:"什么事?"那小厮道:"门上来了一个和尚,手里拿着二爷的这块丢的玉, 说要一万赏银."贾琏照脸啐道:"我打量什么事,这样慌张.前番那假的你不知道么! 就是真的,现在人要死了,要这玉做什么!"小厮道:"奴才也说了, 那和尚说给他银子就好了."又听着外头嚷进来说:"这和尚撒野,各自跑进来了, 众人拦他拦不住."贾琏道:"那里有这样怪事,你们还不快打出去呢."正闹着,贾政听见了, 也没了主意了.里头又哭出来说:"宝二爷不好了!"贾政益发着急.只见那和尚嚷道: "要命拿银子来!"贾政忽然想起,头里宝玉的病是和尚治好的,这会子和尚来, 或者有救星. 但是这玉倘或是真,他要起银子来怎么样呢?想了一想,姑且不管他,果真人好了再说.
  贾政叫人去请,那和尚已进来了,也不施礼,也不答话,便往里就跑.贾琏拉着道: "里头都是内眷,你这野东西混跑什么!"那和尚道:"迟了就不能救了."贾琏急得一面走一面乱嚷道: "里头的人不要哭了,和尚进来了."王夫人等只顾着哭,那里理会.贾琏走近来又嚷, 王夫人等回过头来,见一个长大的和尚,唬了一跳,躲避不及.那和尚直走到宝玉炕前,宝钗避过一边,袭人见王夫人站着,不敢走开.只见那和尚道:"施主们, 我是送玉来的."说着,把那块玉擎着道:"快把银子拿出来,我好救他."王夫人等惊惶无措, 也不择真假,便说道:"若是救活了人,银子是有的."那和尚笑道:"拿来." 王夫人道:"你放心,横竖折变的出来."和尚哈哈大笑,手拿着玉在宝玉耳边叫道:"宝玉,宝玉,你的宝玉回来了."说了这一句,王夫人等见宝玉把眼一睁.袭人说道:"好了 ."只见宝玉便问道:"在那里呢?"那和尚把玉递给他手里.宝玉先前紧紧的攥着,后来慢慢的得过手来,放在自己眼前细细的一看说:"嗳呀,久违了!"里外众人都喜欢的念佛, 连宝钗也顾不得有和尚了.贾琏也走过来一看,果见宝玉回过来了,心里一喜,疾忙躲出去了.
  那和尚也不言语,赶来拉着贾琏就跑.贾琏只得跟着到了前头,赶着告诉贾政.贾政听了喜欢, 即找和尚施礼叩谢.和尚还了礼坐下.贾琏心下狐疑:"必是要了银子才走. "贾政细看那和尚,又非前次见的,便问:"宝刹何方?法师大号?这玉是那里得的? 怎么小儿一见便会活过来呢? "那和尚微微笑道:"我也不知道,只要拿一万银子来就完了. "贾政见这和尚粗鲁,也不敢得罪,便说:"有."和尚道:"有便快拿来罢,我要走了."贾政道:"略请少坐,待我进内瞧瞧."和尚道:"你去快出来才好."
  贾政果然进去,也不及告诉便走到宝玉炕前.宝玉见是父亲来,欲要爬起,因身子虚弱起不来. 王夫人按着说道:"不要动."宝玉笑着拿这玉给贾政瞧道:"宝玉来了." 贾政略略一看,知道此事有些根源,也不细看,便和王夫人道:"宝玉好过来了.这赏银怎么样?"王夫人道:"尽着我所有的折变了给他就是了."宝玉道:"只怕这和尚不是要银子的罢. "贾政点头道:"我也看来古怪,但是他口口声声的要银子."王夫人道:"老爷出去先款留着他再说."贾政出来,宝玉便嚷饿了,喝了一碗粥,还说要饭.婆子们果然取了饭来,王夫人还不敢给他吃.宝玉说:"不妨的,我已经好了."便爬着吃了一碗, 渐渐的神气果然好过来了,便要坐起来.麝月上去轻轻的扶起,因心里喜欢,忘了情说道: "真是宝贝,才看见了一会儿就好了.亏的当初没有砸破."宝玉听了这话,神色一变,把玉一撂,身子往后一仰.未知死活,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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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6 17:38: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一六回 得通灵幻境悟仙缘 送慈柩故乡全孝道

  话说宝玉一听麝月的话,身往后仰,复又死去,急得王夫人等哭叫不止.麝月自知失言致祸,此时王夫人等也不及说他.那麝月一面哭着,一面打定主意,心想:"若是宝玉一死, 我便自尽跟了他去!"不言麝月心里的事.且言王夫人等见叫不回来,赶着叫人出来找和尚救治.岂知贾政进内出去时,那和尚已不见了.贾政正在诧异,听见里头又闹,急忙进来.见宝玉又是先前的样子,口关紧闭,脉息全无.用手在心窝中一摸,尚是温热.贾政只得急忙请医灌药救治.
  那知那宝玉的魂魄早已出了窍了. 你道死了不成?却原来恍恍惚惚赶到前厅,见那送玉的和尚坐着, 便施了礼.那知和尚站起身来,拉着宝玉就走.宝玉跟了和尚,觉得身轻如叶, 飘飘摇摇,也没出大门,不知从那里走了出来.行了一程,到了个荒野地方,远远的望见一座牌楼,好象曾到过的.正要问那和尚时,只见恍恍惚惚来了一个女人.宝玉心里想道:"这样旷野地方,那得有如此的丽人,必是神仙下界了."宝玉想着, 走近前来细细一看, 竟有些认得的,只是一时想不起来.见那女人和和尚打了一个照面就不见了.宝玉一想,竟是尤三姐的样子,越发纳闷:"怎么他也在这里?"又要问时, 那和尚拉着宝玉过了那牌楼, 只见牌上写着"真如福地"四个大字,两边一幅对联,乃是:
  假去真来真胜假,无原有是有非无.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门上横书四个大字道"福善祸淫".又有一副对子,大书云:
  过去未来,莫谓智贤能打破,
  前因后果,须知亲近不相逢.宝玉看了,心下想道:"原来如此.我倒要问问因果来去的事了. "这么一想,只见鸳鸯站在那里招手儿叫他.宝玉想道:"我走了半日,原不曾出园子, 怎么改了样子了呢?"赶着要和鸳鸯说话,岂知一转眼便不见了,心里不免疑惑起来. 走到鸳鸯站的地方儿,乃是一溜配殿,各处都有匾额.宝玉无心去看,只向鸳鸯立的所在奔去. 见那一间配殿的门半掩半开,宝玉也不敢造次进去,心里正要问那和尚一声,回过头来,和尚早已不见了.宝玉恍惚,见那殿宇巍峨,绝非大观园景象. 便立住脚,抬头看那匾额上写道:"引觉情痴".两边写的对联道:
  喜笑悲哀都是假,贪求思慕总因痴.宝玉看了,便点头叹息.想要进去找鸳鸯问他是什么所在, 细细想来甚是熟识,便仗着胆子推门进去.满屋一瞧,并不见鸳鸯,里头只是黑漆漆的,心下害怕.正要退出,见有十数个大橱,橱门半掩.
  宝玉忽然想起:"我少时做梦曾到过这个地方.如今能够亲身到此,也是大幸."恍惚间,把找鸳鸯的念头忘了.便壮着胆把上首的大橱开了橱门一瞧,见有好几本册子, 心里更觉喜欢,想道:"大凡人做梦,说是假的,岂知有这梦便有这事.我常说还要做这个梦再不能的,不料今儿被我找着了.但不知那册子是那个见过的不是?"伸手在上头取了一本, 册上写着"金陵十二钗正册".宝玉拿着一想道:"我恍惚记得是那个,只恨记不得清楚."便打开头一页看去,见上头有画,但是画迹模糊,再瞧不出来.后面有几行字迹也不清楚, 尚可摹拟,便细细的看去,见有什么"玉带",上头有个好象"林"字, 心里想道: "不要是说林妹妹罢?"便认真看去,底下又有"金簪雪里"四字,诧异道"怎么又象他的名字呢. "复将前后四句合起来一念道:"也没有什么道理,只是暗藏着他两个名字,并不为奇.独有那`怜'字`叹'字不好.这是怎么解?"想到那里,又自啐道:" 我是偷着看,若只管呆想起来,倘有人来,又看不成了."遂往后看去,也无暇细玩那图画, 只从头看去.看到尾儿有几句词,什么"相逢大梦归"一句,便恍然大悟道:"是了, 果然机关不爽,这必是元春姐姐了.若都是这样明白,我要抄了去细玩起来,那些姊妹们的寿夭穷通没有不知的了. 我回去自不肯泄漏,只做一个未卜先知的人,也省了多少闲想."又向各处一瞧,并没有笔砚,又恐人来,只得忙着看去.只见图上影影有一个放风筝的人儿,也无心去看.急急的将那十二首诗词都看遍了.也有一看便知的,也有一想便得的,也有不大明白的,心下牢牢记着.一面叹息,一面又取那<<金陵又副册>> 一看,看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先前不懂,见上面尚有花席的影子,便大惊痛哭起来.
  待要往后再看,听见有人说道:"你又发呆了!林妹妹请你呢.
  "好似鸳鸯的声气,回头却不见人.心中正自惊疑,忽鸳鸯在门外招手.宝玉一见, 喜得赶出来.但见鸳鸯在前影影绰绰的走,只是赶不上.宝玉叫道:"好姐姐,等等我." 那鸳鸯并不理,只顾前走.宝玉无奈,尽力赶去,忽见别有一洞天,楼阁高耸,殿角玲珑 , 且有好些宫女隐约其间.宝玉贪看景致,竟将鸳鸯忘了.宝玉顺步走入一座宫门,内有奇花异卉,都也认不明白.惟有白石花阑围着一颗青草,叶头上略有红色,但不知是何名草,这样矜贵.只见微风动处,那青草已摇摆不休,虽说是一枝小草,又无花朵,其妩媚之态,不禁心动神怡,魂消魄丧.宝玉只管呆呆的看着,只听见旁边有一人说道:" 你是那里来的蠢物, 在此窥探仙草!"宝玉听了,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却是一位仙女, 便施礼道: "我找鸳鸯姐姐,误入仙境,恕我冒昧之罪.请问神仙姐姐,这里是何地方? 怎么我鸳鸯姐姐到此还说是林妹妹叫我?望乞明示."那人道:"谁知你的姐姐妹妹,我是看管仙草的, 不许凡人在此逗留."宝玉欲待要出来,又舍不得,只得央告道:"神仙姐姐既是那管理仙草的,必然是花神姐姐了.但不知这草有何好处?"那仙女道:"你要知道这草, 说起来话长着呢.那草本在灵河岸上,名曰绛珠草.因那时萎败,幸得一个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 得以长生.后来降凡历劫,还报了灌溉之恩,今返归真境.所以警幻仙子命我看管, 不令蜂缠蝶恋."宝玉听了不解,一心疑定必是遇见了花神了, 今日断不可当面错过, 便问:"管这草的是神仙姐姐了.还有无数名花必有专管的,我也不敢烦问,只有看管芙蓉花的是那位神仙?"那仙女道:"我却不知,除是我主人方晓 ."宝玉便问道:"姐姐的主人是谁?"那仙女道:"我主人是潇湘妃子."宝玉听道:"是了 , 你不知道这位妃子就是我的表妹林黛玉."那仙女道:"胡说.此地乃上界神女之所, 虽号为潇湘妃子,并不是娥皇女英之辈,何得与凡人有亲.你少来混说,瞧着叫力士打你出去."
  宝玉听了发怔, 只觉自形秽浊,正要退出,又听见有人赶来说道:"里面叫请神瑛侍者."那人道:"我奉命等了好些时,总不见有神瑛侍者过来,你叫我那里请去."那一个笑道:"才退去的不是么?"那侍女慌忙赶出来说:"请神瑛侍者回来."宝玉只道是问别人,又怕被人追赶,只得踉跄而逃.正走时,只见一人手提宝剑迎面拦住说:"那里走 !"唬得宝玉惊慌无措,仗着胆抬头一看却不是别人,就是尤三姐.宝玉见了,略定些神 ,央告道:"姐姐怎么你也来逼起我来了."那人道:"你们兄弟没有一个好人,败人名节 , 破人婚姻.今儿你到这里,是不饶你的了!"宝玉听去话头不好,正自着急,只听后面有人叫道:"姐姐快快拦住,不要放他走了."尤三姐道:"我奉妃子之命等侯已久,今儿见了,必定要一剑斩断你的尘缘."宝玉听了益发着忙,又不懂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得回头要跑.岂知身后说话的并非别人,却是晴雯.宝玉一见,悲喜交集,便说:"我一个人走迷了道儿, 遇见仇人,我要逃回,却不见你们一人跟着我.如今好了,晴雯姐姐, 快快的带我回家去罢."晴雯道:"侍者不必多疑,我非晴雯,我是奉妃子之命特来请你一会, 并不难为你."宝玉满腹狐疑,只得问道:"姐姐说是妃子叫我,那妃子究是何人? "晴雯道:"此时不必问,到了那里自然知道."宝玉没法,只得跟着走.细看那人背后举动恰是晴雯, 那面目声音是不错的了,"怎么他说不是?我此时心里模糊.且别管他, 到了那边见了妃子,就有不是,那时再求他,到底女人的心肠是慈悲的,必是恕我冒失. "正想着,不多时到了一个所在.只见殿宇精致,色彩辉煌,庭中一丛翠竹,户外数本苍松.廊檐下立着几个侍女,都是宫妆打扮,见了宝玉进来,便悄悄的说道:"这就是神瑛侍者么?"引着宝玉的说道:"就是.你快进去通报罢."有一侍女笑着招手,宝玉便跟着进去.过了几层房舍,见一正房,珠帘高挂.那侍女说:"站着候旨."宝玉听了 ,也不敢则声,只得在外等着.那侍女进去不多时,出来说:"请侍者参见."又有一人卷起珠帘.只见一女子,头戴花冠,身穿绣服,端坐在内.宝玉略一抬头,见是黛玉的形容 , 便不禁的说道:"妹妹在这里!叫我好想."那帘外的侍女悄咤道:"这侍者无礼,快快出去."说犹未了,又见一个侍儿将珠帘放下.宝玉此时欲待进去又不敢,要走又不舍, 待要问明,见那些侍女并不认得,又被驱逐,无奈出来.心想要问晴雯,回头四顾,并不见有晴雯. 心下狐疑,只得怏怏出来,又无人引着,正欲找原路而去,却又找不出旧路了.正在为难,见凤姐站在一所房檐下招手.宝玉看见喜欢道:"可好了,原来回到自己家里了.我怎么一时迷乱如此."急奔前来说:"姐姐在这里么,我被这些人捉弄到这个分儿.林妹妹又不肯见我,不知何原故."说着,走到凤姐站的地方,细看起来并不是凤姐, 原来却是贾蓉的前妻秦氏.宝玉只得立住脚要问"凤姐姐在那里",那秦氏也不答言,竟自往屋里去了.宝玉恍恍惚惚的又不敢跟进去,只得呆呆的站着,叹道:"我今儿得了什么不是,众人都不理我."便痛哭起来.见有几个黄巾力士执鞭赶来,说是"何处男人敢闯入我们这天仙福地来,快走出去!"宝玉听得,不敢言语.正要寻路出来,远远望见一群女子说笑前来.宝玉看时,又象有迎春等一干人走来,心里喜欢,叫道:"我迷住在这里,你们快来救我!"正嚷着,后面力士赶来.宝玉急得往前乱跑,忽见那一群女子都变作鬼怪形像,也来追扑.
  宝玉正在情急,只见那送玉来的和尚手里拿着一面镜子一照,说道:"我奉元妃娘娘旨意,特来救你."登时鬼怪全无仍是一片荒郊.宝玉拉着和尚说道:"我记得是你领我到这里, 你一时又不见了.看见了好些亲人,只是都不理我,忽又变作鬼怪,到底是梦是真,望老师明白指示."那和尚道:"你到这里曾偷看什么东西没有?"宝玉一想道: "他既能带我到天仙福地,自然也是神仙了,如何瞒得他.况且正要问个明白."便道:" 我倒见了好些册子来着."那和尚道:"可又来,你见了册子还不解么!世上的情缘都是那些魔障.只要把历过的事情细细记着,将来我与你说明."说着,把宝玉狠命的一推, 说:"回去罢!"宝玉站不住脚,一交跌倒,口里嚷道:"阿哟!"
  王夫人等正在哭泣, 听见宝玉苏来,连忙叫唤.宝玉睁眼看时,仍躺在炕上,见王夫人宝钗等哭的眼泡红肿. 定神一想,心里说道:"是了,我是死去过来的."遂把神魂所历的事呆呆的细想, 幸喜多还记得,便哈哈的笑道:"是了,是了."王夫人只道旧病复发, 便好延医调治,即命丫头婆子快去告诉贾政,说是"宝玉回过来了,头里原是心迷住了, 如今说出话来,不用备办后事了."贾政听了,即忙进来看视,果见宝玉苏来, 便道: "没的痴儿你要唬死谁么!"说着,眼泪也不知不觉流下来了.又叹了几口气,仍出去叫人请医生诊脉服药.这里麝月正思自尽,见宝玉一过来,也放了心.只见王夫人叫人端了桂圆汤叫他喝了几口,渐渐的定了神.王夫人等放心,也没有说麝月,只叫人仍把那玉交给宝钗给他带上, "想起那和尚来,这玉不知那里找来的,也是古怪.怎么一时要银一时又不见了,莫非是神仙不成?"宝钗道:"说起那和尚来的踪迹去的影响, 那玉并不是找来的.头里丢的时候,必是那和尚取去的."王夫人道:"玉在家里怎么能取的了去?"宝钗道:"既可送来,就可取去."袭人麝月道:"那年丢了玉,林大爷测了个字,后来二奶奶过了门,我还告诉过二奶奶,说测的那字是什么`赏'字.二奶奶还记得么? "宝钗想道:"是了.你们说测的是当铺里找去,如今才明白了,竟是个和尚的`尚' 字在上头,可不是和尚取了去的么."王夫人道:"那和尚本来古怪.那年宝玉病的时候 ,那和尚来说是我们家有宝贝可解,说的就是这块玉了.他既知道,自然这块玉到底有些来历.况且你女婿养下来就嘴里含着的.古往今来,你们听见过这么第二个么.只是不知终久这块玉到底是怎么着, 就连咱们这一个也还不知是怎么着.病也是这块玉, 好也是这块玉, 生也是这块玉----"说到这里忽然住了,不免又流下泪来.宝玉听了, 心里却也明白,更想死去的事愈加有因,只不言语,心里细细的记忆.那时惜春便说道 : "那年失玉,还请妙玉请过仙,说是`青埂峰下倚古松',还有什么`入我门来一笑逢' 的话, 想起来`入我门'三字大有讲究.佛教的法门最大,只怕二哥不能入得去."宝玉听了,又冷笑几声.宝钗听了,不觉的把眉头儿ケ揪着发起怔来.尤氏道:"偏你一说又是佛门了.你出家的念头还没有歇么?"惜春笑道:"不瞒嫂子说,我早已断了荤了."王夫人道: "好孩子,阿弥陀佛,这个念头是起不得的."惜春听了,也不言语.宝玉想"青灯古佛前"的诗句,不禁连叹几声.忽又想起一床席一枝花的诗句来,拿眼睛看着袭人 , 不觉又流下泪来.众人都见他忽笑忽悲,也不解是何意,只道是他的旧病.岂知宝玉触处机来, 竟能把偷看册上诗句俱牢牢记住了,只是不说出来,心中早有一个成见在那里了.暂且不题.
  且说众人见宝玉死去复生,神气清爽,又加连日服药,一天好似一天,渐渐的复原起来.便是贾政见宝玉已好,现在丁忧无事,想起贾赦不知几时遇赦,老太太的灵柩久停寺内,终不放心,欲要扶柩回南安葬,便叫了贾琏来商议.贾琏便道:"老爷想得极是 ,如今趁着丁忧干了一件大事更好.将来老爷起了服,生恐又不能遂意了.但是我父亲不在家,侄儿呢又不敢僭越.老爷的主意很好,只是这件事也得好几千银子.衙门里缉赃那是再缉不出来的."贾政道:"我的主意是定了,只为大爷不在家,叫你来商议商议怎么个办法.你是不能出门的.现在这里没有人,我为是好几口材都要带回去的,一个怎么样的照应呢, 想起把蓉哥儿带了去.况且有他媳妇的棺材也在里头.还有你林妹妹的,那是老太太的遗言说跟着老太太一块儿回去的.我想这一项银子只好在那里挪借几千, 也就够了."贾琏道:"如今的人情过于淡薄.老爷呢,又丁忧,我们老爷呢,又在外头,一时借是借不出来的了.只好拿房地文书出去押去."贾政道:"住的房子是官盖的, 那里动得."贾琏道:"住房是不能动的.外头还有几所可以出脱的,等老爷起复后再赎也使得. 将来我父亲回来了,倘能也再起用,也好赎的.只是老爷这么大年纪, 辛苦这一场, 侄儿们心里实不安."贾政道:"老太太的事,是应该的.只要你在家谨慎些,把持定了才好."贾琏道:"老爷这倒只管放心,侄儿虽糊涂,断不敢不认真办理的. 况且老爷回南少不得多带些人去, 所留下的人也有限了,这点子费用还可以过的来. 就是老爷路上短少些,必经过赖尚荣的地方,可也叫他出点力儿."贾政道:"自己的老人家的事,叫人家帮什么."贾琏答应了"是",便退出来打算银钱.
  贾政便告诉了王夫人,叫他管了家,自己便择了发引长行的日子,就要起身.宝玉此时身体复元, 贾环贾兰倒认真念书,贾政都交付给贾琏,叫他管教,"今年是大比的年头. 环儿是有服的,不能入场,兰儿是孙子,服满了也可以考的,务必叫宝玉同着侄儿考去. 能够中一个举人,也好赎一赎咱们的罪名."贾琏等唯唯应命.贾政又吩咐了在家的人, 说了好些话,才别了宗祠,便在城外念了几天经,就发引下船,带了林之孝等而去.也没有惊动亲友,惟有自家男女送了一程回来.
  宝玉因贾政命他赴考,王夫人便不时催逼查考起他的工课来.那宝钗袭人时常劝勉, 自不必说.那知宝玉病后虽精神日长,他的念头一发更奇僻了,竟换了一种.不但厌弃功名仕进, 竟把那儿女情缘也看淡了好些.只是众人不大理会,宝玉也并不说出来. 一日,恰遇紫鹃送了林黛玉的灵柩回来,闷坐自己屋里啼哭,想道:"宝玉无情,见他林妹妹的灵柩回去并不伤心落泪, 见我这样痛哭也不来劝慰,反瞅着我笑.这样负心的人,从前都是花言巧语来哄着我们!前夜亏我想得开,不然几乎又上了他的当.只是一件叫人不解, 如今我看他待袭人等也是冷冷儿的.二奶奶是本来不喜欢亲热的, 麝月那些人就不抱怨他么? 我想女孩子们多半是痴心的,白操了那些时的心,看将来怎样结局!"正想着,只见五儿走来瞧他,见紫鹃满面泪痕,便说:"姐姐又想林姑娘了? 想一个人闻名不如眼见,头里听着宝二爷女孩子跟前是最好的,我母亲再三的把我弄进来.岂知我进来了,尽心竭力的伏侍了几次病,如今病好了,连一句好话也没有剩出来,如今索性连眼儿也都不瞧了."紫鹃听他说的好笑,便噗嗤的一笑,啐道:"呸,你这小蹄子, 你心里要宝玉怎么个样儿待你才好?女孩儿家也不害臊,连名公正气的屋里人瞧着他还没事人一大堆呢, 有功夫理你去!"因又笑着拿个指头往脸上抹着问道:" 你到底算宝玉的什么人哪? "那五儿听了,自知失言,便飞红了脸.待要解说不是要宝玉怎么看待, 说他近来不怜下的话,只听院门外乱嚷说:"外头和尚又来了,要那一万银子呢.太太着急,叫琏二爷和他讲去,偏偏琏二爷又不在家.那和尚在外头说些疯话 ,太太叫请二奶奶过去商量."不知怎样打发那和尚,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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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6 17:38: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一七回 阻超凡佳人双护玉 欣聚党恶子独承家

  话说王夫人打发人来叫宝钗过去商量,宝玉听见说是和尚在外头,赶忙的独自一人走到前头, 嘴里乱嚷道:"我的师父在那里?"叫了半天,并不见有和尚,只得走到外面. 见李贵将和尚拦住,不放他进来.宝玉便说道:"太太叫我请师父进去."李贵听了松了手, 那和尚便摇摇摆摆的进去.宝玉看见那僧的形状与他死去时所见的一般,心里早有些明白了, 便上前施礼,连叫:"师父,弟子迎候来迟."那僧说:"我不要你们接待,只要银子,拿了来我就走."宝玉听来又不象有道行的话,看他满头癞疮,混身腌か破烂,心里想道:"自古说`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也不可当面错过,我且应了他谢银,并探探他的口气."便说道:"师父不必性急,现在家母料理,请师父坐下略等片刻. 弟子请问,师父可是从`太虚幻境'而来?"那和尚道:"什么幻境,不过是来处来去处去罢了!我是送还你的玉来的.我且问你,那玉是从那里来的?"宝玉一时对答不来.那僧笑道:"你自己的来路还不知,便来问我!"宝玉本来颖悟,又经点化,早把红尘看破,只是自己的底里未知,一闻那僧问起玉来,好象当头一棒,便说道:"你也不用银子了,我把那玉还你罢."那僧笑道:"也该还我了."
  宝玉也不答言,往里就跑,走到自己院内,见宝钗袭人等都到王夫人那里去了,忙向自己床边取了那玉便走出来.迎面碰见了袭人,撞了一个满怀,把袭人唬了一跳,说道: "太太说,你陪着和尚坐着很好,太太在那里打算送他些银两.你又回来做什么?" 宝玉道: "你快去回太太,说不用张罗银两了,我把这玉还了他就是了."袭人听说,即忙拉住宝玉道: "这断使不得的!那玉就是你的命,若是他拿去了,你又要病着了."宝玉道:"如今不再病的了,我已经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摔脱袭人,便要想走.袭人急得赶着嚷道: "你回来,我告诉你一句话."宝玉回过头来道:"没有什么说的了."袭人顾不得什么,一面赶着跑,一面嚷道:"上回丢了玉,几乎没有把我的命要了!刚刚儿的有了,你拿了去,你也活不成,我也活不成了!你要还他,除非是叫我死了!"说着,赶上一把拉住.宝玉急了道:"你死也要还,你不死也要还!"狠命的把袭人一推,抽身要走. 怎奈袭人两只手绕着宝玉的带子不放松,哭喊着坐在地下.里面的丫头听见连忙赶来 , 瞧见他两个人的神情不好,只听见袭人哭道:"快告诉太太去,宝二爷要把那玉去还和尚呢! "丫头赶忙飞报王夫人.那宝玉更加生气,用手来掰开了袭人的手,幸亏袭人忍痛不放. 紫鹃在屋里听见宝玉要把玉给人,这一急比别人更甚,把素日冷淡宝玉的主意都忘在九霄云外了,连忙跑出来帮着抱住宝玉.那宝玉虽是个男人,用力摔打,怎奈两个人死命的抱住不放, 也难脱身,叹口气道:"为一块玉这样死命的不放,若是我一个人走了,又待怎么样呢?"袭人紫鹃听到那里,不禁嚎啕大哭起来.正在难分难解, 王夫人宝钗急忙赶来, 见是这样形景,便哭着喝道:"宝玉,你又疯了吗!"宝玉见王夫人来了,明知不能脱身,只得陪笑说道:"这当什么,又叫太太着急.他们总是这样大惊小怪的,我说那和尚不近人情,他必要一万银子,少一个不能.我生气进来拿这玉还他 ,就说是假的,要这玉干什么.他见得我们不希罕那玉,便随意给他些就过去了."王夫人道: "我打谅真要还他,这也罢了.为什么不告诉明白了他们,叫他们哭哭喊喊的象什么. "宝钗道:"这么说呢倒还使得.要是真拿那玉给他,那和尚有些古怪,倘或一给了他, 又闹到家口不宁,岂不是不成事了么?至于银钱呢,就把我的头面折变了,也还够了呢."王夫人听了道:"也罢了,且就这么办罢."宝玉也不回答.只见宝钗走上来在宝玉手里拿了这玉,说道:"你也不用出去,我合太太给他钱就是了."宝玉道:"玉不还他也使得, 只是我还得当面见他一见才好."袭人等仍不肯放手,到底宝钗明决,说:" 放了手由他去就是了."袭人只得放手.宝玉笑道:"你们这些人原来重玉不重人哪.你们既放了我, 我便跟着他走了,看你们就守着那块玉怎么样!"袭人心里又着急起来, 仍要拉他,只碍着王夫人和宝钗的面前,又不好太露轻薄.恰好宝玉一撒手就走了.袭人忙叫小丫头在三门口传了焙茗等, "告诉外头照应着二爷,他有些疯了."小丫头答应了出去.
  王夫人宝钗等进来坐下, 问起袭人来由,袭人便将宝玉的话细细说了.王夫人宝钗甚是不放心, 又叫人出去吩咐众人伺候,听着和尚说些什么.回来小丫头传话进来回王夫人道:"二爷真有些疯了.外头小厮们说,里头不给他玉,他也没法,如今身子出来了,求着那和尚带了他去."王夫人听了说道:"这还了得!那和尚说什么来着?"小丫头回道: "和尚说要玉不要人."宝钗道:"不要银子了么?"小丫头道:"没听见说,后来和尚和二爷两个人说着笑着,有好些话外头小厮们都不大懂."王夫人道:"糊涂东西, 听不出来, 学是自然学得来的."便叫小丫头:"你把那小厮叫进来."小丫头连忙出去叫进那小厮,站在廊下,隔着窗户请了安.王夫人便问道:"和尚和二爷的话你们不懂, 难道学也学不来吗?"那小厮回道:"我们只听见说什么`大荒山',什么`青埂峰',又说什么`太虚境',`斩断尘缘'这些话."王夫人听了也不懂.宝钗听了,唬得两眼直瞪,半句话都没有了. 正要叫人出去拉宝玉进来,只见宝玉笑嘻嘻的进来说:"好了,好了." 宝钗仍是发怔.王夫人道:"你疯疯颠颠的说的是什么?"宝玉道:"正经话又说我疯颠. 那和尚与我原是认得的, 他不过也是要来见我一见.他何尝是真要银子呢,也只当化个善缘就是了. 所以说明了他自己就飘然而去了.这可不是好了么!"王夫人不信,又隔着窗户问那小厮. 那小厮连忙出去问了门上的人,进来回说:"果然和尚走了.说请太太们放心,我原不要银子,只要宝二爷时常到他那里去去就是了.诸事只要随缘,自有一定的道理. "王夫人道:"原来是个好和尚,你们曾问住在那里?"门上道:"奴才也问来着, 他说我们二爷是知道的."王夫人问宝玉道:"他到底住在那里?"宝玉笑道:" 这个地方说远就远,说近就近."宝钗不待说完,便道:"你醒醒儿罢,别尽着迷在里头. 现在老爷太太就疼你一个人, 老爷还吩咐叫你干功名长进呢."宝玉道:"我说的不是功名么!你们不知道,`一子出家,七祖升天'呢."王夫人听到那里,不觉伤心起来,说: "我们的家运怎么好,一个四丫头口口声声要出家,如今又添出一个来了.我这样个日子过他做什么!"说着,大哭起来.宝钗见王夫人伤心,只得上前苦劝.宝玉笑道:"我说了这一句顽话, 太太又认起真来了."王夫人止住哭声道:"这些话也是混说的么!"正闹着, 只见丫头来回话:"琏二爷回来了,颜色大变,说请太太回去说话."王夫人又吃了一惊, 说道:"将就些,叫他进来罢,小婶子也是旧亲,不用回避了."贾琏进来,见了王夫人请了安. 宝钗迎着也问了贾琏的安.回说道:"刚才接了我父亲的书信,说是病重的很,叫我就去,若迟了恐怕不能见面."说到那里,眼泪便掉下来了.王夫人道:"书上写的是什么病? "贾琏道:"写的是感冒风寒起来的,如今成了痨病了.现在危急,专差一个人连日连夜赶来的, 说如若再耽搁一两天就不能见面了.故来回太太,侄儿必得就去才好.只是家里没人照管.蔷儿芸儿虽说糊涂,到底是个男人,外头有了事来还可传个话. 侄儿家里倒没有什么事,秋桐是天天哭着喊着不愿意在这里,侄儿叫了他娘家的人来领了去了,倒省了平儿好些气.虽是巧姐没人照应,还亏平儿的心不很坏. 妞儿心里也明白,只是性气比他娘还刚硬些,求太太时常管教管教他."说着眼圈儿一红, 连忙把腰里拴槟榔荷包的小绢子拉下来擦眼.王夫人道:"放着他亲祖母在那里, 托我做什么."贾琏轻轻的说道:"太太要说这个话,侄儿就该活活儿的打死了.没什么说的,总求太太始终疼侄儿就是了."说着,就跪下来了.王夫人也眼圈儿红了,说:"你快起来, 娘儿们说话儿,这是怎么说.只是一件,孩子也大了,倘或你父亲有个一差二错又耽搁住了, 或者有个门当户对的来说亲,还是等你回来,还是你太太作主?"贾琏道: "现在太太们在家,自然是太太们做主,不必等我."王夫人道:"你要去,就写了禀帖给二老爷送个信, 说家下无人,你父亲不知怎样,快请二老爷将老太太的大事早早的完结, 快快回来."贾琏答应了"是",正要走出去,复转回来回说道:"咱们家的家下人家里还够使唤, 只是园里没有人太空了.包勇又跟了他们老爷去了.姨太太住的房子,薛二爷已搬到自己的房子内住了.园里一带屋子都空着,忒没照应,还得太太叫人常查看查看. 那栊翠庵原是咱们家的地基,如今妙玉不知那里去了,所有的根基他的当家女尼不敢自己作主,要求府里一个人管理管理."王夫人道:"自己的事还闹不清, 还搁得住外头的事么. 这句话好歹别叫四丫头知道,若是他知道了,又要吵着出家的念头出来了. 你想咱们家什么样的人家,好好的姑娘出了家,还了得!"贾琏道:"太太不提起侄儿也不敢说,四妹妹到底是东府里的,又没有父母,他亲哥哥又在外头,他亲嫂子又不大说的上话. 侄儿听见要寻死觅活了好几次.他既是心里这么着的了,若是牛着他,将来倘或认真寻了死,比出家更不好了."王夫人听了点头道:"这件事真真叫我也难担.我也做不得主,由他大嫂子去就是了."
  贾琏又说了几句才出来,叫了众家人来交待清楚,写了书,收拾了行装,平儿等不免叮咛了好些话.只有巧姐儿惨伤的了不得,贾琏又欲托王仁照应,巧姐到底不愿意, 听见外头托了芸蔷二人,心里更不受用,嘴里却说不出来,只得送了他父亲,谨谨慎慎的随着平儿过日子.丰儿小红因凤姐去世,告假的告假,告病的告病,平儿意欲接了家中一个姑娘来,一则给巧姐作伴,二则可以带量他.遍想无人,只有喜鸾四姐儿是贾母旧日钟爱的,偏偏四姐儿新近出了嫁了,喜鸾也有了人家儿,不日就要出阁,也只得罢了.
  且说贾芸贾蔷送了贾琏, 便进来见了邢王二夫人.他两个倒替着在外书房住下, 日间便与家人厮闹,有时找了几个朋友吃个车箍辘会,甚至聚赌,里头那里知道.一日邢大舅王仁来, 瞧见了贾芸贾蔷住在这里,知他热闹,也就借着照看的名儿时常在外书房设局赌钱喝酒.所有几个正经的家人,贾政带了几个去,贾琏又跟去了几个,只有那赖林诸家的儿子侄儿.那些少年托着老子娘的福吃喝惯了的,那知当家立计的道理 . 况且他们长辈都不在家,便是没笼头的马了,又有两个旁主人怂恿,无不乐为.这一闹,把个荣国府闹得没上没下,没里没外.那贾蔷还想勾引宝玉,贾芸拦住道:"宝二爷那个人没运气的,不用惹他.那一年我给他说了一门子绝好的亲,父亲在外头做税官, 家里开几个当铺, 姑娘长的比仙女儿还好看.我巴巴儿的细细的写了一封书子给他, 谁知他没造化,----"说到这里,瞧了瞧左右无人,又说:"他心里早和咱们这个二婶娘好上了.你没听见说,还有一个林姑娘呢,弄的害了相思病死的,谁不知道.这也罢了, 各自的姻缘罢咧. 谁知他为这件事倒恼了我了,总不大理.他打谅谁必是借谁的光儿呢."贾蔷听了点点头,才把这个心歇了.
  他两个还不知道宝玉自会那和尚以后,他是欲断尘缘.一则在王夫人跟前不敢任性,已与宝钗袭人等皆不大款洽了.那些丫头不知道,还要逗他,宝玉那里看得到眼里 .他也并不将家事放在心里.时常王夫人宝钗劝他念书,他便假作攻书,一心想着那个和尚引他到那仙境的机关.心目中触处皆为俗人,却在家难受,闲来倒与惜春闲讲.他们两个人讲得上了, 那种心更加准了几分,那里还管贾环贾兰等.那贾环为他父亲不在家, 赵姨娘已死,王夫人不大理会他,便入了贾蔷一路.倒是彩云时常规劝,反被贾环辱骂. 玉钏儿见宝玉疯颠更甚,早和他娘说了要求着出去.如今宝玉贾环他哥儿两个各有一种脾气, 闹得人人不理.独有贾兰跟着他母亲上紧攻书,作了文字送到学里请教代儒.因近来代儒老病在床,只得自己刻苦.李纨是素来沉静,除了请王夫人的安 , 会会宝钗,余者一步不走,只有看着贾兰攻书.所以荣府住的人虽不少,竟是各自过各自的, 谁也不肯做谁的主.贾环贾蔷等愈闹的不象事了,甚至偷典偷卖,不一而足. 贾环更加宿娼滥赌,无所不为.
  一日邢大舅王仁都在贾家外书房喝酒,一时高兴,叫了几个陪酒的来唱着喝着劝酒.贾蔷便说:"你们闹的太俗.我要行个令儿."众人道:"使得."贾蔷道:"咱们`月'字流觞罢. 我先说起`月'字,数到那个便是那个喝酒,还要酒面酒底.须得依着令官,不依者罚三大杯."众人都依了.贾蔷喝了一杯令酒,便说:"飞羽觞而醉月."顺饮数到贾环. 贾蔷说:"酒面要个`桂'字."贾环便说道"`冷露无声湿桂花'.酒底呢?"贾蔷道:" 说个` 香'字."贾环道:"天香云外飘."大舅说道:"没趣,没趣.你又懂得什么字了,也假斯文起来!这不是取乐,竟是怄人了.咱们都Ь了,倒是ココ拳,输家喝输家唱,叫做 ` 苦中苦'.若是不会唱的,说个笑话儿也使得,只要有趣."众人都道:"使得."于是乱コ起来. 王仁输了,喝了一杯,唱了一个.众人道好,又コ起来了.是个陪酒的输了,唱了一个什么" 小姐小姐多丰彩".以后邢大舅输了,众人要他唱曲儿,他道:"我唱不上来的,我说个笑话儿罢."贾蔷道:"若说不笑仍要罚的."邢大舅就喝了杯,便说道:"诸位听着:村庄上有一座元帝庙,旁边有个土地祠.那元帝老爷常叫土地来说闲话儿.一日元帝庙里被了盗,便叫土地去查访.土地禀道:`这地方没有贼的,必是神将不小心, 被外贼偷了东西去. '元帝道:`胡说,你是土地,失了盗不问你问谁去呢?你倒不去拿贼,反说我的神将不小心吗?'土地禀道:`虽说是不小心,到底是庙里的风水不好.'元帝道: `你倒会看风水么?'土地道:`待小神看看.'那土地向各处瞧了一会,便来回禀道:`老爷坐的身子背后两扇红门就不谨慎.小神坐的背后是砌的墙,自然东西丢不了 . 以后老爷的背后亦改了墙就好了.'元帝老爷听来有理,便叫神将派人打墙.众神将叹口气道:`如今香火一炷也没有,那里有砖灰人工来打墙!'元帝老爷没法,叫众神将作法,却都没有主意.那元帝老爷脚下的龟将军站起来道:`你们不中用,我有主意.你们将红门拆下来,到了夜里拿我的肚子垫住这门口,难道当不得一堵墙么?'众神将都说道:`好,又不花钱,又便当结实.'于是龟将军便当这个差使,竟安静了.岂知过了几天, 那庙里又丢了东西.众神将叫了土地来说道:`你说砌了墙就不丢东西,怎么如今有了墙还要丢? '那土地道:`这墙砌的不结实.'众神将道:`你瞧去.'土地一看,果然是一堵好墙,怎么还有失事?把手摸了一摸道:`我打谅是真墙,那里知道是个假墙!'" 众人听了大笑起来. 贾蔷也忍不住的笑,说道:"傻大舅,你好!我没有骂你,你为什么骂我! 快拿杯来罚一大杯."邢大舅喝了,已有醉意.众人又喝了几杯,都醉起来.邢大舅说他姐姐不好,王仁说他妹妹不好,都说的狠狠毒毒的.贾环听了,趁着酒兴也说凤姐不好, 怎样苛刻我们,怎么样踏我们的头.众人道:"大凡做个人,原要厚道些.看凤姑娘仗着老太太这样的利害, 如今焦了尾巴梢子了,只剩了一个姐儿,只怕也要现世现报呢. "贾芸想着凤姐待他不好,又想起巧姐儿见他就哭,也信着嘴儿混说.还是贾蔷道:"喝酒罢,说人家做什么."那两个陪酒的道:"这位姑娘多大年纪了?长得怎么样 ? "贾蔷道:"模样儿是好的很的.年纪也有十三四岁了."那陪酒的说道:"可惜这样人生在府里这样人家, 若生在小户人家,父母兄弟都做了官,还发了财呢."众人道:"怎么样?"那陪酒的说:"现今有个外藩王爷,最是有情的,要选一个妃子.若合了式,父母兄弟都跟了去. 可不是好事儿吗?"众人都不大理会,只有王仁心里略动了一动,仍旧喝酒.
  只见外头走进赖林两家的子弟来, 说:"爷们好乐呀!"众人站起来说道:"老大老三怎么这时候才来?叫我们好等!"那两个人说道:"今早听见一个谣言,说是咱们家又闹出事来了,心里着急,赶到里头打听去,并不是咱们."众人道:"不是咱们就完了,为什么不就来? "那两个说道:"虽不是咱们,也有些干系.你们知道是谁,就是贾雨村老爷.我们今儿进去,看见带着锁子,说要解到三法司衙门里审问去呢.我们见他常在咱们家里来往,恐有什么事,便跟了去打听."贾芸道:"到底老大用心,原该打听打听.你且坐下喝一杯再说. "两人让了一回,便坐下,喝着酒道:"这位雨村老爷人也能干,也会钻营,官也不小了,只是贪财,被人家参了个婪索属员的几款.如今的万岁爷是最圣明最仁慈的, 独听了一个`贪'字,或因糟蹋了百姓,或因恃势欺良,是极生气的,所以旨意便叫拿问. 若是问出来了,只怕搁不住.若是没有的事,那参的人也不便.如今真真是好时候,只要有造化做个官儿就好."众人道:"你的哥哥就是有造化的,现做知县还不好么. "赖家的说道:"我哥哥虽是做了知县,他的行为只怕也保不住怎么样呢." 众人道:"手也长么?"赖家的点点头儿,便举起杯来喝酒.众人又道:"里头还听见什么新闻?"两人道:"别的事没有,只听见海疆的贼寇拿住了好些,也解到法司衙门里审问 . 还审出好些贼寇,也有藏在城里的,打听消息,抽空儿就劫抢人家,如今知道朝里那些老爷们都是能文能武,出力报效,所到之处早就消灭了."众人道:"你听见有在城里的,不知审出咱们家失盗了一案来没有?"两人道:"倒没有听见.恍惚有人说是有个内地里的人, 城里犯了事,抢了一个女人下海去了.那女人不依,被这贼寇杀了.那贼寇正要跳出关去,被官兵拿住了,就在拿获的地方正了法了."众人道:"咱们栊翠庵的什么妙玉不是叫人抢去, 不要就是他罢?"贾环道:"必是他!"众人道:"你怎么知道?"贾环道: "妙玉这个东西是最讨人嫌的.他一日家捏酸,见了宝玉就眉开眼笑了.我若见了他,他从不拿正眼瞧我一瞧.真要是他,我才趁愿呢!"众人道:"抢的人也不少,那里就是他. "贾芸道:"有点信儿.前日有个人说,他庵里的道婆做梦,说看见是妙玉叫人杀了."众人笑道:"梦话算不得."邢大舅道:"管他梦不梦,咱们快吃饭罢.今夜做个大输赢."众人愿意,便吃毕了饭,大赌起来.
  赌到三更多天,只听见里头乱嚷,说是四姑娘合珍大奶奶拌嘴,把头发都绞掉了, 赶到邢夫人王夫人那里去磕了头, 说是要求容他做尼姑呢,送他一个地方,若不容他他就死在眼前.那邢王两位太太没主意,叫请蔷大爷芸二爷进去.贾芸听了,便知是那回看家的时候起的念头, 想来是劝不过来的了,便合贾蔷商议道:"太太叫我们进去, 我们是做不得主的. 况且也不好做主,只好劝去.若劝不住,只好由他们罢.咱们商量了写封书给琏二叔,便卸了我们的干系了."两人商量定了主意,进去见了邢王两位太太,便假意的劝了一回.无奈惜春立意必要出家,就不放他出去,只求一两间净屋子给他诵经拜佛.尤氏见他两个不肯作主,又怕惜春寻死,自己便硬做主张,说是:"这个不是索性我耽了罢. 说我做嫂子的容不下小姑子,逼他出了家了就完了.若说到外头去呢, 断断使不得.若在家里呢,太太们都在这里,算我的主意罢.叫蔷哥儿写封书子给你珍大爷琏二叔就是了."贾蔷等答应了.不知邢王二夫人依与不依,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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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6 17:38: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一八回 记微嫌舅兄欺弱女 惊谜语妻妾谏痴人

  说话邢王二夫人听尤氏一段话, 明知也难挽回.王夫人只得说道:"姑娘要行善, 这也是前生的夙根, 我们也实在拦不住.只是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出了家,不成了事体. 如今你嫂子说了准你修行,也是好处.却有一句话要说,那头发可以不剃的,只要自己的心真,那在头发上头呢.你想妙玉也是带发修行的,不知他怎样凡心一动,才闹到那个分儿. 姑娘执意如此,我们就把姑娘住的房子便算了姑娘的静室.所有服侍姑娘的人也得叫他们来问:他若愿意跟的,就讲不得说亲配人,若不愿意跟的,另打主意 ."惜春听了,收了泪,拜谢了邢王二夫人,李纨,尤氏等.王夫人说了,便问彩屏等谁愿跟姑娘修行. 彩屏等回道:"太太们派谁就是谁."王夫人知道不愿意,正在想人.袭人立在宝玉身后, 想来宝玉必要大哭,防着他的旧病.岂知宝玉叹道:"真真难得."袭人心里更自伤悲. 宝钗虽不言语,遇事试探,见是执迷不醒,只得暗中落泪.王夫人才要叫了众丫头来问. 忽见紫鹃走上前去,在王夫人面前跪下,回道:"刚才太太问跟四姑娘的姐姐,太太看着怎么样?"王夫人道:"这个如何强派得人的,谁愿意他自然就说出来了."紫鹃道:"姑娘修行自然姑娘愿意,并不是别的姐姐们的意思.我有句话回太太 ,我也并不是拆开姐姐们,各人有各人的心.我服侍林姑娘一场,林姑娘待我也是太太们知道的, 实在恩重如山,无以可报.他死了,我恨不得跟了他去.但是他不是这里的人,我又受主子家的恩典,难以从死.如今四姑娘既要修行,我就求太太们将我派了跟着姑娘,服侍姑娘一辈子.不知太太们准不准.若准了,就是我的造化了."邢王二夫人尚未答言, 只见宝玉听到那里,想起黛玉一阵心酸,眼泪早下来了.众人才要问他时, 他又哈哈的大笑,走上来道:"我不该说的.这紫鹃蒙太太派给我屋里,我才敢说.求太太准了他罢, 全了他的好心."王夫人道:"你头里姊妹出了嫁,还哭得死去活来,如今看见四妹妹要出家,不但不劝,倒说好事,你如今到底是怎么个意思,我索性不明白了 . "宝玉道:"四妹妹修行是已经准的了,四妹妹也是一定主意了.若是真的,我有一句话告诉太太, 若是不定的,我就不敢混说了."惜春道:"二哥哥说话也好笑,一个人主意不定便扭得过太太们来了? 我也是象紫鹃的话,容我呢,是我的造化,不容我呢.还有一个死呢.那怕什么!二哥哥既有话,只管说."宝玉道:"我这也不算什么泄露了,这也是一定的. 我念一首诗给你们听听罢!"众人道:"人家苦得很的时侯,你倒来做诗. 怄人! "宝玉道:"不是做诗,我到一个地方儿看了来的.你们听听罢."众人道:"使得. 你就念念,别顺着嘴儿胡诌."宝玉也不分辩,便说道: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李纨宝钗听了,诧异道:"不好了,这人入了迷了."王夫人听了这话,点头叹息,便问宝玉:"你到底是那里看来的?"宝玉不便说出来 ,回道:"太太也不必问,我自有见的地方."王夫人回过味来,细细一想,便更哭起来道 : "你说前儿是顽话,怎么忽然有这首诗?罢了,我知道了,你们叫我怎么样呢!我也没有法儿了, 也只得由着你们罢!但是要等我合上了眼,各自干各自的就完了!"宝钗一面劝着,这个心比刀绞更甚,也掌不住便放声大哭起来.袭人已经哭的死去活来,幸亏秋纹扶着.宝玉也不啼哭,也不相劝,只不言语.贾兰贾环听到那里,各自走开.李纨竭力的解说: "总是宝兄弟见四妹妹修行,他想来是痛极了,不顾前后的疯话,这也作不得准的. 独有紫鹃的事情准不准,好叫他起来."王夫人道:"什么依不依,横竖一个人的主意定了, 那也扭不过来的.可是宝玉说的也是一定的了."紫鹃听了磕头.惜春又谢了王夫人.紫鹃又给宝玉宝钗磕了头.宝玉念声"阿弥陀佛!难得,难得.不料你倒先好了!"宝钗虽然有把持,也难掌住.只有袭人,也顾不得王夫人在上,便痛哭不止,说: "我也愿意跟了四姑娘去修行."宝玉笑道:"你也是好心,但是你不能享这个清福的." 袭人哭道:"这么说,我是要死的了!"宝玉听到那里,倒觉伤心,只是说不出来.因时已五更,宝玉请王夫人安歇,李纨等各自散去.彩屏等暂且伏侍惜春回去,后来指配了人家.紫鹃终身伏侍,毫不改初.此是后话.
  且言贾政扶了贾母灵柩一路南行, 因遇着班师的兵将船只过境,河道拥挤,不能速行,在道实在心焦.幸喜遇见了海疆的官员,闻得镇海统制钦召回京,想来探春一定回家, 略略解些烦心.只打听不出起程的日期,心里又烦燥.想到盘费算来不敷,不得已写书一封,差人到赖尚荣任上借银五百,叫人沿途迎上来应需用.那人去了几日,贾政的船才行得十数里.那家人回来,迎上船只,将赖尚荣的禀启呈上.书内告了多少苦处,备上白银五十两.贾政看了生气,即命家人立刻送还,将原书发回,叫他不必费心. 那家人无奈,只得回到赖尚荣任所.
  赖尚荣接到原书银两, 心中烦闷,知事办得不周到,又添了一百,央求来人带回, 帮着说些好话. 岂知那人不肯带回,撂下就走了.赖尚荣心下不安,立刻修书到家,回明他父亲,叫他设法告假赎出身来.于是赖家托了贾蔷贾芸等在王夫人面前乞恩放出 . 贾蔷明知不能,过了一日,假说王夫人不依的话回复了.赖家一面告假,一面差人到赖尚荣任上,叫他告病辞官.王夫人并不知道.
  那贾芸听见贾蔷的假话,心里便没想头,连日在外又输了好些银钱,无所抵偿,便和贾环相商.贾环本是一个钱没有的,虽是赵姨娘积蓄些微,早被他弄光了,那能照应人家. 便想起凤姐待他刻薄,要趁贾琏不在家要摆布巧姐出气,遂把这个当叫贾芸来上, 故意的埋怨贾芸道:"你们年纪又大,放着弄银钱的事又不敢办,倒和我没有钱的人相商."贾芸道:"三叔,你这话说的倒好笑,咱们一块儿顽,一块儿闹,那里有银钱的事. "贾环道:"不是前儿有人说是外藩要买个偏房,你们何不和王大舅商量把巧姐说给他呢? "贾芸道:"叔叔,我说句招你生气的话,外藩花了钱买人,还想能和咱们走动么."贾环在贾芸耳边说了些话,贾芸虽然点头,只道贾环是小孩子的话,也不当事.恰好王仁走来说道: "你们两个人商量些什么,瞒着我么?"贾芸便将贾环的话附耳低言的说了. 王仁拍手道:"这倒是一种好事,又有银子.只怕你们不能,若是你们敢办,我是亲舅舅,做得主的.只要环老三在大太太跟前那么一说,我找邢大舅再一说,太太们问起来你们齐打伙说好就是了."贾环等商议定了,王仁便去找邢大舅,贾芸便去回邢王二夫人,说得锦上添花.
  王夫人听了虽然入耳,只是不信.邢夫人听得邢大舅知道,心里愿意,便打发人找了邢大舅来问他. 那邢大舅已经听了王仁的话,又可分肥,便在邢夫人跟前说道:"若说这位郡王, 是极有体面的.若应了这门亲事,虽说是不是正配,保管一过了门,姊夫的官早复了, 这里的声势又好了."邢夫人本是没主意人,被傻大舅一番假话,哄得心动,请了王仁来一问,更说得热闹.于是邢夫人倒叫人出去追着贾芸去说.王仁即刻找了人去到外藩公馆说了.那外藩不知底细,便要打发人来相看.贾芸又钻了相看的人, 说明"原是瞒着合宅的,只是王府相亲.等到成了,他祖母作主,亲舅舅的保山,是不怕的."那相看的人应了.贾芸便送信与邢夫人,并回了王夫人.那李纨宝钗等不知原故, 只道是件好事,也都欢喜.
  那日果然来了几个女人,都是艳妆丽服.邢夫人接了进去,叙了些闲话.那来人本知是个诰命, 也不敢待慢.邢夫人因事未定,也没有和巧姐说明,只说有亲戚来瞧,叫他去见.那巧姐到底是个小孩子,那管这些,便跟了奶妈过来.平儿不放心,也跟着来. 只见有两个宫人打扮的,见了巧姐便浑身上下一看,更又起身来拉着巧姐的手又瞧了一遍, 略坐了一坐就走了.倒把巧姐看得羞臊,回到房中纳闷,想来没有这门亲戚,便问平儿.平儿先看见来头,却也猜着八九必是相亲的."但是二爷不在家,大太太作主, 到底不知是那府里的.若说是对头亲,不该这样相看.瞧那几个人的来头,不象是本支王府,好象是外头路数如今且不必和姑娘说明,且打听明白再说."
  平儿心下留神打听. 那些丫头婆子都是平儿使过的,平儿一问,所有听见外头的风声都告诉了.平儿便吓的没了主意,虽不和巧姐说,便赶着去告诉了李纨宝钗,求他二人告诉王夫人. 王夫人知道这事不好,便和邢夫人说知.怎奈邢夫人信了兄弟并王仁的话,反疑心王夫人不是好意,便说:"孙女儿也大了,现在琏儿不在家,这件事我还做得主. 况且是他亲舅爷爷和他亲舅舅打听的,难道倒比别人不真么!我横竖是愿意的.倘有什么不好,我和琏儿也抱怨不着别人!"
  王夫人听了这些话, 心下暗暗生气,勉强说些闲话,便走了出来,告诉了宝钗,自己落泪.宝玉劝道:"太太别烦恼,这件事我看来是不成的.这又是巧姐儿命里所招,只求太太不管就是了."王夫人道:"你一开口就是疯话.人家说定了就要接过去.若依平儿的话,你琏二哥可不抱怨我么.别说自己的侄孙女儿,就是亲戚家的,也是要好才好 .邢姑娘是我们作媒的,配了你二大舅子,如今和和顺顺的过日子不好么.那琴姑娘梅家娶了去,听见说是丰衣足食的很好.就是史姑娘是他叔叔的主意,头里原好,如今姑爷痨病死了,你史妹妹立志守寡,也就苦了.若是巧姐儿错给了人家儿,可不是我的心坏?"正说着,平儿过来瞧宝钗,并探听邢夫人的口气.王夫人将邢夫人的话说了一遍. 平儿呆了半天, 跪下求道:"巧姐儿终身全仗着太太.若信了人家的话,不但姑娘一辈子受了苦,便是琏二爷回来怎么说呢!"王夫人道:"你是个明白人,起来,听我说.巧姐儿到底是大太太孙女儿, 他要作主,我能够拦他么?"宝玉劝道:"无妨碍的,只要明白就是了."平儿生怕宝玉疯颠嚷出来,也并不言语,回了王夫人竟自去了.
  这里王夫人想到烦闷, 一阵心痛,叫丫头扶着勉强回到自己房中躺下,不叫宝玉宝钗过来,说睡睡就好的.自己却也烦闷,听见说李婶娘来了也不及接待.只见贾兰进来请了安, 回道:"今早爷爷那里打发人带了一封书子来,外头小子们传进来的.我母亲接了正要过来,因我老娘来了,叫我先呈给太太瞧,回来我母亲就过来来回太太.还说我老娘要过来呢. "说着,一面把书子呈上.王夫人一面接书,一面问道:"你老娘来作什么?"贾兰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见我老娘说,我三姨儿的婆婆家有什么信儿来了 . "王夫人听了,想起来还是前次给甄宝玉说了李绮,后来放定下茶,想来此时甄家要娶过门,所以李婶娘来商量这件事情,便点点头儿.一面拆开书信,见上面写着道:
  近因沿途俱系海疆凯旋船只,不能迅速前行.闻探姐随翁婿来都,不知曾有信否? 前接到琏侄手禀,知大老爷身体欠安,亦不知已有确信否?宝玉兰哥场期已近,务须实心用功,不可怠惰.老太太灵柩抵家,尚需日时.我身体平善,不必挂念.此谕宝玉等知道.月日手书.蓉儿另禀.王夫人看了,仍旧递给贾兰,说:"你拿去给你二叔瞧瞧,还交给你母亲罢."正说着,李纨同李婶过来.请安问好毕,王夫人让了坐.李婶娘便将甄家要娶李绮的话说了一遍.大家商议了一会子.李纨因问王夫人道:"老爷的书子太太看过了么? "王夫人道:"看过了."贾兰便拿着给他母亲瞧.李纨看了道:"三姑娘出门了好几年,总没有来,如今要回京了.太太也放了好些心."王夫人道:"我本是心痛,看见探丫头要回来了, 心里略好些.只是不知几时才到."李婶娘便问了贾政在路好.李纨因向贾兰道: "哥儿瞧见了?场期近了,你爷爷掂记的什么似的.你快拿了去给二叔叔瞧去罢. "李婶娘道:"他们爷儿两个又没进过学,怎么能下场呢?"王夫人道:"他爷爷做粮道的起身时,给他们爷儿两个援了例监了."李婶娘点头.贾兰一面拿着书子出来 ,来找宝玉.
  却说宝玉送了王夫人去后, 正拿着<<秋水>>一篇在那里细玩.宝钗从里间走出, 见他看的得意忘言,便走过来一看,见是这个,心里着实烦闷.细想他只顾把这些出世离群的话当作一件正经事,终久不妥.看他这种光景,料劝不过来,便坐在宝玉旁边怔怔的坐着. 宝玉见他这般,便道:"你这又是为什么?"宝钗道:"我想你我既为夫妇,你便是我终身的倚靠,却不在情欲之私.论起荣华富贵,原不过是过眼烟云,但自古圣贤 , 以人品根柢为重."宝玉也没听完,把那书本搁在旁边,微微的笑道:"据你说人品根柢,又是什么古圣贤,你可知古圣贤说过`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有什么好处,不过是无知无识无贪无忌. 我们生来已陷溺在贪嗔痴爱中,犹如污泥一般,怎么能跳出这般尘网. 如今才晓得`聚散浮生'四字,古人说了,不曾提醒一个.既要讲到人品根柢, 谁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的! "宝钗道:"你既说`赤子之心',古圣贤原以忠孝为赤子之心, 并不是遁世离群无关无系为赤子之心.尧舜禹汤周孔时刻以救民济世为心,所谓赤子之心,原不过是`不忍'二字.若你方才所说的,忍于抛弃天伦,还成什么道理?"宝玉点头笑道:"尧舜不强巢许,武周不强夷齐."宝钗不等他说完,便道:"你这个话益发不是了. 古来若都是巢许夷齐,为什么如今人又把尧舜周孔称为圣贤呢!况且你自比夷齐, 更不成话,伯夷叔齐原是生在商末世,有许多难处之事,所以才有托而逃.当此圣世,咱们世受国恩,祖父锦衣玉食,况你自有生以来,自去世的老太太以及老爷太太视如珍宝.你方才所说,自己想一想是与不是."宝玉听了也不答言,只有仰头微笑.宝钗因又劝道:"你既理屈词穷,我劝你从此把心收一收,好好的用用功.但能搏得一第, 便是从此而止, 也不枉天恩祖德了."宝玉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道:"一第呢,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倒是你这个`从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却还不离其宗."宝钗未及答言 , 袭人过来说道:"刚才二奶奶说的古圣先贤,我们也不懂.我只想着我们这些人从小儿辛辛苦苦跟着二爷, 不知陪了多少小心,论起理来原该当的,但只二爷也该体谅体谅. 况二奶奶替二爷在老爷太太跟前行了多少孝道,就是二爷不以夫妻为事,也不可太辜负了人心. 至于神仙那一层更是谎话,谁见过有走到凡间来的神仙呢!那里来的这么个和尚,说了些混话,二爷就信了真.二爷是读书的人,难道他的话比老爷太太还重么!"宝玉听了,低头不语.
  袭人还要说时,只听外面脚步走响,隔着窗户问道:"二叔在屋里呢么?"宝玉听了 , 是贾兰的声音,便站起来笑道:"你进来罢."宝钗也站起来.贾兰进来笑容可掬的给宝玉宝钗请了安, 问了袭人的好,----袭人也问了好----便把书子呈给宝玉瞧.宝玉接在手中看了,便道:"你三姑姑回来了."贾兰道:"爷爷既如此写,自然是回来的了." 宝玉点头不语,默默如有所思.贾兰便问:"叔叔看见爷爷后头写的叫咱们好生念书了 ?叔叔这一程子只怕总没作文章罢?"宝玉笑道:"我也要作几篇熟一熟手,好去诓这个功名."贾兰道:"叔叔既这样,就拟几个题目,我跟着叔叔作作,也好进去混场,别到那时交了白卷子惹人笑话.不但笑话我,人家连叔叔都要笑话了."宝玉道:"你也不至如此. "说着,宝钗命贾兰坐下.宝玉仍坐在原处,贾兰侧身坐了.两个谈了一回文,不觉喜动颜色.宝钗见他爷儿两个谈得高兴,便仍进屋里去了.心中细想宝玉此时光景,或者醒悟过来了, 只是刚才说话,他把那"从此而止"四字单单的许可,这又不知是什么意思了. 宝钗尚自犹豫,惟有袭人看他爱讲文章,提到下场,更又欣然.心里想道:"阿弥陀佛! 好容易讲四书似的才讲过来了!"这里宝玉和贾兰讲文,莺儿沏过茶来,贾兰站起来接了. 又说了一会子下场的规矩并请甄宝玉在一处的话,宝玉也甚似愿意.一时贾兰回去,便将书子留给宝玉了.
  那宝玉拿着书子, 笑嘻嘻走进来递给麝月收了,便出来将那本<<庄子>>收了,把几部向来最得意的,如<<参同契>><<元命苞>><<五灯会元>>之类,叫出麝月秋纹莺儿等都搬了搁在一边.宝钗见他这番举动,甚为罕异,因欲试探他,便笑问道:"不看他倒是正经, 但又何必搬开呢."宝玉道:"如今才明白过来了.这些书都算不得什么,我还要一火焚之,方为干净."宝钗听了更欣喜异常.只听宝玉口中微吟道:"内典语中无佛性, 金丹法外有仙丹."宝钗也没很听真,只听得"无佛性""有仙丹"几个字,心中转又狐疑, 且看他作何光景.宝玉便命麝月秋纹等收拾一间静室,把那些语录名稿及应制诗之类都找出来搁在静室中,自己却当真静静的用起功来.宝钗这才放了心.
  那袭人此时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便悄悄的笑着向宝钗道:"到底奶奶说话透彻,只一路讲究,就把二爷劝明白了.就只可惜迟了一点儿,临场太近了."宝钗点头微笑道: "功名自有定数,中与不中倒也不在用功的迟早.但愿他从此一心巴结正路,把从前那些邪魔永不沾染就是好了."说到这里,见房里无人,便悄说道:"这一番悔悟回来固然很好,但只一件,怕又犯了前头的旧病,和女孩儿们打起交道来,也是不好."袭人道:"奶奶说的也是.二爷自从信了和尚,才把这些姐妹冷淡了,如今不信和尚,真怕又要犯了前头的旧病呢.我想奶奶和我二爷原不大理会,紫鹃去了,如今只他们四个, 这里头就是五儿有些个狐媚子,听见说他妈求了大奶奶和奶奶,说要讨出去给人家儿呢. 但是这两天到底在这里呢.麝月秋纹虽没别的,只是二爷那几年也都有些顽顽皮皮的. 如今算来只有莺儿二爷倒不大理会,况且莺儿也稳重.我想倒茶弄水只叫莺儿带着小丫头们伏侍就够了,不知奶奶心里怎么样."宝钗道:"我也虑的是这些,你说的倒也罢了."从此便派莺儿带着小丫头伏侍.
  那宝玉却也不出房门, 天天只差人去给王夫人请安.王夫人听见他这番光景,那一种欣慰之情,更不待言了.到了八月初三,这一日正是贾母的冥寿.宝玉早晨过来磕了头,便回去,仍到静室中去了.饭后,宝钗袭人等都和姊妹们跟着邢王二夫人在前面屋里说闲话儿.宝玉自在静室冥心危坐,忽见莺儿端了一盘瓜果进来说:"太太叫人送来给二爷吃的. 这是老太太的克什."宝玉站起来答应了,复又坐下,便道:"搁在那里罢. "莺儿一面放下瓜果一面悄悄向宝玉道:"太太那里夸二爷呢."宝玉微笑.莺儿又道: "太太说了,二爷这一用功,明儿进场中了出来,明年再中了进士,作了官,老爷太太可就不枉了盼二爷了. "宝玉也只点头微笑.莺儿忽然想起那年给宝玉打络子的时候宝玉说的话来, 便道:"真要二爷中了,那可是我们姑奶奶的造化了.二爷还记得那一年在园子里,不是二爷叫我打梅花络子时说的,我们姑奶奶后来带着我不知到那一个有造化的人家儿去呢.如今二爷可是有造化的罢咧."宝玉听到这里,又觉尘心一动 , 连忙敛神定息,微微的笑道:"据你说来,我是有造化的,你们姑娘也是有造化的,你呢?"莺儿把脸飞红了,勉强道:"我们不过当丫头一辈子罢咧,有什么造化呢!"宝玉笑道: "果然能够一辈子是丫头,你这个造化比我们还大呢!"莺儿听见这话似乎又是疯话了,恐怕自己招出宝玉的病根来,打算着要走.只见宝玉笑着说道:"傻丫头,我告诉你罢."未知宝玉又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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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6 17:38: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一九回 中乡魁宝玉却尘缘 沐皇恩贾家延世泽

  话说莺儿见宝玉说话摸不着头脑, 正自要走,只听宝玉又说道:"傻丫头,我告诉你罢.你姑娘既是有造化的,你跟着他自然也是有造化的了.你袭人姐姐是靠不住的. 只要往后你尽心伏侍他就是了.日后或有好处,也不枉你跟着他熬了一场."莺儿听了前头象话,后头说的又有些不象了,便道:"我知道了.姑娘还等我呢.二爷要吃果子时 ,打发小丫头叫我就是了."宝玉点头,莺儿才去了.一时宝钗袭人回来,各自房中去了 .不题.
  且说过了几天便是场期,别人只知盼望他爷儿两个作了好文章便可以高中的了, 只有宝钗见宝玉的功课虽好, 只是那有意无意之间,却别有一种冷静的光景.知他要进场了, 头一件,叔侄两个都是初次赴考,恐人马拥挤有什么失闪,第二件,宝玉自和尚去后总不出门,虽然见他用功喜欢,只是改的太速太好了,反倒有些信不及,只怕又有什么变故.所以进场的头一天,一面派了袭人带了小丫头们同着素云等给他爷儿两个收拾妥当,自己又都过了目,好好的搁起预备着,一面过来同李纨回了王夫人,拣家里的老成管事的多派了几个,只说怕人马拥挤碰了.
  次日宝玉贾兰换了半新不旧的衣服,欣然过来见了王夫人.王夫人嘱咐道:"你们爷儿两个都是初次下场,但是你们活了这么大,并不曾离开我一天.就是不在我眼前, 也是丫鬟媳妇们围着, 何曾自己孤身睡过一夜.今日各自进去,孤孤凄凄,举目无亲, 须要自己保重. 早些作完了文章出来,找着家人早些回来,也叫你母亲媳妇们放心." 王夫人说着不免伤心起来. 贾兰听一句答应一句.只见宝玉一声不哼,待王夫人说完了, 走过来给王夫人跪下,满眼流泪,磕了三个头,说道:"母亲生我一世,我也无可答报,只有这一入场用心作了文章,好好的中个举人出来.那时太太喜欢喜欢,便是儿子一辈的事也完了, 一辈子的不好也都遮过去了."王夫人听了,更觉伤心起来,便道:" 你有这个心自然是好的, 可惜你老太太不能见你的面了!"一面说,一面拉他起来.那宝玉只管跪着不肯起来,便说道:"老太太见与不见,总是知道的,喜欢的,既能知道了 ,喜欢了,便不见也和见了的一样.只不过隔了形质,并非隔了神气啊."李纨见王夫人和他如此,一则怕勾起宝玉的病来,二则也觉得光景不大吉祥,连忙过来说道:"太太, 这是大喜的事, 为什么这样伤心?况且宝兄弟近来很知好歹,很孝顺,又肯用功,只要带了侄儿进去好好的作文章, 早早的回来,写出来请咱们的世交老先生们看了,等着爷儿两个都报了喜就完了."一面叫人搀起宝玉来.宝玉却转过身来给李纨作了个揖, 说: "嫂子放心.我们爷儿两个都是必中的.日后兰哥还有大出息,大嫂子还要带凤冠穿霞帔呢. "李纨笑道:"但愿应了叔叔的话,也不枉----"说到这里,恐怕又惹起王夫人的伤心来, 连忙咽住了.宝玉笑道:"只要有了个好儿子能够接续祖基,就是大哥哥不能见, 也算他的后事完了."李纨见天气不早了,也不肯尽着和他说话,只好点点头儿.此时宝钗听得早已呆了,这些话不但宝玉,便是王夫人李纨所说,句句都是不祥之兆, 却又不敢认真,只得忍泪无言.宝玉走到跟前,深深的作了一个揖.众人见他行事古怪, 也摸不着是怎么样,又不敢笑他.只见宝钗的眼泪直流下来.众人更是纳罕.又听宝玉说道:"姐姐,我要走了,你好生跟着太太听我的喜信儿罢."宝钗道:"是时候了 ,你不必说这些唠叨话了."宝玉道:"你倒催的我紧,我自己也知道该走了."回头见众人都在这里, 只没惜春紫鹃,便说道:"四妹妹和紫鹃姐姐跟前替我说一句罢,横竖是再见就完了. "众人见他的话又象有理,又象疯话.大家只说他从没出过门,都是太太的一套话招出来的, 不如早早催他去了就完了事了,便说道:"外面有人等你呢,你再闹就误了时辰了. "宝玉仰面大笑道:"走了,走了!不用胡闹了,完了事了!"众人也都笑道: "快走罢."独有王夫人和宝钗娘儿两个倒象生离死别的一般,那眼泪也不知从那里来的, 直流下来,几乎失声哭出.但见宝玉嘻天哈地,大有疯傻之状,遂从此出门走了.正是:
  走求名利无双地,打出樊笼第一关.
  不言宝玉贾兰出门赴考. 且说贾环见他们考去,自己又气又恨,便自大为王说:" 我可要给母亲报仇了.家里一个男人没有,上头大太太依了我,还怕谁!"想定了主意, 跑到邢夫人那边请了安, 说了些奉承的话.那邢夫人自然喜欢,便说道:"你这才是明理的孩子呢. 象那巧姐儿的事,原该我做主的,你琏二哥糊涂,放着亲奶奶,倒托别人去! "贾环道:"人家那头儿也说了,只认得这一门子.现在定了,还要备一分大礼来送太太呢. 如今太太有了这样的藩王孙女婿儿,还怕大老爷没大官做么!不是我说自己的太太,他们有了元妃姐姐,便欺压的人难受.将来巧姐儿别也是这样没良心,等我去问问他."邢夫人道:"你也该告诉他,他才知道你的好处.只怕他父亲在家也找不出这么门子好亲事来!但只平儿那个糊涂东西,他倒说这件事不好,说是你太太也不愿意. 想来恐怕我们得了意. 若迟了你二哥回来,又听人家的话,就办不成了."贾环道:"那边都定了, 只等太太出了八字.王府的规矩,三天就要来娶的.但是一件,只怕太太不愿意,那边说是不该娶犯官的孙女,只好悄悄的抬了去,等大老爷免了罪做了官,再大家热闹起来."邢夫人道:"这有什么不愿意,也是礼上应该的."贾环道:"既这么着,这帖子太太出了就是了."邢夫人道:"这孩子又糊涂了,里头都是女人,你叫芸哥儿写了一个就是了."贾环听说,喜欢的了不得,连忙答应了出来,赶着和贾芸说了,邀着王仁到那外藩公馆立文书兑银子去了.
  那知刚才所说的话, 早被跟邢夫人的丫头听见.那丫头是求了平儿才挑上的,便抽空儿赶到平儿那里, 一五一十的都告诉了.平儿早知此事不好,已和巧姐细细的说明. 巧姐哭了一夜,必要等他父亲回来作主,大太太的话不能遵.今儿又听见这话,便大哭起来,要和太太讲去.平儿急忙拦住道:"姑娘且慢着.大太太是你的亲祖母,他说二爷不在家,大太太做得主的,况且还有舅舅做保山.他们都是一气,姑娘一个人那里说得过呢.我到底是下人,说不上话去.如今只可想法儿,断不可冒失的."邢夫人那边的丫头道: "你们快快的想主意,不然可就要抬走了."说着,各自去了.平儿回过头来见巧姐哭作一团,连忙扶着道:"姑娘,哭是不中用的,如今是二爷够不着,听见他们的话头----" 这句话还没说完,只见邢夫人那边打发人来告诉:"姑娘大喜的事来了.叫平儿将姑娘所有应用的东西料理出来.若是赔送呢,原说明了等二爷回来再办."平儿只得答应了.
  回来又见王夫人过来, 巧姐儿一把抱住,哭得倒在怀里.王夫人也哭道:"妞儿不用着急,我为你吃了大太太好些话,看来是扭不过来的.我们只好应着缓下去,即刻差个家人赶到你父亲那里去告诉. "平儿道:"太太还不知道么?早起三爷在大太太跟前说了, 什么外藩规矩三日就要过去的.如今大太太已叫芸哥儿写了名字年庚去了,还等得二爷么?"王夫人听说是"三爷",便气得说不出话来,呆了半天一叠声叫人找贾环 .找了半日,人回:"今早同蔷哥儿王舅爷出去了."王夫人问:"芸哥呢?"众人回说不知道.巧姐屋内人人瞪眼,一无方法.王夫人也难和邢夫人争论,只有大家抱头大哭.
  有个婆子进来,回说:"后门上的人说,那个刘姥姥又来了."王夫人道:"咱们家遭着这样事, 那有工夫接待人.不拘怎么回了他去罢."平儿道:"太太该叫他进来,他是姐儿的干妈, 也得告诉告诉他."王夫人不言语,那婆子便带了刘姥姥进来.各人见了问好.刘姥姥见众人的眼圈儿都是红的,也摸不着头脑,迟了一会子,便问道:"怎么了 ? 太太姑娘们必是想二姑奶奶了."巧姐儿听见提起他母亲,越发大哭起来.平儿道:" 姥姥别说闲话, 你既是姑娘的干妈,也该知道的."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把个刘姥姥也唬怔了,等了半天,忽然笑道:"你这样一个伶俐姑娘,没听见过鼓儿词么,这上头的方法多着呢.这有什么难的."平儿赶忙问道:"姥姥你有什么法儿快说罢."刘姥姥道: "这有什么难的呢,一个人也不叫他们知道,扔崩一走,就完了事了."平儿道:"这可是混说了.我们这样人家的人,走到那里去!"刘姥姥道:"只怕你们不走,你们要走,就到我屯里去.我就把姑娘藏起来,即刻叫我女婿弄了人,叫姑娘亲笔写个字儿,赶到姑老爷那里,少不得他就来了.可不好么?"平儿道:"大太太知道呢?"刘姥姥道:"我来他们知道么? "平儿道:"大太太住在后头,他待人刻薄,有什么信没有送给他的.你若前门走来就知道了, 如今是后门来的,不妨事."刘姥姥道:"咱们说定了几时,我叫女婿打了车来接了去."平儿道:"这还等得几时呢,你坐着罢."急忙进去,将刘姥姥的话避了旁人告诉了.王夫人想了半天不妥当.平儿道:"只有这样.为的是太太才敢说明,太太就装不知道,回来倒问大太太.我们那里就有人去,想二爷回来也快."王夫人不言语, 叹了一口气.巧姐儿听见,便和王夫人道:"只求太太救我,横竖父亲回来只有感激的. "平儿道:"不用说了,太太回去罢.回来只要太太派人看屋子."王夫人道:"掩密些.你们两个人的衣服铺盖是要的."平儿道:"要快走了才中用呢,若是他们定了,回来就有了饥荒了. "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便道:"是了,你们快办去罢,有我呢."于是王夫人回去,倒过去找邢夫人说闲话儿,把邢夫人先绊住了.平儿这里便遣人料理去了,嘱咐道: "倒别避人,有人进来看见,就说是大太太吩咐的,要一辆车子送刘姥姥去."这里又买嘱了看后门的人雇了车来. 平儿便将巧姐装做青儿模样,急急的去了.后来平儿只当送人, 眼错不见,也跨上车去了.原来近日贾府后门虽开,只有一两个人看着,余外虽有几个家下人, 因房大人少,空落落的,谁能照应.且邢夫人又是个不怜下人的, 众人明知此事不好, 又都感念平儿的好处,所以通同一气放走了巧姐.邢夫人还自和王夫人说话,那里理会.只有王夫人甚不放心,说了一回话,悄悄的走到宝钗那里坐下 , 心里还是惦记着.宝钗见王夫人神色恍惚,便问:"太太的心里有什么事?"王夫人将这事背地里和宝钗说了.宝钗道:"险得很!如今得快快儿的叫芸哥儿止住那里才妥当 . "王夫人道:"我找不着环儿呢."宝钗道:"太太总要装作不知,等我想个人去叫大太太知道才好."王夫人点头,一任宝钗想人.暂且不言.
  且说外藩原是要买几个使唤的女人, 据媒人一面之辞,所以派人相看.相看的人回去禀明了藩王. 藩王问起人家,众人不敢隐瞒,只得实说.那外藩听了,知是世代勋戚,便说:"了不得!这是有干例禁的,几乎误了大事!况我朝觐已过,便要择日起程,倘有人来再说,快快打发出去."这日恰好贾芸王仁等递送年庚,只见府门里头的人便说 :"奉王爷的命,再敢拿贾府的人来冒充民女者,要拿住究治的.如今太平时候,谁敢这样大胆!"这一嚷,唬得王仁等抱头鼠窜的出来,埋怨那说事的人,大家扫兴而散.
  贾环在家候信,又闻王夫人传唤,急得烦燥起来.见贾芸一人回来,赶着问道:"定了么?"贾芸慌忙跺足道:"了不得,了不得!不知谁露了风了!"还把吃亏的话说了一遍 . 贾环气得发怔说:"我早起在大太太跟前说的这样好,如今怎么样处呢?这都是你们众人坑了我了!"正没主意,听见里头乱嚷,叫着贾环等的名字说:"大太太二太太叫呢 ."两个人只得蹭进去.只见王夫人怒容满面说:"你们干的好事!如今逼死了巧姐和平儿了, 快快的给我找还尸首来完事!"两个人跪下.贾环不敢言语,贾芸低头说道:"孙子不敢干什么, 为的是邢舅太爷和王舅爷说给巧妹妹作媒,我们才回太太们的.大太太愿意, 才叫孙子写帖儿去的.人家还不要呢.怎么我们逼死了妹妹呢!"王夫人道:" 环儿在大太太那里说的,三日内便要抬了走.说亲作媒有这样的么!我也不问你们,快把巧姐儿还了我们,等老爷回来再说."邢夫人如今也是一句话儿说不出了,只有落泪 . 王夫人便骂贾环说:"赵姨娘这样混帐的东西,留的种子也是这混帐的!"说着,叫丫头扶了回到自己房中.
  那贾环贾芸邢夫人三个人互相埋怨, 说道:"如今且不用埋怨,想来死是不死的, 必是平儿带了他到那什么亲戚家躲着去了. "邢夫人叫了前后的门人来骂着,问巧姐儿和平儿知道那里去了.岂知下人一口同音说是:"大太太不必问我们,问当家的爷们就知道了.在大太太也不用闹,等我们太太问起来我们有话说.要打大家打,要发大家都发.自从琏二爷出了门,外头闹的还了得!我们的月钱月米是不给了,赌钱喝酒闹小旦, 还接了外头的媳妇儿到宅里来.这不是爷吗."说得贾芸等顿口无言.王夫人那边又打发人来催说: "叫爷们快找来."那贾环等急得恨无地缝可钻,又不敢盘问巧姐那边的人.明知众人深恨,是必藏起来了.但是这句话怎敢在王夫人面前说.只得各处亲戚家打听,毫无踪迹.里头一个邢夫人,外头环儿等,这几天闹的昼夜不宁.
  看看到了出场日期,王夫人只盼着宝玉贾兰回来.等到晌午,不见回来,王夫人李纨宝钗着忙, 打发人去到下处打听.去了一起,又无消息,连去的人也不来了.回来又打发一起人去, 又不见回来.三个人心里如热油熬煎,等到傍晚有人进来,见是贾兰. 众人喜欢问道: "宝二叔呢?"贾兰也不及请安,便哭道:"二叔丢了."王夫人听了这话便怔了,半天也不言语,便直挺挺的躺倒床上.亏得彩云等在后面扶着,下死的叫醒转来哭着. 见宝钗也是白瞪两眼.袭人等已哭得泪人一般,只有哭着骂贾兰道:"糊涂东西,你同二叔在一处,怎么他就丢了?"贾兰道:"我和二叔在下处,是一处吃一处睡.进了场,相离也不远,刻刻在一处的.今儿一早,二叔的卷子早完了,还等我呢.我们两个人一起去交了卷子,一同出来,在龙门口一挤,回头就不见了.我们家接场的人都问我 , 李贵还说看见的,相离不过数步,怎么一挤就不见了.现叫李贵等分头的找去,我也带了人各处号里都找遍了,没有,我所以这时候才回来."王夫人是哭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宝钗心里已知八九,袭人痛哭不已.贾蔷等不等吩咐,也是分头而去.可怜荣府的人个个死多活少,空备了接场的酒饭.贾兰也忘却了辛苦,还要自己找去.倒是王夫人拦住道:"我的儿,你叔叔丢了,还禁得再丢了你么.好孩子,你歇歇去罢."贾兰那里肯走.尤氏等苦劝不止.众人中只有惜春心里却明白了,只不好说出来,便问宝钗道:" 二哥哥带了玉去了没有?"宝钗道:"这是随身的东西,怎么不带!"惜春听了便不言语. 袭人想起那日抢玉的事来,也是料着那和尚作怪,柔肠几断,珠泪交流,呜呜咽咽哭个不住. 追想当年宝玉相待的情分,有时怄他,他便恼了,也有一种令人回心的好处,那温存体贴是不用说了.若怄急了他,便赌誓说做和尚.那知道今日却应了这句话!看看那天已觉是四更天气,并没有个信儿.李纨又怕王夫人苦坏了,极力的劝着回房.众人都跟着伺候, 只有邢夫人回去.贾环躲着不敢出来.王夫人叫贾兰去了,一夜无眠.次日天明,虽有家人回来,都说没有一处不寻到,实在没有影儿.于是薛姨妈,薛蝌,史湘云,宝琴,李婶等,连二连三的过来请安问信.
  如此一连数日,王夫人哭得饮食不进,命在垂危.忽有家人回道:"海疆来了一人, 口称统制大人那里来的,说我们家的三姑奶奶明日到京了."王夫人听说探春回京,虽不能解宝玉之愁, 那个心略放了些.到了明日,果然探春回来.众人远远接着,见探春出跳得比先前更好了,服采鲜明.见了王夫人形容枯槁,众人眼肿腮红,便也大哭起来 ,哭了一会,然后行礼.看见惜春道姑打扮,心里很不舒服.又听见宝玉心迷走失,家中多少不顺的事,大家又哭起来.还亏得探春能言,见解亦高,把话来慢慢儿的劝解了好些时,王夫人等略觉好些.再明儿,三姑爷也来了.知有这样的事,探春住下劝解.跟探春的丫头老婆也与众姐妹们相聚, 各诉别后的事.从此上上下下的人,竟是无昼无夜专等宝玉的信.
  那一夜五更多天, 外头几个家人进来到二门口报喜.几个小丫头乱跑进来,也不及告诉大丫头了,进了屋子便说:"太太奶奶们大喜."王夫人打谅宝玉找着了,便喜欢的站起身来说:"在那里找着的,快叫他进来."那人道:"中了第七名举人."王夫人道: "宝玉呢?"家人不言语,王夫人仍旧坐下.探春便问:"第七名中的是谁?"家人回说"是宝二爷."正说着,外头又嚷道:"兰哥儿中了."那家人赶忙出去接了报单回禀,见贾兰中了一百三十名.李纨心下喜欢,因王夫人不见了宝玉,不敢喜形于色.王夫人见贾兰中了, 心下也是喜欢,只想:"若是宝玉一回来,咱们这些人不知怎样乐呢!"独有宝钗心下悲苦,又不好掉泪.众人道喜,说是"宝玉既有中的命,自然再不会丢的.况天下那有迷失了的举人."王夫人等想来不错,略有笑容.众人便趁势劝王夫人等多进了些饮食.只见三门外头焙茗乱嚷说:"我们二爷中了举人,是丢不了的了."众人问道:"怎见得呢?"焙茗道:"`一举成名天下闻,如今二爷走到那里,那里就知道的.谁敢不送来!" 里头的众人都说:"这小子虽是没规矩,这句话是不错的."惜春道:"这样大人了,那里有走失的. 只怕他勘破世情,入了空门,这就难找着他了."这句话又招得王夫人等又大哭起来.李纨道:"古来成佛作祖成神仙的,果然把爵位富贵都抛了也多得很."王夫人哭道:"他若抛了父母,这就是不孝,怎能成佛作祖."探春道:"大凡一个人不可有奇处. 二哥哥生来带块玉来,都道是好事,这么说起来,都是有了这块玉的不好.若是再有几天不见,我不是叫太太生气,就有些原故了,只好譬如没有生这位哥哥罢了.果然有来头成了正果, 也是太太几辈子的修积."宝钗听了不言语,袭人那里忍得住,心里一疼, 头上一晕便栽倒了.王夫人见了可怜,命人扶他回去.贾环见哥哥侄儿中了,又为巧姐的事大不好意思,只报怨蔷芸两个,知道探春回来,此事不肯干休,又不敢躲开 ,这几天竟是如在荆棘之中.
  明日贾兰只得先去谢恩, 知道甄宝玉也中了,大家序了同年.提起贾宝玉心迷走失,甄宝玉叹息劝慰.知贡举的将考中的卷子奏闻,皇上一一的披阅,看取中的文章俱是平正通达的. 见第七名贾宝玉是金陵籍贯,第一百三十名又是金陵贾兰,皇上传旨询问, 两个姓贾的是金陵人氏,是否贾妃一族.大臣领命出来,传贾宝玉贾兰问话,贾兰将宝玉场后迷失的话并将三代陈明, 大臣代为转奏.皇上最是圣明仁德,想起贾氏功勋,命大臣查复,大臣便细细的奏明.皇上甚是悯恤,命有司将贾赦犯罪情由查案呈奏.皇上又看到海疆靖寇班师善后事宜一本,奏的是海宴河清,万民乐业的事.皇上圣心大悦,命九卿叙功议赏,并大赦天下.贾兰等朝臣散后拜了座师,并听见朝内有大赦的信, 便回了王夫人等.合家略有喜色,只盼宝玉回来.薛姨妈更加喜欢,便要打算赎罪.
  一日,人报甄老爷同三姑爷来道喜,王夫人便命贾兰出去接待.不多一回,贾兰进来笑嘻嘻的回王夫人道:"太太们大喜了.甄老伯在朝内听见有旨意,说是大老爷的罪名免了,珍大爷不但免了罪,仍袭了宁国三等世职.荣国世职仍是老爷袭了,俟丁忧服满, 仍升工部郎中.所抄家产,全行赏还.二叔的文章,皇上看了甚喜,问知元妃兄弟, 北静王还奏说人品亦好, 皇上传旨召见,众大臣奏称据伊侄贾兰回称出场时迷失,现在各处寻访,皇上降旨着五营各衙门用心寻访.这旨意一下,请太太们放心,皇上这样圣恩,再没有找不着了."王夫人等这才大家称贺,喜欢起来.只有贾环等心下着急,四处找寻巧姐.
  那知巧姐随了刘姥姥带着平儿出了城, 到了庄上,刘姥姥也不敢轻亵巧姐,便打扫上房让给巧姐平儿住下.每日供给虽是乡村风味,倒也洁净.又有青儿陪着,暂且宽心. 那庄上也有几家富户,知道刘姥姥家来了贾府姑娘,谁不来瞧,都道是天上神仙. 也有送菜果的,也有送野味的,到也热闹.内中有个极富的人家,姓周,家财巨万,良田千顷.只有一子,生得文雅清秀,年纪十四岁,他父母延师读书,新近科试中了秀才.那日他母亲看见了巧姐, 心里羡慕,自想:"我是庄家人家,那能配得起这样世家小姐!" 呆呆的想着. 刘姥姥知他心事,拉着他说:"你的心事我知道了,我给你们做个媒罢." 周妈妈笑道:"你别哄我,他们什么人家,肯给我们庄家人么."刘姥姥道:"说着瞧罢." 于是两人各自走开.
  刘姥姥惦记着贾府, 叫板儿进城打听,那日恰好到宁荣街,只见有好些车轿在那里.板儿便在邻近打听,说是:"宁荣两府复了官,赏还抄的家产,如今府里又要起来了 .只是他们的宝玉中了官,不知走到那里去了."板儿心里喜欢,便要回去,又见好几匹马到来,在门前下马.只见门上打千儿请安说:"二爷回来了,大喜!大老爷身上安了么 ?"那位爷笑着道:"好了.又遇恩旨,就要回来了."还问:"那些人做什么的?"门上回说 : "是皇上派官在这里下旨意,叫人领家产."那位爷便喜欢进去.板儿便知是贾琏了. 也不用打听,赶忙回去告诉了他外祖母.刘姥姥听说,喜的眉开眼笑,去和巧姐儿贺喜 ,将板儿的话说了一遍.平儿笑说道:"可不是,亏得姥姥这样一办,不然姑娘也摸不着那好时候. "巧姐更自欢喜.正说着,那送贾琏信的人也回来了,说是:"姑老爷感激得很, 叫我一到家快把姑娘送回去.又赏了我好几两银子."刘姥姥听了得意,便叫人赶了两辆车,请巧姐平儿上车.巧姐等在刘姥姥家住熟了,反是依依不舍,更有青儿哭着 ,恨不能留下.刘姥姥知他不忍相别,便叫青儿跟了进城,一径直奔荣府而来.
  且说贾琏先前知道贾赦病重, 赶到配所,父子相见,痛哭了一场,渐渐的好起来. 贾琏接着家书,知道家中的事,禀明贾赦回来,走到中途,听得大赦,又赶了两天,今日到家, 恰遇颁赏恩旨.里面邢夫人等正愁无人接旨,虽有贾兰,终是年轻,人报琏二爷回来, 大家相见,悲喜交集,此时也不及叙话,即到前厅叩见了钦命大人.问了他父亲好, 说明日到内府领赏,宁国府第发交居住.众人起身辞别,贾琏送出门去.见有几辆屯车,家人们不许停歇,正在吵闹.贾琏早知道是巧姐来的车,便骂家人道:"你们这班糊涂忘八崽子,我不在家,就欺心害主,将巧姐儿都逼走了.如今人家送来,还要拦阻, 必是你们和我有什么仇么!"众家人原怕贾琏回来不依,想来少时才破,岂知贾琏说得更明,心下不懂,只得站着回道:"二爷出门,奴才们有病的,有告假的,都是三爷,蔷大爷,芸大爷作主,不与奴才们相干."贾琏道:"什么混帐东西!我完了事再和你们说,快把车赶进来!"
  贾琏进去见邢夫人,也不言语,转身到了王夫人那里,跪下磕了个头,回道:"姐儿回来了,全亏太太.环兄弟太太也不用说他了.只是芸儿这东西,他上回看家就闹乱儿 ,如今我去了几个月,便闹到这样.回太太的话,这种人撵了他不往来也使得."王夫人道:"你大舅子为什么也是这样?"贾琏道:"太太不用说,我自有道理."正说着,彩云等回道: "巧姐儿进来了."见了王夫人,虽然别不多时,想起这样逃难的景况,不免落下泪来. 巧姐儿也便大哭.贾琏谢了刘姥姥.王夫人便拉他坐下,说起那日的话来.贾琏见平儿, 外面不好说别的,心里感激,眼中流泪.自此贾琏心里愈敬平儿,打算等贾赦等回来要扶平儿为正.此是后话,暂且不题.
  邢夫人正恐贾琏不见了巧姐, 必有一番的周折,又听见贾琏在王夫人那里,心下更是着急, 便叫丫头去打听.回来说是巧姐儿同着刘姥姥在那里说话,邢夫人才如梦初觉,知他们的鬼,还抱怨着王夫人"调唆我母子不和,到底是那个送信给平儿的?"正问着, 只见巧姐同着刘姥姥带了平儿,王夫人在后头跟着进来,先把头里的话都说在贾芸王仁身上, 说:"大太太原是听见人说,为的是好事,那里知道外头的鬼."邢夫人听了,自觉羞惭.想起王夫人主意不差,心里也服.于是邢王夫人彼此心下相安.
  平儿回了王夫人,带了巧姐到宝钗那里来请安,各自提各自的苦处.又说到"皇上隆恩,咱们家该兴旺起来了.想来宝二爷必回来的."正说到这话,只见秋纹急忙来说: "袭人不好了!"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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