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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邻家三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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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6-17 17:43:5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1

    四月的天,早早的就亮了起来。
    那天,大清早都还没赶上看东方泛起鱼肚白呢,我的屁股都已经被日头给灼得跟贴着热烧饼似的了。我模模糊糊的挪了挪露在被子外的屁股,用手掖了掖身上的被子,便一头钻进被窝,又与我的周公神游去了。
    “噼啪,噼啪……”朦胧中,我的头顶像是炸开了万千响雷,满脑门子轰鸣地惊醒过来。我还以为自己做了噩梦呢,猥琐地将脑袋探出被窝,却看见坐在床头的奶奶蓬头散发,像只受到侵扰的老母鸡一样,满目狰狞的絮叨着:“又是哪个挨千刀的?真是钱多得烧不掉。”望着跟往日判若两人的奶奶,我惊愕得睡意顿失,一屁股坐起在她的身旁,附和着骂起那个放响雷的挨千刀来。
    真不知道村里人最近都撞上什么邪了,挨家跟商量好了似的,纷纷赶在这月摆席请客,噼里啪啦的炮竹声,没日没夜炸个不停,就像小日本鬼子进村在胡乱放枪,闹的整个村子几日都鸡犬不宁。炸完了炮竹,接着便是唢呐吹奏的《苏武牧羊》,有时还会是另一首不知名的喜庆小曲儿。《苏武牧羊》的曲调哀怨悲戚,听的人都知道,这是哪家在办丧事;倘若唢呐里吹出的是那喜庆的小曲儿,一听便晓得村里又有喜事了。
    前一夜,炮竹的爆炸声,唢呐的尖叫声此起彼伏,间或夹杂着的小娃嚎啕,让人听不出究竟是办的喜事还是丧事。隐约还能听见有大和尚念经打铃敲锣的声音,闹得人一整宿都满心慎得慌。
    “你听听,赵团子那狗日的又雀儿叫了。”奶奶朝着唢呐声传来的方向咧着嘴吆喝道。
    赵团子是村里众多吹子之一,估计是吹子们都被邀光了,要不请哪个吹子,都不能比赵团子吹的曲儿这般差。不管奶奶怎么抱怨,赵团子的唢呐声依旧叽里呱啦的叫个不停,就像患了前列腺的老汉在撒尿,一顿一顿的。
    “喔嘀喔嘀哒,新娘子要到家……”赵团子的唢呐声还没消停,却又传来了三梅的咋唬声。
    三梅是我家隔壁伟兴叔家的小女儿,因名中有“梅”,又在家排行老三,所以她家人都叫她三梅,而乡里乡亲的更习惯叫她三丫头。三梅她爷(村里一些孩子叫自己的父亲为爷)除了这个小女儿外,还有两孩子,都是丫头。所以三梅她爷总在邻居面前哀怨自己点子背,撒了十几年的种,就没有生出个带把儿的崽儿,他还老抱怨自己婆娘无用,天生就是个小屁股生丫头的货。三梅她娘,十几年来倒也忍气吞声,为了满足她男人传宗接代的心愿,冒着被政府围剿的风险,东躲西藏的,硬是一股脑儿生了仨妞子,终究还是没见着男娃的影。前些年两口子还老往外地跑,一跑就是大半年不归村,这几年倒也没见着他俩离开过村子呢。听大人们传说,三梅她妈前些年得了一种妇科病,大人们还说,这病就是生娃给生出的。
    三梅天生长得挺水灵的,小瓜子脸上生着一双铜铃大眼,一笑小嘴两旁生出浅浅的小酒窝,真惹人爱,只是这死丫头动不动就满脸灰垢,头上翘起的两个小牛角辫子,时不时乱糟糟的;加之身上穿的,总就那几套按“新老大旧老二缝缝补补又三年”的传统传下来的褴褛的衣服,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整天露宿草窝的小乞丐,总不怎么喜欢这个邋里邋遢的小丫头片子。
    “三丫头妞子,一抽一抽的,乱吼啥呢?”我穿着大裤衩跳下床,愤怒地冲着门外瞎溜达的三梅子狂吼道。
    三梅胯下骑着根竹竿,两脚一前一后的颠簸着屁颠屁颠地冲进我家堂屋,大大咧咧地叫:“三奶奶,三奶奶……”
    看着杵在堂屋里灰头灰脸的三梅,我就没好气地呵斥道:“吼什么吼?我奶奶在睡觉呢。”
    “呀……”三梅害羞地有双手捂住闭起的双眼,说,“小武哥,你哪么能光着身子站在大姑娘面前呢?羞死了,羞死了。男女授受不亲的。”
    三梅这一本正经的质问,让我一时郁闷,气不打一处来地说:“细丫头,你说啥哩?你大梅二梅都没羞呢,你到装上了。我比你大两岁呢,三岁一代沟,差点都代沟了,还授受不亲?”
    “啥代沟,你十一,我九岁,我大姐说了,以后找男人,就得找比自己大的。”小丫头真是口无遮拦,听他这么没轻没重的一说,倒把我羞得脸通红。她大梅姐大我三岁,按理说也确实到了对爱情憧憬的年纪,可怎么也不能把这肮脏的思想灌输给这屁都不懂的小妮子啊。二梅也十一,跟我同龄,这姊妹俩真是不懂事,怎么就不知道替父母教育教育妹妹呢?看这满口没教养的言辞,着实让人寒碜。
    记得小时候,三梅她爷娘下田大忙,总是把这三丫头往笆斗里一扔,放在家里,满以为俩姐姐能照顾好自己的妹妹呢,谁想这俩丫头倒好,管她哭声嚎破了天,任是装作听不见,就让自己的妹子窝在笆斗里自生自灭。若不是我天生爱心,天天跑她们家去帮着摇笆斗,指不定这三丫头眼睛哭成啥样了呢。
    “三梅啊,叫奶奶呢?”我跟三梅嘴儿正斗的火热呢,奶奶已经穿好了衣服拄着拐杖出了房。
    “三奶奶,新娘子船要到了呢!”因为我爷爷排行老三,所以晚辈也都这么称呼我奶奶。
    村里人口本来就不算多,加之那年头,年轻人都跟赶集似的,拼命往城里跑,留在村里的多是些老人小孩,所以新婚大喜倒也成了稀罕事。奶奶也跟村里别的好事儿姨婆似的,就爱往人多的地儿扎,特别像结婚之类的喜事,老年人看着心里头喜庆。
    “哟,三梅,陪奶奶去看新娘子去。”听三梅说新娘子来,我奶奶更迫不及待,拄着那根命根子似的拐仗就往门外跑。
    “嘀哒,嘀哒……”唢呐声依旧像是前列腺患者在撒尿,不过近听倒也想那么回事儿。村口的码头上大小站了四五十号人,阿海他妈跟老汉田四儿衣冠楚楚的杵在赵团子身边,像是阿拉伯神人养在瓮子里的两条老菜花蛇,只要赵团子的唢呐一吹到煽情处,老两口便抽风似的,笑得嘴都合不拢。
    “新娘子出来了……”三梅这丫头雀跃到码头边,往人群里寻见一处靠前的位子向我们招呼着。
    按照习俗,新郎将新娘从船上背上岸,驮着新娘要跨过一口大火盆,表示跨过火海之后,才能往家中的新房走去。而上了岸到进新房的一路上,新娘的脚是不允许着地的。看着瘦弱的田海背着新娘跨火盆那怂样,看热闹的人们哄笑不断。人群中的老少爷们瞅着被颠簸得呵斥呵斥的新娘,一个个眼睛瞪得斗圆,恨不得就把脸支到新娘身上去。甚至还有些红眼狼嘴里都在念叨:“狗日的田海,八辈子修来的艳福,你小子就等着绿帽子戴上天呗。”
    “小武哥,你也背我跨火盆呵!”三梅这死丫头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一句话羞得我恨不得钻个洞,就往地里钻。
    “哟,三梅啊,急着跟你小武哥跨火盆哩?团子叔可等着给你俩吹大吹呢。”赵团子见缝插针地调侃道。
    “团子,你个千杀的,就不吹死你呢?”奶奶见我被赵团子的调侃捉弄的无地自容,冲着赵团子痛骂一顿后,转身便拉着我离开了人群。
    我远远地回望见赵团子吹唢呐的熊样,心里越发觉得这干趁火打劫勾当的杂种不像人,腮帮子股股的,活像臭水沟里咕咕叫的癞蛤蟆。真恨不得拿个锥子扎破狗日的腮帮子,叫他再也吹不起唢呐。可在我的咒骂声中,赵团子却成了只发情的野猫,他的叫唤声也变得更煽情起来:“喔嘀喔嘀哒,新娘子要到家……”
2

    几天后的中午,放学到家,奶奶,我母亲还有三梅她妈正坐在天井里拉呱。我知道妇女们拉呱,无非也就说些张三媳妇被睡,李四逛鹞子被婆娘给逮之类的传闻,而且内容委实有些少儿不宜,我就没有凑过去掺合。刚从灶房的水缸里尧起一瓢水,三梅那熟悉的声音又在天井里响开了:“小武哥,叫你咋不理人呢?”
    刚才走在路上像是有人叫我名字来着,可“之乎者也”了一上午,好容易熬到吃饭,只管阔步往家溜呢,哪还注意有人喊我。“怎么了,三丫头?”
    “想给你棒冰呢,你还不理人,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三梅噘着个嘴忿忿地说。
    真不敢相信九岁的丫头能说出“好心当成驴肝肺”之类的话,这丫头的确也够机灵的。“你咋买棒冰哟,那么贵?”我将信将疑地问。
    三梅家在村里算是挂上号的贫困户,她爷娘从没有过给闺女们零花钱,就连她们三姊妹读书,学费都是他堂哥资助的呢,她还哪里买得起棒冰这样的奢侈品?再说春天棒冰五毛一支,比夏天贵三毛呢。
    三梅把手举的老高,说:“那天抢新娘子钱,抢了五块八呢。”
    抢新娘子钱,是村里的习俗。新郎把新娘从穿上背进新房的一路上,驮在背上的新娘会往地上撒些硬币,面值一般都是分币跟角币,但也有大户家会撒一圆币,以示自家阔气。而我这般大小的孩子们,总喜欢东村窜西村的迎新娘,就为了抢些角票,改善改善生活。
    “三梅啊,就甭捉弄你小武哥了。”看到女儿显摆的样子,三梅妈当起了和事老,笑呵呵的说,“这丫头,看新娘子看疯了,这几宿,梦话都唱‘喔嘀喔嘀哒,新娘子要到家……”
    “别是丫头想嫁婆家咯吧?”母亲有意拿三梅取笑。
    三梅像是蒙受了不白之冤,急的小脚直跺地,将棒冰往我手里一塞,撒娇地喊了一声“哼”,转身便溜出了院门。看着三梅气急败坏的样子,我幸灾乐祸地笑了。
    不想我奸邪的笑相却把矛头惹到了自己的身上。三梅妈向母亲挤兑挤兑眉梢,朝我噘噘嘴说:“小武啊,我们家三梅嫁人,你可咋办呢?”
    我听懂了她话中的潜台词,竟一时无语,只好学着三梅“三十六计,走为上”,羞涩地躲进了屋内。随即,背后便传来了妇女们放荡不羁的大笑。
    ……
    “三梅妈,你咋哭了呢?”奶奶突然问。我很惊讶地躲在门口看着天井里的动静。
    三梅妈真的哭了,起初还只是哽咽抽泣,可被这么一问,她倒真像个受了委屈的大姑娘似的,双手往奶奶腿上一支,俯下身子就嚎啕开了。
    看着三梅妈的变化,我母亲很茫然,“梅她妈,好好的咋哭上了呢?”我奶奶轻轻地抚摸着三梅妈的头顶,也问:“是呀,倒是跟奶奶说说有啥苦衷,三奶奶给你做主。”
    摊在奶奶腿上的三梅妈,就像只温驯的小猫,任凭奶奶的双手在她身上轻抚。
    在奶奶和母亲的耐心抚慰劝导下,三梅妈的嚎啕声渐渐减弱,她又变回了原先的抽泣。她支起自己的身体,思绪稍微顿了下,哽咽着说:“三奶奶……你可得为我们家三梅做主啊!”
    “啥,三丫头又咋了?”听说是三梅出事了,我奶奶急切的问。
    “梅她妈,你倒是说啊?”看到三梅妈半晌不说话,母亲也很着急。
    看着三梅妈的脑袋被前后推搡的跟个拨浪鼓似的,却就是不告诉丫头究竟是犯了什么难,我也心急如焚。
    再三催问下,三梅妈到底还是开口了。她哭诉着:“她爷,伟兴个狗日的……”话没说完,她有开始絮叨:“哎,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伟兴个狗日的……”我母亲发现自己有些激动,迅速改口说,“伟兴怎么了,他又打孩子了?”
    “哎,丫头才多大啊,那经得住他打啊?”奶奶也附和着说。
    三梅妈却只是摇着头。
    奶奶跟母亲疑惑得面面相觑,焦急地齐声问道:“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啊!”
    “狗日的,要卖了三丫头啊……”
    我像是被当头给了一棒。“啥,要卖丫头?伟兴这狗日的是穷糊涂了啊。”奶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从凳子上窜起来,擎着拐杖就往门口迈。
    “三奶奶,可不能让丫头给知道啊……”三梅妈拦住奶奶,用几乎哀求的口吻说。母亲见状,也劝奶奶冷静些,说把事情弄清楚了再找三梅爷说理。
    奶奶只好又坐回了原先的位置上。
    “你说给谁不好,偏要卖给胡刚杂种。”三梅妈哽咽着,“说给他儿子将来做媳妇……”
    听三梅妈的口气,她实在不甘心自己的女儿给胡刚的儿子做媳妇。
    胡刚在村里是无风不起浪,平地起风破的家伙,是乡里乡亲都得罪不起的主儿。年近四十了,却整日不务正业,长相凶神恶煞不说,平日里还尽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据说,曾今有个养鸡的跟他发生口角,之后他一气之下,一夜间将人家鸡场里千把只鸡,下药给毒得一只不剩,只是迫于没有证据,要不这小子免不了牢狱之灾。胡刚家条件倒是村里数一数二的,那会儿村里都是些青砖的三间屋,唯独他家住的小楼房,没把他婆娘给显摆死。不过据说就那砌房的钱,都不是清白手段得来的。村里人见他就没不咬牙切齿的,恨不得把他当作过街老鼠打,都咒他坐大牢呢,三梅她爷要把自己的女儿卖给他养,不跟村里人结仇吗?
    那样到也罢了,关键的是胡刚他儿子——来子,根本就不是正常人。他婆娘老在人前说儿子命苦,小时候没过上好日子,把脑子给烧坏了。实际上村里人都知道,她儿子是天生智障。都十五岁了,还整天傻呼呼的,屁事都不懂,只要给他枝大前门抽,他就疯狂的叫人爹,能把人肚子给笑疼。有年冬天,来子冒冒失失地往村里女浴室一钻,嘴里叫着“奶”,就往妇女们袒露着的白净的胸脯上扑,差点没把洗澡的婆姨们给吓死。三梅要是给这傻子做婆娘,这不等于跳进火坑了吗?
    “哎呀,这不糟蹋闺女吗?”奶奶有些觉得不可理喻。母亲听了三梅妈的话,也觉得不能让伟兴叔这么做,她跟奶奶商量说:“妈,要不咱晚上跟伟兴说说?”
    奶奶轻轻的点了点头。
    再三劝慰下,三梅妈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渐渐地,她的情绪恢复了平静。
    那天下午,我的情绪一直很低落。我始终都不敢相信三梅爷真的会那么做,就是再穷也不能拿自己的女儿换钱花啊!
3

    就像诗人顾城说的,“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我急切地期待着黑夜的来临,我渴望它能给我一双黑色的眼睛,让我为可怜的小伙伴寻找到光明。
    夜色像是个历经沧桑的老妪,在飞沙走石的催促下蹒跚而来。夜幕与菜花交界的一刹那,被飓风掀起的阵阵花浪,像是一条巨大的金蛇一样,盘旋在村落的荒野上。闪电像是金蛇口中吐出的火红的舌心,从天霹雳而下,啄起老迈的村落,放在自己的舌尖不断掂量。至此,村落的四野充斥着的尽是惊悚与恐慌。
    三梅爷像个被五花大绑的罪人,畏缩地盘坐在堂屋中央的椅子上。奶奶像是在审犯人一样,边拄着拐杖不脱地往地上戳,边数落着三梅爷的种种不是。母亲也似古时公堂上的师爷,附首侍立在奶奶的身后,有一句没有一句的对三梅爷用尽好言相劝,妄图他能被自己的善言给感化了。就连一旁一旁监听满目无辜的父亲都在猛烈地逼问着三梅爷关于事故的缘由。
三梅爷一时成了众矢之的。
    面对着周边疯狂的口水战,三梅爷却像一块沉浮颇深的海绵,不管谁说他不是,他统统都吸纳;他又似在装聋作哑,不管谁跟他说什么,他只一个劲的点头,却不说话。
    父亲看他手中的烟抽光了,又递过一枝大前门。如此反复,他却终究是十棍子打不出个闷屁。
    奶奶终于看不惯他装聋作哑,大吼道:“伟兴,没良心的,不就是想钱吗?”奶奶冲进房去,又跑出来,把一沓东钱往桌上一甩。
三梅爷再也稳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喊着“亲娘”,苦求我们全家不要掺和。
    就这样僵持了不知多久,三梅爷却硬是没有多说几句话,他就那么不厌其烦的点着那个铜板似的大圆头。
4

    之前氛围肃穆,情势紧张的堂屋再次恢复了原有的平静。宁静中,我们全家都在默默地期盼着三梅爷回头是岸的一幕。
    黑夜给了我双黑色的眼睛,可我只能用它去看黑夜。
    窗外,飞沙走石依旧肆虐。东墙外的老槐树在狂风的抨击下,咯吱咯吱地冤叫不停,像是电视《聊斋》里鬼哀怨的哭泣声;蛇信子般的闪电,把黑暗的夜空映得好似一颗撕裂的心脏;闷雷从头顶溜向远方,轰隆隆,轰隆隆,犹如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砰……
    这不是响雷的声音。
    我跟奶奶惊醒过来,接着父母也从隔壁跑进房来。
    “你个婊子养的……”
    “爷……妈……”远远地传来三梅姊妹们的尖叫声。
    全家这才恍悟,这是三梅爷又在发牢骚呢。全家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门而出。
    三梅家屋里杯盘狼藉,打斗的痕迹一览无余。三梅爷站在屋内,姿势跟课本里董存瑞炸碉堡似的,一手顶着小板凳,一手按着婆娘的头;他婆娘披头散发地赖在丈夫膝前的地上,一脸窘态;仨丫头拼命拽着她爷的手脚,竭力地阻止空中的板凳砸落。父亲看到屋内的情势,一个箭步,鱼贯入门,将三梅爷手里的板凳夺了下来。
    “你个婊子养的,还不信守不住你嘴了。”三梅爷恶狠狠的责备道。被夺了板凳的三梅爷,朝地上的婆娘又是劈头盖脸一顿猛打。
    三梅爷这是在为婆娘把家丑外扬而发火。
    三梅妈看到来了援助,像是受到了鼓舞。她双眼死死的盯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或许她觉得这是她活得最女人的一次,尽管她生来就具备“三从四德”的天性,甚至打嫁给这个男人之日起,她就决定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辈子,可是,今天为了自己的女儿,自己的亲骨肉,她决定打破常规,与面前这个跟自己朝夕相处了半辈子的男人据理力争一次。
    她像个即将就义的女豪杰,目光里充斥着鱼死网破的决心。
    可是,她男人的一句话,却让她彻底丧失了所有的勇气。“……要不是你那病,我伟兴会走到这步?”
听的人都知道三梅爷说的“病”是什么,三梅妈也清楚,她更清楚自己男人不惜把女儿推进火坑都要为自己治病的原因。瞬间,她从山顶摔进了悬崖,她像只泄了气的气球,她成了被盐卤浸泡过的大白菜,连头都蔫萎得抬不起来了。她只能呆滞的凝望,眼神里尽是愧疚与绝望。
……
    那夜的天,像是患了痢疾一样,轰隆隆的翻滚不断,却终究没有将它肚内的秽物排泄出来。
    我躺在奶奶的怀里,回想着她为我讲过的旧社会的故事,总想着三梅就将成为那故事里可怜的“童养媳”。想到这里,我似流泪了,泪水浸湿了被头,浸湿的被头裸露在空气中,冰冷冰冷。冰冷的被头不断的刺激着我脆弱的神经,让我久久难以入眠。每每脑海里一幕幕闪现出三梅被带走的景象,我的心里就会隐隐作痛,一种难以名状的剧痛。于是,那夜我便陷入了痛与泪的旋流。
    一连好几天,我家的天井里都没有响起过三梅妈的拉呱声。
    后来听说三梅答应她爷去胡刚家过。我妈直夸三梅真懂事,人小,却能懂人心。我说,就是她真不懂事又能怎样呢?还不照样被卖?
或许这就是她的命运。这让我想起电视里,古人在自己身上插跟稻草,卖身葬父的场景。
5


    又是一个雨天,由于天气阴晦,早上吃完母亲亲手摊的糍粑,我天真的窝在屋里,等待着雨过天晴后,再去学校。
    尽管是春天,可是那天的雨并没像书里描写的“如丝、如画、如针织”。雨水溅落在屋顶的瓦片上,撞击出的噪音打破了清晨特有的动静平衡;空气里的气流像条倒霉的大鱼一样,被纵横交错的雨丝织成的大网,紧紧卡住。
    我不明白母亲在这令人窒息的气氛里,如何还有这般多余的气力。她边往门口跑着,边疑惑地问:“要死了,这丫头,大清早鬼叫?”
    “妈……”的确是有人在叫,我的耳朵告诉我,那又是三梅的声音,这次真是声嘶力竭。我反应过来,也跟着母亲往门外三梅尖叫的方向冲去。
    有人说:不信谁,也得信女人这张嘴,也有人说:苍天手中始终掌握一本人世沧桑的阴晴表。总之,这两样都被“人”不幸给言中了。
三梅正蹲在水渠旁,竭尽全力地拖着自己的母亲,她母亲脸色苍白、眼瞳微闭、舒展着肢体静静地躺在水渠里。水流太急,三梅太小,他母亲只能被拽得贴靠在水渠边。
    我真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记忆里昨天还活生生的三梅妈,居然那么悄无声息地走了。
    母亲将她拖到岸上,我远远地看着,哭了。
    不久三梅爷赶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大群看热闹的人。
    直到镇上派出所的民警将现场勘测完毕,他才佝偻着腰,把自己的婆娘从人群中抱了回去。雨下得很大,浸透了他的身躯,我分不清他究竟有没有为他的婆娘死而流下泪。
    民警的勘察结论很简单,却不干脆——自杀或不慎落水致死。自杀是在警察询问了在场的群众之后,知道她患了子宫肌瘤无钱治愈得出的结论,而不慎落水致死,是根据她落水处的烂泥地上有条明显划痕,推断出的。
    警察走了,三梅妈的事儿也就这么结束了……
    那几日,赵团子那癞蛤蟆似的腮帮子又鼓足了劲,他那患了前列腺般的雀儿叫,一连好几日都只叫的《苏武牧羊》那一曲:
    嘀哒,嘀哒……
6

    三梅走了。在她妈走后的没几天,三梅到底还是被胡刚婆娘给带走了。

    三梅妈这蠢女人,竟留下了自己苦命的小女儿,独自一走了之了。这女人实在是太蠢了,自以为能以一死,让丈夫打消卖女儿的念头,她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那处事武断的丈夫,早就跟胡刚家定下了协议,却从没有与她提及过。

    胡刚婆娘那臭女人,死皮赖脸的拍了拍三梅爷的肩膀,说了句“大兄弟,咱今后就是一家人了 ,有啥就说”,转身就拉着三梅离开了。

三梅这死丫头,走的时候,很从容。我哭了,她却没哭。当她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伸手给她拾掇拾掇乱糟糟的牛角辫,说“三丫头,今后你可咋办呢?”

    她很天真的笑了笑说:“小武哥,我有空到你家玩,给你带棒冰。”说完胡刚那傻儿子便拽着她离开了我的视线。

    三梅走后,我暗暗的安慰自己,这与三梅或许是好事呢。正如她说的,到了胡刚家,她就能老买棒冰吃。而且她还有了哥哥,尽管不是亲的,毕竟也算有。只是想到她哥原来是个傻子,我又不免暗暗替她伤心……

    三梅走了,倒也没有走出这个荒蛮的村子。隔三差五,我总能在村里的哪个角落见着她,不过她却不似从前那般调皮。每每与她偶尔遭遇,她也不如从前那般殷勤,似乎也极少再见她天真的笑过。

    听父母说,三梅到胡刚家后,有段时间经常跑回家来。不过总没待长就被她爷给送回去了,有几次她来着不肯回去,还是她爷用皮带给抽回去的。还有几次,是胡刚家来人给接回去的。要是胡刚知道她老跑回家,指不定会怎么待她呢。

    果然,胡刚是要想辙来防止三梅跑家去的。至于他有没有狠狠地打过三梅不得而知,但是三梅到胡刚家不到八个月,胡刚就携着全家搬走了,而且之前几乎没有任何预兆。他全家像是人间蒸发似的,从乡里乡亲的视线里消失了,直到邻居们发现小楼里住进了新主人,才知道胡刚跑了。至于说跑哪里去了,没有任何人关心,人们只知道,村里少了一害,值得高兴才是。

    三梅离开村子后的好几年,家人与三梅爷聊天的时候,也会问及关于三梅的事,却总说不知道。后来母亲还絮叨说三梅这丫头比她妈走的还蹊跷,她还抱怨三梅不孝,就忍心留她爷受苦。我却总说母亲是白替伟兴叔抱怨,我还说,要不是伟兴叔自己,三梅都天天跟我一起玩呢。


7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起初,我不懂歌词里所说的“缘”究竟为何物,我只能断定,我跟童年的三梅基本就属于后半句里说的“无缘”。不过当我十六岁那年,在就读的县中心中学再次与三梅“相会”的时候,我到底弄清楚了“缘”是什么。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我清楚的记得,那还是个阳光明媚的春天,我们这群叛逆的初三学生,正为学校占用宝贵的课后活动时间,将我们拉来参加无聊的作业展而大发牢骚。我心不在焉地拿起几本作业翻了翻,蔑视地随手一扔,不想却掉在了地上一本。当我漫不经心地捡起地上的作业本的时候,却被本上那隽秀的字体给深深吸引住了。翻开作业本的封面,我更惊讶的发现,这稳重、大方的字竟出自一名初一学生之手。作业本的主人叫胡雪梅。怀着钦佩的心态,我抬头看了看作业本面前的主人,是一位着装整洁、亭亭玉立的女生,我不禁心想起宋代诗人卢梅坡的《雪梅》:
    梅雪争春未肯降,
??骚人阁笔费评章。

??梅须逊雪三分白,

??雪却输梅一段香。

    “雪梅”,好一个傲雪之梅,真是人如其名,名如其字,人、名、字相得益彰,可谓一绝啊!
    我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她也看着我。
    “武子,你小子吃错药了?”
    被同学一惊,无才发现自己失了态。
    这天,我的脑海里反复的山显出之前失态的那一幕,却总觉得与那眼神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但终没有想起在哪里见过,便当作是异想不了了之了。
8

    一天,我正在教室里看书。
    同学告诉我:“武子,外面有个小妹妹找你。”
    我疑惑的走出教室,看见那个找我的竟是前几天见过的小女生——胡雪梅,我很诧异的以为:不就看了看她吗,不至于吧?
    没等我先说话,胡雪梅抢先问:“小武哥,不记得我了吗?”
    “小武哥”,这个曾经在我的童年被叫响过无数遍的称呼,还有谁叫过吗?我的脑海里又想到了童年。于是我瞬间察觉,前几天我说过的那个似曾相识的眼神,不正是童年时的小伙伴三梅的吗?
    我几乎欣喜若狂的问:“三梅……你真的是三梅吗?”
    “是啊,小武哥。”胡雪梅也几乎欣喜若狂。
    “是啊,我之前怎么就没发现‘三梅’跟‘雪梅’的关系呢?”我自嘲的说。
    三梅笑着安慰到:“呵呵,因为你又不知道胡雪梅是谁。”
    我又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个班的啊?”
    “你当我像你那么傻啊?那天你同学不是叫你小武吗,而且我看你们都是初三的学生,有张嘴就问来了。”三梅很调皮的回答,“不过当时我也只是觉得像,不敢肯定,后来想想,才觉得不会那么巧,长得像又同名,就来找你了。”
    我觉的眼前的事实真的有些不可思议,曾经那个邋里邋遢的三丫头,现在居然生得如此清秀美丽。她微一笑生出的小酒窝,真像是绽开的两朵小花瓣;一头披肩长发,让人再也寻不见当年的傻气与糟乱;特别是一身穿着,得体大方,真叫人不敢将她与当年那个满嘴胡言的三丫头联系起来。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三梅
    我激动得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我记得那天我跟三梅聊了好久。在与三梅的交谈中,我得知三梅的现在的家,也就是胡刚家,就在县城,所以我越发的觉得这是上天冥冥中的安排没想到自己两年前的勤奋,以全校总分第一的成绩,被学校保送至县里最好的初中读书,竟造就了两年后一次偶然的机会与自己的小伙伴相逢,这不是“缘”又会是什么?
    后来我又问这些年三梅为什么不回家去看看,我说就是不回去看看,也得跟家里有个联系啊。
    当时三梅的情绪很低落,经过了一番踌躇后,她哭了。我知道,问她这个问题,就等于揭开了她的伤疤。她泪流满面的告诉我:“我恨我爷,我恨她把我卖了……”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又说:“我想回去,可回不去……小时候跑回去,爷还老拿皮带赶我回来,后来也就渐渐默认了现实,或许这就是命吧。”
    当我们说到她妈的时候,三梅伤心欲绝,她告诉我,之所以心里恨她爷,就是因为她妈。后来她冷静下来的时候,她又说她爷当时确实也是为了妈好,才要把自己给胡刚家养,只是她觉得她妈死得实在是太不值了。
    我还试图说服三梅去跟自己爷和俩姐姐联系联系,但是她不愿,她还竭力反对我将见到她的事告诉她家里人,因为她害怕家里人知道了又该伤心。我不禁又回想起当年母亲夸三梅的话,这丫头的确太懂人心了。
    “那你自己呢,那是你的家啊?你才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这么多苦你怎么承受得了呢?” 我伤心的说。
    我的眼睛湿润了。
    “就是他们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我就能回去吗?那样他们会更痛苦,而且我不愿看到胡刚又欺负他们。”她几乎在哀求,“小武哥,求你不要说好吗?”
    在她的苦苦哀求下我终于答应她不把见她的事告诉家人。不过我劝她还是考虑考虑,找个时间回去看看。她答应了,她告诉我,这些年自己一直在寻找机会回家看看,可怕胡刚知道自己回家,会对家人不利,才一直没有那么做。不过她坚信,机会始终会有的,他说胡刚现在的黑势力很大,不过总有出事的那一天。这丫头那天的一番推断,令我刮目相看,我佩服这个十四岁的小姑娘竟有如此前瞻的目光。
9

    那段时间,我经常与三梅在一起,她在家遇到什么憋屈的,也总拿我当倾诉对象,我甚至产生了回到童年的错觉。
    不过,随着我跟三梅接触次数的增多,学校就传开了风言风语。起初我倒也没在意,总以为自己是清白的。可身边的“大舌头”们却不那么以为,他们经常直接了当的说武子跟胡雪梅什么什么,我竭力解释说:我跟她真是纯粹的朋友关系,最多也就青梅竹马。可这么解释反而让他们有了更多的话柄,说:武子跟谁青梅竹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啊!
    后来我觉得再怎么也是无济于事,干脆“死猪不怕开水烫”,决定“走自己的路,让他们说去吧”,再说跟胡雪梅这么受男生追捧的女生传出“绯闻”,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值!
    当然,胡雪梅也知道别人背后是怎么说的,不过他也坚信“清者自清”。
    俗话说:人言可畏。或者说:真理掌握在多数人手里。一个人说我跟胡雪梅怎么,无所谓。有所谓的是当传言一传十,十传百,最终传到老师耳朵里的话,那传言基本上就成了 “真理”。
    东窗事发后,班主任狠狠的批斗了我一顿,说了些中学生不该谈恋爱之类的话,见我还是不知悔悟,一气之下,电话直接将我母亲传唤到了学校。
    母亲知道后,也对我非常失望,还逼问我跟哪个女孩处的。我始终不认,气的母亲捶胸顿足,直向班主任保证一定好好教训儿子。
    我当时是饱受蒙冤之苦。被逼无奈,只得将遇见三梅的事向母亲交代,才幸免于难。不过母亲还是答应了我,说暂时不会把这事告诉三梅家人。母亲还说三梅这孩子命苦,叫我帮着照看点,但是她也坚决不允许我跟三梅她恋爱。我很风趣地回答:坚决完成任务。
    我当然知道,我跟三梅不能有什么,我清楚当年她爷跟胡刚签订的那个协议。尽管那个年代已经坚决杜绝包办婚姻,崇尚自由恋爱,可是那纸明文,却始终会成为无知的我跟长辈们心间的一道不可逾越的沟。
    接下来的一段之间,我跟胡雪梅还是正常的接触、聊天。只是迫于“舆论”的压力,我们收敛了许多……
10

    正如胡雪梅所语言,胡刚总有一天会出事。
    胡刚到底还是被逮了,那天同学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很震惊,可随即我又觉得这消息有些振奋人心。同学看到我异常的变化,顿感诧异:“是你那青梅竹马的雪梅妹妹她爸给逮了,你还高兴,也太没人性了吧?”
    我风趣的说了句:“个中缘由,不足为外人道也。”说完,转身就去找胡雪梅了。
    见到她之后我才知道,胡刚原来县里某黑社会势力的小头目,由于这个黑恶势力最近参与了一起凶杀案,胡刚又是主犯之一,所以才会被抓的,听说这下可能不枪毙也得无期。
    真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胡刚被捕的事无论与我还是雪梅,都是件好事,我说:“这下可好了,说不定胡刚知道教训,决定放你回去呢。”她点头说是,可是她却又变得闷闷不乐。她说,胡刚被抓了,可是毕竟这些年一家人对她确实挺好,吃穿开销上对她都很大方,而且现在他婆娘儿子确实也挺可怜的,她决定过一段时间在跟家人联系。
    尽管对三梅这种认贼作父的做法是持不赞同的态度,但我我不能否认经过一番磨练之后,这丫头的确变得很成熟稳重许多,而且觉得她确实很善良,便认为应该尊重她的选择。
    但是不知怎么的,胡刚被捕的事还是被母亲给知道了,并且她也觉的这是个转折的机会,就将关于三梅的事告诉了三梅家人。所幸三梅爷倒不像母亲那么冲动,他跟母亲讲,他伟兴一辈子过得随穷,但光明磊落,他不想欠人什么,他决定凑足了钱,再去跟胡刚婆娘把女儿给赎回来。我听母亲学这话的时候,心里隐隐作痛,我告诉母亲:三梅也是这么说,才没有急着回来。这父女俩活得的确太刚烈了。
    后来我听说,三梅爷之所以没有急着带女儿回来,还因为自己同父异母的大哥已经病得奄奄一息,他大哥早死了老婆,儿子又在国外,身边没有人照顾,自己一直忙于照看自己的哥哥,才把赎女的事先给拖拖,他说等忙过了大哥的后事,再去想办法带女儿回来。
11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三梅叔的死本是丧事,却给三梅全家带来了福音。她叔死后给三梅爷留下了十几万的存款,而且还留下遗嘱,让自己兄弟一家搬进自己屋里住,还叫在国外的儿子要赡养自己兄弟。
    从此伟兴叔一家便搬进了隔壁哥哥生前住的小楼房。邻居们对三梅爷一家的变化都觉的很突然,但他们都很理解。他们说虽然知道他哥家儿子在国外,但他哥平时生活拮据,谁都不以为有这么些钱。他们还说,这哥俩平时到不怎么相处,特别是他哥生前刻薄,要不当初伟兴也不会逼到卖女儿的地步,不想死后倒也心善。邻居们还感慨说,伟兴叔前半辈子过足了苦日子,现在该是他出头的时候了。从此,伟兴叔胸襟感动哥哥的故事一时竟在方圆传为佳话。
    正如邻居们传言,伟兴叔他哥生前的确是个刻薄的人,明知自己的兄弟生活贫困,却总以为不是同母所生,便与弟弟形同陌路,要不是儿子坚持要供三个小妹妹读书,恐怕伟兴叔几个女儿连书都读不起,再加上伟兴叔为人刚烈,宁可卖女都不愿欠人人情,要不也不至于三梅到现在都有家不能回
    三梅爷有了钱,年底便将与自己分开了多年的小女儿给带了回来,听说花了八万块钱赎回的。三梅回来的那天村里人都自发前来祝贺,就连赵团子那狗日的都把唢呐拿来,说要为三梅归来义务吹一天唢呐。
    村里好久没有那么喜庆过了,那排场几乎比娶新娘子的都要阔气。
    三梅回来了,名字跟着也改了过来,可随之而来的还有胡刚那傻儿子。
    第二年,当我在学校里听母亲说来子那傻子,也跟着去三梅家的时候,觉得很不可理喻,我暗暗咒骂胡刚那臭婆娘,怪她让自己傻儿子吊着三梅不放。
    月假回家,我才知道是三梅爷自愿带来子回来的,而且也得到了三梅的同意。我这才知道,因为胡刚婆娘怕自己丈夫是活不了了,在丈夫入狱后不久,自己便改嫁跟了别人,却不愿带着自己的傻儿子一起。三梅跟她爷看着那傻子整天傻乎乎,又无人照顾,便商量着带回家了。
    哎,我不禁感慨,这善良的父女,为什么想着的总是别人呢?
    或许是长大了,尽管三梅又回到了村里,我们却再也不能像童年时那么两小无猜地玩了。
    我跟三梅重逢的那年下半年,我就考进了市里的一所高中,而三梅却还是在县里读初中,不过在天各一方的那些日子,我们还是在互相写信,三梅还说中考的时候填志愿就报我读的这所学校。
    高二那年四月底那次月假回家,我急不可耐地跑到三梅家,想问问她备战中考的情况。那天我们像是久别重逢的情人一样,话题一个接着一个的,聊了好久好久。当我们的话题聊到家里的时候,突然说起村里晚上有电影,便心领神会约定晚上一起去看电影。
    那天晚上,我跟三梅早早的吃过早饭,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就兴冲冲的往放映的地方跑去。
12


    电影是露天的,放映的地方选择在村里某家的稻谷场上。
    红扑扑的夕阳红,宛如一张飘荡的红绸布,在微微的春风中逶迤千里;太阳公公躲在云山背后偷窥似的,将那羡慕的目光投向我跟三梅的后背上;金灿灿的油菜花儿,绽放得铺天盖地,齐刷刷的一片,像是巧手秀出的金色地毯,漫无边际地覆盖在村庄的田间路头;零散的房屋矗立在菜花群中,恰似花的海洋里飘起的翩翩孤舟,花浪一起险些淹没,倒也有惊无险;菜花拥簇着村落,像是奶奶头上插着鲜花,春风一吹,花浪跌宕,更似奶奶脸上绽开的笑容,在人眼里竟成了老来俏。
    三梅这丫头那天是人来疯,看着路旁的小庙旁有一簇枯草,便要用火烧了说让长新的。这丫头拉着我屁颠屁颠的往庙里跑去,见祭台上有包火材,拿起便要走,她又看到祭台上方的观音,便拉着我一起跪下,拜了三拜,便算是跟菩萨谢罪了……
    到了场上,起初人不多,只有几个调试放映机的师傅。可一会儿功夫,村里村外赶来看电影的,蜂拥而至,天还没黑透,就已经把场上笼得黑压压的了。
    我望着身边站着的三梅,被她微风扬起的秀发掠过脸庞,心里一股慕名之感顿生。听着背后乡邻对三梅的评价,我更觉得有些沾沾自喜,以至于身边的三梅什么时候离开了我都没有察觉。后来当我察觉的时候,心想她定是有自己的事先回去了,才一个人将就着看完了电影。
    看电影时我有些心猿意马,心里责怪三梅这丫头不打招呼就走,以至于看到最后竟不知道电影放的是什么。
    回家后,我匆忙跑到三梅家去,要问个究竟,却不见她在家,我心想这么大人也不会出什么事,便疑惑地回家去了。
    躺在床上,正当我还在为三梅的离开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屋后楼房了却穿来了大梅的惊呼:“三梅,你这是怎么了?”却没有听见三梅的回答声。
    接着我还隐约听见她家里传出细细的女人的哭泣声。
    那一夜,对我来说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我不懂三梅家又发生了什么,可是我想总不至于出现什么天大的事啊……
    第二天早上,我还没起床,母亲就跑进房坐到我床榻上哭,我很茫然。
    当我知道母亲哭的缘由后,我却几乎疯狂。“三梅被强奸了,怎么可能?”我疯狂地质问母亲。
    母亲说:“真的,她爷说的……晚上回来的时候衣服都给扯烂了……嘴里还在不停的骂‘痴子’”
    于是我想起昨晚大梅的叫声,我甚至想到了三梅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回家的样子,三梅当时没有说话,她一定是吓坏了……我暗暗自责,恨自己不该带她去看电影,我不断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跟母亲哭诉:“是我害了她啊……”
    那天早上,我愧疚得连去看三梅的勇气都没有,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走在乡间。
    “哪个畜生这么缺德,把我家菜地给糟蹋了?”阿海妈指着一片油菜地叫骂。
    我好奇地朝阿海妈叫骂的声音走过去。原本高挑的油菜花,倒塌了一大片,像是人在里面打过滚。当我看到倒塌的菜花杆上竟有丝丝落红的时候,我又一次伤心欲绝了。我疯狂地奔走在乡间的田埂上,任凭猎猎的春风吹进我的泪水。想到刚才眼前的那一幕,我感觉这遍野的菜花像是瞬间凋谢了。我的脑海里尽是那一幕幕不堪入眼的场景:她在竭力的反抗着那人欺辱,她的求救声一定很响传得很远,她的泪水不断滑落,她甚至想到咬舌自杀,可是她再怎么抗拒也是无济于事,她只得看着眼前那个疯狂的男人,将自己身上的衣物一件件的扯落,直到那一滴滴落红滴落在菜花杆上……
    我尽力控制思绪,不让自己乱想,可我越是急于控制,越会想到那个命运悲惨的三梅。我疯跑到三梅家里文三梅,究竟是谁那样对她,可是她没有说话,她不停的摇着头,嘴里还是那句“痴子,痴子”

    三梅疯了,就在她嘴里不断地喊着“痴子”的这些日子里,她一步步地将自己带进了疯子的边缘。后来她就什么都不叫,什么也不说了,她不像其他的傻子会发神经病,她只是那么静静地坐着发呆,谁跟她说什么,她都听不懂,她就是那么精神恍惚地生活着……
13

    我读大学三年级的那个冬天,母亲突然从家里打电话给我,告诉我说:“你三梅妹子下个礼拜五要结婚了,你赶回来喝喜酒吧!”
    三梅要结婚了,这个消息对我来说实在是太突然了,想到我记忆里童年时这丫头那天真的样子都还那么清晰,我感慨时间过得真是太快了,可是当我再次想到这丫头的命,我又实在高兴不起来。突然,我的耳畔又回荡起小时候她妈妈说过的话:小武啊,我们家三梅嫁人,你可咋办呢?
    是啊,三梅嫁人了,我该咋办呢?
    咳,毕竟这丫头以后也有人照顾了,还是默默祝福她吧!
    为了喝三梅的喜酒,我旷课赶回了家。
    回家母亲倒也没有因为我是旷的课而责备什么。母亲还开玩笑的说:曾经还跟你伟兴叔商量,说把三梅给我们家做媳妇呢……现在做不了了,你做哥哥的总得喝喝妹妹的喜酒吧!
    这次我倒没有因为母亲的取笑而变得羞愧,我只能感慨是命运弄人。
    “什么,怎么嫁给那痴子?”当母亲说三梅要跟来子结婚的时候,我不相信。满以为三梅从胡刚家回来,就意味着她已经跳出来火海,谁知,最终还是没有跳出那个圈。
    “你叔说了,这丫头精神不正常了,没有人家要做媳妇。”母亲解释道,“再说了,你伟兴叔也想有个儿子替他传宗接代,这倒插门,把来子要过来就能改跟你叔姓了吗,胡刚婆娘也同意了,再说这也是个万全之策啊!”
    不管母亲怎么解释,我还是不能接受三梅要跟来子结婚的现实。
    三梅跟来自结婚那天,天很白,没有阳光,是冬季里天空那种特有的白,像是出丧人家裹着的白布那种白。
    我无奈地看着傻来子将三梅从三梅的房间背进了属于他们的新房,当来子背着她跨过堂屋的那口火盆时,我仿佛又听见了那个童真的声音:小武哥,你也背我跨火盆呵!
    我的眼又一次湿润了。三梅这丫头,终于有人背着跨过了火盆,可惜那个人不是我。
    晚上闹完新娘,当来子跟三梅进入洞房的时候,赵团子的喜庆小曲儿再次响彻在乡间。那寒风中飘荡着的嘀哒嘀哒的声音,在我听来像是夹着无数的利刀似的,不断地剜割着我的心。
    那一夜,我的脑海里一次次地浮现出那个白痴——来子贪婪地趴着她身上的情形……我不想去想,可是我又实在不甘心看着可怜的三梅就这样跳进了火坑,于是,我决定尽快离开这个荒蛮的村落,眼不见心静。
14

    第二天早上,我到底还是准备走了。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大雪将水乡的景致,一夜间突变成了毛主席在《沁园春.雪》里描写的北国风光。
    雪不再下,天白茫茫的一片。
    我小心翼翼地走在通往公路的小道上……
    我惊呆了,路下的河面上……那是个穿着龙凤红旗袍的女人……冰封住的是一个女人。
    我惊醒过来,那是昨天三梅穿着的那身旗袍……
    我疯狂的大叫着:“啊……”叫声响彻寰宇。
    我惊惶失措地跑回了家。门口站着的是三梅的家人,他们是在说着什么:“这可咋办呢?夜里傻叫着‘痴子’就哭着跑出去了,找了好几个时辰硬是没找着啊。婶,帮着找找吧……”
    “啥,又叫‘痴子’,不是几年不叫了吗,咋又叫了呐?”
    母亲看见了神情呆滞地站着的我,问“武子,你咋又回来了……”不过瞬间她又察觉,“你是不是看见了,你说三梅在哪?”
    一群人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疯跑过去。
    在警察到来之前,我们这群人只能傻傻的看着河面上被冰封住的那个静静躺着的三梅,我们所有人的眼睛都湿润了。或许他们跟我一样想到了那个春天,那个可怜的三梅妈就是在那个春天,掉进了那条让她葬命的渠水。眼前,这一切,似乎是从前的再现,不同的只是这是个冬天。
    警察来了。警察对河边的现场进行了勘察,结论是:自杀或不慎落水致死。不慎落水的理由很简单,雪天路滑。可自杀的理由,警察询问她家人半天,除了得到“哭喊着‘痴子’跑出去的”,硬是没有其他足以证实死因的证据。
    警察走了,一群人把可怜的三梅从冰冻中刨了出来。三梅爷佝偻着腰,把死了的三梅从河边抱了上来,跟两个女儿们一起哭着将死了的小女儿抬走了。
……
    那天我还是走了,我不想再听见那令人心慎的哭丧声。
    坐在开往读书的城市的列车上,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景……
    雪又开始下了,像是元关汉卿写得《窦娥冤》里的场景,鹅毛大雪,虽不是六月飞雪,却到处弥散着一股怨气……
    那一夜,我似乎又看见了赵团子那鼓胀的癞蛤蟆嘴,恍惚间,我还听见了那不再像前列腺患者撒尿的《苏武牧羊》曲,曲调是那么的哀怨婉转:
    苏武留胡节不辱。
    雪地又冰天,穷愁十九年。
    渴饮雪,

    饥吞毡, 牧羊北海边。
    心存汉社稷, 旄落犹未还。

    历尽难中难,心如铁石坚,
    夜在塞上时听笳声,
    入耳痛心酸……



(完)















[ 本帖最后由 李云龙 于 2009-6-17 18:17 编辑 ]
P1169632868259453.jpg
随枫 该用户已被删除
发表于 2009-6-25 00:28:57 | 显示全部楼层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发表于 2009-6-27 07:50:24 | 显示全部楼层
认真的读了这篇小说,写得不错,如果再缜密些就更好了,比如:
“童养媳”是封建社会的产物,解放后基本没有了,就是有小孩子定亲也叫“娃娃亲”,女孩是不用到男的家的。作者虽然没有交待事情发生的时间,但我认为“童养媳”这样的现象不应该发生在七十年代以后,因此,作者在文中引用了像诗人顾城(顾城,于1973年开始学画,并进入社会性作品写作阶段,1974年起于《北京文艺》、《山东文艺》、《少年文艺》等报刊零星发表作品。1977年起重新进入纯净写作)的“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有点不妥。
本文时间跨度应该是作者11岁到读大学三年级,大约10年左右,而文中提及“镇上的派出所”(过去每个农村的镇上没有派出所,只有公安特派员)等词表明的时间,与“童养媳”现象的时间跨度,不应该在10年左右。
说说而已,不一定对。

[ 本帖最后由 戚涤尘 于 2009-6-27 09:26 编辑 ]
发表于 2009-6-27 07:52:19 | 显示全部楼层
附图是三梅子吗?真的很清纯。
 楼主| 发表于 2009-6-27 09:06:46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戚老师的细致点评!

感谢戚老师的细致点评!老师的细心让我深感敬佩,
发表于 2009-7-2 09:40:05 | 显示全部楼层
好一把亮剑!
 楼主| 发表于 2012-5-29 10:54:54 | 显示全部楼层
认真的读了这篇小说,写得不错,如果再缜密些就更好了,比如:
“童养媳”是封建社会的产物,解放后基本没 ...
戚涤尘 发表于 2009-6-27 07:50
首先说派出所的问题,我是干公安工作的,要指出派出所是公安机关的派出机构,并不是九十年代才有的,解放初期就已经在乡镇设立了派出所。这点文中是准确无误的;再则至于“童养媳”,文中并非提及童养媳的问题,无论是娃娃亲还是卖身契,在贫穷社会,乃至当今社会,贩卖人口的事也是比比皆是。当人,本文不是要揭露“卖身契”的罪恶,只是要说一条生命在平穷面前显得一无是处,生活所迫啊!进而指出,只有发展改善生活,老百姓才能真正的享有最起码的权利,即便是生命权。
发表于 2012-6-10 20:36:08 | 显示全部楼层
故事有点长,写的不错,有代表性,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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