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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天涯倦客

红楼梦[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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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6 17:31: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回 美香菱屈受贪夫棒 王道士胡诌妒妇方

  话说金桂听了,将脖项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了两声,拍着掌冷笑道:"菱角花谁闻见香来着? 若说菱角香了,正经那些香花放在那里?可是不通之极!"香菱道:"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 那一股香比是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金桂道:"依你说,那兰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 "香菱说到热闹头上,忘了忌讳,便接口道:"兰花桂花的香,又非别花之香可比."一句未完,金桂的丫鬟名唤宝蟾者,忙指着香菱的脸儿说道:"要死,要死!你怎么真叫起姑娘的名字来!"香菱猛省了,反不好意思,忙陪笑赔罪说:"一时说顺了嘴,奶奶别计较. "金桂笑道:"这有什么,你也太小心了.但只是我想这个`香'字到底不妥,意思要换一个字, 不知你服不服?"香菱忙笑道:"奶奶说那里话,此刻连我一身一体俱属奶奶,何得换一名字反问我服不服, 叫我如何当得起.奶奶说那一个字好,就用那一个."金桂笑道:"你虽说的是,只怕姑娘多心,说`我起的名字,反不如你?你能来了几日,就驳我的回了.'"香菱笑道:"奶奶有所不知,当日买了我来时,原是老奶奶使唤的,故此姑娘起得名字.后来我自伏侍了爷,就与姑娘无涉了.如今又有了奶奶,益发不与姑娘相干 .况且姑娘又是极明白的人,如何恼得这些呢."金桂道:"既这样说,`香'字竟不如`秋 '字妥当.菱角菱花皆盛于秋,岂不比`香'字有来历些."香菱道:"就依奶奶这样罢了. "自此后遂改了秋字,宝钗亦不在意.
  只因薛蟠天性是"得陇望蜀"的,如今得娶了金桂,又见金桂的丫鬟宝蟾有三分姿色, 举止轻浮可爱,便时常要茶要水的故意撩逗他.宝蟾虽亦解事,只是怕着金桂,不敢造次, 且看金桂的眼色.金桂亦颇觉察其意,想着:"正要摆布香菱,无处寻隙,如今他既看上了宝蟾, 如今且舍出宝蟾去与他,他一定就和香菱疏远了,我且乘他疏远之时,便摆布了香菱.那时宝蟾原是我的人,也就好处了."打定了主意,伺机而发.
  这日薛蟠晚间微醺,又命宝蟾倒茶来吃.薛蟠接碗时,故意捏他的手.宝蟾又乔装躲闪, 连忙缩手.两下失误,豁啷一声,茶碗落地,泼了一身一地的茶.薛蟠不好意思, 佯说宝蟾不好生拿着. 宝蟾说:"姑爷不好生接."金桂冷笑道:"两个人的腔调儿都够使了.别打谅谁是傻子."薛蟠低头微笑不语,宝蟾红了脸出去.一时安歇之时,金桂便故意的撵薛蟠别处去睡,"省得你馋痨饿眼."薛蟠只是笑.金桂道:"要作什么和我说, 别偷偷摸摸的不中用."薛蟠听了,仗着酒盖脸,便趁势跪在被上拉着金桂笑道:"好姐姐, 你若要把宝蟾赏了我,你要怎样就怎样.你要人脑子也弄来给你."金桂笑道:"这话好不通. 你爱谁,说明了,就收在房里,省得别人看着不雅.我可要什么呢."薛蟠得了这话,喜的称谢不尽,是夜曲尽丈夫之道,奉承金桂.次日也不出门,只在家中厮奈, 越发放大了胆. 至午后,金桂故意出去,让个空儿与他二人.薛蟠便拉拉扯扯的起来. 宝蟾心里也知八九,也就半推半就,正要入港.谁知金桂是有心等候的,料必在难分之际, 便叫丫头小舍儿过来.原来这小丫头也是金桂从小儿在家使唤的,因他自幼父母双亡,无人看管,便大家叫他作小舍儿,专作些粗笨的生活.金桂如今有意独唤他来吩咐道: "你去告诉秋菱,到我屋里将手帕取来,不必说我说的."小舍儿听了,一径寻着香菱说:"菱姑娘,奶奶的手帕子忘记在屋里了.你去取来送上去岂不好?"香菱正因金桂近日每每的折挫他. 不知何意,百般竭力挽回不暇.听了这话,忙往房里来取.不防正遇见他二人推就之际,一头撞了进去,自己倒羞的耳面飞红,忙转身回避不迭.那薛蟠自为是过了明路的, 除了金桂,无人可怕,所以连门也不掩,今见香菱撞来,故也略有些惭愧,还不十分在意.无奈宝蟾素日最是说嘴要强的,今遇见了香菱,便恨无地缝儿可入, 忙推开薛蟠,一径跑了,口内还恨怨不迭,说他强奸力逼等语.薛蟠好容易圈哄的要上手,却被香菱打散,不免一腔兴头变作了一腔恶怒,都在香菱身上,不容分说 ,赶出来啐了两口,骂道:"死娼妇,你这会子作什么来撞尸游魂!"香菱料事不好,三步两步早已跑了. 薛蟠再来找宝蟾,已无踪迹了,于是恨的只骂香菱.至晚饭后,已吃得醺醺然,洗澡时不防水略热了些,烫了脚,便说香菱有意害他,赤条精光赶着香菱踢打了两下.香菱虽未受过这气苦,既到此时,也说不得了,只好自悲自怨,各自走开.
  彼时金桂已暗和宝蟾说明,今夜令薛蟠和宝蟾在香菱房中去成亲,命香菱过来陪自己先睡.先是香菱不肯,金桂说他嫌脏了,再必是图安逸,怕夜里劳动伏侍,又骂说: "你那没见世面的主子,见一个,爱一个,把我的人霸占了去,又不叫你来.到底是什么主意, 想必是逼我死罢了."薛蟠听了这话,又怕闹黄了宝蟾之事,忙又赶来骂香菱:" 不识抬举!再不去便要打了!"香菱无奈,只得抱了铺盖来.金桂命他在地下铺睡.香菱无奈,只得依命.刚睡下,便叫倒茶,一时又叫捶腿,如是一夜七八次,总不使其安逸稳卧片时.那薛蟠得了宝蟾,如获珍宝,一概都置之不顾.恨的金桂暗暗的发恨道:"且叫你乐这几天,等我慢慢的摆布了来,那时可别怨我!"一面隐忍,一面设计摆布香菱.
  半月光景, 忽又装起病来,只说心疼难忍,四肢不能转动.请医疗治不效,众人都说是香菱气的. 闹了两日,忽又从金桂的枕头内抖出纸人来,上面写着金桂的年庚八字,有五根针钉在心窝并四肢骨节等处.于是众人反乱起来,当作新闻,先报与薛姨妈 .薛姨妈先忙手忙脚的,薛蟠自然更乱起来,立刻要拷打众人.金桂笑道:"何必冤枉众人,大约是宝蟾的镇魇法儿."薛蟠道:"他这些时并没有多空儿在你房里,何苦赖好人 . "金桂冷笑道:"除了他还有谁,莫不是我自己不成!虽有别人,谁可敢进我的房呢." 薛蟠道:"香菱如今是天天跟着你,他自然知道,先拷问他就知道了."金桂冷笑道:"拷问谁, 谁肯认?依我说竟装个不知道,大家丢开手罢了.横竖治死我也没什么要紧,乐得再娶好的.若据良心上说,左不过你三个多嫌我一个."说着,一面痛哭起来.薛蟠更被这一席话激怒, 顺手抓起一根门闩来,一径抢步找着香菱,不容分说便劈头劈面打起来,一口咬定是香菱所施.香菱叫屈,薛姨妈跑来禁喝说:"不问明白,你就打起人来了. 这丫头伏侍了你这几年,那一点不周到,不尽心?他岂肯如今作这没良心的事!你且问个清浑皂白, 再动粗卤."金桂听见他婆婆如此说着,怕薛蟠耳软心活,便益发嚎啕大哭起来, 一面又哭喊说:"这半个多月把我的宝蟾霸占了去,不容他进我的房,唯有秋菱跟着我睡. 我要拷问宝蟾,你又护到头里.你这会子又赌气打他去.治死我,再拣富贵的标致的娶来就是了, 何苦作出这些把戏来!"薛蟠听了这些话,越发着了急. 薛姨妈听见金桂句句挟制着儿子,百般恶赖的样子,十分可恨.无奈儿子偏不硬气,已是被他挟制软惯了. 如今又勾搭上了丫头,被他说霸占了去,他自己反要占温柔让夫之礼. 这魇魔法究竟不知谁作的,实是俗语说的"清官难断家务事",此事正是公婆难断床帏事了.因此无法,只得赌气喝骂薛蟠说:"不争气的孽障!骚狗也比你体面些!谁知你三不知的把陪房丫头也摸索上了, 叫老婆说嘴霸占了丫头,什么脸出去见人!也不知谁使的法子,也不问青红皂白,好歹就打人.我知道你是个得新弃旧的东西,白辜负了我当日的心.他既不好,你也不许打,我立即叫人牙子来卖了他,你就心净了."说着,命香菱"收拾了东西跟我来",一面叫人去,"快叫个人牙子来,多少卖几两银子,拔去肉中刺,眼中钉,大家过太平日子."薛蟠见母亲动了气,早也低下头了.金桂听了这话, 便隔着窗子往外哭道:"你老人家只管卖人,不必说着一个扯着一个的.我们很是那吃醋拈酸容不下人的不成, 怎么`拔出肉中刺,眼中钉'?是谁的钉,谁的刺?但凡多嫌着他,也不肯把我的丫头也收在房里了."薛姨妈听说,气的身战气咽道:"这是谁家的规矩?婆婆这里说话,媳妇隔着窗子拌嘴.亏你是旧家人家的女儿!满嘴里大呼小喊 ,说的是些什么!"薛蟠急的跺脚说:"罢哟,罢哟!看人听见笑话."金桂意谓一不作,二不休,越发发泼喊起来了,说:"我不怕人笑话!你的小老婆治我害我,我倒怕人笑话了 !再不然,留下他,就卖了我.谁还不知道你薛家有钱,行动拿钱垫人,又有好亲戚挟制着别人. 你不趁早施为,还等什么?嫌我不好,谁叫你们瞎了眼,三求四告的跑了我们家作什么去了!这会子人也来了,金的银的也赔了,略有个眼睛鼻子的也霸占去了,该挤发我了!"一面哭喊,一面滚揉,自己拍打.薛蟠急的说又不好,劝又不好,打又不好, 央告又不好,只是出入咳声叹气,抱怨说运气不好.当下薛姨妈早被薛宝钗劝进去了, 只命人来卖香菱. 宝钗笑道:"咱们家从来只知买人,并不知卖人之说.妈可是气的胡涂了, 倘或叫人听见,岂不笑话.哥哥嫂子嫌他不好,留下我使唤,我正也没人使呢." 薛姨妈道:"留着他还是淘气,不如打发了他倒干净."宝钗笑道:"他跟着我也是一样, 横竖不叫他到前头去.从此断绝了他那里,也如卖了一般."香菱早已跑到薛姨妈跟前痛哭哀求, 只不愿出去,情愿跟着姑娘,薛姨妈也只得罢了.自此以后,香菱果跟随宝钗去了,把前面路径竟一心断绝.虽然如此,终不免对月伤悲,挑灯自叹.本来怯弱,虽在薛蟠房中几年,皆由血分中有病,是以并无胎孕.今复加以气怒伤感,内外折挫不堪 , 竟酿成干血之症,日渐羸瘦作烧,饮食懒进,请医诊视服药亦不效验.那时金桂又吵闹了数次,气的薛姨妈母女惟暗自垂泪,怨命而已.薛蟠虽曾仗着酒胆挺撞过两三次, 持棍欲打,那金桂便递与他身子随意叫打,这里持刀欲杀时,便伸与他脖项.薛蟠也实不能下手,只得乱闹了一阵罢了.如今习惯成自然,反使金桂越发长了威风,薛蟠越发软了气骨. 虽是香菱犹在,却亦如不在的一般,虽不能十分畅快,就不觉的碍眼了,且姑置不究.如此又渐次寻趁宝蟾.宝蟾却不比香菱的情性,最是个烈火干柴,既和薛蟠情投意合,便把金桂忘在脑后.近见金桂又作践他,他便不肯服低容让半点.先是一冲一撞的拌嘴,后来金桂气急了,甚至于骂,再至于打.他虽不敢还言还手,便大撒泼性, 拾头打滚,寻死觅活,昼则刀剪,夜则绳索,无所不闹.薛蟠此时一身难以两顾,惟徘徊观望于二者之间, 十分闹的无法,便出门躲在外厢.金桂不发作性气,有时欢喜,便纠聚人来斗纸牌, 掷骰子作乐.又生平最喜啃骨头,每日务要杀鸡鸭,将肉赏人吃,只单以油炸焦骨头下酒.吃的不奈烦或动了气,便肆行海骂,说:"有别的忘八粉头乐的,我为什么不乐!"薛家母女总不去理他.薛蟠亦无别法,惟日夜悔恨不该娶这搅家星罢了 ,都是一时没了主意.于是宁荣二宅之人,上上下下,无有不知,无有不叹者.
  此时宝玉已过了百日, 出门行走.亦曾过来见过金桂,"举止形容也不怪厉,一般是鲜花嫩柳, 与众姊妹不差上下的人,焉得这等样情性,可为奇之至极."因此心下纳闷. 这日与王夫人请安去,又正遇见迎春奶娘来家请安,说起孙绍祖甚属不端,"姑娘惟有背地里淌眼抹泪的, 只要接了来家散诞两日."王夫人因说:"我正要这两日接他去, 只因七事八事的都不遂心,所以就忘了.前儿宝玉去了,回来也曾说过的.明日是个好日子, 就接去."正说着,贾母打发人来找宝玉,说:"明儿一早往天齐庙还愿."宝玉如今巴不得各处去逛逛,听见如此,喜的一夜不曾合眼,盼明不明的.
  次日一早,梳洗穿带已毕,随了两三个老嬷嬷坐车出西城门外天齐庙来烧香还愿 .这庙里已是昨日预备停妥的.宝玉天生性怯,不敢近狰狞神鬼之像.这天齐庙本系前朝所修, 极其宏壮.如今年深岁久,又极其荒凉.里面泥胎塑像皆极其凶恶,是以忙忙的焚过纸马钱粮, 便退至道院歇息.一时吃过饭,众嬷嬷和李贵等人围随宝玉到处散诞顽耍了一回.宝玉困倦,复回至静室安歇.众嬷嬷生恐他睡着了,便请当家的老王道士来陪他说话儿. 这老王道士专意在江湖上卖药,弄些海上方治人射利,这庙外现挂着招牌,丸散膏丹,色色俱备,亦长在宁荣两宅走动熟惯,都与他起了个浑号,唤他作" 王一贴" ,言他的膏药灵验,只一贴百病皆除之意.当下王一贴进来,宝玉正歪在炕上想睡, 李贵等正说"哥儿别睡着了",厮混着.看见王一贴进来,都笑道:"来的好,来的好.王师父,你极会说古记的,说一个与我们小爷听听."王一贴笑道:"正是呢.哥儿别睡,仔细肚里面筋作怪."说着,满屋里人都笑了.宝玉也笑着起身整衣.王一贴喝命徒弟们快泡好酽茶来.茗烟道:"我们爷不吃你的茶,连这屋里坐着还嫌膏药气息呢."王一贴笑道: "没当家花花的,膏药从不拿进这屋里来的.知道哥儿今日必来,头三五天就拿香熏了又熏的."宝玉道:"可是呢,天天只听见你的膏药好,到底治什么病?"王一贴道: "哥儿若问我的膏药,说来话长,其中细理,一言难尽.共药一百二十味,君臣相际,宾客得宜,温凉兼用,贵贱殊方.内则调元补气,开胃口,养荣卫,宁神安志,去寒去暑,化食化痰,外则和血脉,舒筋络,出死肌,生新肉,去风散毒.其效如神,贴过的便知 ."宝玉道:"我不信一张膏药就治这些病.我且问你,倒有一种病可也贴的好么?"王一贴道:"百病千灾,无不立效.若不见效,哥儿只管揪着胡子打我这老脸,拆我这庙何如 ?只说出病源来."宝玉笑道:"你猜,若你猜的着,便贴的好了."王一贴听了,寻思一会 , 笑道:"这倒难猜,只怕膏药有些不灵了."宝玉命李贵等:"你们且出去散散.这屋里人多,越发蒸臭了."李贵等听说,且都出去自便,只留下茗烟一人.这茗烟手内点着一枝梦甜香, 宝玉命他坐在身旁,却倚在他身上.王一贴心有所动,便笑嘻嘻走近前来, 悄悄的说道: "我可猜着了.想是哥儿如今有了房中的事情,要滋助的药,可是不是?" 话犹未完, 茗烟先喝道:"该死,打嘴!"宝玉犹未解,忙问:"他说什么?"茗烟道:"信他胡说."唬的王一贴不敢再问,只说:"哥儿明说了罢."宝玉道:"我问你,可有贴女人的妒病方子没有? "王一贴听说,拍手笑道:"这可罢了.不但说没有方子,就是听也没有听见过. "宝玉笑道:"这样还算不得什么."王一贴又忙道:"贴妒的膏药倒没经过,倒有一种汤药或者可医, 只是慢些儿,不能立竿见影的效验."宝玉道:"什么汤药,怎么吃法?"王一贴道:"这叫做`疗妒汤':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 ,梨熟为度,每日清早吃这么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宝玉道:"这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见效. "王一贴道:"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横竖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 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 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说着,宝玉茗烟都大笑不止,骂"油嘴的牛头" .王一贴笑道:"不过是闲着解午盹罢了,有什么关系.说笑了你们就值钱.实告你们说, 连膏药也是假的.我有真药,我还吃了作神仙呢.有真的,跑到这里来混?"正说着,吉时已到,请宝玉出去焚化钱粮散福.功课完毕,方进城回家.
  那时迎春已来家好半日, 孙家的婆娘媳妇等人已待过晚饭,打发回家去了.迎春方哭哭啼啼的在王夫人房中诉委曲,说孙绍祖"一味好色,好赌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 略劝过两三次,便骂我是`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又说老爷曾收着他五千银子, 不该使了他的.如今他来要了两三次不得,他便指着我的脸说道:`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买给我的.好不好,打一顿撵在下房里睡去.当日有你爷爷在时,希图上我们的富贵,赶着相与的.论理我和你父亲是一辈 , 如今强压我的头,卖了一辈.又不该作了这门亲,倒没的叫人看着赶势利似的.'"一行说, 一行哭的呜呜咽咽,连王夫人并众姊妹无不落泪.王夫人只得用言语解劝说:" 已是遇见了这不晓事的人, 可怎么样呢.想当日你叔叔也曾劝过大老爷,不叫作这门亲的.大老爷执意不听,一心情愿,到底作不好了.我的儿,这也是你的命."迎春哭道: "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不好!从小儿没了娘,幸而过婶子这边过了几年心净日子,如今偏又是这么个结果!"王夫人一面劝解,一面问他随意要在那里安歇.迎春道:"乍乍的离了姊妹们, 只是眠思梦想.二则还记挂着我的屋子,还得在园里旧房子里住得三五天, 死也甘心了.不知下次还可能得住不得住了呢!"王夫人忙劝道:"快休乱说.不过年轻的夫妻们, 闲牙斗齿,亦是万万人之常事,何必说这丧话."仍命人忙忙的收拾紫菱洲房屋, 命姊妹们陪伴着解释,又吩咐宝玉:"不许在老太太跟前走漏一些风声,倘或老太太知道了这些事, 都是你说的."宝玉唯唯的听命.迎春是夕仍在旧馆安歇.众姊妹等更加亲热异常.一连住了三日,才往邢夫人那边去.先辞过贾母及王夫人,然后与众姊妹分别,更皆悲伤不舍.还是王夫人薛姨妈等安慰劝释,方止住了过那边去.又在邢夫人处住了两日,就有孙绍祖的人来接去.迎春虽不愿去,无奈惧孙绍祖之恶,只得勉强忍情作辞了.邢夫人本不在意,也不问其夫妻和睦,家务烦难,只面情塞责而已 .终不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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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6 17:32: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一回 占旺相四美钓游鱼 奉严词两番入家塾

  且说迎春归去之后,邢夫人象没有这事,倒是王夫人抚养了一场,却甚实伤感,在房中自己叹息了一回.只见宝玉走来请安,看见王夫人脸上似有泪痕,也不敢坐,只在旁边站着.王夫人叫他坐下,宝玉才捱上炕来,就在王夫人身旁坐了.王夫人见他呆呆的瞅着,似有欲言不言的光景,便道:"你又为什么这样呆呆的?"宝玉道:"并不为什么 ,只是昨儿听见二姐姐这种光景,我实在替他受不得.虽不敢告诉老太太,却这两夜只是睡不着. 我想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那里受得这样的委屈.况且二姐姐是个最懦弱的人, 向来不会和人拌嘴,偏偏儿的遇见这样没人心的东西,竟一点儿不知道女人的苦处. "说着,几乎滴下泪来.王夫人道:"这也是没法儿的事.俗语说的,`嫁出去的女孩儿泼出去的水' ,叫我能怎么样呢."宝玉道:"我昨儿夜里倒想了一个主意:咱们索性回明了老太太, 把二姐姐接回来,还叫他紫菱洲住着,仍旧我们姐妹弟兄们一块儿吃, 一块儿顽,省得受孙家那混帐行子的气.等他来接,咱们硬不叫他去.由他接一百回, 咱们留一百回,只说是老太太的主意.这个岂不好呢!"王夫人听了,又好笑,又好恼, 说道:"你又发了呆气了,混说的是什么!大凡做了女孩儿,终久是要出门子的,嫁到人家去,娘家那里顾得,也只好看他自己的命运,碰得好就好,碰得不好也就没法儿 .你难道没听见人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里个个都象你大姐姐做娘娘呢.况且你二姐姐是新媳妇,孙姑爷也还是年轻的人,各人有各人的脾气,新来乍到,自然要有些扭别的.过几年大家摸着脾气儿,生儿长女以后,那就好了.你断断不许在老太太跟前说起半个字, 我知道了是不依你的.快去干你的去罢,不要在这里混说."说得宝玉也不敢作声,坐了一回,无精打彩的出来了.憋着一肚子闷气,无处可泄,走到园中,一径往潇湘馆来.
  刚进了门, 便放声大哭起来.黛玉正在梳洗才毕,见宝玉这个光景,倒吓了一跳, 问: "是怎么了?和谁怄了气了?"连问几声.宝玉低着头,伏在桌子上,呜呜咽咽,哭的说不出话来.黛玉便在椅子上怔怔的瞅着他,一会子问道:"到底是别人和你怄了气了 ,还是我得罪了你呢?"宝玉摇手道:"都不是,都不是."黛玉道:"那么着为什么这么伤起心来? "宝玉道:"我只想着咱们大家越早些死的越好,活着真真没有趣儿!"黛玉听了这话, 更觉惊讶,道:"这是什么话,你真正发了疯了不成!"宝玉道:"也并不是我发疯,我告诉你你也不能不伤心.前儿二姐姐回来的样子和那些话,你也都听见看见了. 我想人到了大的时候,为什么要嫁?嫁出去受人家这般苦楚!还记得咱们初结`海棠社 '的时候,大家吟诗做东道,那时候何等热闹.如今宝姐姐家去了,连香菱也不能过来, 二姐姐又出了门子了, 几个知心知意的人都不在一处,弄得这样光景.我原打算去告诉老太太接二姐姐回来,谁知太太不依,倒说我呆,混说,我又不敢言语.这不多几时, 你瞧瞧, 园中光景,已经大变了.若再过几年,又不知怎么样了.故此越想不由人不心里难受起来. "黛玉听了这番言语,把头渐渐的低了下去,身子渐渐的退至炕上,一言不发,叹了口气,便向里躺下去了.
  紫鹃刚拿进茶来,见他两个这样,正在纳闷.只见袭人来了,进来看见宝玉,便道: "二爷在这里呢么,老太太那里叫呢.我估量着二爷就是在这里."黛玉听见是袭人,便欠身起来让坐. 黛玉的两个眼圈儿已经哭的通红了.宝玉看见道:"妹妹,我刚才说的不过是些呆话, 你也不用伤心.你要想我的话时,身子更要保重才好.你歇歇儿罢,老太太那边叫我, 我看看去就来."说着,往外走了.袭人悄问黛玉道:"你两个人又为什么?"黛玉道:"他为他二姐姐伤心,我是刚才眼睛发痒揉的,并不为什么."袭人也不言语, 忙跟了宝玉出来,各自散了.宝玉来到贾母那边,贾母却已经歇晌,只得回到怡红院.到了午后,宝玉睡了中觉起来,甚觉无聊,随手拿了一本书看.袭人见他看书,忙去沏茶伺候.谁知宝玉拿的那本书却是<<古乐府>>,随手翻来,正看见曹孟德"对酒当歌 ,人生几何"一首,不觉刺心.因放下这一本,又拿一本看时,却是晋文,翻了几页,忽然把书掩上,托着腮,只管痴痴的坐着.袭人倒了茶来,见他这般光景便道:"你为什么又不看了?"宝玉也不答言,接过茶来喝了一口,便放下了.袭人一时摸不着头脑,也只管站在旁边呆呆的看着他. 忽见宝玉站起来,嘴里咕咕哝哝的说道:"好一个`放浪形骸之外' !"袭人听了,又好笑,又不敢问他,只得劝道:"你若不爱看这些书,不如还到园里逛逛,也省得闷出毛病来."那宝玉只管口中答应,只管出着神往外走了.
  一时走到沁芳亭, 但见萧疏景象,人去房空.又来至蘅芜院,更是香草依然,门窗掩闭. 转过藕香榭来,远远的只见几个人在蓼溆一带栏杆上靠着,有几个小丫头蹲在地下找东西.宝玉轻轻的走在假山背后听着.只听一个说道:"看他?上来不?上来." 好似李纹的语音.一个笑道:"好,下去了.我知道他不上来的."这个却是探春的声音. 一个又道: "是了,姐姐你别动,只管等着.他横竖上来."一个又说:"上来了."这两个是李绮邢岫烟的声儿. 宝玉忍不住,拾了一块小砖头儿,往那水里一撂,咕咚一声,四个人都吓了一跳,惊讶道:"这是谁这么促狭?唬了我们一跳."宝玉笑着从山子后直跳出来, 笑道:"你们好乐啊,怎么不叫我一声儿?"探春道:"我就知道再不是别人,必是二哥哥这样淘气.没什么说的,你好好儿的赔我们的鱼罢.刚才一个鱼上来,刚刚儿的要钓着,叫你唬跑了."宝玉笑道:"你们在这里顽竟不找我,我还要罚你们呢."大家笑了一回.宝玉道:"咱们大家今儿钓鱼占占谁的运气好.看谁钓得着就是他今年的运气好,钓不着就是他今年运气不好.咱们谁先钓?"探春便让李纹,李纹不肯.探春笑道:" 这样就是我先钓."回头向宝玉说道:"二哥哥,你再赶走了我的鱼,我可不依了."宝玉道:"头里原是我要唬你们顽,这会子你只管钓罢."探春把丝绳抛下,没十来句话的工夫,就有一个杨叶窜儿吞着钩子把漂儿坠下去,探春把竿一挑,往地下一撩,却活迸的 . 侍书在满地上乱抓,两手捧着,搁在小磁坛内清水养着.探春把钓竿递与李纹.李纹也把钓竿垂下,但觉丝儿一动,忙挑起来,却是个空钩子.又垂下去,半晌钩丝一动,又挑起来,还是空钩子.李纹把那钩子拿上来一瞧,原来往里钩了.李纹笑道:"怪不得钓不着."忙叫素云把钩子敲好了,换上新虫子,上边贴好了苇片儿.垂下去一会儿,见苇片直沉下去, 急忙提起来,倒是一个二寸长的鲫瓜儿.李纹笑着道:"宝哥哥钓罢."宝玉道: "索性三妹妹和邢妹妹钓了我再钓."岫烟却不答言.只见李绮道:"宝哥哥先钓罢."说着水面上起了一个泡儿.探春道:"不必尽着让了.你看那鱼都在三妹妹那边呢 , 还是三妹妹快着钓罢."李绮笑着接了钓竿儿,果然沉下去就钓了一个.然后岫烟也钓着了一个,随将竿子仍旧递给探春,探春才递与宝玉.宝玉道:"我是要做姜太公的. " 便走下石矶,坐在池边钓起来,岂知那水里的鱼看见人影儿,都躲到别处去了.宝玉抡着钓竿等了半天,那钓丝儿动也不动.刚有一个鱼儿在水边吐沫,宝玉把竿子一幌, 又唬走了. 急的宝玉道:"我最是个性儿急的人,他偏性儿慢,这可怎么样呢.好鱼儿, 快来罢!你也成全成全我呢."说得四人都笑了.一言未了,只见钓丝微微一动.宝玉喜得满怀, 用力往上一兜,把钓竿往石上一碰,折作两段,丝也振断了,钩子也不知往那里去了. 众人越发笑起来.探春道:"再没见象你这样卤人."正说着,只见麝月慌慌张张的跑来说:"二爷,老太太醒了,叫你快去呢."五个人都唬了一跳.探春便问麝月道: " 老太太叫二爷什么事?"麝月道:"我也不知道.就只听见说是什么闹破了,叫宝玉来问,还要叫琏二奶奶一块儿查问呢."吓得宝玉发了一回呆,说道:"不知又是那个丫头遭了瘟了. "探春道:"不知什么事,二哥哥你快去,有什么信儿,先叫麝月来告诉我们一声儿."说着,便同李纹李绮岫烟走了.
  宝玉走到贾母房中, 只见王夫人陪着贾母摸牌.宝玉看见无事,才把心放下了一半. 贾母见他进来,便问道:"你前年那一次大病的时候,后来亏了一个疯和尚和个瘸道士治好了的. 那会子病里,你觉得是怎么样?"宝玉想了一回,道:"我记得得病的时候儿,好好的站着,倒象背地里有人把我拦头一棍,疼的眼睛前头漆黑,看见满屋子里都是些青面獠牙,拿刀举棒的恶鬼.躺在炕上,觉得脑袋上加了几个脑箍似的.以后便疼的任什么不知道了. 到好的时候,又记得堂屋里一片金光直照到我房里来,那些鬼都跑着躲避, 便不见了.我的头也不疼了,心上也就清楚了."贾母告诉王夫人道:"这个样儿也就差不多了."
  说着凤姐也进来了,见了贾母,又回身见过了王夫人,说道:"老祖宗要问我什么? " 贾母道:"你前年害了邪病,你还记得怎么样?"凤姐儿笑道:"我也不很记得了.但觉自己身子不由自主, 倒象有些鬼怪拉拉扯扯要我杀人才好,有什么,拿什么,见什么, 杀什么.自己原觉很乏,只是不能住手."贾母道:"好的时候还记得么?"凤姐道:"好的时候好象空中有人说了几句话似的, 却不记得说什么来着."贾母道:"这么看起来竟是他了. 他姐儿两个病中的光景和才说的一样.这老东西竟这样坏心,宝玉枉认了他做干妈.倒是这个和尚道人,阿弥陀佛,才是救宝玉性命的,只是没有报答他."凤姐道 : "怎么老太太想起我们的病来呢?"贾母道:"你问你太太去,我懒待说."王夫人道:" 才刚老爷进来说起宝玉的干妈竟是个混帐东西, 邪魔外道的.如今闹破了,被锦衣府拿住送入刑部监,要问死罪的了,前几天被人告发的.那个人叫做什么潘三保,有一所房子卖与斜对过当铺里.这房子加了几倍价钱,潘三保还要加,当铺里那里还肯.潘三保便买嘱了这老东西, 因他常到当铺里去,那当铺里人的内眷都与他好的.他就使了个法儿,叫人家的内人便得了邪病,家翻宅乱起来.他又去说这个病他能治,就用些神马纸钱烧献了,果然见效.他又向人家内眷们要了十几两银子.岂知老佛爷有眼,应该败露了. 这一天急要回去,掉了一个绢包儿.当铺里人捡起来一看,里头有许多纸人, 还有四丸子很香的香. 正诧异着呢,那老东西倒回来找这绢包儿.这里的人就把他拿住, 身边一搜,搜出一个匣子,里面有象牙刻的一男一女,不穿衣服,光着身子的两个魔王, 还有七根朱红绣花针.立时送到锦衣府去,问出许多官员家大户太太姑娘们的隐情事来. 所以知会了营里,把他家中一抄,抄出好些泥塑的煞神,几匣子闹香.炕背后空屋子里挂着一盏七星灯, 灯下有几个草人,有头上戴着脑箍的,有胸前穿着钉子的, 有项上拴着锁子的.柜子里无数纸人儿,底下几篇小帐,上面记着某家验过,应找银若干.得人家油钱香分也不计其数.凤姐道:"咱们的病,一准是他.我记得咱们病后 , 那老妖精向赵姨娘处来过几次,要向赵姨娘讨银子,见了我,便脸上变貌变色,两眼黧鸡似的. 我当初还猜疑了几遍,总不知什么原故.如今说起来,却原来都是有因的. 但只我在这里当家,自然惹人恨怨,怪不得人治我.宝玉可和人有什么仇呢,忍得下这样毒手. "贾母道:"焉知不因我疼宝玉不疼环儿,竟给你们种了毒了呢."王夫人道:" 这老货已经问了罪, 决不好叫他来对证.没有对证,赵姨娘那里肯认帐.事情又大,闹出来,外面也不雅,等他自作自受,少不得要自己败露的."贾母道:"你这话说的也是, 这样事, 没有对证,也难作准.只是佛爷菩萨看的真,他们姐儿两个,如今又比谁不济了呢.罢了,过去的事,凤哥儿也不必提了.今日你和你太太都在我这边吃了晚饭再过去罢. "遂叫鸳鸯琥珀等传饭.凤姐赶忙笑道:"怎么老祖宗倒操起心来!"王夫人也笑了.只见外头几个媳妇伺候.凤姐连忙告诉小丫头子传饭:"我和太太都跟着老太太吃 ."正说着,只见玉钏儿走来对王夫人道:"老爷要找一件什么东西,请太太伺候了老太太的饭完了自己去找一找呢. "贾母道:"你去罢,保不住你老爷有要紧的事."王夫人答应着,便留下凤姐儿伺候,自己退了出来.
  回至房中,和贾政说了些闲话,把东西找了出来.贾政便问道:"迎儿已经回去了, 他在孙家怎么样? "王夫人道:"迎丫头一肚子眼泪,说孙姑爷凶横的了不得."因把迎春的话述了一遍.贾政叹道:"我原知不是对头,无奈大老爷已说定了,教我也没法.不过迎丫头受些委屈罢了."王夫人道:"这还是新媳妇,只指望他以后好了好."说着,嗤的一笑. 贾政道:"笑什么?"王夫人道:"我笑宝玉,今儿早起特特的到这屋里来,说的都是些孩子话. "贾政道:"他说什么?"王夫人把宝玉的言语笑述了一遍.贾政也忍不住的笑,因又说道:"你提宝玉,我正想起一件事来.这小孩子天天放在园里,也不是事 . 生女儿不得济,还是别人家的人,生儿若不济事,关系非浅.前日倒有人和我提起一位先生来,学问人品都是极好的,也是南边人.但我想南边先生性情最是和平,咱们城里的小孩, 个个踢天弄井,鬼聪明倒是有的,可以搪塞就搪塞过去了,胆子又大,先生再要不肯给没脸,一日哄哥儿似的,没的白耽误了.所以老辈子不肯请外头的先生,只在本家择出有年纪再有点学问的请来掌家塾.如今儒大太爷虽学问也只中平,但还弹压的住这些小孩子们, 不至以颟顸了事.我想宝玉闲着总不好,不如仍旧叫他家塾中读书去罢了. "王夫人道:"老爷说的很是.自从老爷外任去了,他又常病,竟耽搁了好几年.如今且在家学里温习温习,也是好的."贾政点头,又说些闲话,不题.
  且说宝玉次日起来,梳洗已毕,早有小厮们传进话来说:"老爷叫二爷说话."宝玉忙整理了衣服,来至贾政书房中,请了安站着.贾政道:"你近来作些什么功课?虽有几篇字,也算不得什么.我看你近来的光景,越发比头几年散荡了,况且每每听见你推病不肯念书. 如今可大好了,我还听见你天天在园子里和姊妹们顽顽笑笑,甚至和那些丫头们混闹, 把自己的正经事,总丢在脑袋后头.就是做得几句诗词,也并不怎么样, 有什么稀罕处!比如应试选举,到底以文章为主,你这上头倒没有一点儿工夫.我可嘱咐你:自今日起,再不许做诗做对的了,单要习学八股文章.限你一年,若毫无长进,你也不用念书了, 我也不愿有你这样的儿子了."遂叫李贵来,说:"明儿一早,传焙茗跟了宝玉去收拾应念的书籍,一齐拿过来我看看,亲自送他到家学里去."喝命宝玉:"去罢!明日起早来见我."宝玉听了,半日竟无一言可答,因回到怡红院来.
  袭人正在着急听信,见说取书,倒也欢喜.独是宝玉要人即刻送信与贾母,欲叫拦阻. 贾母得信,便命人叫宝玉来,告诉他说:"只管放心先去,别叫你老子生气.有什么难为你, 有我呢."宝玉没法,只得回来嘱咐了丫头们:"明日早早叫我,老爷要等着送我到家学里去呢."袭人等答应了,同麝月两个倒替着醒了一夜.
  次日一早,袭人便叫醒宝玉,梳洗了,换了衣服,打发小丫头子传了焙茗在二门上伺候, 拿着书籍等物.袭人又催了两遍,宝玉只得出来过贾政书房中来,先打听"老爷过来了没有?"书房中小厮答应:"方才一位清客相公请老爷回话,里边说梳洗呢,命清客相公出去候着去了. "宝玉听了,心里稍稍安顿,连忙到贾政这边来.恰好贾政着人来叫, 宝玉便跟着进去.贾政不免又嘱咐几句话,带了宝玉上了车,焙茗拿着书籍,一直到家塾中来.
  早有人先抢一步回代儒说:"老爷来了."代儒站起身来,贾政早已走入,向代儒请了安.代儒拉着手问了好,又问:"老太太近日安么?"宝玉过来也请了安.贾政站着,请代儒坐了,然后坐下.贾政道:"我今日自己送他来,因要求托一番.这孩子年纪也不小了, 到底要学个成人的举业,才是终身立身成名之事.如今他在家中只是和些孩子们混闹, 虽懂得几句诗词,也是胡诌乱道的,就是好了,也不过是风云月露,与一生的正事毫无关涉. "代儒道:"我看他相貌也还体面,灵性也还去得,为什么不念书,只是心野贪顽.诗词一道,不是学不得的,只要发达了以后,再学还不迟呢."贾政道:"原是如此.目今只求叫他读书,讲书,作文章.倘或不听教训,还求太爷认真的管教管教他,才不至有名无实的白耽误了他的一世. "说毕,站起来又作了一个揖,然后说了些闲话, 才辞了出去. 代儒送至门首,说:"老太太前替我问好请安罢."贾政答应着,自己上车去了.
  代儒回身进来,看见宝玉在西南角靠窗户摆着一张花梨小桌,右边堆下两套旧书 ,薄薄儿的一本文章,叫焙茗将纸墨笔砚都搁在抽屉里藏着.代儒道:"宝玉,我听见说你前儿有病,如今可大好了?"宝玉站起来道:"大好了."代儒道:"如今论起来,你可也该用功了.你父亲望你成人恳切的很.你且把从前念过的书,打头儿理一遍.每日早起理书, 饭后写字,晌午讲书,念几遍文章就是了."宝玉答应了个"是",回身坐下时,不免四面一看.见昔时金荣辈不见了几个,又添了几个小学生,都是些粗俗异常的.忽然想起秦钟来,如今没有一个做得伴说句知心话儿的,心上凄然不乐,却不敢作声,只是闷着看书.代儒告诉宝玉道:"今日头一天,早些放你家去罢.明日要讲书了.但是你又不是很愚夯的, 明日我倒要你先讲一两章书我听,试试你近来的工课何如,我才晓得你到怎么个分儿上头."说得宝玉心中乱跳.欲知明日听解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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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6 17:32: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二回 老学究讲义警顽心 病潇湘痴魂惊恶梦

  话说宝玉下学回来, 见了贾母.贾母笑道:"好了,如今野马上了笼头了.去罢,见见你老爷,回来散散儿去罢."宝玉答应着,去见贾政.贾政道:"这早晚就下了学了么? 师父给你定了工课没有? "宝玉道:"定了.早起理书,饭后写字,晌午讲书念文章."贾政听了, 点点头儿,因道:"去罢,还到老太太那边陪着坐坐去.你也该学些人功道理, 别一味的贪顽.晚上早些睡,天天上学早些起来.你听见了?"宝玉连忙答应几个"是", 退出来,忙忙又去见王夫人,又到贾母那边打了个照面儿.
  赶着出来, 恨不得一走就走到潇湘馆才好.刚进门口,便拍着手笑道:"我依旧回来了! "猛可里倒唬了黛玉一跳.紫鹃打起帘子,宝玉进来坐下.黛玉道:"我恍惚听见你念书去了. 这么早就回来了?"宝玉道:"嗳呀,了不得!我今儿不是被老爷叫了念书去了么,心上倒象没有和你们见面的日子了.好容易熬了一天,这会子瞧见你们,竟如死而复生的一样, 真真古人说`一日三秋,这话再不错的."黛玉道:"你上头去过了没有?"宝玉道:"都去过了."黛玉道:"别处呢?"宝玉道:"没有."黛玉道:"你也该瞧瞧他们去."宝玉道:"我这会子懒待动了,只和妹妹坐着说一会子话儿.罢老爷还叫早睡早起,只好明儿再瞧他们去了."黛玉道:"你坐坐儿,可是正该歇歇儿去了."宝玉道:"我那里是乏, 只是闷得慌.这会子咱们坐着才把闷散了,你又催起我来."黛玉微微的一笑, 因叫紫鹃:"把我的龙井茶给二爷沏一碗.二爷如今念书了,比不的头里."紫鹃笑着答应,去拿茶叶,叫小丫头子沏茶.宝玉接着说道:"还提什么念书,我最厌这些道学话. 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诓功名混饭吃也罢了,还要说代圣贤立言.好些的,不过拿些经书凑搭凑搭还罢了,更有一种可笑的,肚子里原没有什么,东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还自以为博奥.这那里是阐发圣贤的道理.目下老爷口口声声叫我学这个,我又不敢违拗,你这会子还提念书呢."黛玉道:"我们女孩儿家虽然不要这个,但小时跟着你们雨村先生念书,也曾看过.内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远的.那时候虽不大懂, 也觉得好,不可一概抹倒.况且你要取功名,这个也清贵些."宝玉听到这里,觉得不甚入耳, 因想黛玉从来不是这样人,怎么也这样势欲熏心起来?又不敢在他跟前驳回, 只在鼻子眼里笑了一声.正说着,忽听外面两个人说话,却是秋纹和紫鹃.只听秋纹道: "袭人姐姐叫我老太太那里接去,谁知却在这里."紫鹃道:"我们这里才沏了茶,索性让他喝了再去."说着,二人一齐进来.宝玉和秋纹笑道:"我就过去,又劳动你来找."秋纹未及答言,只见紫鹃道:"你快喝了茶去罢,人家都想了一天了."秋纹啐道 :"呸,好混帐丫头!"说的大家都笑了.宝玉起身才辞了出来.黛玉送到屋门口儿,紫鹃在台阶下站着,宝玉出去,才回房里来.
  却说宝玉回到怡红院中, 进了屋子,只见袭人从里间迎出来,便问:"回来了么?" 秋纹应道: "二爷早来了,在林姑娘那边来着."宝玉道:"今日有事没有?"袭人道:"事却没有. 方才太太叫鸳鸯姐姐来吩咐我们:如今老爷发狠叫你念书,如有丫鬟们再敢和你顽笑, 都要照着晴雯司棋的例办.我想,伏侍你一场,赚了这些言语,也没什么趣儿. "说着,便伤起心来.宝玉忙道:"好姐姐,你放心.我只好生念书,太太再不说你们了. 我今儿晚上还要看书,明日师父叫我讲书呢.我要使唤,横竖有麝月秋纹呢,你歇歇去罢."袭人道:"你要真肯念书,我们伏侍你也是欢喜的."宝玉听了,赶忙吃了晚饭 , 就叫点灯,把念过的"四书"翻出来.只是从何处看起?翻了一本,看去章章里头似乎明白,细按起来,却不很明白.看着小注,又看讲章,闹到梆子下来了,自己想道:"我在诗词上觉得很容易, 在这个上头竟没头脑."便坐着呆呆的呆想.袭人道:"歇歇罢,做工夫也不在这一时的."宝玉嘴里只管胡乱答应.麝月袭人才伏侍他睡下,两个才也睡了.及至睡醒一觉,听得宝玉炕上还是翻来复去.袭人道:"你还醒着呢么?你倒别混想了,养养神明儿好念书."宝玉道:"我也是这样想,只是睡不着.你来给我揭去一层被. " 袭人道:"天气不热,别揭罢."宝玉道:"我心里烦躁的很."自把被窝褪下来.袭人忙爬起来按住,把手去他头上一摸,觉得微微有些发烧.袭人道:"你别动了,有些发烧了 ."宝玉道:"可不是."袭人道:"这是怎么说呢!"宝玉道:"不怕,是我心烦的原故.你别吵嚷, 省得老爷知道了,必说我装病逃学,不然怎么病的这样巧.明儿好了,原到学里去就完事了."袭人也觉得可怜,说道:"我靠着你睡罢."便和宝玉捶了一回脊梁,不知不觉大家都睡着了. 直到红日高升,方才起来.宝玉道:"不好了,晚了!"急忙梳洗毕, 问了安, 就往学里来了.代儒已经变着脸,说:"怪不得你老爷生气,说你没出息.第二天你就懒惰, 这是什么时候才来!"宝玉把昨儿发烧的话说了一遍,方过去了,原旧念书.到了下晚,代儒道:"宝玉,有一章书你来讲讲."宝玉过来一看,却是"后生可畏"章 .宝玉心上说:"这还好,幸亏不是`学'`庸'."问道:"怎么讲呢?"代儒道:"你把节旨句子细细儿讲来."宝玉把这章先朗朗的念了一遍,说:"这章书是圣人劝勉后生,教他及时努力, 不要弄到......"说到这里,抬头向代儒一瞧.代儒觉得了,笑了一笑道:"你只管说,讲书是没有什么避忌的.<<礼记>>上说`临文不讳',只管说,`不要弄到'什么 ?"宝玉道:"不要弄到老大无成.先将`可畏'二字激发后生的志气,后把`不足畏'二字警惕后生的将来."说罢,看着代儒.代儒道:"也还罢了.串讲呢?"宝玉道:"圣人说,人生少时,心思才力,样样聪明能干,实在是可怕的.那里料得定他后来的日子不象我的今日.若是悠悠忽忽到了四十岁,又到五十岁,既不能够发达,这种人虽是他后生时象个有用的,到了那个时候,这一辈子就没有人怕他了."代儒笑道:"你方才节旨讲的倒清楚, 只是句子里有些孩子气.`无闻'二字不是不能发达做官的话.`闻'是实在自己能够明理见道,就不做官也是有`闻'了.不然,古圣贤有遁世不见知的,岂不是不做官的人, 难道也是`无闻'么?`不足畏'是使人料得定,方与`焉知'的`知'字对针,不是` 怕'的字眼.要从这里看出,方能入细.你懂得不懂得?"宝玉道:"懂得了."代儒道:"还有一章,你也讲一讲."代儒往前揭了一篇,指给宝玉.宝玉看是"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宝玉觉得这一章却有些刺心,便陪笑道:"这句话没有什么讲头."代儒道:"胡说! 譬如场中出了这个题目,也说没有做头么?"宝玉不得已,讲道:"是圣人看见人不肯好德,见了色便好的了不得.殊不想德是性中本有的东西,人偏都不肯好他.至于那个色呢, 虽也是从先天中带来,无人不好的.但是德乃天理,色是人欲,人那里肯把天理好的象人欲似的. 孔子虽是叹息的话,又是望人回转来的意思.并且见得人就有好德的好得终是浮浅, 直要象色一样的好起来,那才是真好呢."代儒道:"这也讲的罢了.我有句话问你:你既懂得圣人的话,为什么正犯着这两件病?我虽不在家中,你们老爷也不曾告诉我, 其实你的毛病我却尽知的.做一个人,怎么不望长进?你这会儿正是`后生可畏'的时候,`有闻'`不足畏'全在你自己做去了.我如今限你一个月,把念过的旧书全要理清,再念一个月文章.以后我要出题目叫你作文章了.如若懈怠,我是断乎不依的. 自古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你好生记着我的话."宝玉答应了,也只得天天按着功课干去.不提.
  且说宝玉上学之后, 怡红院中甚觉清净闲暇.袭人倒可做些活计,拿着针线要绣个槟榔包儿,想着如今宝玉有了工课,丫头们可也没有饥荒了.早要如此,晴雯何至弄到没有结果?兔死狐悲,不觉滴下泪来.忽又想到自己终身本不是宝玉的正配,原是偏房. 宝玉的为人,却还拿得住,只怕娶了一个利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后身.素来看着贾母王夫人光景及凤姐儿往往露出话来,自然是黛玉无疑了.那黛玉就是个多心人. 想到此际,脸红心热,拿着针不知戳到那里去了,便把活计放下,走到黛玉处去探探他的口气.
  黛玉正在那里看书, 见是袭人,欠身让坐.袭人也连忙迎上来问:"姑娘这几天身子可大好了?"黛玉道:"那里能够,不过略硬朗些.你在家里做什么呢?"袭人道:"如今宝二爷上了学, 房中一点事儿没有,因此来瞧瞧姑娘,说说话儿."说着,紫鹃拿茶来. 袭人忙站起来道: "妹妹坐着罢."因又笑道:"我前儿听见秋纹说,妹妹背地里说我们什么来着. "紫鹃也笑道:"姐姐信他的话!我说宝二爷上了学,宝姑娘又隔断了,连香菱也不过来,自然是闷的."袭人道:"你还提香菱呢,这才苦呢,撞着这位太岁奶奶,难为他怎么过!"把手伸着两个指头道:"说起来,比他还利害,连外头的脸面都不顾了." 黛玉接着道: "他也够受了,尤二姑娘怎么死了."袭人道:"可不是.想来都是一个人, 不过名分里头差些, 何苦这样毒?外面名声也不好听."黛玉从不闻袭人背地里说人, 今听此话有因,便说道:"这也难说.但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袭人道:"做了旁边人,心里先怯了,那里倒敢去欺负人呢."
  说着,只见一个婆子在院里问道:"这里是林姑娘的屋子么?"那位姐姐在这里呢? " 雪雁出来一看,模模糊糊认得是薛姨妈那边的人,便问道:"作什么?"婆子道:"我们姑娘打发来给这里林姑娘送东西的. "雪雁道:"略等等儿."雪雁进来回了黛玉,黛玉便叫领他进来.那婆子进来请了安,且不说送什么,只是觑着眼瞧黛玉,看的黛玉脸上倒不好意思起来, 因问道:"宝姑娘叫你来送什么?"婆子方笑着回道:"我们姑娘叫给姑娘送了一瓶儿蜜饯荔枝来. "回头又瞧见袭人,便问道:"这位姑娘不是宝二爷屋里的花姑娘么? "袭人笑道:"妈妈怎么认得我?"婆子笑道:"我们只在太太屋里看屋子, 不大跟太太姑娘出门, 所以姑娘们都不大认得.姑娘们碰着到我们那边去,我们都模糊记得. "说着,将一个瓶儿递给雪雁,又回头看看黛玉,因笑着向袭人道:"怨不得我们太太说这林姑娘和你们宝二爷是一对儿,原来真是天仙似的."袭人见他说话造次, 连忙岔道: "妈妈,你乏了,坐坐吃茶罢."那婆子笑嘻嘻的道:"我们那里忙呢,都张罗琴姑娘的事呢.姑娘还有两瓶荔枝,叫给宝二爷送去."说着,颤颤巍巍告辞出去.黛玉虽恼这婆子方才冒撞,但因是宝钗使来的,也不好怎么样他.等他出了屋门,才说一声道: "给你们姑娘道费心."那老婆子还只管嘴里咕咕哝哝的说:"这样好模样儿,除了宝玉, 什么人擎受的起."黛玉只装没听见.袭人笑道:"怎么人到了老来,就是混说白道的,叫人听着又生气,又好笑."一时雪雁拿过瓶子来与黛玉看.黛玉道:"我懒待吃, 拿了搁起去罢."又说了一回话,袭人才去了.
  一时晚妆将卸, 黛玉进了套间,猛抬头看见了荔枝瓶,不禁想起日间老婆子的一番混话,甚是刺心.当此黄昏人静,千愁万绪,堆上心来.想起自己身上不牢,年纪又大了.看宝玉的光景,心里虽没别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见有半点意思.深恨父母在时 ,何不早定了这头婚姻.又转念一想道:"倘若父母在时,别处定了婚姻,怎能够似宝玉这般人才心地,不如此时尚有可图."心内一上一下,辗转缠绵,竟象辘轳一般.叹了一回气,掉了几点泪,无情无绪,和衣倒下.
  不知不觉, 只见小丫头走来说道:"外面雨村贾老爷请姑娘."黛玉道:"我虽跟他读过书,却不比男学生,要见我作什么?况且他和舅舅往来,从未提起,我也不便见的. "因叫小丫头:"回复`身上有病不能出来',与我请安道谢就是了."小丫头道:"只怕要与姑娘道喜,南京还有人来接."说着,又见凤姐同邢夫人,王夫人,宝钗等都来笑道:" 我们一来道喜,二来送行."黛玉慌道:"你们说什么话?"凤姐道:"你还装什么呆.你难道不知道林姑爷升了湖北的粮道, 娶了一位继母,十分合心合意.如今想着你撂在这里, 不成事体,因托了贾雨村作媒,将你许了你继母的什么亲戚,还说是续弦,所以着人到这里来接你回去. 大约一到家中就要过去的,都是你继母作主.怕的是道儿上没有照应,还叫你琏二哥哥送去."说得黛玉一身冷汗.黛玉又恍惚父亲果在那里做官的样子,心上急着硬说道:"没有的事,都是凤姐姐混闹."只见邢夫人向王夫人使个眼色儿,"他还不信呢,咱们走罢."黛玉含着泪道:"二位舅母坐坐去."众人不言语,都冷笑而去. 黛玉此时心中干急,又说不出来,哽哽咽咽.恍惚又是和贾母在一处的似的,心中想道:"此事惟求老太太,或还可救."于是两腿跪下去,抱着贾母的腰说道:"老太太救我!我南边是死也不去的!况且有了继母,又不是我的亲娘.我是情愿跟着老太太一块儿的. "但见老太太呆着脸儿笑道:"这个不干我事."黛玉哭道:"老太太,这是什么事呢."老太太道:"续弦也好,倒多一副妆奁."黛玉哭道:"我若在老太太跟前,决不使这里分外的闲钱,只求老太太救我."贾母道:"不中用了.做了女人,终是要出嫁的,你孩子家, 不知道,在此地终非了局."黛玉道:"我在这里情愿自己做个奴婢过活,自做自吃, 也是愿意.只求老太太作主."老太太总不言语.黛玉抱着贾母的腰哭道:"老太太,你向来最是慈悲的,又最疼我的,到了紧急的时候怎么全不管!不要说我是你的外孙女儿, 是隔了一层了,我的娘是你的亲生女儿,看我娘分上,也该护庇些."说着,撞在怀里痛哭, 听见贾母道:"鸳鸯,你来送姑娘出去歇歇.我倒被他闹乏了."黛玉情知不是路了, 求去无用,不如寻个自尽,站起来往外就走.深痛自己没有亲娘,便是外祖母与舅母姊妹们,平时何等待的好,可见都是假的.又一想:"今日怎么独不见宝玉?或见一面,看他还有法儿?"便见宝玉站在面前,笑嘻嘻地说:"妹妹大喜呀."黛玉听了这一句话, 越发急了,也顾不得什么了,把宝玉紧紧拉住说:"好,宝玉,我今日才知道你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了."宝玉道:"我怎么无情无义?你既有了人家儿,咱们各自干各自的了. "黛玉越听越气,越没了主意,只得拉着宝玉哭道:"好哥哥,你叫我跟了谁去?" 宝玉道:"你要不去,就在这里住着.你原是许了我的,所以你才到我们这里来.我待你是怎么样的, 你也想想."黛玉恍惚又象果曾许过宝玉的,心内忽又转悲作喜,问宝玉道:"我是死活打定主意的了.你到底叫我去不去?"宝玉道:"我说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话,你就瞧瞧我的心."说着,就拿着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划,只见鲜血直流.黛玉吓得魂飞魄散, 忙用手握着宝玉的心窝,哭道:"你怎么做出这个事来,你先来杀了我罢!"宝玉道:"不怕,我拿我的心给你瞧."还把手在划开的地方儿乱抓.黛玉又颤又哭 ,又怕人撞破,抱住宝玉痛哭.宝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没有了,活不得了."说着,眼睛往上一翻, 咕咚就倒了.黛玉拼命放声大哭.只听见紫鹃叫道:"姑娘,姑娘,怎么魇住了?快醒醒儿脱了衣服睡罢."黛玉一翻身,却原来是一场恶梦.
  喉间犹是哽咽,心上还是乱跳,枕头上已经湿透,肩背身心,但觉冰冷.想了一回, " 父亲死得久了,与宝玉尚未放定,这是从那里说起?"又想梦中光景,无倚无靠,再真把宝玉死了, 那可怎么样好!一时痛定思痛,神魂俱乱.又哭了一回,遍身微微的出了一点儿汗,扎挣起来,把外罩大袄脱了,叫紫鹃盖好了被窝,又躺下去.翻来复去,那里睡得着. 只听得外面淅淅飒飒,又象风声,又象雨声.又停了一会子,又听得远远的吆呼声儿,却是紫鹃已在那里睡着,鼻息出入之声.自己扎挣着爬起来,围着被坐了一会 . 觉得窗缝里透进一缕凉风来,吹得寒毛直竖,便又躺下.正要朦胧睡去,听得竹枝上不知有多少家雀儿的声儿, 啾啾唧唧,叫个不住.那窗上的纸,隔着屉子,渐渐的透进清光来.
  黛玉此时已醒得双眸炯炯,一回儿咳嗽起来,连紫鹃都咳嗽醒了.紫鹃道:"姑娘, 你还没睡着么?又咳嗽起来了,想是着了风了.这会儿窗户纸发清了,也待好亮起来了 . 歇歇儿罢,养养神,别尽着想长想短的了."黛玉道:"我何尝不要睡,只是睡不着.你睡你的罢."说了又嗽起来.紫鹃见黛玉这般光景,心中也自伤感,睡不着了.听见黛玉又嗽,连忙起来,捧着痰盒.这时天已亮了.黛玉道:"你不睡了么?"紫鹃笑道:"天都亮了, 还睡什么呢."黛玉道:"既这样,你就把痰盒儿换了罢."紫鹃答应着,忙出来换了一个痰盒儿,将手里的这个盒儿放在桌上,开了套间门出来,仍旧带上门,放下撒花软帘, 出来叫醒雪雁.开了屋门去倒那盒子时,只见满盒子痰,痰中好些血星,唬了紫鹃一跳,不觉失声道:"嗳哟,这还了得!"黛玉里面接着问是什么,紫鹃自知失言,连忙改说道: "手里一滑,几乎撂了痰盒子."黛玉道:"不是盒子里的痰有了什么?"紫鹃道:" 没有什么."说着这句话时,心中一酸,那眼泪直流下来,声儿早已岔了.黛玉因为喉间有些甜腥, 早自疑惑,方才听见紫鹃在外边诧异,这会子又听见紫鹃说话声音带着悲惨的光景,心中觉了八九分,便叫紫鹃:"进来罢,外头看凉着."紫鹃答应了一声,这一声更比头里凄惨, 竟是鼻中酸楚之音.黛玉听了,凉了半截.看紫鹃推门进来时,尚拿手帕拭眼.黛玉道:"大清早起,好好的为什么哭?"紫鹃勉强笑道:"谁哭来早起起来眼睛里有些不舒服.姑娘今夜大概比往常醒的时候更大罢,我听见咳嗽了大半夜."黛玉道:"可不是,越要睡,越睡不着."紫鹃道:"姑娘身上不大好,依我说,还得自己开解着些. 身子是根本,俗语说的,`留得青山在,依旧有柴烧.'况这里自老太太,太太起,那个不疼姑娘. "只这一句话,又勾起黛玉的梦来.觉得心头一撞,眼中一黑,神色俱变, 紫鹃连忙端着痰盒, 雪雁捶着脊梁,半日才吐出一口痰来.痰中一缕紫血,簌簌乱跳. 紫鹃雪雁脸都唬黄了.两个旁边守着,黛玉便昏昏躺下.紫鹃看着不好,连忙努嘴叫雪雁叫人去.
  雪雁才出屋门,只见翠缕翠墨两个人笑嘻嘻的走来.翠缕便道:"林姑娘怎么这早晚还不出门? 我们姑娘和三姑娘都在四姑娘屋里讲究四姑娘画的那张园子景儿呢." 雪雁连忙摆手儿,翠缕翠墨二人倒都吓了一跳,说:"这是什么原故?"雪雁将方才的事 , 一一告诉他二人.二人都吐了吐舌头儿说:"这可不是顽的!你们怎么不告诉老太太去?这还了得!你们怎么这么糊涂."雪雁道:"我这里才要去,你们就来了."正说着,只听紫鹃叫道:"谁在外头说话?姑娘问呢."三个人连忙一齐进来.翠缕翠墨见黛玉盖着被躺在床上,见了他二人便说道:"谁告诉你们了?你们这样大惊小怪的."翠墨道:"我们姑娘和云姑娘才都在四姑娘屋里讲究四姑娘画的那张园子图儿, 叫我们来请姑娘来, 不知姑娘身上又欠安了."黛玉道:"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觉得身子略软些,躺躺儿就起来了.你们回去告诉三姑娘和云姑娘,饭后若无事,倒是请他们来这里坐坐罢. 宝二爷没到你们那边去? "二人答道:"没有."翠墨又道:"宝二爷这两天上了学了,老爷天天要查功课, 那里还能象从前那么乱跑呢."黛玉听了,默然不言.二人又略站了一回,都悄悄的退出来了.
  且说探春湘云正在惜春那边论评惜春所画大观园图,说这个多一点,那个少一点 ,这个太疏,那个太密.大家又议着题诗,着人去请黛玉商议.正说着,忽见翠缕翠墨二人回来,神色匆忙.湘云便先问道:"林姑娘怎么不来?"翠缕道:"林姑娘昨日夜里又犯了病了, 咳嗽了一夜.我们听见雪雁说,吐了一盒子痰血."探春听了诧异道:"这话真么?"翠缕道:"怎么不真."翠墨道:"我们刚才进去去瞧了瞧,颜色不成颜色,说话儿的气力儿都微了. "湘云道:"不好的这么着,怎么还能说话呢."探春道:"怎么你这么糊涂,不能说话不是已经......"说到这里却咽住了.惜春道:"林姐姐那样一个聪明人, 我看他总有些瞧不破,一点半点儿都要认起真来.天下事那里有多少真的呢."探春道 :"既这么着,咱们都过去看看.倘若病的利害,咱们好过去告诉大嫂子回老太太,传大夫进来瞧瞧,也得个主意."湘云道:"正是这样."惜春道:"姐姐们先去,我回来再过去 ."于是探春湘云扶了小丫头,都到潇湘馆来.进入房中,黛玉见他二人,不免又伤心起来. 因又转念想起梦中,连老太太尚且如此,何况他们.况且我不请他们,他们还不来呢. 心里虽是如此,脸上却碍不过去,只得勉强令紫鹃扶起,口中让坐.探春湘云都坐在床沿上,一头一个.看了黛玉这般光景,也自伤感.探春便道:"姐姐怎么身上又不舒服了? "黛玉道:"也没什么要紧,只是身子软得很."紫鹃在黛玉身后偷偷的用手指那痰盒儿. 湘云到底年轻,性情又兼直爽,伸手便把痰盒拿起来看.不看则已,看了唬的惊疑不止,说:"这是姐姐吐的?这还了得!"初时黛玉昏昏沉沉,吐了也没细看,此时见湘云这么说,回头看时,自己早已灰了一半.探春见湘云冒失,连忙解说道:"这不过是肺火上炎, 带出一半点来,也是常事.偏是云丫头,不拘什么,就这样蝎蝎螫螫的!"湘云红了脸,自悔失言.探春见黛玉精神短少,似有烦倦之意,连忙起身说道:"姐姐静静的养养神罢, 我们回来再瞧你."黛玉道:"累你两位惦着."探春又嘱咐紫鹃好生留神伏侍姑娘,紫鹃答应着.探春才要走,只听外面一个人嚷起来.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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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6 17:33: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三回 省宫闱贾元妃染恙 闹闺阃薛宝钗吞声

  话说探春湘云才要走时,忽听外面一个人嚷道:"你这不成人的小蹄子!你是个什么东西,来这园子里头混搅!"黛玉听了,大叫一声道:"这里住不得了."一手指着窗外 , 两眼反插上去.原来黛玉住在大观园中,虽靠着贾母疼爱,然在别人身上,凡事终是寸步留心.听见窗外老婆子这样骂着,在别人呢,一句是贴不上的,竟象专骂着自己的 .自思一个千金小姐,只因没了爹娘,不知何人指使这老婆子来这般辱骂,那里委屈得来,因此肝肠崩裂,哭晕去了.紫鹃只是哭叫:"姑娘怎么样了,快醒转来罢."探春也叫了一回.半晌,黛玉回过这口气,还说不出话来,那只手仍向窗外指着.
  探春会意,开门出去,看见老婆子手中拿着拐棍赶着一个不干不净的毛丫头道:" 我是为照管这园中的花果树木来到这里,你作什么来了!等我家去打你一个知道."这丫头扭着头, 把一个指头探在嘴里,瞅着老婆子笑.探春骂道:"你们这些人如今越发没了王法了,这里是你骂人的地方儿吗!"老婆子见是探春,连忙陪着笑脸儿说道:"刚才是我的外孙女儿,看见我来了他就跟了来.我怕他闹,所以才吆喝他回去,那里敢在这里骂人呢. "探春道:"不用多说了,快给我都出去.这里林姑娘身上不大好,还不快去么."老婆子答应了几个"是",说着一扭身去了.那丫头也就跑了.
  探春回来, 看见湘云拉着黛玉的手只管哭,紫鹃一手抱着黛玉,一手给黛玉揉胸口,黛玉的眼睛方渐渐的转过来了.探春笑道:"想是听见老婆子的话,你疑了心了么? "黛玉只摇摇头儿.探春道:"他是骂他外孙女儿,我才刚也听见了.这种东西说话再没有一点道理的,他们懂得什么避讳."黛玉听了点点头儿,拉着探春的手道:"妹妹.... . ."叫了一声,又不言语了.探春又道:"你别心烦.我来看你是姊妹们应该的,你又少人伏侍.只要你安心肯吃药,心上把喜欢事儿想想,能够一天一天的硬朗起来,大家依旧结社做诗,岂不好呢."湘云道:"可是三姐姐说的,那么着不乐?"黛玉哽咽道:"你们只顾要我喜欢,可怜我那里赶得上这日子,只怕不能够了!"探春道:"你这话说的太过了. 谁没个病儿灾儿的,那里就想到这里来了.你好生歇歇儿罢,我们到老太太那边, 回来再看你. 你要什么东西,只管叫紫鹃告诉我."黛玉流泪道:"好妹妹,你到老太太那里只说我请安, 身上略有点不好,不是什么大病,也不用老太太烦心的."探春答应道:"我知道,你只管养着罢."说着,才同湘云出去了.
  这里紫鹃扶着黛玉躺在床上,地下诸事,自有雪雁照料,自己只守着旁边,看着黛玉, 又是心酸,又不敢哭泣.那黛玉闭着眼躺了半晌,那里睡得着?觉得园里头平日只见寂寞,如今躺在床上,偏听得风声,虫鸣声,鸟语声,人走的脚步声,又象远远的孩子们啼哭声, 一阵一阵的聒噪的烦躁起来,因叫紫鹃放下帐子来.雪雁捧了一碗燕窝汤递与紫鹃,紫鹃隔着帐子轻轻问道:"姑娘喝一口汤罢?"黛玉微微应了一声.紫鹃复将汤递给雪雁,自己上来搀扶黛玉坐起,然后接过汤来,搁在唇边试了一试,一手搂着黛玉肩臂,一手端着汤送到唇边.黛玉微微睁眼喝了两三口,便摇摇头儿不喝了.紫鹃仍将碗递给雪雁,轻轻扶黛玉睡下.
  静了一时, 略觉安顿.只听窗外悄悄问道:"紫鹃妹妹在家么?"雪雁连忙出来,见是袭人,因悄悄说道:"姐姐屋里坐着."袭人也便悄悄问道:"姑娘怎么着?"一面走,一面雪雁告诉夜间及方才之事. 袭人听了这话,也唬怔了,因说道:"怪道刚才翠缕到我们那边, 说你们姑娘病了,唬的宝二爷连忙打发我来看看是怎么样."正说着,只见紫鹃从里间掀起帘子望外看, 见袭人,点头儿叫他.袭人轻轻走过来问道:"姑娘睡着了吗?"紫鹃点点头儿,问道:"姐姐才听见说了?"袭人也点点头儿,蹙着眉道:"终久怎么样好呢!那一位昨夜也把我唬了个半死儿."紫鹃忙问怎么了,袭人道:"昨日晚上睡觉还是好好儿的, 谁知半夜里一叠连声的嚷起心疼来,嘴里胡说白道,只说好象刀子割了去的似的.直闹到打亮梆子以后才好些了.你说唬人不唬人.今日不能上学,还要请大夫来吃药呢."正说着,只听黛玉在帐子里又咳嗽起来.紫鹃连忙过来捧痰盒儿接痰 .黛玉微微睁眼问道:"你和谁说话呢?"紫鹃道:"袭人姐姐来瞧姑娘来了."说着,袭人已走到床前. 黛玉命紫鹃扶起,一手指着床边,让袭人坐下.袭人侧身坐了,连忙陪着笑劝道:"姑娘倒还是躺着罢."黛玉道:"不妨,你们快别这样大惊小怪的.刚才是说谁半夜里心疼起来? "袭人道:是宝二爷偶然魇住了,不是认真怎么样."黛玉会意,知道是袭人怕自己又悬心的原故,又感激,又伤心.因趁势问道:"既是魇住了,不听见他还说什么? "袭人道:"也没说什么."黛玉点点头儿,迟了半日,叹了一声,才说道:"你们别告诉宝二爷说我不好, 看耽搁了他的工夫,又叫老爷生气."袭人答应了,又劝道:" 姑娘还是躺躺歇歇罢. "黛玉点头,命紫鹃扶着歪下.袭人不免坐在旁边,又宽慰了几句,然后告辞,回到怡红院,只说黛玉身上略觉不受用,也没什么大病.宝玉才放了心.
  且说探春湘云出了潇湘馆, 一路往贾母这边来.探春因嘱咐湘云道:"妹妹,回来见了老太太,别象刚才那样冒冒失失的了."湘云点头笑道:"知道了,我头里是叫他唬的忘了神了."说着,已到贾母那边.探春因提起黛玉的病来.贾母听了自是心烦,因说道: "偏是这两个玉儿多病多灾的.林丫头一来二去的大了,他这个身子也要紧.我看那孩子太是个心细."众人也不敢答言.贾母便向鸳鸯道:"你告诉他们,明儿大夫来瞧了宝玉, 就叫他到林姑娘那屋里去."鸳鸯答应着,出来告诉了婆子们,婆子们自去传话.这里探春湘云就跟着贾母吃了晚饭,然后同回园中去.不提.到了次日,大夫来了, 瞧了宝玉, 不过说饮食不调,着了点儿风邪,没大要紧,疏散疏散就好了.这里王夫人凤姐等一面遣人拿了方子回贾母,一面使人到潇湘馆告诉说大夫就过来.紫鹃答应了 ,连忙给黛玉盖好被窝,放下帐子.雪雁赶着收拾房里的东西.一时贾琏陪着大夫进来了, 便说道:"这位老爷是常来的,姑娘们不用回避."老婆子打起帘子,贾琏让着进入房中坐下.贾琏道"紫鹃姐姐,你先把姑娘的病势向王老爷说说."王大夫道:"且慢说. 等我诊了脉, 听我说了看是对不对,若有不合的地方,姑娘们再告诉我."紫鹃便向帐中扶出黛玉的一只手来, 搁在迎手上.紫鹃又把镯子连袖子轻轻的搂起,不叫压住了脉息. 那王大夫诊了好一回儿,又换那只手也诊了,便同贾琏出来,到外间屋里坐下, 说道: "六脉皆弦,因平日郁结所致."说着,紫鹃也出来站在里间门口.那王大夫便向紫鹃道: "这病时常应得头晕,减饮食,多梦,每到五更,必醒个几次.即日间听见不干自己的事, 也必要动气,且多疑多惧.不知者疑为性情乖诞,其实因肝阴亏损,心气衰耗, 都是这个病在那里作怪.不知是否?"紫鹃点点头儿,向贾琏道:"说的很是."王太医道:"既这样就是了."说毕起身,同贾琏往外书房去开方子.小厮们早已预备下一张梅红单帖,王太医吃了茶,因提笔先写道:
  六脉弦迟,素由积郁.左寸无力,心气已衰.关脉独洪,
  肝邪偏旺. 木气不能疏达,势必上侵脾土,饮食无味,甚至胜所不胜,肺金定受其殃.气不流精,凝而为痰,血随气
  涌,自然咳吐.理宜疏肝保肺,涵养心脾.虽有补剂,未可
  骤施.姑拟黑逍遥以开其先,复用归肺固金以继其后.不
  揣固陋, 俟高明裁服.又将七味药与引子写了.贾琏拿来看时,问道:"血势上冲, 柴胡使得么?"王大夫笑道:"二爷但知柴胡是升提之品,为吐衄所忌.岂知用鳖血拌炒 ,非柴胡不足宣少阳甲胆之气.以鳖血制之,使其不致升提,且能培养肝阴,制遏邪火. 所以<<内经>>说:`通因通用,塞因塞用.'柴胡用鳖血拌炒,正是`假周勃以安刘'的法子."贾琏点头道:"原来是这么着,这就是了."王夫人又道:"先请服两剂,再加减或再换方子罢. 我还有一点小事,不能久坐,容日再来请安."说着,贾琏送了出来,说道:" 舍弟的药就是那么着了? "王大夫道:"宝二爷倒没什么大病,大约再吃一剂就好了." 说着,上车而去.
  这里贾琏一面叫人抓药.一面回到房中告诉凤姐黛玉的病原与大夫用的药,述了一遍. 只见周瑞家的走来回了几件没要紧的事,贾琏听到一半,便说道:"你回二奶奶罢, 我还有事呢."说着就走了.周瑞家的回完了这件事,又说道:"我方才到林姑娘那边,看他那个病,竟是不好呢.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摸了摸身上,只剩得一把骨头.问问他,也没有话说,只是淌眼泪.回来紫鹃告诉我说:`姑娘现在病着,要什么自己又不肯要, 我打算要问二奶奶那里支用一两个月的月钱.如今吃药虽是公中的,零用也得几个钱. '我答应了他,替他来回奶奶."凤姐低了半日头,说道:"竟这么着罢:我送他几两银子使罢,也不用告诉林姑娘.这月钱却是不好支的,一个人开了例,要是都支起来,那如何使得呢.你不记得赵姨娘和三姑娘拌嘴了,也无非为的是月钱.况且近来你也知道,出去的多,进来的少,总绕不过弯儿来.不知道的,还说我打算的不好,更有那一种嚼舌根的,说我搬运到娘家去了.周嫂子,你倒是那里经手的人,这个自然还知道些. "周瑞家的道:"真正委屈死人!这样大门头儿,除了奶奶这样心计儿当家罢了.别说是女人当不来,就是三头六臂的男人,还撑不住呢.还说这些个混帐话."说着,又笑了一声,道:"奶奶还没听见呢,外头的人还更糊涂呢.前儿周瑞回家来,说起外头的人打谅着咱们府里不知怎么样有钱呢.也有说`贾府里的银库几间,金库几间,使的家伙都是金子镶了玉石嵌了的.'也有说`姑娘做了王妃,自然皇上家的东西分的了一半子给娘家. 前儿贵妃娘娘省亲回来,我们还亲见他带了几车金银回来,所以家里收拾摆设的水晶宫似的. 那日在庙里还愿,花了几万银子,只算得牛身上拔了一根毛罢咧.' 有人还说`他门前的狮子只怕还是玉石的呢.园子里还有金麒麟,叫人偷了一个去,如今剩下一个了.家里的奶奶姑娘不用说,就是屋里使唤的姑娘们,也是一点儿不动,喝酒下棋,弹琴画画,横竖有伏侍的人呢.单管穿罗罩纱,吃的戴的,都是人家不认得的. 那些哥儿姐儿们更不用说了, 要天上的月亮,也有人去拿下来给他顽.'还有歌儿呢, 说是` 宁国府,荣国府,金银财宝如粪土.吃不穷,穿不穷,算来......'"说到这里,猛然咽住.原来那时歌儿说道是"算来总是一场空".这周瑞家的说溜了嘴,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这话不好, 因咽住了.凤姐儿听了,已明白必是句不好的话了.也不便追问,因说道: "那都没要紧.只是这金麒麟的话从何而来?"周瑞家的笑道:"就是那庙里的老道士送给宝二爷的小金麒麟儿. 后来丢了几天,亏了史姑娘捡着还了他,外头就造出这个谣言来了.奶奶说这些人可笑不可笑?"凤姐道:"这些话倒不是可笑,倒是可怕的 . 咱们一日难似一日,外面还是这么讲究.俗语儿说的,`人怕出名猪怕壮',况且又是个虚名儿,终久还不知怎么样呢."周瑞家的道:"奶奶虑的也是.只是满城里茶坊酒铺儿以及各胡同儿都是这样说,并且不是一年了,那里握的住众人的嘴."凤姐点点头儿 ,因叫平儿称了几两银子,递给周瑞家的,道:"你先拿去交给紫鹃,只说我给他添补买东西的.若要官中的,只管要去,别提这月钱的话.他也是个伶透人,自然明白我的话. 我得了空儿,就去瞧姑娘去."周瑞家的接了银子,答应着自去.不提.
  且说贾琏走到外面, 只见一个小厮迎上来回道:"大老爷叫二爷说话呢."贾琏急忙过来,见了贾赦.贾赦道:"方才风闻宫里头传了一个太医院御医,两个吏目去看病, 想来不是宫女儿下人了.这几天娘娘宫里有什么信儿没有?"贾琏道:"没有."贾赦道: " 你去问问二老爷和你珍大哥.不然,还该叫人去到太医院里打听打听才是."贾琏答应了,一面吩咐人往太医院去,一面连忙去见贾政贾珍.贾政听了这话,因问道:"是那里来的风声?"贾琏道:"是大老爷才说的."贾政道:"你索性和你珍大哥到里头打听打听. "贾琏道:"我已经打发人往太医院打听去了."一面说着,一面退出来,去找贾珍. 只见贾珍迎面来了, 贾琏忙告诉贾珍.贾珍道:"我正为也听见这话,来回大老爷二老爷去的. "于是两个人同着来见贾政.贾政道:"如系元妃,少不得终有信的."说着,贾赦也过来了.到了晌午,打听的人尚未回来.门上人进来,回说:"有两个内相在外要见二位老爷呢."贾赦道:"请进来."门上的人领了老公进来.贾赦贾政迎至二门外,先请了娘娘的安,一面同着进来,走至厅上让了坐.老公道:"前日这里贵妃娘娘有些欠安. 昨日奉过旨意,宣召亲丁四人进里头探问.许各带丫头一人,余皆不用.亲丁男人只许在宫门外递个职名,请安听信,不得擅入.准于明日辰巳时进去,申酉时出来."贾政贾赦等站着听了旨意,复又坐下,让老公吃茶毕,老公辞了出去.
  贾赦贾政送出大门, 回来先禀贾母.贾母道:"亲丁四人,自然是我和你们两位太太了.那一个人呢?"众人也不敢答言,贾母想了一想,道:"必得是凤姐儿,他诸事有照应. 你们爷儿们各自商量去罢."贾赦贾政答应了出来,因派了贾琏贾蓉看家外,凡文字辈至草字辈一应都去.遂吩咐家人预备四乘绿轿,十余辆大车,明儿黎明伺候.家人答应去了. 贾赦贾政又进去回明老太太,辰巳时进去,申酉时出来,今日早些歇歇,明日好早些起来收拾进宫. 贾母道:"我知道,你们去罢."赦政等退出.这里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也都说了一会子元妃的病,又说了些闲话,才各自散了.
  次日黎明, 各间屋子丫头们将灯火俱已点齐,太太们各梳洗毕,爷们亦各整顿好了.一到卯初,林之孝和赖大进来,至二门口回道:"轿车俱已齐备,在门外伺候着呢." 不一时, 贾赦邢夫人也过来了.大家用了早饭.凤姐先扶老太太出来,众人围随,各带使女一人,缓缓前行.又命李贵等二人先骑马去外宫门接应,自己家眷随后.文字辈至草字辈各自登车骑马,跟着众家人,一齐去了.贾琏贾蓉在家中看家.
  且说贾家的车辆轿马俱在外西垣门口歇下等着.一回儿,有两个内监出来说:"贾府省亲的太太奶奶们, 着令入宫探问,爷们俱着令内宫门外请安,不得入见."门上人叫快进去. 贾府中四乘轿子跟着小内监前行,贾家爷们在轿后步行跟着,令众家人在外等候.走近宫门口,只见几个老公在门上坐着,见他们来了,便站起来说道:"贾府爷们至此."贾赦贾政便捱次立定.轿子抬至宫门口,便都出了轿.早有几个小内监引路, 贾母等各有丫头扶着步行.走至元妃寝宫,只见奎壁辉煌,琉璃照耀.又有两个小宫女儿传谕道: "只用请安,一概仪注都免."贾母等谢了恩,来至床前请安毕,元妃都赐了坐. 贾母等又告了坐.元妃便向贾母道:"近日身上可好?"贾母扶着小丫头,颤颤巍巍站起来, 答应道:"托娘娘洪福,起居尚健."元妃又向邢夫人王夫人问了好,邢王二夫人站着回了话.元妃又问凤姐家中过的日子若何,凤姐站起来回奏道:"尚可支持."元妃道:"这几年来难为你操心."凤姐正要站起来回奏,只见一个宫女传进许多职名,请娘娘龙目. 元妃看时,就是贾赦贾政等若干人.那元妃看了职名,眼圈儿一红,止不住流下泪来.宫女儿递过绢子,元妃一面拭泪,一面传谕道:"今日稍安,令他们外面暂歇 . "贾母等站起来,又谢了恩.元妃含泪道:"父女弟兄,反不如小家子得以常常亲近." 贾母等都忍着泪道: "娘娘不用悲伤,家中已托着娘娘的福多了."元妃又问:"宝玉近来若何?"贾母道:"近来颇肯念书.因他父亲逼得严紧,如今文字也都做上来了."元妃道: "这样才好."遂命外宫赐宴,便有两个宫女儿,四个小太监引了到一座宫里,已摆得齐整, 各按坐次坐了.不必细述.一时吃完了饭,贾母带着他婆媳三人谢过宴,又耽搁了一回.看看已近酉初,不敢羁留,俱各辞了出来.元妃命宫女儿引道,送至内宫门, 门外仍是四个小太监送出.贾母等依旧坐着轿子出来,贾赦接着,大伙儿一齐回去.到家又要安排明后日进宫,仍令照应齐集.不题.
  且说薛家夏金桂赶了薛蟠出去, 日间拌嘴没有对头,秋菱又住在宝钗那边去了, 只剩得宝蟾一人同住. 既给与薛蟠作妾,宝蟾的意气又不比从前了.金桂看去更是一个对头, 自己也后悔不来.一日,吃了几杯闷酒,躺在炕上,便要借那宝蟾做个醒酒汤儿, 因问着宝蟾道:"大爷前日出门,到底是到那里去?你自然是知道的了."宝蟾道:" 我那里知道.他在奶奶跟前还不说,谁知道他那些事!"金桂冷笑道:"如今还有什么奶奶太太的,都是你们的世界了.别人是惹不得的,有人护庇着,我也不敢去虎头上捉虱子.你还是我的丫头,问你一句话,你就和我摔脸子,说塞话.你既这么有势力,为什么不把我勒死了,你和秋菱不拘谁做了奶奶,那不清净了么!偏我又不死,碍着你们的道儿."宝蟾听了这话,那里受得住,便眼睛直直的瞅着金桂道:"奶奶这些闲话只好说给别人听去!我并没和奶奶说什么.奶奶不敢惹人家,何苦来拿着我们小软儿出气呢.正经的, 奶奶又装听不见,`没事人一大堆'了."说着,便哭天哭地起来.金桂越发性起, 便爬下炕来, 要打宝蟾.宝蟾也是夏家的风气,半点儿不让.金桂将桌椅杯盏,尽行打翻,那宝蟾只管喊冤叫屈,那里理会他半点儿.岂知薛姨妈在宝钗房中听见如此吵嚷, 叫香菱:"你去瞧瞧,且劝劝他."宝钗道:"使不得,妈妈别叫他去.他去了岂能劝他,那更是火上浇了油了. "薛姨妈道:"既这么样,我自己过去."宝钗道:"依我说妈妈也不用去, 由着他们闹去罢.这也是没法儿的事了."薛姨妈道:"这那里还了得!"说着,自己扶了丫头,往金桂这边来.宝钗只得也跟着过去,又嘱咐香菱道:"你在这里罢."
  母女同至金桂房门口, 听见里头正还嚷哭不止.薛姨妈道:"你们是怎么着,又这样家翻宅乱起来,这还象个人家儿吗!矮墙浅屋的,难道都不怕亲戚们听见笑话了么. "金桂屋里接声道:"我倒怕人笑话呢!只是这里扫帚颠倒竖,也没有主子,也没有奴才 , 也没有妻,没有妾,是个混帐世界了.我们夏家门子里没见过这样规矩,实在受不得你们家这样委屈了! "宝钗道:"大嫂子,妈妈因听见闹得慌,才过来的.就是问的急了些, 没有分清`奶奶`宝蟾'两字,也没有什么.如今且先把事情说开,大家和和气气的过日子, 也省的妈妈天天为咱们操心."那薛姨妈道:"是啊,先把事情说开了,你再问我的不是还不迟呢. "金桂道:"好姑娘,好姑娘,你是个大贤大德的.你日后必定有个好人家, 好女婿,决不象我这样守活寡,举眼无亲,叫人家骑上头来欺负我的.我是个没心眼儿的人,只求姑娘我说话别往死里挑捡,我从小儿到如今,没有爹娘教导.再者我们屋里老婆汉子大女人小女人的事, 姑娘也管不得!"宝钗听了这话,又是羞,又是气, 见他母亲这样光景,又是疼不过.因忍了气说道:"大嫂子,我劝你少说句儿罢.谁挑捡你? 又是谁欺负你?不要说是嫂子,就是秋菱我也从来没有加他一点声气儿的." 金桂听了这几句话, 更加拍着炕沿大哭起来,说:"我那里比得秋菱,连他脚底下的泥我还跟不上呢! 他是来久了的,知道姑娘的心事,又会献勤儿,我是新来的,又不会献勤儿, 如何拿我比他.何苦来,天下有几个都是贵妃的命,行点好儿罢!别修的象我嫁个糊涂行子守活寡, 那就是活活儿的现了眼了!"薛姨妈听到这里,万分气不过,便站起身来道:"不是我护着自己的女孩儿,他句句劝你,你却句句怄他.你有什么过不去, 不要寻他, 勒死我倒也是希松的."宝钗忙劝道:"妈妈,你老人家不用动气.咱们既来劝他,自己生气,倒多了层气.不如且出去,等嫂子歇歇儿再说."因吩咐宝蟾道:"你可别再多嘴了."跟了薛姨妈出得房来.
  走过院子里, 只见贾母身边的丫头同着秋菱迎面走来.薛姨妈道:"你从那里来, 老太太身上可安? "那丫头道:"老太太身上好,叫来请姨太太安,还谢谢前儿的荔枝, 还给琴姑娘道喜."宝钗道:"你多早晚来的?"那丫头道:"来了好一会子了."薛姨妈料他知道,红着脸说道:"这如今我们家里闹得也不象个过日子的人家了,叫你们那边听见笑话."丫头道:"姨太太说那里的话,谁家没个碟大碗小磕着碰着的呢.那是姨太太多心罢咧."说着,跟了回到薛姨妈房中,略坐了一回就去了.宝钗正嘱咐香菱些话,只听薛姨妈忽然叫道:"左肋疼痛的很."说着,便向炕上躺下.唬得宝钗香菱二人手足无措.要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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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6 17:33: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四回 试文字宝玉始提亲 探惊风贾环重结怨

  却说薛姨妈一时因被金桂这场气怄得肝气上逆,左肋作痛.宝钗明知是这个原故 , 也等不及医生来看,先叫人去买了几钱钩藤来,浓浓的煎了一碗,给他母亲吃了.又和秋菱给薛姨妈捶腿揉胸,停了一会儿,略觉安顿.这薛姨妈只是又悲又气,气的是金桂撒泼, 悲的是宝钗有涵养,倒觉可怜.宝钗又劝了一回,不知不觉的睡了一觉,肝气也渐渐平复了.宝钗便说道:"妈妈,你这种闲气不要放在心上才好.过几天走的动了, 乐得往那边老太太姨妈处去说说话儿散散闷也好.家里横竖有我和秋菱照看着,谅他也不敢怎么样."薛姨妈点点头道:"过两日看罢了."
  且说元妃疾愈之后, 家中俱各喜欢.过了几日,有几个老公走来,带着东西银两, 宣贵妃娘娘之命,因家中省问勤劳,俱有赏赐.把物件银两一一交代清楚.贾赦贾政等禀明了贾母, 一齐谢恩毕,太监吃了茶去了.大家回到贾母房中,说笑了一回.外面老婆子传进来说:"小厮们来回道,那边有人请大老爷说要紧的话呢."贾母便向贾赦道: "你去罢."贾赦答应着,退出来自去了.
  这里贾母忽然想起,和贾政笑道:"娘娘心里却甚实惦记着宝玉,前儿还特特的问他来着呢. "贾政陪笑道:"只是宝玉不大肯念书,辜负了娘娘的美意."贾母道:"我倒给他上了个好儿, 说他近日文章都做上来了."贾政笑道:"那里能象老太太的话呢." 贾母道:"你们时常叫他出去作诗作文,难道他都没作上来么.小孩子家慢慢的教导他 , 可是人家说的,`胖子也不是一口儿吃的'."贾政听了这话,忙陪笑道:"老太太说的是. "贾母又道:"提起宝玉,我还有一件事和你商量.如今他也大了,你们也该留神看一个好孩子给他定下.这也是他终身的大事.也别论远近亲戚,什么穷啊富的,只要深知那姑娘的脾性儿好模样儿周正的就好."贾政道:"老太太吩咐的很是.但只一件,姑娘也要好,第一要他自己学好才好,不然不稂不莠的,反倒耽误了人家的女孩儿,岂不可惜."贾母听了这话,心里却有些不喜欢,便说道:"论起来,现放着你们作父母的,那里用我去张心. 但只我想宝玉这孩子从小儿跟着我,未免多疼他一点儿,耽误了他成人的正事也是有的. 只是我看他那生来的模样儿也还齐整,心性儿也还实在,未必一定是那种没出息的, 必至遭踏了人家的女孩儿.也不知是我偏心,我看着横竖比环儿略好些,不知你们看着怎么样."几句话说得贾政心中甚实不安,连忙陪笑道:"老太太看的人也多了, 既说他好有造化的,想来是不错的.只是儿子望他成人性儿太急了一点, 或者竟和古人的话相反,倒是`莫知其子之美'了."一句话把贾母也怄笑了,众人也都陪着笑了. 贾母因说道:"你这会子也有了几岁年纪,又居着官,自然越历练越老成."说到这里,回头瞅着邢夫人和王夫人笑道:"想他那年轻的时侯,那一种古怪脾气 , 比宝玉还加一倍呢.直等娶了媳妇,才略略的懂了些人事儿.如今只抱怨宝玉,这会子我看宝玉比他还略体些人情儿呢. "说的邢夫人王夫人都笑了.因说道:"老太太又说起逗笑儿的话儿来了."说着,小丫头子们进来告诉鸳鸯:"请示老太太,晚饭伺侯下了."贾母便问:"你们又咕咕唧唧的说什么?"鸳鸯笑着回明了.贾母道:"那么着,你们也都吃饭去罢,单留凤姐儿和珍哥媳妇跟着我吃罢."贾政及邢王二夫人都答应着,伺侯摆上饭来,贾母又催了一遍,才都退出各散.
  却说邢夫人自去了.贾政同王夫人进入房中.贾政因提起贾母方才的话来,说道: "老太太这样疼宝玉,毕竟要他有些实学,日后可以混得功名,才好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场, 也不至糟踏了人家的女儿."王夫人道:"老爷这话自然是该当的."贾政因着个屋里的丫头传出去告诉李贵:"宝玉放学回来,索性吃饭后再叫他过来,说我还要问他话呢. "李贵答应了"是".至宝玉放了学刚要过来请安,只见李贵道:"二爷先不用过去. 老爷吩咐了, 今日叫二爷吃了饭再过去呢,听见还有话问二爷呢."宝玉听了这话,又是一个闷雷.只得见过贾母,便回园吃饭.三口两口吃完,忙漱了口,便往贾政这边来.
  贾政此时在内书房坐着, 宝玉进来请了安,一旁侍立.贾政问道:"这几日我心上有事, 也忘了问你.那一日你说你师父叫你讲一个月的书就要给你开笔,如今算来将两个月了, 你到底开了笔了没有?"宝玉道:"才做过三次.师父说且不必回老爷知道, 等好些再回老爷知道罢. 因此这两天总没敢回."贾政道:"是什么题目?"宝玉道:"一个是<<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一个是<<人不知而不愠>>,一个是<<则归墨>>三字."贾政道:"都有稿儿么?"宝玉道:"都是做了抄出来师父又改的."贾政道:"你带了家来了还是在学房里呢?"宝玉道:"在学房里呢."贾政道:"叫人取了来我瞧."宝玉连忙叫人传话与焙茗: "叫他往学房中去,我书桌子抽屉里有一本薄薄儿竹纸本子,上面写着` 窗课'两字的就是,快拿来."一回儿焙茗拿了来递给宝玉.宝玉呈与贾政.贾政翻开看时,见头一篇写着题目是<<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他原本破的是"圣人有志于学,幼而已然矣."代儒却将幼字抹去,明用"十五".贾政道:"你原本`幼'字便扣不清题目了.` 幼' 字是从小起至十六以前都是`幼'.这章书是圣人自言学问工夫与年俱进的话,所以十五, 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俱要明点出来,才见得到了几时有这么个光景, 到了几时又有那么个光景. 师父把你`幼'字改了`十五',便明白了好些."看到承题, 那抹去的原本云:"夫不志于学,人之常也."贾政摇头道:"不但是孩子气,可见你本性不是个学者的志气."又看后句"圣人十五而志之,不亦难乎",说道:"这更不成话了." 然后看代儒的改本云:"夫人孰不学,而志于学者卒鲜.此圣人所为自信于十五时欤." 便问" 改的懂得么?"宝玉答应道:"懂得."又看第二艺,题目是<<人不知而不愠>>,便先看代儒的改本云:"不以不知而愠者,终无改其说乐矣."方觑着眼看那抹去的底本, 说道: "你是什么?----`能无愠人之心,纯乎学者也.'上一句似单做了`而不愠'三个字的题目,下一句又犯了下文君子的分界.必如改笔才合题位呢.且下句找清上文,方是书理.须要细心领略."宝玉答应着.贾政又往下看,'夫不知,未有不愠者也,而竟不然. 是非由说而乐者,曷克臻此."原本末句"非纯学者乎."贾政道:"这也与破题同病的. 这改的也罢了,不过清楚,还说得去."第三艺是<<则归墨>>,贾政看了题目,自己扬着头想了一想,因问宝玉道:"你的书讲到这里了么?"宝玉道:"师父说,<<孟子>>好懂些, 所以倒先讲<<孟子>>,大前日才讲完了.如今讲`上论语'呢."贾政因看这个破承倒没大改.破题云:"言于舍杨之外,若别无所归者焉."贾政道:"第二句倒难为你." '夫墨,非欲归者也,而墨之言已半天下矣,则舍杨之外,欲不归于墨,得乎?"贾政道:" 这是你做的么?"宝玉答应道:"是."贾政点点头儿,因说道:"这也并没有什么出色处, 但初试笔能如此,还算不离.前年我在任上时,还出过<<惟士为能>>这个题目.那些童生都读过前人这篇, 不能自出心裁,每多抄袭.你念过没有?"宝玉道:"也念过."贾政道: "我要你另换个主意,不许雷同了前人,只做个破题也使得."宝玉只得答应着,低头搜索枯肠. 贾政背着手,也在门口站着作想.只见一个小小厮往外飞走,看见贾政, 连忙侧身垂手站住.贾政便问道:"作什么?"小厮回道:"老太太那边姨太太来了,二奶奶传出话来,叫预备饭呢."贾政听了,也没言语.那小厮自去了.
  谁知宝玉自从宝钗搬回家去,十分想念,听见薛姨妈来了,只当宝钗同来,心中早已忙了,便乍着胆子回道:"破题倒作了一个,但不知是不是."贾政道:"你念来我听." 宝玉念道: "天下不皆士也,能无产者亦仅矣."贾政听了,点着头道:"也还使得.以后作文, 总要把界限分清,把神理想明白了再去动笔.你来的时侯老太太知道不知道?" 宝玉道:"知道的."贾政道:"既如此,你还到老太太处去罢."宝玉答应了个"是",只得拿捏着慢慢的退出, 刚过穿廊月洞门的影屏,便一溜烟跑到老太太院门口.急得焙茗在后头赶着叫:"看跌倒了!老爷来了."宝玉那里听得见.刚进得门来,便听见王夫人, 凤姐,探春等笑语之声.
  丫鬟们见宝玉来了,连忙打起帘子,悄悄告诉道:"姨太太在这里呢."宝玉赶忙进来给薛姨妈请安,过来才给贾母请了晚安.贾母便问:"你今儿怎么这早晚才散学?"宝玉悉把贾政看文章并命作破题的话述了一遍.贾母笑容满面.宝玉因问众人道:"宝姐姐在那里坐着呢?"薛姨妈笑道:"你宝姐姐没过来,家里和香菱作活呢."宝玉听了,心中索然,又不好就走.只见说着话儿已摆上饭来,自然是贾母薛姨妈上坐,探春等陪坐 . 薛姨妈道:"宝哥儿呢?"贾母忙笑说道:"宝玉跟着我这边坐罢."宝玉连忙回道:"头里散学时李贵传老爷的话,叫吃了饭过去.我赶着要了一碟菜,泡茶吃了一碗饭,就过去了. 老太太和姨妈姐姐们用罢."贾母道:"既这么着,凤丫头就过来跟着我.你太太才说他今儿吃斋,叫他们自己吃去罢."王夫人也道:"你跟着老太太姨太太吃罢,不用等我,我吃斋呢."于是凤姐告了坐,丫头安了杯箸,凤姐执壶斟了一巡,才归坐.
  大家吃着酒. 贾母便问道:"可是才姨太太提香菱,我听见前儿丫头们说`秋菱', 不知是谁, 问起来才知道是他.怎么那孩子好好的又改了名字呢?"薛姨妈满脸飞红, 叹了一口气道:"老太太再别提起.自从蟠儿娶了这个不知好歹的媳妇,成日家咕咕唧唧,如今闹的也不成个人家了.我也说过他几次,他牛心不听说,我也没那么大精神和他们尽着吵去,只好由他们去.可不是他嫌这丫头的名儿不好改的."贾母道:"名儿什么要紧的事呢?"薛姨妈道:"说起来我也怪臊的,其实老太太这边有什么不知道的.他那里是为这名儿不好,听见说他因为是宝丫头起的,他才有心要改."贾母道:"这又是什么原故呢? "薛姨妈把手绢子不住的檫眼泪,未曾说,又叹了一口气,道:"老太太还不知道呢, 这如今媳妇子专和宝丫头怄气.前日老太太打发人看我去,我们家里正闹呢."贾母连忙接着问道:"可是前儿听见姨太太肝气疼,要打发人看去,后来听见说好了, 所以没着人去.依我,劝姨太太竟把他们别放在心上.再者,他们也是新过门的小夫妻, 过些时自然就好了.我看宝丫头性格儿温厚和平,虽然年轻,比大人还强几倍. 前日那小丫头子回来说,我们这边还都赞叹了他一会子.都象宝丫头那样心胸儿脾气儿, 真是百里挑一的.不是我说句冒失话,那给人家做了媳妇儿,怎么叫公婆不疼,家里上上下下的不宾服呢. "宝玉头里已经听烦了,推故要走,及听见这话,又坐了呆呆的往下听. 薛姨妈道:"不中用.他虽好,到底是女孩儿家.养了蟠儿这个糊涂孩子,真真叫我不放心, 只怕在外头喝点子酒,闹出事来.幸亏老太太这里的大爷二爷常和他在一块儿, 我还放点儿心."宝玉听到这里,便接口道:"姨妈更不用悬心.薛大哥相好的都是些正经买卖大客人,都是有体面的,那里就闹出事来."薛姨妈笑道:"依你这样说, 我敢只不用操心了."说话间,饭已吃完.宝玉先告辞了,晚间还要看书,便各自去了.
  这里丫头们刚捧上茶来,只见琥珀走过来向贾母耳朵旁边说了几句,贾母便向凤姐儿道:"你快去罢,瞧瞧巧姐儿去罢."凤姐听了,还不知何故,大家也怔了.琥珀遂过来向凤姐道:"刚才平儿打发小丫头子来回二奶奶,说巧姐身上不大好,请二奶奶忙着些过来才好呢."贾母因说道:"你快去罢,姨太太也不是外人."凤姐连忙答应,在薛姨妈跟前告了辞.又见王夫人说道:"你先过去,我就去.小孩子家魂儿还不全呢,别叫丫头们大惊小怪的,屋里的猫儿狗儿,也叫他们留点神儿.尽着孩子贵气,偏有这些琐碎 ."凤姐答应了,然后带了小丫头回房去了.
  这里薛姨妈又问了一回黛玉的病. 贾母道:"林丫头那孩子倒罢了,只是心重些, 所以身子就不大很结实了.要赌灵性儿,也和宝丫头不差什么,要赌宽厚待人里头,却不济他宝姐姐有耽待, 有尽让了."薛姨妈又说了两句闲话儿,便道:"老太太歇着罢. 我也要到家里去看看,只剩下宝丫头和香菱了.打那么同着姨太太看看巧姐儿."贾母道: "正是.姨太太上年纪的人看看是怎么不好,说给他们,也得点主意儿."薛姨妈便告辞,同着王夫人出来,往凤姐院里去了.
  却说贾政试了宝玉一番, 心里却也喜欢,走向外面和那些门客闲谈.说起方才的话来,便有新近到来最善大棋的一个王尔调名作梅的说道:"据我们看来,宝二爷的学问已是大进了."贾政道:"那有进益,不过略懂得些罢咧,`学问'两个字早得很呢."詹光道:"这是老世翁过谦的话.不但王大兄这般说,就是我们看,宝二爷必定要高发的. " 贾政笑道:"这也是诸位过爱的意思."那王尔调又道:"晚生还有一句话,不揣冒昧, 和老世翁商议. "贾政道:"什么事?"王尔调陪笑道:"也是晚生的相与,做过南韶道的张大老爷家有一位小姐,说是生得德容功貌俱全,此时尚未受聘.他又没有儿子,家资巨万. 但是要富贵双全的人家,女婿又要出众,才肯作亲.晚生来了两个月,瞧着宝二爷的人品学业, 都是必要大成的.老世翁这样门楣,还有何说.若晚生过去,包管一说就成."贾政道:"宝玉说亲却也是年纪了,并且老太太常说起.但只张大老爷素来尚未深悉. "詹光道:"王兄所提张家,晚生却也知道.况和大老爷那边是旧亲,老世翁一问便知. "贾政想了一回,道:"大老爷那边不曾听得这门亲戚."詹光道:"老世翁原来不知,这张府上原和邢舅太爷那边有亲的."贾政听了,方知是邢夫人的亲戚.坐了一回, 进来了, 便要同王夫人说知,转问邢夫人去.谁知王夫人陪了薛姨妈到凤姐那边看巧姐儿去了.那天已经掌灯时候,薛姨妈去了,王夫人才过来了.贾政告诉了王尔调和詹光的话,又问巧姐儿怎么了.王夫人道:"怕是惊风的光景."贾政道:"不甚利害呀?"王夫人道:"看着是搐风的来头,只还没搐出来呢."贾政听了,便不言语,各自安歇,一宿晚景不提.
  却说次日邢夫人过贾母这边来请安, 王夫人便提起张家的事,一面回贾母,一面问邢夫人. 邢夫人道:"张家虽系老亲,但近年来久已不通音信,不知他家的姑娘是怎么样的.倒是前日孙亲家太太打发老婆子来问安,却说起张家的事,说他家有个姑娘, 托孙亲家那边有对劲的提一提.听见说只这一个女孩儿,十分娇养,也识得几个字,见不得大阵仗儿, 常在房中不出来的.张大老爷又说,只有这一个女孩儿,不肯嫁出去, 怕人家公婆严, 姑娘受不得委屈,必要女婿过门赘在他家,给他料理些家事."贾母听到这里, 不等说完便道:"这断使不得.我们宝玉别人伏侍他还不够呢,倒给人家当家去. "邢夫人道:"正是老太太这个话."贾母因向王夫人道:"你回来告诉你老爷,就说我的话,这张家的亲事是作不得的."王夫人答应了.贾母便问:"你们昨日看巧姐儿怎么样?头里平儿来回我说很不大好,我也要过去看看呢."邢王二夫人道:"老太太虽疼他,他那里耽的住."贾母道:"却也不止为他,我也要走动走动,活活筋骨儿."说着,便吩咐:"你们吃饭去罢,回来同我过去."邢王二夫人答应着出来,各自去了.
  一时吃了饭, 都来陪贾母到凤姐房中.凤姐连忙出来接了进去.贾母便问巧姐儿到底怎么样. 凤姐儿道:"只怕是搐风的来头."贾母道:"这么着还不请人赶着瞧!"凤姐道:"已经请去了."贾母因同邢王二夫人进房来看,只见奶子抱着,用桃红绫子小绵被儿裹着, 脸皮趣青,眉梢鼻翅微有动意.贾母同邢王二夫人看了看,便出外间坐下. 正说间, 只见一个小丫头回凤姐道:"老爷打发人问姐儿怎么样."凤姐道:"替我回老爷,就说请大夫去了.一会儿开了方子,就过去回老爷."贾母忽然想起张家的事来,向王夫人道: "你该就去告诉你老爷,省得人家去说了回来又驳回."又问邢夫人道:"你们和张家如今为什么不走了?"邢夫人因又说:"论起那张家行事,也难和咱们作亲,太啬克, 没的玷辱了宝玉."凤姐听了这话,已知八九,便问道:"太太不是说宝兄弟的亲事? "邢夫人道:"可不是么."贾母接着因把刚才的话告诉凤姐.凤姐笑道:"不是我当着老祖宗太太们跟前说句大胆的话,现放着天配的姻缘,何用别处去找."贾母笑问道 : "在那里?"凤姐道:"一个`宝玉',一个`金锁',老太太怎么忘了?"贾母笑了一笑,因说:"昨日你姑妈在这里,你为什么不提?"凤姐道:"老祖宗和太太们在前头,那里有我们小孩子家说话的地方儿. 况且姨妈过来瞧老祖宗,怎么提这些个,这也得太太们过去求亲才是."贾母笑了,邢王二夫人也都笑了.贾母因道:"可是我背晦了."
  说着人回: "大夫来了."贾母便坐在外间,邢王二夫人略避.那大夫同贾琏进来, 给贾母请了安,方进房中.看了出来,站在地下躬身回贾母道:"妞儿一半是内热,一半是惊风.须先用一剂发散风痰药,还要用四神散才好,因病势来得不轻.如今的牛黄都是假的,要找真牛黄方用得."贾母道了乏,那大夫同贾琏出去开了方子,去了.凤姐道 : "人参家里常有,这牛黄倒怕未必有,外头买去,只是要真的才好."王夫人道:"等我打发人到姨太太那边去找找.他家蟠儿是向与那些西客们做买卖,或者有真的也未可知. 我叫人去问问."正说话间,众姊妹都来瞧来了,坐了一回,也都跟着贾母等去了.
  这里煎了药给巧姐儿灌了下去, 只听喀的一声,连药带痰都吐出来,凤姐才略放了一点儿心.只见王夫人那边的小丫头拿着一点儿的小红纸包儿说道:"二奶奶,牛黄有了. 太太说了,叫二奶奶亲自把分两对准了呢."凤姐答应着接过来,便叫平儿配齐了真珠,冰片,朱砂,快熬起来.自己用戥子按方称了,搀在里面,等巧姐儿醒了好给他吃. 只见贾环掀帘进来说:"二姐姐,你们巧姐儿怎么了?妈叫我来瞧瞧他."凤姐见了他母子便嫌,说:"好些了.你回去说,叫你们姨娘想着."那贾环口里答应,只管各处瞧看.看了一回,便问凤姐儿道:"你这里听的说有牛黄,不知牛黄是怎么个样儿,给我瞧瞧呢. "凤姐道:"你别在这里闹了,妞儿才好些.那牛黄都煎上了."贾环听了,便去伸手拿那铞子瞧时, 岂知措手不及,沸的一声,铞子倒了,火已泼灭了一半.贾环见不是事, 自觉没趣,连忙跑了.凤姐急的火星直爆,骂道:"真真那一世的对头冤家!你何苦来还来使促狭! 从前你妈要想害我,如今又来害妞儿.我和你几辈子的仇呢!"一面骂平儿不照应.正骂着,只见丫头来找贾环.凤姐道:"你去告诉赵姨娘,说他操心也太苦了.巧姐儿死定了,不用他惦着了!"平儿急忙在那里配药再熬,那丫头摸不着头脑,便悄悄问平儿道: "二奶奶为什么生气?"平儿将环哥弄倒药铞子说了一遍.丫头道:"怪不得他不敢回来,躲了别处去了.这环哥儿明日还不知怎么样呢.平姐姐,我替你收拾罢. "平儿说:"这倒不消.幸亏牛黄还有一点,如今配好了,你去罢."丫头道:"我一准回去告诉赵姨奶奶,也省得他天天说嘴."
  丫头回去果然告诉了赵姨娘. 赵姨娘气的叫:"快找环儿!"环儿在外间屋子里躲着,被丫头找了来.赵姨娘便骂道:"你这个下作种子!你为什么弄洒了人家的药,招的人家咒骂.我原叫你去问一声,不用进去,你偏进去,又不就走,还要虎头上捉虱子.你看我回了老爷,打你不打!"这里赵姨娘正说着,只听贾环在外间屋子里更说出些惊心动魄的话来.未知何言,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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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6 17:33: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五回 贾存周报升郎中任 薛文起复惹放流刑

  话说赵姨娘正在屋里抱怨贾环, 只听贾环在外间屋里发话道:"我不过弄倒了药铞子,洒了一点子药,那丫头子又没就死了,值的他也骂我,你也骂我,赖我心坏,把我往死里糟踏. 等着我明儿还要那小丫头子的命呢,看你们怎么着!只叫他们с防着就是了."那赵姨娘赶忙从里间出来,握住他的嘴说道:"你还只管信口胡Ы,还叫人家先要了我的命呢! "娘儿两个吵了一回.赵姨娘听见凤姐的话,越想越气,也不着人来安慰凤姐一声儿.过了几天,巧姐儿也好了.因此两边结怨比从前更加一层了.
  一日林之孝进来回道: "今日是北静郡王生日,请老爷的示下."贾政吩咐道:"只按向年旧例办了, 回大老爷知道,送去就是了."林之孝答应了,自去办理.不一时,贾赦过来同贾政商议, 带了贾珍,贾琏,宝玉去与北静王拜寿.别人还不理论,惟有宝玉素日仰慕北静王的容貌威仪,巴不得常见才好,遂连忙换了衣服,跟着来到北府.贾赦贾政递了职名候谕. 不多时,里面出来了一个太监,手里掐着数珠儿,见了贾赦贾政, 笑嘻嘻的说道:"二位老爷好?"贾赦贾政也都赶忙问好.他兄弟三人也过来问了好.那太监道:"王爷叫请进去呢."于是爷儿五个跟着那太监进入府中,过了两层门,转过一层殿去, 里面方是内宫门.刚到门前,大家站住,那太监先进去回王爷去了.这里门上小太监都迎着问了好.一时那太监出来,说了个"请"字,爷儿五个肃敬跟入.只见北静郡王穿着礼服,已迎到殿门廊下.贾赦贾政先上来请安,捱次便是珍,琏,宝玉请安.那北静郡王单拉着宝玉道: "我久不见你,很惦记你."因又笑问道:"你那块玉儿好?"宝玉躬着身打着一半千儿回道:"蒙王爷福庇,都好."北静王道:"今日你来,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吃的,倒是大家说说话儿罢."说着,几个老公打起帘子,北静王说"请",自己却先进去, 然后贾赦等都躬着身跟进去.先是贾赦请北静王受礼,北静王也说了两句谦辞,那贾赦早已跪下,次及贾政等捱次行礼,自不必说.
  那贾赦等复肃敬退出.北静王吩咐太监等让在众戚旧一处好生款待,却单留宝玉在这里说话儿,又赏了坐.宝玉又磕头谢了恩,在挨门边绣墩上侧坐,说了一回读书作文诸事.北静王甚加爱惜,又赏了茶,因说道:"昨儿巡抚吴大人来陛见,说起令尊翁前任学政时,秉公办事,凡属生童,俱心服之至.他陛见时,万岁爷也曾问过,他也十分保举, 可知是令尊翁的喜兆."宝玉连忙站起,听毕这一段话,才回启道:"此是王爷的恩典,吴大人的盛情."正说着,小太监进来回道:"外面诸位大人老爷都在前殿谢王爷赏宴."说着,呈上谢宴并请午安的帖子来.北静王略看了一看,仍递给小太监,笑了一笑说道: "知道了,劳动他们."那小太监又回道:"这贾宝玉王爷单赏的饭预备了."北静王便命那太监带了宝玉到一所极小巧精致的院里, 派人陪着吃了饭,又过来谢了恩. 北静王又说了些好话儿,忽然笑说道:"我前次见你那块玉倒有趣儿,回来说了个式样 ,叫他们也作了一块来.今日你来得正好,就给你带回去顽罢."因命小太监取来,亲手递给宝玉. 宝玉接过来捧着,又谢了,然后退出.北静王又命两个小太监跟出来,才同着贾赦等回来了.贾赦便各自回院里去.
  这里贾政带着他三人回来见过贾母, 请过了安,说了一回府里遇见的人.宝玉又回了贾政吴大人陛见保举的话. 贾政道:"这吴大人本来咱们相好,也是我辈中人,还倒是有骨气的. "又说了几句闲话儿,贾母便叫"歇着去罢."贾政退出,珍,琏,宝玉都跟到门口.贾政道:"你们都回去陪老太太坐着去罢."说着,便回房去.刚坐了一坐,只见一个小丫头回道:"外面林之孝请老爷回话."说着,递上个红单帖来,写着吴巡抚的名字.贾政知是来拜,便叫小丫头叫林之孝进来.贾政出至廊檐下.林之孝进来回道:" 今日巡抚吴大人来拜,奴才回了去了.再奴才还听见说,现今工部出了一个郎中缺,外头人和部里都吵嚷是老爷拟正呢. "贾政道:"瞧罢咧."林之孝又回了几句话,才出去了.
  且说珍, 琏,宝玉三人回去,独有宝玉到贾母那边,一面述说北静王待他的光景, 并拿出那块玉来. 大家看着笑了一回.贾母因命人:"给他收起去罢,别丢了."因问:" 你那块玉好生带着罢? 别闹混了."宝玉在项上摘了下来,说:"这不是我那一块玉,那里就掉了呢. 比起来,两块玉差远着呢,那里混得过.我正要告诉老太太,前儿晚上我睡的时候把玉摘下来挂在帐子里,他竟放起光来了,满帐子都是红的."贾母说道:"又胡说了,帐子的檐子是红的,火光照着,自然红是有的."宝玉道:"不是.那时候灯已灭了, 屋里都漆黑的了,还看得见他呢."邢王二夫人抿着嘴笑.凤姐道:"这是喜信发动了. "宝玉道:"什么喜信?"贾母道:"你不懂得.今儿个闹了一天,你去歇歇儿去罢,别在这里说呆话了."宝玉又站了一回儿,才回园中去了.
  这里贾母问道: "正是.你们去看薛姨妈说起这事没有?"王夫人道:"本来就要去看的, 因凤丫头为巧姐儿病着,耽搁了两天,今日才去的.这事我们都告诉了,姨妈倒也十分愿意, 只说蟠儿这时侯不在家,目今他父亲没了,只得和他商量商量再办."贾母道: "这也是情理的话.既这么样,大家先别提起,等姨太太那边商量定了再说."不说贾母处谈论亲事,且说宝玉回到自己房中,告诉袭人道:"老太太与凤姐姐方才说话含含糊糊, 不知是什么意思."袭人想了想,笑了一笑道:"这个我也猜不着.但只刚才说这些话时,林姑娘在跟前没有?"宝玉道:"林姑娘才病起来,这些时何曾到老太太那边去呢."正说着,只听外间屋里麝月与秋纹拌嘴.袭人道:"你两个又闹什么?"麝月道 :"我们两个斗牌,他赢了我的钱他拿了去,他输了钱就不肯拿出来.这也罢了,他倒把我的钱都抢了去了."宝玉笑道:"几个钱什么要紧,傻丫头,不许闹了."说的两个人都咕嘟着嘴坐着去了.这里袭人打发宝玉睡下.不提.
  却说袭人听了宝玉方才的话, 也明知是给宝玉提亲的事.因恐宝玉每有痴想,这一提起不知又招出他多少呆话来, 所以故作不知,自己心上却也是头一件关切的事. 夜间躺着想了个主意,不如去见见紫鹃,看他有什么动静,自然就知道了.次日一早起来,打发宝玉上了学,自己梳洗了,便慢慢的去到潇湘馆来.只见紫鹃正在那里掐花儿呢,见袭人进来,便笑嘻嘻的道:"姐姐屋里坐着."袭人道:"坐着,妹妹掐花儿呢吗?姑娘呢? "紫鹃道:"姑娘才梳洗完了,等着温药呢."紫鹃一面说着,一面同袭人进来.见了黛玉正在那里拿着一本书看. 袭人陪着笑道:"姑娘怨不得劳神,起来就看书.我们宝二爷念书若能象姑娘这样,岂不好了呢."黛玉笑着把书放下.雪雁已拿着个小茶盘里托着一钟药,一钟水,小丫头在后面捧着痰盒漱盂进来.原来袭人来时要探探口气, 坐了一回,无处入话,又想着黛玉最是心多,探不成消息再惹着了他倒是不好,又坐了坐,搭讪着辞了出来了.将到怡红院门口,只见两个人在那里站着呢.袭人不便往前走 ,那一个早看见了,连忙跑过来.袭人一看,却是锄药,因问"你作什么?"锄药道:"刚才芸二爷来了, 拿了个帖儿,说给咱们宝二爷瞧的,在这里候信."袭人道:"宝二爷天天上学,你难道不知道,还候什么信呢."锄药笑道:"我告诉他了.他叫告诉姑娘,听姑娘的信呢."袭人正要说话,只见那一个也慢慢的蹭了过来,细看时,就是贾芸,溜溜湫湫往这边来了. 袭人见是贾芸,连忙向锄药道:"你告诉说知道了,回来给宝二爷瞧罢." 那贾芸原要过来和袭人说话, 无非亲近之意,又不敢造次,只得慢慢踱来.相离不远, 不想袭人说出这话,自己也不好再往前走,只好站住.这里袭人已掉背脸往回里去了. 贾芸只得怏怏而回同锄药出去了.
  晚间宝玉回房, 袭人便回道:"今日廊下小芸二爷来了."宝玉道:"作什么?"袭人道: "他还有个帖儿呢."宝玉道:"在那里?拿来我看看."麝月便走去在里间屋里书К 子上头拿了来. 宝玉接过看时,上面皮儿上写着"叔父大人安禀".宝玉道:"这孩子怎么又不认我作父亲了? "袭人道:"怎么?"宝玉道:"前年他送我白海棠时称我作`父亲大人' 今日这帖子封皮上写着`叔父',可不是又不认了么."袭人道:"他也不害臊,你也不害臊.他那么大了,倒认你这么大儿的作父亲,可不是他不害臊?你正经连个---- "刚说到这里,脸一红,微微的一笑.宝玉也觉得了,便道:"这倒难讲.俗语说:`和尚无儿,孝子多着呢.'只是我看着他还伶俐得人心儿,才这么着,他不愿意,我还不希罕呢 . "说着,一面拆那帖儿,袭人也笑道:"那小芸二爷也有些鬼鬼头头的.什么时候又要看人, 什么时侯又躲躲藏藏的,可知也是个心术不正的货."宝玉只顾拆开看那字儿, 也不理会袭人这些话. 袭人见他看那帖儿,皱一回眉,又笑一笑儿,又摇摇头儿,后来光景竟大不耐烦起来. 袭人等他看完了,问道:"是什么事情?"宝玉也不答言,把那帖子已经撕作几段,袭人见这般光景,也不便再问,便问宝玉吃了饭还看书不看.宝玉道 : "可笑芸儿这孩子竟这样的混帐."袭人见他所答非所问,便微微的笑着问道:"到底是什么事? "宝玉道:"问他作什么,咱们吃饭罢.吃了饭歇着罢,心里闹的怪烦的."说着叫小丫头子点了一个火儿来,把那撕的帖儿烧了.
  一时小丫头们摆上饭来.宝玉只是怔怔的坐着,袭人连哄带怄催着吃了一口儿饭 , 便搁下了,仍是闷闷的歪在床上.一时间,忽然掉下泪来.此时袭人麝月都摸不着头脑.麝月道:"好好儿的,这又是为什么?都是什么芸儿雨儿的,不知什么事弄了这么个浪帖子来, 惹的这么傻了的似的,哭一会子,笑一会子.要天长日久闹起这闷葫芦来, 可叫人怎么受呢."说着,竟伤起心来.袭人旁边由不得要笑,便劝道:"好妹妹,你也别怄人了. 他一个人就够受了,你又这么着.他那帖子上的事难道与你相干?"麝月道:" 你混说起来了.知道他帖儿上写的是什么混帐话,你混往人身上扯.要那么说,他帖儿上只怕倒与你相干呢."袭人还未答言,只听宝玉在床上噗哧的一声笑了,爬起来抖了抖衣裳,说:"咱们睡觉罢,别闹了.明日我还起早念书呢."说着便躺下睡了.一宿无话 .
  次日宝玉起来梳洗了, 便往家塾里去.走出院门,忽然想起,叫焙茗略等,急忙转身回来叫:"麝月姐姐呢?"麝月答应着出来问道:"怎么又回来了?"宝玉道:"今日芸儿要来了, 告诉他别在这里闹,再闹我就回老太太和老爷去了."麝月答应了,宝玉才转身去了.刚往外走着,只见贾芸慌慌张张往里来,看见宝玉连忙请安,说:"叔叔大喜了 . "那宝玉估量着是昨日那件事,便说道:"你也太冒失了,不管人心里有事没事,只管来搅."贾芸陪笑道:"叔叔不信只管瞧去,人都来了,在咱们大门口呢."宝玉越发急了 , 说:"这是那里的话!"正说着,只听外边一片声嚷起来.贾芸道:"叔叔听这不是?"宝玉越发心里狐疑起来, 只听一个人嚷道:"你们这些人好没规矩,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在这里混嚷."那人答道:"谁叫老爷升了官呢,怎么不叫我们来吵喜呢.别人家盼着吵还不能呢."宝玉听了,才知道是贾政升了郎中了,人来报喜的.心中自是甚喜.连忙要走时, 贾芸赶着说道:"叔叔乐不乐?叔叔的亲事要再成了,不用说是两层喜了."宝玉红了脸, 啐了一口道:"呸!没趣儿的东西!还不快走呢."贾芸把脸红了道:"这有什么的, 我看你老人家就不----"宝玉沉着脸道:"就不什么?"贾芸未及说完,也不敢言语了.
  宝玉连忙来到家塾中,只见代儒笑着说道:"我才刚听见你老爷升了.你今日还来了么?"宝玉陪笑道:"过来见了太爷,好到老爷那边去."代儒道:"今日不必来了,放你一天假罢.可不许回园子里顽去.你年纪不小了,虽不能办事,也当跟着你大哥他们学学才是. "宝玉答应着回来.刚走到二门口,只见李贵走来迎着,旁边站住笑道:"二爷来了么, 奴才才要到学里请去."宝玉笑道:"谁说的?"李贵道:"老太太才打发人到院里去找二爷,那边的姑娘们说二爷学里去了.刚才老太太打发人出来叫奴才去给二爷告几天假, 听说还要唱戏贺喜呢,二爷就来了."说着,宝玉自己进去.进了二门,只见满院里丫头老婆都是笑容满面, 见他来了,笑道:"二爷这早晚才来,还不快进去给老太太道喜去呢."
  宝玉笑着进了房门, 只见黛玉挨着贾母左边坐着呢,右边是湘云.地下邢王二夫人.探春,惜春,李纨,凤姐,李纹,李绮,邢岫烟一干姐妹,都在屋里,只不见宝钗,宝琴 , 迎春三人.宝玉此时喜的无话可说,忙给贾母道了喜,又给邢王二夫人道喜,一一见了众姐妹,便向黛玉笑道:"妹妹身体可大好了?"黛玉也微笑道:"大好了.听见说二哥哥身上也欠安, 好了么?"宝玉道:"可不是,我那日夜里忽然心里疼起来,这几天刚好些就上学去了, 也没能过去看妹妹."黛玉不等他说完,早扭过头和探春说话去了.凤姐在地下站着笑道: "你两个那里象天天在一处的,倒象是客一般,有这些套话,可是人说的`相敬如宾'了."说的大家一笑.林黛玉满脸飞红,又不好说,又不好不说,迟了一回儿, 才说道:"你懂得什么?"众人越发笑了.凤姐一时回过味来,才知道自己出言冒失, 正要拿话岔时,只见宝玉忽然向黛玉道:"林妹妹,你瞧芸儿这种冒失鬼."说了一句,方想起来,便不言语了.招的大家又都笑起来,说:"这从那里说起."黛玉也摸不着头脑,也跟着讪讪的笑.宝玉无可搭讪,因又说道:"可是刚才我听见有人要送戏,说是几儿? "大家都瞅着他笑.凤姐儿道:"你在外头听见,你来告诉我们.你这会子问谁呢? "宝玉得便说道:"我外头再去问问去."贾母道:"别跑到外头去,头一件看报喜的笑话,第二件你老子今日大喜,回来碰见你,又该生气了."宝玉答应了个"是",才出来了.
  这里贾母因问凤姐谁说送戏的话, 凤姐道:"说是舅太爷那边说,后儿日子好,送一班新出的小戏儿给老太太, 老爷,太太贺喜."因又笑着说道:"不但日子好,还是好日子呢."说着这话,却瞅着黛玉笑.黛玉也微笑.王夫人因道:"可是呢,后日还是外甥女儿的好日子呢. "贾母想了一想,也笑道:"可见我如今老了,什么事都糊涂了.亏了有我这凤丫头是我个`给事中'.既这么着,很好,他舅舅家给他们贺喜,你舅舅家就给你做生日, 岂不好呢."说的大家都笑起来,说道:"老祖宗说句话儿都是上篇上论的, 怎么怨得有这么大福气呢."说着,宝玉进来,听见这些话,越发乐的手舞足蹈了.一时 ,大家都在贾母这边吃饭,甚热闹,自不必说.饭后,那贾政谢恩回来,给宗祠里磕了头 ,便来给贾母磕头,站着说了几句话,便出去拜客去了.这里接连着亲戚族中的人来来去去,闹闹穰穰,车马填门,貂蝉满座,真是:
  花到正开蜂蝶闹,月逢十足海天宽.
  如此两日,已是庆贺之期.这日一早,王子腾和亲戚家已送过一班戏来,就在贾母正厅前搭起行台. 外头爷们都穿着公服陪侍,亲戚来贺的约有十余桌酒.里面为着是新戏, 又见贾母高兴,便将琉璃戏屏隔在后厦,里面也摆下酒席.上首薛姨妈一桌,是王夫人宝琴陪着,对面老太太一桌,是邢夫人岫烟陪着,下面尚空两桌,贾母叫他们快来, 一回儿,只见凤姐领着众丫头,都簇拥着林黛玉来了.黛玉略换了几件新鲜衣服, 打扮得宛如嫦娥下界, 含羞带笑的出来见了众人.湘云,李纹,李纨都让他上首座,黛玉只是不肯. 贾母笑道:"今日你坐了罢."薛姨妈站起来问道:"今日林姑娘也有喜事么?"贾母笑道:"是他的生日."薛姨妈道:"咳,我倒忘了."走过来说道:"恕我健忘,回来叫宝琴过来拜姐姐的寿. "黛玉笑说"不敢".大家坐了.那黛玉留神一看,独不见宝钗,便问道:"宝姐姐可好么?为什么不过来?"薛姨妈道:"他原该来的,只因无人看家, 所以不来."黛玉红着脸微笑道:"姨妈那里又添了大嫂子,怎么倒用宝姐姐看起家来? 大约是他怕人多热闹, 懒待来罢.我倒怪想他的."薛姨妈笑道:"难得你惦记他.他也常想你们姊妹们,过一天我叫他来,大家叙叙."
  说着,丫头们下来斟酒上菜,外面已开戏了.出场自然是一两出吉庆戏文,乃至第三出, 只见金童玉女,旗幡宝幢,引着一个霓裳羽衣的小旦,头上披着一条黑帕,唱了一回儿进去了. 众皆不识,听见外面人说:"这是新打的<<蕊珠记>>里的<<冥升>>.小旦扮的是嫦娥, 前因堕落人寰,几乎给人为配,幸亏观音点化,他就未嫁而逝,此时升引月宫.不听见曲里头唱的`人间只道风情好,那知道秋月春花容易抛,几乎不把广寒宫忘却了! '"第四出是<<吃糠>>,第五出是达摩带着徒弟过江回去,正扮出些海市蜃楼,好不热闹.
  众人正在高兴时, 忽见薛家的人满头汗闯进来,向薛蝌说道:"二爷快回去,并里头回明太太也请速回去, 家中有要事."薛蝌道:"什么事?"家人道:"家去说罢."薛蝌也不及告辞就走了.薛姨妈见里头丫头传进话去,更骇得面如土色,即忙起身,带着宝琴,别了一声,即刻上车回去了.弄得内外愕然.贾母道:"咱们这里打发人跟过去听听 ,到底是什么事,大家都关切的."众人答应了个"是".不说贾府依旧唱戏,单说薛姨妈回去, 只见有两个衙役站在二门口,几个当铺里伙计陪着,说:"太太回来自有道理." 正说着, 薛姨妈已进来了.那衙役们见跟从着许多男妇簇拥着一位老太太,便知是薛蟠之母.看见这个势派,也不敢怎么,只得垂手侍立,让薛姨妈进去了.
  那薛姨妈走到厅房后面,早听见有人大哭,却是金桂.薛姨妈赶忙走来,只见宝钗迎出来,满面泪痕,见了薛姨妈,便道:"妈妈听了先别着急,办事要紧."薛姨妈同着宝钗进了屋子,因为头里进门时已经走着听见家人说了,吓的战战兢兢的了,一面哭着, 因问:"到底是和谁?"只见家人回道:"太太此时且不必问那些底细,凭他是谁,打死了总是要偿命的, 且商量怎么办才好."薛姨妈哭着出来道:"还有什么商议?"家人道:" 依小的们的主见,今夜打点银两同着二爷赶去和大爷见了面,就在那里访一个有斟酌的刀笔先生,许他些银子,先把死罪撕掳开,回来再求贾府去上司衙门说情.还有外面的衙役,太太先拿出几两银子来打发了他们.我们好赶着办事."薛姨妈道:"你们找着那家子,许他发送银子,再给他些养济银子,原告不追,事情就缓了."宝钗在帘内说道 : "妈妈,使不得.这些事越给钱越闹的凶,倒是刚才小厮说的话是."薛姨妈又哭道:" 我也不要命了, 赶到那里见他一面,同他死在一处就完了."宝钗急的一面劝,一面在帘子里叫人" 快同二爷办去罢."丫头们搀进薛姨妈来.薛蝌才往外走,宝钗道:"有什么信打发人即刻寄了来,你们只管在外头照料."薛蝌答应着去了.这宝钗方劝薛姨妈 ,那里金桂趁空儿抓住香菱,又和他嚷道:"平常你们只管夸他们家里打死了人一点事也没有,就进京来了的,如今撺掇的真打死人了.平日里只讲有钱有势有好亲戚,这时侯我看着也是唬的慌手慌脚的了.大爷明儿有个好歹儿不能回来时,你们各自干你们的去了, 撂下我一个人受罪!"说着,又大哭起来.这里薛姨妈听见,越发气的发昏.宝钗急的没法. 正闹着,只见贾府中王夫人早打发大丫头过来打听来了.宝钗虽心知自己是贾府的人了, 一则尚未提明,二则事急之时,只得向那大丫头道:"此时事情头尾尚未明白, 就只听见说我哥哥在外头打死了人被县里拿了去了,也不知怎么定罪呢. 刚才二爷才去打听去了, 一半日得了准信,赶着就给那边太太送信去.你先回去道谢太太惦记着,底下我们还有多少仰仗那边爷们的地方呢."那丫头答应着去了.薛姨妈和宝钗在家抓摸不着.
  过了两日,只见小厮回来,拿了一封书交给小丫头拿进来.宝钗拆开看时,书内写着:
  大哥人命是误伤,不是故杀.今早用蝌出名补了一张
  呈纸进去,尚未批出.大哥前头口供甚是不好,待此纸批准
  后再录一堂,能够翻供得好,便可得生了.快向当铺内再
  取银五百两来使用. 千万莫迟.并请太太放心.余事问小厮.宝钗看了,一一念给薛姨妈听了.薛姨妈拭着眼泪说道:"这么看起来,竟是死活不定了."宝钗道:"妈妈先别伤心,等着叫进小厮来问明了再说."一面打发小丫头把小厮叫进来.薛姨妈便问小厮道: "你把大爷的事细说与我听听."小厮道:"我那一天晚上听见大爷和二爷说的, 把我唬糊涂了."未知小厮说出什么话来,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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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6 17:33: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六回 受私贿老官翻案牍 寄闲情淑女解琴书

  话说薛姨妈听了薛蝌的来书,因叫进小厮问道:"你听见你大爷说,到底是怎么就把人打死了呢? "小厮道:"小的也没听真切.那一日大爷告诉二爷说."说着回头看了一看,见无人,才说道:"大爷说自从家里闹的特利害,大爷也没心肠了,所以要到南边置货去.这日想着约一个人同行,这人在咱们这城南二百多地住.大爷找他去了,遇见在先和大爷好的那个蒋玉菡带着些小戏子进城.大爷同他在个铺子里吃饭喝酒,因为这当槽儿的尽着拿眼瞟蒋玉菡,大爷就有了气了.后来蒋玉菡走了.第二天,大爷就请找的那个人喝酒,酒后想起头一天的事来,叫那当槽儿的换酒,那当槽儿的来迟了,大爷就骂起来了.那个人不依,大爷就拿起酒碗照他打去.谁知那个人也是个泼皮,便把头伸过来叫大爷打.大爷拿碗就砸他的脑袋一下,他就冒了血了,躺在地下,头里还骂 ,后头就不言语了."薛姨妈道:"怎么也没人劝劝吗?"那小厮道:"这个没听见大爷说, 小的不敢妄言. "薛姨妈道:"你先去歇歇罢."小厮答应出来.这里薛姨妈自来见王夫人, 托王夫人转求贾政.贾政问了前后,也只好含糊应了,只说等薛蝌递了呈子,看他本县怎么批了再作道理.
  这里薛姨妈又在当铺里兑了银子, 叫小厮赶着去了.三日后果有回信.薛姨妈接着了,即叫小丫头告诉宝钗,连忙过来看了.只见书上写道:
  带去银两做了衙门上下使费.哥哥在监也不大吃苦,
  请太太放心.独是这里的人很刁,尸亲见证都不依,连哥哥
  请的那个朋友也帮着他们. 我与李祥两个俱系生地生人,幸找着一个好先生,许他银子,才讨个主意,说是须得拉扯
  着同哥哥喝酒的吴良,弄人保出他来,许他银两,叫他撕
  掳.他若不依,便说张三是他打死,明推在异乡人身上,他
  吃不住,就好办了.我依着他,果然吴良出来.现在买嘱尸
  亲见证,又做了一张呈子.前日递的,今日批来,请看呈
  底便知.因又念呈底道:
  具呈人某,呈为兄遭飞祸代伸冤抑事.窃生胞兄薛蟠,
  本籍南京, 寄寓西京.于某年月日备本往南贸易.去未数日,家奴送信回家,说遭人命.生即奔宪治,知兄误伤张
  姓,及至囹圄.据兄泣告,实与张姓素不相认,并无仇隙.
  偶因换酒角口,生兄将酒泼地,恰值张三低头拾物,一时失
  手,酒碗误碰卤门身死.蒙恩拘讯,兄惧受刑,承认斗殴致
  死. 仰蒙宪天仁慈,知有冤抑,尚未定案.生兄在禁,具呈诉辩,有干例禁.生念手足,冒死代呈,伏乞宪慈恩准,提证
  质讯,开恩莫大.生等举家仰戴鸿仁,永永无既矣.激切
  上呈.批的是:
  尸场检验,证据确凿.且并未用刑,尔兄自认斗杀,招
  供在案. 今尔远来,并非目睹,何得捏词妄控.理应治罪,姑念为兄情切,且恕.不准. 薛姨妈听到那里,说道:"这不是救不过来了么.这怎么好呢!"宝钗道:"二哥的书还没看完,后面还有呢."因又念道:"有要紧的问来使便知."薛姨妈便问来人,因说道 :"县里早知我们的家当充足,须得在京里谋干得大情,再送一分大礼,还可以复审,从轻定案.太太此时必得快办,再迟了就怕大爷要受苦了."
  薛姨妈听了,叫小厮自去,即刻又到贾府与王夫人说明原故,恳求贾政.贾政只肯托人与知县说情,不肯提及银物.薛姨妈恐不中用,求凤姐与贾琏说了,花上几千银子 ,才把知县买通.薛蝌那里也便弄通了.然后知县挂牌坐堂,传齐了一干邻保证见尸亲人等,监里提出薛蟠.刑房书吏俱一一点名.知县便叫地保对明初供,又叫尸亲张王氏并尸叔张二问话.张王氏哭禀道:"小的的男人是张大,南乡里住,十八年前死了.大儿子二儿子也都死了,光留下这个死的儿子叫张三,今年二十三岁,还没有娶女人呢.为小人家里穷,没得养活,在李家店里做当槽儿的.那一天晌午,李家店里打发人来叫俺 , 说`你儿子叫人打死了."我的青天老爷,小的就唬死了.跑到那里,看见我儿子头破血出的躺在地下喘气儿, 问他话也说不出来,不多一会儿就死了.小人就要揪住这个小杂种拼命."众衙役吆喝一声.张王氏便磕头道:"求青天老爷伸冤,小人就只这一个儿子了. "知县便叫下去,又叫李家店的人问道:"那张三是你店内佣工的么?"那李二回道:"不是佣工,是做当槽儿的."知县道:"那日尸场上你说张三是薛蟠将碗砸死的, 你亲眼见的么."李二说道:"小的在柜上,听见说客房里要酒.不多一回,便听见说`不好了, 打伤了.'小的跑进去,只见张三躺在地下,也不能言语.小的便喊禀地保,一面报他母亲去了. 他们到底怎样打的,实在不知道,求太爷问那喝酒的便知道了."知县喝道:"初审口供,你是亲见的,怎么如今说没有见?"李二道:"小的前日唬昏了乱说." 衙役又吆喝了一声. 知县便叫吴良问道:"你是同在一处喝酒的么?薛蟠怎么打的,据实供来."吴良说:"小的那日在家,这个薛大爷叫我喝酒.他嫌酒不好要换,张三不肯. 薛大爷生气把酒向他脸上泼去,不晓得怎么样就碰在那脑袋上了.这是亲眼见的."知县道: "胡说.前日尸场上薛蟠自己认拿碗砸死的,你说你亲眼见的,怎么今日的供不对? 掌嘴."衙役答应着要打,吴良求着说:"薛蟠实没有与张三打架,酒碗失手碰在脑袋上的.求老爷问薛蟠便是恩典了."知县叫提薛蟠,问道:"你与张三到底有什么仇隙 ?毕竟是如何死的,实供上来."薛蟠道:"求太老爷开恩,小的实没有打他.为他不肯换酒, 故拿酒泼他,不想一时失手,酒碗误碰在他的脑袋上.小的即忙掩他的血,那里知道再掩不住,血淌多了,过一回就死了.前日尸场上怕太老爷要打,所以说是拿碗砸他的. 只求太爷开恩."知县便喝道:"好个糊涂东西!本县问你怎么砸他的,你便供说恼他不换酒才砸的,今日又供是失手碰的."知县假作声势,要打要夹,薛蟠一口咬定.知县叫仵作将前日尸场填写伤痕据实报来.仵作禀报说:"前日验得张三尸身无伤,惟卤门有磁器伤长一寸七分,深五分,皮开,卤门骨脆裂破三分.实系磕碰伤."知县查对尸格相符, 早知书吏改轻,也不驳诘,胡乱便叫画供.张王氏哭喊道:"青天老爷!前日听见还有多少伤, 怎么今日都没有了?"知县道:"这妇人胡说,现有尸格,你不知道么." 叫尸叔张二便问道: "你侄儿身死,你知道有几处伤?"张二忙供道:"脑袋上一伤."知县道:"可又来."叫书吏将尸格给张王氏瞧去,并叫地保尸叔指明与他瞧,现有尸场亲押证见俱供并未打架,不为斗殴.只依误伤吩咐画供.将薛蟠监禁候详,余令原保领出 , 退堂.张王氏哭着乱嚷,知县叫众衙役撵他出去.张二也劝张王氏道:"实在误伤,怎么赖人.现在太老爷断明,不要胡闹了."薛蝌在外打听明白,心内喜欢,便差人回家送信.等批详回来,便好打点赎罪,且住着等信.只听路上三三两两传说,有个贵妃薨了, 皇上辍朝三日. 这里离陵寝不远,知县办差垫道,一时料着不得闲,住在这里无益,不如到监告诉哥哥安心等着,"我回家去,过几日再来."薛蟠也怕母亲痛苦,带信说:"我无事,必须衙门再使费几次,便可回家了.只是不要可惜银钱."
  薛蝌留下李祥在此照料, 一径回家,见了薛姨妈,陈说知县怎样徇情,怎样审断, 终定了误伤,将来尸亲那里再花些银子,一准赎罪,便没事了.薛姨妈听说,暂且放心, 说:"正盼你来家中照应.贾府里本该谢去,况且周贵妃薨了,他们天天进去,家里空落落的.我想着要去替姨太太那边照应照应作伴儿,只是咱们家又没人.你这来的正好. "薛蝌道:"我在外头原听见说是贾妃薨了,这么才赶回来的.我们元妃好好儿的,怎么说死了? "薛姨妈道:"上年原病过一次,也就好了.这回又没听见元妃有什么病.只闻那府里头几天老太太不大受用, 合上眼便看见元妃娘娘.众人都不放心,直至打听起来,又没有什么事.到了大前儿晚上,老太太亲口说是`怎么元妃独自一个人到我这里 ? '众人只道是病中想的话,总不信.老太太又说:`你们不信,元妃还与我说是荣华易尽,须要退步抽身.'众人都说:`谁不想到?这是有年纪的人思前想后的心事.'所以也不当件事.恰好第二天早起,里头吵嚷出来说娘娘病重,宣各诰命进去请安.他们就惊疑的了不得,赶着进去.他们还没有出来,我们家里已听见周贵妃薨逝了.你想外头的讹言,家里的疑心,恰碰在一处,可奇不奇!"宝钗道:"不但是外头的讹言舛错,便在家里的,一听见`娘娘'两个字,也就都忙了,过后才明白.这两天那府里这些丫头婆子来说,他们早知道不是咱们家的娘娘.我说:`你们那里拿得定呢?'他说道:`前几年正月 ,外省荐了一个算命的,说是很准.那老太太叫人将元妃八字夹在丫头们八字里头,送出去叫他推算.他独说这正月初一日生日的那位姑娘只怕时辰错了,不然真是个贵人 ,也不能在这府中.老爷和众人说,不管他错不错,照八字算去.那先生便说,甲申年正月丙寅这四个字内有伤官败财, 惟申字内有正官禄马,这就是家里养不住的,也不见什么好.这日子是乙卯,初春木旺,虽是比肩,那里知道愈比愈好,就象那个好木料,愈经斫削,才成大器.独喜得时上什么辛金为贵,什么巳中正官禄马独旺,这叫作飞天禄马格. 又说什么日禄归时,贵重的很,天月二德坐本命,贵受椒房之宠.这位姑娘若是时辰准了, 定是一位主子娘娘.这不是算准了么!我们还记得说,可惜荣华不久,只怕遇着寅年卯月, 这就是比而又比,劫而又劫,譬如好木,太要做玲珑剔透,本质就不坚了.他们把这些话都忘记了,只管瞎忙.我才想起来告诉我们大奶奶,今年那里是寅年卯月呢. "宝钗尚未说完,薛蝌急道:"且不要管人家的事,既有这样个神仙算命的,我想哥哥今年什么恶星照命, 遭这么横祸,快开八字与我给他算去,看有妨碍么."宝钗道:"他是外省来的,不知如今在京不在了."
  说着,便打点薛姨妈往贾府去.到了那里,只有李纨探春等在家接着,便问道:"大爷的事怎么样了?"薛姨妈道:"等详上司才定,看来也到不了死罪了."这才大家放心. 探春便道:"昨晚太太想着说,上回家里有事,全仗姨太太照应,如今自己有事,也难提了. 心里只是不放心."薛姨妈道:"我在家里也是难过.只是你大哥遭了事,你二兄弟又办事去了,家里你姐姐一个人,中什么用?况且我们媳妇儿又是个不大晓事的,所以不能脱身过来. 目今那里知县也正为预备周贵妃的差事,不得了结案件,所以你二兄弟回来了,我才得过来看看."李纨便道:"请姨太太这里住几天更好."薛姨妈点头道: "我也要在这边给你们姐妹们作作伴儿,就只你宝妹妹冷静些."惜春道:"姨妈要惦着 ,为什么不把宝姐姐也请过来?"薛姨妈笑着说道:"使不得."惜春道:"怎么使不得?他先怎么住着来呢?"李纨道:"你不懂的,人家家里如今有事,怎么来呢."惜春也信以为实, 不便再问.正说着,贾母等回来.见了薛姨妈,也顾不得问好,便问薛蟠的事.薛姨妈细述了一遍.宝玉在旁听见什么蒋玉菡一段,当着众人不问,心里打量是"他既回了京,怎么不来瞧我?"又见宝钗也不过来,不知是怎么个原故.心内正自呆呆的想呢,恰好黛玉也来请安. 宝玉稍觉心里喜欢,便把想宝钗的念头打断,同着姊妹们在老太太那里吃了晚饭.大家散了,薛姨妈将就住在老太太的套间屋里.
  宝玉回到自己房中, 换了衣服,忽然想起蒋玉菡给的汗巾,便向袭人道:"你那一年没有系的那条红汗巾子还有没有? "袭人道:"我搁着呢.问他做什么?"宝玉道:"我白问问. "袭人道:"你没有听见,薛大爷相与这些混帐人,所以闹到人命关天.你还提那些作什么? 有这样白操心,倒不如静静儿的念念书,把这些个没要紧的事撂开了也好. "宝玉道:"我并不闹什么,偶然想起,有也罢,没也罢,我白问一声,你们就有这些话. "袭人笑道:"并不是我多话.一个人知书达理,就该往上巴结才是.就是心爱的人来了, 也叫他瞧着喜欢尊敬啊."宝玉被袭人一提,便说:"了不得,方才我在老太太那边,看见人多,没有与妹妹说话.他也不曾理我,散的时候他先走了,此时必在屋里.我去就来. "说着就走.袭人道:"快些回来罢,这都是我提头儿,倒招起你的高兴来了."
  宝玉也不答言,低着头,一径走到潇湘馆来.只见黛玉靠在桌上看书.宝玉走到跟前,笑说道:"妹妹早回来了."黛玉也笑道:"你不理我,我还在那里做什么!"宝玉一面笑说:"他们人多说话,我插不下嘴去,所以没有和你说话."一面瞧着黛玉看的那本书 .书上的字一个也不认得,有的象"芍"字,有的象"茫"字,也有一个"大"字旁边"九"字加上一勾, 中间又添个"五"字,也有上头"五"字"六"字又添一个"木"字,底下又是一个"五"字,看着又奇怪,又纳闷,便说:"妹妹近日愈发进了,看起天书来了."黛玉嗤的一声笑道:"好个念书的人,连个琴谱都没有见过."宝玉道:"琴谱怎么不知道,为什么上头的字一个也不认得. 妹妹你认得么?"黛玉道:"不认得瞧他做什么?"宝玉道:"我不信, 从没有听见你会抚琴.我们书房里挂着好几张,前年来了一个清客先生叫做什么嵇好古, 老爷烦他抚了一曲.他取下琴来说,都使不得,还说:`老先生若高兴,改日携琴来请教.'想是我们老爷也不懂,他便不来了.怎么你有本事藏着?"黛玉道:"我何尝真会呢. 前日身上略觉舒服,在大书架上翻书,看有一套琴谱,甚有雅趣,上头讲的琴理甚通,手法说的也明白,真是古人静心养性的工夫.我在扬州也听得讲究过,也曾学过, 只是不弄了,就没有了.这果真是`三日不弹,手生荆棘.'前日看这几篇没有曲文, 只有操名.我又到别处找了一本有曲文的来看着,才有意思.究竟怎么弹得好,实在也难.书上说的师旷鼓琴能来风雷龙凤,孔圣人尚学琴于师襄,一操便知其为文王, 高山流水,得遇知音."说到这里,眼皮儿微微一动,慢慢的低下头去.宝玉正听得高兴 ,便道:"好妹妹,你才说的实在有趣,只是我才见上头的字都不认得,你教我几个呢." 黛玉道:"不用教的,一说便可以知道的."宝玉道:"我是个糊涂人,得教我那个`大'字加一勾, 中间一个`五'字的."黛玉笑道:"这`大'字`九'字是用左手大拇指按琴上的九徽,这一勾加`五'字是右手钩五弦.并不是一个字,乃是一声,是极容易的.还有吟, 揉,绰,注,撞,走,飞,推等法,是讲究手法的."宝玉乐得手舞足蹈的说:"好妹妹,你既明琴理,我们何不学起来."黛玉道:"琴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养性情,抑其淫荡,去其奢侈.若要抚琴,必择静室高斋,或在层楼的上头,在林石的里面,或是山巅上,或是水涯上.再遇着那天地清和的时候,风清月朗,焚香静坐,心不外想,气血和平 , 才能与神合灵,与道合妙.所以古人说`知音难遇'.若无知音,宁可独对着那清风明月, 苍松怪石,野猿老鹤,抚弄一番,以寄兴趣,方为不负了这琴.还有一层,又要指法好, 取音好.若必要抚琴,先须衣冠整齐,或鹤氅,或深衣,要如古人的像表,那才能称圣人之器, 然后プ了手,焚上香,方才将身就在榻边,把琴放在案上,坐在第五徽的地方儿, 对着自己的当心,两手方从容抬起,这才心身俱正.还要知道轻重疾徐,卷舒自若,体态尊重方好."宝玉道:"我们学着顽,若这么讲究起来,那就难了."
  两个人正说着,只见紫鹃进来,看见宝玉笑说道:"宝二爷,今日这样高兴." 宝听见妹妹讲究的叫人顿开茅塞,所以越听越爱听."紫鹃道:"不是这个高兴, 说的是二爷到我们这边来的话."宝玉道:"先时妹妹身上不舒服,我怕闹的他烦.再者我又上学, 因此显着就疏远了似的."紫鹃不等说完,便道:"姑娘也是才好,二爷既这么说,坐坐也该让姑娘歇歇儿了,别叫姑娘只是讲究劳神了."宝玉笑道:"可是我只顾爱听, 也就忘了妹妹劳神了."黛玉笑道:"说这些倒也开心,也没有什么劳神的.只是怕我只管说,你只管不懂呢."宝玉道:"横竖慢慢的自然明白了."说着,便站起来道:" 当真的妹妹歇歇儿罢. 明儿我告诉三妹妹和四妹妹去,叫他们都学起来,让我听."黛玉笑道:"你也太受用了.即如大家学会了抚起来,你不懂,可不是对----"黛玉说到那里,想起心上的事,便缩住口,不肯往下说了.宝玉便笑道:"只要你们能弹,我便爱听, 也不管牛不牛的了. "黛玉红了脸一笑,紫鹃雪雁也都笑了.于是走出门来,只见秋纹带着小丫头捧着一盆兰花来说: "太太那边有人送了四盆兰花来,因里头有事没有空儿顽他, 叫给二爷一盆,林姑娘一盆."黛玉看时,却有几枝双朵儿的,心中忽然一动, 也不知是喜是悲,便呆呆的呆看.那宝玉此时却一心只在琴上,便说:"妹妹有了兰花, 就可以做<<猗兰操>>了."黛玉听了,心里反不舒服.回到房中,看着花,想到"草木当春, 花鲜叶茂,想我年纪尚小,便象三秋蒲柳.若是果能随愿,或者渐渐的好来,不然, 只恐似那花柳残春, 怎禁得风催雨送."想到那里,不禁又滴下泪来.紫鹃在旁看见这般光景,却想不出原故来.方才宝玉在这里那么高兴,如今好好的看花,怎么又伤起心来.正愁着没法儿解,只见宝钗那边打发人来.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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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6 17:33: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七回 感深秋抚琴悲往事 坐禅寂走火入邪魔

  却说黛玉叫进宝钗家的女人来,问了好,呈上书子.黛玉叫他去喝茶,便将宝钗来书打开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妹生辰不偶,家运多艰,姊妹伶仃,萱亲衰迈.兼之
  エ声狺语,旦暮无休.更遭惨祸飞灾,不啻惊风密雨.夜
  深辗侧,愁绪何堪.属在同心,能不为之愍恻乎?回忆
  海棠结社,序属清秋,对菊持螯,同盟欢洽.犹记"孤标傲世
  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之句,未尝不叹冷节遗芳,如吾
  两人也.感怀触绪,聊赋四章,匪曰无故呻吟,亦长歌当哭之
  意耳.
  悲时序之递嬗兮,又属清秋.感遭家之不造兮,独
  处离愁.北堂有萱兮,何以忘忧?无以解忧兮,我心咻
  咻.一解.
  云凭凭兮秋风酸,步中庭兮霜叶干.何去何从兮,失
  我故欢.静言思之兮恻肺肝!二解.
  惟鲔有潭兮,惟鹤有梁.鳞甲潜伏兮,羽毛何长!搔
  首问兮茫茫,高天厚地兮,谁知余之永伤.三解.
  银河耿耿兮寒气侵, 月色横斜兮玉漏沉.忧心炳炳兮发我哀吟,吟复吟兮寄我知音.四解.黛玉看了,不胜伤感.又想:"宝姐姐不寄与别人,单寄与我,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 "正在沉吟,只听见外面有人说道:"林姐姐在家里呢么?"黛玉一面把宝钗的书叠起,口内便答应道:"是谁?"正问着,早见几个人进来,却是探春,湘云,李纹,李绮 .彼此问了好,雪雁倒上茶来,大家喝了,说些闲话.因想起前年的菊花诗来,黛玉便道 :"宝姐姐自从挪出去,来了两遭,如今索性有事也不来了,真真奇怪.我看他终久还来我们这里不来. "探春微笑道:"怎么不来,横竖要来的.如今是他们尊嫂有些脾气,姨妈上了年纪的人, 又兼有薛大哥的事,自然得宝姐姐照料一切,那里还比得先前有工夫呢. "正说着,忽听得唿喇喇一片风声,吹了好些落叶,打在窗纸上.停了一回儿,又透过一阵清香来. 众人闻着,都说道:"这是何处来的香风?这象什么香?"黛玉道:"好象木樨香."探春笑道:"林姐姐终不脱南边人的话,这大九月里的,那里还有桂花呢." 黛玉笑道:"原是啊,不然怎么不竟说是桂花香只说似乎象呢."湘云道:"三姐姐,你也别说. 你可记得`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在南边,正是晚桂开的时候了.你只没有见过罢了,等你明日到南边去的时候,你自然也就知道了."探春笑道:"我有什么事到南边去? 况且这个也是我早知道的,不用你们说嘴."李纹李绮只抿着嘴儿笑.黛玉道:"妹妹, 这可说不齐.俗语说,`人是地行仙',今日在这里,明日就不知在那里.譬如我,原是南边人,怎么到了这里呢?"湘云拍着手笑道:"今儿三姐姐可叫林姐姐问住了.不但林姐姐是南边人到这里, 就是我们这几个人就不同.也有本来是北边的,也有根子是南边, 生长在北边的,也有生长在南边,到这北边的,今儿大家都凑在一处.可见人总有一个定数, 大凡地和人总是各自有缘分的."众人听了都点头,探春也只是笑.又说了一会子闲话儿, 大家散出.黛玉送到门口,大家都说:"你身上才好些,别出来了,看着了风."于是黛玉一面说着话儿,一面站在门口又与四人殷勤了几句,便看着他们出院去了.进来坐着,看看已是林鸟归山,夕阳西坠.因史湘云说起南边的话,便想着"父母若在, 南边的景致,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桥,六朝遗迹.不少下人伏侍,诸事可以任意,言语亦可不避.香车画舫,红杏青帘,惟我独尊.今日寄人篱下,纵有许多照应, 自己无处不要留心.不知前生作了什么罪孽,今生这样孤凄.真是李后主说的`此间日中只以眼泪洗面'矣!"一面思想,不知不觉神往那里去了.
  紫鹃走来, 看见这样光景,想着必是因刚才说起南边北边的话来,一时触着黛玉的心事了, 便问道:"姑娘们来说了半天话,想来姑娘又劳了神了.刚才我叫雪雁告诉厨房里给姑娘作了一碗火肉白菜汤, 加了一点儿虾米儿,配了点青笋紫菜.姑娘想着好么? "黛玉道:"也罢了."紫鹃道:"还熬了一点江米粥."黛玉点点头儿,又说道:"那粥该你们两个自己熬了, 不用他们厨房里熬才是."紫鹃道:"我也怕厨房里弄的不干净,我们各自熬呢.就是那汤,我也告诉雪雁和柳嫂儿说了,要弄干净着.柳嫂儿说了, 他打点妥当,拿到他屋里叫他们五儿瞅着炖呢."黛玉道:"我倒不是嫌人家肮赃,只是病了好些日子,不周不备,都是人家.这会子又汤儿粥儿的调度,未免惹人厌烦."说着 ,眼圈儿又红了.紫鹃道:"姑娘这话也是多想.姑娘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儿,又是老太太心坎儿上的. 别人求其在姑娘跟前讨好儿还不能呢,那里有抱怨的."黛玉点点头儿, 因又问道: "你才说的五儿,不是那日和宝二爷那边的芳官在一处的那个女孩儿?"紫鹃道:"就是他."黛玉道:"不听见说要进来么?"紫鹃道:"可不是,因为病了一场,后来好了才要进来,正是晴雯他们闹出事来的时候,也就耽搁住了."黛玉道:"我看那丫头倒也还头脸儿干净. "说着,外头婆子送了汤来.雪雁出来接时,那婆子说道:"柳嫂儿叫回姑娘, 这是他们五儿作的,没敢在大厨房里作,怕姑娘嫌肮赃."雪雁答应着接了进来.黛玉在屋里已听见了,吩咐雪雁告诉那老婆子回去说,叫他费心.雪雁出来说了 , 老婆子自去.这里雪雁将黛玉的碗箸安放在小几儿上,因问黛玉道:"还有咱们南来的五香大头菜,拌些麻油醋可好么?"黛玉道:"也使得,只不必累赘了."一面盛上粥来 , 黛玉吃了半碗,用羹匙舀了两口汤喝,就搁下了.两个丫鬟撤了下来,拭净了小几端下去, 又换上一张常放的小几.黛玉漱了口,プ了手,便道:"紫鹃,添了香了没有?"紫鹃道: "就添去."黛玉道:"你们就把那汤和粥吃了罢,味儿还好,且是干净.待我自己添香罢."两个人答应了,在外间自吃去了.
  这里黛玉添了香,自己坐着.才要拿本书看,只听得园内的风自西边直透到东边, 穿过树枝, 都在那里唏ウ哗喇不住的响.一回儿,檐下的铁马也只管叮叮当当的乱敲起来.一时雪雁先吃完了,进来伺候.黛玉便问道:"天气冷了,我前日叫你们把那些小毛儿衣服晾晾, 可曾晾过没有?"雪雁道:"都晾过了."黛玉道:"你拿一件来我披披." 雪雁走去将一包小毛衣服抱来,打开毡包,给黛玉自拣.只见内中夹着个绢包儿,黛玉伸手拿起打开看时,却是宝玉病时送来的旧手帕,自己题的诗,上面泪痕犹在,里头却包着那剪破了的香囊扇袋并宝玉通灵玉上的穗子.原来晾衣服时从箱中捡出,紫鹃恐怕遗失了,遂夹在这毡包里的.这黛玉不看则已,看了时也不说穿那一件衣服,手里只拿着那两方手帕, 呆呆的看那旧诗.看了一回,不觉的簌簌泪下.紫鹃刚从外间进来, 只见雪雁正捧着一毡包衣裳在旁边呆立,小几上却搁着剪破的香囊,两三截儿扇袋和那铰折了的穗子, 黛玉手中自拿着两方旧帕,上边写着字迹,在那里对着滴泪.正是:   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间旧啼痕.
  紫鹃见了这样,知是他触物伤情,感怀旧事,料道劝也无益,只得笑着道:"姑娘还看那些东西作什么, 那都是那几年宝二爷和姑娘小时一时好了,一时恼了,闹出来的笑话儿.要象如今这样斯抬斯敬,那里能把这些东西白遭塌了呢."紫鹃这话原给黛玉开心, 不料这几句话更提起黛玉初来时和宝玉的旧事来,一发珠泪连绵起来.紫鹃又劝道: "雪雁这里等着呢,姑娘披上一件罢."那黛玉才把手帕撂下.紫鹃连忙拾起,将香袋等物包起拿开. 这黛玉方披了一件皮衣,自己闷闷的走到外间来坐下.回头看见案上宝钗的诗启尚未收好,又拿出来瞧了两遍,叹道:"境遇不同,伤心则一.不免也赋四章,翻入琴谱,可弹可歌,明日写出来寄去,以当和作."便叫雪雁将外边桌上笔砚拿来,濡墨挥毫,赋成四叠.又将琴谱翻出,借他<<猗兰>><<思贤>>两操,合成音韵,与自己做的配齐了,然后写出,以备送与宝钗.又即叫雪雁向箱中将自己带来的短琴拿出, 调上弦, 又操演了指法.黛玉本是个绝顶聪明人,又在南边学过几时,虽是手生,到底一理就熟.抚了一番,夜已深了,便叫紫鹃收拾睡觉.不题.
  却说宝玉这日起来梳洗了,带着焙茗正往书房中来,只见墨雨笑嘻嘻的跑来迎头说道:"二爷今日便宜了,太爷不在书房里,都放了学了."宝玉道:"当真的么?"墨雨道 : "二爷不信,那不是三爷和兰哥儿来了."宝玉看时,只见贾环贾兰跟着小厮们,两个笑嘻的嘴里咭咭呱呱不知说些什么,迎头来了.见了宝玉,都垂手站住.宝玉问道:"你们两个怎么就回来了?"贾环道:"今日太爷有事,说是放一天学,明儿再去呢."宝玉听了, 方回身到贾母贾政处去禀明了,然后回到怡红院中.袭人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宝玉告诉了他,只坐了一坐儿,便往外走.袭人道:"往那里去,这样忙法?就放了学,依我说也该养养神儿了. "宝玉站住脚,低了头,说道:"你的话也是.但是好容易放一天学,还不散散去,你也该可怜我些儿了."袭人见说的可怜,笑道:"由爷去罢."正说着, 端了饭来. 宝玉也没法儿,只得且吃饭,三口两口忙忙的吃完,漱了口,一溜烟往黛玉房中去了.
  走到门口,只见雪雁在院中晾绢子呢.宝玉因问:"姑娘吃了饭了么?"雪雁道:"早起喝了半碗粥,懒待吃饭.这时候打盹儿呢.二爷且到别处走走,回来再来罢."宝玉只得回来.
  无处可去,忽然想起惜春有好几天没见,便信步走到蓼风轩来.刚到窗下,只见静悄悄一无人声. 宝玉打谅他也睡午觉,不便进去.才要走时,只听屋里微微一响,不知何声.宝玉站住再听,半日又拍的一响.宝玉还未听出,只见一个人道:"你在这里下了一个子儿, 那里你不应么?"宝玉方知是下大棋,但只急切听不出这个人的语音是谁. 底下方听见惜春道: "怕什么,你这么一吃我,我这么一应,你又这么吃,我又这么应. 还缓着一着儿呢,终久连得上."那一个又道:"我要这么一吃呢?"惜春道:"阿嗄,还有一着`反扑'在里头呢!我倒没防备."宝玉听了,听那一个声音很熟,却不是他们姊妹. 料着惜春屋里也没外人, 轻轻的掀帘进去.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那栊翠庵的槛外人妙玉. 这宝玉见是妙玉,不敢惊动.妙玉和惜春正在凝思之际,也没理会.宝玉却站在旁边看他两个的手段.只见妙玉低着头问惜春道:"你这个`畸角儿'不要了么?"惜春道: "怎么不要.你那里头都是死子儿,我怕什么."妙玉道:"且别说满话,试试看."惜春道 :"我便打了起来,看你怎么样."妙玉却微微笑着,把边上子一接,却搭转一吃,把惜春的一个角儿都打起来了,笑着说道:"这叫做`倒脱靴势'."
  惜春尚未答言,宝玉在旁情不自禁,哈哈一笑,把两个人都唬了一大跳.惜春道:" 你这是怎么说, 进来也不言语,这么使促狭唬人.你多早晚进来的?"宝玉道:"我头里就进来了, 看着你们两个争这个`畸角儿'."说着,一面与妙玉施礼,一面又笑问道:" 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缘下凡一走?"妙玉听了,忽然把脸一红,也不答言,低了头自看那棋. 宝玉自觉造次,连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们在家的俗人,头一件心是静的.静则灵,灵则慧."宝玉尚未说完,只见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 ,复又低下头去,那脸上的颜色渐渐的红晕起来.宝玉见他不理,只得讪讪的旁边坐了 .惜春还要下子,妙玉半日说道:"再下罢."便起身理理衣裳,重新坐下,痴痴的问着宝玉道:"你从何处来?"宝玉巴不得这一声,好解释前头的话,忽又想道:"或是妙玉的机锋."转红了脸答应不出来.妙玉微微一笑,自和惜春说话.惜春也笑道:"二哥哥,这什么难答的, 你没的听见人家常说的`从来处来'么.这也值得把脸红了,见了生人的似的. "妙玉听了这话,想起自家,心上一动,脸上一热,必然也是红的,倒觉不好意思起来.因站起来说道:"我来得久了,要回庵里去了."惜春知妙玉为人,也不深留,送出门口. 妙玉笑道:"久已不来这里,弯弯曲曲的,回去的路头都要迷住了."宝玉道:"这倒要我来指引指引何如? "妙玉道:"不敢,二爷前请."于是二人别了惜春,离了蓼风轩, 弯弯曲曲, 走近潇湘馆,忽听得叮咚之声.妙玉道:"那里的琴声?"宝玉道:"想必是林妹妹那里抚琴呢. "妙玉道:"原来他也会这个,怎么素日不听见提起?"宝玉悉把黛玉的事述了一遍,因说:"咱们去看他."妙玉道:"从古只有听琴,再没有`看琴'的."宝玉笑道: "我原说我是个俗人."说着,二人走至潇湘馆外,在山子石坐着静听,甚觉音调清切.只听得低吟道:
  风萧萧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望故乡兮何处,
  倚栏杆兮涕沾襟.歇了一回,听得又吟道:
  山迢迢兮水长,照轩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银河
  渺茫, 罗衫怯怯兮风露凉.又歇了一歇.妙玉道:"刚才`侵'字韵是第一叠,如今` 阳'字韵是第二叠了.咱们再听."里边又吟道:
  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烦忧.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无尤.妙玉道:"这又是一拍.何忧思之深也!"宝玉道:"我虽不懂得,但听他音调,也觉得过悲了. "里头又调了一回弦.妙玉道:"君弦太高了,与无射律只怕不配呢."里边又吟道: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
  可オ,素心如何天上月.妙玉听了,呀然失色道:"如何忽作变徵之声?音韵可裂金石矣.只是太过."宝玉道:"太过便怎么?"妙玉道:"恐不能持久."正议论时,听得君弦蹦的一声断了. 妙玉站起来连忙就走.宝玉道:"怎么样?"妙玉道:"日后自知,你也不必多说."竟自走了.弄得宝玉满肚疑团,没精打彩的归至怡红院中,不表.单说妙玉归去,早有道婆接着,掩了庵门,坐了一回,把"禅门日诵"念了一遍.吃了晚饭,点上香拜了菩萨,命道婆自去歇着,自己的禅床靠背俱已整齐,屏息垂帘,跏趺坐下,断除妄想, 趋向真如. 坐到三更过后,听得屋上骨ょょ一片瓦响,妙玉恐有贼来,下了禅床,出到前轩, 但见云影横空,月华如水.那时天气尚不很凉,独自一个凭栏站了一回,忽听房上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厮叫. 那妙玉忽想起日间宝玉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自己连忙收慑心神, 走进禅房,仍到禅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驰,觉得禅床便恍荡起来, 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求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车, 自己不肯去.一回儿又有盗贼劫他,持刀执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早惊醒了庵中女尼道婆等众, 都拿火来照看.只见妙玉两手撒开,口中流沫.急叫醒时,只见眼睛直竖, 两颧鲜红,骂道:"我是有菩萨保佑,你们这些强徒敢要怎么样!"众人都唬的没了主意, 都说道:"我们在这里呢,快醒转来罢."妙玉道:"我要回家去,你们有什么好人送我回去罢. "道婆道:"这里就是你住的房子."说着,又叫别的女尼忙向观音前祷告, 求了签,翻开签书看时,是触犯了西南角上的阴人.就有一个说:"是了.大观园中西南角上本来没有人住,阴气是有的."一面弄汤弄水的在那里忙乱.那女尼原是自南边带来的,伏侍妙玉自然比别人尽心,围着妙玉,坐在禅床上.妙玉回头道:"你是谁? "女尼道:"是我."妙玉仔细瞧了一瞧,道:"原来是你."便抱住那女尼呜呜咽咽的哭起来,说道:"你是我的妈呀,你不救我,我不得活了."那女尼一面唤醒他,一面给他揉着.道婆倒上茶来喝了,直到天明才睡了.
  女尼便打发人去请大夫来看脉, 也有说是思虑伤脾的,也有说是热入血室的,也有说是邪祟触犯的,也有说是内外感冒的,终无定论.后请得一个大夫来看了,问:"曾打坐过没有?"道婆说道:"向来打坐的."大夫道:"这病可是昨夜忽然来的么?"道婆道 :"是."大夫道:"这是走魔入火的原故."众人问:"有碍没有?"大夫道:"幸亏打坐不久 , 魔还入得浅,可以有救."写了降伏心火的药,吃了一剂,稍稍平复些.外面那些游头浪子听见了,便造作许多谣言说:"这样年纪,那里忍得住.况且又是很风流的人品,很乖觉的性灵,以后不知飞在谁手里,便宜谁去呢."过了几日,妙玉病虽略好,神思未复 ,终有些恍惚.
  一日惜春正坐着, 彩屏忽然进来回道:"姑娘知道妙玉师父的事吗?"惜春道:"他有什么事? "彩屏道:"我昨日听见邢姑娘和大奶奶那里说呢.他自从那日和姑娘下棋回去,夜间忽然中了邪,嘴里乱嚷说强盗来抢他来了,到如今还没好.姑娘你说这不是奇事吗."惜春听了,默默无语,因想:"妙玉虽然洁净,毕竟尘缘未断.可惜我生在这种人家不便出家. 我若出了家时,那有邪魔缠扰,一念不生,万缘俱寂."想到这里,蓦与神会,若有所得,便口占一偈云:
  大造本无方,云何是应住.
  既从空中来, 应向空中去.占毕,即命丫头焚香.自己静坐了一回,又翻开那棋谱来, 把孔融王积薪等所著看了几篇.内中"荷叶包蟹势","黄莺搏兔势"都不出奇,"三十六局杀角势" 一时也难会难记,独看到"八龙走马",觉得甚有意思.正在那里作想, 只听见外面一个人走进院来,连叫彩屏.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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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6 17:33: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八回 博庭欢宝玉赞孤儿 正家法贾珍鞭悍仆

  却说惜春正在那里揣摩棋谱, 忽听院内有人叫彩屏,不是别人却是鸳鸯的声儿. 彩屏出去,同着鸳鸯进来.那鸳鸯却带着一个小丫头,提了一个小黄绢包儿.惜春笑问道: "什么事?"鸳鸯道:"老太太因明年八十一岁,是个暗九.许下一场九昼夜的功德, 发心要写三千六百五十零一部<<金刚经>>.这已发出外面人写了.但是俗说<<金刚经 > >就象那道家的符壳,<<心经>>才算是符胆.故此<<金刚经>>内必要插着<<心经>>, 更有功德. 老太太因<<心经>>是更要紧的,观自在又是女菩萨,所以要几个亲丁奶奶姑娘们写上三百六十五部,如此又虔诚,又洁净.咱们家中除了二奶奶,头一宗他当家没有空儿,二宗他也写不上来,其余会写字的,不论写得多少,连东府珍大奶奶姨娘们都分了去,本家里头自不用说."惜春听了,点头道:"别的我做不来,若要写经,易钚判牡漠 你搁下喝茶罢."鸳鸯才将那小包儿搁在桌上,同惜春坐下.彩屏倒了一锺茶来. 惜春笑问道:"你写不写?"鸳鸯道:"姑娘又说笑话了.那几年还好,这三四年来姑娘见我还拿了拿笔儿么. "惜春道:"这却是有功德的."鸳鸯道:"我也有一件事:向来服侍老太太安歇后,自己念上米佛,已经念了三年多了.我把这个米收好,等老太太做功德的时候, 我将他衬在里头供佛施食,也是我一点诚心."惜春道:"这样说来,老太太做了观音, 你就是龙女了."鸳鸯道:"那里跟得上这个分儿.却是除了老太太,别的也服侍不来, 不晓得前世什么缘分儿."说着要走,叫小丫头把小绢包打开,拿出来道:"这素纸一扎是写<<心经>>的."又拿起一子儿藏香道:"这是叫写经时点着写的."惜春都应了.
  鸳鸯遂辞了出来,同小丫头来至贾母房中,回了一遍.看见贾母与李纨打双陆,鸳鸯旁边瞧着.李纨的骰子好,掷下去把老太太的锤打下了好几个去.鸳鸯抿着嘴儿笑. 忽见宝玉进来, 手中提了两个细蔑丝的小笼子,笼内有几个蝈蝈儿,说道:"我听说老太太夜里睡不着,我给老太太留下解解闷."贾母笑道:"你别瞅着你老子不在家,你只管淘气."宝玉笑道:"我没有淘气."贾母道:"你没淘气,不在学房里念书,为什么又弄这个东西呢."宝玉道:"不是我自己弄的.今儿因师父叫环儿和兰儿对对子,环儿对不来,我悄悄的告诉了他.他说了,师父喜欢,夸了他两句.他感激我的情,买了来孝敬我的. 我才拿了来孝敬老太太的."贾母道:"他没有天天念书么,为什么对不上来?对不上来就叫你儒大爷爷打他的嘴巴子,看他臊不臊.你也够受了,不记得你老子在家时, 一叫做诗做词,唬的倒象个小鬼儿似的,这会子又说嘴了.那环儿小子更没出息,求人替做了,就变着方法儿打点人.这么点子孩子就闹鬼闹神的,也不害臊,赶大了还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呢. "说的满屋子人都笑了.贾母又问道:"兰小子呢,做上来了没有?这该环儿替他了, 他又比他小了.是不是?"宝玉笑道:"他倒没有,却是自己对的."贾母道: "我不信,不然就也是你闹了鬼了.如今你还了得,`羊群里跑出骆驼来了,就只你大.'你又会做文章了."宝玉笑道:"实在是他作的.师父还夸他明儿一定有出息呢.老太太不信,就打发人叫了他来亲自试试,老太太就知道了."贾母道:"果然这么着我才喜欢.我不过怕你撒谎.既是他做的,这孩子明儿大概还有一点儿出息."因看着李纨, 又想起贾珠来,"这也不枉你大哥哥死了,你大嫂子拉扯他一场,日后也替你大哥哥顶门壮户. "说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李纨听了这话,却也动心,只是贾母已经伤心,自己连忙忍住泪笑劝道:"这是老祖宗的余德,我们托着老祖宗的福罢咧.只要他应得了老祖宗的话, 就是我们的造化了.老祖宗看着也喜欢,怎么倒伤起心来呢."因又回头向宝玉道:"宝叔叔明儿别这么夸他,他多大孩子,知道什么.你不过是爱惜他的意思, 他那里懂得, 一来二去,眼大心肥,那里还能够有长进呢."贾母道:"你嫂子这也说的是.就只他还太小呢,也别逼ォ紧了他.小孩子胆儿小,一时逼急了,弄出点子毛病来, 书倒念不成,把你的工夫都白糟踏了."贾母说到这里,李纨却忍不住扑簌簌掉下泪来 ,连忙擦了.
  只见贾环贾兰也都进来给贾母请了安.贾兰又见过他母亲,然后过来在贾母旁边侍立. 贾母道:"我刚才听见你叔叔说你对的好对子,师父夸你来着."贾兰也不言语, 只管抿着嘴儿笑.鸳鸯过来说道:"请示老太太,晚饭伺候下了."贾母道:"请你姨太太去罢."琥珀接着便叫人去王夫人那边请薛姨妈.这里宝玉贾环退出.素云和小丫头们过来把双陆收起. 李纨尚等着伺候贾母的晚饭,贾兰便跟着他母亲站着.贾母道:"你们娘儿两个跟着我吃罢."李纨答应了.一时摆上饭来,丫鬟回来禀道:"太太叫回老太太, 姨太太这几天浮来暂去,不能过来回老太太,今日饭后家去了."于是贾母叫贾兰在身旁边坐下,大家吃饭,不必细述.
  却说贾母刚吃完了饭,盥漱了,歪在床上说闲话儿.只见小丫头子告诉琥珀,琥珀过来回贾母道: "东府大爷请晚安来了."贾母道:"你们告诉他,如今他办理家务乏乏的,叫他歇着去罢.我知道了."小丫头告诉老婆子们,老婆子才告诉贾珍.贾珍然后退出.到了次日,贾珍过来料理诸事.门上小厮陆续回了几件事,又一个小厮回道:"庄头送果子来了."贾珍道:"单子呢?"那小厮连忙呈上.贾珍看时,上面写着不过是时鲜果品,还夹带菜蔬野味若干在内.贾珍看完,问向来经管的是谁.门上的回道:"是周瑞." 便叫周瑞:"照帐点清,送往里头交代.等我把来帐抄下一个底子,留着好对."又叫"告诉厨房, 把下菜中添几宗给送果子的来人,照常赏饭给钱."周瑞答应了.一面叫人搬至凤姐儿院子里去,又把庄上的帐同果子交代明白.出去了一回儿,又进来回贾珍道: "才刚来的果子,大爷曾点过数目没有?"贾珍道:"我那里有工夫点这个呢.给了你帐, 你照帐点就是了."周瑞道:"小的曾点过,也没有少,也不能多出来.大爷既留下底子, 再叫送果子来的人问问,他这帐是真的假的."贾珍道:"这是怎么说,不过是几个果子罢咧, 有什么要紧.我又没有疑你."说着,只见鲍二走来,磕了一个头,说道:"求大爷原旧放小的在外头伺候罢."贾珍道:"你们这又是怎么着?"鲍二道:"奴才在这里又说不上话来. "贾珍道:"谁叫你说话."鲍二道:"何苦来,在这里作眼睛珠儿."周瑞接口道:"奴才在这里经管地租庄子,银钱出入每年也有三五十万来往,老爷太太奶奶们从没有说过话的, 何况这些零星东西.若照鲍二说起来,爷们家里的田地房产都被奴才们弄完了. "贾珍想道:"必是鲍二在这里拌嘴,不如叫他出去."因向鲍二说道:"快滚罢."又告诉周瑞说:"你也不用说了,你干你的事罢."二人各自散了.
  贾珍正在厢房里歇着, 听见门上闹的翻江搅海.叫人去查问,回来说道:"鲍二和周瑞的干儿子打架. "贾珍道:"周瑞的干儿子是谁?"门上的回道:"他叫何三,本来是个没味儿的,天天在家里喝酒闹事,常来门上坐着.听见鲍二与周瑞拌嘴,他就插在里头."贾珍道:"这却可恶.把鲍二和那个什么何几给我一块儿捆起来!周瑞呢?"门上的回道: "打架时他先走了."贾珍道:"给我拿了来!这还了得了!"众人答应了.正嚷着, 贾琏也回来了, 贾珍便告诉了一遍.贾琏道:"这还了得!"又添了人去拿周瑞.周瑞知道躲不过,也找到了.贾珍便叫都捆上.贾琏便向周瑞道:"你们前头的话也不要紧,大爷说开了,很是了.为什么外头又打架!你们打架已经使不得,又弄个野杂种什么何三来闹,你不压伏压伏他们,倒竟走了."就把周瑞踢了几脚.贾珍道:"单打周瑞不中用. "喝命人把鲍二和何三各人打了五十鞭子,撵了出去,方和贾琏两个商量正事.下人背地里便生出许多议论来: 也有说贾珍护短的,也有说不会调停的,也有说他本不是好人, 前儿尤家姊妹弄出许多丑事来,那鲍二不是他调停着二爷叫了来的吗,这会子又嫌鲍二不济事,必是鲍二的女人伏侍不到了.人多嘴杂,纷纷不一.
  却说贾政自从在工部掌印, 家人中尽有发财的.那贾芸听见了,也要插手弄一点事儿, 便在外头说了几个工头,讲了成数,便买了些时新绣货,要走凤姐儿门子.凤姐正在房中听见丫头们说: "大爷二爷都生了气,在外头打人呢."凤姐听了,不知何故, 正要叫人去问问, 只见贾琏已进来了,把外面的事告诉了一遍.凤姐道:"事情虽不要紧,但这风俗儿断不可长.此刻还算咱们家里正旺的时候儿,他们就敢打架.以后小辈儿们当了家,他们越发难制伏了.前年我在东府里,亲眼见过焦大吃的烂醉,躺在台阶子底下骂人, 不管上上下下一混汤子的混骂.他虽是有过功的人,到底主子奴才的名分, 也要存点儿体统才好.珍大奶奶不是我说是个老实头,个个人都叫他养得无法无天的. 如今又弄出一个什么鲍二,我还听见是你和珍大爷得用的人,为什么今儿又打他呢?"贾琏听了这话刺心,便觉讪讪的,拿话来支开,借有事,说着就走了.
  小红进来回道:"芸二爷在外头要见奶奶."凤姐一想,"他又来做什么?"便道:"叫他进来罢."小红出来,瞅着贾芸微微一笑.贾芸赶忙凑近一步问道:"姑娘替我回了没有? "小红红了脸,说道:"我就是见二爷的事多."贾芸道:"何曾有多少事能到里头来劳动姑娘呢.就是那一年姑娘在宝二叔房里,我才和姑娘----"小红怕人撞见,不等说完, 赶忙问道:"那年我换给二爷的一块绢子,二爷见了没有?"那贾芸听了这句话,喜的心花俱开,才要说话,只见一个小丫头从里面出来,贾芸连忙同着小红往里走.两个人一左一右, 相离不远,贾芸悄悄的道:"回来我出来还是你送出我来,我告诉你还有笑话儿呢. "小红听了,把脸飞红,瞅了贾芸一眼,也不答言.同他到了凤姐门口,自己先进去回了, 然后出来,掀起帘子点手儿,口中却故意说道:"奶奶请芸二爷进来呢."
  贾芸笑了一笑,跟着他走进房来,见了凤姐儿,请了安,并说:"母亲叫问好."凤姐也问了他母亲好.凤姐道:"你来有什么事?"贾芸道:"侄儿从前承婶娘疼爱,心上时刻想着,总过意不去.欲要孝敬婶娘,又怕婶娘多想.如今重阳时候,略备了一点儿东西. 婶娘这里那一件没有,不过是侄儿一点孝心.只怕婶娘不肯赏脸."凤姐儿笑道:"有话坐下说."贾芸才侧身坐了,连忙将东西捧着搁在旁边桌上.凤姐又道:"你不是什么有余的人,何苦又去花钱.我又不等着使.你今日来意是怎么个想头儿,你倒是实说."贾芸道: "并没有别的想头儿,不过感念婶娘的恩惠,过意不去罢咧."说着微微的笑了. 凤姐道:"不是这么说.你手里窄,我很知道,我何苦白白儿使你的.你要我收下这个东西,须先和我说明白了.要是这么含着骨头露着肉的,我倒不收."贾芸没法儿,只得站起来陪着笑儿说道:"并不是有什么妄想.前几日听见老爷总办陵工,侄儿有几个朋友办过好些工程,极妥当的,要求婶娘在老爷跟前提一提.办得一两种,侄儿再忘不了婶娘的恩典.若是家里用得着,侄儿也能给婶娘出力."凤姐道:"若是别的我却可以作主 .至于衙门里的事,上头呢,都是堂官司员定的,底下呢,都是那些书办衙役们办的.别人只怕插不上手.连自己的家人,也不过跟着老爷伏侍伏侍.就是你二叔去,亦只是为的是各自家里的事,他也并不能搀越公事.论家事,这里是踩一头儿橇一头儿的,连珍大爷还弹压不住,你的年纪儿又轻,辈数儿又小,那里缠的清这些人呢.况且衙门里头的事差不多儿也要完了, 不过吃饭瞎跑.你在家里什么事作不得,难道没了这碗饭吃不成.我这是实在话,你自己回去想想就知道了.你的情意我已经领了,把东西快拿回去, 是那里弄来的,仍旧给人家送了去罢."正说着,只见奶妈子一大起带了巧姐儿进来.那巧姐儿身上穿得锦团花簇,手里拿着好些顽意儿,笑嘻嘻走到凤姐身边学舌.贾芸一见,便站起来笑盈盈的赶着说道:"这就是大妹妹么?你要什么好东西不要?"那巧姐儿便哑的一声哭了.贾芸连忙退下.凤姐道:"乖乖不怕."连忙将巧姐揽在怀里道:" 这是你芸大哥哥,怎么认起生来了."贾芸道:"妹妹生得好相貌,将来又是个有大造化的."那巧姐儿回头把贾芸一瞧,又哭起来,叠连几次.贾芸看这光景坐不住,便起身告辞要走. 凤姐道:"你把东西带了去罢."贾芸道:"这一点子婶娘还不赏脸?"凤姐道:" 你不带去, 我便叫人送到你家去.芸哥儿,你不要这么样,你又不是外人,我这里有机会, 少不得打发人去叫你,没有事也没法儿,不在乎这些东东西西上的."贾芸看见凤姐执意不受,只得红着脸道:"既这么着,我再找得用的东西来孝敬婶娘罢."凤姐儿便叫小红拿了东西,跟着贾芸送出来.
  贾芸走着,一面心中想道:"人说二奶奶利害,果然利害.一点儿都不漏缝,真正斩钉截铁, 怪不得没有后世.这巧姐儿更怪,见了我好象前世的冤家似的.真正晦气,白闹了这么一天."小红见贾芸没得彩头,也不高兴,拿着东西跟出来.贾芸接过来,打开包儿拣了两件,悄悄的递给小红.小红不接,嘴里说道:"二爷别这么着,看奶奶知道了 , 大家倒不好看."贾芸道:"你好生收着罢,怕什么,那里就知道了呢.你若不要,就是瞧不起我了. "小红微微一笑,才接过来,说道:"谁要你这些东西,算什么呢."说了这句话, 把脸又飞红了.贾芸也笑道:"我也不是为东西,况且那东西也算不了什么."说着话儿, 两个已走到二门口.贾芸把下剩的仍旧揣在怀内.小红催着贾芸道:"你先去罢, 有什么事情,只管来找我.我今日在这院里了,又不隔手."贾芸点点头儿,说道:" 二奶奶太利害,我可惜不能长来.刚才我说的话,你横竖心里明白,得了空儿再告诉你罢. "小红满脸羞红,说道:"你去罢,明儿也长来走走.谁叫你和他生疏呢."贾芸道:" 知道了."贾芸说着出了院门.这里小红站在门口,怔怔的看他去远了,才回来了.
  却说凤姐在房中吩咐预备晚饭, 因又问道:"你们熬了粥了没有?"丫鬟们连忙去问, 回来回道:"预备了."凤姐道:"你们把那南边来的糟东西弄一两碟来罢."秋桐答应了, 叫丫头们伺候.平儿走来笑道:"我倒忘了,今儿晌午奶奶在上头老太太那边的时候,水月庵的师父打发人来,要向奶奶讨两瓶南小菜,还要支用几个月的月银,说是身上不受用.我问那道婆来着:`师父怎么不受用?'他说:`四五天了,前儿夜里因那些小沙弥小道士里头有几个女孩子睡觉没有吹灯,他说了几次不听.那一夜看见他们三更以后灯还点着呢,他便叫他们吹灯,个个都睡着了,没有人答应,只得自己亲自起来给他们吹灭了.回到炕上,只见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坐在炕上.他赶着问是谁,那里把一根绳子往他脖子上一套,他便叫起人来.众人听见,点上灯火一齐赶来,已经躺在地下,满口吐白沫子,幸亏救醒了.此时还不能吃东西,所以叫来寻些小菜儿的.'我因奶奶不在房中,不便给他.我说:`奶奶此时没有空儿,在上头呢,回来告诉.'便打发他回去了. 才刚听见说起南菜,方想起来了,不然就忘了."凤姐听了,呆了一呆,说道:"南菜不是还有呢,叫人送些去就是了.那银子过一天叫芹哥来领就是了."又见小红进来回道:"才刚二爷差人来,说是今晚城外有事,不能回来,先通知一声."凤姐道:"是了. "
  说着, 只听见小丫头从后面喘吁吁的嚷着直跑到院子里来,外面平儿接着,还有几个丫头们,咕咕唧唧的说话.凤姐道:"你们说什么呢?"平儿道:"小丫头子有些胆怯 ,说鬼话."凤姐叫那一个小丫头进来,问道:"什么鬼话?"那丫头道:"我才刚到后边去叫打杂儿的添煤, 只听得三间空屋子里哗喇哗喇的响,我还道是猫儿耗子,又听得嗳的一声,象个人出气儿的似的.我害怕,就跑回来了."凤姐骂道:"胡说!我这里断不兴说神说鬼, 我从来不信这些个话.快滚出去罢."那小丫头出去了.凤姐便叫彩明将一天零碎日用帐对过一遍,时已将近二更.大家又歇了一回,略说些闲话,遂叫各人安歇去罢.凤姐也睡下了.将近三更,凤姐似睡不睡,觉得身上寒毛一乍,自己惊醒了,越躺着越发起渗来,因叫平儿秋桐过来作伴.二人也不解何意.那秋桐本来不顺凤姐,后来贾琏因尤二姐之事不大爱惜他了, 凤姐又笼络他,如今倒也安静,只是心里比平儿差多了,外面情儿.今见凤姐不受用,只得端上茶来.凤姐喝了一口,道:"难为你,睡去罢 , 只留平儿在这里就够了."秋桐却要献勤儿,因说道:"奶奶睡不着,倒是我们两个轮流坐坐也使得. "凤姐一面说,一面睡着了.平儿秋桐看见凤姐已睡,只听得远远的鸡叫了,二人方都穿着衣服略躺了一躺,就天亮了,连忙起来伏侍凤姐梳洗.凤姐因夜中之事, 心神恍惚不宁,只是一味要强,仍然扎挣起来.正坐着纳闷,忽听个小丫头子在院里问道:"平姑娘在屋里么?"平儿答应了一声,那小丫头掀起帘子进来,却是王夫人打发过来来找贾琏, 说:"外头有人回要紧的官事.老爷才出了门,太太叫快请二爷过去呢."凤姐听见唬了一跳.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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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6 17:34: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九回 人亡物在公子填词 蛇影杯弓颦卿绝粒

  却说凤姐正自起来纳闷,忽听见小丫头这话,又唬了一跳,连忙问道:"什么官事? "小丫头道:"也不知道.刚才二门上小厮回进来,回老爷有要紧的官事,所以太太叫我请二爷来了. "凤姐听是工部里的事,才把心略略的放下,因说道:"你回去回太太,就说二爷昨日晚上出城有事, 没有回来.打发人先回珍大爷去罢."那丫头答应着去了.
  一时贾珍过来见了部里的人,问明了,进来见了王夫人,回道:"部中来报,昨日总河奏到河南一带决了河口,湮没了几府州县.又要开销国帑,修理城工.工部司官又有一番照料,所以部里特来报知老爷的."说完退出,及贾政回家来回明.从此直到冬间, 贾政天天有事,常在衙门里.宝玉的工课也渐渐松了,只是怕贾政觉察出来,不敢不常在学房里去念书,连黛玉处也不敢常去.
  那时已到十月中旬, 宝玉起来要往学房中去.这日天气陡寒,只见袭人早已打点出一包衣服, 向宝玉道:"今日天气很冷,早晚宁使暖些."说着,把衣服拿出来给宝玉挑了一件穿. 又包了一件,叫小丫头拿出交给焙茗,嘱咐道:"天气凉,二爷要换时,好生预备着."焙茗答应了,抱着毡包,跟着宝玉自去.宝玉到了学房中,做了自己的工课 , 忽听得纸窗呼喇喇一派风声.代儒道:"天气又发冷."把风门推开一看,只见西北上一层层的黑云渐渐往东南扑上来. 焙茗走进来回宝玉道:"二爷,天气冷了,再添些衣服罢."宝玉点点头儿.只见焙茗拿进一件衣服来,宝玉不看则已,看了时神已痴了.那些小学生都巴着眼瞧, 却原是晴雯所补的那件雀金裘.宝玉道:"怎么拿这一件来!是谁给你的?"焙茗道:"是里头姑娘们包出来的."宝玉道:"我身上不大冷,且不穿呢,包上罢. "代儒只当宝玉可惜这件衣服,却也心里喜他知道俭省.焙茗道:"二爷穿上罢, 着了凉,又是奴才的不是了.二爷只当疼奴才罢."宝玉无奈,只得穿上,呆呆的对着书坐着. 代儒也只当他看书,不甚理会.晚间放学时,宝玉便往代儒托病告假一天.代儒本来上年纪的人, 也不过伴着几个孩子解闷儿,时常也八病九痛的,乐得去一个少操一日心.况且明知贾政事忙,贾母溺爱,便点点头儿.
  宝玉一径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也是这样说,自然没有不信的,略坐一坐便回园中去了.见了袭人等,也不似往日有说有笑的,便和衣躺在炕上.袭人道:"晚饭预备下了,这会儿吃还是等一等儿?"宝玉道:"我不吃了,心里不舒服.你们吃去罢."袭人道: "那么着你也该把这件衣服换下来了,那个东西那里禁得住揉搓."宝玉道:"不用换." 袭人道: "倒也不但是娇嫩物儿,你瞧瞧那上头的针线也不该这么糟蹋他呀."宝玉听了这话,正碰在他心坎儿上,叹了一口气道:"那么着,你就收拾起来给我包好了,我也总不穿他了."说着,站起来脱下.袭人才过来接时,宝玉已经自己叠起.袭人道:"二爷怎么今日这样勤谨起来了?"宝玉也不答言,叠好了,便问:"包这个的包袱呢?"麝月连忙递过来, 让他自己包好,回头却和袭人挤着眼儿笑.宝玉也不理会,自己坐着,无精打彩,猛听架上钟响,自己低头看了看表,针已指到酉初二刻了.一时小丫头点上灯来 . 袭人道:"你不吃饭,喝一口粥儿罢.别净饿着,看仔细饿上虚火来,那又是我们的累赘了. "宝玉摇摇头儿,说:"不大饿,强吃了倒不受用."袭人道:"既这么着,就索性早些歇着罢."于是袭人麝月铺设好了,宝玉也就歇下,翻来复去只睡不着,将及黎明,反朦胧睡去,不一顿饭时,早又醒了.
  此时袭人麝月也都起来. 袭人道:"昨夜听着你翻腾到五更多,我也不敢问你.后来我就睡着了,不知到底你睡着了没有?"宝玉道:"也睡了一睡,不知怎么就醒了."袭人道: "你没有什么不受用?"宝玉道:"没有,只是心上发烦."袭人道:"今日学房里去不去? "宝玉道:"我昨儿已经告了一天假了,今儿我要想园里逛一天,散散心,只是怕冷. 你叫他们收拾一间房子,备下一炉香,搁下纸墨笔砚.你们只管干你们的,我自己静坐半天才好.别叫他们来搅我."麝月接着道:"二爷要静静儿的用工夫,谁敢来搅." 袭人道: "这么着很好,也省得着了凉.自己坐坐,心神也不散."因又问:"你既懒待吃饭,今日吃什么?早说好传给厨房里去."宝玉道:"还是随便罢,不必闹的大惊小怪的. 倒是要几个果子搁在那屋里, 借点果子香."袭人道:"那个屋里好?别的都不大干净, 只有晴雯起先住的那一间,因一向无人,还干净,就是清冷些."宝玉道:"不妨,把火盆挪过去就是了."袭人答应了.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端了一个茶盘儿,一个碗,一双牙箸, 递给麝月道:"这是刚才花姑娘要的,厨房里老婆子送了来了."麝月接了一看, 却是一碗燕窝汤,便问袭人道:"这是姐姐要的么?"袭人笑道:"昨夜二爷没吃饭,又翻腾了一夜,想来今日早起心里必是发空的,所以我告诉小丫头们叫厨房里作了这个来的. "袭人一面叫小丫头放桌儿,麝月打发宝玉喝了,漱了口.只见秋纹走来说道:"那屋里已经收拾妥了,但等着一时炭劲过了,二爷再进去罢."宝玉点头,只是一腔心事, 懒怠说话. 一时小丫头来请,说笔砚都安放妥当了.宝玉道:"知道了."又一个小丫头回道:"早饭得了.二爷在那里吃?"宝玉道:"就拿了来罢,不必累赘了."小丫头答应了自去.一时端上饭来,宝玉笑了一笑,向袭人麝月道:"我心里闷得很,自己吃只怕又吃不下去, 不如你们两个同我一块儿吃,或者吃的香甜,我也多吃些."麝月笑道:"这是二爷的高兴,我们可不敢."袭人道:"其实也使得,我们一处喝酒,也不止今日.只是偶然替你解闷儿还使得, 若认真这样,还有什么规矩体统呢."说着三人坐下.宝玉在上首, 袭人麝月两个打横陪着.吃了饭,小丫头端上漱口茶,两个看着撤了下去.宝玉因端着茶, 默默如有所思,又坐了一坐,便问道:"那屋里收拾妥了么?"麝月道:"头里就回过了,这回子又问."
  宝玉略坐了一坐, 便过这间屋子来,亲自点了一炷香,摆上些果品,便叫人出去, 关上了门. 外面袭人等都静悄无声.宝玉拿了一幅泥金角花的粉红笺出来,口中祝了几句,便提起笔来写道:
  怡红主人焚付晴姐知之,酌茗清香,庶几来飨.其词云:
  随身伴,独自意绸缪.谁料风波平地起,顿教躯命即
  时休.孰与话轻柔?东逝水,无复向西流.想象更无
  怀梦草, 添衣还见翠云裘.脉脉使人愁!写毕,就在香上点个火焚化了.静静儿等着,直待一炷香点尽了,才开门出来.袭人道:"怎么出来了?想来又闷的慌了."
  宝玉笑了一笑,假说道:"我原是心里烦,才找个地方儿静坐坐儿.这会子好了,还要外头走走去呢."说着,一径出来,到了潇湘馆中,在院里问道:"林妹妹在家里呢么? "紫鹃接应道:"是谁?"掀帘看时,笑道:"原来是宝二爷.姑娘在屋里呢,请二爷到屋里坐着. "宝玉同着紫鹃走进来.黛玉却在里间呢,说道:"紫鹃,请二爷屋里坐罢."宝玉走到里间门口, 看见新写的一付紫墨色泥金云龙笺的小对,上写着:"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 "宝玉看了,笑了一笑,走入门去,笑问道:"妹妹做什么呢?"黛玉站起来迎了两步,笑着让道:"请坐.我在这里写经,只剩得两行了,等写完了再说话儿."因叫雪雁倒茶.宝玉道:"你别动,只管写."说着,一面看见中间挂着一幅单条,上面画着一个嫦娥, 带着一个侍者,又一个女仙,也有一个侍者,捧着一个长长儿的衣囊似的,二人身边略有些云护,别无点缀,全仿李龙眠白描笔意,上有"斗寒图"三字,用八分书写着 .宝玉道:"妹妹这幅<<斗寒图>>可是新挂上的?"黛玉道:"可不是.昨日他们收拾屋子 ,我想起来,拿出来叫他们挂上的."宝玉道:"是什么出处?"黛玉笑道:"眼前熟的很的 , 还要问人."宝玉笑道:"我一时想不起,妹妹告诉我罢."黛玉道:"岂不闻`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宝玉道:"是啊.这个实在新奇雅致,却好此时拿出来挂." 说着,又东瞧瞧,西走走.
  雪雁沏了茶来,宝玉吃着.又等了一会子,黛玉经才写完,站起来道:"简慢了."宝玉笑道:"妹妹还是这么客气."但见黛玉身上穿着月白绣花小毛皮袄,加上银鼠坎肩, 头上挽着随常云髻,簪上一枝赤金匾簪,别无花朵,腰下系着杨妃色绣花绵裙.真比如 :
  亭亭玉树临风立,冉冉香莲带露开.宝玉因问道:"妹妹这两日弹琴来着没有?"黛玉道: "两日没弹了.因为写字已经觉得手冷,那里还去弹琴."宝玉道:"不弹也罢了. 我想琴虽是清高之品, 却不是好东西,从没有弹琴里弹出富贵寿考来的,只有弹出忧思怨乱来的. 再者弹琴也得心里记谱,未免费心.依我说,妹妹身子又单弱,不操这心也罢了."黛玉抿着嘴儿笑.宝玉指着壁上道:"这张琴可就是么?怎么这么短?"黛玉笑道: "这张琴不是短,因我小时学抚的时候别的琴都够不着,因此特地做起来的.虽不是焦尾枯桐, 这鹤山凤尾还配得齐整,龙池雁足高下还相宜.你看这断纹不是牛旄似的么, 所以音韵也还清越."宝玉道:"妹妹这几天来做诗没有?"黛玉道:"自结社以后没大作. "宝玉笑道:"你别瞒我,我听见你吟的什么`不可オ,素心如何天上月',你搁在琴里觉得音响分外的响亮. 有的没有?"黛玉道:"你怎么听见了?"宝玉道:"我那一天从蓼风轩来听见的,又恐怕打断你的清韵,所以静听了一会就走了.我正要问你:前路是平韵, 到末了儿忽转了仄韵,是个什么意思?"黛玉道:"这是人心自然之音,做到那里就到那里, 原没有一定的."宝玉道:"原来如此.可惜我不知音,枉听了一会子." 黛玉道: "古来知音人能有几个?"宝玉听了.又觉得出言冒失了,又怕寒了黛玉的心, 坐了一坐,心里象有许多话,却再无可讲的.黛玉因方才的话也是冲口而出,此时回想 ,觉得太冷淡些,也就无话.宝玉一发打量黛玉设疑,遂讪讪的站起来说道:"妹妹坐着罢.我还要到三妹妹那里瞧瞧去呢."黛玉道:"你若是见了三妹妹,替我问候一声罢." 宝玉答应着便出来了.
  黛玉送至屋门口, 自己回来闷闷的坐着,心里想道:"宝玉近来说话半吐半吞,忽冷忽热,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正想着,紫鹃走来道:"姑娘,经不写了?我把笔砚都收好了?"黛玉道:"不写了,收起去罢."说着,自己走到里间屋里床上歪着,慢慢的细想. 紫鹃进来问道:"姑娘喝碗茶罢?"黛玉道:"不喝呢.我略歪歪儿,你们自己去罢."
  紫鹃答应着出来,只见雪雁一个人在那里发呆.紫鹃走到他跟前问道:"你这会子也有了什么心事了么? "雪雁只顾发呆,倒被他唬了一跳,因说道:"你别嚷,今日我听见了一句话,我告诉你听,奇不奇.你可别言语."说着,往屋里努嘴儿.因自己先行,点着头儿叫紫鹃同他出来, 到门外平台底下,悄悄儿的道:"姐姐你听见了么?宝玉定了亲了! "紫鹃听见,唬了一跳,说道:"这是那里来的话?只怕不真罢."雪雁道:"怎么不真,别人大概都知道,就只咱们没听见."紫鹃道:"你是那里听来的?"雪雁道:"我听见侍书说的,是个什么知府家,家资也好,人才也好."紫鹃正听时,只听得黛玉咳嗽了一声, 似乎起来的光景.紫鹃恐怕他出来听见,便拉了雪雁摇摇手儿,往里望望,不见动静, 才又悄悄儿的问道:"他到底怎么说来?"雪雁道:"前儿不是叫我到三姑娘那里去道谢吗, 三姑娘不在屋里,只有侍书在那里.大家坐着,无意中说起宝二爷的淘气来, 他说宝二爷怎么好, 只会顽儿,全不象大人的样子,已经说亲了,还是这么呆头呆脑. 我问他定了没有,他说是定了,是个什么王大爷做媒的.那王大爷是东府里的亲戚,所以也不用打听, 一说就成了."紫鹃侧着头想了一想,"这句话奇!"又问道:"怎么家里没有人说起? "雪雁道:"侍书也说的是老太太的意思.若一说起,恐怕宝玉野了心,所以都不提起. 侍书告诉了我,又叮嘱千万不可露风,说出来只道是我多嘴."把手往里一指,"所以他面前也不提.今日是你问起,我不犯瞒你."正说到这里,只听鹦鹉叫唤, 学着说: "姑娘回来了,快倒茶来!"倒把紫鹃雪雁吓了一跳,回头并不见有人,便骂了鹦鹉一声,走进屋内.只见黛玉喘吁吁的刚坐在椅子上,紫鹃搭讪着问茶问水.黛玉问道: "你们两个那里去了?再叫不出一个人来."说着便走到炕边,将身子一歪,仍旧倒在炕上,往里躺下,叫把帐子撩下.紫鹃雪雁答应出去.他两个心里疑惑方才的话只怕被他听了去了,只好大家不提.谁知黛玉一腔心事,又窃听了紫鹃雪雁的话,虽不很明白, 已听得了七八分,如同将身撂在大海里一般.思前想后,竟应了前日梦中之谶,千愁万恨,堆上心来.左右打算,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眼见了意外的事情,那时反倒无趣. 又想到自己没了爹娘的苦,自今以后,把身子一天一天的糟踏起来,一年半载,少不得身登清净.打定了主意,被也不盖,衣也不添,竟是合眼装睡.紫鹃和雪雁来伺候几次, 不见动静,又不好叫唤.晚饭都不吃.点灯已后,紫鹃掀开帐子,见已睡著了,被窝都蹬在脚后.怕他着了凉,轻轻儿拿来盖上.黛玉也不动,单待他出去,仍然褪下.那紫鹃只管问雪雁:"今儿的话到底是真的是假的?"雪雁道:"怎么不真."紫鹃道:"侍书怎么知道的?"雪雁道:"是小红那里听来的."紫鹃道:"头里咱们说话,只怕姑娘听见了,你看刚才的神情, 大有原故.今日以后,咱们倒别提这件事了."说着,两个人也收拾要睡. 紫鹃进来看时,只见黛玉被窝又蹬下来,复又给他轻轻盖上.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黛玉清早起来,也不叫人,独自一个呆呆的坐着.紫鹃醒来,看见黛玉已起, 便惊问道:"姑娘怎么这么早?"黛玉道:"可不是,睡得早,所以醒得早."紫鹃连忙起来 ,叫醒雪雁,伺候梳洗.那黛玉对着镜子,只管呆呆的自看.看了一回,那泪珠儿断断连连,早已湿透了罗帕.正是:
  瘦影正临春水照, 卿须怜我我怜卿.紫鹃在旁也不敢劝,只怕倒把闲话勾引旧恨来.迟了好一会,黛玉才随便梳洗了,那眼中泪渍终是不干.又自坐了一会,叫紫鹃道: "你把藏香点上."紫鹃道:"姑娘,你睡也没睡得几时,如何点香?不是要写经?"黛玉点点头儿. 紫鹃道:"姑娘今日醒得太早,这会子又写经,只怕太劳神了罢."黛玉道:"不怕,早完了早好.况且我也并不是为经,倒借着写字解解闷儿.以后你们见了我的字迹 , 就算见了我的面儿了."说着,那泪直流下来.紫鹃听了这话,不但不能再劝,连自己也掌不住滴下泪来. 原来黛玉立定主意,自此已后,有意糟踏身子,茶饭无心,每日渐减下来. 宝玉下学时,也常抽空问候,只是黛玉虽有万千言语,自知年纪已大,又不便似小时可以柔情挑逗,所以满腔心事,只是说不出来.宝玉欲将实言安慰,又恐黛玉生嗔, 反添病症.两个人见了面,只得用浮言劝慰,真真是亲极反疏了.那黛玉虽有贾母王夫人等怜恤, 不过请医调治,只说黛玉常病,那里知他的心病.紫鹃等虽知其意,也不敢说. 从此一天一天的减,到半月之后,肠胃日薄,一日果然粥都不能吃了.黛玉日间听见的话,都似宝玉娶亲的话,看见怡红院中的人,无论上下,也象宝玉娶亲的光景 .薛姨妈来看,黛玉不见宝钗,越发起疑心,索性不要人来看望,也不肯吃药,只要速死 .睡梦之中,常听见有人叫宝二奶奶的.一片疑心,竟成蛇影.一日竟是绝粒,粥也不喝 ,恹恹一息,垂毙殆尽.未知黛玉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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