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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天涯倦客

红楼梦[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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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6 17:34: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回 失绵衣贫女耐嗷嘈 送果品小郎惊叵测

  却说黛玉自立意自戕之后,渐渐不支,一日竟至绝粒.从前十几天内,贾母等轮流看望, 他有时还说几句话,这两日索性不大言语.心里虽有时昏晕,却也有时清楚.贾母等见他这病不似无因而起, 也将紫鹃雪雁盘问过两次,两个那里敢说.便是紫鹃欲向侍书打听消息, 又怕越闹越真,黛玉更死得快了,所以见了侍书,毫不提起.那雪雁是他传话弄出这样缘故来,此时恨不得长出百十个嘴来说"我没说",自然更不敢提起 .到了这一天黛玉绝粒之日,紫鹃料无指望了,守着哭了会子,因出来偷向雪雁道:"你进屋里来好好儿的守着他. 我去回老太太,太太和二奶奶去,今日这个光景大非往常可比了."雪雁答应,紫鹃自去.
  这里雪雁正在屋里伴着黛玉, 见他昏昏沉沉,小孩子家那里见过这个样儿,只打谅如此便是死的光景了,心中又痛又怕,恨不得紫鹃一时回来才好.正怕着,只听窗外脚步走响,雪雁知是紫鹃回来,才放下心了,连忙站起来掀着里间帘子等他.只见外面帘子响处,进来了一个人,却是侍书.那侍书是探春打发来看黛玉的,见雪雁在那里掀着帘子, 便问道:"姑娘怎么样?"雪雁点点头儿叫他进来.侍书跟进来,见紫鹃不在屋里,瞧了瞧黛玉,只剩得残喘微延,唬的惊疑不止,因问:"紫鹃姐姐呢?"雪雁道:"告诉上屋里去了."那雪雁此时只打谅黛玉心中一无所知了,又见紫鹃不在面前,因悄悄的拉了侍书的手问道:"你前日告诉我说的什么王大爷给这里宝二爷说了亲,是真话么? "侍书道::怎么不真."雪雁道:"多早晚放定的?"侍书道:"那里就放定了呢.那一天我告诉你时,是我听见小红说的.后来我到二奶奶那边去,二奶奶正和平姐姐说呢,说那都是门客们借着这个事讨老爷的喜欢, 往后好拉拢的意思.别说大太太说不好,就是大太太愿意, 说那姑娘好,那大太太眼里看的出什么人来!再者老太太心里早有了人了,就在咱们园子里的.大太太那里摸的着底呢.老太太不过因老爷的话,不得不问问罢咧. 又听见二奶奶说,宝玉的事,老太太总是要亲上作亲的,凭谁来说亲,横竖不中用. "雪雁听到这里,也忘了神了,因说道:"这是怎么说,白白的送了我们这一位的命了! "侍书道:"这是从那里说起?"雪雁道:"你还不知道呢.前日都是我和紫鹃姐姐说来着, 这一位听见了,就弄到这步田地了."侍书道:"你悄悄儿的说罢,看仔细他听见了. "雪雁道:"人事都不省了,瞧瞧罢,左不过在这一两天了."正说着,只见紫鹃掀帘进来说:"这还了得!你们有什么话,还不出去说,还在这里说.索性逼死他就完了."侍书道:"我不信有这样奇事."紫鹃道:"好姐姐,不是我说,你又该恼了.你懂得什么呢! 懂得也不传这些舌了."
  这里三个人正说着, 只听黛玉忽然又嗽了一声.紫鹃连忙跑到炕沿前站着,侍书雪雁也都不言语了.紫鹃弯着腰,在黛玉身后轻轻问道:"姑娘喝口水罢."黛玉微微答应了一声.雪雁连忙倒了半钟滚白水,紫鹃接了托着,侍书也走近前来.紫鹃和他摇头儿, 不叫他说话,侍书只得咽住了.站了一回,黛玉又嗽了一声.紫鹃趁势问道:"姑娘喝水呀?"黛玉又微微应了一声,那头似有欲抬之意,那里抬得起.紫鹃爬上炕去,爬在黛玉旁边,端着水试了冷热,送到唇边,扶了黛玉的头,就到碗边,喝了一口.紫鹃才要拿时,黛玉意思还要喝一口,紫鹃便托着那碗不动.黛玉又喝了一口,摇摇头儿不喝了 ,喘了一口气,仍旧躺下.半日,微微睁眼说道:"刚才说话不是侍书么?"紫鹃答应道:" 是. "侍书尚未出去,因连忙过来问候.黛玉睁眼看了,点点头儿,又歇了一歇,说道:" 回去问你姑娘好罢. "侍书见这番光景,只当黛玉嫌烦,只得悄悄的退出去了.原来那黛玉虽则病势沉重,心里却还明白.起先侍书雪雁说话时,他也模糊听见了一半句,却只作不知, 也因实无精神答理.及听了雪雁侍书的话,才明白过前头的事情原是议而未成的,又兼侍书说是凤姐说的,老太太的主意亲上作亲,又是园中住着的,非自己而谁?因此一想,阴极阳生,心神顿觉清爽许多,所以才喝了两口水,又要想问侍书的话. 恰好贾母,王夫人,李纨,凤姐听见紫鹃之言,都赶着来看.黛玉心中疑团已破,自然不似先前寻死之意了.虽身体软弱,精神短少,却也勉强答应一两句了.凤姐因叫过紫鹃问道: "姑娘也不至这样,这是怎么说,你这样唬人."紫鹃道:"实在头里看着不好,才敢去告诉的, 回来见姑娘竟好了许多,也就怪了."贾母笑道:"你也别怪他,他懂得什么. 看见不好就言语,这倒是他明白的地方,小孩子家,不嘴懒脚懒就好."说了一回, 贾母等料着无妨,也就去了.正是:
  心病终须心药治, 解铃还是系铃人.不言黛玉病渐减退,且说雪雁紫鹃背地里都念佛. 雪雁向紫鹃说道:"亏他好了,只是病的奇怪,好的也奇怪."紫鹃道:"病的倒不怪, 就只好的奇怪.想来宝玉和姑娘必是姻缘,人家说的`好事多磨',又说道`是姻缘棒打不回'.这样看起来,人心天意,他们两个竟是天配的了.再者,你想那一年我说了林姑娘要回南去,把宝玉没急死了,闹得家翻宅乱.如今一句话,又把这一个弄得死去活来. 可不说的三生石上百年前结下的么."说着,两个悄悄的抿着嘴笑了一回.雪雁又道: "幸亏好了.咱们明儿再别说了,就是宝玉娶了别的人家儿的姑娘,我亲见他在那里结亲, 我也再不露一句话了."紫鹃笑道:"这就是了."不但紫鹃和雪雁在私下里讲究,就是众人也都知道黛玉的病也病得奇怪,好也好得奇怪,三三两两,唧唧哝哝议论着.不多几时,连凤姐儿也知道了,邢王二夫人也有些疑惑,倒是贾母略猜着了八九 .
  那时正值邢王二夫人凤姐等在贾母房中说闲话,说起黛玉的病来.贾母道:"我正要告诉你们,宝玉和林丫头是从小儿在一处的,我只说小孩子们,怕什么?以后时常听得林丫头忽然病,忽然好,都为有了些知觉了.所以我想他们若尽着搁在一块儿,毕竟不成体统. 你们怎么说?"王夫人听了,便呆了一呆,只得答应道:"林姑娘是个有心计儿的.至于宝玉,呆头呆恼,不避嫌疑是有的,看起外面,却还都是个小孩儿形象.此时若忽然或把那一个分出园外, 不是倒露了什么痕迹了么.古来说的:`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老太太想,倒是赶着把他们的事办办也罢了."贾母皱了一皱眉,说道:"林丫头的乖僻,虽也是他的好处,我的心里不把林丫头配他,也是为这点子.况且林丫头这样虚弱, 恐不是有寿的.只有宝丫头最妥."王夫人道:"不但老太太这么想,我们也是这样.但林姑娘也得给他说了人家儿才好,不然女孩儿家长大了,那个没有心事?倘或真与宝玉有些私心,若知道宝玉定下宝丫头,那倒不成事了."贾母道:"自然先给宝玉娶了亲, 然后给林丫头说人家,再没有先是外人后是自己的.况且林丫头年纪到底比宝玉小两岁.依你们这样说,倒是宝玉定亲的话不许叫他知道倒罢了."凤姐便吩咐众丫头们道:"你们听见了,宝二爷定亲的话,不许混吵嚷.若有多嘴的,с防着他的皮."贾母又向凤姐道:"凤哥儿,你如今自从身上不大好,也不大管园里的事了.我告诉你,须得经点儿心. 不但这个,就象前年那些人喝酒耍钱,都不是事.你还精细些,少不得多分点心儿, 严紧严紧他们才好.况且我看他们也就只还服你."凤姐答应了.娘儿们又说了一回话, 方各自散了.从此凤姐常到园中照料.一日,刚走进大观园,到了紫菱洲畔, 只听见一个老婆子在那里嚷.凤姐走到跟前,那婆子才瞧见了,早垂手侍立,口里请了安.凤姐道:"你在这里闹什么?"婆子道:"蒙奶奶们派我在这里看守花果,我也没有差错, 不料邢姑娘的丫头说我们是贼."凤姐道:"为什么呢?"婆子道:"昨儿我们家的黑儿跟着我到这里顽了一回, 他不知道,又往邢姑娘那边去瞧了一瞧,我就叫他回去了. 今儿早起听见他们丫头说丢了东西了.我问他丢了什么,他就问起我来了."凤姐道:"问了你一声,也犯不着生气呀."婆子道:"这里园子到底是奶奶家里的,并不是他们家里的. 我们都是奶奶派的,贼名儿怎么敢认呢."凤姐照脸啐了一口,厉声道:" 你少在我跟前唠唠叨叨的!你在这里照看,姑娘丢了东西,你们就该问哪,怎么说出这些没道理的话来.把老林叫了来,撵出他去."丫头们答应了.只见邢岫烟赶忙出来,迎着凤姐陪笑道:"这使不得,没有的事,事情早过去了."凤姐道:"姑娘,不是这个话.倒不讲事情,这名分上太岂有此理了."岫烟见婆子跪在地下告饶,便忙请凤姐到里边去坐. 凤姐道:"他们这种人我知道,他除了我,其余都没上没下的了."岫烟再三替他讨饶,只说自己的丫头不好.凤姐道:"我看着邢姑娘的分上,饶你这一次."婆子才起来, 磕了头,又给岫烟磕了头,才出去了.
  这里二人让了坐. 凤姐笑问道:"你丢了什么东西了?"岫烟笑道:"没有什么要紧的,是一件红小袄儿,已经旧了的.我原叫他们找,找不着就罢了.这小丫头不懂事,问了那婆子一声,那婆子自然不依了.这都是小丫头糊涂不懂事,我也骂了几句,已经过去了,不必再提了."凤姐把岫烟内外一瞧,看见虽有些皮绵衣服,已是半新不旧的,未必能暖和.他的被窝多半是薄的.至于房中桌上摆设的东西,就是老太太拿来的,却一些不动,收拾的干干净净.凤姐心上便很爱敬他,说道:"一件衣服原不要紧,这时候冷 , 又是贴身的,怎么就不问一声儿呢.这撒野的奴才了不得了!"说了一回,凤姐出来, 各处去坐了一坐,就回去了.到了自己房中,叫平儿取了一件大红洋绉的小袄儿,一件松花色绫子一斗珠儿的小皮袄, 一条宝蓝盘锦镶花绵裙,一件佛青银鼠褂子,包好叫人送去.
  那时岫烟被那老婆子聒噪了一场,虽有凤姐来压住,心上终是不安.想起"许多姊妹们在这里,没有一个下人敢得罪他的,独自我这里,他们言三语四,刚刚凤姐来碰见 ."想来想去,终是没意思,又说不出来.正在吞声饮泣,看见凤姐那边的丰儿送衣服过来.岫烟一看,决不肯受.丰儿道:"奶奶吩咐我说,姑娘要嫌是旧衣裳,将来送新的来. " 岫烟笑谢道:"承奶奶的好意,只是因我丢了衣服,他就拿来,我断不敢受.你拿回去千万谢你们奶奶, 承你奶奶的情,我算领了."倒拿个荷包给了丰儿.那丰儿只得拿了去了. 不多时,又见平儿同着丰儿过来,岫烟忙迎着问了好,让了坐.平儿笑说道:"我们奶奶说,姑娘特外道的了不得."岫烟道:"不是外道,实在不过意."平儿道:"奶奶说 ,姑娘要不收这衣裳,不是嫌太旧,就是瞧不起我们奶奶.刚才说了,我要拿回去,奶奶不依我呢."岫烟红着脸笑谢道:"这样说了,叫我不敢不收."又让了一回茶.
  平儿同丰儿回去,将到凤姐那边,碰见薛家差来的一个老婆子,接着问好.平儿便问道: "你那里来的?"婆子道:"那边太太姑娘叫我来请各位太太,奶奶,姑娘们的安. 我才刚在奶奶前问起姑娘来,说姑娘到园中去了.可是从邢姑娘那里来么?"平儿道:" 你怎么知道? "婆子道:"方才听见说.真真的二奶奶和姑娘们的行事叫人感念."平儿笑了一笑说:"你回来坐着罢."婆子道:"我还有事,改日再过来瞧姑娘罢."说着走了. 平儿回来,回复了凤姐.不在话下.
  且说薛姨妈家中被金桂搅得翻江倒海, 看见婆子回来,述起岫烟的事,宝钗母女二人不免滴下泪来. 宝钗道:"都为哥哥不在家,所以叫邢姑娘多吃几天苦.如今还亏凤姐姐不错. 咱们底下也得留心,到底是咱们家里人."说着,只见薛蝌进来说道:"大哥哥这几年在外头相与的都是些什么人, 连一个正经的也没有,来一起子,都是些狐群狗党.我看他们那里是不放心,不过将来探探消息儿罢咧.这两天都被我干出去了. 以后吩咐了门上, 不许传进这种人来."薛姨妈道:"又是蒋玉菡那些人哪?"薛蝌道:" 蒋玉菡却倒没来, 倒是别人."薛姨妈听了薛蝌的话,不觉又伤心起来,说道:"我虽有儿, 如今就象没有的了,就是上司准了,也是个废人.你虽是我侄儿,我看你还比你哥哥明白些, 我这后辈子全靠你了.你自己从今更要学好.再者,你聘下的媳妇儿,家道不比往时了.人家的女孩儿出门子不是容易,再没别的想头,只盼着女婿能干,他就有日子过了. 若邢丫头也象这个东西,"说着把手往里头一指,道:"我也不说了.邢丫头实在是个有廉耻有心计儿的,又守得贫,耐得富.只是等咱们的事情过去了,早些把你们的正经事完结了,也了我一宗心事."薛蝌道:"琴妹妹还没有出门子,这倒是太太烦心的一件事.至于这个,可算什么呢."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
  薛蝌回到自己房中,吃了晚饭,想起邢岫烟住在贾府园中,终是寄人篱下,况且又穷,日用起居,不想可知.况兼当初一路同来,模样儿性格儿都知道的.可知天意不均: 如夏金桂这种人, 偏教他有钱,娇养得这般泼辣,邢岫烟这种人,偏教他这样受苦.阎王判命的时候,不知如何判法的.想到闷来也想吟诗一首,写出来出出胸中的闷气.又苦自己没有工夫,只得混写道:
  蛟龙失水似枯鱼,两地情怀感索居.
  同在泥涂多受苦,不知何日向清虚.写毕看了一回,意欲拿来粘在壁上,又不好意思. 自己沉吟道:"不要被人看见笑话."又念了一遍,道:"管他呢,左右粘上自己看着解闷儿罢."又看了一回,到底不好,拿来夹在书里.又想自己年纪可也不小了,家中又碰见这样飞灾横祸,不知何日了局,致使幽闺弱质,弄得这般凄凉寂寞.正在那里想时 , 只见宝蟾推门进来,拿着一个盒子,笑嘻嘻放在桌上.薛蝌站起来让坐.宝蟾笑着向薛蝌道:"这是四碟果子,一小壶儿酒,大奶奶叫给二爷送来的."薛蝌陪笑道:"大奶奶费心.但是叫小丫头们送来就完了,怎么又劳动姐姐呢."宝蟾道:"好说.自家人,二爷何必说这些套话. 再者我们大爷这件事,实在叫二爷操心,大奶奶久已要亲自弄点什么儿谢二爷,又怕别人多心.二爷是知道的,咱们家里都是言合意不合,送点子东西没要紧,倒没的惹人七嘴八舌的讲究.所以今日些微的弄了一两样果子,一壶酒,叫我亲自悄悄儿的送来. "说着,又笑瞅了薛蝌一眼,道:"明儿二爷再别说这些话,叫人听着怪不好意思的.我们不过也是底下的人,伏侍的着大爷就伏侍的着二爷,这有何妨呢. "薛蝌一则秉性忠厚,二则到底年轻,只是向来不见金桂和宝蟾如此相待,心中想到刚才宝蟾说为薛蟠之事也是情理,因说道:"果子留下罢,这个酒儿,姐姐只管拿回去.我向来的酒上实在很有限, 挤住了偶然喝一钟,平日无事是不能喝的.难道大奶奶和姐姐还不知道么."宝蟾道:"别的我作得主,独这一件事,我可不敢应.大奶奶的脾气儿, 二爷是知道的, 我拿回去,不说二爷不喝,倒要说我不尽心了."薛蝌没法,只得留下. 宝蟾方才要走, 又到门口往外看看,回过头来向着薛蝌一笑,又用手指着里面说道:" 他还只怕要来亲自给你道乏呢."薛蝌不知何意,反倒讪讪的起来,因说道:"姐姐替我谢大奶奶罢.天气寒,看凉着.再者,自己叔嫂,也不必拘这些个礼."宝蟾也不答言,笑着走了.
  薛蝌始而以为金桂为薛蟠之事, 或者真是不过意,备此酒果给自己道乏,也是有的. 及见了宝蟾这种鬼鬼祟祟不尴不尬的光景,也觉了几分.却自己回心一想:"他到底是嫂子的名分,那里就有别的讲究了呢.或者宝蟾不老成,自己不好意思怎么样,却指着金桂的名儿, 也未可知.然而到底是哥哥的屋里人,也不好."忽又一转念:"那金桂素性为人毫无闺阁理法,况且有时高兴,打扮得妖调非常,自以为美,又焉知不是怀着坏心呢?不然,就是他和琴妹妹也有了什么不对的地方儿,所以设下这个毒法儿,要把我拉在浑水里,弄一个不清不白的名儿,也未可知."想到这里,索性倒怕起来.正在不得主意的时候,忽听窗外扑哧的笑了一声,把薛蝌倒唬了一跳.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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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6 17:34: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一回 纵淫心宝蟾工设计 布疑阵宝玉妄谈禅

  话说薛蝌正在狐疑, 忽听窗外一笑,唬了一跳,心中想道:"不是宝蟾,定是金桂. 只不理他们,看他们有什么法儿."听了半日,却又寂然无声.自己也不敢吃那酒果.掩上房门,刚要脱衣时,只听见窗纸上微微一响.薛蝌此时被宝蟾鬼混了一阵,心中七上八下,竟不知是如何是可.听见窗纸微响,细看时,又无动静,自己反倒疑心起来,掩了怀,坐在灯前,呆呆的细想,又把那果子拿了一块,翻来覆去的细看.猛回头,看见窗上纸湿了一块,走过来觑着眼看时,冷不防外面往里一吹,把薛蝌唬了一大跳.听得吱吱的笑声, 薛蝌连忙把灯吹灭了,屏息而卧.只听外面一个人说道:"二爷为什么不喝酒吃果子,就睡了?"这句话仍是宝蟾的语音.薛蝌只不作声装睡.又隔有两句话时,又听得外面似有恨声道:"天下那里有这样没造化的人."薛蝌听了是宝蟾又似是金桂的语音, 这才知道他们原来是这一番意思,翻来覆去,直到五更后才睡着了.刚到天明,早有人来扣门.薛蝌忙问是谁,外面也不答应.薛蝌只得起来,开了门看时,却是宝蟾,拢着头发,掩着怀,穿一件片锦边琵琶襟小紧身,上面系一条松花绿半新的汗巾,下面并未穿裙, 正露着石榴红洒花夹裤,一双新绣红鞋.原来宝蟾尚未梳洗,恐怕人见,赶早来取家伙.薛蝌见他这样打扮,便走进来,心中又是一动,只得陪笑问道:"怎么这样早就起来了?"宝蟾把脸红着,并不答言,只管把果子折在一个碟子里,端着就走.薛蝌见他这般, 知是昨晚的原故,心里想道:"这也罢了.倒是他们恼了,索性死了心,也省得来缠."于是把心放下,唤人舀水洗脸.自己打算在家里静坐两天,一则养养心神,二则出去怕人找他. 原来和薛蟠好的那些人因见薛家无人,只有薛蝌在那里办事,年纪又轻,便生许多觊觎之心.也有想插在里头做跑腿的,也有能做状子的,认得一二个书役的, 要给他上下打点的,甚至有叫他在内趁钱的,也有造作谣言恐吓的:种种不一.薛蝌见了这些人,远远躲避,又不敢面辞,恐怕激出意外之变,只好藏在家中,听候传详. 不提.
  且说金桂昨夜打发宝蟾送了些酒果去探探薛蝌的消息, 宝蟾回来将薛蝌的光景一一的说了.金桂见事有些不大投机,便怕白闹一场,反被宝蟾瞧不起,欲把两三句话遮饰改过口来,又可惜了这个人,心里倒没了主意,怔怔的坐着.那知宝蟾亦知薛蟠难以回家, 正欲寻个头路,因怕金桂拿他,所以不敢透漏.今见金桂所为先已开了端了, 他便乐得借风使船, 先弄薛蝌到手,不怕金桂不依,所以用言挑拨.见薛蝌似非无情, 又不甚兜揽, 一时也不敢造次,后来见薛蝌吹灯自睡,大觉扫兴,回来告诉金桂,看金桂有甚方法, 再作道理.及见金桂怔怔的,似乎无技可施,他也只得陪金桂收拾睡了. 夜里那里睡得着, 翻来覆去,想出一个法子来:不如明儿一早起来,先去取了家伙,却自己换上一两件动人的衣服,也不梳洗,越显出一番娇媚来.只看薛蝌的神情,自己反倒装出一番恼意, 索性不理他.那薛蝌若有悔心,自然移船泊岸,不愁不先到手.及至见了薛蝌, 仍是昨晚这般光景,并无邪僻之意,自己只得以假为真,端了碟子回来,却故意留下酒壶,以为再来搭转之地.只见金桂问道:"你拿东西去有人碰见么?"宝蟾道 :"没有.""二爷也没问你什么?"宝蟾道:"也没有."金桂因一夜不曾睡着,也想不出一个法子来, 只得回思道:"若作此事,别人可瞒,宝蟾如何能瞒?不如我分惠于他,他自然没有不尽心的. 我又不能自去,少不得要他作脚,倒不如和他商量一个稳便主意." 因带笑说道:"你看二爷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宝蟾道:"倒象个糊涂人."金桂听了笑道: "你如何说起爷们来了."宝蟾也笑道:"他辜负奶奶的心,我就说得他."金桂道:" 他怎么辜负我的心, 你倒得说说."宝蟾道:"奶奶给他好东西吃,他倒不吃,这不是辜负奶奶的心么."说着,却把眼溜着金桂一笑.金桂道:"你别胡想.我给他送东西,为大爷的事不辞劳苦, 我所以敬他,又怕人说瞎话,所以问你.你这些话向我说,我不懂是什么意思."宝蟾笑道:"奶奶别多心,我是跟奶奶的,还有两个心么.但是事情要密些, 倘或声张起来,不是顽的."金桂也觉得脸飞红了,因说道:"你这个丫头就不是个好货 !想来你心里看上了,却拿我作筏子,是不是呢?"宝蟾道:"只是奶奶那么想罢咧,我倒是替奶奶难受. 奶奶要真瞧二爷好,我倒有个主意.奶奶想,那个耗子不偷油呢,他也不过怕事情不密,大家闹出乱子来不好看.依我想,奶奶且别性急,时常在他身上不周不备的去处张罗张罗. 他是个小叔子,又没娶媳妇儿,奶奶就多尽点心儿和他贴个好儿,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过几天他感奶奶的情,他自然要谢候奶奶.那时奶奶再备点东西儿在咱们屋里, 我帮着奶奶灌醉了他,怕跑了他?他要不应,咱们索性闹起来,就说他调戏奶奶. 他害怕,他自然得顺着咱们的手儿.他再不应,他也不是人,咱们也不至白丢了脸面.奶奶想怎么样?"金桂听了这话,两颧早已红晕了,笑骂道:"小蹄子,你倒偷过多少汉子的似的,怪不得大爷在家时离不开你."宝蟾把嘴一撇,笑说道:"罢哟 , 人家倒替奶奶拉纤,奶奶倒往我们说这个话咧."从此金桂一心笼络薛蝌,倒无心混闹了.家中也少觉安静.
  当日宝蟾自去取了酒壶,仍是稳稳重重一脸的正气.薛蝌偷眼看了,反倒后悔,疑心或者是自己错想了他们,也未可知.果然如此,倒辜负了他这一番美意,保不住日后倒要和自己也闹起来, 岂非自惹的呢.过了两天,甚觉安静.薛蝌遇见宝蟾,宝蟾便低头走了, 连眼皮儿也不抬,遇见金桂,金桂却一盆火儿的赶着.薛蝌见这般光景,反倒过意不去.这且不表.
  且说宝钗母女觉得金桂几天安静, 待人忽亲热起来,一家子都为罕事.薛姨妈十分欢喜,想到必是薛蟠娶这媳妇时冲犯了什么,才败坏了这几年.目今闹出这样事来, 亏得家里有钱,贾府出力,方才有了指望.媳妇儿忽然安静起来,或者是蟠儿转过运气来了,也未可知,于是自己心里倒以为希有之奇.这日饭后扶了同贵过来,到金桂房里瞧瞧. 走到院中,只听一个男人和金桂说话.同贵知机,便说道:"大奶奶,老太太过来了."说着已到门口.只见一个人影儿在房门后一躲,薛姨妈一吓,倒退了出来.金桂道 : "太太请里头坐.没有外人,他就是我的过继兄弟,本住在屯里,不惯见人,因没有见过太太. 今儿才来,还没去请太太的安."薛姨妈道:"既是舅爷,不妨见见."金桂叫兄弟出来,见了薛姨妈,作了一个揖,问了好.薛姨妈也问了好,坐下叙起话来.薛姨妈道 : "舅爷上京几时了?"那夏三道:"前月我妈没有人管家,把我过继来的.前日才进京, 今日来瞧姐姐."薛姨妈看那人不尴尬,于是略坐坐儿,便起身道:"舅爷坐着罢."回头向金桂道:"舅爷头上末下的来,留在咱们这里吃了饭再去罢."金桂答应着,薛姨妈自去了.金桂见婆婆去了,便向夏三道:"你坐着,今日可是过了明路的了,省得我们二爷查考你. 我今日还叫你买些东西,只别叫众人看见."夏三道:"这个交给我就完了.你要什么, 只要有钱,我就买得来."金桂道:"且别说嘴,你买上了当,我可不收."说着, 二人又笑了一回,然后金桂陪夏三吃了晚饭,又告诉他买的东西,又嘱咐一回,夏三自去. 从此夏三往来不绝.虽有个年老的门上人,知是舅爷,也不常回,从此生出无限风波,这是后话.不表.
  一日薛蟠有信寄回,薛姨妈打开叫宝钗看时,上写:
  男在县里也不受苦,母亲放心.但昨日县里书办说,府
  里已经准详,想是我们的情到了.岂知府里详上去,道里反
  驳下来.亏得县里主文相公好,即刻做了回文顶上去了.那
  道里却把知县申饬. 现在道里要亲提,若一上去,又要吃苦.必是道里没有托到. 母亲见字,快快托人求道爷去.还叫兄弟快来, 不然就要解道.银子短不得.火速,火速.薛姨妈听了,又哭了一场,自不必说.薛蝌一面劝慰,一面说道:"事不宜迟."薛姨妈没法,只得叫薛蝌到县照料,命人即便收拾行李, 兑了银子,家人李祥本在那里照应的,薛蝌又同了一个当中伙计连夜起程.
  那时手忙脚乱,虽有下人办理,宝钗又恐他们思想不到,亲来帮着,直闹至四更才歇.到底富家女子娇养惯的,心上又急,又苦劳了一会,晚上就发烧.到了明日,汤水都吃不下. 莺儿去回了薛姨妈.薛姨妈急来看时,只见宝钗满面通红,身如燔灼,话都不说. 薛姨妈慌了手脚,便哭得死去活来.宝琴扶着劝薛姨妈.秋菱也泪如泉涌,只管叫着.宝钗不能说话,手也不能摇动,眼干鼻塞.叫人请医调治,渐渐苏醒回来.薛姨妈等大家略略放心. 早惊动荣宁两府的人,先是凤姐打发人送十香返魂丹来,随后王夫人又送至宝丹来. 贾母邢王二夫人以及尤氏等都打发丫头来问候,却都不叫宝玉知道. 一连治了七八天, 终不见效,还是他自己想起冷香丸,吃了三丸,才得病好.后来宝玉也知道了,因病好了,没有瞧去.
  那时薛蝌又有信回来,薛姨妈看了,怕宝钗耽忧,也不叫他知道.自己来求王夫人 , 并述了一会子宝钗的病.薛姨妈去后,王夫人又求贾政.贾政道:"此事上头可托,底下难托, 必须打点才好."王夫人又提起宝钗的事来,因说道:"这孩子也苦了.既是我家的人了, 也该早些娶了过来才是,别叫他糟踏坏了身子."贾政道:"我也是这么想. 但是他家乱忙,况且如今到了冬底,已经年近岁逼,不无各自要料理些家务.今冬且放了定,明春再过礼,过了老太太的生日,就定日子娶.你把这番话先告诉薛姨太太."王夫人答应了.到了明日,王夫人将贾政的话向薛姨妈述了.薛姨妈想着也是.到了饭后 , 王夫人陪着来到贾母房中,大家让了坐.贾母道:"姨太太才过来?"薛姨妈道:"还是昨儿过来的.因为晚了,没得过来给老太太请安."王夫人便把贾政昨夜所说的话向贾母述了一遍,贾母甚喜.说着,宝玉进来了.贾母便问道:"吃了饭了没有?"宝玉道:"才打学房里回来,吃了要往学房里去,先见见老太太.又听见说姨妈来了,过来给姨妈请请安. "因问:"宝姐姐可大好了?"薛姨妈笑道:"好了."原来方才大家正说着,见宝玉进来,都煞住了.宝玉坐了坐,见薛姨妈情形不似从前亲热,"虽是此刻没有心情,也不犯大家都不言语."满腹猜疑,自往学中去了.
  晚间回来,都见过了,便往潇湘馆来.掀帘进去,紫鹃接着,见里间屋内无人,宝玉道: "姑娘那里去了?"紫鹃道:"上屋里去了.知道姨太太过来,姑娘请安去了.二爷没有到上屋里去么? "宝玉道:"我去了来的,没有见你姑娘."紫鹃道:"这也奇了."宝玉问:"姑娘到底那里去了?"紫鹃道:"不定."宝玉往外便走.刚出屋门,只见黛玉带着雪雁,冉冉而来.宝玉道:"妹妹回来了."缩身退步进来.
  黛玉进来, 走入里间屋内,便请宝玉里头坐.紫鹃拿了一件外罩换上,然后坐下, 问道:"你上去看见姨妈没有?"宝玉道:"见过了."黛玉道:"姨妈说起我没有?"宝玉道 : "不但没有说起你,连见了我也不象先时亲热.今日我问起宝姐姐病来,他不过笑了一笑,并不答言.难道怪我这两天没有去瞧他么."黛玉笑了一笑道:"你去瞧过没有?" 宝玉道:"头几天不知道,这两天知道了,也没有去."黛玉道:"可不是."宝玉道:"老太太不叫我去,太太也不叫我去,老爷又不叫我去,我如何敢去.若是象从前这扇小门走得通的时候,要我一天瞧他十趟也不难.如今把门堵了,要打前头过去,自然不便了." 黛玉道:"他那里知道这个原故."宝玉道:"宝姐姐为人是最体谅我的."黛玉道:"你不要自己打错了主意.若论宝姐姐,更不体谅,又不是姨妈病,是宝姐姐病.向来在园中, 做诗赏花饮酒, 何等热闹,如今隔开了,你看见他家里有事了,他病到那步田地,你象没事人一般,他怎么不恼呢."宝玉道:"这样难道宝姐姐便不和我好了不成?"黛玉道: "他和你好不好我却不知,我也不过是照理而论."宝玉听了,瞪着眼呆了半晌.黛玉看见宝玉这样光景,也不睬他,只是自己叫人添了香,又翻出书来细看了一会.只见宝玉把眉一皱, 把脚一跺道:"我想这个人生他做什么!天地间没有了我,倒也干净!"黛玉道: "原是有了我,便有了人,有了人,便有无数的烦恼生出来,恐怖,颠倒,梦想,更有许多缠碍. ----才刚我说的都是顽话,你不过是看见姨妈没精打彩,如何便疑到宝姐姐身上去? 姨妈过来原为他的官司事情心绪不宁,那里还来应酬你?都是你自己心上胡思乱想,钻入魔道里去了."宝玉豁然开朗,笑道:"很是,很是.你的性灵比我竟强远了,怨不得前年我生气的时候,你和我说过几句禅语,我实在对不上来.我虽丈六金身 ,还借你一茎所化."黛玉乘此机会说道:"我便问你一句话,你如何回答?"宝玉盘着腿 ,合着手,闭着眼,嘘着嘴道:"讲来."黛玉道:"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前儿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今儿和你好,后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宝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 宝玉道: "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宝玉道:"禅心已作沾泥絮, 莫向春风舞鹧鸪."黛玉道:"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的."宝玉道:"有如三宝. "黛玉低头不语.只听见檐外老鸹呱呱的叫了几声,便飞向东南上去,宝玉道:"不知主何吉凶."黛玉道:"人有吉凶事,不在鸟声中."忽见秋纹走来说道:"请二爷回去. 老爷叫人到园里来问过,说二爷打学里回来了没有.袭人姐姐只说已经来了.快去罢. "吓得宝玉站起身来往外忙走,黛玉也不敢相留.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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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6 17:34: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二回 评女传巧姐慕贤良 玩母珠贾政参聚散

  话说宝玉从潇湘馆出来,连忙问秋纹道:"老爷叫我作什么?"秋纹笑道:"没有叫, 袭人姐姐叫我请二爷, 我怕你不来,才哄你的."宝玉听了才把心放下,因说:"你们请我也罢了,何苦来唬我."说着,回到怡红院内.袭人便问道:"你这好半天到那里去了? " 宝玉道:"在林姑娘那边,说起薛姨妈宝姐姐的事来,便坐住了."袭人又问道:"说些什么?"宝玉将打禅语的话述了一遍.袭人道:"你们再没个计较,正经说些家常闲话儿 , 或讲究些诗句,也是好的,怎么又说到禅语上了.又不是和尚."宝玉道:"你不知道, 我们有我们的禅机,别人是插不下嘴去的."袭人笑道:"你们参禅参翻了,又叫我们跟着打闷葫芦了. "宝玉道:"头里我也年纪小,他也孩子气,所以我说了不留神的话,他就恼了. 如今我也留神,他也没有恼的了.只是他近来不常过来,我又念书,偶然到一处, 好象生疏了似的."袭人道:"原该这么着才是.都长了几岁年纪了,怎么好意思还象小孩子时候的样子. "宝玉点头道:"我也知道.如今且不用说那个.我问你,老太太那里打发人来说什么来着没有? "袭人道:"没有说什么."宝玉道:"必是老太太忘了. 明儿不是十一月初一日么, 年年老太太那里必是个老规矩,要办消寒会,齐打伙儿坐下喝酒说笑.我今日已经在学房里告了假了,这会子没有信儿,明儿可是去不去呢?若去了呢,白白的告了假,若不去,老爷知道了又说我偷懒."袭人道:"据我说,你竟是去的是. 才念的好些儿了,又想歇着.依我说也该上紧些才好.昨儿听见太太说,兰哥儿念书真好,他打学房里回来,还各自念书作文章,天天晚上弄到四更多天才睡.你比他大多了,又是叔叔,倘或赶不上他,又叫老太太生气.倒不如明儿早起去罢."麝月道:" 这样冷天,已经告了假又去,倒叫学房里说:既这么着就不该告假呀,显见的是告谎假脱滑儿.依我说落得歇一天.就是老太太忘记了,咱们这里就不消寒了么,咱们也闹个会儿不好么. "袭人道:"都是你起头儿,二爷更不肯去了."麝月道:"我也是乐一天是一天, 比不得你要好名儿,使唤一个月再多得二两银子!"袭人啐道:"小蹄子,人家说正经话,你又来胡拉混扯的了."麝月道:"我倒不是混拉扯,我是为你."袭人道:"为我什么? "麝月道:"二爷上学去了,你又该咕嘟着嘴想着,巴不得二爷早一刻儿回来,就有说有笑的了.这会儿又假撇清,何苦呢!我都看见了."
  袭人正要骂他,只见老太太那里打发人来说道:"老太太说了,叫二爷明儿不用上学去呢. 明儿请了姨太太来给他解闷,只怕姑娘们都来,家里的史姑娘,邢姑娘,李姑娘们都请了,明儿来赴什么消寒会呢."宝玉没有听完便喜欢道:"可不是,老太太最高兴的, 明日不上学是过了明路的了."袭人也便不言语了.那丫头回去.宝玉认真念了几天书, 巴不得顽这一天.又听见薛姨妈过来,想着"宝姐姐自然也来".心里喜欢,便说: "快睡罢,明日早些起来."于是一夜无话.到了次日,果然一早到老太太那里请了安,又到贾政王夫人那里请了安,回明了老太太今儿不叫上学,贾政也没言语,便慢慢退出来, 走了几步便一溜烟跑到贾母房中.见众人都没来,只有凤姐那边的奶妈子带了巧姐儿,跟着几个小丫头过来,给老太太请了安,说:"我妈妈先叫我来请安,陪着老太太说说话儿.妈妈回来就来."贾母笑道:"好孩子,我一早就起来了,等他们总不来, 只有你二叔叔来了. "那奶妈子便说:"姑娘给你二叔叔请安."宝玉也问了一声"妞妞好? "巧姐儿道:"我昨夜听见我妈妈说,要请二叔叔去说话."宝玉道:"说什么呢?"巧姐儿道:"我妈妈说,跟着李妈认了几年字,不知道我认得不认得.我说都认得,我认给妈妈瞧.妈妈说我瞎认,不信,说我一天尽子顽,那里认得.我瞧着那些字也不要紧,就是那<<女孝经>>也是容易念的.妈妈说我哄他,要请二叔叔得空儿的时候给我理理." 贾母听了,笑道:"好孩子,你妈妈是不认得字的,所以说你哄他.明儿叫你二叔叔理给他瞧瞧,他就信了."宝玉道:"你认了多少字了?"巧姐儿道:"认了三千多字,念了一本 < <女孝经>>,半个月头里又上了<<列女传>>."宝玉道:"你念了懂得吗?你要不懂,我倒是讲讲这个你听罢."贾母道:"做叔叔的也该讲究给侄女听听."宝玉道:"那文王后妃是不必说了, 想来是知道的.那姜后脱簪待罪,齐国的无盐虽丑,能安邦定国,是后妃里头的贤能的.若说有才的,是曹大姑,班婕妤,蔡文姬,谢道韫诸人.孟光的荆钗布裙, 鲍宣妻的提瓮出汲,陶侃母的截发留宾,还有画荻教子的,这是不厌贫的.那苦的里头, 有乐昌公主破镜重圆,苏蕙的回文感主.那孝的是更多了,木兰代父从军,曹娥投水寻父的尸首等类也多,我也说不得许多.那个曹氏的引刀割鼻,是魏国的故事.那守节的更多了,只好慢慢的讲.若是那些艳的,王嫱,西子,樊素,小蛮,绛仙等.妒的是秃妾发, 怨洛神等类,也少.文君,红拂是女中的......"贾母听到这里,说:"够了,不用说了.你讲的太多,他那里还记得呢."巧姐儿道:"二叔叔才说的,也有念过的,也有没念过的. 念过的二叔叔一讲,我更知道了好些."宝玉道:"那字是自然认得的了,不用再理.明儿我还上学去呢."巧姐儿道:"我还听见我妈妈昨儿说,我们家的小红头里是二叔叔那里的, 我妈妈要了来,还没有补上人呢.我妈妈想着要把什么柳家的五儿补上, 不知二叔叔要不要."宝玉听了更喜欢,笑着道:"你听你妈妈的话!要补谁就补谁罢咧,又问什么要不要呢."因又向贾母笑道:"我瞧大妞妞这个小模样儿,又有这个聪明儿,只怕将来比凤姐姐还强呢,又比他认的字."贾母道:"女孩儿家认得字呢也好 , 只是女工针黹倒是要紧的."巧姐儿道:"我也跟着刘妈妈学着做呢,什么扎花儿咧, 拉锁子,我虽弄不好,却也学着会做几针儿."贾母道:"咱们这样人家固然不仗着自己做, 但只到底知道些,日后才不受人家的拿捏."巧姐儿答应着"是",还要宝玉解说<< 列女传>>,见宝玉呆呆的,也不敢再说.
  你道宝玉呆的是什么? 只因柳五儿要进怡红院,头一次是他病了不能进来,第二次王夫人撵了晴雯,大凡有些姿色的,都不敢挑.后来又在吴贵家看晴雯去,五儿跟着他妈给晴雯送东西去,见了一面,更觉娇娜妩媚.今日亏得凤姐想着,叫他补入小红的窝儿,竟是喜出望外了.所以呆呆的想他.
  贾母等着那些人, 见这时候还不来,又叫丫头去请.回来李纨同着他妹子,探春, 惜春,史湘云,黛玉都来了,大家请了贾母的安.众人厮见.独有薛姨妈未到,贾母又叫请去.果然姨妈带着宝琴过来.宝玉请了安,问了好.只不见宝钗,邢岫烟二人.黛玉便问起"宝姐姐为何不来?"薛姨妈假说身上不好.邢岫烟知道薛姨妈在坐,所以不来.宝玉虽见宝钗不来, 心中纳闷,因黛玉来了,便把想宝钗的心暂且搁开.不多时,邢王二夫人也来了.凤姐听见婆婆们先到了,自己不好落后,只得打发平儿先来告假,说是正要过来, 因身上发热,过一回儿就来.贾母道:"既是身上不好,不来也罢.咱们这时候很该吃饭了."丫头们把火盆往后挪了一挪儿,就在贾母榻前一溜摆下两桌,大家序次坐下.吃了饭,依旧围炉闲谈,不须多赘.
  且说凤姐因何不来? 头里为着倒比邢王二夫人迟了,不好意思,后来旺儿家的来回说:"迎姑娘那里打发人来请奶奶安,还说并没有到上头,只到奶奶这里来."凤姐听了纳闷,不知又是什么事,便叫那人进来,问:"姑娘在家好?"那人道:"有什么好的,奴才并不是姑娘打发来的, 实在是司棋的母亲央我来求奶奶的."凤姐道:"司棋已经出去了,为什么来求我?"那人道:"自从司棋出去,终日啼哭.忽然那一日他表兄来了,他母亲见了, 恨得什么似的,说他害了司棋,一把拉住要打.那小子不敢言语.谁知司棋听见了, 急忙出来老着脸和他母亲道:`我是为他出来的,我也恨他没良心.如今他来了, 妈要打他,不如勒死了我.'他母亲骂他:`不害臊的东西,你心里要怎么样?'司棋说道: `一个女人配一个男人.我一时失脚上了他的当,我就是他的人了,决不肯再失身给别人的.我恨他为什么这样胆小,一身作事一身当,为什么要逃.就是他一辈子不来了, 我也一辈子不嫁人的.妈要给我配人,我原拼着一死的.今儿他来了,妈问他怎么样.若是他不改心,我在妈跟前磕了头,只当是我死了,他到那里,我跟到那里,就是讨饭吃也是愿意的. '他妈气得了不得,便哭着骂着说:`你是我的女儿,我偏不给他, 你敢怎么着.'那知道那司棋这东西糊涂,便一头撞在墙上,把脑袋撞破,鲜血直流,竟死了.他妈哭着救不过来,便要叫那小子偿命.他表兄说道:`你们不用着急.我在外头原发了财, 因想着他才回来的,心也算是真了.你们若不信,只管瞧.'说着,打怀里掏出一匣子金珠首饰来. 他妈妈看见了便心软了,说:`你既有心,为什么总不言语?'他外甥道:`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杨花,我若说有钱,他便是贪图银钱了.如今他只为人,就是难得的. 我把金珠给你们,我去买棺盛殓他.'那司棋的母亲接了东西,也不顾女孩儿了,便由着外甥去.那里知道他外甥叫人抬了两口棺材来.司棋的母亲看见诧异,说 : `怎么棺材要两口?'他外甥笑道:`一口装不下,得两口才好.'司棋的母亲见他外甥又不哭, 只当是他心疼的傻了.岂知他忙着把司棋收拾了,也不啼哭,眼错不见,把带的小刀子往脖子里一抹,也就抹死了.司棋的母亲懊悔起来,倒哭得了不得.如今坊上知道了, 要报官.他急了,央我来求奶奶说个人情,他再过来给奶奶磕头."凤姐听了, 诧异道:"那有这样傻丫头,偏偏的就碰见这个傻小子!怪不得那一天翻出那些东西来 , 他行睦锩皇氯怂频默敢只是这么个烈性孩子.论起来,我也没这么大工夫管他这些闲事, 但只你才说的叫人听着怪可怜见儿的.也罢了,你回去告诉他,我和你二爷说, 打发旺儿给他撕掳就是了."凤姐打发那人去了,才过贾母这边来.不提.
  且说贾政这日正与詹光下大棋,通局的输赢也差不多,单为着一只角儿死活未分 ,在那里打劫.门上的小厮进来回道:"外面冯大爷要见老爷."贾政道:"请进来."小厮出去请了,冯紫英走进门来.贾政即忙迎着.冯紫英进来,在书房中坐下,见是下棋,便道:"只管下棋,我来观局."詹光笑道:"晚生的棋是不堪瞧的."冯紫英道:"好说,请下罢."贾政道:"有什么事么?"冯紫英道:"没有什么话.老伯只管下棋,我也学几着儿." 贾政向詹光道: "冯大爷是我们相好的,既没事,我们索性下完了这一局再说话儿.冯大爷在旁边瞧着."冯紫英道:"下采不下采?"詹光道:"下采的."冯紫英道:"下采的是不好多嘴的. "贾政道:"多嘴也不妨,横竖他输了十来两银子,终久是不拿出来的.往后只好罚他做东便了."詹光笑道:"这倒使得."冯紫英道:"老伯和詹公对下么?"贾政笑道: "从前对下,他输了,如今让他两个子儿,他又输了.时常还要悔几着,不叫他悔他就急了. "詹光也笑道:"没有的事."贾政道:"你试试瞧."大家一面说笑,一面下完了. 做起棋来,詹光还了棋头,输了七个子儿.冯紫英道:"这盘终吃亏在打劫里头.老伯劫少,就便宜了."
  贾政对冯紫英道:"有罪,有罪.咱们说话儿罢."冯紫英道:"小侄与老伯久不见面 ,一来会会,二来因广西的同知进来引见,带了四种洋货,可以做得贡的.一件是围屏, 有二十四扇К子,都是紫檀雕刻的.中间虽说不是玉,却是绝好的硝子石,石上镂出山水人物楼台花鸟等物.一扇上有五六十个人,都是宫妆的女子,名为<<汉宫春晓>>.人的眉目口鼻以及出手衣褶, 刻得又清楚又细腻.点缀布置都是好的.我想尊府大观园中正厅上却可用得着.还有一个钟表,有三尺多高,也是一个小童儿拿着时辰牌,到了什么时候他就报什么时辰. 里头也有些人在那里打十番的.这是两件重笨的,却还没有拿来.现在我带在这里两件却有些意思儿."就在身边拿出一个锦匣子,见几重白锦裹着,揭开了锦子,第一层是一个玻璃盒子,里头金托子大红绉绸托底,上放着一颗桂圆大的珠子, 光华耀目.冯紫英道:"据说这就叫做母珠."因叫拿一个盘儿来.詹光即忙端过一个黑漆茶盘, 道:"使得么?"冯紫英道:"使得."便又向怀里掏出一个白绢包儿,将包儿里的珠子都倒在盘子里散着,把那颗母珠搁在中间,将盘置于桌上.看见那些小珠子儿滴溜滴溜滚到大珠身边来,一回儿把这颗大珠子抬高了,别处的小珠子一颗也不剩,都粘在大珠上.詹光道:"这也奇怪."贾政道:"这是有的,所以叫做母珠,原是珠之母."那冯紫英又回头看着他跟来的小厮道:"那个匣子呢?"那小厮赶忙捧过一个花梨木匣子来.大家打开看时,原来匣内衬着虎纹锦,锦上叠着一束蓝纱.詹光道:" 这是什么东西?"冯紫英道:"这叫做鲛绡帐."在匣子里拿出来时,叠得长不满五寸,厚不上半寸,冯紫英一层一层的打开,打到十来层,已经桌上铺不下了.冯紫英道:"你看里头还有两折,必得高屋里去才张得下.这就是鲛丝所织,暑热天气张在堂屋里头,苍蝇蚊子一个不能进来,又轻又亮."贾政道:"不用全打开,怕叠起来倒费事."詹光便与冯紫英一层一层折好收拾. 冯紫英道:"这四件东西价儿也不很贵,两万银他就卖.母珠一万,鲛绡帐五千,<<汉宫春晓>>与自鸣钟五千."贾政道:"那里买得起."冯紫英道 :"你们是个国戚,难道宫里头用不着么?"贾政道:"用得着的很多,只是那里有这些银子.等我叫人拿进去给老太太瞧瞧."冯紫英道:"很是."
  贾政便着人叫贾琏把这两件东西送到老太太那边去,并.叫人请了邢王二夫人凤姐儿都来瞧着,又把两件东西一一试过.贾琏道:"他还有两件:一件是围屏.一件是乐钟. 共总要卖二万银子呢."凤姐儿接着道:"东西自然是好的,但是那里有这些闲钱. 咱们又不比外任督抚要办贡. 我已经想了好些年了,象咱们这种人家,必得置些不动摇的根基才好, 或是祭地,或是义庄,再置些坟屋.往后子孙遇见不得意的事,还是点儿底子, 不到一败涂地.我的意思是这样,不知老太太老爷,太太们怎么样.若是外头老爷们要买,只管买."贾母与众人都说:"这话说的倒也是."贾琏道:"还了他罢.原是老爷叫我送给老太太瞧,为的是宫里好进.谁说买来搁在家里?老太太还没开口,你便说了一大些丧气话!"
  说着,便把两件东西拿了出去,告诉了贾政,说老太太不要.便与冯紫英道:"这两件东西好可好,就只没银子.我替你留心,有要买的人,我便送信给你去."冯紫英只得收拾好,坐下说些闲话,没有兴头,就要起身.贾政道:"你在我这里吃了晚饭去罢."冯紫英道:"罢了,来了就叨扰老伯吗!"贾政道:"说那里的话."正说着,人回:"大老爷来了."贾赦早已进来.彼此相见,叙些寒温.不一时摆上酒来,肴馔罗列,大家喝着酒.至四五巡后,说起洋货的话,冯紫英道:"这种货本是难消的,除非要象尊府这种人家,还可消得,其余就难了."贾政道:"这也不见得."贾赦道:"我们家里也比不得从前了,这回儿也不过是个空门面."冯紫英又问:"东府珍大爷可好么?我前儿见他,说起家常话儿来, 提到他令郎续娶的媳妇,远不及头里那位秦氏奶奶了.如今后娶的到底是那一家的, 我也没有问起."贾政道:"我们这个侄孙媳妇儿,也是这里大家,从前做过京畿道的胡老爷的女孩儿."紫英道:"胡道长我是知道的.但是他家教上也不怎么样.也罢了,只要姑娘好就好."
  贾琏道:"听得内阁里人说起,贾雨村又要升了."贾政道:"这也好,不知准不准." 贾琏道:"大约有意思的了."冯紫英道:"我今儿从吏部里来,也听见这样说.雨村老先生是贵本家不是?"贾政道:"是."冯紫英道:"是有服的还是无服的?"贾政道:"说也话长. 他原籍是浙江湖州府人,流寓到苏州,甚不得意.有个甄士隐和他相好,时常周济他. 以后中了进士,得了榜下知县,便娶了甄家的丫头.如今的太太不是正配.岂知甄士隐弄到零落不堪,没有找处.雨村革了职以后,那时还与我家并未相识,只因舍妹丈林如海林公在扬州巡盐的时候, 请他在家做西席,外甥女儿是他的学生.因他有起复的信要进京来, 恰好外甥女儿要上来探亲,林姑老爷便托他照应上来的,还有一封荐书,托我吹嘘吹嘘.那时看他不错,大家常会.岂知雨村也奇,我家世袭起,从代字辈下来,宁荣两宅人口房舍以及起居事宜,一概都明白,因此遂觉得亲热了."因又笑说道: "几年门子也会钻了.由知府推升转了御史,不过几年,升了吏部侍郎,署兵部尚书.为着一件事降了三级,如今又要升了."冯紫英道:"人世的荣枯,仕途的得失,终属难定. "贾政道:"象雨村算便宜的了.还有我们差不多的人家就是甄家,从前一样功勋,一样的世袭, 一样的起居,我们也是时常往来.不多几年,他们进京来差人到我这里请安, 还很热闹.一回儿抄了原籍的家财,至今杳无音信,不知他近况若何,心下也着实惦记 . 看了这样,你想做官的怕不怕?"贾赦道:"咱们家是最没有事的."冯紫英道:"果然, 尊府是不怕的. 一则里头有贵妃照应,二则故旧好亲戚多,三则你家自老太太起至于少爷们, 没有一个刁钻刻薄的."贾政道:"虽无刁钻刻薄,却没有德行才情.白白的衣租食税, 那里当得起."贾赦道:"咱们不用说这些话,大家吃酒罢."大家又喝了几杯, 摆上饭来. 吃毕,喝茶.冯家的小厮走来轻轻的向紫英说了一句,冯紫英便要告辞了. 贾赦贾政道:"你说什么?"小厮道:"外面下雪,早已下了梆子了."贾政叫人看时,已是雪深一寸多了.贾政道:"那两件东西你收拾好了么?"冯紫英道:"收好了.若尊府要用 ,价钱还自然让些."贾政道:"我留神就是了."紫英道:"我再听信罢.天气冷,请罢,别送了."贾赦贾政便命贾琏送了出去.未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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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6 17:34: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三回 甄家仆投靠贾家门 水月庵掀翻风月案

  却说冯紫英去后,贾政叫门上人来吩咐道:"今儿临安伯那里来请吃酒,知道是什么事?"门上的人道:"奴才曾问过,并没有什么喜庆事.不过南安王府里到了一班小戏子, 都说是个名班.伯爷高兴,唱两天戏请相好的老爷们瞧瞧,热闹热闹.大约不用送礼的."说着,贾赦过来问道:"明儿二老爷去不去?"贾政道:"承他亲热,怎么好不去的 ."说着,门上进来回道:"衙门里书办来请老爷明日上衙门,有堂派的事,必得早些去. " 贾政道:"知道了."说着,只见两个管屯里地租子的家人走来,请了安,磕了头,旁边站着. 贾政道:"你们是郝家庄的?"两个答应了一声.贾政也不往下问,竟与贾赦各自说了一回话儿散了.家人等秉着手灯送过贾赦去.
  这里贾琏便叫那管租的人道:"说你的."那人说道:"十月里的租子奴才已经赶上来了,原是明儿可到.谁知京外拿车,把车上的东西不由分说都掀在地下.奴才告诉他说是府里收租子的车,不是买卖车.他更不管这些.奴才叫车夫只管拉着走,几个衙役就把车夫混打了一顿, 硬扯了两辆车去了.奴才所以先来回报,求爷打发个人到衙门里去要了来才好.再者,也整治整治这些无法无天的差役才好.爷还不知道呢,更可怜的是那买卖车,客商的东西全不顾,掀下来赶着就走.那些赶车的但说句话,打的头破血出的."贾琏听了,骂道:"这个还了得!"立刻写了一个帖儿,叫家人:"拿去向拿车的衙门里要车去, 并车上东西.若少了一件,是不依的.快叫周瑞."周瑞不在家.又叫旺儿, 旺儿晌午出去了,还没有回来.贾琏道:"这些忘八羔子,一个都不在家!他们终年家吃粮不管事."因吩咐小厮们:"快给我找去."说着,也回到自己屋里睡下.不提.
  且说临安伯第二天又打发人来请.贾政告诉贾赦道:"我是衙门里有事,琏儿要在家等候拿车的事情,也不能去,倒是大老爷带宝玉应酬一天也罢了."贾赦点头道:"也使得."贾政遣人去叫宝玉,说"今儿跟大爷到临安伯那里听戏去."宝玉喜欢的了不得 ,便换上衣服,带了焙茗,扫红,锄药三个小子出来,见了贾赦,请了安,上了车,来到临安伯府里. 门上人回进去,一会子出来说:"老爷请."于是贾赦带着宝玉走入院内,只见宾客喧阗.贾赦宝玉见了临安伯,又与众宾客都见过了礼.大家坐着说笑了一回.只见一个掌班的拿着一本戏单,一个牙笏,向上打了一个千儿,说道:"求各位老爷赏戏. "先从尊位点起,挨至贾赦,也点了一出.那人回头见了宝玉,便不向别处去,竟抢步上来打个千儿道: "求二爷赏两出."宝玉一见那人,面如傅粉,唇若涂朱,鲜润如出水芙蕖, 飘扬似临风玉树.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蒋玉菡.前日听得他带了小戏儿进京,也没有到自己那里. 此时见了,又不好站起来,只得笑道:"你多早晚来的?"蒋玉菡把手在自己身子上一指, 笑道:"怎么二爷不知道么?"宝玉因众人在坐,也难说话,只得胡乱点了一出. 蒋玉菡去了,便有几个议论道:"此人是谁?"有的说:"他向来是唱小旦的, 如今不肯唱小旦, 年纪也大了,就在府里掌班.头里也改过小生.他也攒了好几个钱, 家里已经有两三个铺子,只是不肯放下本业,原旧领班."有的说:"想必成了家了."有的说: "亲还没有定.他倒拿定一个主意,说是人生配偶关系一生一世的事,不是混闹得的,不论尊卑贵贱,总要配的上他的才能.所以到如今还并没娶亲."宝玉暗忖度道: "不知日后谁家的女孩儿嫁他.要嫁着这样的人材儿,也算是不辜负了."那时开了戏, 也有昆腔,也有高腔,也有弋腔梆子腔,做得热闹.
  过了晌午,便摆开桌子吃酒.又看了一回,贾赦便欲起身.临安伯过来留道:"天色尚早, 听见说蒋玉菡还有一出<<占花魁>>,他们顶好的首戏."宝玉听了,巴不得贾赦不走. 于是贾赦又坐了一会.果然蒋玉菡扮着秦小官伏侍花魁醉后神情,把这一种怜香惜玉的意思, 做得极情尽致.以后对饮对唱,缠绵缱绻.宝玉这时不看花魁,只把两只眼睛独射在秦小官身上.更加蒋玉菡声音响亮,口齿清楚,按腔落板,宝玉的神魂都唱了进去了.直等这出戏进场后,更知蒋玉菡极是情种,非寻常戏子可比.因想着<<乐记>>上说的是"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所以知声,知音,知乐,有许多讲究. 声音之原,不可不察.诗词一道,但能传情,不能入骨,自后想要讲究讲究音律.宝玉想出了神,忽见贾赦起身,主人不及相留.宝玉没法,只得跟了回来.到了家中,贾赦自回那边去了,宝玉来见贾政.
  贾政才下衙门, 正向贾琏问起拿车之事.贾琏道:"今儿门人拿帖儿去,知县不在家.他的门上说了:这是本官不知道的,并无牌票出去拿车,都是那些混帐东西在外头撒野挤讹头.既是老爷府里的,我便立刻叫人去追办,包管明儿连车连东西一并送来, 如有半点差迟, 再行禀过本官,重重处治.此刻本官不在家,求这里老爷看破些,可以不用本官知道更好. "贾政道:"既无官票,到底是何等样人在那里作怪?"贾琏道:"老爷不知,外头都是这样.想来明儿必定送来的."贾琏说完下来,宝玉上去见了.贾政问了几句,便叫他往老太太那里去.
  贾琏因为昨夜叫空了家人,出来传唤,那起人多已伺候齐全.贾琏骂了一顿,叫大管家赖升:"将各行档的花名册子拿来,你去查点查点.写一张谕帖,叫那些人知道:若有并未告假,私自出去,传唤不到,贻误公事的,立刻给我打了撵出去!"赖升连忙答应了几个"是",出来吩咐了一回.家人各自留意.
  过不几时, 忽见有一个人头上载着毡帽,身上穿着一身青布衣裳,脚下穿着一双撒鞋, 走到门上向众人作了个揖.众人拿眼上上下下打谅了他一番,便问他是那里来的.那人道:"我自南边甄府中来的.并有家老爷手书一封,求这里的爷们呈上尊老爷. "众人听见他是甄府来的,才站起来让他坐下道:"你乏了,且坐坐,我们给你回就是了 ."门上一面进来回明贾政,呈上来书.贾政拆书看时,上写着:
  世交夙好,气谊素敦.遥仰カ帷,不胜依切.弟因菲材获谴,自分万死难偿,幸邀宽宥, 待罪边隅,迄今门户凋零,家人星散.所有奴子包勇,向曾使用,虽无奇技,人尚悫实.倘使得备奔走,糊口有资,屋乌之爱,感佩无涯矣.专此奉达,余容再叙.不宣.贾政看完,笑道:"这里正因人多,甄家倒荐人来,又不好却的."吩咐门上:"叫他见我.且留他住下,因材使用便了."门上出去,带进人来.见贾政便磕了三个头,起来道:"家老爷请老爷安. "自己又打个千儿说:"包勇请老爷安."贾政回问了甄老爷的好,便把他上下一瞧. 但见包勇身长五尺有零,肩背宽肥,浓眉爆眼,磕额长髯气色粗黑,垂着手站着.便问道:"你是向来在甄家的,还是住过几年的?"包勇道:"小的向在甄家的."贾政道:"你如今为什么要出来呢?"包勇道:"小的原不肯出来.只是家爷再四叫小的出来, 说是别处你不肯去,这里老爷家里只当原在自己家里一样的,所以小的来的."贾政道 :"你们老爷不该有这事情,弄到这样的田地."包勇道:"小的本不敢说,我们老爷只是太好了,一味的真心待人,反倒招出事来."贾政道:"真心是最好的了."包勇道:"因为太真了, 人人都不喜欢,讨人厌烦是有的."贾政笑了一笑道:"既这样,皇天自然不负他的. "包勇还要说时,贾政又问道:"我听见说你们家的哥儿不是也叫宝玉么?"包勇道:"是."贾政道:"他还肯向上巴结么?"包勇道:"老爷若问我们哥儿,倒是一段奇事. 哥儿的脾气也和我家老爷一个样子也是一味的诚实. 从小儿只管和那些姐妹们在一处顽,老爷太太也狠打过几次,他只是不改.那一年太太进京的时候儿,哥儿大病了一场,已经死了半日,把老爷几乎急死,装裹都预备了.幸喜后来好了,嘴里说道,走到一座牌楼那里,见了一个姑娘领着他到了一座庙里,见了好些柜子,里头见了好些册子. 又到屋里, 见了无数女子,说是多变了鬼怪似的,也有变做骷髅儿的.他吓急了,便哭喊起来. 老爷知他醒过来了,连忙调治,渐渐的好了.老爷仍叫他在姐妹们一处顽去, 他竟改了脾气了, 好着时候的顽意儿一概都不要了,惟有念书为事.就有什么人来引诱他, 他也全不动心.如今渐渐的能够帮着老爷料理些家务了."贾政默然想了一回, 道: "你去歇歇去罢.等这里用着你时,自然派你一个行次儿."包勇答应着退下来,跟着这里人出去歇息.不提.
  一日贾政早起刚要上衙门,看见门上那些人在那里交头接耳,好象要使贾政知道的似的,又不好明回,只管咕咕唧唧的说话.贾政叫上来问道:"你们有什么事,这么鬼鬼祟祟的?"门上的人回道:"奴才们不敢说."贾政道:"有什么事不敢说的?"门上的人道:"奴才今儿起来开门出去,见门上贴着一张白纸,上写着许多不成事体的字."贾政道: "那里有这样的事,写的是什么?"门上的人道:"是水月庵里的腌脏话."贾政道:" 拿给我瞧. "门上的人道:"奴才本要揭下来,谁知他贴得结实,揭不下来,只得一面抄一面洗. 刚才李德揭了一张给奴才瞧,就是那门上贴的话.奴才们不敢隐瞒."说着呈上那帖儿.贾政接来看时,上面写着:
  西贝草斤年纪轻,水月庵里管尼僧.
  一个男人多少女,窝娼聚赌是陶情.
  不肖子弟来办事,荣国府内出新闻.贾政看了,气得头昏目晕,赶着叫门上的人不许声张,悄悄叫人往宁荣两府靠近的夹道子墙壁上再去找寻.随即叫人去唤贾琏出来 .
  贾琏即忙赶至.贾政忙问道:"水月庵中寄居的那些女尼女道,向来你也查考查考过没有? "贾琏道:"没有.一向都是芹儿在那里照管."贾政道:"你知道芹儿照管得来照管不来? "贾琏道:"老爷既这么说,想来芹儿必有不妥当的地方儿."贾政叹道:"你瞧瞧这个帖儿写的是什么. "贾琏一看,道:"有这样事么."正说着,只见贾蓉走来,拿着一封书子, 写着"二老爷密启".打开看时,也是无头榜一张,与门上所贴的话相同. 贾政道:"快叫赖大带了三四辆车子到水月庵里去,把那些女尼女道士一齐拉回来.不许泄漏,只说里头传唤."赖大领命去了.
  且说水月庵中小女尼女道士等初到庵中,沙弥与道士原系老尼收管,日间教他些经忏.以后元妃不用,也便习学得懒怠了.那些女孩子们年纪渐渐的大了,都也有个知觉了.更兼贾芹也是风流人物,打量芳官等出家只是小孩子性儿,便去招惹他们.那知芳官竟是真心, 不能上手,便把这心肠移到女尼女道士身上.因那小沙弥中有个名叫沁香的和女道士中有个叫做鹤仙的, 长得都甚妖娆,贾芹便和这两个人勾搭上了.闲时便学些丝弦,唱个曲儿.那时正当十月中旬,贾芹给庵中那些人领了月例银子,便想起法儿来,告诉众人道:"我为你们领月钱不能进城,又只得在这里歇着.怪冷的,怎么样?我今儿带些果子酒,大家吃着乐一夜好不好?"那些女孩子都高兴,便摆起桌子,连本庵的女尼也叫了来,惟有芳官不来.贾芹喝了几杯,便说道要行令.沁香等道:"我们都不会,到不如コ拳罢.谁输了喝一杯,岂不爽快."本庵的女尼道:"这天刚过晌午,混嚷混喝的不象. 且先喝几盅,爱散的先散去,谁爱陪芹大爷的,回来晚上尽子喝去,我也不管."正说着,只见道婆急忙进来说:"快散了罢,府里赖大爷来了."众女尼忙乱收拾, 便叫贾芹躲开.贾芹因多喝了几杯,便道:"我是送月钱来的,怕什么!"话犹未完, 已见赖大进来,见这般样子,心里大怒.为的是贾政吩咐不许声张,只得含糊装笑道:" 芹大爷也在这里呢么. "贾芹连忙站起来道:"赖大爷,你来作什么?"赖大说:"大爷在这里更好.快快叫沙弥道士收拾上车进城,宫里传呢."贾芹等不知原故,还要细问.赖大说:"天已不早了,快快的好赶进城."众女孩子只得一齐上车,赖大骑着大走骡押着赶进城.不题.
  却说贾政知道这事,气得衙门也不能上了,独坐在内书房叹气.贾琏也不敢走开. 忽见门上的进来禀道:"衙门里今夜该班是张老爷,因张老爷病了,有知会来请老爷补一班."贾政正等赖大回来要办贾芹,此时又要该班,心里纳闷,也不言语.贾琏走上去说道: "赖大是饭后出去的,水月庵离城二十来里,就赶进城也得二更天.今日又是老爷的帮班,请老爷只管去.赖大来了,叫他押着,也别声张,等明儿老爷回来再发落.倘或芹儿来了, 也不用说明,看他明儿见了老爷怎么样说."贾政听来有理,只得上班去了.
  贾琏抽空才要回到自己房中,一面走着,心里抱怨凤姐出的主意,欲要埋怨,因他病着, 只得隐忍,慢慢的走着.且说那些下人一人传十传到里头.先是平儿知道,即忙告诉凤姐.凤姐因那一夜不好,恹恹的总没精神,正是惦记铁槛寺的事情.听说外头贴了匿名揭帖的一句话,吓了一跳,忙问贴的是什么.平儿随口答应,不留神就错说了道 :"没要紧,是馒头庵里的事情."凤姐本是心虚,听见馒头庵的事情,这一唬直唬怔了, 一句话没说出来,急火上攻,眼前发晕,咳嗽了一阵,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平儿慌了, 说道:"水月庵里不过是女沙弥女道士的事,奶奶着什么急."凤姐听是水月庵,才定了定神,说道:"呸,糊涂东西,到底是水月庵呢,是馒头庵?"平儿笑道:"是我头里错听了是馒头庵,后来听见不是馒头庵,是水月庵.我刚才也就说溜了嘴,说成馒头庵了 ."凤姐道:"我就知道是水月庵,那馒头庵与我什么相干.原是这水月庵是我叫芹儿管的,大约克扣了月钱."平儿道:"我听着不象月钱的事,还有些腌脏话呢."凤姐道:"我更不管那个. 你二爷那里去了?"平儿说:"听见老爷生气,他不敢走开.我听见事情不好, 我吩咐这些人不许吵嚷,不知太太们知道了么.但听见说老爷叫赖大拿这些女孩子去了.且叫个人前头打听打听.奶奶现在病着,依我竟先别管他们的闲事."正说着, 只见贾琏进来. 凤姐欲待问他,见贾琏一脸的怒气,暂且装作不知.贾琏饭没吃完,旺儿来说: "外头请爷呢,赖大回来了."贾琏道:"芹儿来了没有?"旺儿道:"也来了."贾琏便道: "你去告诉赖大,说老爷上班儿去了.把这些个女孩子暂且收在园里,明日等老爷回来送进宫去.只叫芹儿在内书房等着我."旺儿去了.
  贾芹走进书房,只见那些下人指指点点,不知说什么.看起这个样儿来,不象宫里要人.想着问人,又问不出来.正在心里疑惑,只见贾琏走出来.贾芹便请了安,垂手侍立, 说道:"不知道娘娘宫里即刻传那些孩子们做什么,叫侄儿好赶.幸喜侄儿今儿送月钱去还没有走, 便同着赖大来了.二叔想来是知道的."贾琏道:"我知道什么!你才是明白的呢. "贾芹摸不着头脑儿,也不敢再问.贾琏道:"你干得好事,把老爷都气坏了."贾芹道:"侄儿没有干什么.庵里月钱是月月给的,孩子们经忏是不忘记的."贾琏见他不知, 又是平素常在一处顽笑的,便叹口气道:"打嘴的东西,你各自去瞧瞧罢!" 便从靴掖儿里头拿出那个揭帖来,扔与他瞧.贾芹拾来一看,吓的面如土色,说道:"这是谁干的!我并没得罪人,为什么这么坑我!我一月送钱去,只走一趟,并没有这些事. 若是老爷回来打着问我, 侄儿便死了.我母亲知道,更要打死."说着,见没人在旁边, 便跪下去说道:"好叔叔,救我一救儿罢!"说着,只管磕头,满眼泪流.贾琏想道:"老爷最恼这些,要是问准了有这些事,这场气也不小.闹出去也不好听,又长那个贴帖儿的人的志气了.将来咱们的事多着呢.倒不如趁着老爷上班儿,和赖大商量着,若混过去 , 就可以没事了.现在没有对证."想定主意,便说:"你别瞒我,你干的鬼鬼祟祟的事, 你打谅我都不知道呢. 若要完事,就是老爷打着问你,你一口咬定没有才好.没脸的, 起去罢!"叫人去唤赖大.不多时,赖大来了.贾琏便与他商量.赖大说:"这芹大爷本来闹的不象了.奴才今儿到庵里的时候,他们正在那里喝酒呢.帖儿上的话是一定有的. "贾琏道:"芹儿你听,赖大还赖你不成."贾芹此时红涨了脸,一句也不敢言语.还是贾琏拉着赖大,央他:"护庇护庇罢,只说是芹哥儿在家里找来的.你带了他去,只说没有见我.明日你求老爷也不用问那些女孩子了,竟是叫了媒人来,领了去一卖完事.果然娘娘再要的时候儿咱们再买."赖大想来,闹也无益,且名声不好,就应了.贾琏叫贾芹 :"跟了赖大爷去罢,听着他教你.你就跟着他."说罢,贾芹又磕了一个头,跟着赖大出去. 到了没人的地方儿,又给赖大磕头.赖大说:"我的小爷,你太闹的不象了.不知得罪了谁,闹出这个乱儿.你想想谁和你不对罢."贾芹想了一想,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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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6 17:34: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四回 宴海棠贾母赏花妖 失宝玉通灵知奇祸

  话说赖大带了贾芹出来,一宿无话,静候贾政回来.单是那些女尼女道重进园来, 都喜欢的了不得, 欲要到各处逛逛,明日预备进宫.不料赖大便吩咐了看院的婆子并小厮看守,惟给了些饮食,却是一步不准走开.那些女孩子摸不着头脑,只得坐着等到天亮.园里各处的丫头虽都知道拉进女尼们来预备宫里使唤,却也不能深知原委.
  到了明日早起, 贾政正要下班,因堂上发下两省城工估销册子立刻要查核,一时不能回家,便叫人告诉贾琏说:"赖大回来,你务必查问明白.该如何办就如何办了,不必等我."贾琏奉命,先替芹儿喜欢,又想道:若是办得一点影儿都没有,又恐贾政生疑 ,"不如回明二太太讨个主意办去,便是不合老爷的心,我也不至甚担干系."主意定了 , 进内去见王夫人,陈说:"昨日老爷见了揭帖生气,把芹儿和女尼女道等都叫进府来查办.今日老爷没空问这种不成体统的事,叫我来回太太,该怎么便怎么样.我所以来请示太太, 这件事如何办理?"王夫人听了,诧异道:"这是怎么说!若是芹儿这么样起来,这还成咱们家的人了么!但只这个贴帖儿的也可恶,这些话可是混嚼说得的么.你到底问了芹儿有这件事没有呢? "贾琏道:"刚才也问过了.太太想,别说他干了没有, 就是干了, 一个人干了混帐事也肯应承么?但只我想芹儿也不敢行此事,知道那些女孩子都是娘娘一时要叫的, 倘或闹出事来,怎么样呢?依侄儿的主见,要问也不难,若问出来, 太太怎么个办法呢?"王夫人道:"如今那些女孩子在那里?"贾琏道:"都在园里锁着呢."王夫人道:"姑娘们知道不知道?"贾琏道:"大约姑娘们也都知道是预备宫里头的话, 外头并没提起别的来."王夫人道:"很是.这些东西一刻也是留不得的.头里我原要打发他们去来着, 都是你们说留着好,如今不是弄出事来了么.你竟叫赖大那些人带去, 细细的问他的本家有人没有,将文书查出,花上几十两银子,雇只船,派个妥当人送到本地,一概连文书发还了,也落得无事.若是为着一两个不好,个个都押着他们还俗, 那又太造孽了.若在这里发给官媒,虽然我们不要身价,他们弄去卖钱, 那里顾人的死活呢.芹儿呢,你便狠狠的说他一顿.除了祭祀喜庆,无事叫他不用到这里来,看仔细碰在老爷气头儿上,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并说与帐房儿里,把这一项钱粮档子销了.还打发个人到水月庵,说老爷的谕:除了上坟烧纸,若有本家爷们到他那里去,不许接待.若再有一点不好风声,连老姑子一并撵出去."
  贾琏一一答应了,出去将王夫人的话告诉赖大,说:"是太太主意,叫你这么办去. 办完了,告诉我去回太太.你快办去罢.回来老爷来,你也按着太太的话回去."赖大听说,便道:"我们太太真正是个佛心.这班东西着人送回去.既是太太好心,不得不挑个好人.芹哥儿竟交给二爷开发了罢.那个贴帖儿的,奴才想法儿查出来,重重的收拾他才好."贾琏点头说:"是了."即刻将贾芹发落.赖大也赶着把女尼等领出,按着主意办去了. 晚上贾政回家,贾琏赖大回明贾政.贾政本是省事的人,听了也便撂开手了.独有那些无赖之徒, 听得贾府发出二十四个女孩子出来,那个不想.究竟那些人能够回家不能,未知着落,亦难虚拟.
  且说紫鹃因黛玉渐好,园中无事,听见女尼等预备宫内使唤,不知何事,便到贾母那边打听打听,恰遇着鸳鸯下来,闲着坐下说闲话儿,提起女尼的事.鸳鸯诧异道:"我并没有听见,回来问问二奶奶就知道了."正说着,只见傅试家两个女人过来请贾母的安,鸳鸯要陪了上去.那两个女人因贾母正睡晌觉,就与鸳鸯说了一声儿回去了.紫鹃问:"这是谁家差来的?"鸳鸯道:"好讨人嫌.家里有了一个女孩儿生得好些,便献宝的似的,常常在老太太面前夸他家姑娘长得怎么好,心地怎么好,礼貌上又能,说话儿又简绝, 做活计儿手儿又巧,会写会算,尊长上头最孝敬的,就是待下人也是极和平的. 来了就编这么一大套,常常说给老太太听.我听着很烦.这几个老婆子真讨人嫌.我们老太太偏爱听那些个话.老太太也罢了,还有宝玉,素常见了老婆子便很厌烦的,偏见了他们家的老婆子便不厌烦. 你说奇不奇!前儿还来说,他们姑娘现有多少人家儿来求亲, 他们老爷总不肯应,心里只要和咱们这种人家作亲才肯.一回夸奖,一回奉承, 把老太太的心都说活了."紫鹃听了一呆,便假意道:"若老太太喜欢,为什么不就给宝玉定了呢?"鸳鸯正要说出原故,听见上头说:"老太太醒了."鸳鸯赶着上去.
  紫鹃只得起身出来,回到园里.一头走,一头想道:"天下莫非只有一个宝玉,你也想他,我也想他.我们家的那一位越发痴心起来了,看他的那个神情儿,是一定在宝玉身上的了.三番五次的病,可不是为着这个是什么!这家里金的银的还闹不清,若添了一个什么傅姑娘, 更了不得了.我看宝玉的心也在我们那一位的身上,听着鸳鸯的说话竟是见一个爱一个的.这不是我们姑娘白操了心了吗?"紫鹃本是想着黛玉,往下一想, 连自己也不得主意了,不免掉下泪来.要想叫黛玉不用瞎操心呢,又恐怕他烦恼, 若是看着他这样,又可怜见儿的.左思右想,一时烦躁起来,自己啐自己道:"你替人耽什么忧!就是林姑娘真配了宝玉,他的那性情儿也是难伏侍的.宝玉性情虽好,又是贪多嚼不烂的.我倒劝人不必瞎操心,我自己才是瞎操心呢.从今以后,我尽我的心伏侍姑娘,其余的事全不管!"这么一想,心里倒觉清净.回到潇湘馆来,见黛玉独自一人坐在炕上, 理从前做过的诗文词稿.抬头见紫鹃来,便问:"你到那里去了?"紫鹃道:"我今儿瞧了瞧姐妹们去."黛玉道:"敢是找袭人姐姐去么?"紫鹃道:"我找他做什么."黛玉一想这话,怎么顺嘴说了出来,反觉不好意思,便啐道:"你找谁与我什么相干!倒茶去罢."
  紫鹃也心里暗笑, 出来倒茶.只听见园里的一叠声乱嚷,不知何故,一面倒茶,一面叫人去打听. 回来说道:"怡红院里的海棠本来萎了几棵,也没人去浇灌他.昨日宝玉走去,瞧见枝头上好象有了骨朵儿似的.人都不信,没有理他.忽然今日开得很好的海棠花, 众人诧异,都争着去看.连老太太,太太都哄动了来瞧花儿呢,所以大奶奶叫人收拾园里败叶枯枝,这些人在那里传唤."黛玉也听见了,知道老太太来,便更了衣, 叫雪雁去打听, "若是老太太来了,即来告诉我."雪雁去不多时,便跑来说:"老太太, 太太好些人都来了, 请姑娘就去罢."黛玉略自照了一照镜子,掠了一掠鬓发,便扶着紫鹃到怡红院来.已见老太太坐在宝玉常卧的榻上,黛玉便说道:"请老太太安."退后 ,便见了邢王二夫人,回来与李纨,探春,惜春,邢岫烟彼此问了好.只有凤姐因病未来 ,史湘云因他叔叔调任回京,接了家去,薛宝琴跟他姐姐家去住了,李家姐妹因见园内多事,李婶娘带了在外居住:所以黛玉今日见的只有数人.大家说笑了一回,讲究这花开得古怪. 贾母道:"这花儿应在三月里开的,如今虽是十一月,因节气迟,还算十月, 应着小阳春的天气, 这花开因为和暖是有的."王夫人道:"老太太见的多,说得是.也不为奇."邢夫人道:"我听见这花已经萎了一年,怎么这回不应时候儿开了,必有个原故. "李纨笑道:"老太太与太太说得都是.据我的糊涂想头,必是宝玉有喜事来了,此花先来报信."探春虽不言语,心内想:"此花必非好兆.大凡顺者昌,逆者亡.草木知运 ,不时而发,必是妖孽."只不好说出来.独有黛玉听说是喜事,心里触动,便高兴说道: "当初田家有荆树一棵,三个弟兄因分了家,那荆树便枯了.后来感动了他弟兄们仍旧在一处, 那荆树也就荣了.可知草木也随人的.如今二哥哥认真念书,舅舅喜欢,那棵树也就发了. "贾母王夫人听了喜欢,便说:"林姑娘比方得有理,很有意思."正说着, 贾赦,贾政,贾环,贾兰都进来看花.贾赦便说:"据我的主意,把他砍去,必是花妖作怪 ."贾政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用砍他,随他去就是了."贾母听见,便说:"谁在这里混说!人家有喜事好处,什么怪不怪的.若有好事,你们享去,若是不好,我一个人当去.你们不许混说."贾政听了,不敢言语,讪讪的同贾赦等走了出来.
  那贾母高兴,叫人传话到厨房里,快快预备酒席,大家赏花.叫:"宝玉,环儿,兰儿各人做一首诗志喜.林姑娘的病才好,不要他费心,若高兴,给你们改改."对着李纨道 : "你们都陪我喝酒."李纨答应了"是",便笑对探春笑道:"都是你闹的."探春道:"饶不叫我们做诗,怎么我们闹的."李纨道:"海棠社不是你起的么,如今那棵海棠也要来入社了."大家听着都笑了.一时摆上酒菜,一面喝着,彼此都要讨老太太的欢喜,大家说些兴头话.宝玉上来,斟了酒,便立成了四句诗,写出来念与贾母听道:
  海棠何事忽摧ヌ,今日繁花为底开?
  应是北堂增寿考,一阳旋复占先梅.贾环也写了来念道:
  草木逢春当茁芽,海棠未发候偏差.
  人间奇事知多少, 冬月开花独我家.贾兰恭楷誊正,呈与贾母,贾母命李纨念道:
  烟凝媚色春前萎,霜よ微红雪后开.
  莫道此花知识浅,欣荣预佐合欢杯.贾母听毕,便说:"我不大懂诗,听去倒是兰儿的好,环儿做得不好.都上来吃饭罢."宝玉看见贾母喜欢,更是兴头.因想起:"晴雯死的那年海棠死的, 今日海棠复荣,我们院内这些人自然都好.但是晴雯不能象花的死而复生了."顿觉转喜为悲.忽又想起前日巧姐提凤姐要把五儿补入,或此花为他而开 ,也未可知,却又转悲为喜,依旧说笑.
  贾母还坐了半天, 然后扶了珍珠回去了.王夫人等跟着过来.只见平儿笑嘻嘻的迎上来说: "我们奶奶知道老太太在这里赏花,自己不得来,叫奴才来伏侍老太太,太太们,还有两匹红送给宝二爷包裹这花,当作贺礼."袭人过来接了,呈与贾母看.贾母笑道: "偏是凤丫头行出点事儿来,叫人看着又体面,又新鲜,很有趣儿."袭人笑着向平儿道:"回去替宝二爷给二奶奶道谢.要有喜大家喜."贾母听了笑道:"嗳哟,我还忘了呢, 凤丫头虽病着,还是他想得到,送得也巧."一面说着,众人就随着去了.平儿私与袭人道:"奶奶说,这花开得奇怪,叫你铰块红绸子挂挂,便应在喜事上去了.以后也不必只管当作奇事混说."袭人点头答应,送了平儿出去.不题.
  且说那日宝玉本来穿着一裹圆的皮袄在家歇息, 因见花开,只管出来看一回,赏一回, 叹一回,爱一回的,心中无数悲喜离合,都弄到这株花上去了.忽然听说贾母要来, 便去换了一件狐腋箭袖,罩一件元狐腿外褂,出来迎接贾母.匆匆穿换,未将通灵宝玉挂上.及至后来贾母去了,仍旧换衣.袭人见宝玉脖子上没有挂着,便问:"那块玉呢?"宝玉道:"才刚忙乱换衣,摘下来放在炕桌上,我没有带."袭人回看桌上并没有玉 ,便向各处找寻,踪影全无,吓得袭人满身冷汗.宝玉道:"不用着急,少不得在屋里的. 问他们就知道了."袭人当作麝月等藏起吓他顽,便向麝月等笑着说道:"小蹄子们,顽呢到底有个顽法. 把这件东西藏在那里了?别真弄丢了,那可就大家活不成了."麝月等都正色道:"这是那里的话!顽是顽笑是笑,这个事非同儿戏,你可别混说.你自己昏了心了,想想罢,想想搁在那里了.这会子又混赖人了."袭人见他这般光景,不象是顽话,便着急道:"皇天菩萨小祖宗,到底你摆在那里去了?"宝玉道:"我记得明明放在炕桌上的,你们到底找啊."袭人,麝月,秋纹等也不敢叫人知道,大家偷偷儿的各处搜寻 .闹了大半天,毫无影响,甚至翻箱倒笼,实在没处去找,便疑到方才这些人进来,不知谁捡了去了. 袭人说道:"进来的谁不知道这玉是性命似的东西呢,谁敢捡了去呢.你们好歹先别声张, 快到各处问去.若有姐妹们捡着吓我们顽呢,你们给他磕头要了回来,若是小丫头偷了去,问出来也不回上头,不论把什么送给他换了出来都使得的.这可不是小事, 真要丢了这个,比丢了宝二爷的还利害呢."麝月秋纹刚要往外走,袭人又赶出来嘱咐道:"头里在这里吃饭的倒先别问去,找不成再惹出些风波来,更不好了 . "麝月等依言分头各处追问,人人不晓,个个惊疑.麝月等回来,俱目瞪口呆,面面相窥. 宝玉也吓怔了.袭人急的只是干哭.找是没处找,回又不敢回,怡红院里的人吓得个个象木雕泥塑一般.
  大家正在发呆, 只见各处知道的都来了.探春叫把园门关上,先命个老婆子带着两个丫头, 再往各处去寻去,一面又叫告诉众人:若谁找出来,重重的赏银.大家头宗要脱干系,二宗听见重赏,不顾命的混找了一遍,甚至于茅厮里都找到.谁知那块玉竟象绣花针儿一般, 找了一天,总无影响.李纨急了,说:"这件事不是顽的,我要说句无礼的话了."众人道:"什么呢?"李纨道:"事情到了这里,也顾不得了.现在园里除了宝玉,都是女人,要求各位姐姐,妹妹,姑娘都要叫跟来的丫头脱了衣服,大家搜一搜.若没有,再叫丫头们去搜那些老婆子并粗使的丫头."大家说道:"这话也说的有理.现在人多手乱,鱼龙混杂,倒是这么一来,你们也洗洗清."探春独不言语.那些丫头们也都愿意洗净自己. 先是平儿起,平儿说道:"打我先搜起."于是各人自己解怀,李纨一气儿混搜. 探春嗔着李纨道:"大嫂子,你也学那起不成材料的样子来了.那个人既偷了去, 还肯藏在身上?况且这件东西在家里是宝,到了外头,不知道的是废物,偷他做什么?我想来必是有人使促狭."众人听说,又见环儿不在这里,昨儿是他满屋里乱跑,都疑到他身上, 只是不肯说出来.探春又道:"使促狭的只有环儿.你们叫个人去悄悄的叫了他来, 背地里哄着他,叫他拿出来,然后吓着他,叫他不要声张.这就完了."大家点头称是.
  李纨便向平儿道:"这件事还是得你去才弄得明白."平儿答应,就赶着去了.不多时同了环儿来了. 众人假意装出没事的样子,叫人沏了碗茶搁在里间屋里,众人故意搭讪走开.原叫平儿哄他,平儿便笑着向环儿道:"你二哥哥的玉丢了,你瞧见了没有? " 贾环便急得紫涨了脸,瞪着眼说道:"人家丢了东西,你怎么又叫我来查问,疑我.我是犯过案的贼么! "平儿见这样子,倒不敢再问,便又陪笑道:"不是这么说,怕三爷要拿了去吓他们, 所以白问问瞧见了没有,好叫他们找."贾环道:"他的玉在他身上,看见不看见该问他,怎么问我.捧着他的人多着咧!得了什么不来问我,丢了东西就来问我! "说着,起身就走.众人不好拦他.这里宝玉倒急了,说道:"都是这劳什子闹事,我也不要他了.你们也不用闹了.环儿一去,必是嚷得满院里都知道了,这可不是闹事了么. "袭人等急得又哭道:"小祖宗,你看这玉丢了没要紧,若是上头知道了,我们这些人就要粉身碎骨了!"说着,便嚎啕大哭起来.
  众人更加伤感,明知此事掩饰不来,只得要商议定了话,回来好回贾母诸人.宝玉道: "你们竟也不用商议,硬说我砸了就完了."平儿道:"我的爷,好轻巧话儿!上头要问为什么砸的呢,他们也是个死啊.倘或要起砸破的碴儿来,那又怎么样呢?"宝玉道: "不然便说我前日出门丢了."众人一想,这句话倒还混得过去,但是这两天又没上学, 又没往别处去. 宝玉道:"怎么没有,大前儿还到南安王府里听戏去了呢,便说那日丢的. "探春道:"那也不妥.既是前儿丢的,为什么当日不来回."众人正在胡思乱想,要装点撒谎,只听得赵姨娘的声儿哭着喊着走来说:"你们丢了东西自己不找,怎么叫人背地里拷问环儿.我把环儿带了来,索性交给你们这一起?上水的,该杀该剐,随你们罢."说着,将环儿一推说:"你是个贼,快快的招罢!"气得环儿也哭喊起来.
  李纨正要劝解,丫头来说:"太太来了."袭人等此时无地可容,宝玉等赶忙出来迎接.赵姨娘暂且也不敢作声,跟了出来.王夫人见众人都有惊惶之色,才信方才听见的话,便道:"那块玉真丢了么?"众人都不敢作声,王夫人走进屋里坐下,便叫袭人.慌得袭人连忙跪下,含泪要禀.王夫人道:"你起来,快快叫人细细找去,一忙乱倒不好了." 袭人哽咽难言.宝玉生恐袭人真告诉出来,便说道:"太太,这事不与袭人相干.是我前日到南安王府那里听戏, 在路上丢了."王夫人道:"为什么那日不找?"宝玉道:"我怕他们知道, 没有告诉他们.我叫焙茗等在外头各处找过的."王夫人道:"胡说!如今脱换衣服不是袭人他们伏侍的么.大凡哥儿出门回来,手巾荷包短了,还要问个明白,何况这块玉不见了,便不问的么!"宝玉无言可答.赵姨娘听见,便得意了,忙接过口道:" 外头丢了东西, 也赖环儿!"话未说完,被王夫人喝道:"这里说这个,你且说那些没要紧的话!"赵姨娘便不敢言语了.还是李纨探春从实的告诉了王夫人一遍,王夫人也急得泪如雨下,索性要回明贾母,去问邢夫人那边跟来的这些人去.
  凤姐病中也听见宝玉失玉,知道王夫人过来,料躲不住,便扶了丰儿来到园里.正值王夫人起身要走,凤姐娇怯怯的说:"请太太安."宝玉等过来问了凤姐好.王夫人因说道: "你也听见了么,这可不是奇事吗?刚才眼错不见就丢了,再找不着.你去想想, 打从老太太那边丫头起至你们平儿,谁的手不稳,谁的心促狭.我要回了老太太,认真的查出来才好.不然是断了宝玉的命根子了."凤姐回道:"咱们家人多手杂,自古说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那里保得住谁是好的.但是一吵嚷已经都知道了,偷玉的人若叫太太查出来, 明知是死无葬身之地,他着了急,反要毁坏了灭口,那时可怎么处呢.据我的糊涂想头, 只说宝玉本不爱他,撂丢了,也没有什么要紧.只要大家严密些,别叫老太太老爷知道. 这么说了,暗暗的派人去各处察访,哄骗出来,那时玉也可得,罪名也好定. 不知太太心里怎么样?"王夫人迟了半日,才说道:"你这话虽也有理,但只是老爷跟前怎么瞒的过呢."便叫环儿过来道:"你二哥哥的玉丢了,白问了你一句,怎么你就乱嚷. 若是嚷破了,人家把那个毁坏了,我看你活得活不得!"贾环吓得哭道:"我再不敢嚷了."赵姨娘听了,那里还敢言语.王夫人便吩咐众人道:"想来自然有没找到的地方儿,好端端的在家里的,还怕他飞到那里去不成.只是不许声张.限袭人三天内给我找出来,要是三天找不着,只怕也瞒不住,大家那就不用过安静日子了."说着,便叫凤姐儿跟到邢夫人那边商议踩缉.不题.
  这里李纨等纷纷议论, 便传唤看园子的一干人来,叫把园门锁上,快传林之孝家的来,悄悄儿的告诉了他,叫他吩咐前后门上,三天之内,不论男女下人从里头可以走动, 要出时一概不许放出,只说里头丢了东西,待这件东西有了着落,然后放人出来. 林之孝家的答应了"是",因说:"前儿奴才家里也丢了一件不要紧的东西,林之孝必要明白, 上街去找了一个测字的,那人叫做什么刘铁嘴,测了一个字,说的很明白,回来依旧一找便找着了."袭人听见,便央及林家的道:"好林奶奶,出去快求林大爷替我们问问去."那林之孝家的答应着出去了.邢岫烟道:"若说那外头测字打卦的,是不中用的.我在南边闻妙玉能扶乩,何不烦他问一问.况且我听见说这块玉原有仙机,想来问得出来. "众人都诧异道:"咱们常见的,从没有听他说起."麝月便忙问岫烟道:"想来别人求他是不肯的, 好姑娘,我给姑娘磕个头,求姑娘就去,若问出来了,我一辈子总不忘你的恩. "说着,赶忙就要磕下头去,岫烟连忙拦住.黛玉等也都怂恿着岫烟速往栊翠庵去. 一面林之孝家的进来说道:"姑娘们大喜.林之孝测了字回来说,这玉是丢不了的, 将来横竖有人送还来的."众人听了,也都半信半疑,惟有袭人麝月喜欢的了不得. 探春便问:"测的是什么字?"林之孝家的道:"他的话多,奴才也学不上来,记得是拈了个赏人东西的` 赏'字.那刘铁嘴也不问,便说:`丢了东西不是?'"李纨道:"这就算好. "林之孝家的道:"他还说,`赏'字上头一个`小'字,底下一个`口'字,这件东西很可嘴里放得, 必是个珠子宝石."众人听了,夸赞道:"真是神仙.往下怎么说?"林之孝家的道:"他说底下`贝'字,拆开不成一个`见'字,可不是`不见'了?因上头拆了` 当'字,叫快到当铺里找去.`赏'字加一`人'字,可不是`偿'字?只要找着当铺就有人, 有了人便赎了来, 可不是偿还了吗."众人道:"既这么着,就先往左近找起,横竖几个当铺都找遍了,少不得就有了.咱们有了东西,再问人就容易了."李纨道:"只要东西, 那怕不问人都使得.林嫂子,烦你就把测字的话快去告诉二奶奶,回了太太,先叫太太放心.就叫二奶奶快派人查去."林家的答应了便走.
  众人略安了一点儿神, 呆呆的等岫烟回来.正呆等,只见跟宝玉的焙茗在门外招手儿, 叫小丫头子快出来.那小丫头赶忙的出去了.焙茗便说道:"你快进去告诉我们二爷和里头太太奶奶姑娘们天大喜事. "那小丫头子道:"你快说罢,怎么这么累赘." 焙茗笑着拍手道:"我告诉姑娘,姑娘进去回了,咱们两个人都得赏钱呢.你打量什么, 宝二爷的那块玉呀,我得了准信来了."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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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6 17:35: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五回 因讹成实元妃薨逝 以假混真宝玉疯颠

  话说焙茗在门口和小丫头子说宝玉的玉有了,那小丫头急忙回来告诉宝玉.众人听了,都推着宝玉出去问他,众人在廊下听着.宝玉也觉放心,便走到门口问道:"你那里得了?快拿来."焙茗道:"拿是拿不来的,还得托人做保去呢."宝玉道:"你快说是怎么得的, 我好叫人取去."焙茗道:"我在外头知道林爷爷去测字,我就跟了去.我听见说在当铺里找, 我没等他说完,便跑到几个当铺里去.我比给他们瞧,有一家便说有. 我说给我罢, 那铺子里要票子.我说当多少钱,他说三百钱的也有,五百钱的也有.前儿有一个人拿这么一块玉当了三百钱去, 今儿又有人也拿了一块玉当了五百钱去." 宝玉不等说完,便道:"你快拿三百五百钱去取了来,我们挑着看是不是."里头袭人便啐道: "二爷不用理他.我小时候儿听见我哥哥常说,有些人卖那些小玉儿,没钱用便去当.想来是家家当铺里有的."众人正在听得诧异,被袭人一说,想了一想,倒大家笑起来,说:"快叫二爷进来罢,不用理那糊涂东西了.他说的那些玉,想来不是正经东西 ."
  宝玉正笑着,只见岫烟来了.原来岫烟走到栊翠庵见了妙玉,不及闲话,便求妙玉扶乩.妙玉冷笑几声,说道:"我与姑娘来往,为的是姑娘不是势利场中的人.今日怎么听了那里的谣言,过来缠我.况且我并不晓得什么叫扶乩."说着,将要不理.岫烟懊悔此来, 知他脾气是这么着的,"一时我已说出,不好白回去,又不好与他质证他会扶乩的话."只得陪着笑将袭人等性命关系的话说了一遍,见妙玉略有活动,便起身拜了几拜. 妙玉叹道:"何必为人作嫁.但是我进京以来,素无人知,今日你来破例,恐将来缠绕不休."岫烟道:"我也一时不忍,知你必是慈悲的.便是将来他人求你,愿不愿在你, 谁敢相强."妙玉笑了一笑,叫道婆焚香,在箱子里找出沙盘乩架,书了符,命岫烟行礼 ,祝告毕,起来同妙玉扶着乩.不多时,只见那仙乩疾书道:
  噫!来无迹,去无踪,青埂峰下倚古松.欲追寻,山万
  重, 入我门来一笑逢.书毕,停了乩.岫烟便问请是何仙,妙玉道:"请的是拐仙." 岫烟录了出来, 请教妙玉解识.妙玉道:"这个可不能,连我也不懂.你快拿去,他们的聪明人多着哩."岫烟只得回来.进入院中,各人都问怎么样了.岫烟不及细说,便将所录乩语递与李纨. 众姊妹及宝玉争看,都解的是:"一时要找是找不着的,然而丢是丢不了的, 不知几时不找便出来了.但是青埂峰不知在那里?"李纨道:"这是仙机隐语. 咱们家里那里跑出青埂峰来,必是谁怕查出,撂在有松树的山子石底下,也未可定.独是` 入我门来'这句,到底是入谁的门呢?"黛玉道:"不知请的是谁!"岫烟道:"拐仙." 探春道:"若是仙家的门,便难入了."
  袭人心里着忙, 便捕风捉影的混找,没一块石底下不找到,只是没有.回到院中, 宝玉也不问有无, 只管傻笑.麝月着急道:"小祖宗!你到底是那里丢的,说明了,我们就是受罪也在明处啊. "宝玉笑道:"我说外头丢的,你们又不依.你如今问我,我知道么! "李纨探春道:"今儿从早起闹起,已到三更来的天了.你瞧林妹妹已经掌不住,各自去了. 我们也该歇歇儿了,明儿再闹罢."说着,大家散去.宝玉即便睡下.可怜袭人等哭一回,想一回,一夜无眠.暂且不提.
  且说黛玉先自回去, 想起金石的旧话来,反自喜欢,心里说道:"和尚道士的话真个信不得.果真金玉有缘,宝玉如何能把这玉丢了呢.或者因我之事,拆散他们的金玉 , 也未可知."想了半天,更觉安心,把这一天的劳乏竟不理会,重新倒看起书来.紫鹃倒觉身倦,连催黛玉睡下.黛玉虽躺下,又想到海棠花上,说"这块玉原是胎里带来的, 非比寻常之物,来去自有关系.若是这花主好事呢,不该失了这玉呀?看来此花开的不祥,莫非他有不吉之事?"不觉又伤起心来.又转想到喜事上头,此花又似应开,此玉又似应失,如此一悲一喜,直想到五更,方睡着.
  次日,王夫人等早派人到当铺里去查问,凤姐暗中设法找寻.一连闹了几天,总无下落. 还喜贾母贾政未知.袭人等每日提心吊胆,宝玉也好几天不上学,只是怔怔的, 不言不语, 没心没绪的.王夫人只知他因失玉而起,也不大着意.那日正在纳闷,忽见贾琏进来请安,嘻嘻的笑道:"今日听得军机贾雨村打发人来告诉二老爷说,舅太爷升了内阁大学士,奉旨来京,已定明年正月二十日宣麻.有三百里的文书去了,想舅太爷昼夜趱行,半个多月就要到了.侄儿特来回太太知道."王夫人听说,便欢喜非常.正想娘家人少, 薛姨妈家又衰败了,兄弟又在外任,照应不着.今日忽听兄弟拜相回京,王家荣耀,将来宝玉都有倚靠,便把失玉的心又略放开些了.天天专望兄弟来京.忽一天 ,贾政进来,满脸泪痕,喘吁吁的说道:"你快去禀知老太太,即刻进宫.不用多人的,是你伏侍进去.因娘娘忽得暴病,现在太监在外立等,他说太医院已经奏明痰厥,不能医治."王夫人听说,便大哭起来.贾政道:"这不是哭的时候,快快去请老太太,说得宽缓些, 不要吓坏了老人家."贾政说着,出来吩咐家人伺候.王夫人收了泪,去请贾母,只说元妃有病,进去请安.贾母念佛道:"怎么又病了!前番吓的我了不得,后来又打听错了. 这回情愿再错了也罢."王夫人一面回答,一面催鸳鸯等开箱取衣饰穿戴起来.王夫人赶着回到自己房中,也穿戴好了,过来伺候.一时出厅上轿进宫.不题.
  且说元春自选了凤藻宫后, 圣眷隆重,身体发福,未免举动费力.每日起居劳乏, 时发痰疾.因前日侍宴回宫,偶沾寒气,勾起旧病.不料此回甚属利害,竟至痰气壅塞, 四肢厥冷.一面奏明,即召太医调治.岂知汤药不进,连用通关之剂,并不见效.内官忧虑,奏请预办后事.所以传旨命贾氏椒房进见.贾母王夫人遵旨进宫,见元妃痰塞口涎 , 不能言语,见了贾母,只有悲泣之状,却少眼泪.贾母进前请安,奏些宽慰的话.少时贾政等职名递进, 宫嫔传奏,元妃目不能顾,渐渐脸色改变.内宫太监即要奏闻,恐派各妃看视, 椒房姻戚未便久羁,请在外宫伺候.贾母王夫人怎忍便离,无奈国家制度, 只得下来,又不敢啼哭,惟有心内悲感.朝门内官员有信.不多时,只见太监出来,立传钦天监.贾母便知不好,尚未敢动.稍刻,小太监传谕出来说:"贾娘娘薨逝."是年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存年四十三岁.贾母含悲起身, 只得出宫上轿回家.贾政等亦已得信,一路悲戚.到家中,邢夫人,李纨,凤姐,宝玉等出厅分东西迎着贾母请了安,并贾政王夫人请安,大家哭泣.不题.
  次日早起, 凡有品级的,按贵妃丧礼,进内请安哭临.贾政又是工部,虽按照仪注办理,未免堂上又要周旋他些,同事又要请教他,所以两头更忙,非比从前太后与周妃的丧事了. 但元妃并无所出,惟谥曰"贤淑贵妃".此是王家制度,不必多赘.只讲贾府中男女天天进宫,忙的了不得.幸喜凤姐儿近日身子好些,还得出来照应家事,又要预备王子腾进京接风贺喜. 凤姐胞兄王仁知道叔叔入了内阁,仍带家眷来京.凤姐心里喜欢, 便有些心病,有这些娘家的人,也便撂开,所以身子倒觉比前好了些.王夫人看见凤姐照旧办事, 又把担子卸了一半,又眼见兄弟来京,诸事放心,倒觉安静些.独有宝玉原是无职之人, 又不念书,代儒学里知他家里有事,也不来管他,贾政正忙,自然没有空儿查他.想来宝玉趁此机会,竟可与姊妹们天天畅乐,不料他自失了玉后,终日懒怠走动,说话也糊涂了.并贾母等出门回来,有人叫他去请安,便去,没人叫他,他也不动.袭人等怀着鬼胎,又不敢去招惹他,恐他生气.每天茶饭,端到面前便吃,不来也不要.袭人看这光景不象是有气,竟象是有病的.袭人偷着空儿到潇湘馆告诉紫鹃,说是" 二爷这么着,求姑娘给他开导开导."紫鹃虽即告诉黛玉,只因黛玉想着亲事上头一定是自己了,如今见了他,反觉不好意思:"若是他来呢,原是小时在一处的,也难不理他,若说我去找他,断断使不得."所以黛玉不肯过来.袭人又背地里去告诉探春.那知探春心里明明知道海棠开得怪异, "宝玉"失的更奇,接连着元妃姐姐薨逝,谅家道不祥, 日日愁闷,那有心肠去劝宝玉.况兄妹们男女有别,只好过来一两次.宝玉又终是懒懒的,所以也不大常来.
  宝钗也知失玉.因薛姨妈那日应了宝玉的亲事,回去便告诉了宝钗.薛姨妈还说: "虽是你姨妈说了,我还没有应准,说等你哥哥回来再定.你愿意不愿意?"宝钗反正色的对母亲道: "妈妈这话说错了.女孩儿家的事情是父母做主的.如今我父亲没了,妈妈应该做主的, 再不然问哥哥.怎么问起我来?"所以薛姨妈更爱惜他,说他虽是从小娇养惯的,却也生来的贞静,因此在他面前,反不提起宝玉了.宝钗自从听此一说,把" 宝玉" 两个字自然更不提起了.如今虽然听见失了玉,心里也甚惊疑,倒不好问,只得听旁人说去, 竟象不与自己相干的.只有薛姨妈打发丫头过来了好几次问信.因他自己的儿子薛蟠的事焦心, 只等哥哥进京便好为他出脱罪名,又知元妃已薨,虽然贾府忙乱, 却得凤姐好了,出来理家,也把贾家的事撂开了.只苦了袭人,虽然在宝玉跟前低声下气的伏侍劝慰,宝玉竟是不懂,袭人只有暗暗的着急而已.
  过了几日,元妃停灵寝庙,贾母等送殡去了几天.岂知宝玉一日呆似一日,也不发烧,也不疼痛,只是吃不象吃,睡不象睡,甚至说话都无头绪.那袭人麝月等一发慌了, 回过凤姐几次.凤姐不时过来,起先道是找不着玉生气,如今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有日日请医调治. 煎药吃了好几剂,只有添病的,没有减病的.及至问他那里不舒服, 宝玉也不说出来. 直至元妃事毕,贾母惦记宝玉,亲自到园看视.王夫人也随过来.袭人等忙叫宝玉接去请安.宝玉虽说是病,每日原起来行动,今日叫他接贾母去,他依然仍是请安, 惟是袭人在旁扶着指教.贾母看了,便道:"我的儿,我打谅你怎么病着,故此过来瞧你. 今你依旧的模样儿,我的心放了好些."王夫人也自然是宽心的.但宝玉并不回答,只管嘻嘻的笑.贾母等进屋坐下,问他的话,袭人教一句,他说一句,大不似往常, 直是一个傻子似的.贾母愈看愈疑,便说:"我才进来看时,不见有什么病,如今细细一瞧, 这病果然不轻,竟是神魂失散的样子.到底因什么起的呢?"王夫人知事难瞒, 又瞧瞧袭人怪可怜的样子,只得便依着宝玉先前的话,将那往南安王府里去听戏时丢了这块玉的话,悄悄的告诉了一遍.心里也彷徨的很,生恐贾母着急,并说:"现在着人在四下里找寻,求签问卦,都说在当铺里找,少不得找着的."贾母听了,急得站起来,眼泪直流,说道:"这件玉如何是丢得的!你们忒不懂事了,难道老爷也是撂开手的不成!"王夫人知贾母生气,叫袭人等跪下,自己敛容低首回说:"媳妇恐老太太着急老爷生气, 都没敢回."贾母咳道:"这是宝玉的命根子.因丢了,所以他是这么失魂丧魄的. 还了得!况是这玉满城里都知道,谁捡了去便叫你们找出来么!叫人快快请老爷, 我与他说. "那时吓得王夫人袭人等俱哀告道:"老太太这一生气,回来老爷更了不得了.现在宝玉病着,交给我们尽命的找来就是了."贾母道:"你们怕老爷生气,有我呢. "便叫麝月传人去请,不一时传进话来,说:"老爷谢客去了."贾母道:"不用他也使得. 你们便说我说的话, 暂且也不用责罚下人,我便叫琏儿来写出赏格,悬在前日经过的地方,便说有人捡得送来者,情愿送银一万两,如有知人捡得送信找得者,送银五千两 .如真有了,不可吝惜银子.这么一找,少不得就找出来了.若是靠着咱们家几个人找, 就找一辈子,也不能得."王夫人也不敢直言.贾母传话告诉贾琏,叫他速办去了.贾母便叫人:"将宝玉动用之物都搬到我那里去,只派袭人秋纹跟过来,余者仍留园内看屋子."宝玉听了,终不言语,只是傻笑.
  贾母便携了宝玉起身,袭人等搀扶出园.回到自己房中,叫王夫人坐下,看人收拾里间屋内安置, 便对王夫人道:"你知道我的意思么?我为的园里人少,怡红院里的花树忽萎忽开, 有些奇怪.头里仗着一块玉能除邪祟,如今此玉丢了,生恐邪气易侵,故我带他过来一块儿住着. 这几天也不用叫他出去,大夫来就在这里瞧."王夫人听说, 便接口道: "老太太想的自然是.如今宝玉同着老太太住了,老太太福气大,不论什么都压住了."贾母道:"什么福气,不过我屋里干净些,经卷也多,都可以念念定定心神. 你问宝玉好不好?"那宝玉见问,只是笑.袭人叫他说"好",宝玉也就说"好".王夫人见了这般光景, 未免落泪,在贾母这里,不敢出声.贾母知王夫人着急,便说道:"你回去罢,这里有我调停他.晚上老爷回来,告诉他不必见我,不许言语就是了."王夫人去后 ,贾母叫鸳鸯找些安神定魄的药,按方吃了.不题.
  且说贾政当晚回家, 在车内听见道儿上人说道:"人要发财也容易的很."那个问道:"怎么见得?"这个人又道:"今日听见荣府里丢了什么哥儿的玉了,贴着招帖儿,上头写着玉的大小式样颜色, 说有人捡了送去,就给一万两银子,送信的还给五千呢." 贾政虽未听得如此真切,心里诧异,急忙赶回,便叫门上的人问起那事来.门上的人禀道:"奴才头里也不知道,今儿晌午琏二爷传出老太太的话,叫人去贴帖儿,才知道的. "贾政便叹气道:"家道该衰,偏生养这么一个孽障!才养他的时候满街的谣言,隔了十几年略好了些,这会子又大张晓谕的找玉,成何道理!"说着,忙走进里头去问王夫人. 王夫人便一五一十的告诉.贾政知是老太太的主意,又不敢违拗,只抱怨王夫人几句. 又走出来, 叫瞒着老太太,背地里揭了这个帖儿下来.岂知早有那些游手好闲的人揭了去了.
  过了些时,竟有人到荣府门上,口称送玉来.家内人们听见,喜欢的了不得,便说: " 拿来,我给你回去."那人便怀内掏出赏格来,指给门上人瞧,"这不是你府上的帖子么, 写明送玉来的给银一万两.二太爷,你们这会子瞧我穷,回来我得了银子,就是个财主了. 别这么待理不理的."门上听他话头来得硬,说道:"你到底略给我瞧一瞧,我好给你回去. "那人初倒不肯,后来听人说得有理,便掏出那玉,托在掌中一扬说:"这是不是?"众家人原是在外服役,只知有玉,也不常见,今日才看见这玉的模样儿了.急忙跑到里头, 抢头报似的.那日贾政贾赦出门,只有贾琏在家.众人回明,贾琏还细问真不真. 门上人口称:"亲眼见过,只是不给奴才,要见主子,一手交银,一手交玉."贾琏却也喜欢,忙去禀知王夫人,即便回明贾母.把个袭人乐得合掌念佛.贾母并不改口 ,一叠连声:"快叫琏儿请那人到书房内坐下,将玉取来一看,即便送银."贾琏依言,请那人进来当客待他, 用好言道谢:"要借这玉送到里头,本人见了,谢银分厘不短."那人只得将一个红绸子包儿送过去. 贾琏打开一看,可不是那一块晶莹美玉吗.贾琏素昔原不理论,今日倒要看看,看了半日,上面的字也仿佛认得出来,什么"除邪祟"等字 .贾琏看了,喜之不胜,便叫家人伺候,忙忙的送与贾母王夫人认去.
  这会子惊动了合家的人, 都等着争看.凤姐见贾琏进来,便劈手夺去,不敢先看, 送到贾母手里.贾琏笑道:"你这么一点儿事还不叫我献功呢."贾母打开看时,只见那玉比先前昏暗了好些. 一面擦摸,鸳鸯拿上眼镜儿来,戴着一瞧,说:"奇怪,这块玉倒是的,怎么把头里的宝色都没了呢?"王夫人看了一会子,也认不出,便叫凤姐过来看. 凤姐看了道:"象倒象,只是颜色不大对.不如叫宝兄弟自己一看就知道了."袭人在旁也看着未必是那一块, 只是盼得的心盛,也不敢说出不象来.凤姐于是从贾母手中接过来, 同着袭人拿来给宝玉瞧.这时宝玉正睡着才醒.凤姐告诉道:"你的玉有了."宝玉睡眼朦胧, 接在手里也没瞧,便往地上一撂道:"你们又来哄我了."说着只是冷笑. 凤姐连忙拾起来,道:"这也奇了,怎么你没瞧就知道呢."宝玉也不答言,只管笑.王夫人也进屋里来了, 见他这样,便道:"这不用说了.他那玉原是胎里带来的一种古怪东西, 自然他有道理.想来这个必是人见了帖儿照样做的."大家此时恍然大悟.贾琏在外间屋里听见这话,便说道:"既不是,快拿来给我问问他去,人家这样事,他敢来鬼混 ."贾母喝住道:"琏儿,拿了去给他,叫他去罢.那也是穷极了的人没法儿了,所以见我们家有这样事, 他便想着赚几个钱也是有的.如今白白的花了钱弄了这个东西,又叫咱们认出来了. 依着我不要难为他,把这玉还他,说不是我们的,赏给他几两银子.外头的人知道了,才肯有信儿就送来呢.若是难为了这一个人,就有真的,人家也不敢拿来了."贾琏答应出去.那人还等着呢,半日不见人来,正在那里心里发虚,只见贾琏气忿走出来了.未知何如,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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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6 17:35: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六回 瞒消息凤姐设奇谋 泄机关颦儿迷本性

  话说贾琏拿了那块假玉忿忿走出, 到了书房.那个人看见贾琏的气色不好,心里先发了虚了,连忙站起来迎着.刚要说话,只见贾琏冷笑道:"好大胆,我把你这个混帐东西!这里是什么地方儿,你敢来掉鬼!"回头便问:"小厮们呢?"外头轰雷一般几个小厮齐声答应. 贾琏道:"取绳子去捆起他来.等老爷回来问明了,把他送到衙门里去." 众小厮又一齐答应"预备着呢."嘴里虽如此,却不动身.那人先自唬的手足无措,见这般势派,知道难逃公道,只得跪下给贾琏碰头,口口声声只叫:"老太爷别生气.是我一时穷极无奈,才想出这个没脸的营生来.那玉是我借钱做的,我也不敢要了,只得孝敬府里的哥儿顽罢. "说毕,又连连磕头.贾琏啐道:"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这府里希罕你的那朽不了的浪东西!"正闹着,只见赖大进来,陪着笑向贾琏道:"二爷别生气了 . 靠他算个什么东西,饶了他,叫他滚出去罢."贾琏道:"实在可恶."赖大贾琏作好作歹,众人在外头都说道:"糊涂狗攮的,还不给爷和赖大爷磕头呢.快快的滚罢,还等窝心脚呢!"那人赶忙磕了两个头,抱头鼠窜而去.从此街上闹动了"贾宝玉弄出`假宝玉 '"来.
  且说贾政那日拜客回来,众人因为灯节底下,恐怕贾政生气,已过去的事了,便也都不肯回. 只因元妃的事忙碌了好些时,近日宝玉又病着,虽有旧例家宴,大家无兴, 也无有可记之事.到了正月十七日,王夫人正盼王子腾来京,只见凤姐进来回说"今日二爷在外听得有人传说,我们家大老爷赶着进京,离城只二百多里地,在路上没了.太太听见了没有?"王夫人吃惊道:"我没有听见,老爷昨晚也没有说起,到底在那里听见的?"凤姐道:"说是在枢密张老爷家听见的."王夫人怔了半天,那眼泪早流下来了,因拭泪说道: "回来再叫琏儿索性打听明白了来告诉我."凤姐答应去了.王夫人不免暗里落泪,悲女哭弟,又为宝玉耽忧.如此连三接二,都是不随意的事,那里搁得住,便有些心口疼痛起来. 又加贾琏打听明白了来说道:"舅太爷是赶路劳乏,偶然感冒风寒, 到了十里屯地方, 延医调治.无奈这个地方没有名医,误用了药,一剂就死了.但不知家眷可到了那里没有? "王夫人听了,一阵心酸,便心口疼得坐不住,叫彩云等扶了上炕, 还扎挣着叫贾琏去回了贾政,"即速收拾行装迎到那里,帮着料理完毕,既刻回来告诉我们.好叫你媳妇儿放心."贾琏不敢违拗,只得辞了贾政起身.贾政早已知道,心里很不受用,又知宝玉失玉以后神志я愦,医药无效,又值王夫人心疼.那年正值京察 ,工部将贾政保列一等.二月,吏部带领引见.皇上念贾政勤俭谨慎,即放了江西粮道. 即日谢恩, 已奏明起程日期.虽有众亲朋贺喜,贾政也无心应酬,只念家中人口不宁, 又不敢耽延在家.正在无计可施,只听见贾母那边叫"请老爷."
  贾政即忙进去,看见王夫人带着病也在那里.便向贾母请了安.贾母叫他坐下,便说:"你不日就要赴任,我有多少话与你说,不知你听不听?"说着,掉下泪来.贾政忙站起来说道: "老太太有话只管吩咐,儿子怎敢不遵命呢."贾母咽哽着说道:"我今年八十一岁的人了, 你又要做外任去,偏有你大哥在家,你又不能告亲老.你这一去了,我所疼的只有宝玉, 偏偏的又病得糊涂,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我昨日叫赖升媳妇出去叫人给宝玉算算命,这先生算得好灵,说要娶了金命的人帮扶他,必要冲冲喜才好,不然只怕保不住.我知道你不信那些话,所以教你来商量.你的媳妇也在这里.你们两个也商量商量,还是要宝玉好呢,还是随他去呢?"贾政陪笑说道:"老太太当初疼儿子这么疼的,难道做儿子的就不疼自己的儿子不成么.只为宝玉不上进,所以时常恨他,也不过是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老太太既要给他成家,这也是该当的,岂有逆着老太太不疼他的理.如今宝玉病着,儿子也是不放心.因老太太不叫他见我,所以儿子也不敢言语 .我到底瞧瞧宝玉是个什么病."王夫人见贾政说着也有些眼圈儿红,知道心里是疼的 , 便叫袭人扶了宝玉来.宝玉见了他父亲,袭人叫他请安,他便请了个安.贾政见他脸面很瘦, 目光无神,大有疯傻之状,便叫人扶了进去,便想到:"自己也是望六的人了, 如今又放外任, 不知道几年回来.倘或这孩子果然不好,一则年老无嗣,虽说有孙子, 到底隔了一层, 二则老太太最疼的是宝玉,若有差错,可不是我的罪名更重了."瞧瞧王夫人, 一包眼泪,又想到他身上,复站起来说:"老太太这么大年纪,想法儿疼孙子, 做儿子的还敢违拗?老太太主意该怎么便怎么就是了.但只姨太太那边不知说明白了没有?"王夫人便道:"姨太太是早应了的.只为蟠儿的事没有结案,所以这些时总没提起. "贾政又道:"这就是第一层的难处.他哥哥在监里,妹子怎么出嫁.况且贵妃的事虽不禁婚嫁, 宝玉应照已出嫁的姐姐有九个月的功服,此时也难娶亲.再者我的起身日期已经奏明, 不敢耽搁,这几天怎么办呢?"贾母想了一想:"说的果然不错.若是等这几件事过去,他父亲又走了.倘或这病一天重似一天,怎么好?只可越些礼办了才好 ."想定主意,便说道:"你若给他办呢,我自然有个道理,包管都碍不着.姨太太那边我和你媳妇亲自过去求他.蟠儿那里我央蝌儿去告诉他,说是要救宝玉的命,诸事将就, 自然应的. 若说服里娶亲,当真使不得.况且宝玉病着,也不可教他成亲,不过是冲冲喜, 我们两家愿意,孩子们又有金玉的道理,婚是不用合的了.即挑了好日子,按着咱们家分儿过了礼.赶着挑个娶亲日子,一概鼓乐不用,倒按宫里的样子,用十二对提灯 , 一乘八人轿子抬了来,照南边规矩拜了堂,一样坐床撒帐,可不是算娶了亲了么.宝丫头心地明白,是不用虑的.内中又有袭人,也还是个妥妥当当的孩子.再有个明白人常劝他更好.他又和宝丫头合的来.再者姨太太曾说,宝丫头的金锁也有个和尚说过, 只等有玉的便是婚姻,焉知宝丫头过来,不因金锁倒招出他那块玉来,也定不得.从此一天好似一天,岂不是大家的造化.这会子只要立刻收拾屋子,铺排起来.这屋子是要你派的. 一概亲友不请,也不排筵席7,待宝玉好了,过了功服,然后再摆席请人.这么着都赶的上.你也看见了他们小两口的事,也好放心的去."贾政听了,原不愿意,只是贾母做主,不敢违命,勉强陪笑说道:"老太太想的极是,也很妥当.只是要吩咐家下众人,不许吵嚷得里外皆知,这要耽不是的.姨太太那边,只怕不肯,若是果真应了,也只好按着老太太的主意办去."贾母道:"姨太太那里有我呢.你去吧."贾政答应出来,心中好不自在.因赴任事多,部里领凭,亲友们荐人,种种应酬不绝,竟把宝玉的事,听凭贾母交与王夫人凤姐儿了. 惟将荣禧堂后身王夫人内屋旁边一大跨所二十余间房屋指与宝玉,余者一概不管.贾母定了主意叫人告诉他去,贾政只说很好,此是后话.
  且说宝玉见过贾政,袭人扶回里间炕上.因贾政在外,无人敢与宝玉说话,宝玉便昏昏沉沉的睡去. 贾母与贾政所说的话,宝玉一句也没有听见.袭人等却静静儿的听得明白. 头里虽也听得些风声,到底影响,只不见宝钗过来,却也有些信真.今日听了这些话,心里方才水落归漕,倒也喜欢.心里想道:"果然上头的眼力不错,这才配得是 . 我也造化.若他来了,我可以卸了好些担子.但是这一位的心理只有一个林姑娘,幸亏他没有听见,若知道了,又不知要闹到什么分儿了."袭人想到这里,转喜为悲,心想 :"这件事怎么好?老太太,太太那里知道他们心里的事.一时高兴说给他知道,原想要他病好. 若是他仍似前的心事:初见林姑娘便要摔玉砸玉,况且那年夏天在园里把我当作林姑娘,说了好些私心话,后来因为紫鹃说了句顽话儿,便哭得死去活来.若是如今和他说要娶宝姑娘,竟把林姑娘撂开,除非是他人事不知还可,若稍明白些,只怕不但不能冲喜,竟是催命了!我再不把话说明,那不是一害三个人了么."袭人想定主意, 待等贾政出去,叫秋纹照看着宝玉,便从里间出来,走到王夫人身旁,悄悄的请了王夫人到贾母后身屋里去说话.贾母只道是宝玉有话,也不理会,还在那里打算怎么过礼, 怎么娶亲.
  那袭人同了王夫人到了后间, 便跪下哭了.王夫人不知何意,把手拉着他说:"好端端的, 这是怎么说?有什么委屈起来说."袭人道:"这话奴才是不该说的,这会子因为没有法儿了. "王夫人道:"你慢慢说."袭人道:"宝玉的亲事老太太,太太已定了宝姑娘了,自然是极好的一件事.只是奴才想着,太太看去宝玉和宝姑娘好,还是和林姑娘好呢? "王夫人道:"他两个因从小儿在一处,所以宝玉和林姑娘又好些."袭人道:" 不是好些. "便将宝玉素与黛玉这些光景一一的说了,还说:"这些事都是太太亲眼见的. 独是夏天的话我从没敢和别人说."王夫人拉着袭人道:"我看外面儿已瞧出几分来了.你今儿一说,更加是了.但是刚才老爷说的话想必都听见了,你看他的神情儿怎么样?"袭人道:"如今宝玉若有人和他说话他就笑,没人和他说话他就睡.所以头里的话却倒都没听见. "王夫人道:"倒是这件事叫人怎么样呢?"袭人道:"奴才说是说了, 还得太太告诉老太太, 想个万全的主意才好."王夫人便道:"既这么着,你去干你的, 这时候满屋子的人,暂且不用提起,等我瞅空儿回明老太太,再作道理."说着,仍到贾母跟前.
  贾母正在那里和凤姐儿商议, 见王夫人进来,便问道:"袭人丫头说什么?这么鬼鬼祟祟的. "王夫人趁问,便将宝玉的心事,细细回明贾母.贾母听了,半日没言语.王夫人和凤姐也都不再说了. 只见贾母叹道:"别的事都好说.林丫头倒没有什么,若宝玉真是这样, 这可叫人作了难了."只见凤姐想了一想,因说道:"难倒不难,只是我想了个主意,不知姑妈肯不肯."王夫人道:"你有主意只管说给老太太听,大家娘儿们商量着办罢了. "凤姐道:"依我想,这件事只有一个掉包儿的法子."贾母道:"怎么掉包儿? "凤姐道:"如今不管宝兄弟明白不明白,大家吵嚷起来,说是老爷做主,将林姑娘配了他了.瞧他的神情儿怎么样.要是他全不管,这个包儿也就不用掉了.若是他有些喜欢的意思,这事却要大费周折呢."王夫人道:"就算他喜欢,你怎么样办法呢?"凤姐走到王夫人耳边, 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遍.王夫人点了几点头儿,笑了一笑说道:"也罢了."贾母便问道:"你娘儿两个捣鬼,到底告诉我是怎么着呀?"凤姐恐贾母不懂,露泄机关,便也向耳边轻轻的告诉了一遍.贾母果真一时不懂,凤姐笑着又说了几句.贾母笑道: "这么着也好,可就只忒苦了宝丫头了.倘或吵嚷出来,林丫头又怎么样呢?"凤姐道: "这个话原只说给宝玉听,外头一概不许提起,有谁知道呢."正说间,丫头传进话来说:"琏二爷回来了."王夫人恐贾母问及,使个眼色与凤姐.凤姐便迎着贾琏努了个嘴儿,同到王夫人屋里等着去了.一回儿王夫人进来,已见凤姐哭的两眼通红.贾琏请了安,将到十里屯料理王子腾的丧事的话说了一遍,便说:"有恩旨赏了内阁的职衔 ,谥了文勤公,命本宗扶柩回籍,着沿途地方官员照料.昨日起身,连家眷回南去了.舅太太叫我回来请安问好, 说如今想不到不能进京,有多少话不能说.听见我大舅子要进京, 若是路上遇见了,便叫他来到咱们这里细细的说."王夫人听毕,其悲痛自不必言. 凤姐劝慰了一番,"请太太略歇一歇,晚上来再商量宝玉的事罢."说毕,同了贾琏回到自己房中,告诉了贾琏,叫他派人收拾新房.不题.
  一日,黛玉早饭后带着紫鹃到贾母这边来,一则请安,二则也为自己散散闷.出了潇湘馆,走了几步,忽然想起忘了手绢子来,因叫紫鹃回去取来,自己却慢慢的走着等他. 刚走到沁芳桥那边山石背后,当日同宝玉葬花之处,忽听一个人呜呜咽咽在那里哭.黛玉煞住脚听时,又听不出是谁的声音,也听不出哭着叨叨的是些什么话.心里甚是疑惑,便慢慢的走去.及到了跟前,却见一个浓眉大眼的丫头在那里哭呢.黛玉未见他时, 还只疑府里这些大丫头有什么说不出的心事,所以来这里发泄发泄,及至见了这个丫头,却又好笑,因想到:这种蠢货有什么情种,自然是那屋里作粗活的丫头受了大女孩子的气了. 细瞧了一瞧,却不认得.那丫头见黛玉来了,便也不敢再哭,站起来拭眼泪.黛玉问道:"你好好的为什么在这里伤心?"那丫头听了这话,又流泪道:"林姑娘你评评这个理.他们说话我又不知道,我就说错了一句话,我姐姐也不犯就打我呀. " 黛玉听了,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因笑问道:"你姐姐是那一个?"那丫头道:"就是珍珠姐姐."黛玉听了,才知道他是贾母屋里的,因又问:"你叫什么?"那丫头道:"我叫傻大姐儿."黛玉笑了一笑,又问:"你姐姐为什么打你?你说错了什么话了?"那丫头道:"为什么呢, 就是为我们宝二爷娶宝姑娘的事情."黛玉听了这一句,如同一个疾雷,心头乱跳. 略定了定神,便叫了这丫头"你跟了我这里来."那丫头跟着黛玉到那畸角儿上葬桃花的去处, 那里背静.黛玉因问道:"宝二爷娶宝姑娘,他为什么打你呢?"傻大姐道:"我们老太太和太太二奶奶商量了,因为我们老爷要起身,说就赶着往姨太太商量把宝姑娘娶过来罢. 头一宗,给宝二爷冲什么喜,第二宗------"说到这里,又瞅着黛玉笑了一笑, 才说道:"赶着办了,还要给林姑娘说婆婆家呢."黛玉已经听呆了.这丫头只管说道: "我又不知道他们怎么商量的,不叫人吵嚷,怕宝姑娘听见害臊.我白和宝二爷屋里的袭人姐姐说了一句: `咱们明儿更热闹了,又是宝姑娘,又是宝二奶奶, 这可怎么叫呢! '林姑娘你说我这话害着珍珠姐姐什么了吗,他走过来就打了我一个嘴巴, 说我混说,不遵上头的话,要撵出我去.我知道上头为什么不叫言语呢,你们又没告诉我,就打我."说着,又哭起来.
  那黛玉此时心里竟是油儿酱儿糖儿醋儿倒在一处的一般,甜苦酸咸,竟说不上什么味儿来了.停了一会儿,颤巍巍的说道:"你别混说了.你再混说,叫人听见又要打你了.你去罢."说着,自己移身要回潇湘馆去.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两只脚却象踩着棉花一般, 早已软了.只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将来.走了半天,还没到沁芳桥畔,原来脚下软了. 走的慢,且又迷迷痴痴,信着脚从那边绕过来,更添了两箭地的路.这时刚到沁芳桥畔,却又不知不觉的顺着堤往回里走起来.紫鹃取了绢子来,却不见黛玉.正在那里看时, 只见黛玉颜色雪白,身子恍恍荡荡的,眼睛也直直的,在那里东转西转. 又见一个丫头往前头走了,离的远,也看不出是那一个来.心中惊疑不定,只得赶过来轻轻的问道:"姑娘怎么又回去?是要往那里去?"黛玉也只模糊听见,随口应道:"我问问宝玉去!"紫鹃听了,摸不着头脑,只得搀着他到贾母这边来.
  黛玉走到贾母门口, 心里微觉明晰,回头看见紫鹃搀着自己,便站住了问道:"你作什么来的?"紫鹃陪笑道:"我找了绢子来了.头里见姑娘在桥那边呢,我赶着过来问姑娘,姑娘没理会."黛玉笑道:"我打量你来瞧宝二爷来了呢,不然怎么往这里走呢." 紫鹃见他心里迷惑, 便知黛玉必是听见那丫头什么话了,惟有点头微笑而已.只是心里怕他见了宝玉, 那一个已经是疯疯傻傻,这一个又这样恍恍惚惚,一时说出些不大体统的话来, 那时如何是好?心里虽如此想,却也不敢违拗,只得搀他进去.那黛玉却又奇怪了,这时不似先前那样软了,也不用紫鹃打帘子,自己掀起帘子进来,却是寂然无声.因贾母在屋里歇中觉,丫头们也有脱滑顽去的,也有打盹儿的,也有在那里伺候老太太的.倒是袭人听见帘子响,从屋里出来一看,见是黛玉,便让道:"姑娘屋里坐罢 ."黛玉笑着道:"宝二爷在家么?"袭人不知底里,刚要答言,只见紫鹃在黛玉身后和他努嘴儿,指着黛玉,又摇摇手儿.袭人不解何意,也不敢言语.黛玉却也不理会,自己走进房来. 看见宝玉在那里坐着,也不起来让坐,只瞅着嘻嘻的傻笑.黛玉自己坐下,却也瞅着宝玉笑. 两个人也不问好,也不说话,也无推让,只管对着脸傻笑起来.袭人看见这番光景,心里大不得主意,只是没法儿.忽然听着黛玉说道:"宝玉,你为什么病了 ?"宝玉笑道:"我为林姑娘病了."袭人紫鹃两个吓得面目改色,连忙用言语来岔.两个却又不答言,仍旧傻笑起来.袭人见了这样,知道黛玉此时心中迷惑不减于宝玉,因悄和紫鹃说道: "姑娘才好了,我叫秋纹妹妹同着你搀回姑娘歇歇去罢."因回头向秋纹道: "你和紫鹃姐姐送林姑娘去罢,你可别混说话."秋纹笑着,也不言语,便来同着紫鹃搀起黛玉.
  那黛玉也就起来, 瞅着宝玉只管笑,只管点头儿.紫鹃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罢. "黛玉道:"可不是,我这就是回去的时候儿了."说着,便回身笑着出来了,仍旧不用丫头们搀扶, 自己却走得比往常飞快.紫鹃秋纹后面赶忙跟着走.黛玉出了贾母院门,只管一直走去.紫鹃连忙搀住叫道:"姑娘往这么来."黛玉仍是笑着随了往潇湘馆来.离门口不远,紫鹃道:"阿弥陀佛,可到了家了!"只这一句话没说完,只见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声,一口血直吐出来.未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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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6 17:35: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七回 林黛玉焚稿断痴情 薛宝钗出闺成大礼

  话说黛玉到潇湘馆门口, 紫鹃说了一句话,更动了心,一时吐出血来,几乎晕倒. 亏了还同着秋纹,两个人挽扶着黛玉到屋里来.那时秋纹去后,紫鹃雪雁守着,见他渐渐苏醒过来, 问紫鹃道:"你们守着哭什么?"紫鹃见他说话明白,倒放了心了,因说:" 姑娘刚才打老太太那边回来, 身上觉着不大好,唬的我们没了主意,所以哭了."黛玉笑道:"我那里就能够死呢."这一句话没完,又喘成一处.原来黛玉因今日听得宝玉宝钗的事情,这本是他数年的心病,一时急怒,所以迷惑了本性.及至回来吐了这一口血 ,心中却渐渐的明白过来,把头里的事一字也不记得了.这会子见紫鹃哭,方模糊想起傻大姐的话来, 此时反不伤心,惟求速死,以完此债.这里紫鹃雪雁只得守着,想要告诉人去,怕又象上次招得凤姐儿说他们失惊打怪的.
  那知秋纹回去, 神情慌遽.正值贾母睡起中觉来,看见这般光景,便问怎么了.秋纹吓的连忙把刚才的事回了一遍. 贾母大惊说:"这还了得!"连忙着人叫了王夫人凤姐过来,告诉了他婆媳两个.凤姐道:"我都嘱咐到了,这是什么人走了风呢.这不更是一件难事了吗.贾母道:"且别管那些,先瞧瞧去是怎么样了."说着便起身带着王夫人凤姐等过来看视. 见黛玉颜色如雪,并无一点血色,神气昏沉,气息微细.半日又咳嗽了一阵, 丫头递了痰盒,吐出都是痰中带血的.大家都慌了.只见黛玉微微睁眼,看见贾母在他旁边,便喘吁吁的说道:"老太太,你白疼了我了!"贾母一闻此言,十分难受, 便道:"好孩子,你养着罢,不怕的."黛玉微微一笑,把眼又闭上了.外面丫头进来回凤姐道:"大夫来了."于是大家略避.王大夫同着贾琏进来,诊了脉,说道:"尚不妨事.这是郁气伤肝,肝不藏血,所以神气不定.如今要用敛阴止血的药,方可望好."王大夫说完,同着贾琏出去开方取药去了.
  贾母看黛玉神气不好, 便出来告诉凤姐等道:"我看这孩子的病,不是我咒他,只怕难好.你们也该替他预备预备,冲一冲.或者好了,岂不是大家省心.就是怎么样,也不至临时忙乱. 咱们家里这两天正有事呢."凤姐儿答应了.贾母又问了紫鹃一回,到底不知是那个说的. 贾母心里只是纳闷,因说:"孩子们从小儿在一处儿顽,好些是有的. 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该要分别些,才是做女孩儿的本分,我才心里疼他.若是他心里有别的想头,成了什么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他了.你们说了,我倒有些不放心." 因回到房中,又叫袭人来问.袭人仍将前日回王夫人的话并方才黛玉的光景述了一遍 .贾母道:"我方才看他却还不至糊涂,这个理我就不明白了.咱们这种人家,别的事自然没有的, 这心病也是断断有不得的.林丫头若不是这个病呢,我凭着花多少钱都使得. 若是这个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肠了."凤姐道:"林妹妹的事老太太倒不必张心,横竖有他二哥哥天天同着大夫瞧看.倒是姑妈那边的事要紧.今日早起听见说,房子不差什么就妥当了, 竟是老太太,太太到姑妈那边,我也跟了去,商量商量.就只一件,姑妈家里有宝妹妹在那里,难以说话,不如索性请姑妈晚上过来,咱们一夜都说结了,就好办了."贾母王夫人都道:"你说的是.今日晚了,明日饭后咱们娘儿们就过去. "说着,贾母用了晚饭.凤姐同王夫人各自归房.不提.
  且说次日凤姐吃了早饭过来, 便要试试宝玉,走进里间说道:"宝兄弟大喜,老爷已择了吉日要给你娶亲了. 你喜欢不喜欢?"宝玉听了,只管瞅着凤姐笑,微微的点点头儿. 凤姐笑道:"给你娶林妹妹过来好不好?"宝玉却大笑起来.凤姐看着,也断不透他是明白是糊涂, 因又问道:"老爷说你好了才给你娶林妹妹呢,若还是这么傻,便不给你娶了."宝玉忽然正色道:"我不傻,你才傻呢."说着,便站起来说:"我去瞧瞧林妹妹,叫他放心."凤姐忙扶住了,说:"林妹妹早知道了.他如今要做新媳妇了,自然害羞 , 不肯见你的."宝玉道:"娶过来他到底是见我不见?"凤姐又好笑,又着忙,心里想:" 袭人的话不差. 提了林妹妹,虽说仍旧说些疯话,却觉得明白些.若真明白了,将来不是林妹妹, 打破了这个灯虎儿,那饥荒才难打呢."便忍笑说道:"你好好儿的便见你, 若是疯疯颠颠的, 他就不见你了."宝玉说道:"我有一个心,前儿已交给林妹妹了.他要过来,横竖给我带来,还放在我肚子里头."凤姐听着竟是疯话,便出来看着贾母笑. 贾母听了, 又是笑,又是疼,便说道:"我早听见了.如今且不用理他,叫袭人好好的安慰他.咱们走罢."
  说着王夫人也来. 大家到了薛姨妈那里,只说惦记着这边的事来瞧瞧.薛姨妈感激不尽,说些薛蟠的话.喝了茶,薛姨妈才要人告诉宝钗,凤姐连忙拦住说:"姑妈不必告诉宝妹妹."又向薛姨妈陪笑说道:"老太太此来,一则为瞧姑妈,二则也有句要紧的话特请姑妈到那边商议. "薛姨妈听了,点点头儿说:"是了."于是大家又说些闲话便回来了.
  当晚薛姨妈果然过来,见过了贾母,到王夫人屋里来,不免说起王子腾来,大家落了一回泪. 薛姨妈便问道:"刚才我到老太太那里,宝哥儿出来请安还好好儿的,不过略瘦些, 怎么你们说得很利害?"凤姐便道:"其实也不怎么样,只是老太太悬心.目今老爷又要起身外任去, 不知几年才来.老太太的意思,头一件叫老爷看着宝兄弟成了家也放心, 二则也给宝兄弟冲冲喜,借大妹妹的金琐压压邪气,只怕就好了."薛姨妈心里也愿意, 只虑着宝钗委屈,便道:"也使得,只是大家还要从长计较计较才好."王夫人便按着凤姐的话和薛姨妈说,只说:"姨太太这会子家里没人,不如把装奁一概Ь 免. 明日就打发蝌儿去告诉蟠儿,一面这里过门,一面给他变法儿撕掳官事."并不提宝玉的心事,又说:"姨太太,既作了亲,娶过来早早好一天,大家早放一天心."正说着 , 只见贾母差鸳鸯过来候信.薛姨妈虽恐宝钗委屈,然也没法儿,又见这般光景,只得满口应承. 鸳鸯回去回了贾母.贾母也甚喜欢,又叫鸳鸯过来求薛姨妈和宝钗说明原故, 不叫他受委屈.薛姨妈也答应了.便议定凤姐夫妇作媒人.大家散了.王夫人姊妹不免又叙了半夜话儿.
  次日,薛姨妈回家将这边的话细细的告诉了宝钗,还说:"我已经应承了."宝钗始则低头不语,后来便自垂泪.薛姨妈用好言劝慰解释了好些话.宝钗自回房内,宝琴随去解闷. 薛姨妈才告诉了薛蝌,叫他明日起身,"一则打听审详的事,二则告诉你哥哥一个信儿,你即便回来."
  薛蝌去了四日,便回来回复薛姨妈道:"哥哥的事上司已经准了误杀,一过堂就要题本了, 叫咱们预备赎罪的银子.妹妹的事,说`妈妈做主很好的,赶着办又省了好些银子, 叫妈妈不用等我,该怎么着就怎么办罢.'"薛姨妈听了,一则薛蟠可以回家,二则完了宝钗的事, 心里安放了好些.便是看着宝钗心里好象不愿意似的,"虽是这样, 他是女儿家, 素来也孝顺守礼的人,知我应了,他也没得说的."便叫薛蝌:"办泥金庚帖, 填上八字,即叫人送到琏二爷那边去.还问了过礼的日子来,你好预备.本来咱们不惊动亲友,哥哥的朋友是你说的`都是混帐人',亲戚呢,就是贾王两家,如今贾家是男家, 王家无人在京里.史姑娘放定的事,他家没有请咱们,咱们也不用通知.倒是把张德辉请了来,托他照料些,他上几岁年纪的人,到底懂事."薛蝌领命,叫人送帖过去 .
  次日贾琏过来,见了薛姨妈,请了安,便说:"明日就是上好的日子,今日过来回姨太太,就是明日过礼罢.只求姨太太不要挑饬就是了."说着,捧过通书来.薛姨妈也谦逊了几句,点头应允.贾琏赶着回去回明贾政.贾政便道:"你回老太太说,既不叫亲友们知道,诸事宁可简便些.若是东西上,请老太太瞧了就是了,不必告诉我."贾琏答应 ,进内将话回明贾母.
  这里王夫人叫了凤姐命人将过礼的物件都送与贾母过目,并叫袭人告诉宝玉.那宝玉又嘻嘻的笑道:"这里送到园里,回来园里又送到这里.咱们的人送,咱们的人收, 何苦来呢."贾母王夫人听了,都喜欢道:"说他糊涂,他今日怎么这么明白呢."鸳鸯等忍不住好笑,只得上来一件一件的点明给贾母瞧,说:"这是金项圈,这是金珠首饰,共八十件.这是妆蟒四十匹.这是各色绸缎一百二十匹.这是四季的衣服共一百二十件. 外面也没有预备羊酒,这是折羊酒的银子."贾母看了都说"好",轻轻的与凤姐说道": 你去告诉姨太太, 说:不是虚礼,求姨太太等蟠儿出来慢慢的叫人给他妹妹做来就是了. 那好日子的被褥还是咱们这里代办了罢."凤姐答应了,出来叫贾琏先过去,又叫周瑞旺儿等,吩咐他们:"不必走大门,只从园里从前开的便门内送去,我也就过去.这门离潇湘馆还远,倘别处的人见了,嘱咐他们不用在潇湘馆里提起."众人答应着送礼而去. 宝玉认以为真,心里大乐,精神便觉得好些,只是语言总有些疯傻.那过礼的回来都不提名说姓,因此上下人等虽都知道,只因凤姐吩咐,都不敢走漏风声.
  且说黛玉虽然服药,这病日重一日.紫鹃等在旁苦劝,说道:"事情到了这个分儿, 不得不说了. 姑娘的心事,我们也都知道.至于意外之事是再没有的.姑娘不信,只拿宝玉的身子说起,这样大病,怎么做得亲呢.姑娘别听瞎话,自己安心保重才好."黛玉微笑一笑,也不答言,又咳嗽数声,吐出好些血来.紫鹃等看去,只有一息奄奄,明知劝不过来, 惟有守着流泪,天天三四趟去告诉贾母.鸳鸯测度贾母近日比前疼黛玉的心差了些, 所以不常去回.况贾母这几日的心都在宝钗宝玉身上,不见黛玉的信儿也不大提起,只请太医调治罢了.
  黛玉向来病着,自贾母起,直到姊妹们的下人,常来问候.今见贾府中上下人等都不过来, 连一个问的人都没有,睁开眼,只有紫鹃一人.自料万无生理,因扎挣着向紫鹃说道: "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虽是老太太派你伏侍我这几年,我拿你就当我的亲妹妹."说到这里,气又接不上来.紫鹃听了,一阵心酸,早哭得说不出话来.迟了半日, 黛玉又一面喘一面说道:"紫鹃妹妹,我躺着不受用,你扶起我来靠着坐坐才好."紫鹃道: "姑娘的身上不大好,起来又要抖搂着了."黛玉听了,闭上眼不言语了.一时又要起来.紫鹃没法,只得同雪雁把他扶起,两边用软枕靠住,自己却倚在旁边.
  黛玉那里坐得住, 下身自觉硌的疼,狠命的撑着,叫过雪雁来道:"我的诗本子." 说着又喘.雪雁料是要他前日所理的诗稿,因找来送到黛玉跟前.黛玉点点头儿,又抬眼看那箱子.雪雁不解,只是发怔.黛玉气的两眼直瞪,又咳嗽起来,又吐了一口血.雪雁连忙回身取了水来,黛玉漱了,吐在盒内.紫鹃用绢子给他拭了嘴.黛玉便拿那绢子指着箱子,又喘成一处,说不上来,闭了眼.紫鹃道:"姑娘歪歪儿罢."黛玉又摇摇头儿 .紫鹃料是要绢子,便叫雪雁开箱,拿出一块白绫绢子来.黛玉瞧了,撂在一边,使劲说道: "有字的."紫鹃这才明白过来,要那块题诗的旧帕,只得叫雪雁拿出来递给黛玉. 紫鹃劝道:"姑娘歇歇罢,何苦又劳神,等好了再瞧罢."只见黛玉接到手里,也不瞧诗, 扎挣着伸出那只手来狠命的撕那绢子, 却是只有打颤的分儿,那里撕得动.紫鹃早已知他是恨宝玉, 却也不敢说破,只说:"姑娘何苦自己又生气!"黛玉点点头儿,掖在袖里,便叫雪雁点灯.雪雁答应,连忙点上灯来.
  黛玉瞧瞧,又闭了眼坐着,喘了一会子,又道:"笼上火盆."紫鹃打谅他冷.因说道 :"姑娘躺下,多盖一件罢.那炭气只怕耽不住."黛玉又摇头儿.雪雁只得笼上,搁在地下火盆架上. 黛玉点头,意思叫挪到炕上来.雪雁只得端上来,出去拿那张火盆炕桌. 那黛玉却又把身子欠起,紫鹃只得两只手来扶着他.黛玉这才将方才的绢子拿在手中 ,瞅着那火点点头儿,往上一撂.紫鹃唬了一跳,欲要抢时,两只手却不敢动.雪雁又出去拿火盆桌子,此时那绢子已经烧着了.紫鹃劝道:"姑娘这是怎么说呢."黛玉只作不闻, 回手又把那诗稿拿起来,瞧了瞧又撂下了.紫鹃怕他也要烧,连忙将身倚住黛玉, 腾出手来拿时, 黛玉又早拾起,撂在火上.此时紫鹃却够不着,干急.雪雁正拿进桌子来,看见黛玉一撂,不知何物,赶忙抢时,那纸沾火就着,如何能够少待,早已烘烘的着了.雪雁也顾不得烧手,从火里抓起来撂在地下乱踩,却已烧得所余无几了.那黛玉把眼一闭,往后一仰,几乎不曾把紫鹃压倒.紫鹃连忙叫雪雁上来将黛玉扶着放倒,心里突突的乱跳.欲要叫人时,天又晚了,欲不叫人时,自己同着雪雁和鹦哥等几个小丫头 , 又怕一时有什么原故.好容易熬了一夜.到了次日早起,觉黛玉又缓过一点儿来.饭后, 忽然又嗽又吐,又紧起来.紫鹃看着不祥了,连忙将雪雁等都叫进来看守,自己却来回贾母. 那知到了贾母上房,静悄悄的,只有两三个老妈妈和几个做粗活的丫头在那里看屋子呢. 紫鹃因问道:"老太太呢?"那些人都说不知道.紫鹃听这话诧异,遂到宝玉屋里去看,竟也无人.遂问屋里的丫头,也说不知.紫鹃已知八九,"但这些人怎么竟这样狠毒冷淡!"又想到黛玉这几天竟连一个人问的也没有,越想越悲,索性激起一腔闷气来, 一扭身便出来了.自己想了一想,"今日倒要看看宝玉是何形状!看他见了我怎么样过的去! 那一年我说了一句谎话他就急病了,今日竟公然做出这件事来!可知天下男子之心真真是冰寒雪冷,令人切齿的!"一面走,一面想,早已来到怡红院.只见院门虚掩,里面却又寂静的很.紫鹃忽然想到:"他要娶亲,自然是有新屋子的,但不知他这新屋子在何处? "正在那里徘徊瞻顾,看见墨雨飞跑,紫鹃便叫住他.墨雨过来笑嘻嘻的道:"姐姐在这里做什么?"紫鹃道:"我听见宝二爷娶亲,我要来看看热闹儿. 谁知不在这里,也不知是几儿."墨雨悄悄的道:"我这话只告诉姐姐,你可别告诉雪雁他们. 上头吩咐了,连你们都不叫知道呢.就是今日夜里娶,那里是在这里,老爷派琏二爷另收拾了房子了. "说着又问:"姐姐有什么事么?"紫鹃道:"没什么事,你去罢." 墨雨仍旧飞跑去了. 紫鹃自己也发了一回呆,忽然想起黛玉来,这时候还不知是死是活. 因两泪汪汪,咬着牙发狠道:"宝玉,我看他明儿死了,你算是躲的过不见了!你过了你那如心如意的事儿,拿什么脸来见我!"一面哭,一面走,呜呜咽咽的自回去了.还未到潇湘馆,只见两个小丫头在门里往外探头探脑的,一眼看见紫鹃,那一个便嚷道: "那不是紫鹃姐姐来了吗."紫鹃知道不好了,连忙摆手儿不叫嚷,赶忙进去看时,只见黛玉肝火上炎, 两ゴ红赤.紫鹃觉得不妥,叫了黛玉的奶妈王奶奶来.一看,他便大哭起来.这紫鹃因王奶妈有些年纪,可以仗个胆儿,谁知竟是个没主意的人,反倒把紫鹃弄得心里七上八下.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便命小丫头急忙去请.你道是谁,原来紫鹃想起李宫裁是个孀居,今日宝玉结亲,他自然回避.况且园中诸事向系李纨料理,所以打发人去请他.
  李纨正在那里给贾兰改诗,冒冒失失的见一个丫头进来回说:"大奶奶,只怕林姑娘好不了, 那里都哭呢."李纨听了,吓了一大跳,也来不及问了,连忙站起身来便走, 素云碧月跟着,一头走着,一头落泪,想着:"姐妹在一处一场,更兼他那容貌才情真是寡二少双,惟有青女素娥可以仿佛一二,竟这样小小的年纪,就作了北邙乡女!偏偏凤姐想出一条偷梁换柱之计, 自己也不好过潇湘馆来,竟未能少尽姊妹之情.真真可怜可叹."一头想着,已走到潇湘馆的门口.里面却又寂然无声,李纨倒着起忙来,想来必是已死,都哭过了,那衣衾未知装裹妥当了没有?连忙三步两步走进屋子来.
  里间门口一个小丫头已经看见,便说:"大奶奶来了."紫鹃忙往外走,和李纨走了个对脸.李纨忙问:"怎么样?"紫鹃欲说话时,惟有喉中哽咽的分儿,却一字说不出.那眼泪一似断线珍珠一般, 只将一只手回过去指着黛玉.李纨看了紫鹃这般光景,更觉心酸,也不再问,连忙走过来.看时,那黛玉已不能言.李纨轻轻叫了两声,黛玉却还微微的开眼,似有知识之状,但只眼皮嘴唇微有动意,口内尚有出入之息,却要一句话一点泪也没有了. 李纨回身见紫鹃不在跟前,便问雪雁.雪雁道:"他在外头屋里呢."李纨连忙出来,只见紫鹃在外间空床上躺着,颜色青黄,闭了眼只管流泪,那鼻涕眼泪把一个砌花锦边的褥子已湿了碗大的一片.李纨连忙唤他,那紫鹃才慢慢的睁开眼欠起身来.李纨道:"傻丫头,这是什么时候,且只顾哭你的!林姑娘的衣衾还不拿出来给他换上, 还等多早晚呢.难道他个女孩儿家,你还叫他赤身露体精着来光着去吗!"紫鹃听了这句话, 一发止不住痛哭起来.李纨一面也哭,一面着急,一面拭泪,一面拍着紫鹃的肩膀说: "好孩子,你把我的心都哭乱了,快着收拾他的东西罢,再迟一会子就了不得了."正闹着,外边一个人慌慌张张跑进来,倒把李纨唬了一跳,看时却是平儿.跑进来看见这样,只是呆磕磕的发怔.李纨道:"你这会子不在那边,做什么来了?"说着, 林之孝家的也进来了.平儿道:"奶奶不放心,叫来瞧瞧.既有大奶奶在这里,我们奶奶就只顾那一头儿了. "李纨点点头儿.平儿道:"我也见见林姑娘."说着,一面往里走, 一面早已流下泪来. 这里李纨因和林之孝家的道:"你来的正好,快出去瞧瞧去.告诉管事的预备林姑娘的后事. 妥当了叫他来回我,不用到那边去."林之孝家的答应了, 还站着.李纨道:"还有什么话呢?"林之孝家的道:"刚才二奶奶和老太太商量了,那边用紫鹃姑娘使唤使唤呢. "李纨还未答言,只见紫鹃道:"林奶奶,你先请罢.等着人死了我们自然是出去的, 那里用这么......"说到这里却又不好说了,因又改说道:"况且我们在这里守着病人, 身上也不洁净.林姑娘还有气儿呢,不时的叫我."李纨在旁解说道:"当真这林姑娘和这丫头也是前世的缘法儿.倒是雪雁是他南边带来的,他倒不理会. 惟有紫鹃,我看他两个一时也离不开."林之孝家的头里听了紫鹃的话,未免不受用,被李纨这番一说,却也没的说,又见紫鹃哭得泪人一般,只好瞅着他微微的笑 ,因又说道:"紫鹃姑娘这些闲话倒不要紧,只是他却说得,我可怎么回老太太呢.况且这话是告诉得二奶奶的吗! "正说着,平儿擦着眼泪出来道:"告诉二奶奶什么事?"林之孝家的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 平儿低了一回头,说:"这么着罢,就叫雪姑娘去罢." 李纨道:"他使得吗?"平儿走到李纨耳边说了几句,李纨点点头儿道:"既是这么着,就叫雪雁过去也是一样的. "林之孝家的因问平儿道:"雪姑娘使得吗?"平儿道:"使得, 都是一样. "林家的道:"那么姑娘就快叫雪姑娘跟了我去.我先去回了老太太和二奶奶去, 这可是大奶奶和姑娘的主意.回来姑娘再各自回二奶奶去."李纨道:"是了.你这么大年纪,连这么点子事还不耽呢."林家的笑道:"不是不耽,头一宗这件事老太太和二奶奶办的, 我们都不能很明白,再者又有大奶奶和平姑娘呢."说着,平儿已叫了雪雁出来. 原来雪雁因这几日嫌他小孩子家懂得什么,便也把心冷淡了.况且听是老太太和二奶奶叫,也不敢不去.连忙收拾了头,平儿叫他换了新鲜衣服.跟着林家的去了.随后平儿又和李纨说了几句话.李纨又嘱咐平儿打那么催着林之孝家的叫他男人快办了来.平儿答应着出来,转了个弯子,看见林家的带着雪雁在前头走呢,赶忙叫住道:"我带了他去罢,你先告诉林大爷办林姑娘的东西去罢.奶奶那里我替回就是了." 那林家的答应着去了.这里平儿带了雪雁到了新房子里,回明了自去办事.
  却说雪雁看见这般光景, 想起他家姑娘,也未免伤心,只是在贾母凤姐跟前不敢露出. 因又想道:"也不知用我作什么,我且瞧瞧.宝玉一日家和我们姑娘好的蜜里调油, 这时候总不见面了,也不知是真病假病.怕我们姑娘不依,他假说丢了玉,装出傻子样儿来,叫我们姑娘寒了心.他好娶宝姑娘的意思.我看看他去,看他见了我傻不傻 .莫不成今儿还装傻么!"一面想着,已溜到里间屋子门口,偷偷儿的瞧.这时宝玉虽因失玉昏愦,但只听见娶了黛玉为妻,真乃是从古至今天上人间第一件畅心满意的事了 , 那身子顿觉健旺起来,____只不过不似从前那般灵透,所以凤姐的妙计百发百中-- --巴不得即见黛玉,盼到今日完姻,真乐得手舞足蹈,虽有几句傻话,却与病时光景大相悬绝了.雪雁看了,又是生气又是伤心,他那里晓得宝玉的心事,便各自走开.
  这里宝玉便叫袭人快快给他装新, 坐在王夫人屋里.看见凤姐尤氏忙忙碌碌,再盼不到吉时, 只管问袭人道:"林妹妹打园里来,为什么这么费事,还不来?"袭人忍着笑道:"等好时辰."回来又听见凤姐与王夫人道:"虽然有服,外头不用鼓乐,咱们南边规矩要拜堂的, 冷清清使不得.我传了家内学过音乐管过戏子的那些女人来吹打,热闹些."王夫人点头说:"使得."
  一时大轿从大门进来, 家里细乐迎出去,十二对宫灯,排着进来,倒也新鲜雅致. 傧相请了新人出轿.宝玉见新人蒙着盖头,喜娘披着红扶着.下首扶新人的你道是谁, 原来就是雪雁.宝玉看见雪雁,犹想:"因何紫鹃不来,倒是他呢?"又想道:"是了,雪雁原是他南边家里带来的,紫鹃仍是我们家的,自然不必带来."因此见了雪雁竟如见了黛玉的一般欢喜.傧相赞礼拜了天地.请出贾母受了四拜,后请贾政夫妇登堂,行礼毕 ,送入洞房.还有坐床撒帐等事,俱是按金陵旧例.贾政原为贾母作主,不敢违拗,不信冲喜之说.那知今日宝玉居然象个好人一般,贾政见了,倒也喜欢,那新人坐了床便要揭起盖头的,凤姐早已防备,故请贾母王夫人等进去照应.
  宝玉此时到底有些傻气, 便走到新人跟前说道:"妹妹身上好了?好些天不见了, 盖着这劳什子做什么!"欲待要揭去,反把贾母急出一身冷汗来.宝玉又转念一想道:" 林妹妹是爱生气的,不可造次."又歇了一歇,仍是按捺不住,只得上前揭了.喜娘接去盖头,雪雁走开,莺儿等上来伺候.宝玉睁眼一看,好象宝钗,心里不信,自己一手持灯 ,一手擦眼,一看,可不是宝钗么!只见他盛妆艳服,丰肩ガ体,鬟低鬓?,眼キ息微,真是荷粉露垂, 杏花烟润了.宝玉发了一回怔,又见莺儿立在旁边,不见了雪雁.宝玉此时心无主意,自己反以为是梦中了,呆呆的只管站着.众人接过灯去,扶了宝玉仍旧坐下, 两眼直视,半语全无.贾母恐他病发,亲自扶他上床.凤姐尤氏请了宝钗进入里间床上坐下,宝钗此时自然是低头不语.宝玉定了一回神,见贾母王夫人坐在那边,便轻轻的叫袭人道:"我是在那里呢?这不是做梦么?"袭人道:"你今日好日子,什么梦不梦的混说.老爷可在外头呢."宝玉悄悄儿的拿手指着道:"坐在那里这一位美人儿是谁? " 袭人握了自己的嘴,笑的说不出话来,歇了半日才说道:"是新娶的二奶奶."众人也都回过头去, 忍不住的笑.宝玉又道:"好糊涂,你说二奶奶到底是谁?"袭人道:"宝姑娘. "宝玉道:"林姑娘呢?"袭人道:"老爷作主娶的是宝姑娘,怎么混说起林姑娘来." 宝玉道:"我才刚看见林姑娘了么,还有雪雁呢,怎么说没有.你们这都是做什么顽呢? "凤姐便走上来轻轻的说道:"宝姑娘在屋里坐着呢.别混说,回来得罪了他,老太太不依的."宝玉听了,这会子糊涂更利害了.本来原有昏愦的病,加以今夜神出鬼没,更叫他不得主意,便也不顾别的了,口口声声只要找林妹妹去.贾母等上前安慰,无奈他只是不懂. 又有宝钗在内,又不好明说.知宝玉旧病复发,也不讲明,只得满屋里点起安息香来,定住他的神魂,扶他睡下.众人鸦雀无闻,停了片时,宝玉便昏沉睡去.贾母等才得略略放心,只好坐以待旦,叫凤姐去请宝钗安歇.宝钗置若罔闻,也便和衣在内暂歇. 贾政在外,未知内里原由,只就方才眼见的光景想来,心下倒宽了.恰是明日就是起程的吉日,略歇了一歇,众人贺喜送行.贾母见宝玉睡着,也回房去暂歇.
  次早, 贾政辞了宗祠,过来拜别贾母,禀称:"不孝远离,惟愿老太太顺时颐养.儿子一到任所, 即修禀请安,不必挂念.宝玉的事,已经依了老太太完结,只求老太太训诲. "贾母恐贾政在路不放心,并不将宝玉复病的话说起,只说:"我有一句话,宝玉昨夜完姻,并不是同房.今日你起身,必该叫他远送才是.他因病冲喜,如今才好些,又是昨日一天劳乏,出来恐怕着了风.故此问你,你叫他送呢,我即刻去叫他,你若疼他,我就叫人带了他来, 你见见,叫他给你磕头就算了."贾政道:"叫他送什么,只要他从此以后认真念书,比送我还喜欢呢."贾母听了,又放了一条心,便叫贾政坐着,叫鸳鸯去如此如此, 带了宝玉,叫袭人跟着来.鸳鸯去了不多一会,果然宝玉来了,仍是叫他行礼.宝玉见了父亲,神志略敛些,片时清楚,也没什么大差.贾政吩咐了几句,宝玉答应了.贾政叫人扶他回去了,自己回到王夫人房中,又切实的叫王夫人管教儿子,断不可如前娇纵. 明年乡试,务必叫他下场.王夫人一一的听了,也没提起别的.即忙命人扶了宝钗过来,行了新妇送行之礼,也不出房.其余内眷俱送至二门而回.贾珍等也受了一番训饬.大家举酒送行,一班子弟及晚辈亲友,直送至十里长亭而别.不言贾政起程赴任.且说宝玉回来,旧病陡发,更加昏愦,连饮食也不能进了.未知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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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6 17:35: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八回 苦绛珠魂归离恨天 病神瑛泪洒相思地

  话说宝玉见了贾政, 回至房中,更觉头昏脑闷,懒待动弹,连饭也没吃,便昏沉睡去. 仍旧延医诊治,服药不效,索性连人也认不明白了.大家扶着他坐起来,还是象个好人.一连闹了几天,那日恰是回九之期,若不过去,薛姨妈脸上过不去,若说去呢,宝玉这般光景. 贾母明知是为黛玉而起,欲要告诉明白,又恐气急生变.宝钗是新媳妇, 又难劝慰,必得姨妈过来才好.若不回九,姨妈嗔怪.便与王夫人凤姐商议道:"我看宝玉竟是魂不守舍,起动是不怕的.用两乘小轿叫人扶着从园里过去,应了回九的吉期, 以后请姨妈过来安慰宝钗, 咱们一心一意的调治宝玉,可不两全?"王夫人答应了,即刻预备. 幸亏宝钗是新媳妇,宝玉是个疯傻的,由人掇弄过去了.宝钗也明知其事,心里只怨母亲办得糊涂,事已至此,不肯多言.独有薛姨妈看见宝玉这般光景,心里懊悔 ,只得草草完事.
  到家, 宝玉越加沉重,次日连起坐都不能了.日重一日,甚至汤水不进.薛姨妈等忙了手脚, 各处遍请名医,皆不识病源.只有城外破寺中住着个穷医,姓毕,别号知庵的,诊得病源是悲喜激射,冷暖失调,饮食失时,忧忿滞中,正气壅闭:此内伤外感之症 .于是度量用药,至晚服了,二更后果然省些人事,便要水喝.贾母王夫人等才放了心, 请了薛姨妈带了宝钗都到贾母那里暂且歇息.
  宝玉片时清楚, 自料难保,见诸人散后,房中只有袭人,因唤袭人至跟前,拉着手哭道: "我问你,宝姐姐怎么来的?我记得老爷给我娶了林妹妹过来,怎么被宝姐姐赶了去了?他为什么霸占住在这里?我要说呢,又恐怕得罪了他.你们听见林妹妹哭得怎么样了?"袭人不敢明说,只得说道:"林姑娘病着呢."宝玉又道:"我瞧瞧他去."说着, 要起来. 岂知连日饮食不进,身子那能动转,便哭道:"我要死了!我有一句心里的话, 只求你回明老太太: 横竖林妹妹也是要死的,我如今也不能保.两处两个病人都要死的,死了越发难张罗.不如腾一处空房子,趁早将我同林妹妹两个抬在那里,活着也好一处医治伏侍, 死了也好一处停放.你依我这话,不枉了几年的情分."袭人听了这些话, 便哭的哽嗓气噎.宝钗恰好同了莺儿过来,也听见了,便说道:"你放着病不保养, 何苦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老太太才安慰了些,你又生出事来.老太太一生疼你一个,如今八十多岁的人了,虽不图你的封诰,将来你成了人,老太太也看着乐一天,也不枉了老人家的苦心.太太更是不必说了,一生的心血精神,抚养了你这一个儿子,若是半途死了,太太将来怎么样呢.我虽是命薄,也不至于此.据此三件看来,你便要死,那天也不容你死的, 所以你是不得死的.只管安稳着,养个四五天后,风邪散了,太和正气一足, 自然这些邪病都没有了."宝玉听了,竟是无言可答,半晌方才嘻嘻的笑道:"你是好些时不和我说话了,这会子说这些大道理的话给谁听?"宝钗听了这话,便又说道:" 实告诉你说罢, 那两日你不知人事的时候,林妹妹已经亡故了."宝玉忽然坐起来,大声诧异道: "果真死了吗?"宝钗道:"果真死了.岂有红口白舌咒人死的呢.老太太,太太知道你姐妹和睦, 你听见他死了自然你也要死,所以不肯告诉你."宝玉听了,不禁放声大哭,倒在床上.
  忽然眼前漆黑,辨不出方向,心中正自恍惚,只见眼前好象有人走来,r宝玉茫然实篮"借问此是何处?"那人道:"此阴司泉路.你寿未终,何故至此?"r宝玉道:"适闻有一故人已死, 遂寻访至此,不觉迷途."那人道:"故人是谁?"r宝玉道:"姑苏林黛玉." 那人冷笑道:"林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无魂无魄,何处寻访!凡人魂魄,聚而成形, 散而为气, 生前聚之,死则散焉.常人尚无可寻访,何况林黛玉呢.汝快回去罢."宝玉听了,呆了半晌道:"既云死者散也,又如何有这个阴司呢?"那人冷笑道:"那阴司说有便有, 说无就无.皆为世俗溺于生死之说,设言以警世,便道上天深怒愚人,或不守分安常, 或生禄未终自行夭折,或嗜淫欲尚气逞凶无故自陨者,特设此地狱,囚其魂魄, 受无边的苦, 以偿生前之罪.汝寻黛玉,是无故自陷也.且黛玉已归太虚幻境,汝若有心寻访,潜心修养,自然有时相见.如不安生,即以自行夭折之罪囚禁阴司,除父母外, 欲图一见黛玉,终不能矣."那人说毕,袖中取出一石,向宝玉心口掷来.宝玉听了这话 ,又被这石子打着心窝,吓的即欲回家,只恨迷了道路.正在踌躇,忽听那边有人唤他. 回首看时,不是别人,正是贾母,王夫人,宝钗,袭人等围绕哭泣叫着.自己仍旧躺在床上. 见案上红灯,窗前皓月,依然锦锈丛中,繁华世界.定神一想,原来竟是一场大梦. 浑身冷汗, 觉得心内清爽.仔细一想,真正无可奈何,不过长叹数声而已.宝钗早知黛玉已死, 因贾母等不许众人告诉宝玉知道,恐添病难治.自己却深知宝玉之病实因黛玉而起,失玉次之,故趁势说明,使其一痛决绝,神魂归一,庶可疗治.贾母王夫人等不知宝钗的用意,深怪他造次.后来见宝玉醒了过来,方才放心.立即到外书房请了毕大夫进来诊视. 那大夫进来诊了脉,便道:"奇怪,这回脉气沉静,神安郁散,明日进调理的药,就可以望好了."说着出去.众人各自安心散去.
  袭人起初深怨宝钗不该告诉,惟是口中不好说出.莺儿背地也说宝钗道:"姑娘忒性急了. "宝钗道:"你知道什么好歹,横竖有我呢."那宝钗任人诽谤,并不介意,只窥察宝玉心病,暗下针砭.一日,宝玉渐觉神志安定,虽一时想起黛玉,尚有糊涂.更有袭人缓缓的将"老爷选定的宝姑娘为人和厚,嫌林姑娘秉性古怪,原恐早夭,老太太恐你不知好歹, 病中着急,所以叫雪雁过来哄你"的话时常劝解.宝玉终是心酸落泪.欲待寻死,又想着梦中之言,又恐老太太,太太生气,又不能撩开.又想黛玉已死,宝钗又是第一等人物,方信金石姻缘有定,自己也解了好些.宝钗看来不妨大事,于是自己心也安了, 只在贾母王夫人等前尽行过家庭之礼后,便设法以释宝玉之忧.宝玉虽不能时常坐起,亦常见宝钗坐在床前,禁不住生来旧病.宝钗每以正言劝解,以"养身要紧,你我既为夫妇,岂在一时"之语安慰他.那宝玉心里虽不顺遂,无奈日里贾母王夫人及薛姨妈等轮流相伴,夜间宝钗独去安寝,贾母又派人服侍,只得安心静养.又见宝钗举动温柔,也就渐渐的将爱慕黛玉的心肠略移在宝钗身上,此是后话.
  却说宝玉成家的那一日, 黛玉白日已昏晕过去,却心头口中一丝微气不断,把个李纨和紫鹃哭的死去活来.到了晚间,黛玉去又缓过来了,微微睁开眼,似有要水要汤的光景.此时雪雁已去,只有紫鹃和李纨在旁.紫鹃便端了一盏桂圆汤和的梨汁,用小银匙灌了两三匙. 黛玉闭着眼静养了一会子,觉得心里似明似暗的.此时李纨见黛玉略缓, 明知是回光反照的光景,却料着还有一半天耐头,自己回到稻香村料理了一回事情.
  这里黛玉睁开眼一看,只有紫鹃和奶妈并几个小丫头在那里,便一手攥了紫鹃的手,使着劲说道:"我是不中用的人了.你伏侍我几年,我原指望咱们两个总在一处.不想我. ....."说着,又喘了一会子,闭了眼歇着.紫鹃见他攥着不肯松手,自己也不敢挪动,看他的光景比早半天好些,只当还可以回转,听了这话,又寒了半截.半天,黛玉又说道: "妹妹,我这里并没亲人.我的身子是干净的,你好歹叫他们送我回去."说到这里又闭了眼不言语了.那手却渐渐紧了,喘成一处,只是出气大入气小,已经促疾的很了.
  紫鹃忙了, 连忙叫人请李纨,可巧探春来了.紫鹃见了,忙悄悄的说道:"三姑娘, 瞧瞧林姑娘罢."说着,泪如雨下.探春过来,摸了摸黛玉的手已经凉了,连目光也都散了.探春紫鹃正哭着叫人端水来给黛玉擦洗,李纨赶忙进来了.三个人才见了,不及说话. 刚擦着,猛听黛玉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说到"好"字,便浑身冷汗, 不作声了.紫鹃等急忙扶住,那汗愈出,身子便渐渐的冷了.探春李纨叫人乱着拢头穿衣,只见黛玉两眼一翻,呜呼,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
  当时黛玉气绝, 正是宝玉娶宝钗的这个时辰.紫鹃等都大哭起来.李纨探春想他素日的可疼,今日更加可怜,也便伤心痛哭.因潇湘馆离新房子甚远,所以那边并没听见. 一时大家痛哭了一阵,只听得远远一阵音乐之声,侧耳一听,却又没有了.探春李纨走出院外再听时,惟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淡!一时叫了林之孝家的过来,将黛玉停放毕,派人看守,等明早去回凤姐.
  凤姐因见贾母王夫人等忙乱,贾政起身,又为宝玉я愦更甚,正在着急异常之时, 若是又将黛玉的凶信一回,恐贾母王夫人愁苦交加,急出病来,只得亲自到园.到了潇湘馆内, 也不免哭了一场.见了李纨探春,知道诸事齐备,便说:"很好.只是刚才你们为什么不言语,叫我着急?"探春道:"刚才送老爷,怎么说呢."凤姐道:"还倒是你们两个可怜他些.这么着,我还得那边去招呼那个冤家呢.但是这件事好累坠,若是今日不回,使不得,若回了,恐怕老太太搁不住."李纨道:"你去见机行事,得回再回方好."凤姐点头,忙忙的去了.
  凤姐到了宝玉那里,听见大夫说不妨事,贾母王夫人略觉放心,凤姐便背了宝玉, 缓缓的将黛玉的事回明了.贾母王夫人听得都唬了一大跳.贾母眼泪交流说道:"是我弄坏了他了. 但只是这个丫头也忒傻气!"说着,便要到园里去哭他一场,又惦记着宝玉, 两头难顾.王夫人等含悲共劝贾母不必过去,"老太太身子要紧."贾母无奈,只得叫王夫人自去.又说:"你替我告诉他的阴灵:`并不是我忍心不来送你,只为有个亲疏 . 你是我的外孙女儿,是亲的了,若与宝玉比起来,可是宝玉比你更亲些.倘宝玉有些不好, 我怎么见他父亲呢.'"说着,又哭起来.王夫人劝道:"林姑娘是老太太最疼的, 但只寿夭有定.如今已经死了,无可尽心,只是葬礼上要上等的发送.一则可以少尽咱们的心, 二则就是姑太太和外甥女儿的阴灵儿,也可以少安了."贾母听到这里,越发痛哭起来. 凤姐恐怕老人家伤感太过,明仗着宝玉心中不甚明白,便偷偷的使人来撒个谎儿哄老太太道: "宝玉那里找老太太呢."贾母听见,才止住泪问道:"不是又有什么缘故? "凤姐陪笑道:"没什么缘故,他大约是想老太太的意思."贾母连忙扶了珍珠儿,凤姐也跟着过来.
  走至半路,正遇王夫人过来,一一回明了贾母.贾母自然又是哀痛的,只因要到宝玉那边,只得忍泪含悲的说道:"既这么着,我也不过去了.由你们办罢,我看着心里也难受, 只别委屈了他就是了."王夫人凤姐一一答应了.贾母才过宝玉这边来,见了宝玉, 因问:"你做什么找我?"宝玉笑道:"我昨日晚上看见林妹妹来了,他说要回南去. 我想没人留的住, 还得老太太给我留一留他."贾母听着,说:"使得,只管放心罢."袭人因扶宝玉躺下.
  贾母出来到宝钗这边来. 那时宝钗尚未回九,所以每每见了人倒有些含羞之意. 这一天见贾母满面泪痕,递了茶,贾母叫他坐下.宝钗侧身陪着坐了,才问道:"听得林妹妹病了,不知他可好些了?"贾母听了这话,那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因说道:"我的儿, 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宝玉.都是因你林妹妹,才叫你受了多少委屈.你如今作媳妇了 ,我才告诉你.这如今你林妹妹没了两三天了,就是娶你的那个时辰死的.如今宝玉这一番病还是为着这个, 你们先都在园子里,自然也都是明白的."宝钗把脸飞红了,想到黛玉之死,又不免落下泪来.贾母又说了一回话去了.自此宝钗千回万转,想了一个主意,只不肯造次,所以过了回九才想出这个法子来.如今果然好些,然后大家说话才不至似前留神. 独是宝玉虽然病势一天好似一天,他的痴心总不能解,必要亲去哭他一场. 贾母等知他病未除根,不许他胡思乱想,怎奈他郁闷难堪,病多反复.倒是大夫看出心病, 索性叫他开散了,再用药调理,倒可好得快些.宝玉听说,立刻要往潇湘馆来.贾母等只得叫人抬了竹椅子过来,扶宝玉坐上.贾母王夫人即便先行.到了潇湘馆内, 一见黛玉灵柩,贾母已哭得泪干气绝.凤姐等再三劝住.王夫人也哭了一场.李纨便请贾母王夫人在里间歇着,犹自落泪.
  宝玉一到,想起未病之先来到这里,今日屋在人亡,不禁嚎啕大哭.想起从前何等亲密, 今日死别,怎不更加伤感.众人原恐宝玉病后过哀,都来解劝,宝玉已经哭得死去活来,大家搀扶歇息.其余随来的,如宝钗,俱极痛哭.独是宝玉必要叫紫鹃来见,问明姑娘临死有何话说.紫鹃本来深恨宝玉,见如此,心里已回过来些,又见贾母王夫人都在这里, 不敢洒落宝玉,便将林姑娘怎么复病,怎么烧毁帕子,焚化诗稿,并将临死说的话, 一一的都告诉了.宝玉又哭得气噎喉干.探春趁便又将黛玉临终嘱咐带柩回南的话也说了一遍.贾母王夫人又哭起来.多亏凤姐能言劝慰,略略止些,便请贾母等回去.宝玉那里肯舍,无奈贾母逼着,只得勉强回房.
  贾母有了年纪的人, 打从宝玉病起,日夜不宁,今又大痛一阵,已觉头晕身热.虽是不放心惦着宝玉,却也挣扎不住,回到自己房中睡下.王夫人更加心痛难禁,也便回去, 派了彩云帮着袭人照应,并说:"宝玉若再悲戚,速来告诉我们."宝钗是知宝玉一时必不能舍, 也不相劝,只用讽刺的话说他.宝玉倒恐宝钗多心,也便饮泣收心.歇了一夜,倒也安稳.明日一早,众人都来瞧他,但觉气虚身弱,心病倒觉去了几分.于是加意调养, 渐渐的好起来.贾母幸不成病,惟是王夫人心痛未痊.那日薛姨妈过来探望, 看见宝玉精神略好,也就放心,暂且住下.
  一日,贾母特请薛姨妈过去商量说:"宝玉的命都亏姨太太救的,如今想来不妨了 ,独委屈了你的姑娘.如今宝玉调养百日,身体复旧,又过了姑娘的功服,正好圆房.要求姨太太作主, 另择个上好的吉日."薛姨妈便道:"老太太主意很好,何必问我.宝丫头虽生的粗笨, 心里却还是极明白的.他的性情老太太素日是知道的.但愿他们两口儿言和意顺,从此老太太也省好些心,我姐姐也安慰些,我也放了心了.老太太便定个日子.还通知亲戚不用呢?"贾母道:"宝玉和你们姑娘生来第一件大事,况且费了多少周折, 如今才得安逸,必要大家热闹几天.亲戚都要请的.一来酬愿,二则咱们吃杯喜酒, 也不枉我老人家操了好些心."薛姨妈听说,自然也是喜欢的,便将要办妆奁的话也说了一番.贾母道:"咱们亲上做亲,我想也不必这些.若说动用的,他屋里已经满了 .必定宝丫头他心爱的要你几件,姨太太就拿了来.我看宝丫头也不是多心的人,不比的我那外孙女儿的脾气,所以他不得长寿."说着,连薛姨妈也便落泪.恰好凤姐进来, 笑道: "老太太姑妈又想着什么了?"薛姨妈道:"我和老太太说起你林妹妹来,所以伤心."凤姐笑道:"老太太和姑妈且别伤心,我刚才听了个笑话儿来了,意思说给老太太和姑妈听."贾母拭了拭眼泪,微笑道:"你又不知要编派谁呢,你说来我和姨太太听听 .说不笑我们可不依."只见那凤姐未从张口,先用两只手比着,笑弯了腰了.未知他说出些什么来,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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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6 17:35: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九回 守官箴恶奴同破例 阅邸报老舅自担惊

  话说凤姐见贾母和薛姨妈为黛玉伤心,便说:"有个笑话儿说给老太太和姑妈听" ,未从开口,先自笑了,因说道:"老太太和姑妈打谅是那里的笑话儿?就是咱们家的那二位新姑爷新媳妇啊. "贾母道:"怎么了?"凤姐拿手比着道:"一个这么坐着,一个这么站着. 一个这么扭过去,一个这么转过来.一个又......"说到这里,贾母已经大笑起来, 说道:"你好生说罢,倒不是他们两口儿,你倒把人怄的受不得了."薛姨妈也笑道:"你往下直说罢,不用比了."凤姐才说道:"刚才我到宝兄弟屋里,我看见好几个人笑. 我只道是谁,巴着窗户眼儿一瞧,原来宝妹妹坐在炕沿上,宝兄弟站在地下.宝兄弟拉着宝妹妹的袖子, 口口声声只叫:`宝姐姐,你为什么不会说话了?你这么说一句话, 我的病包管全好.'宝妹妹却扭着头只管躲.宝兄弟却作了一个揖,上前又拉宝妹妹的衣服.宝妹妹急得一扯,宝兄弟自然病后是脚软的,索性一扑,扑在宝妹妹身上了 .宝妹妹急得红了脸,说道:`你越发比先不尊重了.'"说到这里,贾母和薛姨妈都笑起来.凤姐又道:"宝兄弟便立起身来笑道:`亏了跌了这一交,好容易才跌出你的话来了 . '"薛姨妈笑道:"这是宝丫头古怪.这有什么的,既作了两口儿,说说笑笑的怕什么. 他没见他琏二哥和你."凤姐儿笑道:"这是怎么说呢,我饶说笑话给姑妈解闷儿,姑妈反倒拿我打起卦来了."贾母也笑道:"要这么着才好.夫妻固然要和气,也得有个分寸儿.我爱宝丫头就在这尊重上头.只是我愁着宝玉还是那么傻头傻脑的,这么说起来, 比头里竟明白多了. 你再说说,还有什么笑话儿没有?"凤姐道:"明儿宝玉圆了房,亲家太太抱了外孙子,那时侯不更是笑话儿了么."贾母笑道:"猴儿,我在这里同着姨太太想你林妹妹,你来怄个笑儿还罢了,怎么臊起皮来了.你不叫我们想你林妹妹,你不用太高兴了, 你林妹妹恨你,将来不要独自一个到园里去,с防他拉着你不依."凤姐笑道:"他倒不怨我.他临死咬牙切齿倒恨着宝玉呢."贾母薛姨妈听着,还道是顽话儿 , 也不理会,便道:"你别胡拉扯了.你去叫外头挑个很好的日子给你宝兄弟圆了房儿罢."凤姐去了,择了吉日,重新摆酒唱戏请亲友.这不在话下.
  却说宝玉虽然病好复原, 宝钗有时高兴翻书观看,谈论起来,宝玉所有眼前常见的尚可记忆, 若论灵机,大不似从前活变了,连他自己也不解,宝钗明知是通灵失去, 所以如此. 倒是袭人时常说他:"你何故把从前的灵机都忘了?那些旧毛病忘了才好, 为什么你的脾气还觉照旧,在道理上更糊涂了呢?"宝玉听了并不生气,反是嘻嘻的笑 . 有时宝玉顺性胡闹,多亏宝钗劝说,诸事略觉收敛些.袭人倒可少费些唇舌,惟知悉心伏侍.别的丫头素仰宝钗贞静和平,各人心服,无不安静.只有宝玉到底是爱动不爱静的,时常要到园里去逛.贾母等一则怕他招受寒暑,二则恐他睹景伤情,虽黛玉之柩已寄放城外庵中,然而潇湘馆依然人亡屋在,不免勾起旧病来,所以也不使他去.况且亲戚姊妹们,薛宝琴已回到薛姨妈那边去了,史湘云因史侯回京,也接了家去了,又有了出嫁的日子, 所以不大常来,只有宝玉娶亲那一日与吃喜酒这天来过两次,也只在贾母那边住下, 为着宝玉已经娶过亲的人,又想自己就要出嫁的,也不肯如从前的诙谐谈笑,就是有时过来,也只和宝钗说话,见了宝玉不过问好而已,那邢岫烟却是因迎春出嫁之后便随着邢夫人过去, 李家姊妹也另住在外,即同着李婶娘过来,亦不过到太太们与姐妹们处请安问好,即回到李纨那里略住一两天就去了:所以园内的只有李纨,探春,惜春了.贾母还要将李纨等挪进来,为着元妃薨后,家中事情接二连三,也无暇及此.现今天气一天热似一天,园里尚可住得,等到秋天再挪.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贾政带了几个在京请的幕友,晓行夜宿,一日到了本省,见过上司,即到任拜印受事, 便查盘各属州县粮米仓库.贾政向来作京官,只晓得郎中事务都是一景儿的事情,就是外任,原是学差,也无关于吏治上.所以外省州县折收粮米勒索乡愚这些弊端, 虽也听见别人讲究,却未尝身亲其事.只有一心做好官,便与幕宾商议出示严禁, 并谕以一经查出, 必定详参揭报.初到之时,果然胥吏畏惧,便百计钻营,偏遇贾政这般古执. 那些家人跟了这位老爷在都中一无出息,好容易盼到主人放了外任,便在京指着在外发财的名头向人借贷, 做衣裳装体面,心里想着,到了任,银钱是容易的了. 不想这位老爷呆性发作, 认真要查办起来,州县馈送一概不受.门房签押等人心里盘算道:"我们再挨半个月,衣服也要当完了.债又逼起来,那可怎么样好呢.眼见得白花花的银子,只是不能到手."那些长随也道:"你们爷们到底还没花什么本钱来的.我们才冤,花了若干的银子打了个门子,来了一个多月,连半个钱也没见过.想来跟这个主儿是不能捞本儿的了. 明儿我们齐打伙儿告假去."次日果然聚齐,都来告假.贾政不知就里,便说:"要来也是你们,要去也是你们.既嫌这里不好,就都请便."那些长随怨声载道而去.只剩下些家人,又商议道:"他们可去的去了,我们去不了的,到底想个法儿才好. "内中有一个管门的叫李十儿,便说:"你们这些没能耐的东西,着什么忙!我见这长字号儿的在这里,不犯给他出头.如今都饿跑了,瞧瞧你十太爷的本领,少不得本主儿依我. 只是要你们齐心,打伙儿弄几个钱回家受用,若不随我,我也不管了,横竖拚得过你们."众人都说:"好十爷,你还主儿信得过.若你不管,我们实在是死症了. "李十儿道:"不要我出了头得了银钱,又说我得了大分儿了.窝儿里反起来,大家没意思."众人道:"你万安,没有的事.就没有多少,也强似我们腰里掏钱."正说着,只见粮房书办走来找周二爷. 李十儿坐在椅子上,跷着一只腿,挺着腰说道:"找他做什么?" 书办便垂手陪着笑说道: "本官到了一个多月的任,这些州县太爷见得本官的告示利害,知道不好说话,到了这时侯都没有开仓.若是过了漕,你们太爷们来做什么的."李十儿道:"你别混说.老爷是有根蒂的,说到那里是要办到那里.这两天原要行文催兑, 因我说了缓几天才歇的.你到底找我们周二爷做什么?"书办道:"原为打听催文的事, 没有别的. "李十儿道:"越发胡说,方才我说催文,你就信嘴胡诌.可别鬼鬼祟祟来讲什么帐,我叫本官打了你,退你."书办道:"我在衙门内已经三代了.外头也有些体面, 家里还过得, 就规规矩矩伺侯本官升了还能够,不象那些等米下锅的."说着,回了一声"二太爷,我走了."李十儿便站起,堆着笑说:"这么不禁顽,几句话就脸急了."书办道:"不是我脸急,若再说什么,岂不带累了二太爷的清名呢."李十儿过来拉着书办的手说: "你贵姓啊?"书办道:"不敢,我姓詹,单名是个`会'字,从小儿也在京里混了几年. "李十儿道:"詹先生,我是久闻你的名的.我们兄弟们是一样的,有什么话晚上到这里咱们说一说. "书办也说:"谁不知道李十太爷是能事的,把我一诈就吓毛了."大家笑着走开.那晚便与书办咕唧了半夜,第二天拿话去探贾政,被贾政痛骂了一顿.   隔一天拜客, 里头吩咐伺侯,外头答应了.停了一会子,打点已经三下了,大堂上没有人接鼓.好容易叫个人来打了鼓.贾政踱出暖阁,站班喝道的衙役只有一个.贾政也不查问, 在墀下上了轿,等轿夫又等了好一回.来齐了,抬出衙门,那个炮只响得一声,吹鼓亭的鼓手只有一个打鼓,一个吹号筒.贾政便也生气说:"往常还好,怎么今儿不齐集至此."抬头看那执事,却是搀前落后.勉强拜客回来,便传误班的要打,有的说因没有帽子误的,有的说是号衣当了误的,又有的说是三天没吃饭抬不动.贾政生气, 打了一两个也就罢了.隔一天,管厨房的上来要钱,贾政带来银两付了.
  以后便觉样样不如意, 比在京的时侯倒不便了好些.无奈,便唤李十儿问道:"我跟来这些人怎样都变了?你也管管.现在带来银两早使没有了,藩库俸银尚早,该打发京里取去. "李十儿禀道:"奴才那一天不说他们,不知道怎么样这些人都是没精打彩的, 叫奴才也没法儿.老爷说家里取银子,取多少?现在打听节度衙门这几天有生日, 别的府道老爷都上千上万的送了, 我们到底送多少呢?"贾政道:"为什么不早说?"李十儿说:"老爷最圣明的.我们新来乍到,又不与别位老爷很来往,谁肯送信.巴不得老爷不去, 便好想老爷的美缺."贾政道:"胡说,我这官是皇上放的,不与节度做生日便叫我不做不成!"李十儿笑着回道:"老爷说的也不错.京里离这里很远,凡百的事都是节度奏闻. 他说好便好,说不好便吃不住.到得明白,已经迟了.就是老太太,太太们, 那个不愿意老爷在外头烈烈轰轰的做官呢."贾政听了这话,也自然心里明白,道:"我正要问你, 为什么都说起来?"李十儿回说:"奴才本不敢说.老爷既问到这里,若不说是奴才没良心, 若说了少不得老爷又生气."贾政道:"只要说得在理."李十儿说道:" 那些书吏衙役都是花了钱买着粮道的衙门, 那个不想发财?俱要养家活口.自从老爷到了任,并没见为国家出力,倒先有了口碑载道."贾政道:"民间有什么话?"李十儿道 : "百姓说,凡有新到任的老爷,告示出得愈利害,愈是想钱的法儿.州县害怕了,好多多的送银子. 收粮的时侯,衙门里便说新道爷的法令,明是不敢要钱,这一留难叨蹬, 那些乡民心里愿意花几个钱早早了事, 所以那些人不说老爷好,反说不谙民情.便是本家大人是老爷最相好的,他不多几年已巴到极顶的分儿,也只为识时达务能够上和下睦罢了."贾政听到这话,道:"胡说,我就不识时务吗?若是上和下睦,叫我与他们猫鼠同眠吗."李十儿回说道:"奴才为着这点忠心儿掩不住,才这么说,若是老爷就是这样做去, 到了功不成名不就的时侯,老爷又说奴才没良心,有什么话不告诉老爷了." 贾政道:"依你怎么做才好?"李十儿道:"也没有别的.趁着老爷的精神年纪,里头的照应,老太太的硬朗,为顾着自己就是了.不然到不了一年,老爷家里的钱也都贴补完了 ,还落了自上至下的人抱怨,都说老爷是做外任的,自然弄了钱藏着受用.倘遇著一两件为难的事,谁肯帮着老爷?那时办也办不清,悔也悔不及."贾政道:"据你一说,是叫我做贪官吗?送了命还不要紧,必定将祖父的功勋抹了才是?"李十儿回禀道:"老爷极圣明的人, 没看见旧年犯事的几位老爷吗?这几位都与老爷相好,老爷常说是个做清官的,如今名在那里!现有几位亲戚,老爷向来说他们不好的,如今升的升,迁的迁.只在要做的好就是了.老爷要知道,民也要顾,官也要顾.若是依着老爷不准州县得一个大钱, 外头这些差使谁办.只要老爷外面还是这样清名声原好,里头的委屈只要奴才办去, 关碍不着老爷的.奴才跟主儿一场,到底也要掏出忠心来."贾政被李十儿一番言语,说得心无主见,道:"我是要保性命的,你们闹出来不与我相干."说着,便踱了进去.
  李十儿便自己做起威福, 钩连内外一气的哄着贾政办事,反觉得事事周到,件件随心.所以贾政不但不疑,反多相信.便有几处揭报,上司见贾政古朴忠厚,也不查察. 惟是幕友们耳目最长, 见得如此,得便用言规谏,无奈贾政不信,也有辞去的,也有与贾政相好在内维持的.于是漕务事毕,尚无陨越.
  一日,贾政无事,在书房中看书.签押上呈进一封书子,外面官封上开着:"镇守海门等处总制公文一角,飞递江西粮道衙门."贾政拆封看时,只见上写道:
  金陵契好,桑梓情深.昨岁供职来都,窃喜常依座
  右.仰蒙雅爱,许结朱陈,至今佩德勿谖.祗因调任海疆,未敢造次奉求,衷怀歉仄 ,自叹无缘.今幸サ戟遥临,快
  慰平生之愿.正申燕贺,先蒙翰教,边帐光生,武夫额
  手.虽隔重洋,尚叨樾荫.想蒙不弃卑寒,希望茑萝之附.小儿已承青盼,淑媛素仰芳仪.如蒙践诺,即遣冰
  人.途路虽遥,一水可通.不敢云百辆之迎,敬备仙舟以
  俟.兹修寸幅,恭贺升祺,并求金允.临颖不胜待命之至.
  世弟周琼顿首.贾政看了,心想:"儿女姻缘果然有一定的.旧年因见他就了京职, 又是同乡的人, 素来相好,又见那孩子长得好,在席间原提起这件事.因未说定,也没有与他们说起. 后来他调了海疆,大家也不说了.不料我今升任至此,他写书来问.我看起门户却也相当, 与探春到也相配.但是我并未带家眷,只可写字与他商议."正在踌躇,只见门上传进一角文书,是议取到省会议事件.贾政只得收拾上省,侯节度派委 .
  一日在公馆闲坐,见桌上堆着一堆字纸,贾政一一看去,见刑部一本:"为报明事, 会看得金陵籍行商薛蟠----" 贾政便吃惊道:"了不得,已经提本了!"随用心看下去, 是" 薛蟠殴伤张三身死,串嘱尸证捏供误杀一案."贾政一拍桌道:"完了!"只得又看, 底下是:
  据京营节度使咨称:缘薛蟠籍隶金陵,行过太平县,在李家店歇宿,与店内当槽之张三素不相认,于某年月日薛
  蟠令店主备酒邀请太平县民吴良同饮,令当槽张三取酒.因
  酒不甘,薛蟠令换好酒.张三因称酒已沽定难换.薛蟠因
  伊倔强,将酒照脸泼去,不期去势甚猛,恰值张三低头拾箸,
  一时失手,将酒碗掷在张三囟门,皮破血出,逾时殒命.李
  店主趋救不及,随向张三之母告知.伊母张王氏往看,见已
  身死,随喊禀地保赴县呈报.前署县诣验,仵作将骨破一寸
  三分及腰眼一伤,漏报填格,详府审转.看得薛蟠实系泼酒
  失手,掷碗误伤张三身死,将薛蟠照过失杀人,准斗杀罪收
  赎等因前来.臣等细阅各犯证尸亲前后供词不符,且查<<斗
  杀律>>注云:"相争为斗,相打为殴.必实无争斗情形,邂逅
  身死,方可以过失杀定拟."应令该节度审明实情,妥拟具
  题.今据该节度疏称:薛蟠因张三不肯换酒,醉后拉着张三
  右手,先殴腰眼一拳.张三被殴回骂,薛蟠将碗掷出,致伤囟
  门深重,骨碎脑破,立时殒命.是张三之死实由薛蟠以酒碗
  砸伤深重致死,自应以薛蟠拟抵.将薛蟠依<<斗杀律>>拟绞
  监侯, 吴良拟以杖徒.承审不实之府州县应请......以下注着"此稿未完".贾政因薛姨妈之托曾托过知县,若请旨革审起来,牵连着自己,好不放心.即将下一本开看 , 偏又不是.只好翻来复去将报看完,终没有接这一本的.心中狐疑不定,更加害怕起来. 正在纳闷,只见李十儿进来:"请老爷到官厅伺侯去,大人衙门已经打了二鼓了." 贾政只是发怔, 没有听见.李十儿又请了一遍.贾政道:"这便怎么处?"李十儿道:"老爷有什么心事?"贾政将看报之事说了一遍.李十儿道:"老爷放心.若是部里这么办了 ,还算便宜薛大爷呢.奴才在京的时侯听见,薛大爷在店里叫了好些媳妇,都喝醉了生事, 直把个当槽儿的活活打死的.奴才听见不但是托了知县,还求琏二爷去花了好些钱各衙门打通了才提的. 不知道怎么部里没有弄明白.如今就是闹破了,也是官官相护的,不过认个承审不实革职处分罢,那里还肯认得银子听情呢.老爷不用想,等奴才再打听罢. 不要误了上司的事."贾政道:"你们那里知道,只可惜那知县听了一个情, 把这个官都丢了,还不知道有罪没有呢."李十儿道:"如今想他也无益,外头伺侯着好半天了,请老爷就去罢."贾政不知节度传办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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