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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分析家

《天渊》作者:[美] 弗诺·文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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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1 20:34: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
 
  和易莫金人的战斗之后,伊泽尔·文尼度过了自己生命中的两年,分布在八年的时间段里。托马斯·劳精心安排船员的值勤时间,与本地形势保持同步,使大家能跟上任务的进度。这方面,他做得几乎和青河舰长一样好。奇维和她那一组值勤的时间最多,但就算他们,这时也不那么频繁轮岗了。

  安妮·雷诺特手下的天体物理学家工作仍旧很紧张。开关星依然按此前无数个世纪所观测到的明亮周期渐渐变暗。对外行来说,这时的开关星完全像一颗普通恒星,燃烧氢气,连太阳黑斑都跟其他恒星一样。这段时间里,雷诺特安排其他科学家减少值勤班次,静待蜘蛛人复苏。

  点亮之后不到一天便截收到了阿拉克尼的军用无线电通讯。这时的行星表面还是蒸汽涌动、翻腾不止。很明显,上一次黑暗降临时,当地正在进行某种战事。点亮之后一两年间,两个大陆上出现了几十个固定的信号发射点。每隔两个世纪,这些家伙就得白手起家,重建地表设施。但他们显然干得挺在行。每当云层散开时,太空中便能看到下面出现了新的道路、新的城镇。

  到了第四年,信号发射点已经增加到两千多个。都是老式的固定发射装置。这时,特里克西娅·邦索尔和其他语言学家进人了高强度轮值期。他们第一次有了可供研究的连贯的声频资料。他们的值勤班次吻合时(这种时候很多),伊泽尔每天都要去看望特里克西娅·邦索尔。起初,特里克西娅离他比以前更加遥远。她好像听不到他的话,她的工作室里无休无止回荡着蜘蛛人的声音。这种声音尖尖的,每天都不一样。特里克西娅和其他聚能语言学家专心致志地研究,分析蜘蛛人语的含意潜伏在这些声音的那个频段,还发明出了许多便利的声频视频记号以辅助研究。最终,特里克西娅有了一批可用的表意素材。

  从这时起,真正的翻译工作开始了。雷诺特的聚能译员监听可以截收的一切对话,每天都能收获几千个含意半明半暗的字眼。特里克西娅是最出色的,这一点从一开始就看得清清楚楚。正是由于她在物理课本文句上的研究成果,他们才取得了最初的突破。把书写语言与截收到的三分之二对话一一对应起来的也是她。即使跟青河语言学家相比,特里克西娅·邦索尔也技高一筹。如果她能知道的话,她准会万分欣喜。“她是不可缺少的人才。”雷诺特这么说过。语气和平时一样平平板板,既无赞赏也无嘲讽,只是阐述一个事实。特里克西娅·邦索尔肯定能像亨特·温一样,提前脱离聚能状态。

  文尼极力读完译员们翻译出来的所有材料。最初是典型的试探性粗译,每个句子都包含几十处注解,表明可能的其他含意、其他划分方式。几兆秒之后,译文改进到了逐渐能读懂意思的程度。下面的阿拉克尼上生活着活生生的智慧生命,而这些就是他们说的话。

  有些语言学家始终没能取得高于注解式译文的成绩。他们陷人释义的最底层,只能挣扎着尽力弄清外星人想说什么。也许做到这一步就够了。他们至少了解了一点,蜘蛛人自己完全不知道他们失落的文明。

  “我们没有发现他们提及科技的黄金时代。”劳怀疑地看着雷诺特。“单凭这一点就让人信不过。就连古老地球的时代,人类都有种种神话,讲述失落的过去。”古老地球本身已经够“过去”的了,如果说人类有个起源的话,就是古老地球。

  雷诺特耸耸肩,“我只是告诉你,任何提及过去技术文明的对话都在我们可辨析的层次之下。比如,就我们所知,考古学被他们视为一种重要性并不突出的普通学问。”而在典型的失落殖民地,考古学是重建世界的发动机,是人们倾尽全力孜孜钻研的科目。

  “该死的,瘟疫在上,”里茨尔·布鲁厄尔道,“如果那些家伙没什么玩意儿可刨,咱们挣大钱的希望可就完蛋了。”

  可惜你来之前没想到,伊泽尔暗想。

  “就算真到那一步,我们还有李博士的研究成果。”他的目光扫过桌子对面的青河人。伊泽尔敢肯定他还有些话没说出来:我们有一支青河舰队的数据库,还有可以为我们探索数据库的买卖人。

  特里克西娅现在允许他触碰她了。有时是替她梳头,有时只是拍拍她的肩膀。或许只是因为他在她的工作室里盘桓的时间太多,她把他当成了房间里的一件设备,跟其他声音驱动的仪器没什么区别。特里克西娅现在通常借助头戴式显示系统工作,有时候给他形成一种她正望着他的印象。虽然是假象,却也令人鼓舞。还有的时候,她甚至会回答他提出的问题,只要这些问题限于她的聚能项目,又不干扰她与设备或其他语言学家的交流。

  大多数时间里,特里克西娅都坐在半明半暗中,凝神倾听,同时说出她的翻译。另外还有几个语言学家也以这种模式工作,跟机器没什么区别。但特里克西娅跟他们不同(文尼喜欢这么想)。她也和其他人一样,分析,再分析,但特里克西娅不会在每个句子成分下面塞进几十个别种解释。特里克西娅的翻译好像深人到 了句子内部,把握住了说话者想说的深层含意。而说话者是什么人呢?是把阿拉克尼看成正常、熟悉的家园的蜘蛛人。特里克西娅·邦索尔的翻译是一种……艺术。

  但安妮·雷诺特要的可不是什么艺术。一开始,她没什么可指责的。在翻译过程中,译员们发明了一些注音字符,代表复合音。这些字符使他们的翻译稍显古怪。幸好第一个采用这些字符的不是特里克西娅。但不幸的是,她发明的非常规方法未免太多了些。

  在一个可怕的日子里,雷诺特威胁要禁止伊泽尔进入特里克西娅的工作室,也就是说,禁止他进人特里克西娅的生活。“不管你在做什么,文尼,你都在干扰她,破坏她的工作。她现在给我的都是比喻性的译本。瞧瞧这些名字:‘舍坎纳·昂德希尔’,‘杰伯特·兰德斯’。所有译员们都认为,蜘蛛人语言有许多我们弄不清楚的地方,必须一一注明。可她却不管不顾,把这些词语当成名字了事。音节划分上也不清不楚,糊里糊涂。”

  “她做的正是她应当做的,雷诺特。你跟自动化系统打交道的时间太长了,忘了人是怎么回事。”得为雷诺特说句公道话:虽然她和其他易莫金人一样粗暴,但她从来不记恨谁,你可以放心大胆地跟她争论。但如果她真的不准他再去看望特里克西娅……

  雷诺特直直地瞪着他,道:“你不是语言学家。你不懂。”

  “我是青河人。为了贸易,我们必须深入了解各种人类文化,数以百计。还有一两种非人类文化。你们易莫金人却只在人类空间的一个小角落里厮混,接触的语言都是以我们青河的广播为基础。宇宙中还存在着无数语言,和你们以前接触的语言差别大极了。”

  “不错。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接受她这种盲目的简单化倾向。”

  “不!你需要的是能够真正理解蜘蛛人思想的人,只有这种人才能告诉我们:在蜘蛛人与人类的种种差异中,哪种差异最重要。我承认特里克西娅编出来的蜘蛛人名字有点傻气,但你别忘了,这个所谓的‘协和’集团的文化非常年轻,具有这种文化背景的个体经常会以自己的日常生活为源头起名字。特里克西娅完全有理由认为某个日常生活词汇在特定场合下代表的是某个人的名字。”

  “但这些词不可能全是名字,至少这几个不是。事实是,蜘蛛人发音有个特点,姓和名是混合在一起的。”

  “我只告诉你一点:特里克西娅做得完全没有问题。我敢打赌,这几个肯定是名字,源自某种很古老的叙述性语言。你注意到没有,有的名字甚至包含着某些含意。”

  “是的,这是最让人恼火的地方。这种语言有的地方有点像拉德语,或者阿米娜语。连度量衡单位都跟拉德语差不多:‘小时’、‘英寸’、‘分’。读起来真别扭。”

  伊泽尔自己碰上拉德语度量衡单位时也很恼火,但他不打算向雷诺特承认。“就以拉德语和阿米娜语为例,它们跟你我说的尼瑟语有关系。我相信,特里克西娅准是看出了这些名字和我们已知的蜘蛛人语言内核的关系。”

  雷诺特很长时间没说话,眼神空空洞洞。有的时候,这种表情表示她已经结束了讨论,只是不想费神让对方滚蛋而已。还有的时候则表示她正在努力领会对方的话。“你的意思是说,她的翻译已经达到了更高层次,将蜘蛛人语言的含意置换为我们的思维所习见的方式?”

  这种分析是典型的雷诺特风格:复杂别扭,但却十分精确。“正是!就是这话。我们对蜘蛛人语的理解还不完善,所以你要求译员作大量注释,标明例外项、含混不清的地方。但做生意讲究的如昂德希尔,原文nderhill,意为“山脚”。却是真切了解对方的要求和期望。”

  雷诺特接受了他的解释。再说劳也希望译员拿出最简明的翻译文本,哪怕中间夹杂着类似拉德语计量单位的别扭处。一段时间之后,其他译员渐渐也采用了特里克西娅发明的翻译方法。伊泽尔心想,不知那些没有聚能的语言学家有没有能力判断他们的翻译正确与否。尽管他说得信心满满,伊泽尔心里其实没多大把握:特里克西娅揣测蜘蛛人语时未免过于以意为之了,翻译出来的内容也太像战前他给她灌输的人类黎明时代的历史了。那个领域劳、布鲁厄尔和雷诺特或许不熟悉,但却是伊泽尔的专长。在他看来,两者之间的相似、巧合处实在太多了。

  对蜘蛛人的身体构造,特里克西娅始终不管不顾。考虑到许多人对蜘蛛的厌恶,这么做也许很正常。但那些东西确实跟人类截然不同,怎么能完全不考虑差异呢?外形、生理周期,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这东西都是人类所接触的最异类的外星智慧生命。他们有许多肢腿,有的甚至可以起到相当于人类颗部的作用。他们没有人类那样的手和手指,只依靠数目众多的肢腿互相配合搬弄东西。但从特里克西娅的译文中却完全看不出这些区别。译文中有的地方提到“肢尖”(也许是指前肢伸出形成的尖端),还有“中肢”、“前肢”,但仅止于此,此外再没有其他地方表明他们和人类外观上的巨大差异。伊泽尔在学校里也见过这种类型的意译,但那些译者都是跟所翻译的客户文明直接打过多年交道的专家。

  蜘蛛人世界出现了一种以儿童为对象的广播节目—至少特里克西娅认为它是这种节目,她把节目的名称译为“少年科学讲座”。目前,它是深人了解蜘蛛人的最佳途径,因为它既有人类已经基本掌握的蜘蛛人科技词汇,又有日常生活用语,二者结合得十分理想,最有利于人类对当地语言的研究。至于这个节目的目的到底是教育孩子还是为孩子们提供娱乐,没有人能肯定。它甚至可能是以应征人伍的士兵为对象的科技培训课程。无论它是什么,反正特里克西娅给它起的译名被大家接受了。“少年科学讲座”,这个名字给节目涂上了一层天真纯洁、乖巧可爱的色彩。特里克西娅心目中的阿拉克尼好像出自人类黎明时代的童话。有的时候,她的聚能状态发挥到极致,一整天都不和伊泽尔说一个字,注意力集中得……完全没有一丝人性。每当这种时候,文尼便会产生一种想法:这种译本也许是过去那个特里克西娅从人类历史上最有效的奴役控制中伸出手来,向他呼救。她的聚能只允许她关注一件事:蜘蛛人世界。也许她在无意识中扭曲了她所见到的、所听到的,用她仅存的手段,为自己创造出一个幸福的梦境。
 楼主| 发表于 2009-6-21 20:34: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
 
  时间到了光明中期,普林塞顿几乎完全恢复了旧日的美景。在今后更凉爽的日子里,这里还会大兴土木,建起露天剧场、渐暗期的豪华大厦、大学植物园。但601119这会儿,街道已经尽复旧观,中央商业区也已竣工,大学已经恢复了全部各年级的班次。

  但在其他方面,641119年不同于591119年,也不同于过去一切世代的第十九年。世界进入了科技时代。河区低洼地过去一直是小块农田,现在成了一个机场;城市最高的山头上矗立着无数无线电发射塔,到了晚上,几哩外都能看到天线顶端的远红外指示灯①。

  【 ①蜘蛛人的视觉系统不同于人类,可以看到人眼看不到的红外光、紫外光。】

  到了601119年,协和国的大多数城市都发生了类似改变。遨弗国和金德雷国的大城市也一样。比较弱小的国家虽然变化没有这么剧烈,但毕竟也在变。即使以新时代的标准,普林塞顿仍然是一个非常独特的地方。这里发生的最重要的变化是外人看不到的,但它们却是一场伟大革命的种子。

  一个春雨霖霖的早上,伦克纳·昂纳白飞抵普林塞顿。他在机场搭上一辆出租车,沿着滨河公路向上驶人市中心。昂纳白是在普林塞顿长大的,他过去那家建筑公司也开在这儿。他到的时候店铺大多还没开门,出租车附近只有一群群来往奔忙的清洁工人。凉爽宜人的春雨中,店铺和树叶上的水滴映着阳光,五彩缤纷。伦克纳喜欢老城的景色,这里许多石头建筑经历过三四个世代的酷热严寒。新修的水泥砖石建筑也依然沿用过去的样式。

  出租车驶出老城,向上驶向新区。这里过去是皇室资产,被政府卖掉了,以资助大战—这是他们这一辈的叫法,年轻人只称之为遨弗战争。新区的一部分还是临时性的棚户区,高处的建筑则已成了华堂广厦。出租车绕着盘山公路向这片新区的最高处驶去。到处是茂密的藏类植物,挡住视线,只有从稀疏处才能间或瞥见上面靠外缘的建筑。大门无声无息打开了,却看不见任何警卫。唔。前面是一座豪宅。

  舍坎纳·昂德希尔站在车道尽头,模样跟豪宅颇不般配。雨不大,只是一层蒙蒙湿雾,但昂德希尔还是撑着一把伞,走上前来迎接昂纳白。

  “欢迎欢迎,军士长!欢迎你!这么多年一直逼着你大驾光临寒舍,你总算来了。”

  伦克纳耸耸肩。

  “我有好多想向你显摆显摆的……就从这两个挺重要的小东西开始吧。”他把雨伞一斜,稍停,两颗小脑袋从他的背毛里探出来。两个都是婴儿,紧紧贴在父亲背上。看样子不比光明初期出生的正常婴儿大,但已经大到挺逗人的地步了,“小姑娘叫娜普莎,男娃娃叫伦克纳。”

  昂纳白尽量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向前迈了一步。多半是出于友谊才给孩子起这个名字。老天哪。“很高兴见到你。”即使在心情最好的时候,昂纳白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小孩子打交道。他最接近侍弄孩子的经历是训练新兵。这样也好,可以拿没经验当借口。但愿能蒙混过关。

  两个小孩好像感觉到了他的厌恶之情,害羞地在父亲背后躲了起来。

  “别管他们。”舍坎纳的态度是一以贯之的大大咧咧,“进门以后他们就会溜出来玩的。”

  舍坎纳领着他走进宅子,一路大谈他有多少新东西想让他看看,伦克纳终于来了这里是多么好。这么多年过去,昂德希尔变了,至少外表老了许多。再也不像原来那么瘦骨伶仃,毛也换了好几次,背上的毛是厚实茂密的父毛。在太阳的这个阶段长出这种毛真是稀奇。受伤造成的头部和上身的神经性颤抖好像比以前更严重了。

  两人穿过一个大厅(大得跟饭店休息厅一样),走下一道宽敞的螺旋形楼梯,外面的建筑重重叠叠,都是舍坎纳的“寒舍”。这还有不少人,或许是仆役,但身上没穿富豪人家仆役通常都穿的号衣。这个地方给人一种实用至上的感觉,像一家公司,或是政府机构。昂纳白打断对方滔滔不绝的话,“这些都是伪装手段,对不对,昂德希尔?皇室根本没把这块地方卖掉,只不过转让出去了。”转让给情报部门。

  “不是。真的。这块地方是我的,我自己买的。可是,嗯,我在这儿做许多咨询工作,维多利亚—我是说协和国情报局,他们觉得,把实验室设在这儿更有利于保密。我有些东西要请你看看。”

  “是啊,你请我来不就是为这个吗?舍克,我觉得你把精力用错了地方,你想推动王国,让全国都—在这儿谈这些方便吗?”

  “方便,方便,没问题。”

  一般情况下,昂纳白不会接受这么随随便便一句话。但他已经意识到这幢大宅的安全工作是多么完善。这里的东西不少出自舍坎纳之手,比如螺旋对称式的房间。但维多利亚也留下了她的印记:到处埋伏着警卫(他总算发现了),地毯和墙饰的风格简洁利落。估计这个地方的安全程度不亚于昂纳白在陆战指挥部的实验室。“这么说吧,你正在推动这个国家尽全力开发原子能。我手下管理的人员和设备比亿万富翁都多,其中有些人的聪明劲儿几乎赶上你了。”尽管伦克纳的军衔仍旧是军士长,但他的工作却高出军士不知多少倍。他现在的生活是过去那个只想当个建筑承包商的伦克纳做梦也想像不到的。

  “好,好。你也知道,维多利亚对你很有信心。”他将客人领进一个大房间。这个房间布置得有点奇特,到处是书架,还有一张书桌,上面乱堆着报告、一擦擦杂乱无章的书、便条。书架都是固定的,构成了一片供小孩子玩耍的攀爬架,儿童书和艰深著作并列杂陈。两个婴儿从他背上蹦下来,飞快地爬上攀爬架,从天花板上向下窥视两个大人。舍坎纳把书籍杂志从攀爬架下层踏板上推开,挥手请昂纳白坐下。他好像没打算改变话题,真是万幸。

  “这我知道。但你还没看过我的报告。”

  “在我手里,维多利亚交给我了。可我没时间看。”

  “你应该看看!”绝密文件送给他,这个人居然没时间看—他还是一手发动这些事的人哩。“瞧,舍坎纳,我这就告诉你,成不了。从理论上说,原子能可以满足我们的一切要求。可实际上—嗯,我们弄出了一批很厉害的有毒物质。跟普通放射性射线很相似,但能巨量释放。做到这一点很容易。还制造出了一种铀的同位素,这东西极难分解。不过我觉得,只要能让它产生裂变,我们就有了一种威力惊人的炸弹:我可以给你你所需要的、能让整个城市暖暖和和度过暗黑期的能量,不过却是在不到一秒钟内完全爆发!

  “太好了!这是个非常好的开头。”

  “非常好的开头之后就没有了。研究炸弹的那帮家伙已经接管了我手下的三个实验室。问题是,我们现在是和平时期呀。这种技术会逐步泄露出去,首先进人矿山开采领域,然后就会泄露到 国外。如果金德雷和咱们的老对手邀弗国弄到了这东西,想想看,会有什么后果?天知道还有其他什么人。”

  昂德希尔那一身百毒不侵的漫不经心的甲宵好像终于被刺穿了。“……是啊,很可怕。你的报告我没读过,但维多利亚经常到这儿来。技术可以给我们带来奇迹,也能造成巨大的危险,不能只要前一半,不要后一半。但如果不研究这个方面,我们是无法生存下去的。这一点我仍旧坚信不疑。你只看到了后一半。你瞧,我知道维多利亚还可以给你更多经费,协和情报局这方面的信用一向不错。他们可以一连十年大把扔钱不要收获。我们可以给你更多的实验室,不管你要什么……”

  “舍坎纳,你听说过‘研究曲线’吗?

  “这个嘛……”他当然听说过。

  “就说眼下,如果我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钱,我可以给你弄出一台城市供暖设备,也许可以。但每隔几年它就会出一次重大故障,就算它能‘正常’运行,它释放出的东西—比如说超高热蒸汽—也会具有极强的放射性。进人暗黑期不到十年,你的城市居民就会统统死掉。研究进行到一定阶段以后就会停滞下来,到了这个时期,朝里头扔钱扔人用处不大。这就是‘研究曲线’。”

  舍坎纳没有马上回答。昂纳白有一种感觉,对方的注意力已经转向天花板,放到了他的两个孩子身上。这个房间真是个奇怪的大杂烩:财富、天才特有的混乱(还是过去的昂德希尔的老样子),加上新出现的父亲身份。地板上没被书堆和小玩意儿遮住的地方露出豪华的长毛绒地毯,墙饰是那种昂贵得惊人的幻视风格。石英窗户高齐天花板,锻铁窗格里飘进孩类植物的芬芳。昂德希尔的书桌旁、书架边都有电灯,现在已经关上了。房间里只有窗外射来的阳光,被外面的植物一衬,微微有些发绿。这种光线,读读旁边书籍的大标题倒也够了。书籍种类五花八门,有心理学、数学、电子学,还有几本天文学教材,一大堆儿童故事书。书擦成一堆一堆的,之间的空处散放着玩具、仪器。玩具到底是孩子的还是昂德希尔自己的?有些还真分不出来。有些小玩意儿看上去像旅游纪念品,可能是维多利亚从她任职的各部队驻地搜集来的:一只逛弗国肢腿拭抹器、海岛花环上摘下来的一朵干花,角落里……老天爷,好像是一枚马克七型炮射火箭。填装高爆炸药的战斗部已经拆除,代之以一个模拟弹头。

  昂德希尔总算开口了。“你说得对,光是钱解决不了问题。必须花时间,先造机器,再用它制造更精密的机器,如此循环往复一步步走下去。但我们还有二十五年左右,还有时间。将军告诉我,你很擅长管理大型科研项目。”

  昂纳白只觉得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他在大战中获得过不少勋章,但那些勋章加在一起都没让他如此自豪。如果不是史密斯和昂德希尔,他绝不会想到自己还有这方面的天才。昂纳白小心地控制住自己,别让对方发现自己多么在意他们的赞誉。他哼了一声,道:“谢谢。但我要告诉你的是:光靠金钱和我的才能是远远不够的。如果你想在不到二十五年时间里弄出点眉目,我还需要点儿别的东西。”

  “尽管说,需要什么?”

  “你,该死的!需要你的洞察力!你这个混蛋,提出这个项目的第一年,你就溜到普林塞顿这儿躲了起来,鬼知道你在这儿做什么名堂。”

  “噢……伦克,我很抱歉,可我已经对原子能这方面不太感兴趣了。”

  昂纳白认识昂德希尔已经很多年了,应该不会对这种话大惊小怪。可他仍然有一种猛嚼自己的进食肢的冲动。这一位,在某个领域里干一阵子,没等别人知道这个领域的存在,他已经不感兴趣了,甩手不干了。如果此人仅仅是个怪物,那还罢了。可他偏偏是个离不得的天才。有时候,昂纳白真恨不得亲手宰了这个东西。

  “是的,”昂德希尔继续道,“你需要更多有才华的人。知道吗?我在干的正是这方面的工作。等会儿我会带你看看。现在只说一点,”他接着说下去,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话是火上浇油,“我有一种直觉,跟其他方面的难题相比,原子能可能只是个相对而言比较简单的小麻烦。”

  “比、如、说、什、么?”

  舍坎纳笑道:“比如说抚养孩子。”他一指墙上的古董钟,“其他小孩子很快就会来了,也许应该趁他们没到时先带你参观参观我这个研究所。”他从栖架上站起身来,开始像别的父母那样傻里傻气地冲着两个婴儿挥手,“下来,下来。娜普莎,别碰那具钟!太晚了,婴儿从屋顶出溜下来,在空中一跃,蹦到古董钟上,再滑到地面,“我这儿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了,总担心哪天什么东西倒下来砸着孩子。”两个小东西蹦蹦跳跳穿过房间,蹦进父亲的背毛中。两个孩子只有一丁点儿大,比林妖大不了多少。

  昂德希尔的这个“研究所”把国王学院的一部分也圈了进来。这座山顶巨宅里有不少教室,都位于宅第靠外的部分。教育费用大多数不由政府负担—昂德希尔本人是这么说的。绝大多数研究项日都是私营课题,经费由对昂德希尔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私营公司承担。“本来可以撬国王学院的墙角,把他们最优秀的人才全招过来。但我们跟学院有协议。他们的人继续在学院教书、做课题,剩下的时间才上这儿来。我们则会返还学院一笔费用。只要到了这儿,就得做出成果。只有成果才算数。”

  “不分班级?”

  舍坎纳耸耸肩,两只小家伙被颠得沿着他的后背上上下下,出兴奋的“咪咪”声,估计意思是“再来一次,爸爸”。

  “嗯,也算有班级吧。主要是想让不同专业的人混在一起,互相启发。这儿的学生要冒点风险,因为我们没有划分明确的结构,比较乱。有些学生学得很好,但头脑稍差的就适应不了这种方式。”

  教室里大多有两三个人站在黑板前,下面一排排栖架上聚着一簇人,专心注视着黑板。很难判断哪些是教授,哪些是学生。有时候,伦克纳连他们在研讨哪个专业都弄不清楚。两人在一间教室门口停住脚步,里面一个这个世代的年轻人正在宣讲什么,下面的听众岁数比他大得多。从黑板上的符号公式来看,既像天体运行规律,又像电磁学。舍坎纳面带笑容,朝里面的人挥挥手。“你还记得我们在暗黑期看到的天上的闪光吗?我这儿有个人认为,那种闪光可能是太空中的物体造成的,是一种极其黑暗的东西。”

  “我们看到的时候,那些闪光一点儿都不暗。”

  “是啊。也许它们跟新日出有某种联系。我自己也对这种看法有点疑问。杰伯特不大懂天体运行方面的学问,但他却是电磁方面的专家。他正在研制一种无线电设备,可以发出波长只有几英寸的射线。”

  “啊?听上去不像无线电,更像超远红外射线。”

  “是一种我们以前没见过的东西,不过很有意思。他希望用这种设备搜索他所谓的太空火箭,它的回波可以定位远处的物体。”

  两人沿着走廊走下去。他发现昂德希尔突然不作声了,不用问,这是给他时间好好思索那种短波玩意儿。伦克纳·昂纳白是个很实际的人,恐怕正是由于这一点,他才成了史密斯将军实现她那些异想天开项目所不可或缺的人。但就算是他,也照样会被那些特别惊人的想法震住。波长这么短的射束是怎么回事,他只有一点最模糊的知识,只知道这种射束具有极强的定向性。但搜索距离越远,它所需要的能量就越大。要想用这种装置搜索空间目标,它必须先在地面证实自己的用处才行。唔,不管这个杰伯特如何打算,这东西在军事上倒真的大有用处……‘有人造出了频率这么高的发射装置吗?”

  他的兴趣肯定流露出来了,因为昂德希尔笑得越来越开心了。“是的,这是杰伯特的天才发明,他称之为腔振器。我在房顶上竖了一根天线,样子不太像无线电发射塔,更像个天文望远镜。维多利亚在陆战指挥部那边的西岭上设了一排中继站。通过这个装置,我可以跟她对话,跟电话一样方便可靠。我这儿有一个班正在搞密码研究,我用它来测试他们的成绩。你瞧着吧,我们会研究出你能想像出来的最可靠、保密性最强的高频无线通讯技术。”

  哪怕杰伯特的观星计划成不了,你照样有收获。舍坎纳·昂德希尔的狂热劲儿跟过去一模一样。昂纳白渐渐有点明白他正在研究什么了,以及对方为什么不肯放下手头的工作,转而开发原子能。“你真的以为你这所学校能造就出陆战指挥部所需要的天才人物?”

  “天才是容易找到的—我的想法是培养我们发现的天才,让他们最大程度地发挥出创造性。我这辈子从来没像现在过得这么有意思。你知道,伦克,天才必须灵活。真正的创造性一定会有某种游戏的劲头,从一个念头跳到另一个念头,不能被僵硬的计划、要求拖住。当然,你最后到手的成果跟你最初的想法很可能不是一回事。我认为,从这个世代起,发明创造将成为需求之母,而不是相反。”

  这话舍坎纳说说倒是轻松,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以工程手段将科研成果转化为现实产品的又不是他。两人来到一间空教室,昂纳白瞅了一眼黑板,又是满板天书。“还记得陆战指挥部用来计算弹道的那种齿轮式计算器吗?我们现在正用真空电子管和磁心制造那种设备,运算速度比齿轮式的快一百万倍。还可以直接输人一个个数字串,不用先把它们转化成标尺设定。你手下的物理学家们准会喜欢这种机器。”他笑道,“你瞧,伦克,这些发明的专利权属于提供经费的赞助商。除了这惟一一个不利之处,你和维多利亚手里马上就会有大把大把的玩具,足够你们开心的了……”

  他们走上一段长长的螺旋式楼梯。楼梯通向接近山顶的一个露天院落。普林塞顿附近还有一些山峰比这儿更高,但这里的景色已经够壮观的了。虽然现在下着蒙蒙细雨,仍然令人心怀一畅。昂纳白望见一架三引擎飞机正朝下面的机场徐徐降落。山谷那一面到处是新开采的花岗石、新铺就的沥青。昂纳白跟干那项工程的公司很熟,他们对这儿的流言坚信不疑,即,到下一个暗黑期时,这里会研究出一种强大的能源,将大大延伸蜘蛛人的生活,能够在暗黑期正常生活。真要那样的话,普林塞顿会是什么样子?一座城市,坐落在暗夜星空下,无边的真空中—但却没有陷人沉睡,它的渊数里空无一人。最大的危险将发生在渐暗期。到了那时,人们必须作出决定:是储备物质,像过去一样度过暗黑期,还是把赌注押在伦克纳·昂纳白手下的工程师们身上,看他们是不是真能把他们夸下的海口变成现实。他怕的不是彻底失败,而是只取得部分成功—这才是他的噩梦。

  “爸爸几爸爸!”两个五岁大小的小孩跳跳蹿蹿从后面跑进他们的视野。他们后面还跟着两个小孩,这两个已经相当大了,几乎可以算长成型了。在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伦克纳尽了最大努力,尽可能不去注意上司的变态行为。毕竟,维多利亚·史密斯蜘蛛人不止正前方有眼睛,后面也有,所以背后也有“视野’。将军是他能想像出来的最好的情报局长,或许甚至比格林维尔将军还要出色。她的个人生活方面有什么怪癖无关紧要。她本人也是个早产儿,他对这一点倒从来没什么反感:早产不早产,责任不在她,她控制不了。

  可是,她竟然在太阳新生的时期开始家庭生活,让她的亲生孩子跟她一样受罪……这些孩子甚至不是同一个岁数。两个婴儿从舍坎纳背上跳下来,钻过草丛,爬上他们兄长的肢腿。史密斯和昂德希尔这么做,简直像故意朝社会脸上啤唾沫。他一直推脱搪塞,不肯到他们家来—来了以后才发现,这里的情形跟他想像的一模一样,太不体面了。

  两个最大的孩子都是男孩。两人一把举起小弟妹,假装像当父亲的一样把他们负在背上。他们自然没长背毛,两个婴儿直打滑,从他们的背壳上滑了下来。他们揪住大哥哥的衣服,重又爬了上去,一路发出婴儿特有的响亮的笑声。

  昂德希尔把四个孩子介绍给军士,一行人走过湿流渡的草地,来到一处挡雨的天篷下。除了学校操场,这是昂纳白见过的最大的)L童游戏场,不过透着一股邪气。正经学校分得清清楚楚,学生都是当代的同龄儿童。昂德希尔的儿童游戏场里摆放的设备却五花八门,跨越了好几个年龄段,既有供两岁幼儿玩耍的攀爬网,又有大孩子用的沙坑,几个很大的玩具屋,还有几张放着图画书和棋具的矮桌子。

  “爸爸,我们本想到楼下迎接你和昂纳白先生,可小妹不肯。”十二岁大的大孩子肢尖朝一个五岁的孩子(小维多利亚?)一指,“她想让你们上来,可以让昂纳白先生看看我们的玩具。”

  五岁的孩子还不能掩饰自己的情绪,小维多利亚连婴儿眼都没褪。虽然婴儿眼可以转动几度,但只有两只,她只能几乎完全正面面对自己希望观察的对象。你永远无法确切判断成年人在注意什么,却可以一眼辨出小孩子的关注方向。“告密!”她冲他嚷嚷道,“你自己还不是一样想他们上这儿来?”她的进食肢朝他一挥,又趁到昂德希尔身边,“对不起,爸爸。我想让昂纳白先生瞧瞧我的玩具屋。还有布伦特和戈克娜,他们得在上头做作业。”

  昂德希尔抬起前肢搂住她,“没关系,反正我们也想上来。”又对昂纳白道,“将军在他们面前把你吹上天去了,伦克。”

  “是呀,她说你是最棒的工程师!”另一个五岁孩子(戈克娜?)道。

  小女孩的玩具屋还没来得及显摆,布伦特和杰里布便先露了一手。很难说清他们的教育水平,两人有一点固定课程,除此之外,两个孩子爱学什么就学什么。杰里布(那个告发妹妹的大男孩)喜欢考古发掘,昂纳白从来没见过这么精通化石的孩子,他有的书是从国王学院图书馆借来的,大人读都很吃力。他还收藏了一大批钻石有孔虫,这是跟他父母去陆战指挥部时收集的。和父亲一样,他也满脑子奇思怪想。“知道吗,我们不是这儿的第一种文明形式。钻石地层下面有个一亿年前的遗址,科尔姆异形。大多数科学家认为以前只有傻乎乎的动物—才不呢。过去这儿有一种非常有意思的文明。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好好研究研究,看那种文明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实在的,这种想法并不新鲜。让昂纳白吃惊的是,舍坎纳居然允许他的孩子读科尔姆的考古著作,学习他那种疯狂理论。

  另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布伦特更像一般早产儿:内向、有点阴郁,也许有点迟钝,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他的眼睛倒是不少,都长全了,但还是喜欢用前方的眼睛,好像他仍个婴儿。除了“爸爸的实验”,布伦特没有表现出对某个方面特别感兴趣的样子。他有许多建筑玩具:闪闪发亮的金属桦钉、连接器,两三张桌子上放满了这种东西。不知是谁用这些桦钉和连接器为孩子们搭建了许多精巧的建筑模型。“我常常琢磨爸爸的实验,我现在做得越来越好了。”他一边说,一边在一个大模型上摸索着,把好端端的结构搞得乱七八糟。

  “实验?”昂纳白瞪了一眼昂德希尔,“你在拿这些孩子做什么实验?”

  昂德希尔好像没听出他语气中的怒气,“孩子们真是太美妙了,对吧?我是说,只要他们不烦得你要死。看着孩子渐渐长大,你简直可以看着他们的思维机能一步步就位,最后完成。”他一只手向后伸去,轻轻抚弄着两个刚刚返回安全港的小婴儿,“在某些方面,这两个的智力还赶不上丛林里的泰伦特兽。有些思维机能是婴儿完全不具备的。跟他们玩的时候,我可以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种思维上的障碍。但随着他们一天天长大,头脑也在成长,以前没有的机能也一个个形成了。”

  昂德希尔一边说,一边在桌旁踱步。五年孩子中的一个—戈克娜—在他前面半步走着,调皮地模仿着父亲的动作,连他的神经性颤抖都模仿得惟妙惟肖。他在一张摆放着深浅各异、形状不同的漂亮褐色玻璃瓶的桌边停住脚步,几个瓶子中盛着果汁冰水,好像准备开一个稀奇古怪的草地游乐会。“但就算孩子长到五岁,他们的思维上仍旧存在盲点。他们有很好的语言技能,却没有一些最基本的概念—”

  “你是说我们不懂性方面的事?”戈克娜道。

  昂德希尔总算有一次觉得尴尬起来。“恐怕我这些话她听得太多了。她的哥哥们经常给她出点子,告诉她我们玩问答游戏时该怎么说。”

  戈克娜拽住他的腿,“坐下,开始玩吧。我想让昂纳白先生看我们是怎么玩的。”“好吧。来玩玩—你妹妹在哪儿?”他的声音一下子严厉起来,大声喊道,“维基!快下来,那东西承不住你。”

  小维多利亚在婴儿的攀爬架上,爬到了天篷下面,爸爸。没事的,反正你在这儿。”

  “不行!赶快下来。”

  小维多利亚开始向下滑,嘴里嘟浓着,但几分钟后高兴兴地向昂纳白显示起自己的玩具屋来。

  他们一个一个向他展示白己的科目。两个最大的参加了一个全国性的广播节目,向少年少L童讲解科学知识。这个节目显然是舍坎纳搞的,昂纳白不知他为什么愿意做这种事。

  伦克纳忍受着这一切,面带微笑,掩饰着自己的真实感受。每一个孩子都很可爱。除了布伦特,每个孩子都比昂纳白认识的其他任何孩子更聪明、更活泼。他不禁想道,现在越可爱,今后就越可怜。等他们长到必须面对外面的世界时,这些孩子该怎么办啊?

  小维多利亚有一座玩具屋,很大,一直伸进外面的藏类植物中。轮到她时,她伸出两只手,拽着昂纳白的前肢,几乎把他硬生生拖到房子出人口那一面。

  “瞧,”她指着玩具屋底层的一个小洞。看上去真像白蚁窝的人口,“我的屋子还有渊数呢,还有一个餐具室,一个饭厅,七间卧室……”客人必须把每个房间一一参观一遍,同时听她详细解说每一件家具。她搬开一堵墙壁,房间里面立即一阵骚动,“我的房子里住着许多小人,瞧这些林妖幼虫。”说实话,维基的房子对这些小东西来说大小正合适,至少在太阳的这个阶段很合适。再过一段时间,它们的中肢就会演变为五彩斑斓的翅膀,成为真正的林妖,这座玩具屋便再也容纳不下它们了。至于现在,它们看维多利亚的昵称上去真像微型蜘蛛人,在里面的房间来回乱跑。

  “它们喜欢我。只要愿意,它们随时可以回树上去。但我在房间里放了些吃的,它们每天都来。”她轻轻拉扯着一个铜制拉手,一块地板像抽屉一样被拉了出来,上面是轻木片做的一个小迷宫,“我还拿它们做实验呢,就像爸爸拿我们做实验一样。我的实验当然简单些。”她的婴儿眼向下望着迷宫,所以没看见昂纳白的表情,“我在这边出口滴几滴蜂蜜,再让它们从那边进来,我给它们计时,看花多长……哟,你迷路了,对吧?你待在这儿已经两个小时了,真抱歉。”她笨拙地把一只进食肢伸进迷宫,把一只林妖幼虫挪出来放在旅类植物旁边,“嘿嘿。”笑得真像舍坎纳,“有些幼虫比其他的笨得多—或许是运气坏得多。我考考你,既然它没从这一头的出口走出来,我怎么计算它在里面多长时间了?”

  “这个……我不知道。”

  她转过头,面对着他,漂亮的大眼睛向上望着他。“妈妈说小弟弟的名字是跟着你起的,也叫伦克纳。”

  “啊,可能吧。”

  “妈妈说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工程师。她说连爸爸那些疯疯癫癫的主意你都能实现。妈妈希望你喜欢我们。”

  小孩子看人跟大人不一样。正面叶着你,直匀匀盯着你。跟小孩子说话的人根本无法假装不知道对方是在跟自己说话。作客期间所有的尴尬、所有的不自在仿佛全聚到了这一刻。“我喜欢你们。”他说。

  小维多利亚继续盯了他一会儿,这才移开视线。“好吧。”两个大人和孩子们一块儿在天篷下吃午饭。雨后云开,渐渐热了起来。按第十九年春天的标准,又是普林塞顿这个地方,这种天气已经算很热的了。孩子们却个个满不在乎。这个陌生人让他们很兴奋—小弟弟的名字就是跟他起的呀。除了维基以外,几个孩子吵吵嚷嚷说个不停。昂纳白作出最大努力,尽量配合他们。

  吃完饭后,孩子们的几位老师上来了。看样子都是这个研究所的学生。这几个孩子没有一个去真正的学校上学。也许这样一来,他们以后的日子会好过些?

  孩子们希望昂纳白留下来看他们上课,但舍坎纳不答应。“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他说。

  这次作客最困难的一段就这样结束了(但愿如此)。两个大人回到研究所一楼昂德希尔凉爽的书房,只有两个最小的婴儿还跟他们在一起。两人聊了一会儿昂纳白的实验室还需要什么设备和人员。虽说舍坎纳不愿直接参与原子能的研究,但他这儿确实有些非常聪明的人才。“我希望你跟我这儿搞理论的谈谈,再见见我们研制那种计算机器的专家。在我看来,只要有了能迅速解开复杂方程的运算手段,你的大多数最困难的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昂德希尔在书桌后的栖架上舒展了一下身体,脸上露出略带椰榆的探询表情,“伦克……如果没有社交活动,我们这儿一天内就能办成不少事儿,比打十几个电话能办成的多得多。我知道,你肯定会喜欢上这个研究所。不是说你能跟这儿的人打成一片,适应这里。我们这儿也有不少技术人员,可搞理论的认为自己能指使他们。而你的层次就不同了。你这种人能指使搞理论的,利用他们的理念,实现你自己的工程目标。”

  伦克纳勉强笑了笑,“你不是说发明即将成为需求之母吗?”

  “嗯,主流肯定是这样。所以我们才需要你这种能把碎片拼合成整个图案的人。下午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那些人,你肯定巴不得利用他们,他们也巴不得利用你……你要是早些时候来就好了。”昂纳白正想编点借口,话才出口便住嘴了。他再也装不下去了。再说,跟舍坎纳说总比直接跟将军说好开口得多。“你自己知道我为什么以前不来,舍克。说实话,要不是史密斯将军给我下了明确明令,这次我也不会来。你知道,只要是她下的命令,我绝没二话可说。但她提出的要求实在太高,要我接受你们的变态行为。这我可做不到。我—你们俩的孩子非常可爱,舍克。可……你们怎么能对他们做出这种事?”

  他以为对方会哈哈大笑,置之不理,或者像史密斯将军那样,只要一批评这个方面,立即面若冰霜,横眉冷对。但昂德希尔只默默地坐在那里,把玩着一套过时的小孩子的积木。书房里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小木块互相碰撞发出的嗒嗒声。“你也认为这些孩子很可爱,很健康?”

  “是的,只是布伦特的反应……有点慢。”

  “你不会认为我把他们当成了实验室的小动物吧?”

  昂纳白回想起小维多利亚和她的玩具屋里的迷宫。不算什么,他在她那个岁数时常用放大镜烧林妖幼虫哩。“嗯,反正你无论什么都要拿来当实验品研究一番。舍克,你就是这种人。我想,你跟其他当父亲的一样爱自己的孩子,所以我才这么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在非正常时期让他们来到这个世上?要是哪个孩子脑子有毛病怎么办?我注意到了,他们没多少同世代的玩伴。其他早产的多半是畸形儿,你找不到哪个正常孩子跟他们一块儿玩,我说得没错吧?”

  从舍坎纳的表情来看,他知道自己的问题正中靶心。“舍克,你那几个不幸的孩子会终生生活在一个把他们看成违背自然规律的犯罪行径的世界上。”

  “这些问题我们正在着手解决,伦克。杰里布跟你说过‘少年科学讲座’的事儿,是吗?”

  “我没大听明白。你是说他和布伦特要上电台节目了?那两个倒有可能冒充正常孩子蒙混过去,可如果时间长了,总会有人猜出来……”

  “那是自然。小维多利亚一心盼着上那个节目,就是因为这个才上不了。我的目的就是要让人们认识到这个问题。说到节目本身,它会介绍各门类的科学知识,但有一个贯穿性的主题,即生化和进化、暗黑期如何影响我们的生活、形成了我们现有的生活方式。另外我还想让听众明白,随着科技进步,过去形成的有关生育时间的社会习俗已经过时了。”

  “你永远别想说服拜黑教会。”

  “没关系,我想说服的是数百万思想开明的普通人,像你伦克纳·昂纳白这样的人。”

  昂纳白想不出该说什么才好。对方实在太能说了,自己不是对手。但昂德希尔怎么就不明白呢?每一个正经社会都有一些大家必须遵守的基本原则,关系到全社会健康生存的原则。不管发生什么变化,想把这些基本原则抛到脑后的任何做法都是只顾自己利益的蠢事。就算是冥顽不灵的群体也需要一个正常、体面的生活周期……沉默,长久的沉默,屋子里只有舍克手里的积木发出的轻响。

  舍坎纳终于道:“伦克,将军非常欣赏你。你是她最敬重的战友。她还是个初出茅庐的中尉、根本看不到什么光明前途的时候,你就善待她,从不歧视她。”

  “她是最优秀的军人。至于出身,错不在她。”

  “……这我承认。但正是因为你一直善待她,她才急于要你认可我们的生活方式,才把你逼得这么苦。她觉得,这么多人中,你最应该理解我和她的做法。”

  “我知道,舍克,但我做不到。我今天的所作所为你也看见了,我已经尽力了,但你的孩子们仍然看穿了我的真实感受。至少小维多利亚看穿了。”

  “嘿嘿,这倒是。她那个名字可不是白起的,小维多利亚跟她妈妈一样聪明绝顶。可是—你说得对,她今后会面对很多难以承受的困难……这么办,伦克,我跟将军好好谈谈,她应该接受现实,学会容忍—哪怕仅仅是容忍你的无法容忍也好。”

  “这个—你这么做我能好过一些。舍克,谢谢你。”

  “与此同时,我们需要你多来这里几次。至于我们怎么招待你,你自己决定。孩子们喜欢见到你,但如果能让你觉得好过些,我可以让他们离你远点。”

  “好吧。我也喜欢他们,只是担心我成不了他们期望看到的人,让他们失望。”

  “哈。那么,让他们自己判断跟你保持什么距离合适吧,把它当作他们的小试验也好。”他笑道,“如果把你看成实验对象,他们的耐心好着呢,态度也灵活得多。”
 楼主| 发表于 2009-6-21 20:35: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
 
  星际长旅开始之前,伊泽尔·文尼对范·特林尼没多大兴趣,也不大熟,只觉得此人性子阴沉,懒懒散散,能力也不强。他跟“某个大人物有关系”,完全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能通过选拔,进人探险队。但在易莫金人的偷袭之后,特林尼充分暴露了他粗鄙、浮夸的性格。有时候伊泽尔也觉得他挺逗,但更多的时间,他只觉得特林尼令人憎恶。两人有百分之六十的轮值时间是重合的。他去哈默菲斯特会遇见特林尼,正跟雷诺特的技术人员一块儿大讲下流笑话;去本尼的酒吧也会遇见他,同样跟一伙易莫金人混在一起,肆无忌惮海阔天空地胡吹乱侃。吉米·迪姆的死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大家早就忘了他也曾是那个阴谋团伙中的一员。青河人和易莫金人处得不错,特林尼那个小圈子里也有不少贸易者。

  这一天,伊泽尔对那个人的憎恶更深了一层,变成了更阴暗的某种东西。这是每兆秒一次的值班管理人员例会,跟平常一样,由托马斯·劳主持。这种会议不完全是为伊泽尔那个所谓的“舰队管理委员会”撑撑门面。很多事都需要双方专业人员全力参与,易莫金人和青河人作为一个整体才能生存下来。当然,大家都明白谁是老板,但劳确实很重视这些会议上提出的建议。里茨尔·布鲁厄尔这一班不当值,所以这次会议不会出现恶毒的不协和音。除了范·特林尼以外,这里的管理人员都是真正干事情的人。

  头一千秒内,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卡尔·奥莫手下的程序员对一批头戴式显示系统作了“净化”处理,现在这批头戴式可以交付青河人使用了。新的人机界面功能很有限,但总比没有强。安妮·雷诺特拿出了经过调整的聚能者勤务表。她的具体安排仍旧保密,但从勤务表上看,特里克西娅可能会不那么紧张,休息时间会稍稍多一些。冈勒·冯提出对轮值班次作一些调整。伊泽尔知道这里面有名堂,她在拿这个跟别人做交易。但劳什么都没说,平静地接受了冯的意见。托马斯·劳肯定知道她和本尼搞的地下经济……但一年又一年,他始终不加理会。而且不断从中获益。像L1这么小、这么封闭的背地,有了自由贸易之后,其运转竟会变得如此高效,这是伊泽尔·文尼从来没有想到的。

  但事实如此。因为地下贸易,营地的生活大为改善。大多数人都有自己心心相印的值班伴侣,许多人房间里都有奇维·利索勒特的小型盆景泡囊。设备和资源的调配顺畅无比,实现了最优化。

  也许这正说明易莫金人原来的调配系统是多么低劣。在内心深处,伊泽尔仍然坚信不疑:托马斯·劳是他所见过的最邪恶的人,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杀人犯,单单为了掩饰自己的谎言便屠杀了一大批人。但他实在太狡猾了,表面上是那么温和。正是因为他的狡猾,托马斯·劳才容忍了这种地下经济,因为它有利于他。

  “好的,我们讨论最后一项。”他朝会议桌边的众人笑道,“和平常一样,最后、也是最有意思、最困难的一项。奇维?”

  奇维·利索勒特轻盈地飘身而起,手在低矮的天花板上轻轻一撑,稳住身体。哈默菲斯特上有重力,但是仅能勉强让盛饮料的泡囊稳定在桌面上。

  “有意思?也许吧。”她做了个鬼脸,“但也够让人恼火的。”奇维打开一个大口袋,掏出一堆头戴式显示系统……全都贴着“允许贸易者使用”的标签,“咱们试试卡尔·奥莫的这些玩具。”她依次把这批系统分发给在座的管理人员,递给伊泽尔时还腼腆地冲他笑了笑。伊泽尔也还了她一个微笑。

  奇维的身高仍旧跟孩子差不多,但长得很结实,已经接近斯特伦曼成年人的平均身高。她再也不是个小丫头了,也不再是开关星点亮期那个孤苦无告、失去母亲的可怜孩子。每过一年,她便实实在在地长大一岁。开关星的亮度降低到一定程度以后,她休眠了一段时间,但伊泽尔仍然能看出她眼角已经出现了细细的鱼尾纹。她现在多大了?比我大。有时候,她仍跟过去一样顽皮,但再也不捉弄伊泽尔了。他知道有关奇维和托马斯·劳的流言是真的。可怜的、该死的奇维!

  奇维·利索勒特已经长大成人。伊泽尔从来没想到她会变得如此精明强干。现在的奇维可以摆弄群山,平衡巨岩。

  她等到大家全都戴上系统,这才开口道:“大家知道,L}点附近的轨道管理由我负责。”会议桌上方突然出现一座庞杂体的立体影像。在伊泽尔一侧,一个小小的哈默菲斯特从庞杂体间突出出来,一艘交通艇正接近高塔,泊靠就位。图像清晰锐利,浮在四壁之内,众人之间。但他抬头看奇维时,庞杂体的图像便有点模糊,说明定位程序无法很好地跟踪他的动作,不能同步保持立体图像的拟真性。很明显,卡尔·奥莫的程序员被迫替换了一批过去的优化程序,但剩下部分仍能保持近于青河标准的技术水准,使图像与每一个头戴式显示系统调协,配合每一个人的动作。

  庞杂体上出现了数十处红点,“这些是恒定推进器的埋设位置。”更多黄点随之出现,“这是传感器网络。”她笑起来,笑声轻快、顽皮,仍旧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奇维,“结合在一起,完全是个像模像样的有限元网络,对不对?确实是这么回事,当然,节点处是真正的机器,不断搜集数据。我和我的人有两个困难,单独看来,每一个都很好解决:我们需要让这个庞杂体稳定在L1周围的轨道上。”庞杂体收缩成为一个标示性的符号,围绕同为符号的L1点勾画着不断变化的利萨如图形。一端是阿拉克尼,标线的另一端是开关星,“我们的位置在这里,以阿拉克尼的蜘蛛人视角观测,我们始终处于太阳边缘。他们还要过许多年才会开发出能够探测到我们的技术……但我们稳定庞杂体还有另一个目标:使哈默菲斯特和我们剩余的水凝冰、气凝雪处于背阴面。”庞杂体的图像又恢复成了刚才的样子,以蓝色和绿色标注出挥发矿。这批宝贵的资源每年都在减少,一部分是人类消费了,另一部分则挥发了,散逸进人太空,“不幸的是,这两个目标有点互相抵触。这堆石头是松的。我们的恒定推进器在旋转它时会造成山体滑坡。”

  “发生地震。”乔新道。

  “对。处于下方的哈默菲斯特随时随地都能感受到震动。如果不是时时监控调整,情况还会糟糕得多。”会议桌上的图像变成钻石一号和钻石二号的交界处。奇维一点图像,一道四十厘米宽的带状区域变成粉红色,“这个地点的变化我们已经快控制不住了。但又不敢过多投入人力资源—”

  范·特林尼一直坐着没吭声,他眯缝着眼睛,带着悻悻然的表情盯着图像。按劳最初的想法,稳定巨岩本来是他的工作,.但处理这个问题时,他一次又一次出乖露丑。特林尼终于发作了。“胡扯。你不是准备消耗一些水凝冰,把它们融化成粘合剂,注人钻石交界处吗?”

  “我们已经这么做了,也起到了一定作用,但……”

  “但你还是拿这些事儿没辙,对不对?”特林尼欠起身来,转向劳,“统领大人,我以前就告诉过你,这方面我才是行家里手。利索勒特知道怎么运行动态程序,工作也够卖力的,谁都比不了一一但她缺乏足够的经验。”足够的经验?需要干多少年才算有利萨如图形:同时在两个互相垂直的方向上作谐振动的点所描出的轨迹形状同两个谐振动的振幅之比、频率之比和周相差有关。“足够的经验”?你觉得呢,老头子?

  但劳只是面带微笑望着特林尼。不管这白痴的胡说八道是多么荒唐,劳总是对他客客气气,请他发表意见。伊泽尔一直怀疑统领是故意这么干的,以此为乐,满足他的虐待狂。

  “唔,也许应该让你负责这项工作,战斗员。但请你想想,这个项目虽然已经取得很大进展,但要完成剩下的部分,至少还要花一个轮值班的三分之一时间。”劳的语气很客气,但特林尼还是发现了其中的挑战味道。伊泽尔发现老家伙冒火了。

  “三分之一?”特林尼道,“哪怕手下全是新手,我也能在五分之一班的时间内完成这个项目。恒定推进器的埋设位置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引导网络。引导网络过硬,项目才能成功。利索勒特小姐用了许多定位器,却并不了解这些定位器的特点和功能。”

  “请解释一下。”安妮·雷诺特道,“这个项目中我们同时使用了青河和易莫金定位器。但定位器就是定位器,还有什么特别功能?”定位器是一种最简单、最基本的工具,各技术文明都有。这种小装置彼此之间不断发送、接收脉冲码,利用发送接收的时间和分布算法确定各装置的精确方位。庞杂体中的定位器数以千计,形成了一个定位格栅。这些定位器合在一起,组成一个底层网络,提供恒定推进器和松散山体的方向、位置、相对速度等基本信息。

  “不完全是这样。”特林尼自鸣得意地笑了,“我们的定位器可以和你们的混用,不会冲突,但代价是降低它们本身的功能。我让你瞧瞧它们的样子。”老家伙摆弄着他的掌垫,“利索勒特小姐,这些界面简直不是个东西,没法弄。”

  “我来。”劳抬头对着空中道,“这就是我们所用的两种定位器。”

  庞杂体的图像消失了,会议桌面上出现了两件真空式电子装置。这种手法伊泽尔见识过许多次,但无论次数多少,还是很难 习惯。只要规定好表达语法,加上事先定义的显示序列,语音控制不算什么难事。但劳刚才做的却比任何青河界面精妙得多。在 哈默菲斯特顶楼的某个地方,一个或多个聚能奴隶正凝神倾听着这里所说的每一个字,再把劳的话放在这个语境中,判断他的要求,并将其转发至舰队自动化系统或其他聚能专家。结果就是,劳话音刚落,他需要的图像便出现在这里,速度之快,仿佛舰队的全部数据库都储存在他的头脑中一样,心念一动,资料立即调出。

  范·特林尼显然完全没有领会其中的魔力。“就是它们。”他朝定位器倾过身子,“只不过,这东西比真正的定位器大得多。”

  奇维:“我不懂你的意思。定位器当然要配上动力包、感应探针等附属元器件。”

  特林尼望着她,满面笑容,胜利的喜悦满溢出来。“你当然只能这么想—也许开关星能把什么玩意儿全烤焦的时候,确实需要配上那些附属元器件。但现在—”他靠得更近了,手指消失在那件装置中,“统领大人,你能显示定位器内核吗?”

  劳点点头,“可以。”青河定位器的图像开始分解,元器件一层层剥离,最后只剩下一个小黑点,直径不足一毫米。

  紧挨着托马斯·劳的伊泽尔只觉得对方突然变得聚精会神起来。骤然间,劳对特林尼的话大感兴趣,到了全神贯注的地步。但这种情绪变化转瞬即逝,伊泽尔甚至说不准对方情绪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变化。“哟,真小呀,咱们好好看看。

  细若微尘的图像立即放大,变成直径一米,高度接近四十厘米。各人的头戴式显示系统自动作出相应调整,重新绘制出图像和阴影。

  “谢谢。”特林尼站起身来,飘到外表像个透镜的图像上方,“这就是青河定位器的基本核心,当然,外面通常有些起保护作用的包裹层。但是请看,只要在相对良性的环境中—包括外面见不到光的背阴处—这种定位器具有相当高的自足性。”

  “自携动力?”雷诺特问。

  特林尼盛气凌人地一挥手,“每秒发送十来次微波脉冲,具体细节我也不清楚,但我见过一些密集使用这种定位器的项目。我相信,充分发挥其功能以后,我们会获得更精密的控制能力。至于传感器,这些东西本身就可以起到传感器的作用,它们内置了一些最基本的感应功能:温度、亮度、声频。”

  乔新:“那,这些事奇维和其他人怎么不知道?”

  伊泽尔能看出这样下去会推导出什么结论,但他却束手无策,毫无办法。

  特林尼宽宏大量地耸了耸肩。此人到现在还不明白,为了跟奇维争个高低,他干出了什么事。“我早就说过:奇维·林·利索勒特还年轻,没什么经验。大多数项目,用粗糙的定位器也行。再说,定位器的这种高端特性更多用于军事方面。我敢说句大话:她读的那些教程在这方面肯定故意含糊其辞。而我,既是工程师,又是战斗员。一般人不知道定位器可以构成一种极佳的监视系统,但我知道。”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劳若有所思,“定位器和附属的感应器是任何安全系统的核心部件。”而这些细若纤尘的东西早已内置了独立的传感器。它们不是某个安全系统的嵌人式组件,它们本身就是一个安全系统。

  “你怎么想,奇维?如果有一大批这种东西,你的工作会不会好办些?”

  “有可能。定位器的这种特性我以前不知道,我没想到教程也会隐瞒设备的功能。”她想了想,“是的,如果增加一大批定位器,适当调整其处理功耗,或许能大大减少监控人员。”很好。我要你向特林尼战斗员深人了解这方面的情况,安装一个大型网络。”

  “我希望亲自负责这项工作,统领大人。”特林尼道。

  但劳可不是傻瓜,他摇摇头,“不,你现在的工作是监控全局,这项工作重要得多。对了,我希望你向安妮详尽说明这方面的技术细节。等里茨尔轮值上岗后,他也会很感兴趣的。这些装置可以在保障安全方面发挥出更大作用。”

  就这样,范·特林尼把一套效率更高的镣铐交给了易莫金人。老头子脸上掠过一丝类似懊悔的表情。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伊泽尔尽了最大努力,回避和别人说话,以免控制不住自己,发作起来。以前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如此痛恨一个愚蠢的小丑。范·特林尼不是杀人犯,只是天性冥顽不灵,一举一动都显示出他的愚不可及。但现在,他的愚蠢将一件天大的秘密拱手奉送给青河的敌人。易莫金人本来做梦也想不到这个秘密,连伊泽尔自己都从未听说过。这样一个秘密,别的人宁死也不会透露给托马斯·劳和里茨尔·布鲁厄尔。

  以前他总以为劳留着特林尼只是为了逗笑取乐。现在,伊泽尔明白了。营帐公园那个夜晚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了,从那以后,伊泽尔从未像今天一样,心头涌起冰冷的杀机。如果碰上机会,能让范·特林尼出一次致命事故就好了……

  在食堂吃完饭后,伊泽尔待在自己房间里。他的举动没什么引人注目的。每天这个时候,寻欢作乐的人们挤满了本尼的酒吧。但伊泽尔向来不欣赏青河人这种喜欢扎堆的习俗,哪怕只去酒吧当个听众他也不愿意。再说,需要做的工作太多了,有些工作不涉及跟别人交流。他戴上刚发下来不久的显示系统,开始浏览舰队数据库。从某种意义上说,帕克司令最大的失误是没能及时销毁舰队数据库。每支贸易舰队都有周密的程序,确保在舰队即将落人敌手时彻底销毁本地数据库中至关重要的数据。舰队数据库是无法完全销毁的。数据是分布式的,分散保存在舰队的各艘飞船上。敌人可以从上千处节点截获数据残片,数量多少视当时的调用情况而定。许多独立芯片内—比如那些该死的定位器—也保存着大量维护数据和操作说明。但是,数据库的主体部分仍然可以用一条简短的命令彻底删除。残留部分仍然有一定的价值,但真正至关重要的知识、亿万兆经过实践验证的数据却一去不复返了,最多只留下实例(即体现这些知识的硬件),必须经过无比痛苦的逆工程手段才能捉摸出一点头绪。可不知怎么回事,这一次却没有彻底清空数据,尽管当时已经看得很清楚,发动偷袭的易莫金人必将俘获帕克舰队的所有船只。也许帕克下达了删除命令,但某个脱网的节点却保存了舰队数据库的完整拷贝—这种做法完全背离了一切规定。

  托马斯·劳一眼便发现自己得到了一个何等珍贵的宝藏。安妮·雷诺特手下的奴隶劳工立即动手,以聚能者非人类能及的精确解剖分析舰队数据库。贸易者的一切秘密都会落入他们的掌握,只是个时间问题—但会一拖许多年,因为聚能者不知道从哪里人手。于是,劳命令一批非聚能者浏览数据库,向他汇报数据库的总体情况。伊泽尔已经在这项工作上花了几兆秒了。其间的分寸很难把握:既要拿出一定的成果向劳交差……同时又要巧妙地误导易莫金人的研究,让他们偏离可能立即派得上用场的内容。他知道,只要一不留神,稍有偏差,劳便会察觉他的不合作态度。这个魔鬼非常敏感。伊泽尔不止一次怀疑到底是谁利用了谁。

  可是今天……范·特林尼一句话便向对方泄露了这么多宝贵的秘密。伊泽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浏览数据库,随便写点报告。 至少可以装出工作的样子,免得一时失控,让别人瞧出端倪。他拨弄着和新发下来、经过“净化”的显示系统配套的手动控制器。这东西毕竟还能识别简单指令,配合得还算协调:肉眼应该看到的是自己的舱室,但被系统无缝替换成了数据库的进入层面。转头四下看时,自动化系统追踪他的头部动作,相应调整图像。整个过程还算平顺,文件仿佛是真实存在的实体,飘浮在他的房间里。问题是……他摆弄着控制器,该死的,参数大都锁死了,几乎无法根据自己的需要修改系统。他们把好好的青河系统彻底肢解了,或者换上别的东西,把系统降低到易莫金人的技术水平。这东西比普通墙纸系统强不到哪儿去!

  他伸出手,想把这玩意儿从脸上一把扯下来,砸它个稀巴烂。冷静。他还没从特林尼干的蠢事中镇定下来。说句公道话,这种系统再怎么差,比墙纸总还是要好些。他蓦地想起上次冈勒·冯破口大骂易莫金键盘的事儿,不禁笑了起来。

  那么,今天浏览什么呢?一些对劳来说合情合理、不可能给他提供新启发的东西。啊,对了,特林尼的超级定位器。这方面的信息肯定藏在音兄里,不可能摆在显眼的地方。他开启了几个查询线索,沿用一般人都会用的最显而易见的方式。他现在所见的数据库是当见习生时绝对看不到的。劳手里掌握着顶级口令和通行码。至于他是用什么办法搞到这些东西的,伊泽尔只能凭空想像—而这些想像足以让他晚上做噩梦。伊泽尔现在见到的数据库和当年帕克司令眼中所见完全一样。

  没什么结果,有关定位器只有大家都知道的那些内容。体积微小,这谈不上什么秘密。但哪儿也没有表明它们携带传感器的资料,芯片内置说明里也没有什么特别内容。唔,也就是说,特林尼的意思是,这些文件里有暗藏的后门,即使以舰队司令的权限也看不到?

  伊泽尔一时忘记了胸中翻腾的怒火,他出神地望着排列在身周的数据资料,突然间如释重负。托马斯·劳不可能看出其中的荒谬,除了伊泽尔·文尼,活着的贸易者们没有一个人能看出特林尼的说法是多么荒唐无稽。

  但伊泽尔·文尼不同。他生长在一个有着悠久贸易传统的辉煌家族里,从小就在饭桌边听着大人们闲聊贸易舰队的种种策略。一个舰队司令可以不受任何限制地进出所辖舰队的本地数据库。并不是说有了无限制权限,他就能找到所有隐藏的资料。跟其他事物一样,数据也可能遗失,有的应用程序是数千年流传下来的,连搜索引擎都无法查明跟它相关的所有资料。但是,数据库中不可能存在故意隐匿起来,避开包括舰队司令在内的所有人耳目的秘密。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故意破坏,或者司令本人是临时任命的,并未获得一般司令所有的全权。故意藏匿数据毕竟不会有什么好处,就算一时有利,从长远观点看,终将导致系统无法维护。

  伊泽尔本想放声大笑,但又怕这些被易莫金人做过手脚的头戴式显示系统将他发出的每个声音都传给布鲁厄尔手下那批聚能监控专家。今天总算有了点值得高兴的事。特林尼在跟我们胡吹大气儿!这个老骗子吹过许多牛皮,但在跟托马斯·劳打交道时,他一般来说还是比较谨慎的。等到向雷诺特报告技术细节的时候,特林尼准会在芯片说明里大翻特翻,想找点可以应付的材料……到头来却只能两手空空。伊泽尔一点儿也不同情他。老杂种,活该落个这种下场。
 楼主| 发表于 2009-6-21 20:35: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
 
  星际长旅开始之前,伊泽尔·文尼对范·特林尼没多大兴趣,也不大熟,只觉得此人性子阴沉,懒懒散散,能力也不强。他跟“某个大人物有关系”,完全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能通过选拔,进人探险队。但在易莫金人的偷袭之后,特林尼充分暴露了他粗鄙、浮夸的性格。有时候伊泽尔也觉得他挺逗,但更多的时间,他只觉得特林尼令人憎恶。两人有百分之六十的轮值时间是重合的。他去哈默菲斯特会遇见特林尼,正跟雷诺特的技术人员一块儿大讲下流笑话;去本尼的酒吧也会遇见他,同样跟一伙易莫金人混在一起,肆无忌惮海阔天空地胡吹乱侃。吉米·迪姆的死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大家早就忘了他也曾是那个阴谋团伙中的一员。青河人和易莫金人处得不错,特林尼那个小圈子里也有不少贸易者。

  这一天,伊泽尔对那个人的憎恶更深了一层,变成了更阴暗的某种东西。这是每兆秒一次的值班管理人员例会,跟平常一样,由托马斯·劳主持。这种会议不完全是为伊泽尔那个所谓的“舰队管理委员会”撑撑门面。很多事都需要双方专业人员全力参与,易莫金人和青河人作为一个整体才能生存下来。当然,大家都明白谁是老板,但劳确实很重视这些会议上提出的建议。里茨尔·布鲁厄尔这一班不当值,所以这次会议不会出现恶毒的不协和音。除了范·特林尼以外,这里的管理人员都是真正干事情的人。

  头一千秒内,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卡尔·奥莫手下的程序员对一批头戴式显示系统作了“净化”处理,现在这批头戴式可以交付青河人使用了。新的人机界面功能很有限,但总比没有强。安妮·雷诺特拿出了经过调整的聚能者勤务表。她的具体安排仍旧保密,但从勤务表上看,特里克西娅可能会不那么紧张,休息时间会稍稍多一些。冈勒·冯提出对轮值班次作一些调整。伊泽尔知道这里面有名堂,她在拿这个跟别人做交易。但劳什么都没说,平静地接受了冯的意见。托马斯·劳肯定知道她和本尼搞的地下经济……但一年又一年,他始终不加理会。而且不断从中获益。像L1这么小、这么封闭的背地,有了自由贸易之后,其运转竟会变得如此高效,这是伊泽尔·文尼从来没有想到的。

  但事实如此。因为地下贸易,营地的生活大为改善。大多数人都有自己心心相印的值班伴侣,许多人房间里都有奇维·利索勒特的小型盆景泡囊。设备和资源的调配顺畅无比,实现了最优化。

  也许这正说明易莫金人原来的调配系统是多么低劣。在内心深处,伊泽尔仍然坚信不疑:托马斯·劳是他所见过的最邪恶的人,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杀人犯,单单为了掩饰自己的谎言便屠杀了一大批人。但他实在太狡猾了,表面上是那么温和。正是因为他的狡猾,托马斯·劳才容忍了这种地下经济,因为它有利于他。

  “好的,我们讨论最后一项。”他朝会议桌边的众人笑道,“和平常一样,最后、也是最有意思、最困难的一项。奇维?”

  奇维·利索勒特轻盈地飘身而起,手在低矮的天花板上轻轻一撑,稳住身体。哈默菲斯特上有重力,但是仅能勉强让盛饮料的泡囊稳定在桌面上。

  “有意思?也许吧。”她做了个鬼脸,“但也够让人恼火的。”奇维打开一个大口袋,掏出一堆头戴式显示系统……全都贴着“允许贸易者使用”的标签,“咱们试试卡尔·奥莫的这些玩具。”她依次把这批系统分发给在座的管理人员,递给伊泽尔时还腼腆地冲他笑了笑。伊泽尔也还了她一个微笑。

  奇维的身高仍旧跟孩子差不多,但长得很结实,已经接近斯特伦曼成年人的平均身高。她再也不是个小丫头了,也不再是开关星点亮期那个孤苦无告、失去母亲的可怜孩子。每过一年,她便实实在在地长大一岁。开关星的亮度降低到一定程度以后,她休眠了一段时间,但伊泽尔仍然能看出她眼角已经出现了细细的鱼尾纹。她现在多大了?比我大。有时候,她仍跟过去一样顽皮,但再也不捉弄伊泽尔了。他知道有关奇维和托马斯·劳的流言是真的。可怜的、该死的奇维!

  奇维·利索勒特已经长大成人。伊泽尔从来没想到她会变得如此精明强干。现在的奇维可以摆弄群山,平衡巨岩。

  她等到大家全都戴上系统,这才开口道:“大家知道,L}点附近的轨道管理由我负责。”会议桌上方突然出现一座庞杂体的立体影像。在伊泽尔一侧,一个小小的哈默菲斯特从庞杂体间突出出来,一艘交通艇正接近高塔,泊靠就位。图像清晰锐利,浮在四壁之内,众人之间。但他抬头看奇维时,庞杂体的图像便有点模糊,说明定位程序无法很好地跟踪他的动作,不能同步保持立体图像的拟真性。很明显,卡尔·奥莫的程序员被迫替换了一批过去的优化程序,但剩下部分仍能保持近于青河标准的技术水准,使图像与每一个头戴式显示系统调协,配合每一个人的动作。

  庞杂体上出现了数十处红点,“这些是恒定推进器的埋设位置。”更多黄点随之出现,“这是传感器网络。”她笑起来,笑声轻快、顽皮,仍旧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奇维,“结合在一起,完全是个像模像样的有限元网络,对不对?确实是这么回事,当然,节点处是真正的机器,不断搜集数据。我和我的人有两个困难,单独看来,每一个都很好解决:我们需要让这个庞杂体稳定在L1周围的轨道上。”庞杂体收缩成为一个标示性的符号,围绕同为符号的L1点勾画着不断变化的利萨如图形。一端是阿拉克尼,标线的另一端是开关星,“我们的位置在这里,以阿拉克尼的蜘蛛人视角观测,我们始终处于太阳边缘。他们还要过许多年才会开发出能够探测到我们的技术……但我们稳定庞杂体还有另一个目标:使哈默菲斯特和我们剩余的水凝冰、气凝雪处于背阴面。”庞杂体的图像又恢复成了刚才的样子,以蓝色和绿色标注出挥发矿。这批宝贵的资源每年都在减少,一部分是人类消费了,另一部分则挥发了,散逸进人太空,“不幸的是,这两个目标有点互相抵触。这堆石头是松的。我们的恒定推进器在旋转它时会造成山体滑坡。”

  “发生地震。”乔新道。

  “对。处于下方的哈默菲斯特随时随地都能感受到震动。如果不是时时监控调整,情况还会糟糕得多。”会议桌上的图像变成钻石一号和钻石二号的交界处。奇维一点图像,一道四十厘米宽的带状区域变成粉红色,“这个地点的变化我们已经快控制不住了。但又不敢过多投入人力资源—”

  范·特林尼一直坐着没吭声,他眯缝着眼睛,带着悻悻然的表情盯着图像。按劳最初的想法,稳定巨岩本来是他的工作,.但处理这个问题时,他一次又一次出乖露丑。特林尼终于发作了。“胡扯。你不是准备消耗一些水凝冰,把它们融化成粘合剂,注人钻石交界处吗?”

  “我们已经这么做了,也起到了一定作用,但……”

  “但你还是拿这些事儿没辙,对不对?”特林尼欠起身来,转向劳,“统领大人,我以前就告诉过你,这方面我才是行家里手。利索勒特知道怎么运行动态程序,工作也够卖力的,谁都比不了一一但她缺乏足够的经验。”足够的经验?需要干多少年才算有利萨如图形:同时在两个互相垂直的方向上作谐振动的点所描出的轨迹形状同两个谐振动的振幅之比、频率之比和周相差有关。“足够的经验”?你觉得呢,老头子?

  但劳只是面带微笑望着特林尼。不管这白痴的胡说八道是多么荒唐,劳总是对他客客气气,请他发表意见。伊泽尔一直怀疑统领是故意这么干的,以此为乐,满足他的虐待狂。

  “唔,也许应该让你负责这项工作,战斗员。但请你想想,这个项目虽然已经取得很大进展,但要完成剩下的部分,至少还要花一个轮值班的三分之一时间。”劳的语气很客气,但特林尼还是发现了其中的挑战味道。伊泽尔发现老家伙冒火了。

  “三分之一?”特林尼道,“哪怕手下全是新手,我也能在五分之一班的时间内完成这个项目。恒定推进器的埋设位置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引导网络。引导网络过硬,项目才能成功。利索勒特小姐用了许多定位器,却并不了解这些定位器的特点和功能。”

  “请解释一下。”安妮·雷诺特道,“这个项目中我们同时使用了青河和易莫金定位器。但定位器就是定位器,还有什么特别功能?”定位器是一种最简单、最基本的工具,各技术文明都有。这种小装置彼此之间不断发送、接收脉冲码,利用发送接收的时间和分布算法确定各装置的精确方位。庞杂体中的定位器数以千计,形成了一个定位格栅。这些定位器合在一起,组成一个底层网络,提供恒定推进器和松散山体的方向、位置、相对速度等基本信息。

  “不完全是这样。”特林尼自鸣得意地笑了,“我们的定位器可以和你们的混用,不会冲突,但代价是降低它们本身的功能。我让你瞧瞧它们的样子。”老家伙摆弄着他的掌垫,“利索勒特小姐,这些界面简直不是个东西,没法弄。”

  “我来。”劳抬头对着空中道,“这就是我们所用的两种定位器。”

  庞杂体的图像消失了,会议桌面上出现了两件真空式电子装置。这种手法伊泽尔见识过许多次,但无论次数多少,还是很难 习惯。只要规定好表达语法,加上事先定义的显示序列,语音控制不算什么难事。但劳刚才做的却比任何青河界面精妙得多。在 哈默菲斯特顶楼的某个地方,一个或多个聚能奴隶正凝神倾听着这里所说的每一个字,再把劳的话放在这个语境中,判断他的要求,并将其转发至舰队自动化系统或其他聚能专家。结果就是,劳话音刚落,他需要的图像便出现在这里,速度之快,仿佛舰队的全部数据库都储存在他的头脑中一样,心念一动,资料立即调出。

  范·特林尼显然完全没有领会其中的魔力。“就是它们。”他朝定位器倾过身子,“只不过,这东西比真正的定位器大得多。”

  奇维:“我不懂你的意思。定位器当然要配上动力包、感应探针等附属元器件。”

  特林尼望着她,满面笑容,胜利的喜悦满溢出来。“你当然只能这么想—也许开关星能把什么玩意儿全烤焦的时候,确实需要配上那些附属元器件。但现在—”他靠得更近了,手指消失在那件装置中,“统领大人,你能显示定位器内核吗?”

  劳点点头,“可以。”青河定位器的图像开始分解,元器件一层层剥离,最后只剩下一个小黑点,直径不足一毫米。

  紧挨着托马斯·劳的伊泽尔只觉得对方突然变得聚精会神起来。骤然间,劳对特林尼的话大感兴趣,到了全神贯注的地步。但这种情绪变化转瞬即逝,伊泽尔甚至说不准对方情绪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变化。“哟,真小呀,咱们好好看看。

  细若微尘的图像立即放大,变成直径一米,高度接近四十厘米。各人的头戴式显示系统自动作出相应调整,重新绘制出图像和阴影。

  “谢谢。”特林尼站起身来,飘到外表像个透镜的图像上方,“这就是青河定位器的基本核心,当然,外面通常有些起保护作用的包裹层。但是请看,只要在相对良性的环境中—包括外面见不到光的背阴处—这种定位器具有相当高的自足性。”

  “自携动力?”雷诺特问。

  特林尼盛气凌人地一挥手,“每秒发送十来次微波脉冲,具体细节我也不清楚,但我见过一些密集使用这种定位器的项目。我相信,充分发挥其功能以后,我们会获得更精密的控制能力。至于传感器,这些东西本身就可以起到传感器的作用,它们内置了一些最基本的感应功能:温度、亮度、声频。”

  乔新:“那,这些事奇维和其他人怎么不知道?”

  伊泽尔能看出这样下去会推导出什么结论,但他却束手无策,毫无办法。

  特林尼宽宏大量地耸了耸肩。此人到现在还不明白,为了跟奇维争个高低,他干出了什么事。“我早就说过:奇维·林·利索勒特还年轻,没什么经验。大多数项目,用粗糙的定位器也行。再说,定位器的这种高端特性更多用于军事方面。我敢说句大话:她读的那些教程在这方面肯定故意含糊其辞。而我,既是工程师,又是战斗员。一般人不知道定位器可以构成一种极佳的监视系统,但我知道。”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劳若有所思,“定位器和附属的感应器是任何安全系统的核心部件。”而这些细若纤尘的东西早已内置了独立的传感器。它们不是某个安全系统的嵌人式组件,它们本身就是一个安全系统。

  “你怎么想,奇维?如果有一大批这种东西,你的工作会不会好办些?”

  “有可能。定位器的这种特性我以前不知道,我没想到教程也会隐瞒设备的功能。”她想了想,“是的,如果增加一大批定位器,适当调整其处理功耗,或许能大大减少监控人员。”很好。我要你向特林尼战斗员深人了解这方面的情况,安装一个大型网络。”

  “我希望亲自负责这项工作,统领大人。”特林尼道。

  但劳可不是傻瓜,他摇摇头,“不,你现在的工作是监控全局,这项工作重要得多。对了,我希望你向安妮详尽说明这方面的技术细节。等里茨尔轮值上岗后,他也会很感兴趣的。这些装置可以在保障安全方面发挥出更大作用。”

  就这样,范·特林尼把一套效率更高的镣铐交给了易莫金人。老头子脸上掠过一丝类似懊悔的表情。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伊泽尔尽了最大努力,回避和别人说话,以免控制不住自己,发作起来。以前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如此痛恨一个愚蠢的小丑。范·特林尼不是杀人犯,只是天性冥顽不灵,一举一动都显示出他的愚不可及。但现在,他的愚蠢将一件天大的秘密拱手奉送给青河的敌人。易莫金人本来做梦也想不到这个秘密,连伊泽尔自己都从未听说过。这样一个秘密,别的人宁死也不会透露给托马斯·劳和里茨尔·布鲁厄尔。

  以前他总以为劳留着特林尼只是为了逗笑取乐。现在,伊泽尔明白了。营帐公园那个夜晚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了,从那以后,伊泽尔从未像今天一样,心头涌起冰冷的杀机。如果碰上机会,能让范·特林尼出一次致命事故就好了……

  在食堂吃完饭后,伊泽尔待在自己房间里。他的举动没什么引人注目的。每天这个时候,寻欢作乐的人们挤满了本尼的酒吧。但伊泽尔向来不欣赏青河人这种喜欢扎堆的习俗,哪怕只去酒吧当个听众他也不愿意。再说,需要做的工作太多了,有些工作不涉及跟别人交流。他戴上刚发下来不久的显示系统,开始浏览舰队数据库。从某种意义上说,帕克司令最大的失误是没能及时销毁舰队数据库。每支贸易舰队都有周密的程序,确保在舰队即将落人敌手时彻底销毁本地数据库中至关重要的数据。舰队数据库是无法完全销毁的。数据是分布式的,分散保存在舰队的各艘飞船上。敌人可以从上千处节点截获数据残片,数量多少视当时的调用情况而定。许多独立芯片内—比如那些该死的定位器—也保存着大量维护数据和操作说明。但是,数据库的主体部分仍然可以用一条简短的命令彻底删除。残留部分仍然有一定的价值,但真正至关重要的知识、亿万兆经过实践验证的数据却一去不复返了,最多只留下实例(即体现这些知识的硬件),必须经过无比痛苦的逆工程手段才能捉摸出一点头绪。可不知怎么回事,这一次却没有彻底清空数据,尽管当时已经看得很清楚,发动偷袭的易莫金人必将俘获帕克舰队的所有船只。也许帕克下达了删除命令,但某个脱网的节点却保存了舰队数据库的完整拷贝—这种做法完全背离了一切规定。

  托马斯·劳一眼便发现自己得到了一个何等珍贵的宝藏。安妮·雷诺特手下的奴隶劳工立即动手,以聚能者非人类能及的精确解剖分析舰队数据库。贸易者的一切秘密都会落入他们的掌握,只是个时间问题—但会一拖许多年,因为聚能者不知道从哪里人手。于是,劳命令一批非聚能者浏览数据库,向他汇报数据库的总体情况。伊泽尔已经在这项工作上花了几兆秒了。其间的分寸很难把握:既要拿出一定的成果向劳交差……同时又要巧妙地误导易莫金人的研究,让他们偏离可能立即派得上用场的内容。他知道,只要一不留神,稍有偏差,劳便会察觉他的不合作态度。这个魔鬼非常敏感。伊泽尔不止一次怀疑到底是谁利用了谁。

  可是今天……范·特林尼一句话便向对方泄露了这么多宝贵的秘密。伊泽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浏览数据库,随便写点报告。 至少可以装出工作的样子,免得一时失控,让别人瞧出端倪。他拨弄着和新发下来、经过“净化”的显示系统配套的手动控制器。这东西毕竟还能识别简单指令,配合得还算协调:肉眼应该看到的是自己的舱室,但被系统无缝替换成了数据库的进入层面。转头四下看时,自动化系统追踪他的头部动作,相应调整图像。整个过程还算平顺,文件仿佛是真实存在的实体,飘浮在他的房间里。问题是……他摆弄着控制器,该死的,参数大都锁死了,几乎无法根据自己的需要修改系统。他们把好好的青河系统彻底肢解了,或者换上别的东西,把系统降低到易莫金人的技术水平。这东西比普通墙纸系统强不到哪儿去!

  他伸出手,想把这玩意儿从脸上一把扯下来,砸它个稀巴烂。冷静。他还没从特林尼干的蠢事中镇定下来。说句公道话,这种系统再怎么差,比墙纸总还是要好些。他蓦地想起上次冈勒·冯破口大骂易莫金键盘的事儿,不禁笑了起来。

  那么,今天浏览什么呢?一些对劳来说合情合理、不可能给他提供新启发的东西。啊,对了,特林尼的超级定位器。这方面的信息肯定藏在音兄里,不可能摆在显眼的地方。他开启了几个查询线索,沿用一般人都会用的最显而易见的方式。他现在所见的数据库是当见习生时绝对看不到的。劳手里掌握着顶级口令和通行码。至于他是用什么办法搞到这些东西的,伊泽尔只能凭空想像—而这些想像足以让他晚上做噩梦。伊泽尔现在见到的数据库和当年帕克司令眼中所见完全一样。

  没什么结果,有关定位器只有大家都知道的那些内容。体积微小,这谈不上什么秘密。但哪儿也没有表明它们携带传感器的资料,芯片内置说明里也没有什么特别内容。唔,也就是说,特林尼的意思是,这些文件里有暗藏的后门,即使以舰队司令的权限也看不到?

  伊泽尔一时忘记了胸中翻腾的怒火,他出神地望着排列在身周的数据资料,突然间如释重负。托马斯·劳不可能看出其中的荒谬,除了伊泽尔·文尼,活着的贸易者们没有一个人能看出特林尼的说法是多么荒唐无稽。

  但伊泽尔·文尼不同。他生长在一个有着悠久贸易传统的辉煌家族里,从小就在饭桌边听着大人们闲聊贸易舰队的种种策略。一个舰队司令可以不受任何限制地进出所辖舰队的本地数据库。并不是说有了无限制权限,他就能找到所有隐藏的资料。跟其他事物一样,数据也可能遗失,有的应用程序是数千年流传下来的,连搜索引擎都无法查明跟它相关的所有资料。但是,数据库中不可能存在故意隐匿起来,避开包括舰队司令在内的所有人耳目的秘密。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故意破坏,或者司令本人是临时任命的,并未获得一般司令所有的全权。故意藏匿数据毕竟不会有什么好处,就算一时有利,从长远观点看,终将导致系统无法维护。

  伊泽尔本想放声大笑,但又怕这些被易莫金人做过手脚的头戴式显示系统将他发出的每个声音都传给布鲁厄尔手下那批聚能监控专家。今天总算有了点值得高兴的事。特林尼在跟我们胡吹大气儿!这个老骗子吹过许多牛皮,但在跟托马斯·劳打交道时,他一般来说还是比较谨慎的。等到向雷诺特报告技术细节的时候,特林尼准会在芯片说明里大翻特翻,想找点可以应付的材料……到头来却只能两手空空。伊泽尔一点儿也不同情他。老杂种,活该落个这种下场。
 楼主| 发表于 2009-6-21 20:36: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章
 
  范跟在特鲁德·西利潘的身后,走上哈默菲斯特中塔,向顶楼走去。他和易莫金人厮混了多少兆秒,从很大程度上说,为的就是这一刻:找个借口深人聚能体系,看看这个体系的内部运作—外人看到的只是聚能体系得出的成果。他本来早就有机会上这儿来。说实话,西利潘不止一次提出带他上来瞧瞧。一块儿值过几班之后,他早已和易莫金人打成了一片。范总是对聚能发表一些不着边际的评论,还拿出数额相当大的兑换券跟西利潘和乔新打赌。这样一来,他们少不得要让他开开眼界。但在此之前,时机还不成熟,范的伪装还不够完善。别自己糊弄自己了,把定位器的事儿捅给托马斯·劳以后,‘你的处境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危险。

  “好了,你总算可以看到内幕了,老范。看完之后,你的不少怪论可就得拉倒了。”西利潘笑得合不拢嘴,他显然同样一直期待着这一刻。

  他们向上飘去,飘过一排排纵横交错、不断分枝的狭窄雨道。这地方又挤又乱,活像个大杂院。

  范赶上一步,与滑行的西利潘肩并肩。“有什么稀奇的?你们易莫金人不就是把人变成了自动装置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算聚能者,一秒钟内也算不了几次加减乘除。真正的机器比他们快几万亿倍。有了聚能者,你们就能吃吃喝喝,指使他们干这干那,好像占了多大便宜似的。其实呀,这是从人类能读会写以来发明 的最慢、最烂的自动装置。”

  “得了,得了。这话你说了好几年了。可你照样错到了姥姥家。” 他伸出脚,鞋尖钩住一个驻足点,“进了协同工作大厅,你声音小点,懂吗?”他们面前是一扇真正的门,跟下面那些只能供人爬进爬出的小舱门不一样。西利潘一扬手,门开了,两人飘了进去。范的第一印象是里面竟然挤了这么多人,一股浓重的人体气味扑面而来。

  “臭烘烘的,对吗?但个个身体健康—有我盯着呢。”西利潘的语气里透着搞技术的人特有的职业自豪感。

  一排又一排微重力座椅,密密麻麻塞在一个蜂窝状开放式框架中,框架是立体式的,充斥在房间中,重力稍大的地方绝不可能存在这种形式的空间结构。大多数座椅上都有人,有男有女,年龄各异,穿着灰罩袍。多数人用的是未经改造的青河原装头戴式系统。这里面的情景出乎范的意料。“我还以为他们都是单独隔离起来的呢。”住在极小的房间里。伊泽尔·文尼在酒吧里不止一次近乎声泪俱下地描述过那种小房间。

  “有些人要隔离,看他们从事哪方面的工作而定。”他指指房间里的两个医院杂役打扮的看护,“这么搞便宜得多。只消两个人,应付递送便壶的事儿尽够了,一般斗殴也处理得下来。”

  “斗殴?”

  “专业领域里的意见不统一。”西利潘嘿嘿乐了,“应该说心情焦躁才对。只要不破坏蚀脑菌的平衡,没什么关系。”

  两人取一条对角线,在密集的框架中向斜上方飘行。有些头戴式系统闪烁间变成了透明状态,范能看见聚能者的眼睛。眼球在移动,但好像没人注意到他和西利潘。他们眼中所见的是头戴式系统呈现的另一个现实。房间里一片嘟嘟浓哦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聚能者的声音合在一起,汇成一片低低的嗡嗡声。说话的人相当多,短促地蹦出几个字词,是尼瑟语,但范一点儿也听不懂。这些不知其意的声音汇合在一起,仿佛是合奏催眠曲。

  聚能者们无休无止地敲击着协同工作键盘。西利潘自豪地指点着他们的手,“看,患关节损伤的还不到五分之一。我们损失不起人。人力资源本来就严重不足,雷诺特又无法百分之百控制住蚀脑菌。但将近一年来,几乎没有出现单纯因为医疗不当造成的死亡事件—按说这种事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只有一个聚能者,才做过卫生检查,也不知怎么搞的,竟然来了个结肠穿孔。按他搞的专业,他有个独立隔间。表现突然大失水准,但我们没发现出状况了,直到臭气熏天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就是说,那个奴隶劳工从里到外一步步坏死,但他的头脑被迫专注于他的项目,无法诉说身体感受到的痛苦,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别人也就没有注意到。特鲁德·西利潘在意的只是整体水平。

  他们飘到最顶端,回头俯瞰塞满框架不断低语的聚能者。“有一个方面你说对了,战斗员特林尼先生。如果这些人做的只是简单算术,或者排列资料,这个体系就是彻头彻尾的大笑话。那种工作,小小一个指环上的最小的处理器都比任何人快几十亿倍。我们的聚能者干的完全不是那种活儿。听见他们的交谈吗?”

  “听见了,可那些话根本没有意义呀。”

  “这是他们之间的行话。只要把一批聚能者合成一组,他们很快就会发展出一套自己的行话。最重要的是,他们不是底层运算机器的替代品。他们在使用我们的电脑资源。你懂吗,对我们易莫金人来说,·聚能者是软件之上的另一个系统层面。他们会发挥出人类的智力,同时能像机器一样持久、耐心地处理问题。也正是因为这一点,非聚能专家才至关重要,尤其是干我这一行的。如果没有正常专家,聚能体系就没用了。聚能者必须由正常人引导, 只有正常人才能协调平衡硬件、软件和聚能之间的关系。只要这三者的关系处理得当,结合在一起,那可真是威力无穷啊。你们青河人永远不可能具备这种力量。”

  不用他说,范早就明白了这一点,只不过故作愚顽,一口否认,诱使特鲁德·西利潘这样的易莫金人进一步详加解释,透露更多细节。“嗯,这一组现在在干什么?”

  “咱们瞧瞧。”他示意范戴上他的头戴式系统,“啊,看见了吗?我们把他们又分成了三组,最上面这三个处理的是不需要什么智力的问题,这种聚能者很容易重新定向,重新分配工作。用来处理日常工作顺手极了,比如把查询转交给适当的部门之类杂事。中间这三个是编程的。你这个战斗程序规划员应该对这个最感兴趣。”他弹出几份关联图表,全是不明其意的吃语,代码数量巨大,却看不出什么递进关系,代码之间好像没有任何联系,“这是经过重写的青河武器寻的代码。”

  “都是什么玩意儿。这么乱,叫我怎么维护?”

  “说得对,你不可能维护它。但我们的编程主任却有这个本事,比如丽塔·廖,前提条件是她手下有一批聚能程序员。这会儿她正让那些人调整、优化这些代码呢。他们能做的,普通人其实也能做到,只是不能像他们一样无休无止地高度集中注意力。在适当的软件开发工具的帮助下,聚能者搞出来的代码只有你们过去代码的一半,配合相同的硬件,其运行速度是过去的五倍。他们还从你们的代码中找出了几百个错误。”

  有一会儿工夫,范什么话都没说,只浏览着那批错综复杂的关联图表。武器相关程序是范浸淫多年的领域。错误肯定是有的,任何大型系统都少不了错误,但武器相关程序是数千年反复锤炼的精品啊,多少代人不断努力,优化它,为它除错……他清空自己的系统显示,望着下面一排排一列列奴隶劳工。付出的代价是多么可怕……但得到的成果却是多么奇妙。

  西利潘乐开了花。“你瞒不了我,特林尼。我看得出来,你服气了。”

  “嗯,这个嘛,真要管用的话,我就服气。对了,那第三组在干什么?

  西利潘已经朝门口飘去,“哦,他们呀。”他满不在乎地朝右手边的聚能者摆摆手,“是雷诺特搞的项目。我们正在清理你们舰队程序的主体,看有没有后门什么的。”

  每一个稍稍有点多疑的系统管理者都会干这种蠢事,到头来总是一场空。可见识过聚能者的能耐后……范突然觉得不踏实起来。他们需要多久才能发现我许久以前埋设的后门?我还剩下多长时间?

  两人离开协同工作大厅,沿路返回,在中塔里向下滑行。“现在你懂了吧,范。你,还有其他所有青河人,从生到死都有一个误区,相当于蒙上了眼睛。你们简单地认定有些事是办不到的。你们的书里净是这种陈辞滥调:‘垃圾输人只能得到垃圾输出’,‘自动化系统的缺陷就是它只能严格按你的要求办,不可能超越你的要求’,‘自动化系统永远不可能具备真正的创造性’……几千年了,人类一直抱着这种老观点不放。但我们易莫金人已经证明,这一套是错误的!有了聚能者,我大可以模糊输人,得到的却是正确的解答。我可以用自然语言提出查询,聚能者给我的答案既具备机器的精确,又有人类的智力!

  他们的下滑速度飞快,每秒好几米。这会儿上行的人不多。两人已经可以清楚地看见塔底的亮光了。范说:“好吧,就算这样,聚能者还是谈不上有多大创造性。”这是特鲁德最喜欢发表高见的话题之一。“只能这么说,范,创造性的表现形式多种多样,你不可能指望他们发挥出一切形式的创造性。我刚才说过,聚能者离不开丽塔和我这种管理人员,还有我们之上的统领阶层。再说说那些真正具有高超创造性的人吧,比如你们历史书上记载的艺术家。按通常的标准,那些人大多是自私自利的混帐东西,一门心思盯着一个领域,在这个领域里绞尽脑汁,其他什么都顾不上了。一个有理智的正常人不可能抛开朋友家庭,抛开一切,只顾自己的那点事。当然,那批艺术家付出了这种代价,最后也许能创造出别人完全想像不到的成果。你明白吗,从这个角度看,人类社会其实早就有聚能这种事了,是我们人类文明的一个组成部分。聚能是一种牺牲,我们易莫金人只不过让这种牺牲系统化了,让全社会都可以从中获益。”

  西利潘伸出双手,在两边墙壁上轻轻一撑,放慢下滑速度。范也随即减速。

  “你跟安妮·雷诺特约好什么时候见面?”

  “一千秒后。”

  “时间不多了,我就长话短说吧。不能让老板等得不耐烦呀。”他呵呵笑了。西利潘似乎特别瞧不起安妮·雷诺特,好像觉得那个女人没什么真本事似的。真要那样就好了,范的许多事会容易得多……

  两人穿过一扇压力门,里面大概是个医疗舱。有几具冷冻箱,像临时性治疗器具。各种设备后面还有一扇门,上面贴着统领封条。特鲁德紧张地朝那个方向望了一眼。

  “这里就是中枢,范,聚能体系真正的魔力所在。”他拉着范穿过房间,远远避开那扇一半隐藏在角落里的门。一个技术员正在一具毫无生气的聚能者身体上埋头工作,把他的头放进占据房间显要位置的一台球状设备中。房间里有好几台这种设备,估计是诊断成像仪。易莫金设备本来就笨重,这几台的样子更不敢恭维。

  “基本原理你都明白,对吗,范?”

  “当然。”吉米事件之后的第一班,他们便向他详细解说过蚀脑菌的原理。“你们弄了一批特别的病毒,蚀脑菌,把我们全部感染了。”

  “对,对,但那次是打仗,军事行动。一般情况下,蚀脑菌并不穿透大脑中的血屏。但只要它透进去了……你知道神经胶原细胞吗?大脑中这种细胞的数量比神经细胞还多。蚀脑菌就是以这种细胞为培养基,把它们几乎全部感染了。经过四夭左右—”

  “—你就有了一个聚能者?”

  “不,没那么简单。只能算制造聚能者的原材料。你们青河人有许多便到此为止—没有被聚能,完全健康,只不过大脑永久J性地被蚀脑菌感染了。在这种情况下,每一个神经细胞旁边都有被感染的胶原细胞。每一个受感染的细胞都可以分泌出好几种神经刺激素,影响神经细胞。就说这个家伙吧—”他朝那个正在处理昏睡聚能者的技术员道,“比尔,这个是怎么回事?”

  比尔·弗恩耸耸肩,“一直在反抗聚能,艾尔只好让他昏过去。不可能是蚀脑菌失控。但雷诺特要求重调他的五项基本参数,按序列……”

  两个人讨论起来,满口术语。范瞅了瞅那个聚能者,小心地装出没多大兴趣的样子。埃吉尔·曼里。星际旅行开始前,埃吉尔是战斗员中最糊涂的一个。但现在……现在他也许成了一名优秀的分析员,从前的他绝无可能达到这种水平。

  特鲁德冲弗恩点点头,“嗯,我看不出调整基本五项有什么好处。不过人家是老板,她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你说对吧?”他对弗恩笑道,“哎,这个让我来,行吗?想让范瞧瞧。”

  “行啊,签字就行。”弗恩让开了,看来他对这项工作没多大兴趣。西利潘飘到灰色的球状设备旁坐下。范注意到这台设备有许多独立动力线缆,每根约一厘米宽。

  “是成像仪吗?样子真落伍。”

  “哈,才不呢。来,帮我一把,把那家伙的脑袋放稳当,别让他碰着侧边……”警铃大作,“你竟然还戴着指环。看在老天份上,快摘下来,交给比尔保管。要站错了地方的话,这玩意儿的磁场非把你那根手指头扯下来不可。”

  虽然是低重力环境,但摆弄昏睡状态的埃吉尔仍旧不容易。设备不够大,只能勉强把他塞进去,庞杂体上的重力又太小,“患者”的脑袋晃来晃去,好不容易才在设备的一个洞口放稳当。

  特鲁德退后一点,欣赏着自己的成果,笑道:“妥了。范,老朋友,马上就让你开开眼界,看个究竟。”他发出几条指令,一幅医学诊断图立即浮现在空中,估计是埃吉尔脑袋内部的图像。一般的解剖图范也能看个大致明白,却从来没见过这种图像,“你问这是不是成像仪。算是吧,标准的磁核共振成像,老早以前就有了。原始了点,但有这个就足够了。我们所谓的基本五项调协在这儿。”一个指针标示出大脑表面一段复杂的曲面。

  “蚀脑菌远远不止是神经病学里的某种疑难杂症,请看它真正的妙处所在。”三维立体图像上出现了一大批小小的光点。各种颜色都有,主要是粉红色。成团成串,许多光点的闪烁明显与另一部分光点互相呼应,“你看到的是受了感染的神经胶原细胞。另外一些胶原细胞也受过感染,但那些跟聚能没关系。有关系的都在这)L标示出来了。”

  “那些颜色代表什么?”

  “它们分泌出不同的神经刺激素,所以标成不同颜色……看我是怎么做的……”又是几道指令,范头一次看到了这台聚能球体的使用手册,“……我要改变这条线附近的蚀脑菌释放的神经刺激素,同时改变其分泌刺激素的强度。”他的一个小小的指示箭头沿着一道加亮标明的线来回移动。特鲁德对范笑道,“所以说,聚能球体不只是一台成像仪。你看,蚀脑菌含有特定的顺磁体、抗磁体蛋白,这些蛋白质可以感受磁场的变化,进而促使蚀脑菌分泌出某种特定的神经刺激素。你们青河人和其他人全都把磁核成像当成一种被动的观测工具,我们易莫金人却能用同样的工具去主动改变我们的蚀脑菌。”他敲击着键盘,范听到吱吱一声轻响,超导线缆张开了。埃吉尔抽搐了几下。特鲁德伸手按住他,“该死的,这么动来动去,我没法达到毫米级清晰度。”

  “我没看到大脑图像上有什么变化。”

  “当然看不到,除非我把聚能球体从主动模式改到被动观测模式。不可能一边修改,一边观测。”他停下来,对照一步步说明的操作手册逐项检查,“差不多了·,·…成了!好,咱们来瞧瞧变化。”图像刷新。现在的光点大都变成了蓝色,闪动得很厉害,“几秒钟后才能渗进去。”特鲁德两眼不离图像,嘴里继续道,“瞧见没,范,我干这个很在行。按照你们的文化,我这份工作不知该算什么。有点像程序员,却不写代码;有点像个神经病理学家,但却不只是搞搞理论,我能拿出实实在在的成果来。我觉得我最像你们的硬件技术员,全靠我,硬件才能运转。当然,最后出名得好处的都是上头各个层面的人,轮不到我们搞底层技术的。”

  特鲁德皱起眉头,“……嗯,不对呀?哎哟。”他转头望着在房间另一边工作的技术员,“比尔,这家伙的生物碱比率还是偏低。”

  “没忘记关闭磁场吧?”

  “当然没忘。基本五项这会儿应该调好了。”

  比尔人没过来,但显然也在自己的头戴式里调出了患者的脑部模型。那条线上仍然是一串杂乱的蓝光,跳动不已。特鲁德道:“只有一点收尾工作没做好,我一时想不明白是什么问题。你能接过去吗?”他一抬大拇指,朝范晃了晃,意思是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比尔怀疑地说:“你签了字了?”

  “签了签了。替我做完就行。”

  “好吧。”

  “多谢。”西利潘示意范从磁核成像仪旁退后。大脑图像消失了,“都是那个雷诺特干的好事。她交办的活儿是最难弄的,完全不能按照规矩来。你要是严格照章操作,不仅办不好,还会搞出一大堆麻烦。”

  范跟着他来到门口,走下一条在钻石一号凿出来的雨道。墙壁上是镶嵌图案。许久以前的那次“欢迎宴会”上,范就觉得这种万分精细的图案真是不可思议。并非所有聚能者都是从事高级研究的技术专家,比如这里的十几个奴隶画家。这些人分成几个小组,趴在墙面上,戴着放大镜,手里的工具只有针尖大小。范几班以前来过这儿,当时这幅图还只有个大概轮廓,一座山,好像有支军队,正朝着一个模模糊糊看不出名堂的目的地前进。其实就连这些都是瞎猜的,因为好歹还有个画名:征服弗伦克怪兽。而现在,图案已经接近完成。画的是一批英勇战士,甲宵堂皇,鲜明耀眼。他们的对手是一头怪物。怪物塑造得没什么出奇的地方,不过是尖牙利爪,能把人撕得粉碎的老套把戏。易莫金人把征服弗伦克的事吹上了天,可他们的怪物对手是不是真那么吓人,范心里是很怀疑的。他放慢脚步,西利潘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完全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真的欣赏这些作品。

  “雕刻工每兆秒只能完成五十厘米。但看到这些历史题材的艺术品,真是让人热血沸腾呀。”

  热血沸腾?“雷诺特想让这儿更漂亮些?”范随口问道。“哼,雷诺特才不管呢。这是布鲁厄尔统领的命令—提出建议的人是我。”

  “但这儿不是雷诺特管吗?我还以为统领在自己的地盘里至高无上,不会允许其他统领干涉呢。”以前的各个班次中,范很少接触雷诺特,只在劳参加的管理会议上见过她当众让布鲁厄尔下不来台。

  特鲁德好几秒钟没说话,脸皱了起来,露出满脸笑意,一副蠢相。在本尼酒吧喝酒时他多次见过对方这种表情。但这一次,笑意突然间化为放声大笑。“统领?安妮·雷诺特?老范呀老范,瞧你见识聚能威力的模样已经够让我开心的了,可现在—哎哟,真是笑死我了。”他继续向前滑行,一路笑个不住,直到发现范的满面慑怒,“对不起,范。你们买卖人很多方面非常机灵,可一说到文化根子上,你们简直跟孩子似的……反正上头连聚能中心都同意让你参观,估计再跟你说点别的也没关系。不,安妮·雷诺特不是统领。当然,她过去很可能是个大人物。但现在,雷诺特只不过是个聚能者而已。”

  范脸上的怒气化为一脸惊愕……确实是他的真实感受。“可……她管那么多事呀。不是还能给你下命令吗?”

  西利潘耸耸肩,笑容变得有点酸溜溜的。“是啊,她给我下命令。这种事很少见,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我倒宁愿布鲁厄尔统领或是卡尔·奥莫干活,只不过他们的活儿太……烫手了。”声音变得紧张兮兮的,低了下去。

  范接过话头,“我想我明白了。”他撒谎道,“如果某个专业技术人员被聚能了,他就被钉死在他的专业上。以前的专业是艺术,就成了个只懂镶嵌画的雕刻工;以前是物理学家,就成了亨特·温那样的。如果聚能前是搞管理的,唔,这个,就会变成一个了不得的管理大师。”特鲁德摇摇头,“没那么简单。告诉你,技术专家很容易接受聚能。即使是你们青河人,我们的成功率都达到了百分之七十。但跟人有关的技能,比如咨询、政治、人事管理,一般来说根本没办法聚能。你现在已经见过不少聚能者了,这些人有个共同点:完全直来直去。要让他们推测正常人脑子里那些弯弯绕的念头,连一块石头也比他们强。就连翻译这种工作都很难聚能,我们真是撞上了大运,才成功地弄出了那么多聚能译员。以前从来没有同时使用过这么多译员。

  “不,像安妮·雷诺特那样的人是非常、非常罕见的。小道消息说,她原来是瑟维勒派系里的高阶层统领。那一派的大多数人不是被杀,就是被洗脑了。但据说她把劳那一派彻底惹火了。他们纯粹为了开心取乐才把她聚能了。估计原来打算拿她当性奴隶。结果却出乎所有人意料。我猜,她本来就是个偏执狂,没什么其他爱好,所以才会发生这种百年难遇的事儿:她的管理才能居然挺过了聚能,保存下来了,连某些人际关系方面的技能都留下了。”

  雨道快到头了。范已经看到了另一端没有装饰的舱门反射的亮光。特鲁德停住脚步,转身面对范。“她是个怪物,但也是劳统领最宝贵的财产。可以这么说,有了她,他的手长了一倍……”他做了个鬼脸,“但跟你说句老实话,就算这样,听她的吩咐还是让人不好受。就我看,我觉得统领高估了她的价值。她是个了不起的怪物,但又怎样?只要狗能写诗,大家就觉得它了不起,哪怕它写的是狗屁不通的打油诗。”

  “看来你一点儿也不在乎她知不知道你的想法。”

  听了这话,特鲁德再一次露出了笑容。“当然不在乎。这也算是替她干活的一点好处吧。只要是跟我的工作有直接关系的事,你简直别想骗\1她的眼睛。但只要跟工作无关—她跟其他聚能者没什么两样。嘿,我还跟她耍过一点儿小把戏—”他突然住嘴了,“算了,不说这个了。只管把劳统领吩咐你告诉她的事告诉她,就行了,不会有什么事。”他挤挤眼睛,沿路返回,跟雷诺特的办公室正好相反。“好好瞧瞧她,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如果范早一点得知安妮·雷诺特的情况,也许他会把定位器的事推迟一段时间。但现在,坐在雷诺特的办公室里,范没多少选择余地。不过,能主动出击的感觉也挺好。自从吉米死后,范的一举一动无不经过深思熟虑—真太他妈小心了。

  一开始,这女人根本没注意到范。范没等邀请,径直在她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四周打量着这个房间。跟劳的办公室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四壁是光秃秃的金刚石,毫无装饰。没有图画,甚至没有易莫金人当作艺术品的那种讨厌玩意儿。除网络设备之外,雷诺特的办公桌上只有几个没盛东西的储物盒。

  雷诺特自己呢,范专注地观察着她的面部表情,以前他从来不敢这样做。他和雷诺特交往的时间一共有大约二十千秒,都是开会,雷诺特远远坐在会议桌另一端。这女人的穿着打扮一直很简单,除一条掖进衬衣里的项链之外,全身上下没有一件首饰。再加上红发、苍白的肤色,看上去简直像里茨尔·布鲁厄尔的亲姐妹。这些体貌特征在人类活动空间的这一区很少见到,有也是身体畸变的结果。安妮看上去大约三十来岁,如果医疗手段较好,也可能是两三百岁。如果欣赏者本人头脑不大健全、有点变态的话,他或许会觉得安妮很可爱,长得挺好。这么说,你过去也是统领阶层的一员。

  雷诺特视线一动,凌厉的眼光射向特林尼。“你是来汇报那批定位器的技术细节的,说吧。”

  范点点头。感觉有点奇怪:她的目光避开了他的眼睛,只盯着他的嘴唇、喉咙,偶尔才与他的视线相对。目光中没有感情,没有交流,但范只觉得心里发冷,觉得她仿佛看穿了自己的所有花招。

  “说说它们的标准感应中枢。”

  他叽哩咕噜说了几句,然后说自己其实不了解具体细节。

  雷诺特好像并不生气,提问的语气和刚才相比毫无变化,平静、镇定、稍带轻蔑。“光凭这些情况无法开展工作,我需要技术手册。”

  “当然,我来这儿就是想告诉你这个。定位器芯片上储存了全套技术手册,加了密,埋设在底层,一般技术人员没有进入权限。”

  又一次长长的瞪视。和上一次一样,避免和他四目相对。“我们看过,没发现手册。”

  最危险的部分来了。说出下面的情况以后,劳和布鲁厄尔肯定会再一次认真审视他,极力揣测隐藏在小丑外表之下的范·特林尼到底是什么人—而这是他所能想像的最好的结果。至于另外的可能……如果他们意识到他所汇报的是最高级别战斗员都不可能知晓的青河底层绝密,他就有大麻烦了。范一指雷诺特桌上的头戴式系统,“戴上就知道了。”

  雷诺特对他的无礼态度毫不在意,戴上系统,接受双人交感图像。范开始了。“密码是什么来着?好久以前的事了,不知—”单凭他的身体信号就能打开完整版本的技术手册,但他没这么做,而是多次输入错误的密码,每一次报错都装出焦躁不安、大发脾气的样子。任何普通人,哪怕是托马斯·劳,都会等得不耐烦,或是被范的笨拙逗得放声大笑。

  雷诺特什么都没说,静静地坐等。等了一会儿,她蓦地开口,道:“我没这份耐心。请不要假装无能了。”

  她看透了我。自从他来到特莱兰,从来没有一个人识破他的伪装。范本来希望自己还能有点缓冲时间,他们开始启用新的定位器后,他还有时间替自己重新发明一套伪装。真该死。但就在这时,他想起了西利潘的话。安妮看透了他的某些小把戏,但极有可能只得出一个结论:特林尼不太情愿向她透露这个秘密。

  “对不起。”范嘟嚷一句,输入正确的密码。

  舰队数据库芯片文件部分传回一个简简单单的认可信号,两人之间出现了银色的图像符号:暗藏的目录、元器件说明。

  “有这些尽够了。”雷诺特道。她动了动控制器,办公室骤然间无影无踪。两人置身于一排排文件之中,面对定位器资料。

  “跟你说的一样。温度、亮度、声频……功能很多。比你在会议上说的精巧得多。”

  “我说过这东西很好用,剩下的只不过是细节而已。”

  雷诺特迅速审查各项功能,语气几乎有点兴奋了。这些定位器比易莫金人的相应产品高明得太多了。“不带任何附加元器件的定位器,感应功能很强大,可以独立使用。”但她看到的只是范想让她看到的部分,远远不是这种元件的全部功能。

  “高频度使用的话,还是需要附带动力。”

  “没关系。其实附带动力更好,我们可以先限制其使用范围,直到把它研究透彻以后再说。”

  她关掉图像,两人重又置身于她四壁闪着冷光的办公室。范感到自己后背开始冒汗。

  现在她连看都不看他了。“目录表明,除了埋设在舰队硬件里的以外,这种定位器还有几百万个。”

  “对,没有激活,打包存放着,加在一起只有几公升。”

  雷诺特平静地指出:“你们没有把这些器材利用起来,加强安全,真是愚蠢。”

  范厉声道:“我们当战斗员的知道这东西有什么用处,在军事行动中……”

  这些细节不在雷诺特的关注范围中。她挥手打断他的话,“看来,这批器材数量足够我们用了。”

  劳统领手下这位漂亮亲信的目光再一次落到范脸上,一瞬间,目光逼视着他的眼睛。

  “你很有可能开创了一个舰队操控的新纪元,战斗员。”

  范迎着那双冰冷清例的蓝色眸子,点了点头。他希望对方意识不到她的话是多么正确。就在这时,范明白了:眼前这个女人在他的所有计划中占据着至关重要的地位。安妮·雷诺特管理着几乎全部聚能者;安妮·雷诺特负责安排、落实托马斯·劳的指挥控制命令;安妮·雷诺特了解易莫金人的所有核心机密,而了解这些机密正是成功发动叛乱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最后,安妮·雷诺特是个聚能者,也许她已经隐约猜出了他的意图,也许她可以成为摧毁劳和布鲁厄尔的关键。

  临时性营帐里永远不可能彻底安静下来。青河贸易者营帐的直径只有一百来米,人们在帐壁弹来弹去,造成很大的震动,营帐织料不可能百分之百吸收这种震动。还有热气压,不时发出叭的一声脆响。但现在,大多数人睡得正香的时候,范·纽文的小舱室已经是最大限度的安静了。他假装打吨儿,在空中飘荡着。用不了多久,他的秘密生活就要变得繁忙起来了。易莫金人还不明白,他们已经落进了一个深不见底、连绝大多数青河舰队司令都不知道的陷阱。这是范·纽文许久以前布下的两三种陷阱之一。知道底细的最初只有苏娜和寥寥可数的其他几个人,即使是布里斯戈大裂隙事件之后,有关秘密也没有在青河数据库里公开。对于这一点,范一直惊叹不已:苏娜做事的手段真是巧妙啊。

  雷诺特和布鲁厄尔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培训人员掌握这批新型定位器?定位器的库存数量很大,足以满足稳定Li站点的需要,足以监控一切活动空间。第三顿饭的时候,通信部门的人提到在营帐主干线路上出现了一批尖峰信号,一秒十次,是一种微波脉冲,信号范围覆盖了全部营帐。这正是供定位器使用的无线动力。就寝时间刚开始时,他便发现通风口里飘出了第一批粉尘。布鲁厄尔和雷诺特这会儿肯定在调校新系统,这个系统的声音和图像信号质量准会让布鲁厄尔和劳心满意足,大喜过望。运气好的话,他们最终会把笨重落后的易莫金监控器材全部撤下来。即使运气没好到那一步……唔,再过几兆秒,他就可以调看、更改发送给他们的报告了。

  一点东西碰上他的面颊,比灰尘大不了多少。他的手轻轻一动,仿佛抹了抹脸,将那一点轻尘按进眼皮下。又过了一会儿,他将第二点轻尘深深按进自己的右耳。易莫金人大动干戈更改他们信不过的青河输人一输出器材,现在想想,真是可笑。

  定位器确实具有范告诉托马斯·劳的诸般功能。在人类历史上,定位器的功能始终没有多大变化,即在一定空间范围内互相确定对方的位置。原理也十分简单,算算信号从发送到接收的时间即可。青河的型号比大多数定位器更小,短距离内可以使用无线动力源,还附带了一批传感器。这东西用作监控器材最方便不过,劳统领看中的正是这个方面。从原理上说,组合起来的定位器其实是一种电脑网络,更准确地说,一种分布式处理器。每一个比粉尘大不了多少的定位器都有一点点计算功能—并且能够彼此通讯。几十万个这种小玩意儿在青河营帐里飘来飘去,加在一起,它们的运算能力超过了劳和布鲁厄尔安装在这儿的所有设备之和。当然,所有定位器都有一定的运算能力,呆笨的易莫金型号也不例外。青河定位器真正的秘密在于,它们不需要另外加装人机交流界面便能实现输人一输出。只要掌握诀窍,你可以直接联通青河定位器,让定位器感应到你的身体位置,经过适当的编码解码,定位器内置的效应器便会发挥作用。易莫金人把青河营帐的前端界面全部删除了,但这无关紧要。现在,一个可用的青河界面随时随地环绕着所有人,只要你知道其中的秘密就行。

  联通定位器需要特别的手法,需要操作者集中注意力。误打误撞绝无可能实现联通,蛮干也不行。范轻轻落到吊床上,放松身体。一方面假装熟睡,另一方面调节身心,准备工作。他需要调节心跳和呼吸,让身体信号成为一个特定模式。我会不会忘了那个模式?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突然一阵恐慌。眼睛里一个,耳朵里一个,两点一线,肯定飘散在房间里的其他定位器应该可以识别出这个信号了。完全应该够了。

  但他仍旧调不出那个模式。脑子里不断想着安妮·雷诺特,还有西利潘让他看到的事。聚能体系有能力看穿他的计划,只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聚能真是个奇迹啊。只要有了这件威力无比的工具,他范·纽文完全可以缔造一个真正的青河帝国,哪怕再次出现苏娜那种背叛也罢。是的,代价是惨痛的。范想起哈默菲斯特顶楼那一排排行尸走肉般的聚能者。他可以想出许多办法,让这个体系温和一些。但说到底,要运用聚能这件工具,牺牲是必不可少的。

  最后的成果就是一个真正的青河帝国。这个成果值得付出这种代价吗?他能付出这个牺牲吗?

  是的,是的!

  以这种情绪,他不可能进入定位器系统。他澄清头脑,再一次全身放松。想像中的光明前景渐渐消失,化为对往事的回忆。当初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苏娜·文尼带着重奏号和一个仍旧天真无知的范·纽文,来到了纳姆奇周边卫星上的大都会区……

  他在纳姆奇住了十五年。这是范·纽文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苏娜的亲戚也在同一个星系,他们爱上了苏娜和她的年轻蛮子提出的计划:在星际间保持消息同步的新方法、在不影响自己买卖的前提下传播科技知识、最终建立一个统一的贸易文明。(范已经学乖了,说到这一点便就此打住,不提什么青河帝国的事。)苏娜的亲戚们做成过好些利润很大的买卖,但他们很清楚孤立贸易的局限性:他们自己可以大赚特赚,一段时间内樱住这笔财富不放……但财富终究不会长久,随着时间流逝,再多的财富也会慢慢散逸,消失在无边的宇宙中。范的许多目标,他们打心眼儿里赞成。

  从许多方面看,他和苏娜在纳姆奇度过的时光就像两人在重奏号上的蜜月。但这一次延续的时间更长,前景也更加辉煌,收益日渐丰富。还有一件奇妙的事儿,他装满计划的脑袋压根儿没有想到,那就是孩子。范从来没想到会有自己的孩子,有了孩子之后家庭会发生多大变化。拉科、布特拉、科欧,三个小家伙,他和苏娜的第一批后代。他和孩子们一起生活,教导他们,和他们玩游戏,带他们参观神奇无比的纳姆奇世界公园。范深深地爱着他们,超过对自己的爱,接近对苏娜的爱。为了跟他们在一起,他几乎放弃了自己的宏伟计划。以后再说吧,计划完全可以推迟一点。苏娜也原谅了他。最后他还是走了,再回来时已经是三十年以后。苏娜等着他,告诉他计划的其他部分,各个部分都执行得很顺利。但到那时,他们的头一批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开始遨游太空,为建立一个新青河作出自己的贡献。

  范参加了一支由三艘飞船组成的舰队。航行不顺利,发生了大灾难。是背叛与出卖。赞姆勒·恩格把他甩在基勒的彗星尘里等死。二十年时间里,他手里没有一艘飞船,白手起家成了亿万富翁,目的只为离开那个鬼地方。

  苏娜跟他一块儿跑过几趟船,两人在好几个世界留下了后代。一个世纪过去了,三个世纪过去了。他们在重奏号上制订的网络协议发挥了极好的作用。这些年里,他们不时跟自己的孩子、孩子们的孩子相聚。其中有些人是比拉科、布特拉和科欧更好的合作伙伴,但他对他们的爱始终不及对自己的第一批孩子深厚。范看着自己规划的结构渐渐成型。现在一切都简单了,他只需要单纯搞搞贸易就行。结构逐渐完善。越来越多的家庭成员使这个结构的影响力日益扩张。未来还会更加美好。

  最困难的是,他们必须在贸易空间的核心留下留守人员,至少在这几个世纪,这么做是绝对必要的。于是,苏娜越来越多地留在后面,协调范与其他人的工作。

  他们继续生)L育女。范在许多光年以外,可苏娜却有了新的儿女。他跟她开玩笑,说这真是个奇迹。但在他心里,一想到她居然有了新爱人,范就万分难过。苏娜轻轻笑着,摇了摇头。“不,范,我的孩子都是你的。”笑容变得顽皮起来,“这么些年里,你给了我那么多种子,生一支军队都够了。当然哆,这么多礼物,我不可能一下子全用光。不过我会用的。”

  “我不要克隆人。”范脱口而出,语气比想像的更激烈。

  “老天,当然不。”她转开视线,“我……一个你已经够我受的了。”或许她跟他一样,对这种事也挺迷信。但也可能不是这个缘故,“不,光有你的种子还不够,我要的是自然的受精卵。至于卵子,倒不一定非得是我自己的。纳姆奇这方面的医疗技术很先进。”目光重又落到他脸上,看出了他的表情,“我向你发誓,范,你的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家庭,每个孩子都找到了自己的爱人……范,我们需要他们,需要家庭、他们的家庭,一代代传下去。我们的计划需要他们。”她开玩笑地捅了捅他,想打消他脸上不赞成的表情,“哎,范!这可是天大的美事儿呀。每个蛮族国王整天发的不都是这种春梦吗?嘿,告诉你吧,你可是千真万确的多子多福,没有哪个蛮族国王比得上。”

  是啊,孩子数以千计,卵子来自几十个人,不费他这个当父亲的半点功夫。为了保证传下足够后代,他那个北海王国之君的父亲一方面严酷镇压任何就君企图,一方面广蓄姬妾,干的事儿跟这个差不多,只不过规模小得可怜。父亲想要的,范全有了,而且过程中没有谋杀,没有暴力。可是……苏娜干这种事儿多长时间了?他有多少儿女?多少卵子“供应者”?他能想像出来她是怎么干的:精心规划血缘关系,在每一个新家庭预先安排好适当的才华,把这些家庭散布到整个青河空间。一想到这些,他就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苏娜说得没错,这是每个蛮族国王求之不得的春梦……但又有点被强奸的感觉。

  “本来应该一开始就告诉你的,范,但我担心你会反对。这种安排又是那么重要,怎么强调都不过分。”最后,范没有反对。这种做法对他们的计划实在大有好处。可一想到那些他永远不认识的亲生孩子,范的心里便会隐隐作痛。

  以零点三个光速,范漫游远方。到处都有贸易者,只不过三十光年以外的贸易者很少自称“青河人”。但这没有关系。他们明白那个大计划。他遇见的所有贸易者都在尽力传播它。他们走到哪里,就把青河的精髓带到哪里。扩张范围甚至超出他们远行的距离,因为许多人收听到了范发向茫茫寰字的电子信息,然后饭依,从此信奉青河的理念。

  范仍然一次又一次回到纳姆奇。不断返航对大计划不利,他的行为已经接近破坏这个计划了。苏娜老了,她现在已经两三百岁了。她的身体已经到了医疗技术保持人体青春活力的极限。用不了多久,她便会现出老态。连他们的许多孩子都变老了—在港口驻留太久,太长时间没有远航。有的时候,范在苏娜的眼睛里瞥见一种他不了解的岁月沧桑。

  每次返航纳姆奇,他都会向她提出那个老问题。一天晚上,做爱以后(几乎和最初相爱时一样美好),他终于爆发了。“不应该这样,苏娜!计划为的是咱们俩。跟我一块儿飞吧。哪怕你一个人出去也行啊。”我们就能时常见上一面,直到生命的终点。

  她稍稍向后靠了靠,离开他一点,手滑到他脖子下面。她的笑容既顽皮,又伤感。“我知道。我们以前觉得,两个人都可以飞出去。真奇怪,做计划的时候犯的最大一个错误竟然是这个。唉,还是说老实话吧。你也知道,我们俩中间一定得有一个人留下来,守在青河空间的中央位置,值守一个永无尽头的长班,为计划作出牺牲。”征服宇宙涉及数以亿万计的小事细节,千头万绪,不可能不加理会,把自己一冻了之,一枕长眠。

  “是的,但只是在头几个世纪。不是……不是你的一生。”

  苏娜摇摇头,手轻轻抚着他的颈背。“恐怕,咱们当时那个想法是错的。”她看见了他脸上的痛苦,将他拥进自己的怀抱,“我可怜的蛮族王子。”语气里含着调笑,还有对他深深的爱。他听得出来,“你是我最最珍贵的宝藏。知道为什么吗?你是个才华横溢的、最最伟大的天才,有一种永不停息向前冲的闯劲儿。但我爱上你,最重要的原因却不是这个。在这个脑袋瓜里,深人进去,你是个最矛盾不过的人。你在那个烂兮兮的破地方长大,目睹过无数背叛、出卖,自己也尝过遭人出卖的滋味。你懂得暴力、邪恶,连那些双手沾满鲜血的大坏蛋都没你懂得多。而与此同时,你又从小装了一脑子骑士精神:光荣、荣誉、探险。这两种东西截然不同,却同时存在在你那个脑袋里。你这辈子想的净是怎么改变宇宙,让它适应你那些个彼此矛盾的观念。你会接近实现这个目标的,放在我或者其他任何理智的人身上,那么接近,己经相当于实现了。但你却不会满足。所以,为了你的目标,我必须留下,而你,因为同样的理由,必须走。不幸的是,这些你也清楚,对不对?范?

  范从环绕着苏娜顶楼房间的真正的窗户向外望去。这所套房位于一座直刺苍弯的办公楼顶端,办公楼则高高耸立在纳姆奇周界最大的都会卫星上。塔雷斯克大厦。由于昂贵的通讯费用,这里的房价之高,只能说到了彻底疯狂的地步。它公开出租的时候,顶楼一整层一年的租金就能买下一艘星际飞船。最近七十年来,青河家族—主要是他和苏娜的后裔—买下了这座大厦和周围的大片地产。在青河产业中,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大海里的一滴水。

  正值傍晚,纳姆奇的新月低悬天际,塔雷斯克商业区的璀璨灯光与母星的光芒交相辉映。再过一千秒,文尼一曼索坞站就将升入视野。文尼一曼索坞站也许是人类所居空间最大的飞船船坞。但就算是这个巨无霸坞站,也只占家族财富的一小部分。在这之外,青河各个家族的产业几乎无限延伸,直到人类空间遥远的边疆。这份庞大的产业仍在持续增长。他和苏娜已经缔造了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贸易文明。苏娜就是这么看的,她只能看到这个地步。她想要的也就是这个:伟大的贸易文明。苏娜不在乎自己不能活着看到他们的最后成就……因为她认定这个成就永远不可能成为现实。

  于是,范强忍眼眶中的泪水,轻轻搂住苏娜,吻着她的脖颈。“对,我清楚。”他最后说道。

  范推迟了自己离开纳姆奇的行期。两年,五年。停留得太久,直到大计划现出败相。即使现在出发,有些事都来不及弥补了。继续滞留下去,计划便可能彻底失败。他终于告别了苏娜。分别的时候,他心里的某些东西死去了。他们仍将继续合作下去,甚至保持着抽象的爱情。但是,时间在他们之间造成了一道鸿沟。他知道,他们永远也不可能跨过这道鸿沟了。

  到一百岁时,范·纽文到过三十多个太阳系,见识了上百种文明。比他见多识广的贸易者也是有的,但这种人不多。苏娜当然不可能是这种人。她龟缩在纳姆奇,抱着过去的计划不放。范见过的事物她是不可能见到的。苏娜有的只是书本和历史—来 自远方的报告。

  具有固定基点的文明不可能持之恒久,哪怕它有遨游太空的本领,终究逃不过灭绝的宿命。人类居然能坚持那么久,最后逃离地球,真可谓奇迹。对于智慧种族来说,灭绝之道实在太多。解不开的僵局、预见不到的失控、瘟疫、大气变化、重大变故,这些只是最显而易见的危险。人类这个种族历史悠久,时间沉淀下来的智慧足以应付一部分威胁。但是,无论如何小心谨慎,一个科技文明本身便蕴藏着自身毁灭的种子。总有一天,技术发展会走到尽头,僵死了,接踵而至的各方政治冲突便足以引发整个文明的毁灭。范·纽文出生在堪培拉,那时的堪培拉还深处中世纪的黑暗之中。他现在明白了,导致堪培拉退回中世纪的灾难必定是比较温和的一种,尽管丧失了高技术文明,但当地人毕竟没有灭绝。有些世界,范一百岁之前去过好几次。有的时候,这一次与下一次之间隔着好几个世纪。他亲眼见到像纽马斯这种美好的乌托邦怎么退化成了人口爆炸的专制世界,昔日美丽的海洋城市变成了数亿人聚居的超级贫民窟。七十年之后,他又一次回到那个地方—一个只有一百万人口的原始星球,当地人已经成了野蛮人,住在一个个小村落里,涂着大花脸,挥舞战斧。惟一值得称道的只有一曲曲令人心碎的民歌。要不是那些民歌,那次贸易航行只能算是一次彻头彻尾的惨败。但跟许多彻底灭绝的世界相比,纽马斯还算幸运的。比如古老地球,自从人类向太空扩张以来,它已经经历过四次殖民,每一次都只能白手起家,在上一次彻底毁灭的遗址上重建文明。

  寰宇间一定存在一条更好的发展道路。每看到一个新世界,范便更加确信:自己选择的才是最佳发展道路。帝国。一个无比庞大的帝国,统治区域横跨银河,即使某个太阳系整体崩溃,对于这样一个大帝国来说,仍旧是一次可以控制的地方性灾难。青河贸易文明只是这个帝国的开始,它将发展成为青河贸易帝国……最后,一个真正的、君临寰宇的强盛帝国。青河是完全可能成就这一切的。因为它所处的地位十分特别。每一个被它视为客户的文明,只要发展到鼎盛时期,都会拥有极其发达的科学技术,有的时候,它还会将在它之前便存在过的文明成就向前大大推进一步。但是,只要它一灭亡,这些改进也就随之灰飞烟灭。这种事屡见不鲜。但青河不同。青河人永远在旅途上,耐心地采撷他们与之贸易的各个客户文明的精英。对苏娜来说,这是青河最伟大的贸易优势。

  但在范看来,这种优势并不仅限于贸易。为什么非得把我们知道的一切都作为交易商品告诉客户?拿出一部分当成商品,这是对的。我们就是靠这个过日子。但是,让我们把人类全部文明的精华部分收藏起来吧一一由我们保存,为了全人类的福社。

  这就是青河“定位器”的由来。有一次,范在特莱夫一伊特尔着陆。这里也许是他远航以来离纳姆奇最远的地方。当地人甚至连起源都不同于人类空间那些为人所熟知的地区。

  特莱夫的太阳是那种很小、很暗的M级恒星。几乎每个适宜人类居住的星系里都少不了这种讨厌的小东西。几十颗加在一起,才顶得上一颗古老地球的太阳。但这些小玩意儿居然每个都有行星。这种地方的生存环境十分险恶,小恒星之间可供生存的生态圈十分窄小。没有发达的技术文明,人类不可能在这种环境中生存下来。但在人类征服太空的头几千年里,所有人都忽视了这一点,结果就是,许多这类世界被开发出来了。人类是多么乐观呀,认为他们的技术文明可以永远保持下去。后来便是第一次大衰退,数以百万计的人被甩在这种冰冻世界上—如果这颗行星处于该地太阳生态圈的内层,便是烈火世界。

  特莱夫一伊特尔便是这类世界中的一个,跟大多数同类稍有不同,但生存环境差不了多少。这个星系的恒星有一颗巨行星,即特莱夫,它绕行恒星的轨道在该星生态圈偏外一点的地方。大块头行星特莱夫只有两颗卫星,其中一颗的大小与地球相似。在范抵达的时期,两颗卫星都有人定居。较大的一颗,即伊特尔,较为繁华。太阳的能量输出虽然不足,但特莱夫引起的潮汐以及和它相近所带来的热量弥补了这个缺陷。伊特尔有大陆、空气和液态海洋。特莱夫一伊特尔的人类文明经历过一次大倒退,但当地人终究还是挺过来了。

  他们目前的技术水平达到了人类文明历史上的最高端。范的小舰队被当地人接纳了,位于距太阳十亿公里的小行星带上的船坞非常先进。范让船员留在飞船上,自己乘坐当地交通工具向内飞行,来到特莱夫和伊特尔。当地人已经见识过了范的磁场吸附式推进器,浏览了他的预备交易清单……范手里的大多数商品远远比不上伊特尔本地宛如魔法的技术。

  纽文在伊特尔逗留了一段时间。用奇特的当地计时单位来说,一些①星期,即大卫星伊特尔绕特莱夫转动一周所用的时间,约六百千秒。而特莱夫围绕太阳公转一周的时间是六兆秒多一点。所以伊特尔的日历还算清楚,以十星期为一个大单位。

  虽然伊特尔在寒冰烈火之间岌岌可危,但这个世界多数地方还是可以住人的。“要说气候稳定,我们世界比古老地球还强。”当这个计时单位十分奇特,青河人找不到适当的童词。地人夸口说,“伊特尔深处特莱夫的重力井中,没有什么明显的不稳定因素。整整一个地质时期,潮汐的热效应一直相当温和。”他们还说,就算真有什么危险,也没什么应付不下来的。M3级别太阳的侧倾角只有一度多一点,莽撞的人甚至可以裸眼直视那个红色圆盘,看见上面盘旋蒸腾的气流,还有又大又暗的太阳黑子。像这样盯着太阳看几秒钟后,视网膜会受到严重灼伤。原因显而易见,太阳的可见光虽然比较弱,但它的近红外线十分强烈。当地人建议范戴上像透明塑料似的视力保护罩。不过即使戴上这种东西,范仍然十分小心。

  他在当地的费用由一批本地公司组成的东道主承担。他的时间主要花在几件事上:进一步学习他们的语言,了解当地人的需求,看自己舰队带来的货物中有没有当地人看得上眼、愿出高价购买的。当地公司在做同样努力。这种情形有点像搞商业间谍活动,只不过颠倒了一番。本地的电子设备比范见过的最高明的同类产品都要更高明一点,但在驱动硬件的程序方面尚有改进余地,青河人可以为他们提供改进方案。他们的医疗设备相当落后,他可以从这里人手,和当地人讨价还价。

  范和自己的船员作了一番统计,看青河人从这次交往中可能得到哪些收获。可能的收获非常丰富,足以支付这次航行的所有费用,还大有盈余。除此之外,范还听到了一些有关某种新奇设备的小道消息。这个消息的可靠性尚待查证。他的东道主是由一批“企业集团”(他只能翻译到这个程度)的代表组成的,这些企业集团连彼此之间都要隐瞒情报,打听机密十分困难。小道消息所说的新设备是一种新型定位器,比其他任何地方制造的同类设备更加小巧精致,而且不需要附属动力包。在定位器上作出任何改进都会带来丰厚的利润,它的定位功能就像胶水一样,把内置系统凝结成一个整体,使系统发挥出更强劲的功能。但有消息说,这些“超级”定位器还内置了传感器和相当于操作界面的效应器。如果消息是真的,这种设备必将对伊特尔的政治军事产生巨大影响—颠覆性的影响。

  现在的范·纽文已经彻底掌握了在科技社会搜集情报的方法。哪怕是在一个他连本地话都说不流利、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的社会里,他照样有本事得到自己需要的信息。四星期后,他已经知道了超级定位器可能掌握在哪个企业集团手里,也知道了那位企业巨子的名字:冈纳·拉森。拉森集团开列的贸易清单里没有提到这种新发明,没摆到桌面上来,范自己也不愿在有其他集团代表在场的场合提到定位器。这是个连范在中世纪堪培拉的叔叔婶婶都知道的老花招,他们所不知道的只是采用什么技术手段规避无所不在的监视、安排会面而已。

  在伊特尔着陆六星期后的一天,范·纽文走在第厄比城最排外、最高档的大街上。灰色的云层翻翻滚滚,预示着即将来临的大雨,时而被将近全蚀的太阳映成粉红。太阳刚向特莱夫方向落去,那颗巨行星的一端还残留着一弯金红。巨行星横挂天空,跨度长达十度,靠近两极的高纬度地区闪烁着静静的蓝光。

  空气凉爽湿润,微风散发着大自然的芬芳。范的脚步不紧不慢,时时拉紧牵狗绳,把想窜到路边查看什么的哮犬拉回来。要保持伪装,他就不能行动得过于匆忙,只能走走停停,欣赏风景,客气地跟穿着打扮和自己差不多的过路人挥手打招呼。说到底,像他这样一位隐居在此的退休富翁,除了看看风景,炫耀炫耀自己的名犬之外,有什么必要在外面逛荡?至少,跟他联络的人是这么说的。“哈斯克斯特拉德地区的保安其实算不上十分严密,但如果你贸然在那儿露面,又没有适当的理由,警察多半会拦住你。牵上几头名贵哮犬,在外面散步就顺理成章了。”范的视线将路边的林间豪宅收进眼底。从表面上看,第厄比是个宁静的城市,治安措施也还完善……但如果有足够的人真想大闹一场,纵火、暴乱,只消一晚上,就能把这儿化为一片废墟。企业集团在生意谈判中十分强硬,但当地文明却非常祥和,正处于最高级、最幸福的时光·,·…说真的,“企业集团”这种译法不大对头。冈纳·拉森和其他许多巨头很依赖从古至今遗留下来的智慧结晶,但他的正式头衔还有更深的一层意思。范以前听说过“哲人王”这个称呼,但拉森是个生意人呀,或许他的头衔的正确含意应当是“哲人巨子”。唔,有意思。

  范来到拉森大宅,转进一条跟大街差不多宽的私家车道。头戴式系统的输人渐渐稀疏,再走几步,他只剩下了自然视域。范有点生气,但并不意外。他漫步前行,从容不迫,仿佛这个地方是他的,甚至还让狗在一排两米多高的花丛后拉了一泡屎。让那位哲人巨子瞧瞧我对他这些鬼把戏的深切敬意吧。

  “请这边来,先生。”背后转来轻轻的声音。范吃了一惊,但掩饰得很好。他转过身,漫不经心地对说话者点了点头。半明半暗的日蚀残光中,他没看到任何武器。高空中,两百万公里之外,一串蓝色闪电从特莱夫表面掠过。他趁机打量了一番那位向导,还有隐在暗处的另外三个人。他们穿着公司袍服,但他一眼便看出这些人的军人姿态,还有扣在眼睛上的头戴式系统。

  他让他们接过哮犬,这样做再好没有了。这四头畜生身高体壮,一副食肉动物的凶相。好好养养也许能让它们变得温顺些,但要让范爱上这些家伙,光靠遇一趟狗是办不到的。

  范和剩下的警卫走了一百多米。他注意到了修剪得非常精致的树丛,还有低伏在地的苔属植物。在这里,社会地位越高,越欣赏田园味儿—同时越发精细,任何一处细节都精益求精。这条“林中小径”无疑经过上百年的精心修理,这才完美地体现出纯粹野生的森林风味。

  小径通向一座坐落在半山处的花园,花园另一边有道溪流,还有一个小池塘。借着特莱夫旁边的一弯残红,范辨认出了桌椅摆设,还有那个起身迎接他的矮小身影。

  “哲人巨子。”范微微一欠身,他知道当地地位相同的人彼此都是这么行礼的。拉森也欠身答礼。不知怎么回事,范总觉得对方露出了一丝笑意。

  “纽文司令……请坐。”

  在有的文明中,贸易双方一开始只能互相客套,一直要拖到大家都厌烦得要死才能开始做买卖。范知道这次不会这样。他必须在二十千秒内返回饭店—双方都不希望让其他企业集团知道范来过这里。但冈纳·拉森却仿佛并不着急。偶尔亮起的一道道特莱夫闪电让范可以好好端详端详对手:典型的伊特尔血统,岁数很大,头上的金发只有稀稀疏疏一层,露出的粉红色头皮都起皱了。两人在不断亮起闪光的黄昏中坐了两千秒。老头子不住唠叨着范过去的经历、特莱夫一伊特尔的历史。妈的,没准儿因为我在他的花丛里留下了狗屎,老头子生气了,这会儿正报复我呢。或许是一种他不了解的伊特尔风俗。幸好还有一点好处,这家伙说得一口流利的阿米尼瑟语,范也同样精通这种语言。

  拉森的巨宅静得出奇。第厄比城有将近一百万居民,虽说没有什么高大建筑,但这片位于哈斯克斯特拉德高档地段的宅第一千米外便是繁华的都市。可坐在这儿,能听到的最大的声音就是冈纳·拉森的废话,还有山坡边那条小溪的涂涂流水声。范的视力已经适应了这里的昏暗,能看到池塘里特莱夫闪电的微弱反光,以及某种甲壳类生物钻出水面形成的涟漪。我真有点喜欢上了伊特尔的光线。三星期前,范绝不会想到还有这一天。这里白昼和夜晚的时间都太长了,范简直适应不了这种节奏。幸好每天还有一次日蚀,可以让他喘口气。但住一段时间以后,范再也不像刚来时那样,觉得这里的无论什么颜色都带着一层红色底色。这个世界让人觉得十分舒适、安全,当地已经将繁荣、和平保持了将近一千年。也许,这里的人当真有某种智慧……

  突然间,连那种唠唠叨叨的语调都没变,拉森骤然改变话题:“这么说,你想了解拉森集团的定位器?”

  范知道,除了眼光一闪,自己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

  “首先,我想了解这种东西是不是真的存在。小道消息倒是说,这种定位器非常好……但小道消息毕竟太含糊其辞了。”

  老头子露齿而笑,“噢,东西倒是真有。”他朝四周一挥手,“有了它们,我什么都看得见。这里虽然昏暗,但对我来说,和大白天没有区别。”

  “我明白了。”老头子没戴头戴式,能看出范脸上嘲讽的表情吗?

  拉森轻声笑道:“真的?”他轻轻碰了碰紧靠眼窝的太阳穴,“有一个就在这儿。其他的跟这一个相联,精确刺激我的视神经。无论使用者还是定位器,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彼此适应。但只要你有足够数量的拉森定位器,承担这点工作负荷不成问题。无论我面对哪个方向,它们都能组合各个方向,形成综合图像。”他的手含意不明地挥了一下,“你的面部表情我看得清清楚楚,范·纽文。还有,通过像粉尘一样附着在你手上脖子上的定位器,我可以看到你身体内部的情况。我能听到你的心跳,你的肺部呼吸。再稍稍专心一点—”他的头微微一偏—“我能判断你大脑的血流量……你现在非常非常吃惊,年轻人。”

  自责的怒火让范绷紧了嘴唇。对手已经估量了他两千秒。如果这是一间办公室,不是暮色中的宁静花园,他会警觉得多6范耸耸肩,“在伊特尔文明的这个发展阶段,你的定位器是我们最感兴趣的设备,远胜于其他东西。我非常希望得到一些样品—更希望得到它的驱动程序,还有制造设施。”

  “你打算拿它干什么呢?”

  “这很明显,同时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能给你什么作为交换。你们的医疗技术比纳姆奇和基勒的落后得多。”

  拉森好像在点头,“现在的医疗技术呀,比我们这儿大衰退前掌握的差多了。我们从来没有完全掌握古代的科技。”

  “你刚才称我‘年轻人’,”范道,“你多大岁数了,先生?九十?一百?”范和他的下属仔细研究过伊特尔网络上的资料,评估了当地的医疗技术。

  “按你们三十兆秒一年的算法,九十一岁。”拉森道。

  “先生,不算冷冻冬眠期,我的实际岁数是一百二十七岁。”可我的样子还是个年轻人。

  拉森沉默了很长时间。范相信自己得了一分。也许这些所谓的“哲人巨子”并不是那么深不可测。

  “是啊。我真希望能再一次变成一个年轻人。只要能实现这个,有数百万人愿意花百万金钱。你的医疗技术能做什么?

  “一两百岁的人就像你看到的我一样年轻。这之后两三百年,外表开始出现老态。”

  “啊,比我们大衰退前的古代技术水平还高些。但岁数大到一定程度,照样会难看,老家伙总免不了这一劫。人类的身体总有个内部极限,不可能超过这个极限。”

  范客气地保持着沉默,但心里暗自发笑。医疗技术这个鱼钩算下对了,范可以拿出一套相当不错的医疗技术,将他们的定位器换到手。贸易双方都会得到丰厚的利润,拉森自己也会多活好几百年。如果拉森走运的话,他会在他的这一轮文明终结之前离开人世。但一千年后,拉森早已化为尘土,他的文明也和其他任何固着于行星的文明一样灭亡了,而范和青河仍将遨游在群星之间—手里掌握着拉森定位器。

  拉森发出一阵奇特的、轻软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范才意识到这是连咳带喘的笑声。“啊,请原谅我。你也许有一百二十七岁,但你的思想仍旧是个年轻人。你沉着脸,毫无表情,掩饰你的真实想法—请别见怪,你不懂怎么掩饰,这方面没受过正确的训练。我有定位器,知道你的脉搏,你大脑的血流量……你以为,将来总有一天,你会在我的坟头上跳舞。对吗?”

  “我—”该死的。就算他是个高手,又有最好的探测装置,还是不可能这么透彻地洞见对方的心思。拉森在瞎猜……或许,那种定位器比范想像的更加厉害,是一件绝世奇珍。震惊、提防、恼怒,诸般情绪拿昆杂在一起。对手在嘲弄他。哼,好吧。跟你说点老实话。“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这样。如果你像我希望的那样同意这笔交易,你的寿命会跟我一样长。但我是青河人,星际飞行途中一睡就是几十年。在我们看来,客户文明的生存期是十分短暂的。”觉得怎么样?这下子,轮到你的血压升高了吧。

  “舰队司令,我觉得你有点像那边池子里的弗雷德。我再说一遍,我毫无冒犯的意思。弗雷德是个卢克斯塔菲斯克。”他指的肯定是范刚才留意到的冒出水面的那只东西,“弗雷德对许多事儿很好奇。自从你来了,他一直在那边蹦蹦跳跳,想弄清你到底是什么。你看得见吗?这会儿他正坐在池塘边上,两根甲壳触手拨弄着离你脚边三米远的那丛草。”

  范心里震动不已。他刚才还以为那是什么藤蔓呢。他顺着那两根纤细的触手向水边望去……没错,四根眼柄,四只一眨不眨的眼睛,反射着特莱夫渐渐暗下去的微光,四只黄眼睛。“弗雷德活了很长时间。考古学家已经发现了他的培育档案,他是上一次大衰退之前的人们拿当地野生生物做的一个小实验。当时他是某个有钱人养的宠物,智力程度跟犬差不多。弗雷德的岁数实在太大了,活过了整个衰退期。他是我们这个地方的传奇。你说得很对,舰队司令,只要活得够长,你就能见识很多东西。中世纪时,第厄比还是一片废墟。接下来,这里兴起了一个王国,王国贵人们开始发掘埋藏在地下的古代秘密,从中得到了极大的好处。有一段时间,这座小山曾是那些统治者的元老院。到了复兴时期,这里成了一个贫民窟,下面那个湖当时是露天下水道。就连‘哈斯克斯特拉德’这个词,现在是第厄比高档地段的代名词,从前的意思呢?类似于‘垃圾堆’。

  “弗雷德见识过这一切,一直活到今天。很久以前的过去,他就是阴沟里的传奇。直到三个世纪前,有理智的人甚至不相信他的存在。现在他神气起来了—住在最干净的水里。”老人语气里充满疼爱,“你看,弗雷德活得够长,见识过许多东西。直到现在,他的头脑仍旧很灵活,以卢克斯塔菲斯克的标准而言,十分机灵。瞧他那些盯着我们的小豆眼。但是,要说了解这个世界、甚至他自己的历史,弗雷德远远不及只从阅读历史中了解这一切的我。”

  “这个比方说明不了问题。弗雷德只是一只头脑简单的动物。”

  “说得对。你是人,而且是个来往星际的聪明人。你能活好几百年,要论生活的时间跨度,你能赶上弗雷德。但你又能比他多看到多少?文明有盛衰起伏,到现在,所有科技文明都知道了那些大秘密,知道哪些社会结构比较行得通,哪些很快便会衰落。他们知道应该采取什么方法推迟灾难的到来,躲避最愚蠢的错误。他们也知道,即使这样,每一个特定文明最终仍将衰落,这是不可避免的。你在想,从我这里得到的电子器材也许在人类空间的其他任何地方都见不到—但我向你担保,这么好的器材以前肯定有人发明过,将来也会有人重新发明出来,跟你带来的优良医疗科技一样。(你猜得不错,我们确实需要这种技术。)尽管人类在缓慢地不断扩张,不断开拓新空间,但它作为一个整体是十分稳定的。是的,跟你相比,我就像森林里的一只昆虫,只有一天可活。但我的见识不比你少、我的生活跟你一样丰富。’我可以学习我们的历史,还有星际间的通讯。你们青河人见识过种种辉煌、种种愚行,我也一样。”

  “我们可以把人类最好的产品收集起来。有了我们,人类最杰出的智慧结晶永远不会消亡。”

  “我很怀疑。当我还是个年轻人的时候,特莱夫一伊特尔还来过另外一支贸易舰队。那批贸易者跟你们完全不一样。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文化。用生态学的术语来说,人类文明是个大环境,星际贸易者只是其中的一个小生境,只占据着微不足道的位置。星际贸易者不是一种文明。”苏娜也曾经这么跟他争辩过,但在这里,在这个古意盎然的花园中,这些以平静语气吐出的话比苏娜·文尼说出来的更有分量。冈纳·拉森的话几乎有一种催眠似的力量,“早先的那批贸易者跟你的态度不一样,舰队司令。他们只希望发一笔财,最终目的是找一个地方定居下来,发展成为一种固着于行星的文明。”

  “真到了那时,他们就不再是贸易者了。”

  “对。但也许他们会作出比贸易者更大的成就。你们去过许多行星系统,你们的货单上说你们在纳姆奇住过很多年,时间之长,足以深人了解一种行星文明了。我们这里的居民数以亿计,彼此相隔只有几光秒。覆盖整个特莱夫一伊特尔的本地网可以让几乎每一个居民了解人类空间其他地方的情形,而你们却只有在到港后才能搜集到类似信息……最重要的是,你那星际贸易的生活,只不过是个仅仅存在于你头脑中的卢瑞塔尼亚①而已。”

  0虚构的中欧王国,许多小说以此为宫廷阴谋与浪漫故事的背景,最初出自十九世纪后期小说家安东尼·霍普所著《詹达堡的囚徒》。这里的意思是范的生活只是玩耍一些虚幻的小花招。

  范不知道卢瑞塔尼亚是什么,但觉得对方的意思还是清楚的。“拉森先生,那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还想长寿了。你把什么事都想透了:一个不可能超越前人的宇宙,一切到头来都是一场空,什么好东西都留不下。”范的话有讽刺的意思,但他确实希望对方能回答他的疑问。冈纳·拉森为他打开了一扇窗户,出现在面前的景色却是一片凄凉。

  一声叹息,几不可闻。“你书读得不多呀,孩子,对吗?”不知怎么回事,范本能地觉得对方没有继续探查他了。拉森的语气既像开玩笑,又带着一丝忧伤。

  “够我用了。”苏娜还抱怨过范在书本上花的时间太多呢。但范起步太晚,一生都在极力弥补自己这个弱点。这么说,他受的教育还有缺陷?

  “你问我的是我们存在的意义何在。这可是个大问题呀,只有靠自己回答,舰队司令,别人帮不上忙。各人走过的道路不同,各有利弊。但为了你自己,为了人类,你应该从这个角度好好考虑一下:每个文明形式都有它的时限,每一样科技都会有无法继续发展的那一天,我们每个人最后都会死,只能活几百年。等真正理解了这些局限··一那时你才算长大成人了,才会明白什么东西是最重要的。”他静了一会儿,“唉……听听这宁静的大自然的声音吧。能这么做,是一种福气呀。我们在奋勇直前上花的时间太多了。感受和风的气息,看弗雷德动脑筋想琢磨出我们是什么,倾听你的孩子们、孩子的孩子们发出的笑声。享受你的光阴吧,不管这段光阴是谁给予你的,不管它会持续多长时间。”

  拉森向后一靠,半躺在他的椅子上。他好像在遥望圆盘状的特莱夫方向那一片看不见半点星光的黑暗。太阳已经全蚀,隐在特莱夫后面,将那颗巨行星周围涂上了一圈黯淡的红光。那个方向的闪电早已消失。范估计,这里之所以能看到那些闪电,原因在于视角,还有特莱夫上空积雨云的旋转。“给你举个例子,舰队司令。坐在这儿,感受,看。有的时候,日蚀中期有一种独特的美。请看特莱夫圆碟的中央。”几秒钟后,范抬头向上望去。特莱夫的低轨道地区一般是很暗的,一团漆黑……可现在:一抹淡淡的红色,淡得他以为是老人的话给他形成的错觉。但红光慢慢变亮,一种非常非常深重的红色,像洪炉中的锻铁在温度升高到可以锤打之前的颜色,上面还带着一道道暗影。

  “发自特莱夫自身的光。你知道,我们能直接从那颗行星得到一部分热量。有的时候,隔在伊特尔和特莱夫之间的云层排列得恰到好处,中间裂开一道口子,像峡谷一样,又没有猛烈的上层气流……每到这种时候,我们能看得很远很远,一直到看特莱夫深处—单凭裸眼就能看到它发出的光。”光比刚才又亮了一点,范四下打量着花园,一切都映着一抹红,但他现在能看到的东西更多了,比刚才闪电亮起时还要多些。池塘边茂密的高树,同时又是溪流的一部分,让小溪平添了许多旋涡回流。一群群细小的昆虫在枝叶间飞舞,过了一会儿,竟“嗡嗡营营”吟唱起来。弗雷德的整个身体都已经爬出了池塘,蹲坐在几只鳍状腿上,触手轻颤,向上方抬起,伸向洒落的天光。

  两人静静地望着这一切。在从小行星带飞向这里的一路上,范用多种观测器材仔细观察过特莱夫。现在能看到的一切没什么新鲜的。眼前所见,只是几何因素、时间因素等等凑在一起发生的巧合而已。可是……被钉死在固定的某颗行星上,遥望远非人力所能控制的奇异景象……范明白,当大宇宙将这种景象在行星居民们眼前展开时,会给他们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奇怪的是,连他自己竟然也产生了一缕敬畏之情。

  接着,特莱夫的心脏重新归于黑暗,林间的吟唱停止了。整个景象只延续了不足一百秒时间。

  第一个打破寂静的是拉森。“我相信我们能做成生意,我年轻的高龄朋友。有些事我不方便向你透露,但我们的确需要你的医疗科技。不过,如果你能回答我最初提出的那个问题,我将不胜感激。你准备拿拉森定位器派什么用场?如果用来对付不了解这种器材的人,它是一种最出色的间谍工具。如果滥用,它会造就一个监控无所不在的警察社会,随之而来的便是文明的终结。你准备把它卖给什么人?”

  不知为什么,范很坦率地回答了他的问题。随着特莱夫的东方缓缓明亮起来,范告诉了老人自己的帝国抱负,一个将全人类包容在内的庞大帝国。这种事,他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一位客户,只对某些最聪明、最不死抱教条的青河人谈起过。但就算这些人,大多也无法接受他的全部设想。大多数人跟苏娜一样,不赞同范的终极目的,只愿意发展出一个真正的青河文明,并且从中获利……“所以,我们很可能会留着这种定位器,不出售给任何人。利润上会受一些损失,但我们由此获得了一种跟客户文明打交道时可以利用的特殊优势。共同的语言、协调的航行计划、共享的数据库—所有这些,将使青河成为一种具有强大凝聚力的文明。但有了类似定位器这种小工具,我们会在这个基础上更进一步。最后,青河将不再是占据人类文明一个‘小生境’的松散的漫游者群体,我们会成为最伟大的文明形式,让人类永远延续下去。”

  拉森久久地沉默着。“你有一个伟大的梦想,孩子。”拉森道,声音里已经没有了刚才那种挪渝的语气,“一个人类的大联盟,永远打破文明盛衰的轮回。但是,很抱歉,我不相信真的有实现这个梦想的那一天,我们登不上那个顶峰。但到达山脚,爬到山腰·,·…那也是了不得的大事,说不定真能做到。让辉煌时代更辉煌,延续的时间也更长……”虽然是个客户,拉森仍旧是位了不起的人。但不知为什么,他有着跟苏娜·文尼相同的盲区。范在带软垫的木椅上向后一靠。片刻后,拉森继续道:“你失望了。你尊重我,所以对我的期许也更高。你对许多事情的见解都是对的,舰队司令。你的洞察力真是非同小可……对于一个来自卢瑞塔尼亚的人来说。”他的声音带着温和的笑意,“你知道吗,我的家谱可以追溯到两千年前。在你们贸易者看来,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但这只是因为你们绝大多数时间都在睡大觉。我们不仅直接从自己的历史中汲取智慧,我和我的前辈还大量阅读,了解其他地方,其他时代。上百个世界,上千种文明。你的想法中有许多东西是行得通的,还有一些部分,是自从幻灭时代以来最可行、最有希望行得通的设计。我也有些想法,或许能给你提供一些帮助……”

  他们一直谈到日蚀结束,特莱夫的东面一片光明。太阳露出来了,爬上开阔的天空。明亮的天空变成蓝色,他们仍旧谈着,谈着。现在,谈得最多的人是冈纳·拉森,竭力清楚地阐述自己的想法。范牢牢记下了老人的话。但两人的共同语阿米尼瑟语也许不像他刚来时所想的那样,能完美地表达各自的观点。老人的许多话范一直没有弄明白。

  谈话中,两人敲定了生意:范提供全套医疗技术,以交换拉森定位器。交易的还有其他商品:那种在日蚀期吟唱的昆虫的繁衍样本。总的来说,生意进行得十分顺利,双方都可以得到极大好处……但给范留下最深刻印象的还是老人所说的跟生意无关的话,他的那些建议—也许没什么价值,但饱含智慧。

  特莱夫一伊特尔之行是范的贸易生涯中获利最丰厚的航行之一,但在范·纽文记忆中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象的却是在特莱夫发出神秘红光时所进行的那次交谈。那次谈话以后,他认定拉森当时对他使用了某种可以改变心理状态的药物,不然的话,范绝不会那么轻易受人影响。可是……也许用不用药没什么关系。冈纳·拉森确实有些很出色的想法—至少在范听懂了的部分中,这样的想法很多。

  那个花园,还有花园中宁静平和的气氛—真是非常有影响力的因素啊,小看不得。离开特莱夫一伊特尔以后,范认识到,一个拥有活着的动植物的花园是非常有价值的事物,可以对人产生重大影响。还有,智慧,哪怕仅仅是智慧的外表,都是具有强大威力的东西。生物技术及其相关产品一直是一项重要商品……但现在,还可以在这个基础上更进一步。新的青河人应该珍视鲜活的生命,每一艘有条件的交通工具都应该装备一个园子。从此以后,青河要像收集最先进的技术一样,尽最大努力收集生物。老人的有个建议范完全听懂了:应该让人们知道,从现在直到永远,青河人是最理解生命的。

  公园和盆景的传统由此诞生。公园的维护费用极高,但在特莱夫一伊特尔之行的数千年后,它已经成为青河传统中最重要、也是最为人珍视的部分。

  特莱夫一伊特尔和冈纳·拉森呢?不用说,拉森早已去世几千年了,特莱夫一伊特尔文明的持续时间比他的寿命长不了多少。那里后来变成了一个警察社会,恐怖活动四处蔓延。拉森的定位器极有可能促成了这个文明的终结。那么多莫测高深的智慧,却并没有帮上多大忙。

  范在吊床上动了动身体。每次想起伊特尔都让他有点心神不定。想这种事真是浪费时间……但今晚不是。今天晚上,他需要唤回那次谈话之后的情绪,需要唤醒潜伏在肢体筋肉之中的处理定位器的记忆。到现在,房间里肯定已经有了数十个定位器了,身体和情绪应该进人什么状态,才能使它们对他作出反应?范在吊床里一转,让吊床严严实实裹住他的双手。在这层包裹之内,他的手指敲击着一个不存在的键盘。肯定不是这样做的。除非情绪跟定位器彻底协调一致,敲键盘这种动作不会引发任何反应。范叹了口气,再次改变呼吸与脉搏节奏……首次运用拉森定位器时的敬畏之情又一次攫住了他。

  一点淡淡的蓝光,纯净的蓝色,在他的视域边缘闪了一下。范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房间里是夜半的黑暗。控制吊床的面板发出的光微弱得显示不出颜色,一切都静止不动,只有他的吊床在通风口传出的微风中轻轻摇晃。蓝光肯定是其他地方发出的,来自他的视神经内部。范重新合上眼皮,调匀呼吸。闪动的蓝光又出现了。

  这是一个定位器阵列并网协作时发出的射束,它正在引导他刚才安在太阳穴和耳朵里的两个定位器。这种携带通讯流的射束十分隐蔽,其强度不超过一般人根本注意不到的大气放电。隐蔽性的问题在系统设计之初便充分考虑到了。这一次他没睁眼,保持呼吸和脉搏的平稳,两根手指向掌心蜷起。一秒钟过去了,蓝光又闪了一下,对他的行动作出了反应。范咳嗽起来,顺势抬起右臂。蓝光再闪:一次,两次,三次……一连串脉冲,计算着即将发自他的二进制代码。范开始了,发出自己许久以前便设定的密码。

  他通过了反应一回应阶段。进去了!在他的眼睛内部,光点仿佛漫无次序地闪烁着,需要花几千秒,这个定位器网络的显示才会达到最佳设计效果。对于传递清晰的即时图像这个任务来说,视神经实在太大,也太复杂了。没关系。网络已经可靠地和他联通了。来自远古的隐秘花招从藏身之地悄悄爬了出来。定位器已经从各方面测定了他的体征。从现在起,他可以通过无数手段与它们交流。他这一班还剩下大约三兆秒,这些时间应该足够他完成最必要、最紧迫的任务了:渗入舰队本地网,为自己建起一重新的掩护。该用什么当借口呢?一些让人羞愧、不好提及的事。对,就是这样。有了这个难以启齿的原因,范·特林尼才会多年扮演夸夸其谈的小丑。编一个能让劳和布鲁厄尔信服的故事,让他们觉得可以用这个当把柄,把他紧紧攘在手里。具体编什么?

  一丝微笑悄悄浮现在他的脸庞。赞姆勒·恩格,祝你那个奴隶贩子的灵魂在地狱里彻底腐烂。你让我受了那么大的罪,也许死后能做点好事,帮我一把。
 楼主| 发表于 2009-6-21 20:36: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章
 
  “少年科学讲座”。好一个纯洁的名字。结束漫长冬眠、重新上岗的伊泽尔发现,这个节目成了自己的噩梦。奇维不是向我保证过吗?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发生这种事?每一次现场转播都比上一次更像一场闹剧。

  今天的节目也许是最可怕的。运气好的话,今天或许是最后一次。

  节目开始一千秒前,伊泽尔飘进本尼的酒吧。直到最后一刻,他还打算在自己房间里看。最后却改变了主意。真是受虐倾向。好吧,受虐倾向又赢了一个回合。他飘进人群,静听周围的交谈。

  本尼的酒吧已经成了他们的Li生活的中心。现在,这个酒吧已经有十六年历史了。本尼自己值班的强度是百分之二十五。他、他父亲,还有冈勒·冯以及其他人共同经营着酒吧。老旧的墙纸系统已经出现了疵点,有的地方连三维效果都没有了。这里的一切东西都不是官方分发下来的:有的是从L1周围其他站台搬来的,有的则是私自用钻石、冰和气凝雪制造的。阿里·林甚至发明出了一种真菌矩阵,可以培育出质感极强的木头,有颗粒,还有生长年轮。在伊泽尔长眠期间,吧台和墙板都换成了打磨得十分光滑的深色木头。真是个让人身心舒坦的地方,简直像自由的青河人创造出来的……

  酒吧里的桌子上刻着人名,其中有的人跟你的轮值班次没有重叠,你也许一连许多年见不到他们。吧台上方挂着一幅轮值图表,根据劳的轮值图不断更新。和其他许多东西一样,易莫金轮值图上的标注也采用了青河的做法。有了这张图,你一眼就能看出,还要过多少兆秒—客观时间和你的时间,你才能见到另外某个特定的人。

  伊泽尔下岗期间,本尼在这张图表上加了点新东西。现在它上面还显示着蜘蛛人的日历,按照特里克西娅的标注方式,写成6011210 21的意思是蜘蛛人目前这一个“世代”的第21年,60指的是世代,表示在蜘蛛人的历史上,太阳的周期性轮回已经是第六十次了。青河人有句老话,“开始使用当地人的日历,说明你在这里待的时间过长了。”601121,点亮之后第二十一年,吉米和其他人死后第二十一年。除了世代数和年份,每天的时间用“小时”和“分”计算,六十进制(译员没有自找麻烦分析为什么用六十))o现在,酒吧里所有的人都对这种日历习惯了,毫不费力就能看懂,跟看青河日历一样。特里克西娅的节目什么时候开始,人人一清二楚。

  特里克西娅的节目。伊泽尔暗暗咬牙切齿。奴隶当众表演。最可怕的是,人人都觉得挺自然。我们正在一点一点地变成易莫金人。

  乔新和丽塔·廖,加上其他好几对儿(其中有两对儿是青河人)聚在他们平时的桌旁,起劲地聊着今天的节目是什么内容。伊泽尔坐在这一圈人最外面,听得津津有味的同时厌恶不已。到现在,有些易莫金人已经成了他的朋友,比如说乔新。乔新和廖也和其他易莫金人一样,对道德上的某些罪恶视而不见。但他们仍旧是好人,连他们眼下的烦恼都深具人性,令人同情。有的时候,伊泽尔能从乔新眼里看出某种东西,或许其他人没注意到,但伊泽尔看见了。乔新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很适合搞研究。纯粹是因为运气好,他才没有大学一毕业便被选中,从此成为聚能者。在这件事上,大多数易莫金人都抱着双重观念:发生在别人身上没关系,千万别落到我头上。但乔新有时却做不到。

  “—就怕这次播出成为最后一次。”丽塔·廖真的很担心。

  “别抱怨了,丽塔。我们连这到底是不是个严重问题都不清楚。”

  “有问题是肯定的。”冈勒·冯头前脚后从上方飘过来,她正在到处分发饮料泡囊,“我觉得,聚能者—”她带着歉意瞥了伊泽尔一眼,“—我觉得译员也出了毛病,再也不明白蜘蛛人在说什么了。看了这次节目的广告吗?简直是胡扯嘛。”

  “才不呢,我觉得满清楚。”一个易莫金人道,开始向大家解释“早产儿”是什么意思。问题并不出在译员上,真正的困难在于,人类很难接受这么奇异的观念。

  “少年科学讲座”是特里克西娅和其他译员所做的第一个语音广‘播。按说,只要能把蜘蛛人的语音与他们的文字一一对应起来,就是一个大成功。按客观时间计算,这个节目最早出现在十五年前,那时只能作出文字翻译。本尼酒吧里也讨论过这些译稿,不过那时谁都没有太热心,只是稍有点兴趣而已,跟讨论聚能者提出的解释开关星的最新理论一样。但随着时间过去,这个节目越来越受欢迎。受欢迎就受欢迎吧。可五十兆秒前,奇维。林和特鲁德,西利潘做了笔交易:每九天或十天,特里克西娅和其他译员出来公开表演一次,现场转播。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这一班里,伊泽尔跟奇维总共没说过十个字。她保证过,要照顾特里克西娅。对违背这种诺言的人,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到现在为止,他还是不相信奇维是个叛徒。可她确实跟托马斯·劳睡在一张床上呀。或许她在利用这种“地位”保护青河人的利益。或许吧。但到头来,得到好处的好像只有劳一个人。伊泽尔已经看过四次“表演”了。聚能译员们的本事超过任何普通译员,远远超过任何机器翻译系统。每个译员都能在翻译中充分表现说话者的情绪,甚至表现出他们的身体语言。

  聚能者将节目主持人的名字译为“拉帕波特·底格比”。(这种怪名字他们是打哪儿弄出来的?直到现在,大家仍在提出这种问题。伊泽尔知道,这些名字大都来自特里克西娅,是她从第一次古典时期的资料里找出来的。他现在和特里克西娅可谈的内容不多,那个时期便是其中之一。有时,她还会向他打听一些新字眼。事实上,“底格比”这个名字还是伊泽尔跟她提的呢,那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她查出了那位担任节目主持的蜘蛛人的一些背景情况,觉得这个名字跟他很配。)伊泽尔认识扮演拉帕波特·底格比的那位聚能译员。在节目之外的时间,津明·布鲁特是个典型的聚能者,急躁,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外人无法与之交流。但只要扮演起蜘蛛人拉帕波特·底格比,他就变得亲切和蔼,滔滔不绝,一个善于向孩子们耐心解释科学道理的人……看到这一切,感觉像看到了蓦地化身为另一个人的僵尸。

  每一个轮班上岗的人都觉得蜘蛛人小孩子跟自己上次值班时不太一样了。毕竟,大多数人值的是百分之二十五的班,大多数探险队员过一年,对于蜘蛛人小孩来说就是整整四年。为了跟译员们翻译的声音配合,丽塔和其他人弄了些人类儿童的图像,这些图像一直分布在酒吧的墙纸上。儿童的形象是大家想像出来的,还给他们分配了特里克西娅挑选的名字。“杰里布”个子比较矮,一头乱蓬蓬的黑发,脸上时常挂着顽皮的笑容。“布伦特”个子高一些,不像自己兄弟那么爱捣蛋。本尼告诉他,有一次,里茨尔·布鲁厄尔把这些笑嘻嘻的可爱孩子的图像掉换了,换成真正的蜘蛛人形象:肢腿一大堆,全是骨头,身上覆着甲壳。这些形象主要得自伊泽尔在阿拉克尼着陆时发现的蜘蛛人雕像,侦察卫星拍下的低分辨率图片也补充了一些情况。

  布鲁厄尔的破坏其实关系不大,他不理解“少年科学讲座”广受欢迎的真正原因。但托马斯·劳显然理解得很透彻,而且意识到这个节目对自已大有好处:光顾本尼酒吧的客人可以通过“少年科学讲座”缓解他们的一个重大个人困难。这个困难在劳这个小王国里具有相当大的普遍性。易莫金人对舒适生活的要求比青河人来得更加强烈,他们本来指望在这里找到大批资源,许多在故乡便计划好了的婚姻可以在开关星系开花结果,养育出自己的下一代……

  可是现在,这一切都只能留待将来。这是我们禁忌,类似蜘蛛人的早产禁忌。像乔新和廖这样的恋人只能梦想将来—与此同时,在“少年科学讲座”里的孩子话、孩子气中寻找慰藉。

  在现场转播之前,人类便注意到了:出现在节目中的所有孩子都是同样的岁数。阿拉克尼上过了一年又一年,节目里不断出现新一批孩子,但跟他们换下的上一批孩子一样,下一批孩子的岁数仍然相同。最初翻译出来的节目内容都是教学课程:磁学、数学、分析方法,等等。

  大约两年前,这个节目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聚能者的书面报告里指出了这种变化—乔新和丽塔·廖也凭他们的直觉迅速发现了。这种变化就是:节目中出现了“布伦特”和“杰里布”。对他俩的介绍跟其他孩子没什么两样,但特里克西娅的翻译使得这两个好像比其他孩子岁数小些。节目主持人底格比从来没提过这种差别,节目所介绍的数学和科学知识也变得越来越复杂。

  最近,出场人物中又出现了“小维多利亚”和“戈克娜”。这是这个轮值期才出现的。伊泽尔见过特里克西娅扮演她们,她的声音像小孩子一样急乎乎的,时常格格格地笑起来。丽塔用两个喜欢笑的七岁儿童图像代表她们—准备得倒真及时。不过,节目里孩子的平均年龄为什么会下降?本尼觉得这个问题完全不成其为问题,“少年科学讲座”的制作人换了l1}。那个无处不在的舍坎纳·昂德希尔又在这儿冒了出来,被视为节目内容的撰稿人。还有,昂德希尔显然是新出场的孩子的父亲。

  到伊泽尔脱离冬眠时,这个节目的观众已经多到本尼酒吧容纳不下的地步。伊泽尔看过四次演出,对他来说,每一次都是可怕的经历。后来,节目突然中止。到现在为止,“少年科学讲座”已经停播了二十天。中间有一次措词严厉的声明:“根据许多听众提供的证明,广播电台的所有者认定,舍坎纳·昂德希尔一家涉及早产这一非正常行为。在这一问题悬而未决的情况下,‘少年科学讲座’暂时停止播出。”

  朗读这个声明时,布鲁特的声音完全不同于拉帕波特·底格比。新的声音十分冷漠,充满愤溉。

  这一次,蜘蛛人与人类的巨大差别彻底打破了大家的美好想像。看来,蜘蛛人只允许在太阳点亮初期生育后代。代与代之间有明确区分,每一个年龄段的人终生保持着生理状态的同步。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人类只能凭空猜测。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少年科学讲座”一直在为破坏这一禁忌的行为打掩护。节目停播一次,停播两次。本尼酒吧里一片忧伤,人人心里空落落的。丽塔开始说要把那批傻里傻气的图像撤下来,而伊泽尔却心中暗喜,这场闹居」总算到头了—太好了。

  可惜没这种好事。四天前,尽管谜团仍旧没有解开,酒吧的阴郁气氛却一扫而空。“协和国”全境的广播电台纷纷宣告,“拜黑教会”的一位发言人将与舍坎纳·昂德希尔就他的节目“是否适当”作公开辩论。特鲁德·西利潘保证,聚能译员一定会作好准备,把这场节目奉献给大家。

  本尼的计时器显示着节目开始的时间。再过几秒钟,“少年科学讲座”的特别节目就将开始。特鲁德·西利潘坐在酒吧尽头他的老位置上,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大家的期待心情,正跟范·特林尼压低嗓门谈着什么。这再人总在一块儿喝酒,空谈着种种大计划,却没有落实哪怕一个。奇怪呀,过去我怎么把特林尼看成了一个只会夸夸其谈的大嘴巴:事实表明,范的那种“神奇定位器”并不是吹牛皮。伊泽尔注意到了各处出现的粉尘。劳和布鲁厄尔已经用上了这种器材。不缸怎么回事,范·特林尼居然知道舰队数据库最底层都找不着的大秘密。也许只有伊泽尔·文尼一个人意识到了这一点:范·特林尼并不完全是个只会夸夸其谈的小丑。他越来越觉得,这个老头子根本不是笨蛋。舰队数据库里肯定有不为外人所知的机密,这么庞大古老的数据库,总少不了这种秘密。但是,如此重要的机密,这个人竟然知道……范·特林尼有来头,大有来头。

  “喂,特鲁德!”丽塔手指计时器,吹喝起来,“你的聚能者呢?”酒吧墙纸系统上显示的图像仍然是巴拉克利亚某个自然保护区的大森林。

  特鲁德·西利潘从座位上飘身而起,来到大家前头。“伙计们,别着急。我刚收到消息,普林塞顿广播电台刚开始节目介绍。雷诺特主任马上就带译员们出来,他们这会儿正在同步数据流。”

  廖高兴起来,“太好了!干得漂亮,特鲁德!”

  西利潘欠身致意,为自己根本没参与的工作接受赞扬。“再过一会儿,我们就会知道这个叫昂德希尔的家伙对自家孩子干了什么怪事儿……”头一偏,倾听来自私人线路的输入,“他们来了!”

  湿淋淋的蓝绿色森林消失了。吧台那边好像骤然扩大,变成哈默菲斯特上的一间会议室。安妮·雷诺特从右方飘进镜头,由于视角的缘故,身体显得有点变形—刀肠个地方的墙纸系统正好坏了,无法处理三维图像。雷诺特身后,两名技术员走进会议室,然后是五名译员……聚能者。其中之一正是特里克西娅。伊泽尔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他想放声尖叫,或者逃到哪个暗角里躲起来,假装这个世界不存在。一般情况下,易莫金人把聚能者藏在系统深处,好像他们的潜意识中还残留一丝羞耻。一般情况下,易莫金人喜欢只通过电脑和头戴式系统得到干干净净的图像、数据。本尼跟他说过,奇维的这个马戏刚开始的时候,酒吧里只能听见聚能者的声音。后来,特鲁德把译员们还能表现出说话者身体语言的事告诉了每一个人。从那以后,酒吧里便可以看到图像了。当然,聚能者肯定无法从蜘蛛人的声音广播中得知他们的身体语言,所谓的身体语言很可能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但特鲁德和他那一伙以残忍勾当为乐的家伙才不顾这些呢。

  特里克西娅身穿一身宽松的工作服,头发披散下来。伊泽尔不到四十千秒之前才替她梳理过,可有些地方已经纠结成团了。她耸耸肩,甩开负责管理她的技术员,抓住一张桌子边缘。她左右望望,嘴里自言自语嘀咕着什么,抬起胳膊,用工作服的衣袖胡乱擦了擦脸,这才在座位上坐下,固定好。其他聚能译员的表情跟她一样神不守舍。译员们大多戴着头戴式。伊泽尔知道那些头戴式会输出什么内容:转换成中世纪语言的蜘蛛人对话—特里克西娅的全部世界。

  “完成同步,主任。”一位技术员向雷诺特报告。

  易莫金人力资源部主任飘过她手下那排奴隶劳工,不时调整一下某个坐立不安的聚能者。伊泽尔完全猜不出这么做的原因何在,但跟她共事这么久以后,他知道,尽管雷诺特是个眼光冰冷的混帐东西,但在利用聚能者方面却是个真正的行家。

  “好了,让他们开始吧。”她向上飘起,飘出镜头。津明·布鲁特从座椅上飘然而起,同时发出节目主持人一成不变的问候语,“我是拉帕波特·底格比,欢迎收听‘少年科学讲座’……”这一天,爸爸把他们几个全带到电台演播室。一路上,杰里布和布伦特坐在车子最上面的栖架上,一本正经地装出大孩子的模样。他们看上去跟正常孩子差不多大,没有引起过路人的注意。娜普莎和小伦克还太小,只能拱在爸爸的背毛里。再过一年,他们也许就不乐意让别人管他们叫家里的小宝宝了。

  戈克娜和小维多利亚坐在后排,两个小姑娘各有各的栖架。透过雾蒙蒙的车窗,维多利亚可以望见普林塞顿的街道。这一切让她觉得自个儿有点像个真正的公主。她的脑袋狡黯地冲妹妹一点:戈克娜完全可以看成自己的侍女。

  戈克娜正好傲慢地哼了一声。她们俩挺像,她心里准在想着同一件事,当然,在她脑子里,两人的地位跟小维多利亚的想像完全不同。“爸爸,今天上节目的不是你吗?干吗把我们全带上?”

  爸爸哈哈一笑,“唉,说不清会出什么事。拜黑教会自以为真理是他们的专利,但我估计,他们那个发言人连一个早产儿都没见过。虽然做出义愤填膺的样子,可她说不定还是个挺不错的人呢,不会一见小孩子就朝他们喷烟吐火,仅仅因为他们的年龄不对劲。”

  这倒有可能。维多利亚想起伦克叔叔。伦克叔叔完全不接受这家人的观念,不也一样爱他们吗?

  轿车驶过拥挤的街道,沿着横贯全市的大道向电台所在的山顶驶去。城里的电台中,普林塞顿广播电台是历史最悠久的一家。爸爸说,上个暗黑期之前它就开始广播了,当时它还是一家军用电台。进人这个世代以后,电台的所有者又在原来的基础上大大扩建了一番。本来可以迁到市区,但他们把老传统什么的看得很重。不过,开车去电台还是挺有意思的,绕着一座比他们家所在的山更高的山,一圈圈爬呀爬。外面笼罩在早晨的雾气中,维多利亚朝戈克娜的栖架探过身去,她那边的视角更好。两个小姑娘歪着身子,专心望着外面的景致。现在是光明中期,冬天刚过一半,但这两个小孩子对雾还很陌生,这以前只见过一次。戈克娜一只手向东面一指,“瞧,我们爬得真高,连那边的克拉奇山都能看到。”

  “山上还有雪呢!”两个小姑娘尖叫起来。其实,远处的白光只是反射的晨雾罢了。在普林塞顿这个地区,就算是仲冬时分,看到第一片雪也得再过几年。在雪里走路是什么感觉?片片雪花飘扬是什么样子?两人久久琢磨着这些问题,把今天的大事抛在脑后:电台上的公开辩论—这可真是件大事,最近十几天里,这是人人关注的大问题,连将军都不例外。

  起初,所有孩子都害怕这次公开辩论,特别是杰里布。“节目完了,”大哥说,“大家一知道咱们的事,节目就完了。”将军特意从陆战指挥部赶回来,告诉大家没什么好担心的,说爸爸会把那些抗议顶回去。但即使是她,也没说他们的节目一定会重新开播。维多利亚·史密斯将军惯于向部队和下属发号施令,却不怎么会安抚孩子。戈克娜和维多利亚背地里觉得,电台节目这件事让妈妈非常紧张,比她过去打仗时更紧张。

  惟一一个一点儿也没受这一片愁云影响的人是爸爸。“这是我期待已久的时刻。”妈妈从陆战指挥部赶回来时,他这么对她说,“这一次辩论不仅能把事情公诸于众,还将揭开盖子,让大众认清存在的问题。”妈妈的话其实也是这个意思,但从爸爸嘴里说出来,更显得兴高采烈、喜气洋洋。最近十天来,他比平时更喜欢跟他们一块儿玩,“你们是我这次公开辩论的主题,所以,我尽可以随时随地跟你们玩儿。我这是在认真工作呀。”他假装哭丧着脸兜来兜去,忙着干一件看不见的工作。宝宝们最喜欢他这个样子,就连杰里布和布伦特都好像受了爸爸乐观情绪的影响。昨天晚上,将军出发去南方了。她从来都是这个样子,操心的事太多,远远不止家里这点麻烦。

  电台山很高,山顶已经高过了树木的生长线。环形停车道上只有一簇簇低矮的爬地植物。孩子们爬下车,对清冷的空气惊叹不已。小维多利亚觉得自己的呼吸道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好像雾气凝在那儿了似的。这种事可能吗?

  “来吧,孩子们。戈克娜,别老在那儿傻看。”爸爸和哥哥领着大家走上电台宽宽的台阶。台阶年深日久,中间都凹陷下去了,也没好好打磨,粗拉拉的。电台的人好像希望用这种方法提醒大家:他们坚定地维护着古老传统。

  里面的墙上悬着大照片,上面是电台的所有者和发明人(是同一批人)。除了娜普莎和伦克,其他孩子都来过这儿。自从爸爸买下“少年科学讲座”,杰里布和布伦特就开始上那个节目,渐渐取代了那些正常孩子。到现在,他们已经做了两年节目了。两个男孩子说起话来都显得比他们的实际岁数大些,特别是杰里布,脑子跟大多数成年人一样好使。没人对他们的年龄产生怀疑。爸爸很有点恼火。“我原本希望大家能自己猜出来。可他们实在太蠢,看不出真相。”所以,戈克娜和小维多利亚最后也上了节目。做节目挺好玩的,只要照着那些傻乎乎的脚本做就行。还有,底格比先生虽说算不上真正的科学家,不过人倒是挺和善的。

  戈克娜和小维多利亚的声音一听就知道年龄不对,过了一段时间,终于有人打消顾虑(大家都觉得,电台里播的肯定不会有问题),认识到有人公然将变态行径塞进了公众的耳朵里。但对反对者来说,有个问题相当棘手:普林塞顿广播电台是一家私营电台,它买断了一个波段,还拥有在相邻波段上播送节目的权利。这家电台归一伙第五十八代的老家伙所有,这些人岁数大,钱多,他们要播出节目,谁都管不了,除非拜黑教会能发动听众,联合抵制。正因为这个原因,无计可施的拜黑教会才要求来一场公开辩论。要是他们有办法,早把“少年科学讲座”禁了,才不会这么麻烦呢。

  “啊,昂德希尔博士,见到你们真是太高兴了。”萨布特莱姆女士一阵风似的跑出她的办公室。这位电台经理乍一看全是肢腿,身子比脑袋大不了多少。戈克娜和维基特别喜欢偷偷学她的样子,乐得不行,“你简直想不到,这场辩论彻底激发了公众的兴趣。连东海岸都要求转播,节目拷贝还会上短波台。我可不吹牛,咱们真是听众遍天下呀!

  我可不吹牛……戈克娜躲在经理看不见的地方,无声地动着嘴巴,把经理的话学得一丝不差。维基拼命绷着脸,假装没看到。

  爸爸的脑袋朝经理一偏,“这么受欢迎,我真是受宠若惊,女士。”

  “真的是大受欢迎!赞助商们为了在这个节巨里插一脚,差点打起来了。打个头破血流!”她低头冲孩子们笑道,“我全都安排好了,你们可以坐在技术员的位置,那上头什么都看得到。”

  那个地方他们都知道,但还是听话地跟着她走,一路听着她滔滔不绝的车轴辘话。至于萨布特莱姆女士心里究竟怎么看待这些早产儿,孩子们没有谁猜得透。杰里布声称,萨布特莱姆女士其实精明得很,隐藏在那一大堆废话下面的是一台冷冰冰的计算器,时刻不停地点着钞票。“激怒听众反而能替拥有电台的那伙老东西赚大钱,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一直算到小数点后面好几位。”也许是吧,但就算这样,维基仍旧挺喜欢她,甚至愿意原谅她的尖嗓门和蠢话。至于她的想法,管他呢,死抱着自己的看法不放、什么都改变不了他们的人多的是,不止她一个。

  “这个小时值班的是迪迪,你们认识她。”萨布特莱姆女士在技术人员待的控制间门口停住脚步,好像这时才头一次发现正从舍坎纳·昂德希尔背毛里向外探头探脑的小宝宝。“哎晴,你还真的是什么年龄的孩子都不缺呀。我,,一他们跟其他孩子在一块儿安全吗?这会儿我腾不出人手照看他们。”

  “不用担心,女士。我还打算把娜普莎和小伦克介绍给教会的发言人呢。”

  萨布特莱姆女士一下子呆了。整整一秒钟,所有那些不停动弹的肢腿骤然僵硬了。维基这还是头一回见她真正大吃一惊。半晌,她的身体才缓缓放松,脸上慢慢笑开了花。“昂德希尔博士!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是个最最了不起的天才?”

  爸爸也回了她一个笑脸。“有倒是有过,但从来不像现在这么理由十足……杰里布,看好弟妹们,大家都好好待在这儿,跟迪迪在一起。需要你们出来时,我会通知你们的。”

  孩子们爬上工程师们坐的栖架。迪迪·乌尔特莫懒懒地歪在她平时的栖架上,盯着面前的控制面板。一堵厚厚的玻璃墙把这儿和现场广播室分隔开。玻璃墙有隔音功能,而且很难透过墙壁看到对面,孩子们只好紧紧凑在玻璃墙旁。对面广播室里,已经有人就座了。

  迪迪伸手一指,“那个就是教会的代表,提前一个小时就来了。”迪迪还是跟平时一样,举手投足间稍带点不耐烦的神情。她大约二十一岁,模样长得挺好看。虽说比不上爸爸那些学生,但也很聪明。她是普林塞顿广播电台的技术主任。十四岁时,迪迪就当上了负责黄金时段广播节目的技术员,说起电子工程,她差不多跟杰里布一样在行。事实上,她一直希望能够成为一名电子工程师。所有这些,杰里布和布伦特第一次跟她见面时就知道了,那时他们刚刚参加这个节目。杰里布把跟迪迪见面时的情景告诉了弟妹们,当时他那种奇怪的神态,维基直到现在还记得。他几乎对这个迪迪肃然起敬了。那时她十九,而杰里布只有十二岁……不过个子很大,不像十二岁。两次节目后,迪迪就意识到杰里布是早产儿。吃惊之余,她把这看成对她本人的侮辱。可怜的杰里 布好几天都提不起精神来,走路一瘸一拐,好像折了几条腿似的。最后还是挺过来了。毕竟,今后还有更沉重的挫折等着他们。

  另一方面,迪迪多多少少也算挺过来了。只要杰里布离她远点,她的态度还算客气。还有,只要什么时候迪迪忘了早产不早产的事,维基觉得,她就变成了这个世代的所有人中最风趣、最有意思的一个。节目间隙,她会让维基和戈克娜坐在她的栖架旁,看她怎么调节那几十个控制开关、旋钮。迪迪为自己的控制面板非常自豪。说真的,除了边框是做家具的木头做的(整个控制面板只有这一小部分不是金属),看上去,它跟家里那些仪器设备简直没什么区别。

  “这个教会的人怎么样?”戈克娜问。她和维基把自己主要的眼睛紧紧挤在玻璃墙上。玻璃太厚了,隔着这么一层,许多颜色无法分辨,能看到的只有对面的远红外光,她们连那边的人是死是活都说不清。

  迪迪耸耸肩,“叫‘尊贵的佩杜雷女士’。口音很怪。我估计她是遨弗人。看见她的教士披肩了吗?不是控制间这儿辨不清颜色,那条披肩真的是黑色,居然在红外光中还能让人分辨出来。”

  唔,那玩意儿价钱便宜不了。妈妈有一套军服就是那样,不过没几个人见她穿过。

  迪迪脸上现出一丝淘气的笑意,“我敢打赌,见了你父亲背毛里的小娃娃,她非当场吐出来不可。”

  可惜没这么好运。但当舍坎纳·昂德希尔几秒钟后走进广播室时,虽说身披宽大的斗篷,还是能看出尊贵的佩杜雷女士身体一下子僵硬了。一秒钟后,拉帕波特·底格比一溜小跑进了广播室,抓起一副耳机。从“少年科学讲座”一开始,底格比就主持这个节目。他是个怪老头。布伦特声称,他其实是电台老板之一。维基不相信。真要是老板,迪迪还敢那样跟他顶嘴?

  “好了,各位。”响起迪迪经过麦克风放大的声音。爸爸和尊贵的佩杜雷女士也从他们身边的喇叭里听到了迪迪的声音,于是坐直了身体,“十五秒后开始现场直播。准备好了吗,主持人底格比?需不需要我推迟一会儿,什么都不播?”

  底格比嘴里叼着几张写满字的纸片,“想笑话我笑话好了,乌尔特莫小姐,反正我就是这么想的:直播时间等于金钱。再怎么也比什么都不播—”

  “三、二、一……”迪迪关掉自己的麦克风,朝底格比的方向伸出一只长长的肢尖。

  后者马上作出响应,好像他一直在耐心地等待着这一刻。他的话和以前完全一样,流畅、自信。十五来,这台节目的开场白一直是这些话,已经成了节目的招牌。“我是拉帕波特·底格比,欢迎收听‘少年科学讲座’

  津明·布鲁特一开口翻译,神态举止便与方才那个不住抽搐的聚能者截然不同了。他直视前方,时而面带微笑,时而皱起眉头,一副主持人派头,以人类的形象传达出下面阿拉克尼上的蜘蛛人的一肇一笑。偶尔也会出现一瞬间的迟疑,语言中介数据流稍一顿挫。还有的时候,布鲁特会转过身去,也许是他的头戴式系统中出现了某个没有位于正前方的提示。不过这种情形出现的几率非常小。只要不是个看得出窍门的内行,平常人看来,这位译员的翻译如风行水上,跟普通播音员朗读用自己母语写成的台词毫无区别。

  一开始,扮演底格比的布鲁特来了一小段自颂自赞,介绍这个节目的历史,然后才说起近来面临的问题。“早产儿”、“非正常生育”。这些话从布鲁特嘴里蹦豆子般溅出来,好像这些字眼他用了一辈子似的。“今天下午,根据事先的公告,我们重新开始现场直播。最近,听众们对我们的节目提出了严肃批评。女士们,先生们,这些批评全都是事实。”

  叭叭叭,停顿了三拍。非常戏剧化。然后:“朋友们,你们也许会问,我们为什么还有勇气—或者说敢于如此无礼,又重新面对你们?对于这个问题,我只能恳求大家听一听我们‘少年科学讲座’的这次特别节目。这个节目今后是否继续播出,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们对你们即将听到的内容作何反应……”

  西利潘哼了一声,“好一个一门心思捞钱的伪君子。”乔新和其他人立即挥手要他闭嘴。特鲁德飘到伊泽尔身旁坐下。以前他也常这么做。特鲁德好像觉得,伊泽尔既然来了,肯定是想听听他的高见。

  墙纸系统显示的画面上,布鲁特正在介绍辩论双方。西利潘把一台电脑放在自己膝头,叭的一声打开。这是一台易莫金电脑,样子粗笨,但它有聚能者支持,于是变成了一台比人类造出的任何电脑效率更高的超级电脑。他键入一条“解释”指令,马上便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不断提供着背景评论。“尊贵的佩杜雷女士的正式身份是传统拜黑教会的代表,但是—”特鲁德电脑里发出的声音顿了一瞬,估计硬件正在搜索数据库,“—对于协和国来说,佩杜雷是个外国人,也许代表金德雷政府。”

  乔新朝他们转过头来,注意力从布鲁特一底格比身上转移了。“哟,那些人可是一伙原教旨主义者啊。昂德希尔知道这些情况吗?”

  特鲁德的便携电脑回答道:“有这个可能。‘舍坎纳·昂德希尔’与协和国情报机关有非常密切的联系……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在军用通讯中截获对今天节目的讨论。不过,蜘蛛人文明的自动化程度还不高,所以不能排除以下可能性,即,有些讨论可能没有通过通讯网络,没有被我们截取到。”

  特鲁德对电脑道:“给你下达一项低优先级任务:金德雷国想从这次公开辩论中得到什么?”他望望乔新,耸耸肩,“不知会不会答复,这会)}.忙得很。”

  布鲁特已经快介绍完了。尊贵的佩杜雷由一个名叫容小毕的聚能译员扮演。小毕是个瘦小的易莫金人。伊泽尔只是通过花名册、加上与雷诺特的谈话才知道她的名字。他想,不知这儿除我之外,还有没有一个人知道这女人叫什么?乔新和丽塔肯定不知道。特鲁德则肯定知道,就像原始社会的牧人知道自己养的牲口一样。容小毕很年轻,他们让她脱离冬眠来替换另一个人。用特鲁德的话说,后者发生了一起“因衰老造成的意外事故”。小毕上岗已经四十兆秒了,她负责蜘蛛人的其他几种语言,特别是“遨弗语”。在蜘蛛人中应用最广泛的“标准协和语”的翻译方面,她也是除特里克西娅之外最优秀的。今后,她很有可能取得超过特里克西娅的成就。在任何有理智的正常社会里,容小毕都会成为一位杰出的学者,在她的太阳系里享有盛名。但容小毕中了彩,成了一名聚能者。于是,乔新和廖、西利潘可以过上头脑清醒的正常人的生活,而小毕却只能成为高墙之后的自动化系统的一部分,除了特殊场合,谁也见不着她。

  容小毕开口了:“谢谢你,主持人底格比。通过给予我们这次宝贵的机会,普林塞顿广播电台证明了自己的慷慨。”方才布鲁特作节目介绍时,小毕的脑袋不住转动,像鸟儿一样。或许她的头戴式没调整好?也可能她喜欢把重要资料在视域内四处散放。一开口翻译,她的眼睛里马上露出一丝凶狠的神情。

  “译得不怎么样啊。”有人抱怨起来。这位佩杜雷女士说的话比较别扭,原因见下文。

  “别太苛刻了,她还是个新手。”特鲁德道。

  “说不定这个佩杜雷说话就这么怪。你不是说吗,她是个外国人。”

  小毕一佩杜雷身体向前一倾,声音不大,却很有磁性。“二十天前,一种腐烂被发现了。它的破坏力已经一连许多年深人千家万户,深入丈夫们、妻子们、孩子们的耳朵。”表达方式颇为别扭,语气却万分虔诚。她继续道,“所以,这是正确的决定,普林塞顿电台决定给我们一个肃清影响、纯洁社会的机会。”她停了下来,有点结巴,“我—我—”好像找不到合适的词儿一样。一时间,小毕看上去又成了翻译前那个聚能者、侧着脑袋,坐立不安。然后,手掌突兀地在桌子上一拍,一屁股坐了下来,不出声了。“早跟你们说过,这一个翻译得不怎么样。”
 楼主| 发表于 2009-6-21 20:36: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章
 
  维基和戈克娜前肢全趴在墙上,主要的眼睛顶着玻璃墙。这个姿势很不舒服,两个孩子的肢腿不停地在玻璃墙根扒扒抓抓。

  “谢谢你,主持人底格比。通过给予我们这次宝贵的机会,普林塞顿广播电台证明……”哗啦哗啦,一通废话。

  “她说话真别扭。”戈克娜道。

  “不是早跟你说过吗?她是个外国人。”迪迪三心二意地回答道。她忙得很,正在她那个控制面板上神秘莫测地东调调西转转,好像没怎么留心广播室里的对话。布伦特完全沉浸在节目中,看得发呆。杰里布却动来动去,一会儿靠近玻璃墙,一会儿又尽可能凑近迪迪。以前他总忍不住指手划脚,给迪迪提供技术方面的意见。这个毛病现在已经被人家彻底治好了,但他还是喜欢接近迪迪。有时候,他会恰到好处地提出一个挺天真的问题,引迪迪跟他说话。只要迪迪不是太忙,这一手一般还是有效的。

  戈克娜咧嘴一笑,“不,我说的别扭,意思是‘尊贵的佩杜雷女士’简直不会说人话。”

  “噢。”维基有点拿不准。不用说,佩杜雷的打扮确实稀奇古怪,除了在书本里,她从来没亲眼见过教士披肩。就是一件没形没状的斗篷,从身体各边披下来,全身遮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脑袋和胃①。但在滑稽的外表之下,这女人给人一种凶狠的感觉。显然又是蜘蛛人不同于人类的一个身体特征。维基知道大多数人怎么看待她这样的小孩子,按说,佩杜雷只是专门替这些人说话,把大家的心思公开表达出来,对不对?可她的话里怎么有一种狠毒的味道……“你们怎么想?她真的相信自个儿说的那些话?”

  “那当然,所以她才那么滑稽。瞧,爸爸不也乐了吗?”舍坎纳·昂德希尔安安静静坐在演播台另一边,轻轻拍打着两个宝宝。他一个字都没说,但却挂着一丝笑意。两双婴儿眼害怕地从他的背毛里向外窥探着。娜普莎和伦克肯定不明白这儿发生的事,但他们瞧上去吓得不轻。

  戈克娜注意到了他们的表情,“可怜的宝宝。不过她能吓唬的也只有他们了。你瞧着,我给她比个十字!”她从玻璃墙边一转身,跑到侧面墙边—眨眼间便爬上摆放录音带的架子。两个小姑娘已经七岁了,做这类杂技动作年龄太大了点。哎哟!架子没有支撑物,从墙边歪倒了,录音带和杂物滑到每一层搁板边上。戈克娜爬上最高的一层,除了维基以外,没有一个人明白她要干什么。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她猛地跃了出去,一把抓住广播室上面的窗框,身体往下一落,随着结结实实“叭”的一声响,正好落在玻璃上,形成一个漂漂亮亮的十字。玻璃另一面,佩杜雷眼睛瞪得大大的,张口结舌。两个小姑娘尖声大笑,简直乐疯了。做出这么漂亮的十字,冲着目标迎面亮出内裤,这可实在太不容易了。

  “不许胡闹!”迪迪气坏了,连声音都变成了喳哩的气声。她的手在控制面板上一阵飞舞。“你们这些小混蛋,以后休想进我的控制间!杰里布,你给我过来!管管你妹妹,叫她们闭嘴,把她们轰出去也行。千万别让她们再瞎胡闹!蜘蛛人年数越小,越植长攀爬。

  “好的,好的。真是太对不起了。”但从杰里布的声音里却听不出多大歉意。他急急忙忙冲过去,将戈克娜从玻璃墙上揪下来。一秒钟后,跟着他跑过去的布伦特也抓住了维基。

  看样子,杰里布没怎么生气,只是挺不安。他楼住戈克娜,把她拉到自己脑袋旁。“别出声。哪怕就这一次,别捣乱。行吗?”维基心想,也许是因为把迪迪惹火了,他才这么不安。不过跟她没关系,刚才的笑声多半是戈克娜发出的。戈克娜伸出一只进食肢,轻轻碰了碰哥哥的胃,小声道:“好的。这次节目剩下的时间里,我一定乖乖的。我保证。”

  维基从他们身后望过去,迪迪正在跟谁通话,估计是在线路上向底格比汇报情况吧。维基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能看见底格比。底格比慢慢点着脑袋,表示赞同。他已经安抚住了气得说不出话来的佩杜雷,没露出半点破绽,非常自然地开始向听众介绍爸爸。玻璃墙这边的动静没对那边造成任何影响。总有一天,她和戈克娜的调皮捣蛋会给她们惹上大麻烦,但现在看来,这次没闹出什么风波,麻烦还是将来的事。

  一片混乱中,小毕重新坐了下来。聚能译员的翻译一般总是与实际的节目保持实时同步。西利潘说,这方面不是他的专长,只跟他负责的工作稍稍沾个边。不过他仍旧解释道,从某种意义上说,聚能译员们其实挺喜欢当众表演,只是这次不太成功罢了。

  最后,布鲁特总算恢复过来了,开始介绍舍坎纳·昂德希尔,翻译得还算流畅。

  舍坎纳·昂德希尔。为他翻译的是特里克西娅·邦索尔。除她之外,还有谁更胜任这项工作?特里克西娅是第一个译解出蜘蛛人口语的人。乔新告诉伊泽尔,在最早的现场表演中,她扮演过各个角色:小孩子、老年人、打进听众热线的电话。其他译员达到流畅翻译的水平之后,大家仍然一致公认,特里克西娅是最出色的。所以,最难的角色仍旧由她扮演。

  舍坎纳·昂德希尔。也许是他们为其命名的第一个蜘蛛人。这个名字出现在一大批广播节目中,数量之大,让人不敢相信。给人们留下的最初印象是,蜘蛛人工业革命中三分之二的发明都出自他的手笔。但现在,这种误会已逐步澄清:“昂德希尔”是个十分常见的名字,广播中提到的发明多半是他的学生完成的。这样看来,这家伙准是个当官的,又是普林塞顿哪个研究机构的创始人,他的学生好像大多毕业于这个机构。自从蜘蛛人发明微波中转通讯之后,人类侦察卫星便大显身手,从轻而易举便破解其密码的通讯流中截获了大量国家机密。在协和国的绝密通讯中,百分之二十涉及“舍坎纳·昂德希尔”这个ID。大家这才恍然大悟,他们对付的原来是某个机构组织的名称。恍然大悟……直到发现这个“舍坎纳。昂德希尔”有孩子,而且在“少年科学讲座”中露面了。就算这样,还有个问题人类依然没搞清楚:这个“少年科学讲座”具有某种十分重要的政治意义,但意义何在?毫无疑问,托马斯·劳这会儿也在哈默菲斯特观看这个节目。不知奇维是不是跟他在一块儿?

  特里克西娅开口了:“谢谢你,主持人底格比。今天能在这里参与这个节目,我深感荣幸。现在已经到了必须就这个问题展开公开讨论的时候了。我希望所有年轻人,不管是正常的还是早产儿,都能听听这场辩论。我知道,我的孩子们正在听。”

  特里克西娅看了小毕一眼,神态从容镇定。不过,她的声音里有一丝轻微的颤抖。伊泽尔注视着她的脸。特里克西娅现在多大了?聚能者的完整值班情况是保密材料—可能正是因为他们中的许多人值的是百分之百的全班。以特里克西娅掌握的知识,平常人必须花上一生的时间。最早的几年之后,无论他什么时候上岗,特里克西娅总在值班。现在的她看上去比聚能之前的特里克西娅老十岁。替昂德希尔代言的时候,她的模样更显苍老。

  特里克西娅侃侃而谈:“但我想对佩杜雷女士的话作一点更正。我从来没打算把这些孩子的年龄当成秘密。我的两个大孩子现在十四岁,很久以前便开始上这个节目。他们参加这个节目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从他们收到的听众来信中,我了解到,无论是正常孩子还是他们的父母,都非常喜爱他们。”

  小毕怒视着桌子对面的特里克西娅,“仅仅是因为他们闭口不谈自己的真实年龄。通过广播收听节目的听众是分辨不出这种细微差别的。在广播中,丑事……类似这种……于是成功了。”

  特里克西娅笑道:“确实是这样。但我希望听众们能够想一想这个问题。你们中的许多人喜爱杰里布、布伦特、戈克娜和维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我们的听众却反而能够更加清楚地认识到一点:早产儿有可能和正常人一样,是让人喜爱、令人尊重的人,并不低人一等。但我重申一遍,我没有故意隐瞒任何情况。当然,到最后……到最后,事实清清楚楚摆在每一个人面前,迫使每一个人正视这个问题。”

  “你把你的意思表达得这么夸夸其谈、振振有词。你的第二批早产儿才刚刚七岁,这种丑事,天大的,就算在广播里见不到人也隐瞒不下去。我看见了,你的背毛里还有两个新生儿。告诉我,先生,你的这类邪恶行径还有个止境吗?”

  “佩杜雷女士,你声称这种行为是邪恶的,但它邪在何处?恶在哪里?听众们收听我孩子们的节目已经两年了。他们了解杰里布、布伦特、维基和戈克娜,把他们看成自己的好朋友,看成可爱的伙伴。你看见小伦克和娜普莎从我肩膀上面张望你—”特里克西娅顿了顿,好像给对方一点时间,让她看个清楚一样,“我知道,对你来说,看见出生日期离渐暗期这么远的婴儿是一种痛苦。但再过一两年,他们就会说话了。到时候,我非常希望‘少年科学讲座’能将所有年龄段的孩子包容进来。听过一段时间节目之后,我们的听众就会认识到:这些小孩子和任何生于渐暗末期的孩子同样可爱。”

  “荒谬!你可能赢的惟一可能是每次只走一小步,让体面人渐渐接受这种丑恶道德,然后,直到……”

  “直到什么?”特里克西娅问,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直到—直到—”透过半透明的头戴式,伊泽尔看到小毕的眼睛瞪得滚圆,“直到体面人肯亲吻你背上这些可恶的蛆虫!她跳起身来,两只胳膊冲特里克西娅的方向挥舞着。

  特里克西娅的笑容没有改变。“我用一个字来回答你,亲爱的佩杜雷女士,、‘对。’就连你也明白,总有一天,人们会接受这种观念。人们不需要有一个什么‘第一次黑暗’来赋予他们不朽的灵魂,蜘蛛人自然而然就能学会爱自己的同胞。日积月累,‘少年科学讲座’最后必将让大家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到时候,连你都可能认清这一点。”

  小毕坐了下来。她看上去非常像一位刚刚吃了败仗的辩手,准备调整战术,从新的角度发起进攻。“我明白了,跟你谈体面无法具有影响你的力量,昂德希尔先生。有些意志薄弱的人也许真的会受你慢慢逐步影响他们的影响。人人生来都有倾向不朽灵魂的倾向,这一点我跟你达成共识。但我们也都有粗俗、世俗的一面,先天就有。只有传统才能引导我们在这两者……之间。但我也同时明白了,传统对你这种人也没有重量。你是个科学家,是不?”

  “嗯,是的。”

  “四位深黑先驱之一?”显然是拜黑教的某种宗教观念。

  “……是的。”

  “我们的听众也许没有意识到,‘少年科学讲座’幕后隐藏着这么一位辉煌的了不起的人。你是四个亲眼见过深黑期的人之一。你眼里没有神秘。”特里克西娅正想说什么,但扮演佩杜雷的小毕不管不顾一口气说下去,“我放大胆子说句话,这就解释了你的缺点。你看不到我们之前许许多多世代的蜘蛛前辈的辛勤,他们慢慢积累,终于弄清了对蜘蛛人来说什么是安全,什么是不安全会死人。这些就是道德法则的基石,先生!没有道德法则,到了渐暗期结束的时候,勤劳的为暗黑期储备的好人就会被游手好闲的恶棍抢劫;没有道德法则,在渊数里睡觉的无辜人就会被先醒过来的人杀死。我们所有人都想要许许多多东西,但有些东西会从根本上破坏我们想要的其他东西。”

  “我同意你最后的话,佩杜雷女士。但你想表达什么观点?”

  “我的观点就是,规则是有原因存在的,特别是那些反对早产儿的规则。你是深黑先驱,你眼里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就算是你,也一定知道,暗黑期是蜘蛛人的大清洗剂。我听过你的孩子讲话,今天广播开始之前。我观察他们在控制间。你的秘密早就有流言在传说,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你的孩子中至少有一个一一是叫布伦特的那个吗?—是个智障。他是不是?”

  小毕不说话了,但特里克西娅没有反应。她的目光凝视着前方,却不是因为跟不上数据流。突然间,伊泽尔感到她的模样变了,感觉她严肃起来了—这种感觉十分强烈。变化的原因不是由于译员对字句的选择,甚至也不是字句中包含的强烈情绪造成的。变化的原因是……沉默。伊泽尔头一次真切地感到,蜘蛛人也是人,跟人一样,感情同样可能遭到伤害。

  一直沉默着,好几秒钟。“哈,”西利潘道,“这样一来,许多猜测再也没有疑问了。蜘蛛人肯定一堆一堆地生,大自然母亲再 以黑暗为武器,消灭其中的劣种。真妙。”

  廖的脸一皱,“是啊,我猜是这样。”她的手伸向乔新肩头。

  津明·布鲁特打破了沉寂。“昂德希尔先生,你愿意回答尊贵的佩杜雷女士的问题吗?

  “是的。”特里克西娅嗓音中的颤抖更明显了,“布伦特不是智障。他的话不多,学习方式也跟其他孩子不一样。”声音激动起来,脸上又浮现出一丝笑意,“智力真是无比奇妙啊。从布伦特身上,我发现……”

  小毕打断了她的话,“—从布伦特身上,我看见典型早产儿典型的缺陷。朋友们,我知道,这个世代里拜黑教会的力量受到很大压力,许多人认为教会老办法专制了。过去的时代里,像布伦特这种孩子只可能出现在偏僻角落地方,那是野蛮变态的地方。在那种情况下,我们很容易说,‘当父母者回避暗黑期的问题,比动物都不如。他们把小布伦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过一段时间残缺不健康的苦日子。他们应当为他们的所作所为受谴责。’但在我们这个时代,犯下这种罪孽的是昂德希尔这样的知识分子。”冲特里克西娅的方向一点头,“他让大众嘲笑传统,我却必须用他自己的那一套理论跟他战斗。看看这个孩子,昂德希尔先生。你还生了多少孩子像他一样?”

  特里克西娅:“我的所有孩子……”

  孩子是当然,肯定还有其他缺陷。我们知道你有六个孩子,你还有多少?你把明显缺陷孩子杀死了吗?如果全世界都跟着你学样,世界不等下个暗黑期到来就会毁灭,被大群大群非正常出生的缺陷人淹没。”佩杜雷开始长篇大论地进一步发挥,总结起来有几点:先天缺陷、人口过剩、杀婴、暗黑期开始时发生在渊致内的暴乱—只要大众接受非正常出生的观点,这一切必将随之而至。小毕呱啦呱啦说个不停,直说得喘不上气来才住嘴。

  布鲁特转向扮演昂德希尔的特里克西娅:“这一切,你有何回应?”

  特里克西娅:“啊,总算有回应的机会了,真是太好了。”特里克西娅又笑了起来,几乎恢复到了节目开始时的轻快语气。就算昂德希尔刚才被针对他儿子的攻击弄得有点措手不及,但佩杜雷的长篇大论给了他喘息之机,他已经镇定下来了。“我想首先说明一点:我所有的孩子都活着,只有六个。人数确实少了点,但也不奇怪。大家都知道,除了渐暗末期,其他时间很难怀上孩子。早产儿在背毛里待的时间也比正常孩子长得多,很久以后才能长出眼睛。就自然条件来说,暗黑期到来之前确实是生育孩子的最佳时机。”

  小毕身子向前一倾,大声道:“记住他说的话,大家朋友们。昂德希尔刚刚承认,他犯下了反对自然的罪行!”

  “完全不是这样。进化过程使我们受制于自然条件,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生存、繁荣。但时代已经变了……”

  小毕嘲弄地说:“时代变了,是吗?科学使你成为深黑先驱之一,现在你比大自然更大了?”

  特里克西娅笑道:“哦,不,我仍然是自然的一部分。可就算在科技时代到来之前—有件事你知道吗?一千万年前,太阳的明暗周期比现在短得多,还不到现在的一年?”

  “胡说。生物怎么可能生存……”

  “是吗?”特里克西娅的笑意更浓了,以胜利的口吻道,“但我们已经发现了能够完全证明这一点的化石。一千万年前,周期短得多,太阳亮度的变化强度则温和得多。当时不需要渊数,也不需要冬眠。随着太阳的明暗周期越来越长,强度越来越剧烈,所有活下来的生物都逐渐适应了这种变化。我想,适应过程一定十分残酷,生物必须作出重大变化,重大调整。而现在……”

  小毕干脆地一挥手。这个动作是她编出来的还是从蜘蛛人广播中听到了什么暗示?“就算不是胡说,但也不是证据经过确证。先生,我不和你讨论进化。有些人或者会相信,但你的话是推测,不能当成生死大事的基础。”

  “嘿!爸爸得分!”坐在布伦物和杰里布上方栖架上的两个小姑娘轻声评点着。只要迪迪没注意,她们还不住用胃冲着尊贵的佩杜雷女士做怪相。刚才比十字闹出了乱子,这会儿不能再干了,但做点小动作,让她知道她们对她的看法—感觉真棒。

  “放心吧,布伦特,爸爸准能把这个什么佩杜雷收拾了。”

  布伦特比平常更加沉默寡言,“我早知道会有这种事。爸爸本来已经够难的了,还得解释我的事。”

  事实上,佩杜雷将布伦特称为智障的时候,爸爸几乎乱了阵脚。维基从来没见过他这么不知所措。但现在爸爸正在收复失地。维基原以为,佩杜雷这个女人屁都不懂,可现在看来,她对爸爸用来驳斥她的某些理论还挺熟悉。不过没关系,尊贵的佩杜雷女士的知识不可能那么渊博,再说,爸爸的话是对的。

  爸爸开始大举反攻。“我真是不明白,佩杜雷女士,以维护传统为己任的教会怎么对我们的历史那么不感兴趣。不过没关系,发生在我们这个世代的科技巨变足以证明我的观点。自然条件使我们不得不采取某些生存策略,代际区划就是其中之一。这个我同意。没有这种策略,我们也许不可能生存到今天。但是,女士,请想想这种策略给我们造成的浪费吧。每过一年,我们完全同步的孩子们便同时进入下一个生活阶段,上一个阶段所需要的教学工具对他们再也没有用处了,,只好闲置在那儿,等待下一个世代的孩子。现在,这种浪费已经不必要了。有了科学—”尊贵的佩杜雷女士尖声大笑起来,语气中充满轻蔑和嘲讽。“你总算坦白了!原来你的大阴谋就是让大家接受这种生活方式,共同生活方式有了之后,你自己的早产儿就不是孤立分子了。”

  “这还用说!”爸爸接过话头,“我希望大众知道,我们生活的时代已经大大不同于以往,我希望所有人都能依自己的心愿,在太阳变化的任何阶段生儿育女。”

  “好,你阴谋腐蚀我们其他大家人。告诉我,昂德希尔先生,你是不是已经成立了一家秘密学校,专门为了早产儿?是不是还存在几百几千几万个早产儿,像你的孩子一样,等着我们承认他们?”

  “唔,这倒没有。到现在,我们甚至无法为我自己的孩子们找到玩伴。”

  这些年来,他们全都渴望着找到能和自己一块儿玩耍的小伙伴。妈妈一直在寻找,可到现在还没找到。戈克娜和维基已经得出了结论:其他早产儿肯定藏起来了……或者人数非常少。找到他们真是太难了,有的时候,维基甚至怀疑他们会不会真的是遭了天谴的一群。

  尊贵的佩杜雷女士在她的栖架上向后一靠,露出近于和善的微笑。“你最后这句话使我非常欣慰,昂德希尔先生。即使在我们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仍旧保持着体面人,你的变态行径这样的行径是非常罕见的。但是,‘少年科学讲座’一直大受欢迎,受了多年欢迎,它最初的听众已经年过二十了。你的节目是一个以前不存在的诱导。我们交换观点非常重要。”

  “是的,完全正确。我也这么想。”

  尊贵的佩杜雷女士一歪脑袋。坏了。这家伙明白了,爸爸说的是真心话。要是她勾得爸爸畅谈未来……事情就麻烦了。佩杜雷用随随便便的语气提出下一个问题,仿佛她真的觉得好奇似的。“昂德希尔先生,我看来,你还是懂道德法则的。你认为道德法则是一种事物,呱,像艺术法则一样,可以由你这样的大思想家更改吗?”

  “大思想家!真恶心。”但这个问题把爸爸吸引住了,让他放松了对对方花言巧语的警惕,“佩杜雷,你知道吗,你启发了我。以前我从来没有注意到道德法则与艺术法则的相似之处。这个想法非常有意思!你的意思是说,道德法则不适用于某些先天便具有……嗯,天性善良的人,这些人可以不顾忌道德法则。唔,肯定不能这样……不过我承认,我没有读过许多有关道德理论的书籍。我喜欢玩,也喜欢思考,思考问题就是我的游戏。踏进深黑期对战争进程产生了重大影响,但对我来说,它只是一件非常好玩的事而已。在不久的将来,科技发展必将大大改变我们蜘蛛人的生活,我从这些科技创新中得到了许多乐趣。我希望有更多的人—包括以研究道德理论为业的人—理解这种变化的后果。”

  尊贵的佩杜雷女士道:“是啊。”嘲讽的语气掩饰得非常好,只有像小维基这种以猜疑的态度认真倾听的人才听得出来,“你是想以科技取代黑暗,成为我们的净化剂,我们的神秘宗教?”

  爸爸不经意地摇了摇进食肢。他好像忘了正在广播。“科学会使太阳变暗变成人人理解的小事一桩,就像每天都有黑夜一样。”

  控制间里,迪迪惊奇地“啊”了一声。维基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位工程师对自己监控的节目作出任何反应。对面的广播室里,拉帕波特·底格比突然间身体挺得笔直,好像有人用长矛在他屁股上戳了一下一样。可爸爸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尊贵的佩杜雷女士的神态仍旧保持着方才的漫不经心,仿佛他们讨论的只是今天会不会下雨的问题。“我们将生活在暗黑期,一直生活到暗黑期结束,跟过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晚上一样?”

  “一点不错!要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什么对原子能那么感兴趣?”

  “也就是说,到时候,我们都会成为与你一样的深黑行者,也没有暗黑期了,没有神秘宗教,没有可以为蜘蛛人的灵魂提供庇护的渊数。科学把一切都管了。”

  “不是这样。在我们这个小小的世界上不再有黑暗,但黑暗总是存在的。今天晚上你出去看看,佩杜雷女士,向上看。我们这个星球被包围在无边的黑暗之中,外面的大黑暗将永远存在。我们的暗黑期结束于太阳重放光明的时候,同样,外面的大黑暗也会被亿万颗星星照亮。想想吧!很久以前,我们的太阳变化周期比现在短得多,再以前呢?我们的太阳很可能长期保持着同样的亮度,强度不高也不低,中等。我有一些学生,他们认为,字宙中存在着许多颗跟我们的太阳一样的恒星,但年轻得多,还有许多跟我们这个世界相似的世界。你希望有一个永世长存的渊数,一个蜘蛛人的灵魂可以依托的渊数?佩杜雷,它在天上,天渊,它会永永远远存在下去。”爸爸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兴奋地谈起他那套太空航行的理论。爸爸挥洒玄谈时,连他的研究生都没什么反应,只能两眼发直地呆坐着。天文学不是正常人搞的学问,只有一小撮最疯狂的疯子才喜欢天文学。这门学问是彻头彻尾的颠三倒四不着边际。光是稳定的,星星跟太阳一样……如果没有最坚定的信仰,没有谁能够相信这类事情,但就连最极端的宗教都无法要求信徒具有如此坚定的信仰。

  爸爸口若悬河,开始详尽阐述自己的理论。底格比和尊贵的佩杜雷听得直发愣,连胃都张得老大。底格比向来对这个节目的科学知识部分非常感兴趣,这会儿更像被爸爸的理论催眠了似的。而佩杜雷呢……她很快便摆脱了震惊。要不就是她以前听过这种理论,要不就是觉得爸爸的话扯得太远,偏离了她的如意算盘。

  控制间里的时钟指针滴滴答答,渐渐指向喧嚣热闹的商业广告时间。“少年科学讲座”每一次都以这种广告结束。表面上看,最后掌握着发言权的人是爸爸……但维基敢打赌,佩杜雷比电台里任何一个人更加关注时间,静静等候着精心选定的出击时机。

  就在这时,教会发言人一把抓起她的话筒,放大嗓门,打断舍坎纳的思路。“非常有意思,但到太空里,到星星上殖民?我们这个世代肯定是看不到那一天的了。”

  爸爸毫不在意地一挥手,“也许,但我们……”

  尊贵的佩杜雷没有住口,声音显得既有学问,又感兴趣,一口气接着道:“那么,我们这个时代的最大征服只是征服下一个即将到来的暗黑期,也就是太阳的这一个周期结束的时候,对不对?”

  “是这样。到那时候,我们—还有收听我们节目的所有听众—就再也不需要渊致了。原子能的开发完全能够保证这一点,所有大城市都能得到足够的能源,在长达两百年的时间里保证城市供暖。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清醒地度过下一个暗黑期,那么……”

  “我明白了。所以,将会出现大型建筑项目以便保护我们的所有城市?”

  “是的,还有农场。我们需要—”

  “为了这些大型项目,你需要更多一代成年人劳动,所以你才推动早产儿行为。”

  “呢,这两者之间没有直接联系。我们这个时代具备了必要条件……”

  “那么,协和国将有千百万暗黑行者进人下一个暗黑期。那,世界的其他国家会发生什么事?”

  爸爸好像也意识到自己掉进了陷阱。“呱,其他技术发达的先进国家也能这么做呀。比较落后的国家仍将依赖传统的渊数,但以后同样会进人觉醒时期的。”佩杜雷的声音突然间变得又冷又硬,像冷冰冰的钢铁。机关发动了。“‘以后同样会进入觉醒时期的。’上次大战中,仅仅只有四个深黑先驱,但一个世界强国却因此崩溃。而到下一个暗黑期时,你们将拥有数以百万计的暗黑行者。在我看来,即将发生的无异于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渊致屠杀。”

  “不,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们不会……”

  “对不起,两位嘉宾,我们的节目时间快完了。”

  “可是—”

  底格比的声音压过爸爸的反对,“非常感谢今天到场的两位嘉宾,我们……”叽哩呱啦,叽哩呱啦。

  广播室里,底格比刚说完他的结束语,佩杜雷立即起身。麦克风这时已经关了,维基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从动作表情上看,教会代表显然在跟主持人客套。坐在广播室另一端的爸爸却双眉深锁,不知如何是好。尊贵的佩杜雷女士从他身边走过,爸爸站起身来,跟着她走下演播台,一路上激动地说着什么。佩杜雷则傲慢地微笑着,此外别无反应。

  维基身后的迪迪·乌尔特莫推动着控制面板上的操纵杆,精密调节着电台最重要的节目:商业广告。最后,她从控制面板前转过身来,一脸困惑的表情。“……知道吗,你们的爸爸真有些非常……怪……的想法。”

  响起一连串和声,估计是蜘蛛人的音乐,伴随着音乐,一个声音道:“打磨光滑的手才是幸福的手,锡纸裹在手上,记住这个带来欢乐的名字—”

  有的时候,蜘蛛人广告是最有意思的节目。毛发清洁剂,磨眼器,肢腿镯—许多产品能听明白,但它们的卖点在哪儿却不一定那么清楚。其他产品则完全不知所云,特别是以前没有出现过的东西。如果译员又是二流的,就更不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了。

  今天翻译广告的就是二流译员。通向容小毕、布鲁特和特里克西娅的数据流已经切断,他们重又变得坐立不安起来。负责他们的技术员出现了,准备领聚能者们退场。挤在本尼酒吧里的人们今天几乎没理睬广告。

  “不像有孩子出场时那么好玩,可是……”

  “听见他对太空飞行的看法了吗?会影响我们的计划吗?如果

  伊泽尔的注意力却在别的地方。他凝视着墙纸系统,人群的议论只是远处传来的一片嗡嗡声。特里克西娅的情况比过去更糟了。眼光闪烁,好像在绝望地向伊泽尔呼救。他时常这么想,但安妮·雷诺特多次告诉他,聚能者这种表情只表示他们急切地想回到自己的工作中去,此外别无含意。

  “伊泽尔?”一只手轻轻拂过他的衣袖。是奇维。肯定是节目播出期间进来的。以前她也这么做过,静静地坐在一旁,一声不吭看着节目。她居然还有胆子做出朋友的样子,“伊泽尔,我……”

  “省省吧。”伊泽尔转过身去。

  于是,出事的时候,他正好面对特里克西娅。负责的技术员已经把布鲁特带出了房间,正领着容小毕从她身边经过,这时,特里克西娅突然尖叫起来,从椅子里跳起身来,一拳打在那个年轻得多的女人脸上。小毕身体一扭,从技术员手中挣脱开来。她呆呆地望着从自己鼻孔里淌下的血,然后伸手擦了擦脸。另一个技术员没等大声尖叫的特里克西娅造成更大的破坏便一把抓住她。不知怎么回事,她的声音通过通用声频传递频道传了出来:“佩杜雷坏!去死!去死!”

  “猩哟,天哪。”伊泽尔身旁的特鲁德·西利潘一跃而起,推开人群,冲向酒吧出口,“雷诺特非中风不可。我得马上赶回哈默菲斯特。”

  “我也去。”伊泽尔冲过奇维身旁,一头扎向酒吧大门。人人惊得目瞪口呆,酒吧里一时鸦雀无声。那一瞬间过去了,每个人同时开口,一片喧哗。

  但到这时,紧追西利潘而去的伊泽尔已经快冲出了能听到喧哗声的范围。两人飞快地飘下主要通道,奔向交通艇泊位。来到气密门后,西利潘在交通艇使用记录器上输人了些什么,转身道:“你们俩来干什么?”

  伊泽尔回头一看,原来是范·特林尼,他也从酒吧出来了。伊泽尔道:“我一定得去,特鲁德。我得看看特里克西娅。”

  特林尼的声音同样忧心忡忡。“不会把咱们的交易搞砸吧,西利潘?我们得确保……”

  “哎呀,是啊。得想想这件事会带来什么影响。好吧,一块儿走。”他望着伊泽尔,“可你,你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一定得去,特鲁德。”伊泽尔发现自己离对方只有不到十厘米,连拳头都抬起来了。

  “好吧,好吧!别惹事就行。”片刻之后,交通艇气密门的指示灯一闪,变成绿色。三人上船,加速离开营帐。巨岩庞杂体面对蓝色碟状的阿拉克尼的那一面闪闪发亮。“该死,等我们开到,庞杂体正好转向。交通艇!”

  “有什么指令?”

  “调整速度,选择抵达哈默菲斯特的最佳时机。”如果是另外两人驾船,他们只有手动调节硬件。但交通艇的自动化系统显然识别出了特鲁德的声音,开始自动调节各项参数。

  “遵命。”交通艇的重力变为十分之一G。西利潘和其他人抓住支撑稳住身体,慢慢坐好,系上起固定作用的安全带。前面的庞杂体越变越大,“真他妈倒霉。知道吗?雷诺特准会说我擅自离开工作岗位。”

  “这个,你是不是擅自离岗?”特林尼已经在西利潘身旁安顿好了。

  “离岗倒真是离岗,可应该没什么关系的呀。妈的,对付这伙天杀的译员,一个技术员就足够了。可现在,吃不了兜着走的人是我。”

  “特里克西娅不会有事吧?”

  “邦索尔为什么突然出乱子?”特林尼道。

  “我怎么知道!你晓得的,聚能者总是不断吵嘴打架,特别是搞同一个专业的。可无缘无故,怎么会这样?”突然间,西利潘闭嘴了,长久注视着他的头戴式的输出。接着,“不会有事,不会有事。我敢打赌,肯定还有来自阿拉克尼的音频输人。知道吗,一个话筒忘了关上。这是管理节目的人犯的错。也许是昂德希尔揍了另外那个蜘蛛人一顿。这样一来,邦索尔的反应就是作出‘准确翻译’……该死!”

  看来这家伙是真的慌了手脚,开始随便抓住什么理由为自己开脱。特林尼好像太笨,没注意到。他咧嘴笑着,轻轻拍拍西利潘肩头。“别担心。你也知道,这里头也有奇维·利索勒特一份。也就是说,劳统领也希望在更大范围内使用聚能者。待会儿,我们只管说你到营帐来是帮我处理一些技术上的细节问题,包你没事。”

  交通艇转了个圈,进人垂直降落状态,开始减速着陆。下面就是庞杂体,和阿拉克尼一样,在天空中缓缓转动着。
 楼主| 发表于 2009-6-21 20:37: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章
 
  走出电台的一路上没看见尊贵的佩杜雷女士。爸爸有点垂头丧气,但孩子们告诉他大家非常喜欢他的表现时,他还是笑了起来,甚至没有因为比十字的事责备戈克娜。回他们山顶大宅的一路上,布伦特和爸爸一块儿坐在前排。

  戈克娜和维多利亚在车里没怎么说话。她们知道,大家这会)L都把自己的心思瞒着其他人。

  到家以后,离开饭还有两小时。厨房的人报告说,史密斯将军从陆战指挥部回来了,会和大家一起吃饭。戈克娜和维基交换了个眼色。不知妈妈会对爸爸说什么。当然,父母最精彩的对话不会发生在餐桌上。嗯,那么,晚餐前剩下这段时间做什么?两个小姐妹分开了,分头从事各自的侦察任务,探索这幢大宅子。这是她们的游戏。这里有一些房间—许多房间—向来锁着,其中有些房间的钥匙她们从来没偷到过。将军在宅子里有自己的办公室,最重要的东西自然存放在陆战指挥部。

  维基把脑袋探进爸爸在一楼的窝,又打探了研究部门的自助餐厅。在这两个地方花的时间都不长。她敢打赌,戈克娜和爸爸今天没有一个人有心情玩捉迷藏。但就算没有躲起来,还是一样难找。她信步走过一个个实验室,发现了爸爸走过以后留下的典型迹象:一群群研究生脸上从迷惑不解到恍然大悟的种种表情。(被他的学生们称为“昂德希尔效应”:如果你觉得大惑不解,多半是爸爸说了某句很有启发意义的话;如果你觉得顿时恍然大悟,多半是受了爸爸的误导—爸爸误以为自己找到了窍门,结果却是误人误己。)

  新近设立的通讯信号实验室在靠近宅子最顶层的地方,上面的屋顶密密麻麻立着实验性质的天线。她碰上了正从实验室沿着楼梯走下来的杰伯特·兰德斯。真不巧,这人脸上没有昂德希尔效应。

  “喂,杰伯特,瞧见我……”

  “看见了,他们都在楼上实验室里。”一只手朝肩后一指。

  啊?但维基没有立即向上跑。如果将军也在,最好先从杰伯特这儿搞点情报。“知道出什么事儿了吗,杰伯特?”

  结果可想而知,杰伯特以为她问的是他的工作。“糟透了。今天早上我才把我的新天线和陆战指挥部联上,起初联得好好的,可突然间,我开始不断接到一种长度十五秒的短暂电子联结信号,跟肉眼可视范围内出现了两个基站时的情景一模一样。我本想问问你父亲—”维基跟着他走下几级楼梯,听着对方关于放大器级差、瞬时联系中断的唠叨,一路发出嗯呀啊的声音。她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杰伯特肯定因为爸爸这么感兴趣而大为高兴,爸爸肯定也大为高兴,因为总算有个借口可以躲进信号实验室。可妈妈偏偏进来了……

  两人一直走到杰伯特的办公隔间门边,维基这才离开他,回头重新爬上楼梯。这次却绕了点路,来到实验室运送器材的通道口。通道尽头透出一缕光。哈!门半开着,她能听到将军的声音。维基溜进通道,紧贴房门。

  “—真不明白,舍坎纳。你是个聪明人,怎么在节目里表现得跟个傻瓜似的?”

  小维多利亚心里有点打鼓,有点想退回黑乎乎的通道里去。她从没听到妈妈这么生气,说话这么……伤人。可转念一想,只要能听到这种第一手情报,要戈克娜干什么她都肯。维基轻手轻脚凑近了些,侧过脑袋,从那道窄缝向里面窥视。实验室本身没多大变化,跟她记忆中的差不多,到处是示波器、高速记录仪,杰伯特的有些器材上的遮布已经掀开了。事情很明显,没等他和爸爸两人甩开膀子把电子器材拆个七零八落,妈妈便赶到了。妈妈站在爸爸面前,正好挡住了他最好的眼睛,这样他就瞧不见维基了。我敢打赌,我正在妈妈的盲区里。

  “……我真有那么差劲?”爸爸说。

  “一点不错!”

  舍坎纳·昂德希尔好像在将军的怒目下打蔫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那个人打了我一个冷不防。提起小布伦特的事。我早就知道,她肯定会提。你和我谈过布伦特的事,我甚至跟布伦特自己都讨论过。可就算这样,真提起时还是把我的肢腿打折了。说得我晕头转向的。”

  妈妈一抬手,不理会爸爸的话。“问题没出在那儿,舍克。你的反应很正常。你和正常的父亲一样,感情上受了伤害。我说的是五分钟以后,她把你骗得……”

  “除了天文学方面,其他内容我们本来就准备在明年的节目中播出。”

  “可你一口气全说出来了!”

  “……这个我明白。佩杜雷开始假装成一个聪明、好奇的人,跟伦克或者山顶大宅里其他人一样。她提出了几个很聪明的问题,把我弄得有点跑题了。知道吗?就算现在……我还是觉得,这个佩杜雷头脑非常聪明,而且可以接受新观念。只要有时间,告诉你,我可以把她赢过来,让她站在咱们这边。”蜘蛛人的眼睛很多,视力各不相同。

  将军的笑声很尖利,没有一点高兴的意思。“老天,真是个地地道道的白痴!舍克,我……”妈妈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爸爸,“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真奇怪,我对自己的下属都不会像对你这样,动辄大发雷霆。”

  爸爸的声音很温和,和他在对娜普莎或是小伦克说话时一样。“你也知道为什么,亲爱的,你爱我,就像爱你自己一样。我知道你对自己是多么苛刻。”

  “只是在心里,从没有骂出声。”两人有一阵子没说话,小维多利亚真希望自己没来这儿,哪怕为此在侦察游戏中输给戈克娜都行。妈妈重新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正常,“这件事我们俩都办得不好,搞砸了。”她用钥匙打开自己的旅行箱,拿出几张纸,“下一年,‘少年科学讲座’要向听众介绍在暗黑期保持清醒的生活有什么好处,有多大可行性,与我们的头一批工程项目配合。我们早就知道这么做会产生军事方面的后果,可没想到来得这么早。”

  “现在就影响到军事方面了?”

  “至少露出了这方面的苗头,而且相当吓人。你知道,那个佩杜雷来自遨弗国,对吧?”

  “当然,她的口音一听就能听出来。”

  “她的掩饰身份真是太好了,原因之一就是,这个身份中有很大的真实成分。尊贵的佩杜雷是拜黑教会的三级教士,但她同时也是‘上帝之手’的中级情报员。”

  “金德雷国。”

  “不错。战争结束后,我们一直跟遨弗国保持着友好关系,但金德雷国想插进来,改变这种关系。他们已经控制了遨弗的几个比较小的盟国。他们有教会的支持,但……”

  小维多利亚身后的通道另一头,有人打开了一盏走廊灯。妈妈突然抬起一只手,一动不动了。糟糕。也许她发现了一点点灯光衬出来的影子,熟悉的形状,熟悉的甲壳投影。

  史密斯没有转身,只朝窃听者的方向伸出一只长长的肢腿,“小丫头!关上门,回你自己房间去。”

  小维多利亚局促不安地小声道:“是,妈妈。”

  关上门时,她听到了最后一句话:“真要命,信号安全方面我一年要花五千万,却被自己的女儿来了个信号拦截……”

  哈默菲斯特下层的聚能医疗中心挤满了人。范以前来这里时,遇上的人只有特鲁德,有时还有另外一两个技术员,再就是一两个所谓的“病人”了。可今天—如果朝挤满聚能者的协同工作大厅里扔进一颗手榴弹,炸死的人也许会比这里多一点,但多不了多少。所有磁核共振成像仪都用上了。一位技术员正在替容小毕作成像准备。那女人呻吟着,四肢挥舞挣扎着。角落里,迪特·李—那位天体物理学家?—已经被绑好了,躺在那儿嘟嘟嚷嚷自言自语着什么。

  雷诺特一只脚钩在天花板一处支撑点上,身体倒挂下来。这样既能从近处注视磁核成像仪的运行情况,又不会妨碍其他人的工作。他们进来时她连看都没往这边看一眼。“好了,电磁感应完成。把她的胳膊固定好。”技术员一推他的病人,让后者飘到房间中央。是特里克西娅·邦索尔。她转着脑袋四处张望,但显然一个人都没认出来,然后,她的脸突然皱起来,开始抽泣。

  “你让她脱离聚能了!”文尼大喊一声,脚一蹬,掠过特鲁德和特林尼,冲了过去。范已经找到了支撑点,定住身体,同时伸手一抓—只用一个动作便完成了,麻利之极。文尼一下子从前冲变成后退,身体轻轻撞在墙上。雷诺特望着文尼的方向,“安静,不然就出去。”她说。一只手朝比尔·冯一招,“把容博士送进去,我要……”接下来是一串行话。如果换了一个管理人员,准会把他们踢出去。可安妮·雷诺特却似乎毫不在意,只要他们不妨碍她的工作就行。

  西利潘飘向范和文尼,脸色阴郁严厉。“别出声,文尼。”他看了看成像仪的显示屏,“邦索尔还处于聚能状态,我们刚刚解除了她与语言相关的聚能绑定,让她更容易……治疗。”他有点没把握地望了望邦索尔。那女人拼命在固定带允许的范围内蜷缩起身体,仍在不停地哭泣,绝望、痛苦地哭泣着。

  文尼挣扎着,想挣开范的手,但马上便停了下来,除了只有范能感到的颤抖外,停止了一切动作。一秒钟时间里,他似乎马上就会放声大叫起来。接着,小伙子一拧身,转开脸不看邦索尔,同时紧紧闭上眼睛。

  房间里响起托马斯·劳的声音,十分响亮。“安妮?事故发生以来,我已经损失了三条分析线索,你知道……”

  雷诺特的语气和打发文尼时完全一样:“再给我一千秒。我手头至少有五例失控。”

  “老天……有情况随时向我报告,安妮。”

  雷诺特已经在和别人说话了:“霍姆!李博士的问题是什么?”

  “他很正常,主任。我一直在听他说的话。节目播出期间发生了什么事,另外……”

  雷诺特飘过房间,来到迪特·李身旁。那么多技术人员、聚能者、仪器设备,她居然连一样都没碰上。“那可太奇怪了。物理学家们和节目线路之间不应该出现串话的事呀。”

  技术员点了点李上衣佩戴的一张卡片,“他的记录表明,他听到了翻译。”范发觉西利潘吃力地咽下一口唾沫。难道这是这位捅娄子大王犯的又一个错误?太糟了。如果这个人被赶走,范了解聚能情况的管道便中断了。

  但雷诺特没有注意手下这位擅离岗位的技术员。她凑近迪特·李,仔细听了一会儿他的自言自语。“你说得对,他陷进去了,纠缠在那个蜘蛛人说的有关开关星的话里。我看他没有失控。但还是要注意观察。如果他的思路开始死循环,马上向我报告。”

  墙壁中传来报告声,听声音像聚能者。“……顶楼实验室,百分之二十分析未完成……可能的原因:针对声频数据流ID2738‘少年科学讲座’的跨专业反应……不稳定性继续发展,无衰减迹象……”

  “收到,顶楼。准备快速关机,停止运行。”雷诺特转向特里克西娅·邦索尔。她注视着那个不断抽泣的女人,表情十分奇特:极其关注,同时又无动于衷。她蓦地一转身,两眼死死盯着特鲁德·西利潘,“你!过来。”

  特鲁德轻轻一弹,奔向上司身边。“来了,主任。来了,主任。”这一次,语气里没有平常那种轻蔑。雷诺特也许从来不会产生报复谁的念头,但只要她作出判断,劳和布鲁厄尔一定会采取相应的行动,“我一直在核验翻译的效率,主任,看外行……”也就是本尼酒吧的主顾们—“能不能听懂她的实时口译。”

  雷诺特却完全没理会这个借口。“找个没联网的小组,要他们彻底检查邦索尔博士的记录。”她飘近特里克西娅,用探索的眼光注视着她。译员的抽泣停止了,身体蜷缩着,手脚一阵阵颤抖不已,“不知能不能把这一个抢救过来。”

  伊泽尔·文尼在范手中猛地一挣,好像又准备放声狂吼什么。接着,他用奇异的眼神盯了范一眼,没有嚷嚷出来,安静了。范松开手,轻轻在他肩头拍了一下。两人静静地注视着医疗室发生的一切。“病人”们来了又走,又有几个聚能者被解除了绑定。容小毕从成像仪上下来了,状况和特里克西娅·邦索尔差不多。最近几班里,范多次旁观,看特鲁德是怎么干活儿的,从他嘴里套出了不少有关聚能步骤的情报。他甚至趁机瞧了瞧聚能教材开头的部分。但直到今天,他才头一次有机会好好看看雷诺特和其他技术员的工作。

  这里正发生着人命关天的大事。蚀脑菌失控。在全力解决这个问题时,雷诺特变得几乎有点情绪激动了。范从来没见过她这样。事故的部分原因已经查清。节目开始时,特鲁德提交的查询任务引起了一次覆盖许多专业的搜索。正是因为这个查询,才有这么多聚能者收听“少年科学讲座”的辩论。几百秒内,他们的分析进程一直很正常。可当查询结果公布出来时,译员之间的数据流动突然出现了一个波峰。正常情况下,这种数据流是译员之间的相互咨询,在翻译出声之前调整字句。可这一次,传递的数据流全是不知所云的胡话。其作用是致命的。最初是特里克西娅,接着,其他译员的注意力也开始散逸。他们的大脑化学反应表明,蚀脑菌出现了不受控制的偏移。其实,在特里克西娅动手袭击容小毕之前,破坏早已形成。袭击事件只表示蚀脑菌的失控已经到了引发大崩溃的地步。不管这批聚能者通过聚能网络相互传递的是什么信息,这一信息在各处引起了相似的连锁反应。没等人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被感染的聚能者数量已经高达百分之二十。他们大脑内部的病毒开始越出限定范围,大批繁殖,引起心理变化和毒性化学反应。

  负责航行控制的聚能者没有受感染。布鲁厄尔负责监控的聚能者只受到轻度感染。范仔细观察着雷诺特的每一个动作,尽力记下每一个细节,每一条线索。如果我能在L1支撑网络上搞出一次类似事件,如果布鲁厄尔的手下也中了招……安妮·雷诺特的身影仿佛无处不在。每个技术员都向她请教,是她挽救了里茨尔手下的聚能者,是她指导顶楼重新启动,恢复了部分功能。范意识到,如果没有安妮·雷诺特,这一次就完了,再也无法恢复。如果是在易莫金人的故乡星系,聚能系统崩溃也许只会造成一时不便。那里毕竟有许多大学,可以推出替换系统;有许多聚能中心,随时可以造出一批全新的聚能专家。可是,这里与易莫金文明相距二十光年,情况完全不一样。在这里,稍稍出一点批漏,就可能演变成无法收拾的大乱子……如果没有技艺高超的管理者,没有安妮·雷诺特,托马斯·劳的行动必败无疑。

  他们将容小毕移出成像仪后不久,她的脑电图就变成了一根直线。正在指挥顶楼重新启动的雷诺特扔下手里的工作,拼命抢救这位译员。但这一次,她没有成功。一百秒之后,失控的蚀脑菌扩散到小毕的脑干……无药可救了。雷诺特皱着眉头,视线在那具一动不动的身体上停留了一秒钟,然后挥挥手,让技术员把这具躯壳弄出聚能中心。

  范望着特里克西娅·邦索尔被移出医疗中心。她还活着。雷诺特亲自跟随担架,在它旁边飘着。

  特鲁德·西利潘跟着她向门口走去。到这时,他好像才突然想起了两位参观者。西利潘转过身来,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好了,特林尼,演出结束了。”

  西利潘脸色苍白,绷得紧紧的。事故的原因还没有完全确定,只知道是聚能者之间的互动引起的。至于节目开始时特鲁德向聚能网络提交的查询,只能说是正常利用这一资源。但是,特鲁德现在仍旧是在悬崖边上,随时可能大祸临头。就算事故不是直接由他的查询引起的,但毕竟有关系。如果按青河的处理方式,特鲁德的查询完全可以视为一条查清问题的线索,但易莫金人确定罪责时依据的因果关系却完全不同于青河。

  “你不会出事吧,特鲁德?”

  西利潘惊魂不定地耸了耸肩,轰着两人离开医疗中心。“回营 帐去。还有,别让文尼再来追究他那个聚能者的事。”他一转身,跟着雷诺特走了。

  范和文尼从哈默菲斯特底层上行,除了布鲁厄尔无所不在的监控器材之外,没有其他人在场。一路上,小伙子一言不发。从某种意义上说,自从迪姆死后,今天的事件是他这些年来遭受的最为沉重的打击。

  眼前这个人是他无数代之后的后裔,那张脸实在太熟悉了,让他联想起年轻时的拉科·文尼,长得跟苏娜很像。这是让人安慰的想法。也许我的潜意识想告诉我什么……想起来了!有个念头,不是刚刚在医疗中心里产生的,整个这一班里,他一直有这个念头:这孩子时不时偷偷打量他……眼神里更多是谨慎,而非轻蔑。范回想着自己扮演的这个特林尼的所作所为。这么个人,居然对聚能如此感兴趣,当然会引起别人怀疑。好在把特鲁德拉下了水,跟他的交易可以替自己打掩护。

  唔,即使在他全神贯注观察雷诺特和邦索尔的一举一动时,他敢保证,自己的表情也没有露出破绽:还是那个老牛皮匠,看得眼花缭乱,却什么名堂都瞧不出来,一心只怕这场乱子把他和特鲁德的交易搅黄了。可不知怎么回事,这个文尼却看出了他的破绽。为什么?应该怎么办?

  他们出了垂直的主要通道,走下通往交通艇气密门的坡道。到处是聚能者的壁画,天花板上,墙上,地板上。有的地方,雕刻时特意将金刚石壁削得很薄,阿拉克尼的满月发出的蓝光透过墙壁,柔和地洒落下来。墙壁厚的地方暗些,薄的地方亮些。从L1这里看去,阿拉克尼始终处于满月状态,庞杂体相对于太阳的相位也保持固定不变。于是,这种蓝光一连多年持续不变。过去的范·纽文也许会爱上这种光影艺术,但现在的他已经知道这种艺术是怎么做出来的。一班接一班,每次和特鲁德走下这条坡道,都有工人在辛勤雕刻。劳与布鲁厄尔漫不经心地消耗着雕刻工的生命,为的就是这种艺术。据范所知,已经至少有两名聚能雕刻工因年老而死。幸存下来的工人们离开了这个地方,也许去了那些不太重要的通道,继续他们的雕刻。等我成功以后,情况一定会大为改观。聚能真是一门可怕的技术。一定要限制它的应用范围,只用于最关键的地方。

  两人经过一条支巷口,这里的四壁覆盖着从罐子里培养出来的木头做成的壁板。光滑的木纹一圈圈盘旋,配合着弯弯曲曲的巷道。这条支巷通往托马斯·劳的私人住宿区。

  奇维·林·利索勒特。也许她听见了他们过来的声音,更有可能从监视器上看到了他们离开医疗中心。不管用的是哪种方法,反正她在这儿等了他们很长时间,长得足以双脚着地,像站在普通行星地表一样。

  “伊泽尔,求你了。咱们谈谈好吗?就一会儿工夫。我没想到这个节目会……”

  文尼一直在范前面飘行,手一按支撑点,向前飘一段,默默前进,一言不发。看见奇维之后,他突然向上飘起,好像准备从她头上飘过去。这时奇维说话了。文尼狠狠一推墙壁,一头扑向她,动作飞快。这种举动含有很大的敌意,跟在一个人面前挥舞拳头一样。

  “别!”范脱口而出,然后迫使自己装出年老力衰的模样,留在后头。这家伙,今天他已经拦过他一次了。还有,在这里,监视器可以把他们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另外,范和奇维在外面施工时认真观察过她。要论身体状态,她比L1上的任何人都好,又天生动作敏捷。也许应该让文尼得点教训,让他明白不能随便拿人撒气。

  可奇维没做任何防御动作,连动都没动一下。文尼一拧身,狠狠给了她一耳光。两人旋转着分开了。“跟你只能这么谈!”文尼怒喝道。他再次扑了上去,又是一耳光。可奇维仍然没有抵抗,连抬手护住脸的动作都没做。

  范·纽文想都没想,手一推,向前窜了出去。在他的意识深处,某种东西狠狠嘲笑着他:伪装这么多年,却为了仅仅一个无辜者冒暴露身份的危险。但与此同时,同样的东西又在为他的举动高声喝彩。

  范向前扑出的动作中途变形,好像控制不住一样,变成了不停的转动,转着转着,肩头碰巧撞上文尼的肚子,把这个岁数小得多的人撞在墙上。从摄像机拍不到的死角里,范手肘一动,给了对手一下子。后背撞上墙后,文尼的后脑紧跟着在墙上重重地碰了一下。如果这儿是刚才那条精工雕饰的雨道,这一下非受重伤不可。就算在这里,文尼飘离墙壁后,双臂也只能软软地挥动几下。一股血珠从他的后脑勺上淌下来。

  “想打架,挑个块头和你差不多的!懦夫,不中用的弄种。你们这些了不起的贸易家族,出来的货色都一个德性!”范的怒气不是装出来的,只不过这股怒火同样冲着他自己—为这点事,居然甘冒暴露身份的危险。

  理智重新出现在文尼的眼神里。他瞪着巷道四米外的奇维。姑娘也盯着他,脸上的表情混合着震惊和坚决。然后,文尼看了范一眼,眼光让老人心里泛起一股寒意。布鲁厄尔的监控器材也许没能捕捉住这场打斗的每一个细节,但这小伙子心里清楚,范刚才那一招算得多精。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接着,文尼挣脱他的手,沿着坡道迅速朝交通艇气密门飘去。表面看去是个吃了败仗的人,灰溜溜夹起尾巴溜走了—但范看见了他眼睛里的神情。对这个伊泽尔·文尼,一定得想点办法。

  奇维拔腿朝文尼追去,但没到十米便硬生生止住了。她在坡道和支巷形成的丁字路口上方飘着,凝视着文尼远去的方向。

  范靠近了些。他心里明白,自己应该尽快脱身。现在盯着他的摄像机准有好几台,此外,他早已让大家形成了他跟奇维关系紧张的印象,留在这里是非常不合适的。说点什么才能让他安全撤退?“别担心,丫头。文尼不值得你生气。我拍胸脯担保,今后他再也不敢来招惹你了。”

  过了一会儿,姑娘转过身来,面对着他。老天,她长得真像她母亲,劳让她一班一班连续轮岗,她早已不是过去那个小姑娘了。她眼里喻着泪水,没有伤痕,但深色皮肤上已经开始现出淤青。“我真的没想伤害他。上帝呀,如果特里克西娅死、死了,我真的不知道我该怎么办。”奇维将剪得短短的黑发掠到耳后。不管她现在多大,她看上去又成了迪姆“大屠杀”之后几天里那个孤苦无告的小孩子。她真是太孤独了,孤独到了向范·特林尼这样的牛皮大王倾吐心事的地步。

  “我……我小时候,除了父母,我最崇拜伊泽尔·文尼。全宇宙中,我觉得他是最了不起的人。我一心想让他觉得我不错。可后来,易莫金人袭击我们,然后又是吉米·迪姆杀害了我母亲还有其他人……我们大家现在都坐在一条很小的救生艇里,不能再杀人了。”她的头使劲点了一下,“你知道吗?自从迪姆的事之后,托马斯没有冬眠一次。这么多年,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是实实在在熬过来的。担子那么重,工作那么辛苦……他认同聚能,但他有新思想,也开始采用新方法。”她这是把希望对伊泽尔说的话告诉他,“没有托马斯,本尼酒吧不可能存在。贸易、盆景,这一切都不会存在。我们正在一点一点地让易莫金人理解青河的做法。总有一天,托马斯会解放我父亲和特里克西娅还有其他所有聚能者。总有一天……”

  范希望自己能伸出手去,抚慰眼前这个姑娘。在所有活着的人中间,除了凶手,范·纽文也许是惟一一个知道吉米·迪姆事件真相的人,也是惟一一个知道劳和布鲁厄尔对奇维·林·利索勒特干了什么的人。他本应该粗鲁地拂袖而去,但就是做不出来这种事。他没有走,留下了,带着尴尬、迷惑不解的表情。是的,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孩子,你会报仇雪恨的。
 楼主| 发表于 2009-6-21 20:38: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章
 
  里茨尔·布鲁厄尔的住宿区和指挥部都设在无影手号上。他时常想,这些小商小贩怎么琢磨出了这么一个好名字。只有三个字,却彻底传达出了安全工作的精要。在青河人和易莫金人的所有飞船中,无影手号是受创最轻的。飞行控制部分完好无损,主推进器或许可以连续几天持续提供1G的推进力。易主之后,无影手号的通讯和电子对抗系统都经过了重新调整,达到聚能标准。在无影手号上,他几乎相当于上帝。

  不幸的是,无影手号虽然和探险队的其他部分保持物理隔绝,但出现蚀脑菌失控的大事故时,这种隔绝的用处不大。蚀脑菌失控的原因是聚能者的情绪平衡遭到了破坏,这种不稳定情绪可以通过网络不断蔓延。正常情况下,只有密切协作的一组聚能者之间才能彼此影响,造成这种后果。在易莫金文明的故乡,失控是常事,谁都没把它当回事—不是有后备聚能者吗?热交换一下就行。可在这个一片荒凉的鬼地方,失控却成了致命的威胁。事故发生时,里茨尔当时便注意到了,速度之快,几乎能赶上雷诺特。但是,他不能下令让他的聚能者停止运行,这么做代价太大。而雷诺特又是怎么替他效劳的?跟平常一样,他只有二级优先权。但他到底还是应付下来了。他们将聚能监控员分成各个小组,各小组独立运行,不与其他小组并网。这样做,得到的情报当然只能是一个个片断,事后需要在小组记录上下一番分析综合的大功夫。可他们毕竟没有遗漏任何重要情况……多花点时间,但最后总能掌握所有细节,不会留下漏洞。

  事故发生后头二十千秒内,里茨尔损失了.二名聚能监控员。他命令奥莫把死人清理掉,其他人继续运行。他自己则奔赴哈默菲斯特,和托马斯·劳长时间磋商。看来,雷诺特至少会损失六个人,她的翻译部门这下可算遭受了沉重打击。布鲁厄尔自己的损失轻得多,第一统领不禁对他刮目相看。“让你的人在线上待着,里茨尔。安妮认为,在该死的蜘蛛人公开辩论的时候,她的译员分成了两派,分别支持一方。所以,这次失控的性质跟平常的聚能者意见分歧没什么不同,只不过规模大得多。她的判断也许是对的,但我还是命令把这场辩论移出译员的绑定范围,至少移出他们的关注中心。等情况稳定下来以后,你要一秒钟一秒钟把你的记录过一遍筛子,检查可疑事件。”

  又过了六十千秒,布鲁厄尔和劳一致认为,这次危机过去了,至少安全部门已经没问题了。统领侍卫奥莫重新将监控员与雷诺特的人并网,不过在中间增加了一个缓冲链接。这以后,他才开始仔细扫描刚刚发生的事故。这次崩溃使里茨尔部门的工作彻底中断了一阵子,当然时间并不长,但在大约一千秒内,他们完全没有任何监控可言。经过仔细调查,没有发现向这个星系之外发送的任何信号,也就是说,他们的长期安全没受影响。但在本地,译员们嚷嚷了些什么,由于控制端丧失了作用,这些话发了出去。不过蜘蛛人没有发现。这并不奇怪,他们肯定会把无序发射的信号当成瞬时电子噪音。

  尘埃落定以后,里茨尔只能把这次失控视为碰上了坏运气。但在对细节作详尽分析时,还是发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

  一般情况下,‘里茨尔总是待在无影手号的舰桥上,可以居高临下,俯瞰L1的庞杂体和远处的阿拉克尼。可现在,塞雷特和马里去哈默菲斯特帮忙去了,只剩下谭和卡尔·奥莫管理这儿的将近一百名聚能监控员。所以他只好纤尊降贵,和奥莫、谭一起操纵。

  “统领大人,这一班里,文尼三次触发了警报信号。两次发生在这起事故期间。”

  飘浮在奥莫上方的里茨尔俯瞰着所有没处于冬眠状态的聚能者。约三分之一在他们的座位上熟睡,剩下的全身心沉浸在数据流中,分析记录,和雷诺特在哈默菲斯特的聚能者交换数据、结果。“说吧,逮住他犯什么事了?”

  “都是摄像分析,一次是在雷诺特的实验室,另一次在劳统领住宿区附近一条通道中。”画面飞速闪过,凸显出监控器发现异常身体语言的片断。

  “有什么不规矩的地方吗?”

  奥莫阴沉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但笑容里毫无高兴的意思。“要是在家里,多得可以采取行动了。可在现行统领法令下,没有。”

  “懂了。”如果是在易莫金故乡,颁布这种法令的劳会被立即撤职。二十多年来,第一统领由着那帮做买卖的猪秽为所欲为,还带坏了一大批本来遵纪守法的属民。一开始,里茨尔被气得发疯,可现在……现在他明白了。在许多事情上,托马斯都是对的。他们资源不足,不可能再次大开杀戒。另外,让人们开口讲话还有个好处,可以趁机搜集大量情报。只要等到放松的绳套收紧的那一天,这些情报就能派上用场,“那么,这次又有什么新发现?”

  “七号和八号分析员都报告了两个情况。”七号和八号是位于第一排末端的两名聚能监控员。还是孩子时,他们或许还有自己的名字,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进入警察学院以后,他们的个人身份便不复存在。平民聚能工作中还保存着名字、博士头衔指普通易莫金人这类无关紧要的锣哩锣唆,可在警察这种严肃行当里,没这种事。

  “文尼对某件事极其关注,其程度远远超出了正常的紧张、焦虑。注意他的头部动作。”

  里茨尔什么都看不出来,不过他的工作是领导,而不是纠缠在这类细枝末节上。奥莫继续道:“他在看特林尼,他起疑心了。在交通艇气密门,同样的情况又出现了一次。”

  布鲁厄尔翻弄着记录文尼哈默菲斯特之行的录像索引。“唔,他跟特林尼干了一架,骚扰特鲁德·西利潘。哎哟天哪—”布鲁厄尔实在忍不住,纵声大笑起来,“—他揍了托马斯·劳豢养的裱子。可你说警报信号是由他的眼光和身体语言触发的?”

  奥莫耸耸肩,“违规行为本身没什么大不了的,大人,跟我们早就知道的他的那些毛病吻合。再说,按现行的统领法令,也算不了什么大事。”

  唔,奇维·利索勒特挨了耳光,就在托马斯的门口。里茨尔情不自禁地笑容满面,欣赏着其中的讽刺意味。这些年来,托马斯一直把那个小贱货哄得团团转。对里茨尔自已而言,时不时给她洗洗脑,这是他生活中的一大亮点,特别是在他看到她对某段录像资料的反应之后。但就算这样,他还是控制不住对劳的忌妒。因为他里茨尔。布鲁厄尔没有劳那种长期伪装的本事,哪怕有洗脑技术也做不到。里茨尔自己的女人没有一个能待很久。所以,他必须每年一两次到托马斯那儿去,乞求他赏给自己几个玩物。可消耗资源中最漂亮的一批已经全被里茨尔消耗光了。有的时候,他也会撞上好运气,比如那个弗洛莉亚·佩雷斯。那个女人肯定会发现奇维被洗脑了,因此,虽说是个化学工程博士,还是必须清除掉。但这种好运气毕竟有限……而流放却遥遥无期,看不到尽头。这种阴郁的情绪,里茨尔再熟悉不过了。他坚决地把它推离自己的脑海,将注意力转到现在的问题上来。

  “这么说,你的意思是,七号和八号发现文尼隐瞒了某种以前没有的想法?”

  如果在家里,解决这个问题不费吹灰之力。把这小子弄进来,从他嘴里撬出答案就行。可在这儿……撬嘴巴的事儿以前也做过,结果却让人非常失望。有能力抗拒审讯的青河人实在太多了,能被蚀脑菌适当影响的人又太少了。

  他反复观看加亮显示的图像,“嗯,特林尼其实就是赞姆勒·恩格,他怀疑的会不会是这个?”小商小贩们脑子有毛病:无论多么腐败堕落的行径,他们全都可以甘之如怡,却偏偏这么憎恨他们的这位同胞,仅仅因为他贩卖的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里茨尔的嘴唇厌恶地一撇。唉,我们现在真是丧尽体面了。讹作这种武器只应该用在统领阶层。对付范·特林尼这种角色,平平常常的恐怖手段按说就足够了。他继续检查奥莫发现的证据,其实算不上什么证据,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我有时候觉得,我们是不是把监控器材的报警网值设得太低了。动不动发警报,谁受得了。”

  奥莫早就提出过类似意见。但这位统领侍卫是个聪明人,并没有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有这种可能,大人。但话又说回来,如果不存在必须由管理人员判断的问题,正常属民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一位统领统御着完全由聚能者组成的世界,这种事只能出现在幻想小说里,“知道我有什么想法吗,统领大人?”

  “什么想法?”

  “这些能独立运行的青河定位器,我真希望能大批布置在哈默菲斯特。青河营帐的保安措施居然比咱们这儿更严密,这怎么都说不过去。比如这些事,如果发生在青河营帐,我们就会知道文尼的血压、心跳速度—嘿,如果目标脑袋上沾了定位器的话,我们连他的脑电图都一清二楚。有了买卖人的信号处理器,加上我们的聚能者,我们甚至可以知道这家伙心里在想什么。”

  “是啊,我知道。”近于魔法的青河定位器,给执法水平带来了质的飞跃。买卖人的营帐里四处分布着这种一毫米大小的监控器材,数达几十万之多。劳放松规定以后,哈默菲斯特的公开活动场所可能也有好几百。他们只需要稍稍修改一下哈默菲斯特的脉冲式微波设施,就能大大提高定位器的监控范围。那时就再也用不着摄像包这类笨重设备了,“这件事,我会再跟劳统领谈谈。”安妮手下的程序员已经在这批小商贩的定位器上下了两年功夫,竭力寻找可能的陷阱,却什么都没找到。

  与此同时……“对了,伊泽尔·文尼这时已经回到青河营帐了。你不是想要定位器吗?那儿的定位器要多少有多少。”他对奥莫笑道,“多抽调两个聚能者盯着他。咱们瞧瞧,看仔细调查会发现什么新情况。”

  这场危机剩下的时间里,伊泽尔再也没有发作过。来自哈默菲斯特的常规报告说,蚀脑菌已经被控制住了。容小毕和另外八名聚能者死亡。还有三例“严重损伤”。但特里克西娅已被注明“未受损伤,已重返工作岗位”。

  本尼酒吧里,人们议论纷纷。丽塔很有把握地声称,这次失控只是随机发生的意外事故。“在巴拉克利亚时,我工作的单位每隔一两年就会出一次这种事故。只有一次找出了确切原因。聚能者必须密切协同,而密切协同肯定会出这类事。这是一种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她和乔新担心的是,这次事故之后,肯定会禁播“少年科学讲座”,哪怕延时播出都不行。冈勒·冯则说,禁不禁都一样,舍坎纳·昂德希尔不是在辩论中莫名其妙地输给佩杜雷了吗?所以说,那个节目准会取消,就是上头同意派聚能者继续翻译,也没有可翻译的东西了。特鲁德·西利潘没参加这场讨论,他这会)L在哈默菲斯特,这回也许真得好好干干活儿了。但他不在没关系,范·特林尼替他把什么话都说了。他向大伙儿转述了特鲁德的理论,说下面的蜘蛛人打起来了,特里克西娅只是忠实地干她的翻译工作而已—由此引发了蚀脑菌的失控。伊泽尔麻木地听着这一切,一言不发。

  离他的下一轮工作还有四十千秒,伊泽尔提前回到自己的宿舍。他必须静下心来好好想想,这以后才能重新面对本尼酒吧的人群。发生了这么多事:让人羞愧的事,让人痛心的事,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含意却重大得要命的事。他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里飘浮着,心里却像放在地狱烈焰上灼烧一样痛苦难当。脑子昏沉沉的,一会儿想想这件事……一会儿又想想同样令人痛苦的另一件事,过不了多久,思绪又飘到第三件事……最后重又兜回第一件事。

  奇维。真是羞愧啊。他打了她两次,打得那么用力。如果范·特林尼没有干涉,我会继续不停地打下去吗?这种可能性太可怕了,以前他却连想都没想过。是啊,他一直担心自己莽莽撞撞犯什么大错误,甚至担心自己是个懦夫,可……今天,他看到了自己性格中新的一面,下作的一面。让特里克西娅等人公开表演,这件事跟奇维有关。这倒不假。但有关系的又不止她一个。而我为什么偏偏揪住她不放?因为她以前好像很关心他和特里克西娅?因为她不还手?脑子里的声音不断这么说着,怎么都压不下去。在内心深处,也许他伊泽尔·文尼不仅是个无能之辈、胆小如鼠的l濡夫,还是个不折不扣的下流坯。伊泽尔的思绪围绕着这个结论不住打转,越逼越紧,直到思绪找到一条岔路,逃遁出去……

  范·特林尼。这就是那件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特林尼昨天行动了两次,每次都拉了伊泽尔一把,让他没有变成更大的傻瓜、更坏的恶棍。他后脑勺上结了一块大血疤,就是特林尼“笨手笨脚”把他撞到墙上磕破的地方。伊泽尔在营帐的健身房见过特林尼。老头子锻炼的时候很夸张,跟他平时一样装模作样、咋咋呼呼,身体却不见得锻炼得怎么样。他的反应速度并不特别快,可那个人真的懂行,懂得怎么行动,怎么制造“事故”。回头想想,伊泽尔突然意识到,范·特林尼好几次误打误撞,恰恰在最适当的时间地点冒出来……比如那次大屠杀之后的营帐公园。老头子当时说了什么来着?没将半点把柄落在监控摄像机镜头里,甚至没有劝说他—可他说的某件事让伊泽尔的头脑清醒了,让他认识到吉米·迪姆是被谋杀了,吉米根本没做劳推在他头上的任何事。范的一言一行都是那么招摇浮夸,那么自以为是,那么无能,可是……伊泽尔细细琢磨着那些细节,那些只有他才有可能明白、其他人却会忽略的小事。也许他已经陷入了幻想。当再也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时候,幻想便会悄悄爬上心头。他不就是这样吗?昨天,他深深埋藏在心底的希望破灭了……

  特里克西娅。她就是他的痛苦、愤怒和恐惧的焦点。.昨天,特里克西娅距死亡只有一线之差,她的身体承受着痛苦,痛苦得蜷缩起来,和容小毕一样。也许她的痛苦更深……他想起她从成像仪里出来时的表情。特鲁德说,她的语言技能被暂时解除了绑定。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她才如此绝望:她失去了对她来说惟一一件有意义的事。或许特鲁德在撒谎,跟雷诺特、劳和布鲁厄尔一样。有许多事,他怀疑他们都没说实话。或许特里克西娅当时的确暂时脱离了聚能状态,看着自己,发现自己变得如此苍老,意识到别人盗取了她的生命。我也许永远不会知道真实情况是什么,只能一年又一年站在一旁,看着她,无能为力,怒火中烧……一言不发。他想痛殴某个应当为此负责的人,惩罚某个……

  轮回。又一次想起奇维,又一次痛苦。

  两千秒过去了。四千秒。思绪一次又一次回到那些无法解决的困难上。以前,几个无比痛苦的时刻,这种情形出现过好几次。有的时候,他整晚睡不着,将自己的心灵放在地狱之火上烧灼,直到耗尽最后一点精力,沉沉睡去,心灵的烧灼这才停止。可今天晚上,他的思绪一次又一次回到特林尼身上。伊泽尔终于焦躁起来,再也按捺不住了。就算他发疯了,又怎么样?到了一无所有、只有幻想的时候,抓住幻想吧!文尼行动起来,戴上自己的头戴式系统。进人数据库很不方便,花了好几秒钟。直到现在,他还是习惯不了这种笨拙的易莫金输人一输出界面,这东西甚至没有像样的定制功能,无法根据用户的需要调整系统。终于,一圈视窗在他身体周围亮起,上面是他正在准备的向劳提交的报告。

  嗯,关干范·特林尼,他知道什么情况?更准确地说,哪些情况惟有他知道,却逃过了劳和布鲁厄尔的视线?这家伙的徒手格斗技巧—或者说厮打技巧—高明得不可思议,却来了个真人不露相,把这身本事瞒着易莫金人。他在跟他们玩花样……经过这次事故,他在文尼面前露底了—他自己肯定也知道。

  或许特林尼只是个老罪犯,竭力和周围的人打成一片,以保住自己的老命。可要是这样,那些定位器的事儿就解释不通了。特林尼把这件机密泄露给了托马斯·劳,上百倍地增强了劳的力量。现在,那种小得几乎看不见的自动化器材已是遍布各处,连他的指关节这会儿都沽着一个一一或许只是一点汗迹,但也可能是个定位器。这种粉末大小的东西能报告他的胳膊的准确位置,他的几根手指头在哪儿,他侧着脑袋的角度。劳的监控器材无所不知。

  但这些功能,舰队数据库里只字未提,即使以最高权限进去,这些情况也搜索不到。也就是说,范·特林尼知道来自青河遥远过去的某些机密。甚至不排除这种可能,他之所以向劳透露这些秘密,是为了掩饰……掩饰什么?

  伊泽尔苦思冥想着定位器的事,却什么都想不出来。还是想想这个人吧。范·特林尼。是个老油条,又知道级别甚至高于青河舰 队司令、来自遥远过去的秘密。既然知道了这么古老的秘密…… 奠定现代青河基石的历史事件发生之时,可能就有特林尼这个人。 那是范·纽文、苏娜·文尼和大裂隙委员会完成他们壮举的时代—而特林尼在场。真要那样的话,按客观时间计算,特林尼肯 定非常非常老了。这倒不是完全不可能,甚至算不上非常罕见。航程极长的贸易可以让一位商人消耗一千个客观年。他父母就有一两位双脚曾经踏上过古老地球的朋友。但就算他在那个时代生活过……类似这种位于青河自动化系统最底层的绝密,会让随便哪个小人物知道吗?

  不可能。如果特林尼真的如伊泽尔癫狂的脑子所想,那他必定是个在历史上留下过姓名的大人物。是谁呢?

  文尼的手指敲打着键盘。劳交给他的任务正好为寻找答案提供了掩护。任何事情,只要与青河有关,劳都有莫大的兴趣,这种兴趣永无膺足。文尼正在替他准备的是一份打算交给聚能者研究的概要。无论劳的态度多么亲切圆滑,伊泽尔早已认识到,那个人的疯狂程度甚至远远超过布鲁厄尔。劳的所有研究只有一个目的:为了以后更大规模的统治。

  小心呀。他真想查询的内容必须用他的报告隐蔽起来。最重要的是,要不断查询无关紧要的项目,让监控者看不出他的真实意图。这么一大堆乱七八糟,让那些搞监视的调查去吧!

  他需要一份名单:青河人,男性,生活在现代青河草创之初,在帕克司令的贸易舰队离开特莱兰时尚未确定死亡。其中有些人已经远赴这部分人类活动空间以外的区域,排除这部分人以后,名单缩小了许多。他提出又一项查询条件:布里斯戈大裂隙事件时在场。名单再次缩小。这一切本来很简单:以布尔逻辑为基础,一串击键,或者几道语音命令,马上会显出结果。但伊泽尔不敢走捷径直奔主题。每一项查询必须隐藏在许多搜索之内,必须跟他准备提交的报告有关。结果分散在许多项目中,这里一个名字,那里一个名字。飘浮在天花板附近的行星计时器表明,再过十五千秒,房间的四壁便会亮起曙光……名单终于到手了。真的会有什么意义吗?寥寥几个名字,还有一些不太清楚,或者可能性不大。他提交的查询条件本身就过于模糊了。青河星际网无比庞大,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结构体系。上面的内容全都是过时的,有的过时了几年,有的长达许多个世纪。另外,青河人彼此之间也时常以谎言为武器,特别是在相隔不太远、把水搅浑可以使自己在贸易中占上风的情况下。几个名字。是谁?为了不引起暗藏的监视者注意,他连看看这份名单都得万分小心,慢得让人心焦。他认出了几个名字:特兰·文尼·21,苏娜·文尼的曾曾孙,文尼家族伊泽尔这一支的父亲祖先;金·申·03,苏娜在布里斯戈大裂隙的首席战斗员。申不可能是特林尼,他的身高只有一百二十厘米,宽度也差不多有这个数。其他名字的主人不是什么名声赫赫的大人物,荣格,特拉普,帕克……帕克?

  文尼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惊奇。如果布鲁厄尔的聚能监控员审查记录,肯定会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该死的定位器,连脉搏都查得到,说不定还有血压呢。发现我大吃一惊……好吧,干脆闹得更大点。“贸易之神啊。”文尼吹了声口哨,光明正大地把图像和生化数据调人所有视窗。确实像是他们这位S·J·帕克,开关星贸易舰队司令。他回想起自己童年时代见过的帕克,那时他还一点儿都不显老。很像。不过,这份生化数据很多地方不清不楚,DNA记录也和后来的帕克不一致。唔,难怪劳和雷诺特没有察觉。他们没有文尼那种家庭关系,没有接触过那时的帕克。在布里斯戈大裂隙的S·J·帕克—两千年前—是一位飞船船长,最后加人了拉科·文尼的舰队。还有传言说,他跟拉科本来打算联姻的,后来没成功。那以后便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了。

  文尼跟踪着一两条显而易见的查询线索,继续查了查帕克的事,然后便罢手了—发现一件有点意思却并不重要的事时,一般人都会这么做。名单上还有几个名字……花了一千秒,他才把名单从头到尾过了一遍。没有一个眼熟的。他的思想不住转回S·J·帕克,最后简直恐慌起来。敌人窥视对方思想的手法到底高明到什么程度?他看了看几幅特里克西娅的图片,熟悉的痛苦重又涌上心头。模糊的泪眼下,他拼命转着脑筋。如果他关于帕克的猜测是正确的话,他一定出生在非常、非常遥远的过去。难怪父母那么尊重他,从不把他当成一个年纪轻轻的普通签约船长。老天,他甚至可能参加过范·纽文组织的前往人类活动空间另一端的远征。布里斯戈大裂隙之后,纽文的财富达到了顶点,他组织了一支规模宏大的舰队,远赴天涯。这是典型的只有范做得出来的事。人类空间远端至少在四百光年以外,等他们抵达目的地时,有关那个区域的商业情报早已成为远古历史了。他计划的航线将穿过人类这个种族最早殖民的某些星系。舰队出发后几个世纪中,青河网络不断报道着这位堪培拉王子的事迹:他的舰队扩大了,舰队缩小了。然后,报道开始不明确了,传来的消息时常没有确证。这个无比漫长的航程,纽文最终或许连一半都没走完。童年时代,伊泽尔和伙伴们经常扮演这位失踪的王子。可能的结局多种多样:充满冒险精神的辉煌结局,凄惨收场,最有可能的是年老、贸易连续失利、数十光年以外的破产导致无法继续航程。总之,舰队一去不复返,再也没有返航。

  部分船只或许回来了。时不时回来几个人,可能是由于对这次将使他们永远告别自己时代的远航丧失了信心。有谁会知道哪些人回来了,哪些人没有?S·J·帕克很可能知道。S·J·帕克很可能清楚范·特林尼的真实身份,并且采取一切可能的措施保守这个秘密。来自布里斯戈大裂隙的人中,谁会如此重要,真实姓名又是人人皆知……居然让S·T·帕克从那个时代直到现在一直对他忠心耿耿。谁?

  就在这时,伊泽尔想起自己听说的一件事:舰队旗舰的名字是帕克司令亲自选定的—范·纽文号。

  范·特林尼。范·纽文。失踪的堪培拉王子。

  我真的彻底发疯了。数据库里保存着资料,一秒钟内就能推翻这个结论。就算这样也否定不了。如果他的想法是对的,数据库的相关材料本身肯定就是一个精心编造的谎言。得了吧,得了吧。这正是那种他必须小心提防的由绝望导致的幻想。只要把自己的期望值抬升到一定程度,你就会开始自欺欺人,最后把自己的幻想视为事实,并且深信不疑。这么做倒也有个好处,心里烧灼似的痛苦感受消失了。

  太晚了。他久久凝视着特里克西娅的图片,将自己淹没在悲伤的回忆中。心里渐渐平静下来了。今后,类似的幻觉还会出现。但他的时间还长,他有一生的时间耐心搜索。总有一天,他一定会发现这座牢笼的裂缝,而且不会怀疑那是自己的想像造成的错觉。

  睡眠降临了,还有梦境,混合着和平常一样的忧伤,又加上了新的羞愧,还有刚刚的疯狂。最后是宁静,拂过他的舱室。意识渐渐消退了。

  又一个梦。如此真实,直到结束,他都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梦。小小的光点在他眼前闪烁,但他的眼睛是闭着的。坐起来,睁开眼,房间里一片漆黑。躺下,合上眼睛睡去,光点又出现了。

  这些光点在向他说话,跟用小镜子反射阳光打信号一样。还是个小孩子时,他时常玩这种游戏,看着光点一闪一闪,射向门外,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岩石。今晚,光点形成一个固定模式,不断重复着。在文尼的梦境里,他几乎没费一点力,但它的含意却渐渐浮出水面:

  “如……果……听……懂……点……头……如……果……听……懂……”

  文尼吃惊地呻吟了一声—光点的模式变了:“别……出……声……别……出……声……别……出……声……”

  良久,模式再次改变。“如……果……听……懂……点……头……如……果……”

  这太容易了。文尼的头动了动,只有一厘米。

  “好。假装睡着。裹住手,手指掌上击键。”

  这么多年弹精竭虑,到头来搞阴谋却如此简单。假装手掌是块键盘,跟你的同谋击键交流就行。以前怎么没想到!双手藏在被单下,没人看得见!真是好主意。要不是不符合地下活动者的身份,他非高兴得笑起来不可。救星是谁现在已经很清楚了。他弓起右手,敲出一句话:“啊,聪明的王子。为什么耽搁这么久才来?”

  光点消失了很长时间。伊泽尔的意识更深地沉人睡眠。

  接着:“你今晚之前就知道了?我真失败。”长长的停顿,“抱歉,还以为你垮了。”

  文尼冲自己点着脑袋,颇有点自豪。或许有一天,奇维会原谅他,特里克西娅也会重获生命,还有……

  “对了,”伊泽尔击键,“我们有多少人?”

  “秘密。只有我知道。人人可以传出信息,但谁都不知道其他还有谁。”停顿,“除了你。”

  哈。简直是地下活动的范本。成员彼此可以合作,但除了王子本人,谁都不可能出卖其他人。现在,一切都简单了。

  “嗯,我现在太累。想睡。我们以后再谈。”

  停顿。他的要求是不是太奇怪了?晚上本来应该睡觉嘛。“好,以后谈。”

  意识终于完全消失。文尼在铺位上动了动,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他不再孤单了。这么长时间,秘密却就在眼前。真想不到呀。

  第二天一早,文尼醒了。精神饱满,心里洋溢着奇怪的幸福感。嘿,他做了什么,竟会如此幸福?

  他灌满淋浴袋,准备好沐浴液。昨天是那么绝望,那么羞愧。现实的痛苦再次爬上心头,但来得很慢,慢得奇怪……对了,他做了个梦。做梦没什么不寻常,但他的梦通常是让人伤心欲绝的噩梦,文尼从来不愿回忆。他关掉淋浴莲蓬,进人干洗状态,在回旋的气流中待了一会儿。可昨天的梦似乎不一样,是什么?

  对了!那是个幻想式的美梦,以前也做过这类梦。但昨天不同,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变成噩梦,劳和布鲁厄尔没有在最后关头从藏身处猛扑出来。

  嗯,这次梦见了什么秘密武器?想起来了,跟一般的梦境一样,没什么逻辑可言。出现了某种魔法,让他的双手变成了可以联系地下活动领导人的通讯链接。范·特林尼?伊泽尔格格地笑出声来。有些梦真是荒谬绝伦。奇怪的是,他仍旧因为这个荒唐大梦备觉安慰。

  他套上衣服,沿着营帐通道飘行。动作是典型的零重力姿势,推,拉,拐弯时轻轻一弹,不时旋转,避开速度较慢或跟他方向不一致的过路人。范·纽文。范·特林尼。以范为名的人肯定有几十亿,叫范·纽文的旗舰也少说有上百艘。但他渐渐想起了,昨天在数据库的查询,想起就寝前自己的那些疯狂念头。

  帕克司令的事不是做梦。他的速度越来越慢,来到娱乐室。

  伊泽尔头前脚后飘了进去,向门边的亨特·温打了个招呼。这里的气氛比昨天缓和得多。他很快便发现雷诺特已经让她幸存下来的聚能者重新上线了,没再出什么意外,也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事件。房间另一头的天花板处,范·特林尼正在高谈阔论,就事故原因以及危机是如何渡过的发表自己的高见。还是过去那个范·特林尼。自从与易莫金人的战斗之后,每次值班都有好几千秒和这个老家伙重合。突然间,梦境和数据库的查询清清楚楚展现在他的眼前,露出了真面目:彻底的荒唐,不可理喻。

  特林尼准是听到了他向亨特打招呼。老骗子转过身来,片刻间,视线越过房间,向下望着文尼。什么话都没说,连头都没点一下。就算这时正有一台易莫金监视设备沿着文尼的视线看过去,看到的情况也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但对伊泽尔·文尼来说,这一刻仿佛持之永恒。就在这一瞬间,小丑似的范·特林尼消失了,那张脸上没有半点轻狂,只有高高在上的寂寞、平静,还有对昨天夜里那场奇特的对话的认可。不是梦。昨天夜里的联系不是魔法。还有,眼前的老人的的确确就是那位失踪的王子。
 楼主| 发表于 2009-6-21 20:39: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章
 
  “可这是第一场雪呀,你不想瞧瞧吗?”维多利亚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实事求是地说,这一手对谁都没用,除了这位哥哥。

  “你以前不是玩过雪吗?”

  那倒是,爸爸带他们去北方旅行时玩过。“布伦特!这是普林塞顿的第一场雪。广播里说了,克拉奇山上已经落满了。”

  布伦特仍旧继续摆弄着他那个框架上的轴心和桦头。那东西有许多面,亮晶晶的,一天比一天复杂。要是他自己的话,布伦特一辈子也不会想到溜出宅子。他在模型上埋头苦干,好一阵子不理会她。遇上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时,布伦特总是这个样子。他的手很灵巧,可脑子转得慢。另外,他还特别害羞。照大人的话说,有点阴沉。他的头没怎么动,但维基看得出来,他正偷偷瞅着自己。模型框架上来回穿梭的手慢了下来,时而动动这儿,时而拧拧那儿。最后,他总算开口了:“没得到爸爸同意之前,咱们不应该出门。”

  “呸。他在睡觉,这你也知道。今儿早晨比以前哪天都更冷,现在不出去,待会儿就暖和起来了。哎,我给他留张条子,这总成了吧?”

  要是换了戈克娜,她会跟维基反复争辩,最后用她的歪歪道理压倒她;要是杰里布哥哥,会因为她支使着自己干这干那大发脾气。可布伦特没跟她争辩,只管继续忙活他的模型,一部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另一部分专注于不断从他手下出现的新接头、新连接,同时望着普林塞顿另一边山岭上笼罩的霜雾。那么多兄弟姐妹中,只有他一个不是急切地想去瞧瞧。可她今天早上只找到他一个,而且,他的模样比杰里布更像成年人。

  又过了一会)L,他说道:“嗯,好吧。你真要想去,就去吧。”维多利亚得意地笑了:结果不出她的意料。从道宁上尉眼皮底下溜出宅子要困难一些—但也难不到哪)L去。

  天色还早,阳光还没照到山顶大宅下面的街道。维多利亚大口呼吸着清冷的空气,每吸进一口霜冻的空气,胸腔周围便一阵麻酥酥的。热花和林妖紧紧抓着树枝,像这种天气,它们可能一整天不出来。但外面还是有不少可看的,.这些东西她从来没见过,只是不久前刚从书本上读到过。在最冷的洼地里,晶虫慢吞吞地从雾气里爬出来。这批小小的、勇敢的先驱者不会活太久。维基想起自己去年做的一次节目,那次节目讲的就是晶虫。最先爬出来的肯定会死,但它们仍旧不断爬出来,直到气温进一步降低,整天都很冷,晶虫才能活下去。再过一段时间,等天气更冷的时候,才会出现扎下根的晶虫变种。

  呼吸着清晨清新的空气,维基蹦蹦跳跳。哥哥的步子更慢,更大,但她完全跟得上。这么早的时候,外面几乎没什么人,她很容易就能把他们想像成这里仅存的两个人,城里全空了。想想看,这里今后会是什么样子?严寒到来,他们只能像爸爸跟逛弗人打仗时那样,披挂着全副装备出来。走向山脚的一路上,维基都在幻想这件事儿,把见到的一切都转化成幻想的一部分。布伦特听着她的唠叨,偶尔也出出主意。要是爸爸那些大人朋友听了布伦特的这些主意,准会大吃一惊。布伦特才不傻呢,他的想像挺像那么回事。

  克拉奇山在三十哩以外,比皇家城堡还远,在普林塞顿另一头以外。走路是绝对到不了的。但今天,想去附近山里的人很多。不管是什么地方,第一场雪都相当于‘一个小小的节日,当然呷,这个节日时间不固定,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过节。这一点维基最清楚不过。如果能准确预报初雪,爸爸肯定会起个大早,妈妈也会从陆战指挥部飞回来,全家一块儿出去玩。不过真要是那样,就一点探险的意思都没有了。

  现在却是不折不扣的冒险,一到山脚就开始。布伦特十六了,照这个岁数,他的个子算大的,很容易被当成正常人。他以前独自一个人出过好多趟门。他说他知道直达车在哪儿停。可今天,外头一辆公共汽车都找不到,也见不着几辆别的车。难道每个人都上山去了?

  布伦特从一个车站走向下一个车站,越来越焦躁不安。维基紧紧跟着他,这次一声不吭。时常有人说布伦特是智障,于是,布伦特很少说自己知道什么事。总算有一次说出口—哪怕是对自己的小妹妹—却被证明说错了。他肯定难过极了。走过第三个车站时,布伦特往下一趴,身体都快碰着地面了。维基以为他打算就在这儿死等,看会不会有车来。维基觉得这种可能性未免太小。他们出来已经一个多小时了,连一辆公车都没瞧见。看样子,到头来,她还是不得不伸出自己的小小肢尖,自己解决这个问题……可过了一会儿,布伦特站起来,望着大街远处。“我敢说,那些搞挖掘的今天不会放假,他们离这儿只有一哩远。那儿随时都有车子。”

  哈。正是维基一直想提出来的主意。幸好还算耐心,没多嘴多舌。

  街上还没大亮,仍然影影绰绰的。这是普林塞顿的隆冬,黑咕隆咚的地方积着一层霜,厚得跟雪没什么区别。他们走过的地方没什么植物,最多只有点野草和蔓生爬藤。换了浑身上下湿晚辘、热得让人受不了的夏天,只要没有暴风雨,这种地方肯定一片生机,壕虫和饮水虫到处飞来飞去。

  街道两旁是两三层楼高的店铺。这个地方一点儿也不觉得荒凉。地面嗡嗡嗡震动着,不时发出砰砰巨响。这都是那些看不见的挖掘工干的。货车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时而出现一座栅栏挡住去路,只准施工队进出。维基使劲拽着布伦特的胳膊,叫他从栅栏底下爬进去瞧瞧。“哎,这儿有这些东西,全都是因为爸爸。咱们当然有资格瞧瞧!”不用说,布伦特绝不会同意这种理论,但他的小妹妹已经穿过了“闲人免人”的栏杆,他只得跟上,尽力保护她。

  两人爬过一束束高高的支撑钢架,一堆堆砖瓦。这地方显得既生气蓬勃,又古怪陌生。在他们的山顶大宅里,一切都是那么安全,那么有条理。可这儿……唔,她已经瞧出了许多漏洞,这些疏漏处完全可能让哪个人摔断一条腿、戳瞎一只眼。嘿,瞧这些擦得高高的石板,要是弄翻了,准能把你压扁。在她看来,这些危险都明摆着……简直太刺激了。兄妹俩小心翼翼地从一个混凝土箱边择路而前,避开工人的目光,以及种种可能发生致命事故的有趣玩意儿。

  前面的护栏是两根绞股线围成的。不想死的话,自己小心别摔下去!维基和哥哥低低地趴在地上,伸出脑袋,张望着下面的深渊。起初下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一股股热气直往上冲,带上来烧着的油味、滚烫的金属味,感觉像脑袋上挨了一巴掌的同时又被好好抚摸了一番。还有声音:工人的喊叫声、金属摩擦金属发出的吱嘎声、引擎轰鸣声,还有一种说不出名堂的嘶嘶声。维基头往下探,让所有眼睛适应下面的黑暗。下面有光,却又不像白天的天光、夜里的星光。她在爸爸实验室里见过电弧灯,不 过那是小型灯,这里的却大得多:一束束光闪耀着,主要是红外 光和远红外光—肉眼看来,除了在太阳的碟形表面上,这种光 向来不太强。光线从戴着头罩的工人们那里发出,射在竖井壁上, 来回跳跃着……还有其他没这么引人注目的光,光线稳定得多,色彩也是固定的,这里一盏灯,那里一盏灯。

  离暗黑期还有十二年,但他们已经在这下面建造了这么大一座城市。她可以望见石头砌成的交通干道,从竖井看下去,这种无比粗大的管道一样的干道纵横交错。在这些管道中,她还看到了更黑的窟窿……为进一步挖掘准备的坡道?

  这会儿还没有建筑、住宅和花园,那些是以后的事,但已经为它们掘好洞窟了。向下望着望着,维基产生了一种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冲动:天生的对于渊数的向往。可工人们现在建造的却是千倍于任何天然渊数的宏大巨构。如果只想一觉睡过整个暗黑期,你只需要一个能容下你睡觉的地方,加上一个小小空间,够储备苏醒之初所需要的食物就行。这样的渊数早就有了,旧城中心下面就是,已经存在了将近二十个世代。这个新建的地下城则完全不同,它是供人们在里面居住的,清醒地居住。在能够保证密封绝缘的地方,地下城延伸到了地表,其他部分则建在地下数百的深处—就好像普林塞顿现在高低错落的建筑来了个大颠倒,感觉奇怪极了。

  维基望着望着,被自己的想像弄得神魂颠倒。’今天以前,这一切只是一个十分遥远的故事。小维多利亚从书里读过,听自己父母谈论过,还听过电台的广播。地下城的事她熟悉极了。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人们才这么憎恶她的一家。因为这件事,还有早产儿的事,爸爸妈妈才不允许他们单独出门。爸爸总是说,世界在不断进化,必须让小孩子出去闯荡,不然的话就不会锻炼出才干。问题在于,爸爸只是说说而已。维基每次想做点稍有风险的事,爸爸马上摆出一副做父亲的架子,小心翼翼保护他们,为她好端端的冒险计划添上一重重保护,到头来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维基突然意识到自己正格格格笑个不停。

  “怎么了?”布伦特问。

  “没什么。我正想来着:咱们今天总算能够瞧瞧外面的世界了—不管爸爸同不同意。”

  布伦特显得不自在起来。所有兄弟姐妹中,只有他一个人死板板地遵守各种规定,稍做点出格的事就大惊小怪。“我觉得咱们该走了。地面上还有工人,离得越来越近。再说,耽搁下去,雪全化了。”

  哼。维基满肚子不情愿地跟着哥哥穿过工地上一堆堆大得让人开心的大家伙组成的迷宫。跟这里相比,雪花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来到第一个公共汽车还在运营的车站时,等着他们的是今天最出乎意料的事:杰里布和戈克娜,站在离等车的人群稍远一点的地方。怪不得今天早上没找到他们。居然没叫上她就偷偷溜出来了!维基穿过广场,朝他们走去,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戈克娜竟然还好意思跟平常一样冲她笑嘻嘻的,杰里布倒还知道害躁。他跟布伦特是最大的长兄,本来应该阻止这类事。四个人避开人群的瞪视,几颗脑袋凑在一起。

  叽哩咕噜。高人一等小姐开口了:“你们怎么这么久才来?绕开道宁的警卫有那么难吗?”维基:“你居然也敢溜出来,我倒真没想到。至于我们嘛,今天早上见识了不少事儿。”高人一等小姐:“什么事?”维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瞧了瞧新的地下城。”高人一等:“这个—”杰里布:“你们俩,都闭嘴。你们两个谁都不该出来。”

  “可我们是大明星,上过电台。”戈克娜搔首弄姿,“大家全都喜欢我们。”

  杰里布靠近了点,压低嗓门。“少来这套。每三个听过‘少年科学讲座’的人中,觉得不自在的人就有整整三个—把我们恨之人骨的保守派却有四个。”

  维基做过的所有事中,上“少年科学讲座”节目是最好玩的。可自从尊贵的佩杜雷女士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现在大家都知道了他们的年龄,他们于是必须做点什么,向世人证明自己的价值。他们甚至找到了另外一些早产儿,可到现在为止,能上节目的早产儿没有一个。维基和戈克娜也没有和别的早产儿交上朋友,虽然大家是同龄人。那些早产儿怪得很,态度冷漠,跟一般人心目中的早产儿一模一样。爸爸说,这是他们的成长过程造成的,这么些年来,他们一直在东躲西藏。可维基还是觉得他们挺吓人的。这是最最可怕的事,她只跟戈克娜谈过,而且是半夜三更说悄悄话:万一教会是对的怎么办?也许她和戈克娜只是自以为自己有灵魂,其实并没有。

  杰里布说得有理。片刻间,四个人谁不说话了。接着,布伦特道:“你们怎么也出来了,杰里布?”换了一个人,这话颇有挑衅的味道,但布伦特不是那个意思,他根本不懂怎么话里带刺儿。这个问题只是好奇,老老实实,希望对方给他解说解说。

  可就算这样,杰里布的回答还是颇为悻悻。“哼。我本来打算自个儿进城的。皇家博物馆有个关于科尔姆异形的展览……我是不会惹出麻烦的,我的样子显老,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最后这句话没错。杰里布的个子虽然没有布伦特大,但他背上已经开始长出父毛了,从外套衣缝里支棱出来。可维基才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他呢,她一只手朝戈克娜的方向一戳,“那,她又算什么?你养的宠物泰伦特?”

  高人一等小姐甜甜地一笑,杰里布的表情只能称为怒目而视。“你们俩冒的风险可不小啊,你们知道吗?”戈克娜究竟使了什么花招,骗得杰里布带上她?维基对这个问题有一种专业兴趣。到现在为止,她和戈克娜是全家最懂怎么支使别人的人,正由于这个原因,她们俩才一向处不好。

  “我们出来至少还有个学术原因。”戈克娜道,“你有什么借口?”

  维基的进食肢冲着对方的脸一挥,“我们是出来看雪的,这也是学习。”

  “哈!学习?你只想在雪地里打几个滚罢了。”

  “闭上嘴。”杰里布抬头观察着车站附近来来往往的行人,“我们都应该回家去。”

  戈克娜改变策略,开始以理服人。“可是,杰里布,路那么长,回家更糟。咱们还是搭车去博物馆吧—瞧,车来了。”来得倒真巧,公共汽车沿着上坡的大道开上来了,不停闪烁的近红外灯表明这是一辆进城的往返班车,“看完博物馆后,那帮喜欢看雪的神经病也该进城回家了,我们正好搭车直接回去。”

  “哎,我到这儿来可不是为了看那些瞎编出来的外星魔法。我想看雪!”

  戈克娜耸耸肩,“运气不好叹,维基。想看雪,什么时候都行,回家以后你把脑袋扎进冰盒里就能看到。”

  “我—”维基发觉杰里布的耐心已经快到头了,自己却拿不出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只要他跟布伦特说一声,维基就会不由分说被带回家,“—呱,天气倒是真不错,去博物馆也挺好。”

  杰里布苦笑一声,“是啊,等我们到博物馆时,说不定会发现娜普莎和小伦克已经在那儿等着咱们了。那两个肯定比咱们强,说几句好话就能骗得警卫开车把他们直接送过去。”维基和戈克娜被逗得大笑起来。两个小家伙现在已经不算婴儿了,但还是几乎整天缠着爸爸不放。他们能骗过妈妈的警卫?想想就好笑。

  四个人蹭到等车的人群边上,最后一批登上汽车,·,一其实这样挺好,四个人比两个人安全多了,皇家博物馆所在的城区又挺安全。就算爸爸发现,但看在他们安排得这么好、这么小心的份上,肯定会原谅大伙儿。至于雪嘛,她还有一辈子可活呢,看雪的机会多的是。

  公交车跟维基坐惯的轿车和飞机完全不一样,大家一个挨着一个,挤得紧紧的。车里张着一片片绳网,每隔五六吸就是一张。乘客们伸开肢腿,身体垂直吊在绳子上,样子真不体面。这种做法的好处是可以往车里塞进更多的人,坏处是让人觉得自己傻透了。只有司机有个真正的栖架。

  车里本来不太挤,可其他乘客都站得离孩子们远远的,这样一来就很拥挤了。哼,这些人,爱怎么样怎么样吧,缩成小人我都不在乎。她不再理会那些人,开始研究掠过车外的街道。

  工程力量大都投人了地下城的施工,许多地方的街道维护工作于是被忽略了。汽车不住地颠簸,每颠一下,绳网就一阵晃荡—真好玩。过了好一阵子,街道渐渐平坦起来。他们驶进新城区最豪华的地段。她认出了有些大楼上的标志,像地下动力公司、摄政电子公司,等等。如果不是因为爸爸,协和国有些最大的公司根本不会存在。看到人们川流不息地进出这些大楼,小维多利亚满腔自豪。爸爸影响了一大批人,而且是好的影响。

  布伦特松开绳网,脑袋凑了过来。“知道吗?我觉得有人在跟踪咱们。”

  说话声虽轻,但杰里布还是听到了,吊在绳网上的身体一下子僵直了。“什么?哪儿?”

  “那两辆车。就在前面车站旁。”

  维基一瞬间觉得一阵恐惧一—然后如释重负,笑道:“我明白了。咱们今天早上谁也没骗过。爸爸是故意放咱们出来的。道宁上尉的人也跟平时一样,一直跟着咱们。”布伦特:“那些车子跟我们见过的不大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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