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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渊》作者:[美] 弗诺·文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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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1 20:56: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八章
 
  那里正进行着一场战争。三颗大都会卫星的人民岌岌可危。抽调了将近一千艘飞船去镇压大动荡中出现的由乌合之众组成的一支支军队。两百艘飞船的登陆力量受命在纳姆奇行星地表着陆。数千年来,这里一直是一座精心照料下的大型公园,但现在,它将成为数十亿人的家。一颗大都会卫星的部分人口已经来到了纳姆奇行星表面。

  两千多艘飞船奔赴马雷斯克。这里的政权已接近荡然无存,离饥谨仅有数兆秒之遥。巧妙的安排,加上重型货运力量,马雷斯克的大多数人会活下来的。

  塔雷斯克上却还存在一个仍然发挥着作用的政权,但这个政权全然不同于纳姆奇星系历史上的任何政治体制,只有其他世界上的黑暗时代才出现过类似政权。统治者们嘴上高谈和平、和解,同时却可以毫不犹豫地让数以百万计的人丧生。塔雷斯克政府的统治只能称为肆无忌惮的疯狂。

  萨米的一位分析员道:“要是把他们硬打下去的话,看上去就有点像武力征服了。”

  “有点像?”范从下一步计划图上抬起头来。每一个船员现在都穿着全套压力服和兜帽,“去他妈的,完完全全就是这么回事。”如果一切顺利,青河拯救行动将由三次协调一致的巧妙打击组成。如果计划取得成功,历史是不会将这次行动视为武力征服的。只要成功的话,每一次打击都将被视为一次小小的奇迹,视为当地人无法实现的拯救。就算历史上有过在许多光年范围内的大战,这样的成就也比那种战争辉煌十倍。范心想,要是父亲知道这个被他抛弃的孩子有一天会做出这种震撼天地的大事,不知他会作何感想。他的视线重新回到计划图上,最快的打击也要五十千秒才能抵达塔雷斯克,“有什么最新情况?”

  “不出我们预料,塔雷斯克政府不接受我们的提议,他们把我们视为侵略者,而不是拯救者。还有,他们没把我们的意见转告塔雷斯克人民。”

  “可当地人肯定还是都知道了,对吗?”

  “估计不知道。我们的探测器已经实施了三次成功的定点飞越。”那批自动化探测器四兆秒前便投下去了,这些侦察机器的飞行速度可以达到将近光速的十分之一,“观察他们的时间只有一毫秒。我们的发现和苏娜的特工的报告一致。看来,当地政府已经实施了无缝式全面戒严。”

  范轻轻吹了声口哨。这样一来,塔雷斯克上的每一个嵌人式计算系统都成了掌握在政府手里的工具,连小孩子玩具里的小芯片都不例外。这是人类所发明出来的最极端的社会管制手段。“这样的话,他们可算是一把把什么都管起来了。”对独裁头脑来说,这种观念具有挡不住的诱惑力……惟一难办的是,没有哪个暴君有这个本事,能把他管理下的社会的方方面面事无巨细全部安排妥帖。这种绝对管制曾经消灭过一大批文明,连行星毁灭级炸弹都比不上它。塔雷斯克的统治者堕落之快,堕落之深,真让人叹为观止。范在座椅里向后一靠,“好吧。这样一来,我们反而更好办些,当然风险也更大一些。我们选择耗时最少的办法。那些家伙,只要能保住手里的权力,随便死多少人都不在乎。时间拖得越久,死在他们手里的人就越多。实施九号投放计划。”即一个波次接一个波次连续投放无人驾驶自动装置。第一波是事先精确锁定目标的电磁脉冲弹,尽可能打瞎塔雷斯克的眼睛,让当地的自动化系统变成无法行动的废铁。接踵而至的是钻地弹,让这个都会卫星市区内布满青河自动机器。如果范的计划奏效,塔雷斯克的自动化机器便将与完全陌生、不受当地独裁者全面控制令影响的青河自动机正面对决。

  范的舰队以极低的高度掠过纳姆奇行星。这一机动可以使他们在数千秒内避开塔雷斯克的直射火力。但这种机动本身便有一种开天辟地头一遭的味道。文明体系不喜欢在它们的都会区域中心出现大型聚变炸弹,更不用说星际飞船了。这是铁律。违反这种规定将面临巨额罚金、驱逐出境直至没收飞船的惩罚。不过,偶尔打破这种铁律,把违规犯禁的事一下子全做了-—感觉挺不错。范的三十艘飞船将制动火箭的功率开到最大,将飞船重力抬升到一G以上,并在长达千秒的时间内保持这种状态。舰队划过北半球中部,高度还不到两百公里,速度却高达每秒两百公里。森林、精心设计的荒原、收容来自阿尔钦的难民的临时城市。这一切从他们眼前一晃而过。然后,他们飞了出去,飞行轨迹几乎没有因行星引力发生弯曲。简直像儿童笔下的图画:整整一颗行星,从他们眼前飞掠过去。

  就在前面。距离只能以公里计。太空宛如活物,燃烧着地狱烈火,但只有部分是塔雷斯克的防御火力。这才是不能在都会区域高速飞行的真正原因。纳姆奇附近的空域曾经被最精密地规划成不同区域,资源配置达到了最优化。过去甚至还有一种意见,要求在这里的太空轨道上建立交通管制塔。幸好这种所谓的优化措施被当时的政府明智地否决了。但就算没有插进大占地盘的管制塔,近地空间仍然充斥着数以千计的交通工具和卫星。即使在条件最好的时代,这里仍旧不时发生小擦挂,造就了大批垃圾,以至于垃圾回收成了纳姆奇近地空间最大的产业。

  井然有序的商业交通许多兆秒以前便早已结束。青河舰队没有纠缠在这一团大混乱中,而是以炸弹开路,推进器形成的磁场向前方和两侧伸张数百公里,扫开数以百万吨计的废弃物、货运飞船和政府军用船只……舰队的来临事先曾反复通知过,也许没有无辜的平民死伤。留在他们身后的是一片七零八落、翻滚燃烧的凄惨景象,和任何战场没什么两样。

  塔雷斯克就在正前方。繁荣时代的百万盏明灯已经全部熄灭,这是政府法令加上范的脉冲炸弹造成的结果。但这颗卫星并没有死亡。青河舰队作出了巨大努力,尽可能减少当地的人员伤亡。再过不到五十秒,范的各艘飞船就将切断自己的推进火箭。然后,他们的个人生命就将面临最大的考验。关闭推进器,磁场便会失效,任何一块高速飞行的废弃物都可能造成伤亡。

  “四十秒后关机。”推进火箭的功率已经调到最低,以免破坏塔雷斯克地表。

  范扫视着其他舰队发来的报告:降落在纳姆奇行星地表的登陆舰,拯救饥饿中的马雷斯克的两千艘星际飞船。马雷斯克像一头巨大的海怪,被一群发疯般忙着向它提供饮食的飞船包围着。两千艘飞船中的许多艘已经泊靠在它的坞站上,其他的则飞在它的上空。极目远望,还能在它边缘以外的地方看见来自外围系统的最后一批货运飞船。那些又大又笨的飞船是几兆秒前起飞的,外围的农场还保有能发挥作用的自动化系统。货运船的体积与星际飞船差不多,只是没有后者高塔状的磁场吸附式推进器。它们载着一千万吨粮食。有了这些粮食,马雷斯克应该还可以撑一阵子。

  “二十秒后关机。”

  范最后望了马雷斯克几秒钟。青河来客周围密密麻麻云集着较小的运载工具。这些小飞船并没有彼此争斗。那里的人还没有像塔雷斯克人一样陷人疯狂。

  银色标注横过范的视域上端,如寒冰刺体。信息来自苏娜在马雷斯克上的间谍:进港飞船上发现破坏活动。快逃!快逃!快逃!突然,马雷斯克的景象从范的头戴式里消失了。一时间,他看到的只是遥远问候号的舰桥,上面显示着未经增强的纳姆奇。白昼的阳光一派平和,照耀着这个世界的三分之二。裸眼看不见马雷斯克,这颗卫星藏在行星背后。

  就在这时,纳姆奇大气层的边缘闪过一道光,像太阳一样明亮炽烈。一个新的太阳,出现在纳姆奇上方某处。.两秒钟后,又一道闪光,接着又是一道。

  这一刻之前,遥远问候号的舰桥成员都全神贯注于即将到来的火箭关机上,为磁场关闭后可能遭遇的危险作好准备。但这时,舰桥一片骚动,人人的注意力都转向横过纳姆奇边缘的闪光。“马雷斯克周边出现数千兆当量的爆炸。”分析员的声音尽量保持着平静,“我们接近其表面的舰队……老天!……全完了!”随之而去的还有大都会卫星上的十多亿居民。

  萨米·帕克愣愣地坐在那儿,目瞪口呆。范意识到自己应该接过指挥权。但就在这时,萨米身体向前一倾,安全带猛地一拽。舰桥上响起他响亮刺耳的声音,“特兰,朗,回你们的岗位上去,各就各位!眼睛盯着我们的舰队!”

  传来另一个声音,“即将关机……关机。”

  遥远问候号的主推进器熄火,功率降为零。范再一次体验到了那种熟悉的身体一轻、向下坠落之感。他的头戴式显示,纽文舰队的全部三十艘飞船全部于既定时间关机熄火,前后相差只有一百毫秒。塔雷斯克就飘浮在不到四千公里的地方。这么近,它不再像一颗卫星了,也不像行星,而是一片无边无垠,在他们四面不断延伸。人类到来之前,塔雷斯克只不过是又一颗遍布陨坑的死寂月球,比地球的月亮大不了多少。但也和月亮一样,发达的交通带来了经济繁荣,成就了它的伟大。在纳姆奇行星的映照下,塔雷斯克是一片柔和的风景画,间以高耸的人造山峦。但它又不同于月亮,这里从来没有遭遇过人类带来的浩劫……直到现在。

  “接近速率每秒五十五米。距离三千五百米。”按照计划,他们直到极度接近地表时才减速,这样一来对手便无法向他们发动攻击。这么近的距离,攻击他们必然造成己方的伤亡。可这伙疯狂的独裁者刚刚杀害了十亿人,他们根本不在乎仿亡。“萨米!快着陆!随便什么地方着陆都行,硬着陆!”

  “啊?”萨米的日光和他的一对,他立即醒悟过来。可惜还是太晚了。

  所有系统全部当机。眼前只一闪,他的头戴式变成一片透明,而且没有任何声音。一生中头一次,范感觉到星际飞船一震。不管是什么冲击,都被百万吨级的船壳和护盾吸收了,弱化了。但确实有东西击中了他们。范四下望着舰桥,空气传播着声音,四面八方一片报告声,但报告未经过滤,也没有经过分析。用于过滤分析报告的自动化设备已经失效了。

  “老天,直接接触,核子武器!”

  一个接一个,稀稀拉拉的一批显示系统重新上线。这是后备墙纸系统。视域里是塔雷斯克地表,然后变成天空。遥远问候号在以每秒几度的速度旋转。有些下级分析员正吃力地爬出自己的安全带。

  萨米向舰桥大声吼道:“立即抢修、联上二级系统!”

  惟一一堵由还能运行的视窗组成的墙面上又出现了塔雷斯克的地形:坡地、摩天大楼,还有透明罩保护下的农田。塔雷斯克相当大,几乎可以在没有外围农业的情况下生存。而他们正在一头飞撞下去,速度是—多少?每秒十五米?头戴式失效后,他无法判断接近速度。

  “速度多少,萨米?”

  他的旗舰舰长摇摇头,“不知道。击中我们的核弹是从塔雷斯克发射的,几乎正中靶心。我们现在的速度不可能超过每秒二十米。”现在的遥远问候号已经变成了一堆不停旋转的废物,他们根本无法减速。

  萨米的手下发疯一般忙着联系飞船其余部分,与舰队的其他飞船联络。范静静地坐着,倾听,观察。全部三十艘飞船都中了核弹,遥远问候号既不是受损最重的,也不是最轻的。报告断断续续汇总了,他们的视域不断旋转着,旋转着,……大地迎面扑来,越来越大。范看到了地表的大面积毁伤。这些疯子,为了向他们发动进攻,不惜破坏自己的大片农场。几乎就在正前方,是……一天哪……是他和苏娜在头一个世纪买下来的那批古老的商业大厦。

  飞船碰撞多种多样,差别极大:从每秒几毫米的速度造成的轻微擦伤(这种小事只有港务警察才有兴趣处理)……直到形成将小行星与飞船本身化为灰烬的巨大、刺眼的火球。遥远问候号与塔雷斯克的碰撞介于这两个极端之间。百万吨级的星际飞船一头扎下去,穿透压力保护罩,穿透地下好几层居住区,但速度并不快,跟人在一G重力下奔跑的速度差不多。

  但百万吨的重量形成巨大的动能,不可能很快停下来。冲撞不断,持续不断,伴随着金属扭曲的刺耳尖啸。船壳和推进器比城市建筑结实得多,但最后,飞船和它周围的城市混在一起,形成了一座巨大的废墟。

  时间可能只有不足二十秒,终于结束了。范和其他人被吊挂在固定安全带上,船内重力和塔雷斯克地面一样,只有十分之二G。舱壁上灯光疯狂地闪烁着,出现在显示器上的大多是毫无意义的杂乱信号。范解开安全带,向下一滑,走在天花板上。通风格栅处烟尘滚滚,他的全封闭式压力服自动收紧了,舰桥已经成了真空。从指挥频道上,他听见萨米正在进行损失评估。遥远问候号上载着五百个活生生的人……直到片刻之前。

  “前舱人员全部损失,舰队司令。需要好几千秒才能把尸体弄出来。我们……”

  范从舱壁攀缘到舱门,拉开一道缝。气流涌进真空状态的舰桥,形成一股小旋风。“萨米,我们的登陆部队怎么样?”

  “还行,大人。但……”

  “让他们集合。其他人留在船上抢救伤员,我们出去。”去大开杀戒。

  接下来的几千秒是一团混乱。发生了这么多事,几乎全都在同一时间爆发。计划了这么多年,但没人真的相信最后会来一场地面战斗。就连青河的战斗员都算不上真正的士兵。范·纽文在中世纪堪培拉见识的死亡和血腥比他们漫长的一生中见识的还多。

  但他们的对手也不是什么真正的军队。塔雷斯克那伙疯狂的统治者甚至没有向地表城区发出警告,要大家作好准备,应付即将来临的撞击。许多人自发行动起来,撤离了地表城区,但仍然有数百万人死于冲撞碾压。对这些人来说,这个过程实在太漫长了。范的队伍一路向下,来到第二层超轨隧道,并跟其他登陆部队建立了通讯联系。塔雷斯克人民不久前还生活在人类最高级的文明之中,他们的教育程度也是人类空间中最高的。他们理解这场灾难,大多数人懂得他们那些疯狂的统治者所不懂的东西。但在最后这批统治者的种种镇压体制下,他们束手无策,只能任人宰割。范的耳机里传来三十公里以外的另一艘飞船的登陆部队的报告。他们闯进了一个无缝式管制做得最好的地区。“大人,这里一切完好无损,什么设备都能用……都跟我们作对。我在超轨站损失了十五个人。”

  “帮不上你的忙,戴夫。你手里有脉冲弹,用啊。再用我们的自动机冲击那个区域的核心部位。”

  萨米率领的小队离范的人越来越远,钻出船壳以后,每遇上一个岔路口,萨米都转上和范不同的另一个方向。起初还没关系,通讯信号轻易就能穿过墙壁。队伍分散以后,目标小得多……可现在,该死的,萨米已经跑到东面两公里以外去了。范的队伍周围全是当地人,有些人说他们是公用设施系统管理员,可以指点他们在哪里超驰系统,切断自动控制。“等等,萨米!”

  野战通讯链接的传输率很低,范看不到萨米的人正朝哪儿赶。但他们仍旧继续向前,越走越远。“范!我们穿进废墟,进人了一座建筑,外面是……大学校园。这里发生了一次爆炸,还有—”范的头戴式上出现了萨米小队发来的一幅静止图像。是块像停车场一样的草坪,少说好几十个当地人正朝镜头奔来,没有一个身穿压力服,但天花板附近还是烟尘弥漫,纸片纷飞。传来的音频中全是管道破裂时发出的尖啸。

  模模糊糊地,出现了第二幅静止图像,萨米的部下正在用抢修器材修补管道。还有大群大群的当地人,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其中许多是孩子—那个地方肯定是一座反转过来插入地下的大厦,像颠倒的摩天大楼。音频链接上传来萨米的声音:“范,他们是我的同胞!”

  范想起来了,萨米·帕克父母中身为塔雷斯克人的一方,其家族一向在大学工作。该死。“别受影响,萨米。那个地方的楼层数多极了,比普通行星上所有城市的楼层数加起来还多。下到底层的机会是零……”

  “不是零……”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当时没告诉你,觉得不重要。我是有意让遥远问候号在工艺学院附近着陆的。”

  该死!该死!

  “范,我们能救他们!更重要的是—他们在盼着我们……苏娜的有些手下也在这儿,他们拿到了核心系统分布图……还掌握了新政权所作的某些系统修改。范,他们说,他们知道那些疯子躲在哪儿!

  萨米有他自己的计划,这或许是件大好事。以地面作战战士的标准来看,青河人差劲到极点。但有了核心系统分布图,他们很快便确定了那些独裁者用于控制塔雷斯克的管制网络。

  十千秒后,范跟自称政府的那伙疯子建立了通讯链接。只不过是几个不计后果、惊恐万状的家伙。他们的头目还穿着一件制服,以前可能是纳姆奇公园维修工的工作服。这一小撮人便是人类最伟大文明的终点。

  “除了让局势日益恶化以外,你们什么都做不了。”

  “胡说。塔雷斯克在我们手里,我们打败了你们,消灭了你们在马雷斯克的同伙。这里的资源完全可以让塔雷斯克自给自足。赶走你们以后,我们就会在这里建立起新秩序。”就在这时,图像闪了几下,消失了。范始终没能弄明白,是对方有意中断了谈判,还是脆弱的通讯链接一命呜呼了。

  没关系。这次对话持续的时间已经足够了,青河人摸清了对话两头之间的所有节点。范在纳姆奇之外还拥有足够的资源,有那批装备,加上当地人民提供的帮助,那伙疯狂的独裁者最多只能再撑几千秒。这个所谓的政权烟消云散了。拯救活动最艰巨的工作开始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6-21 21:46: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九章
 
  青河大会于二十兆秒后举行。纳姆奇星系仍旧是满目疮痰。阿尔钦已经没有人了,它的居民在纳姆奇行星上扎下了营盘,没有发生饥懂。最小的卫星马雷斯克成了充满放射污染的废墟,需要几百年时间才能完成重建。死于马雷斯克的人数高达十亿。最后一批粮食补给船幸免于难,外围自动化农场已经全面重启,能够为塔雷斯克的二十亿幸存者提供必要的粮食。纳姆奇的自动化系统成了一个烂摊子,效率只相当于大动荡开始前的百分之十。所有没有在动荡中丧生的纳姆奇人都能活下去了,用毕生精力重建家园。这里的文明不会灭绝,不会堕人蒙昧时代。但幸存者的子孙后代仍将震惊于这场险些毁灭一切的大灾难。

  这里仍旧找不到哪个适宜于举行青河大会的文明会场。范和苏娜于是没有变动既定方案,大会仍将在布里斯戈大裂隙举行。星系中最荒芜的所在。但这里至少没有片片废墟,也没有需要立即解决的当地的困难。从布里斯戈望去,纳姆奇和它的三颗卫星只是一片蓝色圆盘,以及周围的三点星光。

  苏娜·文尼用自己在小行星带上的最后一批资源建立了一个营帐,作为大会会场。范原本希望青河计划的这次成就会给她留下深刻印象。“我们拯救了这个文明,苏娜。你现在相信我了吧,我们可以成为比四处流浪的贸易者更伟大的文明。”

  苏娜·文尼现在已经很老了,进人技术文明之初,医学科技的长足进步仿佛可以轻易战胜死亡。头几千年里,进步是神速的。人类的寿命达到了两百岁,三百岁。那以后,进步不那么显著了,每前进一步都更加困难。于是,人类的又一个幻梦渐渐破灭了。冷冻冬眠术可以将死亡推迟到数千年以后,但即使在最好的医疗条件下,人类的真正寿命也不可能达到五百岁以上。这是人寿的终极上限。接近这个上限的人必然付出身体功能方面的重大代价。

  苏娜的动力椅与其说像一件用品,不如说更像一个活动的医院病房。她的双臂抽搐着抬起来,虽然在零重力环境下,动作仍然虚弱无比。“不,范。”她说。她的眼睛仍旧跟过去一样清澈碧绿,肯定是移植,或者是人造眼。她的声音很明显是人工合成声,但范仍能听出声音里那熟悉的笑意,“应该由大会来决定,难道你忘了?我们从来不赞同你的计划。之所以到这几来,就是要对你的计划投票表决。”

  苏娜从一开始就是这么说的,从她意识到范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这个梦想起,她就这么说。唉,苏娜,我真不想伤害你。但如果你硬要清清楚楚地看到我的意见压倒你的,那么,好吧。

  苏娜拖到布里斯戈大裂隙中部的这个营帐其大无比,即使跟她在纳姆奇大动乱开始前拥有的地产相比,这个营帐也是个巨无霸。营帐泊位可以容纳幸存下来的全部星际飞船。安全方面做得也很周密,苏娜的警戒力量一直延伸到裂隙之外两百万公里。

  营帐中央是一个零重力大会堂,很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华丽的,大到超越一切实用目的的程度。这将是贸易者们有史以来举行的最大的一次会议,未来很可能再也不会出现这种规模的盛会。大会之前数兆秒是大家互相交流往还的时间,范的时间被各项拯救计划排得满满的,但他还是尽可能挤出时间,参与这些活动。每一天都能建立起新的联系,密度之大,此前的他一百年也不可能进行这么多交流。他必须想方设法改变怀疑论者的态度,这种人的数量真是太多了。从本质上说,这些都是好人,就是太谨慎,也太精明了些。其中的许多人都是他自己的后裔。他们对他的景仰看来是真诚的,对他的爱也是真挚的,但他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说服了他们。范意识到自己的脾气越来越焦躁,比在战斗和最激烈的贸易中更甚。再正常不过了,他告诉自己。为这一刻,他已经等待了一生。离最后考验只有几兆秒了,紧张是难免的。

  大会开始前的两三兆秒简直忙疯了,需要调整的安排是那么多。纳姆奇星系仍然严重缺乏自动化设备。为了使形势不至于进一步恶化,不至于出现新的冒险家,这里很长一段时间都离不开外来的扶持。但范不希望他自己的人忙得无法出席大会。苏娜理解他的想法,没有趁机使什么花招。她和他一起重新调整了大会议程,让范的人能全部赶到营帐,同时又不至于使纳姆奇的新政权发生危机。

  终于,范企盼已久的时刻来到了。这是他惟一的、也是最好的机会,可以一举实现他的理想。他躲在通向主席台的人口帷幕后,望着会场。苏娜刚刚结束了对范的介绍,正在离开讲台。欢呼喝彩声响彻会场。“老天啊……”范小声嘟嚷着。

  他身后的萨米·帕克道:“紧张吗,大人?”

  “该死的,真他妈的紧张。”说实话,一生之中,他只有一次像今天这么害怕……那时的他还是个小孩子,平生第一次踏进星际飞船,第一次面对青河贸易者。他转过身,看着自己的旗舰舰长。萨米在微笑。自从成功拯救了塔雷斯克以来,他一直这么高高兴兴,从来没像这么高兴过。真可惜。也许他再也不能遨游太空了,至少不能跟范的舰队一块儿走。他的队伍救出来的那批人竟然真的是他的家人,还有,他那个漂亮的曾曾曾侄女—琼—确实是个好姑娘,但她对萨米这辈子应该干什么有她自己的一套想法。萨米伸出手,“祝、祝您好运,大人。”然后,范走出了帷幕,走上讲台时和苏娜擦肩而过。没时间说话,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也不可能听见对方的话。她虚弱的手轻轻拂过他的面颊。海涛般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中,他走上中央的讲台。镇静。离他必须开口还有至少二十秒。十九秒,十八秒……大会堂直径足有七百米,是按照最古老的礼堂形式建造的。他的听众几乎代表全人类,他们轻松地飘浮在大会堂的内部、四壁、天花板和地面,面对这个相比之下小得微不足道的讲台。范左右看看,上下看看,无论他的日光投向哪里,都能遇上人们期待的目光。也不完全是这样。有一大片空座位,将近十万个,留给那些在马雷斯克遇难的青河人。苏娜坚持要这样安排,以表达对死者的敬意。范同意了。但他很清楚,苏娜这么做还有一个目的:提醒在场的所有人,范的计划将使他们付出多么惨重的代价。

  登上讲台以后,范向人群抬起双臂,头戴式的全部视域都显示着向他热烈回应的青河人。一秒钟后,耳边的欢呼声更响亮了。为了显示提词,头戴式清屏了,他看不到大家的面貌。这么远的距离上,他只能根据座席安排推测坐在那里的是什么人。人群中到处都有女人。某几处地方,女人很少;大多数地方,女人的人数和男人一样;还有一些地方—比如斯特伦曼人的座位上—女人的数量大大超过男人。也许他应当在她们身上多做些工作。自从和斯特伦曼人打交道以后,他渐渐意识到,要论目光远大,女人有时比男人强得多。但中世纪堪培拉形成的男女偏见仍然对他有一种十分微妙的影响,除此之外,范从来没有真正弄清应该如何领导女人。

  他掌心向外,等待山呼海啸平息下来。他的演讲辞以银色标注的形式出现在他眼前。多年来,他反复锤炼过这次演说的内容,直到大会开始之前。每一个名词、每一个动词,都经过精心打磨,淬炼得精光闪烁。

  但是,突然间,他不再需要那些小小的银色标注了。范的双眼越过听众,投向无边宇宙中的全人类。他脱口而出:“同胞们!”

  听众们安静了,近于鸦雀无声。百万张脸向上注视着他,穿过会场注视着他,从上向下注视着他。

  “你们现在听到了我的声音,滞后不到一秒钟。在这个会场里,我们可以听到各地青河同胞发出的声音,甚至包括那些来自遥远的古老地球的同胞—时间滞后不到一秒钟。这是第一次,也许是惟一的一次,我们能够亲眼看到我们青河是什么样的人,能够决定我们将成为什么样的人。

  “同胞们,我祝贺你们。我们穿越数百光年的距离,拯救了一个伟大的文明,使它免于灭绝。尽管发生了最可怕的阴谋和背叛,但我们还是做到了。”他顿了顿,朝那一大片空座位做了个沉重的手势。

  “在这里,在纳姆奇,我们打破了命运的轮回。在上千个世界中,我们人类争战不休,直至覆灭。惟一拯救我们这个种族免于灭绝的只是时间和距离。直至今天,人类注定了不断重复这种悲惨的命运。

  “有一句话,过去是真理,今后仍然是:没有一个固着行星的文明的支持,一小撮孤立的飞船和人员无法重建技术文明的核心。与此同时,还有一条同样颠扑不破的真理:没有来自外界的援助,任何固着行星的文明都不可能永远延续下去。”

  范停下了,他感到自己脸上浮起一缕淡淡的微笑。“所以,希望就在这里。只要联合起来,分裂成两个部分的人类就能作为一个整体,永远生存下去。”他环顾四周,让头戴式放大凸显出许多人的面庞。他们在凝神倾听。他们最后会赞同他的计划吗?“凝结成为一个整体,我们就能永续生存……只要我们能够改变青河。对客户来说,今后的青河人将不再仅仅是做买卖的贸易者。”

  后来,范记不大清自己当时具体说了什么。所有的观念,以及如何陈述,在他心中酝酿太久太久,早已成了自然而然的习惯,做了之后便记不真切了。他只记得那些脸,那么多充满希望的脸,还有更多谨慎戒备的脸。发言最后,他告诉大家,他的所有请求都将由大家投票决定。“如果不能同心协力,我们青河最终也会灭亡,被倾覆了无数个客户文明的命运的车轮碾碎。但只要你们把目光从当前的贸易中抬起来,稍稍看远一点,向未来作出这项重大投资,那么,没有什么梦想是我们无法实现的。”

  如果会堂像飞船一样有加速度,或是处于行星地表,以范的激动状态,走下讲台时肯定会踉踉跄跄。但就算在这个会堂,走进帷幕后,萨米·帕克还是不得不扶住他。

  他们上面,帷幕之外,欢呼声震撼天地,好像比他步上讲台时更加响亮。

  苏娜在前厅等他,还有几张新面孔—拉科、布特拉、科欧。他的第一批孩子,现在却比他的年纪还大。“苏娜!”动力椅“嚓”的一声,她飘了过来。

  “不想祝贺我的演说成功吗?”范笑逐颜开,到这会儿还觉得脑袋晕乎乎的。他伸出双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她是这么虚弱,这么衰老。啊,苏娜!这应该是我们两人的胜利。可她是不会这么想的。如此年迈,她只会把这看成自己的失败。因为她己经不可能看到今天的成就将会带来什么影响了。

  上面的欢呼仍在继续轰响。苏娜抬头向上望了一眼。“是啊。无论做什么,你都做得比我预想的好得多。不对,你做得超过了任何人的想像。你一直是这样的。”她的合成音既忧伤,又骄傲。她一抬手,动力椅飘出前厅。范跟着她走了出去,远离会场的喧嚣,“不过,你也知道,你这次成功很大程度是碰上了好运气,对不对?”她继续道,“如果纳姆奇没有恰恰赶在这支舰队群抵达时分崩离析,你一点机会都没有。”

  范耸耸肩,“确实是好运气。但是苏娜,这次事件仍旧证明了我的观点。我们都知道,这种类型的大崩溃是最致命的—而我们拯救了他们。”

  苏娜的身体掩在一身加了衬垫的套装下面,就算这样也掩饰不住她的瘦骨嶙峋。但她的头脑和意志仍然和过去一样。在那具座椅里的医疗科技支撑下,她摇头的动作仍跟过去一样坚决,几乎和她还是个年轻女人时一样自然。“拯救了他们?没错,你确实让这里的命运发生了变化,但亿万人还是死了。面对现实吧,范。为了安排这次会议,我们耗费了一千年时间。某个文明要完蛋了,我们便立即赶到?每次都及时赶到?这种事是不可能的。还有,要不是马雷斯克的毁灭,你虽然有五千艘飞船,但还是不够。为整个星系提供补给,它的货运量必然达到极限,再也无法应付不久之后肯定会发生的意外事件。”

  所有这些,范都想过,大会之前的几兆秒时间里一直在分析各种可能性。“但纳姆奇是我们可能应付的最困难的局面,苏娜。一个历史悠久的文明,彻底开发了这个太阳系内部的一切资源,又作好了抵抗的准备。单纯遇上生化瘟疫或者独裁暴政的世界好对付多了。”

  苏娜仍在不住摇头。即使到现在,她还是不认同范摆在她面前的观点。“不。大多数情况下,你确实可以让局势发生一定的变化,但最常出现的肯定是堪培拉的局面—做出一点小改进,但向前迈进的每一个脚印都是贸易者的鲜血凝成的。你说得对:没有我们这支规模庞大的舰队,纳姆奇文明会就此灭亡。但就算灭亡,这个世界上还是会有一部分人幸存下来,小行星带上甚至会保留下个别城市。以后发生的就是过去重复过多少遍的那个老故事了。总有一天,这里还会出现另一个文明,哪怕是外来移植的殖民文明。从蒙昧到文明,中间隔着一道鸿沟。这一次,你在这道鸿沟上架起了一座桥,千百亿人会对你感恩戴德……但还是要再过许多年,精心管理,这个系统才会恢复到动荡之前的水平。我们这里的人……”她的手颤抖着抬起来,指指大会堂的方向……“或许可以做好这些事,或许做不好。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我们不能替整个宁宙做好这些事,而且一直做下去。”苏娜做了点什么,动力椅“嚓”的一声停住了。

  她转过身来,伸出双手,搭在范的肩头。突然间,范产生了一种奇异之极的感觉,几乎是肌肤骨骼自已的记忆:望着她的脸,肩头感到她的双手。这种记忆比他们成为朋友的时间更长,比他们成为爱人的时间更久。来自他们在重奏号上相识之后不久。那时的苏娜·文尼是个严厉的年轻女人,时常对少年范·纽文大发雷霆。每次发脾气时,她都会伸出双手,抓住他的肩头,长时间抓住他,直到他那个年轻的野蛮人脑子开窍为止。“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我们可以跨越整个人类空间,但不能把所有人类文明统统置于我们的管理之下。要做到那种事,你需要整整一个由对你敬爱到五体投地的奴隶组成的种族。而我们青河人永远不可能成为那样的人。”

  范强迫自己正视苏娜的目光。从一开始,她就坚持这种观点,从未动摇过。我早该知道,最后总会有这么一天的。所以,她现在会一败涂地,而范却一点忙都帮不上。“很抱歉,苏娜。轮到你发言时,你可以在百万青河人面前阐述自己的见解。许多人会相信你的话。那以后,我们投票表决。然后……”从他在大会堂里看到的情景,从他在苏娜·文尼眼睛里看到的神情……范第一次知道,他会赢的。

  苏娜转过身去,她的合成声音很低,很柔和。“不,我不会发 言。投票表决?笑话,你居然也要靠这个……你终结斯特伦曼大屠杀的经过,我们都听说了。”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话题?真荒唐。但苏娜的话触到了一根敏感神经。“我当时只剩下一艘飞船了,苏娜。换了你会怎么办?”该死的,我救了那个文明,救了不残暴的那部分文明。

  苏娜抬起手,“对不起……范,你的运气实在太好,本领也太高强了。”她仿佛在自言自语,“差不多一千年里,你跟我一直在策划这次大会。其实这只是个幻影,但在追逐这个幻影的过程中,我们创建了一个可以长久持续下去、时间超过你最乐观的梦想的贸易文明。我一直以为,到最后,等到大会召开的时候,我们大家面对面坐到一起时,理智和常识会占上风……”她摇摇头,颤巍巍地笑了笑,“但我没有想到,你的运气竟然这么好,不早不晚,偏偏赶上纳姆奇的大动荡—也没想到你能把这件事处理得这么巧妙。范,如果我们听你的,按你计划的路子走下去,十年之内,纳姆奇很可能就会发生巨大的灾难。几个世纪之内,青河便会分裂成十几个互相争斗的小团体,每个小团体都自认为自己是‘星际总督’。我们共同的梦想也就此化为泡影。”

  “你是对的,范,你很可能赢得投票……所以不会有什么投票表决,至少不是你所想像的那种。”

  片刻之后,他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范·纽文上百次面临阴谋出卖,早在见到第一艘星际飞船之前,范便培养起了对这种背叛的本能直觉。但这次是……苏娜?苏娜是惟一一个他可以完全信赖的人,他的救星,他的爱人,他最好的朋友,他毕生与之共同筹措一切的战友。可现在……

  范打量着这个房间,头脑里天翻地覆,变化之剧烈,平生从所未见。苏娜身边是她的助手,六个人。还有拉科、布特拉、科欧。他自己这一方呢……只有萨米·帕克。萨米站的地方稍远一点,垂头丧气。

  最后,他的目光落到苏娜脸上。“我不明白……但无论你玩什么花样,投票结果是你无法改变的。上百万人听到了我的话。”

  苏娜叹了口气,“是啊,他们听到了。要是公平投票的话,你可能会以微弱多数取胜。但是,许多你以为支持你的人……实际上是我的人。”

  她迟疑了一下。范冉一次盯着他的三个孩子。拉科避开他的视线,但布特拉和科欧严肃坚决地直视他的眼睛。“我们绝不想伤害你,爸爸。”拉科终于正视他的目光,“我们爱你。这个大会的把戏本来只是想让你认清事实:青河人不可能成为你希望的那种人。没想到形势发展得……”

  拉科的话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他的孩子们脸上的表情。很久以前,在堪培拉的一个早晨,范从自己的兄弟姐妹们脸上看到过同样的表情:磐石般冷漠坚硬。亲人之间的感情只不过是……一场把戏?

  他再一次看着苏娜,“那么,你想怎么赢我?让五十万人突然间意外身亡?或者挑选目标时更精确点儿,悄悄干掉三万来个死硬的纽文分子?行不通的,苏娜。外面的好人太多了。或许你可以赢今天这一场,但我的话已经传出去了。或迟或早,你所担心惧怕的青河内战就会摆在你面前。”

  苏娜摇摇头,“我们谁都不杀,范。你的话也不会传出去,或者说,不会广为流传。大会堂的人会记得你的演说,至于演说记录—绝大多数记录设备都是我们的。为大家提供便利,以示友好,你不记得了?到最后,你的演说会被加工得更……安全些。”

  苏娜接着道:“接下来的二十千秒,你会和持反对意见的人开一个特别会议。会议结束后,你会出来宣布一个双方协商妥协之后的决定:青河将在我们的信息服务网络上加大投入,下更大的功夫,以利于各地重建的文明。而你,你会收回让青河人充当星际总管的意见。你被我们大家说服了。”

  一场把戏。“演这么一场戏倒是办得到,但这以后,你还是不得不杀死一大批人。”

  “不会。你将宣布你个人的新目标,向人类空间的另一端远航。当然,大家都看得出,这个决定很大程度是出于你的怨愤,但你还是会祝福我们大家。你的远航舰队已经准备好了,范,就泊在偏离裂隙大约二十度的地方。飞船全都是认认真真装备起来的。你的舰队的自动化系统远比普通飞船精良,甚至不需要值班人员。普通贸易船队用这么好的设备肯定会赔本的。第一次醒来将是从现在算起的几个世纪以后。”

  范的目光依次扫过对方几个人的脸。苏娜的方案有可能行得通。如果真的奏效,只能说明一件事,他以为支持他的舰队司令们其实大都像拉科、布特拉和科欧一样。还有,这批司令还得在他们自己的部下面前事先安排好一整套谎言。“苏娜,这些……你计划了多长时间?”

  “从你还是个年轻人时就开始了,范。我一生的绝大多数时间。但我一直在祈祷,希望不至于发展到现在这步田地。”

  范麻木地点点头。真要是安排了那么久,是不可能出现明显纸漏的。不过这些已经无关紧要了。“你说我的舰队正等着我?”随着这些话,他的嘴角讥讽地一撇,“船员当然是那些无药可救的家伙锣,对吗?多少人?三万?”

  “比你想像的少得多,范。你最坚定的支持者我们全都认真研究过。”

  选择再简单不过了。谁会愿意踏上一条单程旅途,一去不回头?对方非常谨慎,房间里没有一个他的铁杆追随者,除了萨米。“萨米?”

  旗舰舰长望着他的眼睛,嘴唇哆嗦着。“大人,真、真对不起。琼想让我换一种生活方式。我们、我们仍旧是青河人,可我们不能跟您上船。”

  范点点头,“啊。”

  苏娜飘近了些。范意识到,只要他猛扑过去,应该可以一把抓住动力椅的扶手,一拳捣开她的胸膛。然后撞伤我自己的手。苏娜的心脏两三个世纪之前早已换成了机器。“孩子,范,这是一个美好的梦想,在追求这个梦想的过程中,我们成了今天的青河人。可说到底,它仍然只是一个梦,一个注定幻灭的梦。”

  范什么都没说,转身走开。门边出现了警卫,等待着押送他。他没有看自己的孩子们,走过萨米·帕克面前时也没有说一句话。在那颗死寂、冰冷的心脏深处的某个地方,范希望他的旗舰舰长过得幸福。萨米背叛了他,但他跟对方的其他人不一样。还有,萨米无疑真正相信那套远航舰队的鬼话。苏娜描述的那支舰队,谁会出钱装备它?绝不可能是精明的贸易者苏娜·文尼,也不可能是她面如铁石的孩子们,同样不可能是那些为这一天阴谋密计的同谋。建造一支由真正的铁棺材组成的舰队便宜得多,也安全得多。我父亲肯定理解这种做法。最好的敌人是长眠不醒的敌人。

  范走进一条长长的走道,周围是一批由陌生人组成的警卫。最后看到的苏娜的脸仍在范的脑海中盘桓不去。那张老岖脸上的双眼中擒着泪水。最后一次演出。

  一间小小的船舱,几乎一片漆黑。小型营帐里的下级官员住的那种小房间。密封袋里装着工作服。一个标牌向他轻声细语,一个名字浮现在他眼前:范·特林尼。和平常一样,只要范让怒火淹没自己,往事便会涌上心头,比任何头戴式的输出更加鲜明。返回现实则像一个恶毒的笑话。苏娜的“远航舰队”并不是一队铁棺材。即使到了现在,距苏娜的背叛两千年后的现在,范仍然想不通这是为什么。最大的可能是,叛徒中仍有另一些人,掌握着一定权力,却没有完全丧尽天良,他们坚决不同意杀死范和那些忠于他的人。组成“舰队”的飞船比装上吸附式推进器的货船强不到哪儿去,船舱里除了沦为难民的范的手下、冷冻设备之外,几乎空无一物。但是,“舰队”的每艘飞船都被设定了一条不同于其他船只的航线。航行千年后,这批人四散在人类空间的各个角落。

  他们没有被杀害,但范已经汲取了教训。他开始了自己缓慢、秘密的返航。苏娜早已是活人再也够不到的目标了,但他和她共同缔造的青河还在,这个背叛了他的青河。而且,他仍旧没有放弃自己的梦想。

  ……但是,如果不是萨米把他刨出来,他还是会老死在特莱兰。现在,命运和时间给了他第二次机会:聚能,还有它可能创造的未来。

  范抛开过去,重又调了调太阳穴和耳朵里的定位器。要做的工作比以前多得多。他应该冒险多跟文尼面对面谈几次。接受反馈训练以后,文尼能学会如何应付劳的突袭式盘问,不至于彻底露馅。唔,这倒不难。难的是怎么诱导他,向他隐瞒自己的终极目标。

  范在睡袋里翻了个身,让呼吸变成轻轻的身声。在他的眼皮后面,图像切换到他对雷诺特和聚能监控员的监视数据。从长远看……只要不出什么愚蠢的意外,从长远看,最大的威胁依旧是安妮·雷诺特。
 楼主| 发表于 2009-6-21 22:03: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章
 
  暗黑降临的第一天,伦克纳·昂纳白飞到卡罗利加湾。这些年里,昂纳白多次来过这里。岂止来过,光明中期刚过他就到了卡罗利加,当时这个大坑底部还是一口沸腾的大锅呢。那以后的几年里,附近山凹出现了一个由建筑工程人员组成的小城镇。虽说这个小城坐落在高地,但要在光明中期施工,这儿还是热得受不了。不过工人的薪水很高。发射场建在更高的高地上,由皇家政府和商业公司联合投资。后来,伦克在这儿安装了降温设备,生活条件这才好多了。有钱人直到渐暗期才露面,在形成火山口的巨大环形山壁内安顿下来。过去五个世代里,每一代有钱人都是这么过的。

  尽管来过这么多次,但这一次的感觉是最怪的。暗黑期的头一天。在蜘蛛人的意识中,这一天是一条分界线,重要性远远高于其他一切分界线。这种观念反过来又更加凸显了这一天的重要性。

  昂纳白从易奎托利亚高原赶来时乘的是商业航班,不是旅游飞机。易奎托利亚离这儿虽说只有五百哩,但在暗黑期的头一天,它却是富豪云集的卡罗利加湾向外飞行的极限。昂纳白和他的两名助手(其实是保镖)耐心地等其他人沿着绳网通道先下飞机,这才穿上皮大衣、加热腿套,拿起他们这次飞行的目的所系—两只驮篮。快到舱门时,伦克纳一失手,没抓紧绳网,一只驮篮滚到飞机乘务员脚边。这只特别设计、可以适应各种气候条件的驮篮敞开了一半,露出里面的一个个塑料袋,袋里盛着颜色像石头的粉末。

  伦克纳从绳网通道上跳下地来,扣好驮篮。乘务员被逗乐了,笑道:“那个笑话我也听说过:山上的泥巴就是易奎托利亚高原最棒的出口货。今天倒头一次碰见有人把那个笑话当真了。”

  昂纳白尴尬地耸耸肩。一笑了之有时是最好的伪装。他重新背起驮篮,系紧皮大衣的扣子。

  “呢,嗯。”乘务员好像打算再说点什么,又忍住了,退到一旁,鞠躬致意,目送三人走下飞机。三个人咔嗒咔嗒走下舷梯,来到停机坪。突然间,他们明白了刚才那个乘务员本来打算说什么。一个小时前离开易奎托利亚的时候,气温是冰点以下八十度,风速超过每小时二十哩。连从易奎托利亚候机厅走到飞机前那短短一段路,他们都离不开加热呼吸器。

  可这儿……“妈的,这地方简直是个火炉!”职衔较低的那位安全人员,布龙·索娜克,放下她的驮篮,扒下身上的皮大衣。

  级别较高的保镖大笑起来,其实她跟同伴犯了同样的错误。“你以为会怎么样,布龙!这是卡罗利加湾呀。”

  “没错,可这是暗黑期的第一天呀!”

  还有些乘客和他们一样目光短浅。这一群人可真有个看头:急急忙忙蹦趾着,甩掉身上的皮大衣、呼吸器和腿套。但昂纳白还是发现,布龙的手脚全用在脱掉御寒衣物时,阿娜·昂德盖特的手却没动,眼睛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而阿娜脱衣服时,布龙则保持警戒状态。不知她们怎么做的,脱衣服时仍旧把手枪藏得好好的,没有一个人看见。这两人外表虽然直冒傻气,但实际上,阿娜和布龙不逊于昂纳白在大战期间认识的任何优秀军人。去易奎托利亚高原的这次任务不需要什么高科技,整个行动也很低调,但安排在机场的情报人员效率却非常高。转眼间,一袋袋岩石粉便装上了装甲汽车。更说明问题的是,负责指挥的少校对这次看似荒唐的行动没有提出任何疑问,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三十分钟后,伦克纳和他现在已经不再需要的两名保镖到了大街上。

  “怎么说‘不再需要’了?”阿娜挥着手臂,做了个惊奇的姿势,“没意思的是保管那些……玩意儿。”她们俩都不知道那种岩石粉的重要,而且毫不掩饰对那件货物的轻蔑。她们是优秀的特工,但缺乏伦克纳以前当兵时那种对待任务的郑重态度。“到现在,我们才算有了真正值得保护的对象。”一只手朝昂纳白的方向一点,玩笑背后的问题并不完全是开玩笑。“你干吗不让我们省点心,跟着少校的人一块儿走呢?

  伦克纳还了她一个笑脸。“跟头儿的约会还有一个小时。这么长时间,徒步走过去完全来得及。阿娜,难道你不想瞧瞧这儿?有多少普通人能在暗黑期头一天参观参观卡罗利加湾?”

  阿娜和布龙恼火地对视一眼。军士们面对愚蠢行为却又无计可施时向来是这种态度。对这个,昂纳白这辈子实在太熟悉了。当然,如果换了他,他是不会这么明目张胆表露出来的。到现在为止,金德雷国已经不止一次地显示,它对在他人国土上行使暴力的事并无太大顾忌。但我已经活了七十五年了,再说,什么都怕,担惊受怕的事未免太多了。他径直朝水际的灯火处走去。要是换了昂纳白平时的保镖,就是那批在他出访国外时担任警戒任务的警卫,一定会紧紧贴身跟着他。但阿娜和布龙是借给他临时用用的,对他的情况不大了解。没过多久,她们已经随随便便走到了他前面。但阿娜正朝自己的小型对讲机里说着什么。昂纳白悄悄笑了:不,这两个一点儿也不傻。不知我能不能发现她正在联系的隐蔽特工。

  很早以来,卡罗利加湾便是这个世上的奇迹。它是已知的三处火山口之一,而另外两处一处在冰下,一处在海底。这个海湾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火山口,它的环形山壁面向大海的一面塌陷了,于是,这个大碗底部几乎全被海水淹没。

  太阳初放光明时,这里是个烈焰熊熊的人间地狱—当然,没有哪个活人能在那种时候亲眼目睹这里的景象。环形山壁起到了聚焦阳光的作用,火山口内温度之高,达到了铅的熔点。高温引发(或者说允许)岩浆渗出,不断发生爆炸。等太阳变暗,进人光明中期时,这里到处是新添的爆炸形成的大坑。就算到了光明中期,也只有最胆大、最愚蠢的人才敢从环形山壁上面的高地探出脑袋向下窥探。

  当太阳的变化周期进人渐暗期后,这里便会出现一批完全不同于探险家的新客人。到这个时候,北方和南方高纬度地区的气温持续下降,气候日益恶劣,而火山口这个大碗最上方的边缘地带却暖乎乎的,十分宜人。随着世界逐渐变冷,大碗深处也在发生变化:先是可以接近,再变成人间天堂。过去五个世代以来,卡罗利加湾成了渐暗期最尊贵的居家旅游、消闲度假胜地。有钱到根本不必操心为暗黑期储备物资的大富翁们纷纷拥到这里,尽情享受生活。上次大战的高潮期间,昂纳白在东线涉冰卧雪,后来更是钻进地下打起了艰苦的坑道战。但就算在那个时候,他也能从彩色版画上看到有钱人在卡罗利加湾底部过着多么悠闲富足的生活。

  从某种程度上说,现代工程和原子能技术正将暗黑初期卡罗利加湾的生活方式带给整个蜘蛛人种族,而且不仅仅是暗黑初期。整个暗黑期,蜘蛛人都能过上这样的生活。昂纳白向前面的灯火和音乐走去,不知自己会看到怎样的景象。

  人潮涌动,到处是欢笑声、音乐声,偶尔还有争吵声。这些人方方面面都太不寻常了,昂纳白看得眼花缭乱,一时竟没有注意到最重要的东西。

  他由着人流把他们推来卷去,像液体中的悬浮粒子。他知道这一大批没有清查过的陌生人会让阿娜和布龙何等紧张。但她们还是挤进来了,融人一片喧嚣之中,只偶尔靠近昂纳白。几分钟内,三人已经被人潮卷到水边。许多人拿着棍状燃香,但仍旧驱散不了火山口底部暖风中那股浓浓的硫磺味。朝水面望去,海湾中熔浆凝成的岩石闪着红光、黄光和近红外光。世上惟有这一小片水域,人们不用担心海底寒冰和海中怪兽。但是,只要来一次火山爆发,这里的人全都会一命归西,跟被寒冰和怪兽杀死没什么区别。

  “哎呀!”布龙惊叫起来。这可不像她的为人。她一拽广场边缘的昂纳白,“瞧水里,有人快淹死了!”

  昂纳白朝她手指的方向望了一会儿。“不是淹死。他们……暗黑在上,他们在玩水!”那几个在水里载浮载沉的人身上背着某种浮筒,不会沉进水底。昂纳白和两个保镖看得膛目结舌。大吃一惊的不止他们三个,但大多数旁观者尽力掩饰着他们的震惊之情。怎么会有人冒着淹死的危险玩水?也许是军人在执行任务。比较温暖的时期里,金德雷国和协和国都有战舰。

  石头护栏之下三十寸,另一个疯子“扑通”一声跳进水里。骤然间,水边仿佛变成了攫人性命的悬崖边缘。昂纳白不由自主倒退了好几步,远远避开水里传来的狂喜或惊恐的尖叫声。三个人漫步穿过火山底部广场,朝装点着灯饰的树丛走去。这里是火山底部的中央,他们可以清楚地看见天空和火山的环状山壁。现在是午后,但除了树丛间缤纷的灯光、火山口里的热量发出的光,天色跟平时的任何夜晚没什么两样。仍旧俯瞰着他们的太阳成了天空中模模糊糊的一块,一个暗红色的圆盘,上面缀着小小的黑色斑点。

  暗黑第一天。这个日期的设定随宗教和国家的不同而略有出入。太阳大放光明的头一刻虽然壮丽无匹,可是没有哪个活人能看到。但光明的结束却大不一样,这是一个缓慢的、渐渐变暗的过程,贯穿整个光明期。最近三年里,太阳一直苍白黯淡,正午时连背都晒不暖和,肉眼可以直接盯着它看。最后一年,比较亮的星星整个白天都能看到。即使这样,也还算不上暗黑期的真正开始。这只是一个标志,说明绿色植物已经停止生长,你最好已经把食物在渊数里储备得差不多了。撤到地下以前,你只能靠块茎食物维生。

  在这个世界渐渐湮没的过程中,究竟把哪一天算作暗黑期开始的第一天?它的标志是什么?昂纳白盯着太阳,它现在的颜色像个发热的炉盖,暗得感觉不到一点热量。太阳不会继续暗下去了,只是世界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冷,照耀它的只有星光和这个暗红色的圆盘。从现在起,空气会冷得越来越难以呼吸。在过去的世代里,现在是抓紧时间向自己的渊蔽补充最后一批补给的时候;在过去的世代里,现在是当父亲的为自己孩子的将来备好食物的最后机会;在过去的世代里,在那些还没有作好准备面对黑暗和寒冷的人中间,现在会出现最无耻、最怯懦的罪行,也会出现最英勇、最崇高的义举。

  可是现在—他和树丛之间的广场上的人群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有些人—主要是老年人和正常出生的这个世代的人—正朝太阳举起手臂,再放下,虔诚拥抱着大地和即将到来的长眠。

  但周围的空气却温暖得如同光明中期的夏夜。大地也是热乎乎的,好像中期的太阳刚刚落山,它留下的热量正从土地中慢慢释放出来一样。这里的大多数人根本没意识到光明已经离他们而去,大家唱着、笑着,衣服色彩鲜明、价值昂贵。这些人仿佛根本不考虑将来怎么过日子。或许有钱人向来如此。

  树丛间缤纷灯光的动力肯定来自大型核电站。那座发电厂是昂纳白的公司五年前在火山坑上面的高原上建造的。灯光将火山坑底的树林照得熠熠生辉。有人弄进来一批懒惰的林妖,足有好几万只,全部散放在这里。它们的翅膀在灯火中闪耀着蓝色、绿色和远蓝外色,在树下的人流中翩翩起舞。

  树林里,一簇簇人群载歌载舞,有些最年轻的爬上树去逗林妖玩儿。树林中央的音乐声最疯最劲,离火山坑底越远,音乐越柔和。到现在,他已经习惯见到大批早产儿了。虽说他的本能还是觉得这些人不正常,变态,但他也知道,这些人是不可缺少的财富。早产儿中,许多人赢得了他的喜爱和尊重。阿娜和布龙走在他的两侧,这两位保镖都是早产儿,二十出头的样子,比现在的小维基还年轻一点。她们人很好,跟他的许多战友一样出色。是的,伦克纳·昂纳白一点点克服了自己对早产儿的厌恶情绪。可还是……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早产儿聚在一起。

  “喂,老大爷,来跟我们一块儿跳舞吧!”两个年轻姑娘和一个小伙子蹦蹦跳跳朝他跑来。阿娜和布龙让他脱了身,干涉过程中一直装成兴高彩烈寻欢作乐的人。在一棵树下的暗角里,昂纳白瞥见一个好像刚到换毛期的十五岁左右的年轻人。唉,这里的一切仿佛是反映罪孽和懒惰的雕刻画活了过来,突然间变成了现实。是啊,空气是很温暖,很舒适,但却弥漫着一股硫磺的恶臭;是啊,土地里热烘烘的,但他知道这不是太阳的热力,只是土地本身的热量,一直向下深人,不断深入,像腐尸发出的热气。在这儿建成的任何渊蔽都只能是个死亡陷阱,太热,冬眠者的肉体会在他们的外壳之下逐渐腐坏。

  昂纳白不知阿娜和布龙是怎么干的,但他们总算甩开人群,来到树林另一边。这里还是有人群,有树木,但却不像火山最底部那么疯狂,舞蹈也没疯到连衣服都扯坏的地步。连林妖都觉得安全了,敢大胆地落到他们身上,懒洋洋地拍打着它们花花绿绿的翅膀。换了世上任何一个地方,林妖的翅膀早就脱落了。五年前一场霜冻之后,昂纳白从普林塞顿的一条街上走过,脚下踩过数以千计花瓣一样的翅膀,都是正常的林妖脱落的,它们早在那时便钻进地下深处产卵去了。它们懒惰的兄弟姐妹们或许还可以继续高高兴兴玩乐几个夏季,但它们已经注定灭亡的命运……或者说,本来应该是这种命运。

  三人一路上行,来到环形山壁的第一个高坡。前面是一圈灯光,一直延伸下去,环绕着山壁。那是最近一个渐暗期修建的大宅第。当然,这些宅子的历史都不超过十年,大多数都按这个世代的风尚,建得花里胡哨的。房子虽新,背后的钱财和家族却都历史悠久。每一幢都是放射状,沿着环形山壁对称地展开。更上面些是渐暗初期的宅第,基本上在环形山壁的半山腰间。那些地方大多是黑压压的一片,没人居住,适应渐暗初期的开放式建筑结构现在没法用了。昂纳白看到,厚厚的积雪在这些高处的宅子上闪闪发光。舍坎纳的宅子就在那上面的哪个地方,跟那些有钱得足以为宅子提供御寒材料、却又不够财雄势大,无法在靠近底部的地方另建家宅的人住在一个区域。舍坎纳知道,即使卡罗利加湾也无法熬过整个暗黑期……那种热量,只有原子能才能提供。

  底部树林和上面一圈宅第之间是一片阴影。停在他们衣服上的林妖飞了起来,翅膀闪动着朝下面飞去。硫磺味轻了许多,但空气中的冷冽之气却重了许多。除了太阳黯淡的圆盘和点点星光,头顶的天空一片漆黑。那才是实实在在的真实,最真实不过的暗黑。昂纳白凝视着黑压压的天空,竭力不理睬下面的灯光。他勉强笑了一声,道:“你们喜欢哪一样?跟明明白白的敌人交手,还是挤过刚才那一大堆人?”

  阿娜·昂德盖特的回答十分郑重,“我当然宁可跟人群打交道。可是……感觉真怪。”

  “该说疹人才对。”布龙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舒服。

  “没错。”阿娜道,“可你发现没有?下面那些人里也有不少人同样怕得要命。说不清,感觉好像他们—我们—都成了懒惰的林妖。只要抬起头,看看上面的黑暗,看见太阳已经死了……就会觉得自己简直、简直太渺小了。”

  “是啊。”昂纳白不知应该说什么。这两个年轻人是早产儿,这辈子肯定从来没被灌输过传统思想,可她们却跟伦克纳·昂纳白一样,战战兢兢,惶恐不安。真有意思。“快点,索道站就在附近什么地方。”
 楼主| 发表于 2009-6-21 22:03: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一章
 
  山腰的建筑大都是庞然大物,用石头和粗大的原木砌成很大的前厅,通向里面环形山壁上自然形成的洞穴。伦克纳本来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座“南方风格的山区大宅”,但事实上,昂德希尔的家让人颇为失望。看上去像真正的大宅里的客房,里面的空间大都是跟警卫人员共用的。因为主人眼下住在里面,警卫人员的数量于是增加了一倍。有人通知昂纳白,说他宝贵的货物已经送抵目的地,很快就会来叫他。阿娜和布龙把他交给宅子的保镖,办完交接手续,然后便有人将伦克纳引进一间不算很大的工作人员休息室。他随意翻看着这里的几本过期很久的旧杂志,打发了一个下午。

  “军士长?”史密斯将军出现在门口,“真对不起,耽搁了这么久。”她身穿一件没有军衔标志的军需官制服,很像过去斯特拉特·格林维尔穿过的那件。她的身材几乎还保持着过去的纤细苗条,但动作已经不太灵活了。伦克纳跟在她身后走过安全人员的活动区,走上一段螺旋形木制楼梯,“这件事上我们的运气不错,军士长,我和舍克正好离你的大发现地点不远。”

  “是的,将军。路线是拉奇纳·思拉克特安排的。”楼梯在绿色墙壁间转来转去,两边是关得紧紧的房门,偶尔有一间开着,里面黑洞洞的,“孩子们在吗?‘”本来不该提这个话题,不知怎么说溜了嘴。史密斯迟疑片刻,肯定是在琢磨他话里带没带刺。“……维基一年前就人伍了。”

  他听说过。上一次见到小维基己经是许久以前的事了。不知她喜不喜欢部队。她一直是个坚强的孩子,时不时冒出些怪念头,这方面跟舍坎纳很像。他想,不知娜普莎和小伦克在不在。

  几段楼梯从火山壁里钻出来。这部分宅子估计早在渐暗初期就建成了,但以前是院子和天井的地方现在却竖起了厚实的三重石英窗,抵挡外面暗黑期的寒气。远处的色彩被窗户滤掉了,只剩下一片漆黑。但还能看到下面火山坑底的灯光,一圈圈环绕在暗红色的火山湖周围。水面上空浮着厚厚一层冷雾,被下面的灯光映得红光闪闪。将军拉下窗帘,挡住外面的一切。他们走上去的地方从前肯定是过去主人的顶楼。

  她带他走进一间灯光照得雪亮的大房间。

  “伦克!”舍坎纳·昂德希尔从一堆填得太鼓的垫子里钻出来。房间里所有栖架上都铺着这种垫子。这种布置肯定出自从前的房主。昂纳白怎么也想像不出将军或者昂德希尔会这样布置房间。

  昂德希尔笨拙地走过房间,热情虽然高,脚步却跟不上。他手里牵着一只很大的引路虫。引路虫不断纠正他的方向,耐心地把他领向门口。“要早来一两天,你就能见到娜普莎和小伦克了。那两个再也不是你记得的小孩子了,十七了!将军对这附近的气氛很不欣赏,早早把他们打发回普林塞顿了。”

  伦克纳看见跟在自己身后的将军狠狠瞪了她丈夫一眼,但什么话都没说。她缓慢地走到一扇扇窗户前,拉下百叶窗,把黑暗挡在外面。过去,这间房子是个很大的露天观景台,现在却建了许多窗户。三个人坐下。舍坎纳滔滔不绝地说着孩子们的新闻,将军则一言不发。舍克开始谈起杰里布和布伦特的最新冒险业绩时,她终于开口道:“我想,军士长对咱们的孩子肯定没多大兴趣。”“不,我—”昂纳白刚想表示反对,却看到了将军绷得紧紧的脸,“嗯,该说的事儿实在太多了,对吧?”

  舍克不出声了,倾身向前,抚着引路虫的毛皮。那东西个头很大,准有七十磅重,不过样子挺翻l项,很机灵。过了一会儿,引路虫发出心满意足的呼噜声。“你们呀,要是能像莫比一样容易满足就好了。不过你说得对,我们确实有许多事要谈。”他的手伸向一张金银丝镶嵌的书桌—看样子像特雷朋王朝时代的古董,在某个富家大族的渊数里度过了漫长的岁月—掏出伦克从易奎托利亚带来的一个塑料袋。他把口袋“砰”的一声扔在桌上,光滑的桌面马上洒了一层细细的岩石粉末。

  “我可真是大吃一惊呀,伦克!你的这些魔法岩石粉!你是怎么办成的?绕了一小圈—就带回了我们所有对外情报部门全都没有发现的大秘密。”

  “别,别。瞧你说的,好像我们的人全都不称职似的。”要是他不把话说清楚,有些人恐怕没好果子吃,“这是从情报系统之外的渠道弄来的,但拉奇纳·思拉克特提供了百分之百的支持。陪我来这里的两名特工就是他借给我的。更重要的是,把它带回来的是他安排在易奎托利亚的特工。那件事你知道吧?”思拉克特手下的四个人,跋山涉水,穿过整个高原,把这批岩石粉末从金德雷国戒备森严的精炼厂带了回来。

  史密斯点点头,“知道。别担心,错过这件事,我只怪我自己。我们过于自信,总觉得没有谁在技术方面比得过我们。”

  舍坎纳嘿嘿笑道:“一点不错。”他戳了戳岩石粉末。这里的光线很亮,色彩齐全,比机场海关那儿的条件好多了。但就算在良好光照下,这些粉末还是跟普通岩石粉末完全一样,如果有地质学知识,还能看出它们是高原地区的页岩粉,“可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会想到这上头去,哪怕仅仅想到这种可能性也罢。”昂纳白向后一靠。这些软垫真是比三等机舱里的栖架舒服多了。“这个,你还记得吗,大约五年前,金德雷国和协和国在高原中部搞了一次联合勘探。他们有几个物理学家说,那儿的重力很奇特。”

  “我记得。他们以为是那里的矿井引起的。本来打算在那个地方作点实验,大幅度扩张等效原则的运用范围,结果却得到了重大得多的大发现,说重力变化跟时间有关。你也知道,那个结论是错的,他们重新实验之后便放弃了原来的结论。”

  “是这么个说法。但我在西部建设发电厂的时候碰上了一位参加过那次联合勘探的协和国物理学家。特莉加·迪普道格的本行是物理,但她也是个很棒的工程师。我跟她相当熟。据她说,勘探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很正常,实验方法也都没什么毛病,可后来,她被从实验里排挤出去了……所以我开始起疑心了:那次勘探之后刚刚一年’,金德雷国便开始在高原上大规模钻洞采矿。地点几乎就在当时从事物理实验的地方。那个地方很不方便,但他们宁肯建起一条五百哩长的铁路,也要在那里开工。”

  “他们找到了铜。”史密斯说,“蕴含量很大,这可不是骗人的。”

  昂纳白笑道:“当然。不然的话,你早就开始查他们的底细了。可说到底……铜只是个幌子,是个附带收获。我那位物理学家朋友对她的行当非常精通。我越想这个问题,越觉得应该好好看看那儿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指指盛着岩石粉的塑料口袋,“你们看到的是第三级精炼品。金德雷国的矿工需要提炼几百吨易奎托利亚页岩,才能得到这么小小一袋。我估计,还需要精炼、浓缩一百倍左右,才能得到最终产品。”

  史密斯点点头,“我敢打赌,最终产品保护得肯定比遨弗国圣石还严密。”

  “对。思拉克特的人根本近不了最终产品的边缘”伦克纳用一根肢尖碰了碰岩粉,“但愿这一批的数量够了,能让你验证我们找到的是什么。”

  “哦,够了,我已经证实了。”

  昂纳白吃惊地瞪着舍克,“你到手最多不过四个小时!”

  “你了解我,伦克。虽说这儿是个度假休息的地方,可我有我的嗜好。”不用说,还有一个实验室,以满足这些嗜好,“只要在适当的光照下,你的岩粉的重量就会比其他情况下减少百分之一……祝贺你,军士长,你发现了反重力物质。”

  “我—”特莉加·迪普道格早就赌咒发誓告诉过他,可直到现在,昂纳白才真正相信,“好吧,高速分析员先生,它的原理是什么?”

  “我一点)L也不知道!”舍克简直乐得心花怒放,“你发现了一种真正的新东西。哎呀,连……”他好像在寻找恰当的比方,最后干脆放弃了,“但这东西非常难以捉摸。我提取了一份岩末样本,碾磨得更细些—知道吗,没发现什么飘飘荡荡飘向上方的神奇物质。没法提炼出某种‘反重力成分’。我估计,这肯定是个复合作用过程。这儿的实验室再也分析不出什么了,我要带着这东西飞回普林塞顿去,明天一早就走。除了重量变化之外,我在这东西里头还发现了一件怪事。这种高原页岩里总有非常微少的钻石有孔虫,但在你带来的这种岩粉里,有孔虫的含量大了一千倍。我得回去查查,看能不能从有孔虫研究领域里查出什么证据。也许这些有孔虫成分起了某种介质的作用,或许是—”舍坎纳·昂德希尔话匣子一开,涌出十好几种猜测,还有几十种实验方案,以判断这些猜测正确与否。舍坎纳一旦开始滔滔不绝,仿佛立即变成了过去的那个年轻人,岁月好像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颤抖的老毛病还在,但他的全部肢腿都离开了系着引路虫的绳子,声音里充满欢乐。一直以来,正是这种激情推动着他的学生、昂纳白和维多利亚·史密斯不断努力,去创造一个新世界。他说着说着,维多利亚从她的栖架上站起身来,坐到他身旁。她垂下右边的几条胳膊,搂着他的肩膀,突然紧紧拥抱了他一下。

  昂纳白发觉自己正笑逐颜开地望着舍坎纳,完全被他的话打动了。“还记得你因为‘少年科学讲座’弄出了多大麻烦吗?你当时说‘我们会在天上建起蜘蛛人的渊数,我们的天渊’。老天啊,舍克,有了这种东西,谁还需要火箭?我们可以把船只直接拉上天去。还能最后揭开我们那次在深黑期看到的那种光的秘密!说不定还能在天上发现别的世界呢。”

  “是啊,可是—”舍坎纳刚想开口,声音却突然断了,好像他在昂纳白身上点燃的激情让他意识到了梦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可是,嗯,我们还得先对付尊贵的佩杜雷和金德雷国。”

  伦克纳也想起了刚才在火山坑底见到的一切。还有,我们还得学会如何在暗黑期生活。

  流逝的岁月好像重又回到舍坎纳身上,他伸手抚弄着引路虫莫比,另外两只手抓住它的牵引绳。“是啊,困难很多。”他耸耸肩,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年纪和实现梦想之前的漫长征途,“可是,在赶到普林塞顿之前,我做不了多少拯救世界的事。今天晚上是我观察那些人的暗黑期生活态度的最好时机,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找不到这种机会了。你对咱们这个暗黑第一天是怎么想的,伦克?”

  从希望的高处落下来,看到了蜘蛛人那令人不快的局限。“很—吓人,舍克。我们抛掉了一条又一条规则和约束,结果就是今天下午我在下面看到的那些。即使~—即使我们战胜了佩杜雷,我也不敢说咱们就一定是赢家。”

  舍坎纳又露出过去那种笑容。“还不至于糟糕到那种地步吧,伦克。”他缓缓站起身来,莫比引着他朝门口走去,“留在卡罗利加这些人大多数都是少爷小姐,只知道依靠祖辈留下的财产吃喝玩乐……来点小小的狂欢,你应该想得到。但就算是他们,好好观察,还是会有收获的。”他朝将军摆摆手,“我到底下环状地区散散步,亲爱的。说不定会从那些年轻人那儿得到些有意思的启发。”

  史密斯也从软垫上站起来,绕开莫比,拥抱了丈夫一下。“别忘了带上警卫,别耍小花样。”

  “当然。”伦克纳感到,将军的话非常郑重。自从十二年前的意外之后,舍坎纳和昂德希尔家的所有孩子都不再逃避警卫的保护了。

  房门在舍坎纳身后轻轻关上,房间里只剩下昂纳白和将军两人。史密斯又回到她的栖架上坐下。寂静笼罩着房间。上一次跟将军单独谈话,房间里没有挤满参谋助手—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们时常通过电子邮件联系。正式说来,昂纳白不是将军的下级,但核电厂的建设是她的计划中由平民实施的最重要的项目,而他也始终将她的建议视为命令,按照她的部署,从一个城市前往另一个城市,尽力按她的要求施工,按她规定的时间完工—同时满足合同商的要求。几乎每一天,昂纳白都会跟她的助手通电话,每年还会参加好几次由她主持的会议。

  但自从那次绑架……他们之间便出现了一堵高墙。隔膜以前就在,随着她的孩子们日渐长大,隔膜也越来越深。但在戈克娜死前,他们一直能打破隔膜,彼此交流。但是现在,只有他跟将军两人,枯坐一室,相对无语,感觉十分奇特。

  沉默继续着,两个人都在悄悄打量对方,又装着没这么做的样子。屋里又冷又闷,好像很长时间没开过门一样。伦克纳强迫自己打量着房间里的家具。上面的漆都是十二色的,每样家具好像都是几个世代之前传下来的古董。连枕头和上面的刺绣都是58世代的繁复风格。但还是有迹象表明,这儿确实是舍克的工作间。他右边的栖架旁有一张桌子,上面堆满纸张和奇奇怪怪的小装置。一件小装置上面还有昂德希尔颤巍巍的笔迹:“高负荷信号图像管”。

  将军突兀地打破沉寂。“你干得很好,军士长。”她站起来,穿过房间,来到他身旁,坐在舍克桌前的栖架上,“我们完全没有注意到金德雷国在这里的发现。要不是你和思拉克特指出问题,我们直到今天还蒙在鼓里。”

  “行动是拉奇纳安排的,将军。他是个出色的情报官员。”

  “是的……剩下的,你就不用管了,我和他会处理的。”

  “是。”只知道你必须知道的,其他的少打听。

  两人又不说话了,屋子里再一次陷人寂静。最后,伦克纳指指屋里的家具软垫(最小的一件都抵得上一个军士长一年的薪晌。但除了那张桌子,这里的任何东西都跟他这两位朋友的风格大不一样),“你们不常来这儿,对吗?”

  “不。”她断然道,“舍克想亲眼看看人们在暗黑期里是怎么过日子的。在真正过上那种生活之前,我们只能从这儿就近观察。另外,我原来以为,带我们的孩子过来玩玩也不错。”她挑战似的望了他一眼。

  怎么才能甩开这个话题?“是啊,我很高兴你把他们送回普林塞顿了。他们是……是好孩子,可这个地方太不适合他们了。在底下的时候,我的感觉真是怪得没法说。那些人都很害怕,跟过去的故事里说的一样:不好好准备,最后被抛在外面,独自面对黑暗。他们没有任何生活目标,现在又到了暗黑期,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史密斯在她的栖架里坐低了些,“我们要对抗的是上百万年的进化,这可比对付原子能,还有尊贵的佩杜雷难多了。但大家会渐渐习惯的。”

  舍坎纳·昂德希尔肯定会这么说,笑嘻嘻的,完全没发现自己让大家多么不自在。可同样的话从史密斯嘴里说出来,感觉好像是趴在散兵坑里的士兵机械地重复司令部的宣传,念叨着敌人虚弱无比、不堪一击等等。他想起一路上她关上每一扇窗子的动作,“你的感受跟我的一样,对不对?”

  一时间,他还以为她会勃然大怒,但她只是坐在那儿,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良久,“……你说得对,军士长。我刚才也说过,大家都有一种本能,不愿接受这些变化。我们要对抗的就是这些本能。”她耸耸肩,“不知为什么,舍克一点儿也不担心这些。或者说,他知道大家害怕,却觉得这种恐惧很有意思,是个奇妙的谜团。他每天都要到下头坑底去,观察那些人,甚至常常跟那些人打成一片,完全不管保镖呀、引路虫呀等等。不亲眼看见你是没法相信的。要不是你今天来这儿,还带来了更神秘的东西,他准会在下面待上一整天。”

  昂纳白笑了,“舍克就是这个样子。”也许这是个安全的话题,“你看见刚才我们聊我的‘神秘岩粉’时他那股兴奋劲儿吗?我真等不及想看看他能从这玩意儿里搞出什么名堂。一件神秘物质,交到奇迹创造者手里,天晓得会是什么结果。”

  史密斯好像在寻找适当的词儿。“我们会搞清这种岩粉的,没问题。迟早而已。可是……算了,还是告诉你吧。你有权知道,你跟舍克认识的时间和我一样长。你注意到他的震颤加剧了吗?实话告诉你,他老了,跟我们这个世代的人相比,老得特别厉害。”

  “身体不太好,我注意到了。但你看看这些年他在普林塞顿的研究成果,这么多!比以前的成果多多了。”

  “是啊,不过这些成果不是他直接创造的,他只起了间接作用,把大批大批天才学生吸引到他周围来。这些人现在有好几百个,遍布各地,通过电脑网络联系。”

  “……但是,这些署着‘汤姆·卢克萨洛特’名字的论文,难道不是他写的?我一直以为这是舍克和他的学生的假名。”

  “那个名字?不。只是,……他的学生。他们喜欢在网上玩这套匿名把戏,让一个假名获得所有荣誉,让大家去猜测假名背后是什么人。真是……傻透了。”

  不管傻不傻,这仍然是一大批惊人的成果。过去一些年来,“汤姆·卢克萨洛特”在所有领域里都显示了深邃的洞察力,取得了一连串突破,从核物理到计算机科学,到工业标准,内容无所不包。“我不太相信。就在刚才,他还跟过去一模一样—我是说他的头脑。那些新观念出来得跟过去一样快。”脑子一动起来,一分钟能有十几次异想天开。昂纳白想起了往事,笑了。灵动啊,你的名字是昂德希尔①。

  将军叹了口气,声音很轻,迷茫辽远,好像在说小说里的人物,而不是她个人生活中的悲剧。“舍克有过儿千个发疯似的想法,有几百个大获成功。可现在……不同了。最近三年来,我的舍克没拿出任何新东西。知道吗,这些天里,他居然在钻研图像管。过去的激情还在,可……”史密斯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不作声了。

  将近四十年来,维多利亚·史密斯和舍坎纳·昂德希尔一直配合得天衣无缝。昂德希尔的创想无穷无尽,一浪高过一浪;史密斯则从中精选出最优秀的,再反馈给他。舍克曾用更形象的语言描述过这个过程,那时他正在研究人工智能,坚信人工智能代表着未来的发展方向。“我是产出想法的组件,维多利亚是抛弃无用信息的组件。组装在一起,我们拥有比任何十条腿的生物高得多的智能。”这两个人曾经改变了世界。

  可现在……如果这个双人组真的损失了产出创意的部分,那这里开玩笑地套用了莎士比亚的著名台词。该如何是好?舍克的创新精神一直是将军的推动力,反过来,将军也以她自身的品质推动着舍克。没有了舍克,将军只能依靠自己拥有的东西:勇气、力量、坚韧。但如果仅有这些,够吗?

  很长一段时间,维多利亚什么都没说。伦克纳真希望自己能走过去,用胳膊搂住她的肩膀……但军士长,哪怕是老军士长,是不能这样对待将军的。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01: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二章
 
  一年又一年,危险渐渐增大。雷诺特始终在搜索,不断搜索,其坚韧和耐心远远超过范知道的任何人。他尽可能避免直接对聚能者动手脚,甚至作了安排,让他设计的行动即使在他本人下岗冬眠时仍然继续进行。这么做很危险,而且无法像他在场时一样,把任何有一丝关联的事联系到一起,建立起关联性。所以用处不大。雷诺特现在好像已经起疑心了,而且越来越具体,越来越逼近她的怀疑对象—头号怀疑对象就是范·纽文。没有别的办法,不管怎么冒险,必须除掉安妮。劳的新“办公处”开张也许就是最佳时机。

  “北爪”,这是托马斯·劳的叫法。其他大多数人只简单地称之为“湖泊园”,具体施工的青河人当然更是这么叫。现在,每个上岗的人都有机会欣赏这个最后成果。

  最后一批参观者仍在不断飘进来,这时,劳出现在他的木屋门口。他穿着一件闪闪发光的压力上衣,下着一条绿裤子。“大家在地面站稳了、我的奇维已经发明了一整套新礼仪,专门用在北爪。”他笑道,人群也附和着笑起来。钻石一号的重力本来若有若无,只够提醒人们还存在这么一条重力法则。但在这座木屋周围,“地面”经过巧妙设计,能让人产生一种重力感,更准确地说,一种“抓地”感。这样一来,每个人的双脚都立在地面上。这种头上脚下的直立感其实只是多方共享式交感系统带来的。奇维也站在木屋门口,就在劳身边,肩头趴着一只黑色小猫。望着站在前面的几百个人喝醉了似的摇摇晃晃,奇维吃吃地发笑。

  托马斯再次抬起手,“同胞们,朋友们。今天下午,请尽情享受你们在这里创造的成就吧。请想一想:三十八年前,我们几乎被战争和背叛彻底毁灭。对你们中间的大多数人来说,那场灾难并没有过去太久,按值班时间算,只发生在十年、十二年前。大家可能还记得灾难之后我是怎么说的:这就像巴拉克利亚的大瘟疫时期。我们毁掉了带到这里来的大多数资源,破坏了我们的星际飞行能力。我当时说,为了生存下来,我们只有摒弃敌意,抛开我们不同的文化背景,携起手来,共同努力……朋友们,我们做到了。我们还没有完全脱离险境,未来与蜘蛛人的合作还是个未知数。但请看看周围吧,你们都会看到,我们的伤口已经愈合,我们正在恢复。这一切都是你们从荒凉的岩石、水凝冰和气凝雪中创造出来的。这个北爪—湖泊园—并不大,但它是无与伦比的艺术。看看吧,你们创造出了可以跟任何完整的行星文明的造物相媲美的美景。

  “我为你们骄傲。”他伸出手去,搂住奇维的肩膀。小猫一跳,偎在奇维臂弯里。过去,人们背地对劳和利索勒特之间的关系说了不少下流话。但现在,范只见人们笑望着这一幕,没有丝毫不自在,“你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公园,也不仅仅是统领的私人领地。你们看到的是证据,证明宇宙间出现了一种新事物,它融合了青河和易莫金两大文明的长处。易莫金辛勤的聚能者—”范注意到,劳在公开场合提到这些奴隶劳工时客气得多,“—为这座园子作了最详尽的规划,青河的贸易和行动则使之成为现实。我个人也从中学到了不少新东西。在巴拉克利亚、弗伦克和加斯帕,我们统领阶层始终致力于集体的福利,但我们的领导经常依靠个人命令,为了贯彻命令,常常会实施强制性法令。但在这里,在与你们青河人共事的过程中,我发现了另一种方法。我知道,我这座园子之所以完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大家在偿还人情债,其表现形式就是你们偷偷摸摸瞒了我这么长时间的那种愚蠢的粉红色纸条。”他单手一扬,几张好处券飘飘荡荡飞向空中。人群爆发出一阵大笑,“只要将统领的领导和青河的效率结合起来,·不仅可以完成我们启航时制定的目标,还会为我们大家带来无比辉煌的未来!”

  他向欢呼喝彩的人群鞠了一躬。奇维双脚不离地面,蹭着滑到他前面,站在门廊栏杆处—欢呼声更响亮了。那只小猫终于受够了喧闹的人声,从奇维臂弯里一跃而起,飞到人群之上。它张开柔软的双翅,缓冲向上的升力,轻轻一转弯,在它的女主人头上盘旋着。“大家看哪,”奇维对人群道,“奇迹瞄瞄不仅可以在这个低重力地区飘行,它还有翅膀,会飞!”小猫朝她猛地扎下来,假装要扑她,然后振翅飞起,朝劳的木屋所在的湖泊内陆森林飞去,“请大家到统领木屋这边来,吃些点心,尽情玩乐。”

  三脚桌面微微下陷,好像不胜放在上面的琳琅美食的重负。有些客人已经开始享用了,其他人也渐渐聚了过来。范顺着人流向前走,一路吃吹喝喝和每个说得上话的人打招呼。重要的是让尽可能多的人注意到他。与此同时,他眼里是他的那些小小间谍发来的这座园子及森林各处的情况。

  青河人的饮食习俗和易莫金人不同,但本尼酒吧早已使大家形成了双方都能接受的进餐礼节。没过多久,大多数人都已酒足饭饱,慢悠悠地四下徜徉。范赶上本尼,在他肩膀上一拍。“本尼!吃喝真不赖呀。我还以为是你准备的饭菜呢。”

  本尼·温赶紧吞下嘴里的食物,噎得咳嗽了几声。“当然不赖。还有,当然是我准备的呢,还有冈勒。”他朝身边的前军需官点点头,“其实应该归功于奇维的父亲。他从资料库里发掘出了一批好东西,培养出来了。这批新货色我们到手已经半年了,以前没用,专门留到今天。”

  范又开始了自吹自擂。“我也有一份儿功劳,外面的活计少了我不行啊。钻探、为统领的湖泊融解水凝冰,这多么事,没人看着怎么成。”

  冈勒·冯露出了她生意人的笑脸。冯对托马斯·劳那套“携手共创未来”的远景信了个实打实,比任何青河人更彻底,甚至比奇维都坚定。当顺民给她带来了不少好处。“这件事成了,人人都有好处。统领现在已经公开支持我的农场,我总算可以弄到真正的自动化系统了。”

  “弄到了比键盘更棒的好东西?”范不怀好意地问。

  Ll}}还用说。还有,今天这个仪式,一切都由我负责。”她戏剧性地一抬手,一盘食物立即听话地飞了过来,在她手底下旋转着,还挺帮忙地鼓起来一块,让她抓多味海带时更方便些。然后,食物盘转向本尼,最后是范。范的定位器从各个角度分析着这件小玩意儿。这个盘子装有微型喷气装置,飞行时几乎全无声息。从机械上说,这东西非常简单,但它的动作极其灵活,显示出只有智力才能带来的优雅。本尼也注意到了。“是由一个聚能者控制的?”本尼的声音有些伤感。

  “嗯。考虑到仪式的重要性,统领大人觉得有这个必要。”范注视着其他食物盘。它们绕着大圈飞来飞去,从餐桌飞向想吃东西的客人。聪明。聚能奴隶们被很谨慎地藏在幕后,于是乎,大家都可以假装聚能者将文明提升到了一个更高的层次—这正是劳经常宣称的理论。问题是,劳说的没错!真该死。

  范又跟冈勒·冯说了几句,语言粗鄙,适合“老骗子范”这个身份,恰到好处地显示出自己颇为佩服,却又不肯承认的心态。然后,他从人群中央走开,好像准备弄点吃的。唔。里茨尔·布鲁厄尔刚刚下岗冬眠去了—这又是托马斯·劳的计策。到现在,劳那套关于“远景”的鬼话,大多数人至少能接受其中的一部分。但如果里茨尔·布鲁厄尔在场,就连那些完全相信他的人都会觉得惴惴不安。可眼下,布鲁厄尔冬眠了,劳和雷诺特又抽调了一大批从事简单工作的聚能者,充当宴会看不见的侍者……机会啊,比他设想的更好。可雷诺特在哪儿?这女人极难追踪,难得让人吃惊。有时候,她会无缘无故地脱离布鲁厄尔的监控名单,一消失就是几千秒。范将注意力投向远方。这个湖泊园内分布着数以百万计定位器,负责稳定湖水、监控通风设备的定位器工作负荷最大,但就算是它们也保留着相当大的运算处理能力。这么多视角,这么多图像,他无论如何也处理不过来。他的意识来回扫视着湖区,只隐隐注意到脚下有些摇晃。哈,在那儿!劳的木屋内,不是近距离图像,但还是能看出雷诺特的红头发和苍白的皮肤。不出所料,那女人没参加庆典。她正躬着身子坐在一块易莫金输人板前,双眼隐在黑色的头戴式后。身体姿态和平时一样,紧张、专注,仿佛正处在某个巨大、要命的大发现边缘。就我所知,她确实马上就会得到她的大发现了。

  有人狠狠拍了他后背一下,跟他方才给本尼的那一下一样重。“范,老伙计,你怎么想?”

  范推开眼底的图像,转身看着攻击者。特鲁德·西利潘从头到脚焕然一新,看来专门为这场庆典好好打扮了一番。那身行头他只在易莫金历史资料里见过,从没见谁真正穿过。蓝丝绸,带镶边,带流苏,不知怎的,怎么看怎么像一块撕成一片片、脏兮兮的破布。特鲁德有一次告诉过他,这是第一代属民的打扮。范让自己的惊讶更夸张些,“怎么想什么?园子还是你这一身?”

  “园子,园子。这一身是正式了点,但这可是个里程碑呀,统领的讲话你也听见了。走吧,转转,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范的眼底图像显示出伊泽尔,文尼从身后向他们飘落下来。真该死。“这个……”

  “是啊,你有什么看法,战斗员特林尼?”文尼转了一圈,面对他们站住。眼光与范一触,“这里所有青河人中,你是年龄最大、旅行最远的。你的经验肯定比我们所有人都丰富得多。说说看,统领的北爪跟青河人以前最好的公园比起来如何?”

  文尼语含双关,当然,特鲁德·西利潘借然不觉。但范只觉得心头涌起一股冰冷的怒气。小王八蛋,多半是因为你,我才非得干掉安妮·雷诺特不可。劳发给文尼的范·纽文的“真实”历史深深地影响了这位年轻人。这一年来,他看得很清楚:文尼已经明白了布里斯戈大裂隙事件的真相。还有,他已经猜出范打算利用聚能技术。他越来越强硬地要求范拿出可信的证据,说明他的目的所在。

  定位器用不同色彩绘出伊泽尔·文尼的脸,显示出他的血压和皮肤温度。一个出色的聚能监控员会不会通过这些图像,猜出这小伙子在玩某种花样?有可能。目前,小伙子对劳和布鲁厄尔的憎恨仍然远远强于他对范的敌意。范仍然可以利用他。但有了他这个因素,雷诺特更是非除掉不可。

  这些想法掠过范的脑海,与此同时,他嘴角一撇,露出自鸣得意的笑容。“这么想的话,小伙子,那你可一点儿都没想错。书本学习是一回事,穿过无数光年实地旅行、用你的两只眼睛看到一切,那可完全是另一回事。根本没法比。”他转过身去,望着前面的小路。假装在想怎么回答文尼的问题。

  他已经花了好几兆秒,悄悄地、细致地检查过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不是什么难事。站在这里,他能感受到背后吹来的一阵阵林间微风。湿润的风,稍稍带点寒意,还有一股从这片仿佛绵延上千公里的大森林深处传来的林间气息。阳光透过高空飘浮的一片片云朵投射下来。当然,这也是幻象。近来,该死。“这个—”

  “是啊,你有什么看法,战斗员特林尼?”文尼转了一圈,面对他们站住。眼光与范一触,“这里所有青河人中,你是年龄最大、旅行最远的。你的经验肯定比我们所有人都丰富得多。说说看,统领的北爪跟青河人以前最好的公园比起来如何?”

  文尼语含双关,当然,特鲁德·西利潘借然不觉。但范只觉得心头涌起一股冰冷的怒气。小王八蛋,多半是因为你,我才非得干掉安妮·雷诺特不可。劳发给文尼的范·纽文的“真实”历史深深地影响了这位年轻人。这一年来,他看得很清楚:文尼已经明白了布里斯戈大裂隙事件的真相。还有,他已经猜出范打算利用聚能技术。他越来越强硬地要求范拿出可信的证据,说明他的目的所在。

  定位器用不同色彩绘出伊泽尔·文尼的脸,显示出他的血压和皮肤温度。一个出色的聚能监控员会不会通过这些图像,猜出这小伙子在玩某种花样?有可能。目前,小伙子对劳和布鲁厄尔的憎恨仍然远远强于他对范的敌意。范仍然可以利用他。但有了他这个因素,雷诺特更是非除掉不可。

  这些想法掠过范的脑海,与此同时,他嘴角一撇,露出自鸣得意的笑容。“这么想的话,小伙子,那你可一点儿都没想错。书本学习是一回事,穿过无数光年实地旅行、用你的两只眼睛看到一切,那可完全是另一回事。根本没法比。”他转过身去,望着前面的小路。假装在想怎么回答文尼的问题。

  他已经花了好几兆秒,悄悄地、细致地检查过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不是什么难事。站在这里,他能感受到背后吹来的一阵阵林间微风。湿润的风,稍稍带点寒意,还有一股从这片仿佛绵延上千公里的大森林深处传来的林间气息。阳光透过高空飘浮的一片片云朵投射下来。当然,这也是幻象。近来,开关星这颗太阳的亮度比月亮还弱。但埋设在钻石深处的照明系统可以惟妙惟肖地模拟出任何幻景,惟一暴露出不真实的只是极远处那淡淡的一抹不断颤动的彩虹……

  脚下的山丘下面就是湖泊。这是奇维的胜利。湖水是真实的,有些地方深达三十米。奇维用侍服阀和定位器组成的网络使湖面水波不兴,映出上空的白云和蓝天。统领木屋俯瞰着一处充当泊位的小水湾。水湾向外两公里处—其实只有不到两百米—是两座湖心岛,掩在水雾中,俯视对面的湖岸。

  这地方真是一处天恩所聚的杰作。“是个极限园。”范说。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颇像一种侮辱。

  西利潘皱起眉头,“什么……”

  伊泽尔道:“这是建园术里的术语,意思是……”

  “哦,知道。我听说过:发挥到极致的盆景或公园。”特鲁德急呼呼地说,惟恐别人小看他。“极限园就极限园,统领大人要的就是这个。瞧,这么大一个微重力园子,完全模仿行星表面。打破了许多美学上的框框—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打破条条框框,这正是一位伟大统领的标志。”

  范耸耸肩,大口嚼着冈勒提供的小吃。他漫不经心地转了个身,目光投向森林。这道山丘直抵这个大洞窟真正的洞壁,这种手法在建园术中很常见。树木高达十到二十米,高大的树干上长满暗色调绿苔,让人一望而起凉意。这些树是阿里·林在钻石一号表面培养篷的栅格里培养生成的。一年前还是些小树苗,可现在,在阿里·林的魔法下,这些树看上去仿佛生长了数百年。翁翡郁郁的蓝色和绿色中,这里那里,不时能见到“年深日久”的老干枯枝。只要以单一视角观察,不少建园者都能达到这种水平的完美。但范隐藏的眼睛从所有可能的方位看透了整座森林,无论从哪个层次上说,统领的这座园子都无懈可击。无论哪一个立方米,都堪称纳姆奇盆景的极致。

  “所以说,”西利潘道,“连你都只能承认,我完全有理由骄傲!大规划是劳统领提出的,但只有在我的自动化系统的引导下,这一切才有可能成为现实。”

  范感到伊泽尔·文尼腾起一股怒火。他控制得不错,但一个好的聚能监控员仍旧可以发现蛛丝马迹。范轻轻一拳捣在伊泽尔肩上,同时发出特林尼嘶哑的招牌笑声。“伊泽尔,听听他怎么胡说八道的。特鲁德,做事的其实不是你,而是你负责的聚能者。”负责这个词离事实太远了。西利潘的工作只是照料聚能者,但真要这么直说出来,这就是一种莫大的侮辱,特鲁德永远不会原谅他。

  “呱,是啊。我不就是这么说的么?”

  丽塔·廖从桌旁的人群朝这边走过来,端着两个人吃的食物。“有谁看见乔新吗?这地方简直太大了,稍不留神就不知道其他人上哪J七去了。”

  “没见过。”范说。

  “飞航主任?好像到木屋另一头去了。”说这话的是个范一时想不起叫什么的易莫金人。为了让尽可能多的人参加这次开张典礼,劳和奇维事先做了安排,让好几个班次的轮值期在这段时间重叠,所以人群中有些人他们差不多不认识。

  “倒霉。我真该跳到天花板上,居高临下好好找找他。”但即使在今天这种欢宴场合,丽塔·廖仍旧是个听话的属民,双脚牢牢站在地面,不敢违背统领的命令。她转过身去,扫视着人群。“奇维!”她喊道,“瞧见乔新没有?”

  奇维从托马斯·劳那一伙人里走开,脚蹭着地面朝这边走来。“见过。”她说。范注意到伊泽尔·文尼抽身便走,朝另一群人那里去了,“乔新不相信那个码头是真的,所以我让他自己去看个清楚。”

  “码头是真的?小船也是?”

  “那当然。来吧,我带你们瞧瞧。”五个人沿着小路走下去,穿着那身丝绸乞丐服的西利潘走得摇摇晃晃,一边走,一边招手叫其他人一块少L来,“都来瞧瞧咱的本事吧!”

  范将自己暗藏的视线投向远方,研究着码头附近的岩石,水畔的灌木丛。那种巴拉克利亚植物透着一股蛮荒劲儿,却跟凉丝丝的空气很相衬。配合在一起,很美。蓝绿相间的植物后面是一堵山壁,设备隧道的人口便隐在山壁里。这也许是我最好的机会了。范走在奇维身旁,不断提问,希望这些问题会在今后证明他跟这些人在一起。“真的可以在湖里划船?”

  奇维笑道:“你自己看吧。”

  丽塔·廖夸张地打了个哆嗦。“就凭这么冷,我就知道这准是真的。北爪美是美,但你们就不能弄点热带气氛吗?”

  “不行。”西利潘道。他紧赶几步,来到众人前头,开始高谈阔论,“弄不得那些名堂,这地方完全是真实的,加上别的东西会破坏真实感。阿里·林的安排就是要真实,每个细节都真实。”奇维在场,所以他提起聚能者时似乎也把他们看成人,而不是机器。

  小径曲曲折折,引着他们一路向下,来到形成港湾的石壁前。大多数客人都跟在他们后面,好奇地想看看这个泊舟处到底是什么模样。

  “水面太平了。”有人评论说。

  “是啊。”奇维说道,“真实的波浪最难弄。我父亲有些朋友正在研究这个问题。如果我们能在适当的时间使水面的行程短距离—”一阵笑声打断了她的话。三只小飞猫“呼”的一声,低低扫过大家头顶,“噢”地掠过水面,紧接着一个急剧爬升,蹿上天空。一连串动作真像俯冲的飞行器。

  “我敢打赌,真正的北爪绝没有这种飞猫!”

  奇维笑了。“没错。这是我本人辛勤工作的报酬!”她抬头笑着对范道,“你还记得吗?我们启航前的营帐里就有这种猫。我小时候—”她四下望了望,在人群中搜寻着一张脸,“我小时候,有人送过我一只,当宠物养。”

  一句话暴露了藏在她内心深处的那个小女孩,那个还记得往事的小姑娘。范假装没听出她话里的惆怅,他的回答像粗鲁的长辈对待不懂事的小孩子。“飞猫其实没多大意思。要是想弄点真正有象征意义的玩意儿,你该培育几只飞猪才对。”

  “会飞的猪?”特鲁德差点摔了一跤,“噢,对了,意思是‘不可能的事’。”

  “没错,这就是编程的精髓,时不时就会碰上不可能的事。正因为这个缘故,每个大营帐都有飞猪。”

  “行啊,没关系……只要给我把雨伞挡着,别让猪粪浇到我头上就行!”特鲁德直摇脑袋,后面跟着的人不少笑了起来。巴拉克利亚从来没有类似比方。

  这个小插曲把奇维逗乐了。“也许真该弄飞猪—这些小猫什么事都干不成,我看,连教它们清理空中的飘浮垃圾都做不到。”

  两百秒钟后,人群在水边四散开来。范逛荡着离开奇维、特鲁德和丽塔,仿佛想找个更好的观景点。他渐渐接近那一丛蓝绿相间的植物。只要运气不至于太坏,接下来一会儿,肯定会出点吸引大家注意力的事。他敢打赌,准会有几个不习惯地面的笨蛋失足摔倒。他通过定位器网络,作最后一次安全检查……

  丽塔·廖不是笨蛋,可看到乔新后,她有点没留神脚下。“乔新,看在瘟疫的份上,你到底在搞什么—”她把手里的食物和饮料交给身后一个人,朝码头奔去。那艘小船已经解开缆绳,正朝小水湾外漂去。船是深色木头造的,跟码头和统领木屋一样。但小船的吃水部分刷了一层焦油,船舷和船首涂着清漆。独桅上已经扯起了一面巴拉克利亚式的风帆。乔新坐在小船中部,正朝岸上的人群笑呢。

  “乔新,你给我回来!那是统领大人的船。你会—”丽塔跑下码头,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竭力止步。但已经晚了,她的双脚离开了地面,速度只有每秒几厘米。她从地面飘了起来,不断旋转。丽塔又尴尬,又气恼。要是没有人揪住她,她会一路转下去,直撞上她在本次航行期内的丈夫的脑袋,几百秒后再落人湖里。

  行动时机到。他的程序告诉他,人群里没人朝这个方向看,他安插在劳安全部门的定位器也报告说,目前没有任何监控器材盯着他。而雷诺特也仍在统领木屋里忙着。他命令本地定位器暂时关闭,趁机一步踏进灌木丛。事后稍稍做点手脚,定位器发送的数据就能证明他一直留在这儿没动过。这段时间足够他办完该料理的事,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不过,就算布鲁厄尔的监控人员没有当场发出警报,这种事仍然是走钢丝,惊险万分。但雷诺特无论如何都得除掉。

  范手指攀着石壁,飘然上行。速度并不快,始终注意让灌木丛遮挡住自己。这是个不引人注意的小角落,但仍旧充分显示出阿里·林的超群技艺。石壁本来是钻石,但阿里·林从堆积在Ll庞杂体表面的矿石里采集了岩石,形成了真正的岩石峭壁。峭壁斑斑驳驳,好像历经千年流水的侵蚀。这种水渍美得不逊于任何纸上或纯数字化的绘画作品。远赴开关星的航行开始之前,阿里便是一位第一流的建园者。聚能之后的这些年里,他变成了一位更加伟大的艺术家。.只有当一个人将全部精力集中到惟一一件他热爱的事物上时,他才有可能达到这种造诣。他和他的同伴的成就真是令人叹为观止……这里,还有其他无数地方,都最充分不过地证明,聚能可以赋予掌握这一技术的文明以无穷的威力。应该好好利用,只要使用方法得当就行。

  设备隧道就在上面,还有几米。这里飘浮着几个定位器,范感应到了。它们为他绘出了隧道门的外形。

  意识的很小一部分仍旧注意到码头处的人群。没有谁往这个方向看。有些身手敏捷的人聚在码头上,组成一条人链,伸向空中六七米高。真跟演杂技一样。组成人链的男男女女不断朝各个不同方向旋转,这是零重力环境中的标准做法,有助于克服方向感的错乱。一些易莫金人呻吟着转开脸,不敢看水面。平平整整的一大片水面,老老实实躺在下方,这是一回事。可突然间感到水面成了陡直的水壁,朝自己直压下来,这可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足以让有些人吐出来。

  人链顶端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丽塔的脚腕。人链向后缩了回去,把她安全地放回地面。范轻触掌心,码头处的声音立即在他耳边响起。乔新有点发窘,不住向妻子道歉。“奇维说没关系,可以用船。驾船没问题的,我是太空飞行员呀。”

  “管理飞行员的飞航主任,乔新。跟飞行员完全是两码事。”

  “差别不大。没有聚能者,我也能办成点事。”乔新在桅杆下坐定,调整调整风帆。小船在码头附近兜圈子,稳稳地浮在水面。水里可能有一股吸力,把船身稳在水里。但船尾的尾迹却掀起半米多高的浪头,浪花翻卷,跟正常重力环境中浪头在水面张力的作用下所形成的浪花一样。人群一片喝彩声,连丽塔都忍不住大声叫好。乔新驾着小船慢慢驶近,想重新泊靠在码头上。

  范一拉,身体与设备隧道入口成水平状。他通过远程控制解除人口舱门的锁定。湖泊园的一切设备都与定位器兼容,真是谢天谢地。舱门轻轻开了,范飘了进去,毫不费力地关上舱门。他有大约两百秒。

  他推着狭窄的隧道壁,快速向前飘行。这里没有视觉增强,墙体是未经加工的钻石一号上的金刚石。范双手轻推,加快速度。双眼眼底不断打开一幅幅地图,这些图他早已认真研究过。托马斯·劳打算把湖泊园当作他的土国中枢,今天的开园仪式之后,这里便会成为禁地。他动用了最后一批热核掘进装备,开辟出这些狭窄的雨道,让他可以直达哈默菲斯特所有要害枢纽。

  范的一批微型间谍向他显示,距离新开辟的聚能中心出人口只有三十米了。没有危险,劳和雷诺特都在聚会上,没有下岗休眠的所有聚能中心技术人员也都在享受盛宴。他有足够的时间完成对聚能中心的破坏。范双脚一撑,同时张开双手撑住墙壁,控制身体的飘行。

  破坏?诚实点吧,这是谋杀。不对,不是谋杀,是处决。或者说,是在两军交锋的战阵上消灭敌人。范在战斗中杀过人,有舰对舰作战时的远程杀人,也有直视对手的对面搏杀。眼下的情况没什么不同。就算现在的雷诺特只是一台被聚能的自动化机器,只是劳手下一个没有自主能力的奴隶,又怎么样?从前,当她具备完全的自我意识时,雷诺特也是个邪恶的人。范对她从前所属的瑟维勒一族很了解,那一族的恶行并不完全是对手毁灭它之后的栽赃诬陷。过去有一个时期,安妮·雷诺特扮演的就是现在里茨尔·布鲁厄尔的角色,只不过效率肯定高得多。光看外貌,这两个人完全可能是孪生兄妹:苍白的皮肤,红头发,一双冰冷的、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睛。范极力想像着远景:总有一天,他会推翻劳一布鲁厄尔的统治;总有一天,他会杀进无影手号,终结布鲁厄尔的那个恐怖王国。是的,我要时安妮·雷诺特做的事和战场上的厮杀没什么两样。

  范发觉自己已经飘行至聚能中心的人口。他的手指轻轻动弹,下达指令,打开人口大门。我刚才浪费了多长时间?放在视像一角的时间表告诉他,不过两秒钟。

  手指焦躁地弹动着,大门滑开了,他飘进这个静悄悄的房间。聚能中心内灯火通明,但他的眼底视像却骤然一暗,变成一片空白。范像个突然失明的人一样,小心翼翼地移动身体。片刻之后,一批微型定位器从隧道飘了进来,加上他从自己衣服上抖落的小间谍,在他周围形成一个网络。他的视像稍稍恢复了一些。范迅速来到磁核成像仪的控制台前,尽力不理会视像中的大片暗角和盲点。在聚能中心这个地方,定位器运行不了多长时间。只要这里的强力磁场一启动,定位器里的电子元件便会被烧毁。有一次,一颗被磁化的微尘式定位器高速掠过中心,划伤了特鲁德的耳朵。从那以后,这里的所有定位器都用真空吸尘法清除掉了。

  但范这一次并不打算启动磁场,所以,在他安排陷阱的这段时间里,他的小间谍会活得好好的。他在房间里四处穿行,判别各种仪器。和平时一样,中心内安放着一排排控制台,形成一个井井有条的迷宫。这里的器材不可能使用无线连接,各种自动化设备都以光缆和短距离激光链接与磁核成像仪相联。超导动力线缆绕来绕去,通向他现在无法看到的区域。哈。他的定位器飘近了总控台。总控台的设置没有更改,仍旧保持着特鲁德上次离开时的原样。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每次轮班上岗,范都要花许多千秒,和特鲁德一块儿在聚能中心盘桓。范·特林尼从来没有对聚能设备的运行情况表现出特别的兴趣,但特鲁德喜欢夸夸其谈,范了解的情况于是一天比一天多。

  聚能设备杀起人来易如反掌。范飘到校列线圈上方。磁核成像仪的内核直径只有不到五十厘米,甚至不够做全身成像。不过,这种设备的设计用途仅仅是针对头部,成像也只是其功用的很小一部分。它与普通成像仪的截然不同之处在于它那一列高频调制器。在程序控制下(无论特鲁德怎么大吹法螺,事实是,这些程序主要由安妮·雷诺特本人维护管理),高频调制器可以调节、刺激寄生于牺牲者大脑内部的聚能菌,将它们协调起来,释放分泌物,一立方毫米一立方毫米地影响大脑,改变大脑的运行机制。即使在毫无差池的情况下,每隔几兆秒,这些蚀脑菌都必须重新调校,不然的话,聚能者就会变得紧张、狂躁。任何小差池都会导致对象的功能紊乱(特鲁德所做的工作中,足有四分之一过不了关,必须重头再来)。中等程度的错误时常会抹掉聚能者的记忆,大错误则会引发严重的心脏病、脑瘫。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对象死得比容小毕还快。

  安妮·雷诺特下一次调节自己的蚀脑菌时,她便会遇上这种大脑内部的意外事故。

  离开湖泊园已经差不多一百秒了。乔新这会儿邀了一群人_L船泛舟,总算有人失足落水了。好。这会多给我一点时间。

  范打开总控台上的控制盒,里面是超导体的控制界面。‘这类设备是有可能出故障的,在极其罕见的情况下,故障发生之前甚至没有预警。把转换器弱化一点,在管理程序中动动手脚,这样一来,雷诺特下次使用这台设备作自我调节时,设备便会识别出她……

  自从进人聚能中心之后,他带进来的可以正常运行的定位器一直在朝房间的各个角落扩散,有点像一束光,不断伸进一个个黑漆漆的暗角。中心各部分的图像越来越多地呈现在他眼底。他将这批图像设为低优先级,集中精力,以接近显微镜的放大级别检查超导体。

  有动静。背景图像中闪过一条穿裤子的腿。有人躲在控制台后面,那是他视像中的盲点。范判断定位器显示的方向,猛地扑向控制台上方。一个女人的声音:“抓住支撑点,停住别动!

  是安妮·雷诺特。从两排控制台之间飘然而起。范够不着她。雷诺特手里拿着一件导引装置,可能是某种武器。

  雷诺特在天花板处稳住身体,导引器冲他一摆。“两手交替,一步一步回到墙边。”

  一时间,范很想正面猛扑过去。那个导引器很可能只是件吓唬人的摆设。可就算它真的能指引一门大炮向他开火,又有什么区别?局势明摆着,惟一的出路是迅猛出手,以暴力压倒对方。可是,这里有这么多定位器,与整个哈默菲斯特的定位器联结成一个大网。或许不会……范听从了对方的吩咐,向后退去。

  雷诺特飘了过来,一只脚钩住一个停顿桩,停下来。手里的导引器仍旧稳稳地指着他,连晃都没晃一下。“范·特林尼先生,总算真相大白了,真让人高兴啊。”没拿导引器的那只手从脸上掠开几缕乱发。她的头戴式处于透明模式,范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睛。现在的雷诺特和平时有些不一样。脸庞仍旧那么苍白,表情仍旧那么冷漠,但平时急躁、莫然的表情中搀杂进了一丝胜利之情、一种有意识的得意、傲慢。还有……嘴角竟然挂着一丝笑意,若有若无,但绝错不了。

  “这是你给我设的陷阱,安妮,对不对?”范重新审视着来自劳的木屋的图像,察看他最初以为是安妮·雷诺特的那个人。这一次,他看得十分仔细。那不是人,只是一幅墙纸图像,覆盖在床上。原来如此。她关闭了范可以抵近观察的那批眼睛,用一段粗制滥造的图像瞒过了他。

  她点点头。“我以前没想到是你。是的,我早就发现,有人在偷偷摸摸动我的系统。起初我还以为是里茨尔或者卡尔·奥莫在玩权术搞阴谋。我也考虑过你,但没有把重点放在你身上。不过,好像无论出什么事,总少不了你一份。一开始,你是个老傻瓜;后来又变成一个把自己打扮成傻瓜的奴隶贩子,惟恐被别人发现。我现在才明白,你的角色远不止于此,特林尼先生。你真的以为你可以胜过统领的系统,永远不被别人发现吗?”

  “我—”范的视线越过房间,快速扫过湖泊园。园中聚会仍在继续,托马斯·劳本人和奇维都上了船,参加乔新组织的湖上泛舟。他聚焦视线,放大观察劳的脸。他没有戴头戴式,说明他事先并不知道雷诺特设下的埋伏。他不知道!“我一直很担心,觉得不可能永远瞒过统领的系统—特别是,不可能永远瞒过你。”

  她点点头,“我早就料到了,无论动手脚的是谁,最终肯定会对我下手。我是系统中最关键的组成部分。”她的目光越过他,瞥了一眼打开的控制盒,“你知道我会在下一兆秒作自我调校,对不对?”

  “对。”没错儿,你的确需要调校,你比我想像的更疯。他心中涌起一股希望。雷诺特眼下的表现活像个愚蠢的冒险小说里的人物。她没有把自己的打算报告老板,很可能也没有其他帮手。瞧她的样子,飘在那儿,说呀,说呀!引她说下去。“我估计,我可以弱化超导体转换器。等你使用这台设备的时候,它会发生堵塞,然后—”

  “—然后我就会脑血管爆裂?笨办法,特林尼先生,但杀起人来很有效。我想,你还没有聪明到给系统重新编程的地步,是吗?”

  “对。”她确实跟平时不一样,但究竟不一样到什么程度?从感情上打击她。“我想要你的命。在这里,只有你和劳还有布鲁厄尔是真正的魔鬼。眼下,我能够得着的只有你一个。”

  她的笑意更浓了,“你疯了。”

  “不,发疯的人是你。从前你跟他们一样,也是统领。只不过你输了。或许你不记得从前的事了?瑟维勒族的事?”傲慢的笑容从她脸上消失了,有一阵子,她恢复了平时的眼神,阴郁,冷漠。片刻之后,她又露出了微笑。“我记得很清楚。你说得对,我输了—但那是瑟维勒族之前一个世纪的事,我反抗的对象是所有统领阶层。”她缓缓走过房间,手里的导引器没有一刻离开范的前胸,“易莫金人人侵弗伦克,当时,我是阿恩汉姆大学的学生,古典文学专业……后来,我学会了许多别的知识。十五年,我们跟他们战斗了十五年。他们有高技术,他们有聚能。最初的时候,我们有数量优势。我们屡战屡败,但我们迫使他们为自己的每一次胜利付出沉重代价。到最后,我们有了更好的武器装备,可到那时,我们的人已经太少、太少了。但我们仍旧坚持战斗下去。”

  她的眼神是……喜悦。他听到的是另一个阵营的弗伦克历史。“你—你就是那个弗伦克怪兽!

  雷诺特的笑容更灿烂了,她离范越来越近,零重力下屈身飘行的苗条身体也挺得笔直。“一点不错。统领们很明智地决定改写历史。‘弗伦克怪兽’听上去比‘阿恩汉姆的安妮’更像个坏蛋。将弗伦克从一伙畸形劣等种族手里拯救出来,这个故事也比大屠杀和聚能强多了。”

  天啊。但他的一部分意识仍然维持着条件反射般的本能,仍然没有忘记他来到这里的目的。他的双脚在墙壁上轻轻挪动,渐渐就位,随时可以猛地一蹬墙壁,扑向对方。

  一步步接近的雷诺特止住飘行,放低导引器,瞄准他的膝盖。“别,特林尼先生。这个导引器引导的是一个磁核控制台程序,你刚才的时间要是多一点儿,准会发现我放在磁场靶区的那些小镍丸。当然,只是一件临时拼凑的武器,但炸掉你的两条腿还是绰绰有余的—而且能让你活着面对接下来的审讯。”

  范把视线调到磁核成像仪处。真的有镍制弹丸。只要启动适当的磁场脉冲,这些弹丸就会变成高速霞弹。那个程序,如果是在控制台里……细若微尘的眼睛扫过超导体界面。他有足够的定位器,完全可以与光纤链接对话,通过光纤切人,抹掉她的程序。她仍旧不知道我这些定位器的威力!希望的火苗燃烧成了炽烈的大火。

  他的手指在掌心轻轻叩击,调动种种设备。但愿雷诺特将他手指的动作看成他抑制不住内心的紧张。“审讯?难道你还忠于劳?”

  “当然。怎么可能不忠于他?”

  “可你背着他对付我。”

  “以便更好地为他效力。如果这些活动是里茨尔·布鲁厄尔搞的鬼,我希望能将来龙去脉完完整整地报告给我的统领……”

  范一蹬墙壁,疾冲过去。只听雷诺特的引导器劳而无功地咔嗒了一声,紧接着,他狠狠撞上了她。两个人翻翻滚滚,撞在成像仪的控制台上。雷诺特拼死反击,几乎一声不吭,膝顶,咬喉咙,但他反扭住她的双臂,趁两人掠过磁场控制盒,空中一拧身,将她的脑袋狠狠撞向控制盒的金属面板。

  雷诺特瘫软下来。范止住身体前冲,准备再撞她一次。

  等等,想想。湖泊园的聚会仍在进行,一派其乐融融的田园风光。范的计时器显示,从他离开港口到现在,时间过了二百五十秒。我的计划仍然有成功的机会!当然,必须作些调整。尸检肯定会发现雷诺特头部受到的撞击……但是—奇迹啊!她的衣服完好无损,看不出任何打斗的迹象。安排上一定得作点相应变化。他的手伸进成像仪靶区,将那些镍制弹丸扫进垃圾筒……原定计划的许多部分仍然适用。她正在调校控制程序,中间发生了意外—行得通吗?

  范小心地将她的身体挪动就位。他紧紧抓住她,注意任何表明她即将醒来的迹象。

  魔鬼。弗伦克怪兽。当然,安妮·雷诺特既不是魔鬼,也不是怪兽。她是个高高的、苗条的女人,是人类的一员,和范·纽文一样,和地球的任何一个后裔子孙一样。

  现在,在范眼里,刻在哈默菲斯特各处墙壁上的易莫金传奇画有了全新的阐释。一年又一年,安妮·雷诺特对抗着聚能,她的人民节节败退,退入群山中最后的堡垒。阿恩汉姆的安妮。所有这一切,留存至今的只有一个被人肆意歪曲的魔鬼的形象……以及诸如里茨尔·布鲁厄尔这种真正的魔鬼。这便是所有活下来的弗伦克人:被征服的,被聚能的。

  但阿恩汉姆的安妮并没有死。不,她的天才被聚能了。现在,对范和他为之奋斗的一切来说,它是最致命的危险。所以,她必须死……

  ……三百秒。别走神!范的手指连弹,发布一系列指令。没做好。他又重新输人了一遍。超导连接器被弱化以后,这个小程序就足够了。这东西非常简单,它将启动一串带编码的高频脉冲信号,使安妮大脑内部的那批蚀脑菌变成一个个小型制造厂,产出血管收缩剂,形成数以百万计的极其细微的血管瘤。最终结果是致命的。特鲁德说过那么多次,声称他们对聚能者大脑的调节没有任何一项会引起肉体痛苦。但愿他说的是事实。

  失去知觉后,安妮的面部表情松弛下来,仿佛熟睡未醒。脸上没有伤痕,没有淤青。就连悬在她颈上的那根细细的银链都没在打斗中扯坏,只是从上衣里扯了出来。银链一端悬着一枚软膜宝石。范忍不住伸手过去,轻轻一捏那枚绿色宝石。有了这一捏的动力,宝石可以短时间显示一段图像。绿宝石转为透明,在范眼前显示出一段山坡。从图像角度判断,拍摄位置应该是一艘装甲飞行器的炮塔位置。山坡四周还有好几艘同样的飞行器,仿佛一条条飞龙,从天而降,将能量炮指向已经化为一片废墟的建筑,以及一个山洞的人口。一个孤零零的身影面对大炮挺立着,一位红头发的年轻女人。特鲁德说过,软膜宝石记录的都是最幸福的一刻,或者最辉煌的胜利。也许,拍摄这幅图像的易莫金人认为,眼前就是这种时刻。图像中的姑娘显然是安妮·雷诺特,她已经彻底失败了。无论她拼命守卫着的洞窟里有什么,不久便将被敌人夺走。可是,她直直地挺立着,眼睛怒视着镜头。片刻之后,她便会被一把推开,或者化为童粉……但她并没有屈服投降。

  范松开手,放开宝石。他久久地凝视着前方,却什么都没有看见。然后,他缓缓地、谨慎地键人了另一串很长的指令。比刚才的指令复杂得多。他更改了药剂,迟疑半晌……几秒钟……这才键人剂量。雷诺特的部分近期记忆将被抹掉,但愿只有三十到四十兆秒。那以后,你再重新开始追捕我吧。

  他输人“执行”。控制台后的超导线缆吱的一声,彼此分开。经过精确计算的海量电流进人成像仪磁场。一秒钟过去了。眼底的图像嶙叭一声,消失了。怀里的雷诺特一阵痉挛。他稳住她的身体,让她的头别撞上控制台。

  几秒钟后,痉挛渐渐平息。她的呼吸也舒缓下来。范松开她。把她弄出磁场。行了。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将散发从她脸上拨开。像这样的红发,堪培拉是没有的……可安妮·雷诺特却让他想起了堪培拉的某个清晨。

  丧失了眼底图像的范盲目地摸索着逃离聚能中心,飘进隧道,返回湖畔的聚会。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01: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三章
 
  北爪的开园仪式是这一班次的高潮,也是迄今为止所有班次的最高潮。直到流放结束,这样的大事再也不会出现了。就连亲手将湖泊园化为现实的青河人都震惊不已:如此之少的资源,却能造就如此辉煌的奇迹。托马斯·劳的话或许真的有点道理:聚能系统加上青河的创造力,这种结合会迸发出无与伦比的伟力。

  乔新大大咧咧寻开心的湖_L荡舟持续了几千秒。至少三个人失足落水,溅起的水花宽达数米,悬在湖面上,久久不散。统领大人邀请大家上岸,去他的小屋休息,让湖水平静下来。聚会提供了丰盛的美食—好几百人攒了一年的好处券全用在这上头了。众所周知的那伙傻瓜们喝得酩配大醉,最引人注意的醉鬼就是范·特林尼。

  终于,客人们摇摇晃晃离开了,山坡上的大门在他们身后关闭了。伊泽尔心里明白,对普通下层民众而言,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受邀进入统领大人的私人领地。正是因为民众,才会有今天的聚会。奇维显然乐在其中,但聚会快结束的时候,托马斯·劳显然已经有点不耐烦了。好一个狡猾的混蛋。一个下午,一点点不足挂齿的努力,统领大人便赢得了群众的感激。单以这方面而论,一场聚会所得到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几十年专制统治不可能让青河人忘记自己的传统……但劳的手法实在太巧妙了,成功地模糊了专制与非专制的界线。聚能是奴役。但托马斯·劳许下诺言,流放一结束,马上让聚能者重获自由。许多原本是自由的社会也曾接受过暂时的奴役。但是,无论如何花言巧语,劳的诺言只是一文不值的谎言。

  聚会结束四千秒后发现了不省人事的安妮·雷诺特。接下来整整一天时间里,谣言蜂起,一片恐慌。有人说,雷诺特已经脑死亡,公告只是让大家安心的假话;还有人说,里茨尔·布鲁厄尔其实没有下岗休眠,他朝雷诺特下手了。伊泽尔却有他自己的想法:隐忍不发这么多年以后,范·纽文终于出手了。

  日常工作继续进行,但二十千秒之后,对两个研究团队的聚能支持停顿了。类似小故障再常见不过,换了雷诺特,几秒钟就能解决。但弗恩和西利潘埋头苦干了六千秒,然后宣布,当天余下的时间内,所有相关聚能者都将脱离工作,下线调整。这批聚能者不是译员,但特里克西娅正在与其中一人协作,那位聚能者好像是个地质学家。伊泽尔想去哈默菲斯特探望探望她。

  “我的许可名单上没有你,伙计。”交通艇泊位有个警卫,是奥莫指挥的打手之一,“你不能去哈默菲斯特,封闭了。”

  “封闭多长时间?”

  “不知道。自己看通告吧。”

  伊泽尔只好来到本尼的酒吧。酒吧里人头攒动,伊泽尔挤到乔新和丽塔的桌旁坐下。范也在那儿,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

  乔新诉说着自己的不幸。“雷诺特本来应该重新调校我的飞行员。事倒不是什么大事,可没有调校,我们的训练这下全泡汤了。”

  “你有什么好抱怨的?你的设备还能运行,对吧?可我们正忙着分析蜘蛛人的太空飞行项目呢—分配给我们的聚能者却下线了。唉,我自己倒也懂一点化学、工程什么的,可我压根儿没办法把它们—”范大声呻吟起来,两只手抱着脑袋。“别吵了。出了这档子事)L,我真搞不懂易莫金人的‘高明之处’到底在哪儿。一个人出事,你们整幢纸牌搭的房子全塌下来。算什么狗屁高明?”

  丽塔·廖平常是个好脾气女人,可这会儿,她恶狠狠地瞪着范,“我们的‘高明之处’被你们青河人破坏了,谋害了。难道你忘了?刚来这儿的时候,我们手里的聚能设备比现在多十倍。要是那些设备还在,舰队系统跟易莫金老家一样牢靠,决不会这么脆弱。”

  桌边一片让人尴尬的沉默。范怒视着丽塔,却没有跟她争辩下去。过了一会儿,范一耸肩。这个动作大家再熟悉不过:特林尼自知理屈,嘴巴上却不肯认输,更不肯道歉。

  邻近桌旁一个人叫起来,打破了沉寂。“喂,特鲁德!

  西利潘站在酒吧门廊中间,仰头望着大家。他身上还穿着昨天那套易莫金属民的丝绸乞丐服,但现在,衣服上沾了不少污迹,而且不是特意做出来的艺术效果。

  众人一片声嚷嚷起来,提出问题,请特鲁德过来坐,跟大伙)L说说。特鲁德拉着藤蔓,朝乔新桌边飘升上来。桌边已经没空位了,大家又搬来一张桌子,拼成上下双层桌。这样一来,伊泽尔几乎跟西利潘四目相对,只不过对方的脸和他上下颠了个个儿。其他桌边的人也挤了过来,钩在藤蔓上稳住身体。

  “特鲁德,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聚能者重新开工?我这儿积压下来的工作一大堆,就等他们了。”

  “得了吧,他们正常运行时你怎么没想到早点过来……”

  “—只用普通硬件资源,我们能做的太有限……”

  “万能的贸易之神啊,让这伙计消停消停不成吗!”刚刚吃瘪的范拉开嗓门,不耐烦地大喝一声。这是特林尼惯用的伎俩,话题急转,说大话放大炮,朝哪个方向开火无所谓,只要能让自个儿的形象高大起来就成。不过,伊泽尔留意到,这一嗓子确实起到了让大家安静下来的效果。

  西利潘感激地望了范一眼。这位技术员总是一副自高自大的神情,可今天,这种态度有点绷不住了。眼睛上有黑眼圈,端起本尼放在他面前的酒时,手也不住哆嗦着。

  “她怎么样了,特鲁德?”乔新用关心的语气轻声问道,“我们听说……听说,她脑死亡了。”

  “不,不是那么回事。”特鲁德摇摇头,勉强笑了笑,“雷诺特会复原的,或许会抹掉最近一年的记忆。在我们把她调整好、让她重新上线之前,事情会有点棘手。停工的事儿,我很抱歉。嗯,到现在,我本来应该已经调整好了,”—过去的自鸣得意的语气又有点恢复了—“可我被调去处理更要紧的问题了。”

  “她究竟出了什么事?

  本尼端上来一盘虾须,这是他最拿手的一道菜。西利潘贪婪地埋头大嚼,好像没听见大家的问题似的。眼下这一群人是特鲁德平生所遇最急切的听众,真的是屏住呼吸,等候他的高见。伊泽尔看得明白,这家伙再清楚没有了,正乐不可支地享受着自己突如其来的重要地位呢。不过,与此同时,特鲁德几乎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前一天还干干净净的制服这会儿一股臭烘烘的味道,叉子从餐桶到嘴巴走的是一道哆哆嗦嗦、弯弯曲曲的路线。过了一会儿,他抬起昏昏沉沉的眼睛,望着提问的人。“出了什么事儿?我们还说不准。过去一年左右,雷诺特的聚能一直有点散焦—当然,仍然保持着聚能,但没调好。这里头的区别可太难拿捏了,只有真正的行家才瞧得出来。连我都差点没发现。她似乎缠在什么附属项目里拔不出来。你们也知道,聚能者很容易陷进去。问题是,雷诺特一直是自己给自己调整,所以我也没办法。告诉你们,这个问题让我一直放心不下。本来打算直接向统领大人汇报

  特鲁德迟疑了一下,看来意识到牛皮不能这么吹,说不定会招来麻烦。“不管怎么说,看样子好像是这么回事:她想调校磁核成像仪的哪个控制线路,或许她自己也知道她的自我调校没做好。到底怎么样我也说不准。她打开了安全盒,正在运行诊断程序。似乎软件内部本身就有点小毛病,我们正在尽力复制她的运行过程。反正,她迎面挨了一记脉冲,后面的控制台上还残留着她的一点点头皮,痉挛之后撞在那上面了。幸好聚能菌接受刺激后产出的药物还算温和,她只是大脑受了震动,加上点用药过量……我刚才说过,完全可以治好。再过四十天,咱们过去那位可爱的雷诺特就会再次出现在大家面前。”他勉强笑了笑。

  “丧失了近期的记忆。”

  “这个自然。聚能者毕竟不是硬件,我可没办法给他们做备份。”

  桌边众人发出一阵不安的嘟浓,最后还是丽塔正面提出了那个问题。“这未免也太便当了。看上去,好像有人有意让她下线关机似的。”她犹豫了。有关里茨尔·布鲁厄尔的猜测正是源自丽塔。对于易莫金人来说,探头探脑打听统领之间的争斗,下面这句话已经达到了最大极限,“劳统领查过副统领的休眠状态没有?”

  “还有他的手下。”伊泽尔身后一位青河人补充道。

  特鲁德叭的一声放下叉子。他的声音既气恼,又紧张。“你们以为会怎么样!统领大人考虑了各种可能……考虑得非常仔细。”他深吸一口气,好像意识到为了眼下暂时的重要性所付出的代价太大,“你们可以百分之百地放心,统领非常重视这个事件。听着,原因很简单,用药过量。具体情况还不太清楚,所有事故都这样。失忆这东西很不好处理,真要有谁搞破坏的话,不会笨到用这种办法。弄死她不就完了?一样可以打扮成意外事故,何必多费手脚用失忆的办法。”

  一时间,没有人开口。特鲁德的目光扫过大伙儿的脸。

  西利潘重新拿起叉子,却再一次放下。他望着盛虾须的餐桶。“老天,我真是累坏了。再过二十—该死,十五千秒,我又得开工了。”

  丽塔伸手拍拍他的胳膊,“唔,我很高兴你能上这儿来跟大伙儿谈谈,谢谢。”周围众人小声嘟峨着,表示赞同。

  “这段时间,聚能者由比尔和我负责。这方面全靠我们了。”特鲁德依次望着大家的脸,寻求支持和安慰。他的语气既自负,又J凉恐。

  当天晚些时候,他们会面了。地点在营帐内外帷幕之间的缓冲区。这次会面很久以前就安排定了,早在湖泊园开园仪式之前很久。伊泽尔一直盼着这一刻,既期待,又害怕。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在这次会面中向范·纽文清楚表明自己对聚能的态度。小小的说词准备好了,小小的威胁也准备好了。可是,单凭这些,够吗?

  伊泽尔静悄悄飘过冯的菜园,将明亮的阳光和植物的气息抛在身后。前面是深重的黑暗,没有辅助手段的裸眼只能看到一片漆黑。八年前,他第一次和纽文会面时,这里还有些许阳光。现在,营帐塑壳外面只有黑暗。

  但现在,伊泽尔有了其他视觉手段……他向鬓脚边的定位器发出信号,眼前随即出现隐隐约约的图像,稍带淡黄,手指轻压眼珠一侧时便会出现这种色彩。和按压眼球不同的是,这一片黄晕并不是随机闪光。伊泽尔按照范的指令,在定位器使用方面下过苦功。黄光中渐渐浮现出营帐内层气囊的弧形墙面,以及外层的壳体。图像有时会发生扭曲变形,有的时候,视角甚至在脚底或脑后。但只要指令适当,集中注意力,他能看到不懂这种技术的人完全无法看到的东西。范这方面仍然比我强得多,看到的比我多得多。这些年来有不少迹象,证明他的猜测不错。定位器仿佛是纽文的私人仆佣,他是它们至高无上的国君。

  范·纽文就在前头,站在墙面一处支撑点后。要不是他身后存在一批定位器,为伊泽尔提供了从对方身后向前看的视角,他是不可能看到他的。伊泽尔飘过两人之间的最后数米,视像忽然抖动起来—纽文改变了他身周那一群仆从的排列方式。

  “好吧,说快点。”范从藏身处走出来,面对着他。虚拟的黄光勾勒出他的面容,枯搞,烦躁。难道他这会儿还没甩掉特林尼的伪装身份?不,乍看之下,有点像宿醉未醒、头痛欲裂的特林尼,但细看之后便会发现,还存在着更深一层的东西。

  “你—你向我保证过,就在两千秒之前。”

  “对,可情况变了,你眼瞎了吗?没发现?”

  “我发现了不少情况。这些事,我想我们应该摊开来,好好谈谈。劳那个人,他是真的崇拜你……这你也知道,对吗?”

  “劳是个满嘴胡说八道的骗子。”

  “没错。但他给我看的那些记录,很大一部分是真的。范,你和我已经合作了好几个班次了。我的叔叔婶婶、叔祖父,他们常常提到你。他们那些话,我想了很多。我已经过了英雄崇拜的阶段了,到现在,我完全明白你对聚能是多么……热衷。你给我许过许多诺言,说了不少漂亮话。你确实想打败劳,夺回我们损失的一切—可是,你最大的目的是掌握聚能技术,是不是这样?”

  沉默。沉默时间长达五秒。直截了当的问题,他会怎么回答?最后开口时,范声音里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聚能是关键。只有聚能,才能使一种文明永续不绝,横跨整个人类生存的空间。”

  “聚能就是奴役,范。”这句话,伊泽尔说得很轻,“不用说,这些你最清楚不过。我相信,在你心底深处,你同样憎恨这种制度。在范·特林尼之下,你还有一层伪装,赞姆勒·恩格—我相信,那一层伪装暴露了你的潜意识,你的心灵。你憎恨人奴役人的制度。”

  范有一秒钟没有说话,只怒视着他,嘴角抽搐着。“你是个蠢货,伊泽尔·文尼。劳给你的记录你读过了,可还是屁都不懂。从前我曾经被一个你们文尼家的人出卖过。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第二次。如果你胆敢背叛我,你以为我会留着你的小命吗?”

  范飘身欺近,伊泽尔的视像逮然寂灭。他与定位器的联结突然间全部切断了。伊泽尔抬起双手,掌心向前。“你怎么打算我不知道,但我的确是文尼家的,是苏娜的嫡系子孙,也是你的。我们这一家里有许多秘密,一重又一重。也许很久以后,他们才会告诉我在布里斯戈大裂隙究竟发生了什么,告诉我真相。但是,即使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也这里那里听说过一点只言片语,几句暗示。这一家没有忘记你。家里甚至有一句从不在外人面前提起的家族誓言:‘善待范·纽文,我们所有的一切均得自此人。’所以,就算你想杀我,我还是要把我的想法老老实实告诉你。”伊泽尔盯着那一片无声无息的黑暗。现在他甚至无法辨别对方的方位,“还有,经过昨天的事之后……我想你会听我的话,我觉得我没什么好害怕的。”

  “经过昨天的事?”范的声音近在咫尺,怒气冲冲,“文尼这个蛇窝子里拱出来的小杂种,昨天的事,你他妈知道个屁。”

  伊泽尔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范的声音里有某种东西,一种无法解释原因的深仇大恨。雷诺特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肯定出了大事,可怕的大事。但他有的只是几句话,几句早就想好的话。“你没有杀她。我相信特鲁德的话,杀掉她来得更容易,一样可以伪造成事故。有了这件事,我想,我能从劳给我的记录里分辨出哪些是事实,哪些是谎言。”伊泽尔伸出双臂,双手落在范的肩头。他极力注视着黑暗中他的大脑想像出来的对方的脸,“范!整整一生时间里,你都被一种无比强大的动力驱策着。正是这种动力,加上你的天才,才造就了今天的我们。可你想要的不仅仅是今天的青河,你想要的多得多。具体是什么,青河历史中从来没有说清,只有闪烁其辞。但劳的记录让我明白了。你有一个美好的梦想,范。聚能或许能让这个梦想变成现实……,可是,代价实在太高昂了。”

  寂静。然后,黑暗中响起一个声音,仿佛痛苦挣扎的动物发出的声音。蓦地,伊泽尔的双臂被猛然甩开,两只铁钳般的手突然掐住他的喉头,用力挤压。震惊,眼前一片昏暗,渐渐暗下去……

  就在这时,手松开了。在他四周是一片闪闪发亮的光点,好像一群群荧光虫,闪耀着白炽光点,不断响起僻僻叭叭的爆裂声。他喘着粗气,目瞪口呆,拼命寻思出了什么事。范正在炸毁附近定位器的电子元件!闪耀的光点照出范的面容,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是一种疯狂的闪光。伊泽尔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

  光点向远处扩散,定位器的损毁范围越来越大。伊泽尔惊恐得喉头硬咽:“范,我们的伪装!没有定位器,我们……”

  近处最后几点微光映照出对方嘴角一缕扭曲的冷笑。“没有定位器,我们死定了!死吧,小文尼,我已经不在乎了。”

  伊泽尔只听得对方一撑,飘然远去。剩下的只有一片黑暗,绝对的沉寂—死亡就在眼前,距他只有不到几千秒。伊泽尔竭尽全力企图联通定位器,但无论他怎么努力,仍然发现不了任何可以支持自己的定位器。

  梦想破灭之后,你会怎么做?范孤独地飘浮在自己黑漆漆的房间里,想着这个问题。他的态度有些近似于好奇,并不怎么在乎。意识边缘处,他能察觉到自己在定位器网络中捅出的大洞。这个网络真结实啊。网络故障并没有自动传递给易莫金人的嗅探器和监控人员,但最终,经过层层过滤,故障情况肯定会送达他们。他们会察觉的,甚至毋须特别留意。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伊泽尔·文尼正绝望地挣扎着,试图弥补定位器大面积焚毁造成的漏洞。这小子居然没有把事情越弄越糟,这倒挺有意思,但是,他拿这种高端补救.工作一点办法都没有。再过最多几百秒,卡尔·奥莫便会向布鲁厄尔发出警报……这场捉迷藏游戏便告结束。没关系,现在已经没关系了。

  梦想破灭之后,你会怎么做?

  每个人都会经历梦想的幻灭,每个人都有衰老的时候。早在生命之初、前面仿佛一片光明时,这一切便注定了。伴随着年华老去,起初大有希望的前途必然越来越黯淡。

  但范的梦想不是这样。他在五百光年范围内上下求索,经历了只千年的客观时间,始终苦苦追求着这个梦想。这个梦想便是:人类成为一个凝成一体的种族,在这个种族中,正义不再是偶尔出现、忽明忽灭的闪光,而是一道持续不断的强光,烛照整个人类生存的空间。他梦想着这样一个文明:这里的大陆不再有战火肆虐,不再有把自己的亲生儿女拱手送出当成人质的小暴君。当萨米把他从卢辛达的墓穴里掘出来时,范正在死去—但不是他的梦想!即使在那时,这个梦想仍旧燃烧在他的脑海中,鲜活无七匕。

  在这里,他终于找到了能够将这个梦想化为现实的利器:聚能—绝佳的自动化工具,强有力,同时具备高度的智力,足以管理一个跨越星系的文明二它能够创造出一个“由对你敬爱到五体投地的奴隶组成的种族”(苏娜为此嘲笑过他,认定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就算这是奴役,又怎么样?聚能可以将更多、更可怕的不公正行为化为乌有。或许。

  他强迫自己对伊吉尔·玛里视而不见,此人现在仅仅是一台扫描装置;他强迫自己对被禁锢在小小囚室里的特里克西娅·邦索尔视而不见,还有许许多多和特里克西娅一样的聚能者。但是昨天,他不得不正视安妮·雷诺特。这个人曾经孤独地对抗聚能的全部威力,用她的一生和它战斗。他一直在欺骗自己,觉得为了实现梦想,聚能的代价并不算太高。但安妮的经历让他震惊了。安妮就是数千年前不顾一切要拯救他的辛迪·杜坎,她是大写的辛迪·杜坎。

  而今天,又来了伊泽尔·文尼和他的小小的说词:“代价实在太高昂了!”伊泽尔·文尼!”

  范仍然可能实现他的梦想……只要他放弃思考。

  曾经,也有一个名叫文尼的人挡在他和最后成功之间。让文尼这一窝毒蛇死吧。让他们都死。让我死吧。

  范蜷缩起来。他突然发现自己在抽泣。不算以眼泪为工具,他有多长时间没哭过了……记不清了……或许自从他生命的初期、第一次踏上重奏号的时候。

  梦想破灭之后,你会怎么做?

  梦想破灭之后,你放弃自己的梦想。

  放弃之后,还剩下什么?很长一段时间里,范的意识中一片虚无。接着,渐渐地,图像又回来了,来自围绕着他的定位器网络:下面的巨岩庞杂体内,数以百计的聚能奴隶挤在哈默菲斯特蜂巢般密集狭小的囚室内,其中一间安置着安妮·雷诺特,她的囚室和其他聚能者的完全一样。

  他们的命运不应该如此,他们理应过上更好的生活,比托马斯·劳为他们安排的生活好得多。安妮理应有更好的命运。

  他的意识在网络中延伸出去,轻轻碰了碰伊泽尔·文尼,示意他站开。他接过了小伙子的工作,把他此前的努力连缀起来,形成有效的弥补手段。还有些细节留待以后处理:文尼脖颈上的淤青,在营帐中布设上万个新定位器。没问题,他可以完成,从长远看—

  最终,安妮·雷诺特也会从他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之后,猫捉老鼠的游戏又会重新开始。但这一次,他会保护她,还有其他所有聚能奴隶。今后的一切会比从前艰难得多,但他可以和伊泽尔·文尼携手,他们俩也许会真正地精诚合作……一个又一个计划在范脑海中形成、完善。和过去那些试图打破人类历史周而复始的循环的大计划相比,现在的安排算不上宏伟,但他却有一种奇异的、逐渐高涨的喜悦之情:他在做完全正确的事。

  最后人睡前不久,他想起了冈纳·拉森,想起了老人温和的嘲讽、提醒范注意人力有限的建议。现在,他接受了那位老人的意见。现在看来,或许他是对的。想想真奇怪:这么多年,他睡在这间小屋里,夜不能寐,咬牙切齿地思考着自己的计划,幻想着今后利用聚能干出的大事。现在他放弃了梦想,但仍在计划,前面仍然存在可怕的危机……但是,许多许多年来第一次,他感受到了……宁静。这个晚上,他梦到了苏娜。这个梦里没有痛苦。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01: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部

第四十四章
 
  无论什么事,总能找到窍门。冈勒·冯一生都对这一信条坚信不疑。参加开关星远征就是一次风险很大的赌注。这种事主要是科学家感兴趣,但冈勒从中看到了窍门。然后发生了易莫金人的偷袭,这次赌注让她成了遭受奴役的奴隶,而且是被流放的奴隶,被监禁在由暴徒们管理的牢狱中。但就算到了这一步,仍然可以找到窍门。在她一生的这二十年时间里,凭借这些窍门,她的日子越过越红火—当然是以这个烂摊子的标准而言。

  最近一段时间,这儿的事情有了变化。乔新离开营帐已经四天了,自从她这一班上岗以来就没见过他。最初的小道消息说,他和丽塔被临时抽调到轮值表的C枝去了,目前正处于下岗冬眠阶段。她和丽塔本来计划好要做几笔生意,这下子可全完蛋了。还有,这种事是非常、非常罕见的。接下来,特林尼又说哈默菲斯特营帐里有两个聚能飞行员也不见了。这样看来,丽塔说不定还没解冻,而乔新和他的飞行员却去了……别的什么地方。此后的说法就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了:乔新去了那颗仍处于寂灭状态的太阳执行勘察任务;乔新在蜘蛛人世界着陆了。特鲁德·西利潘在本尼酒吧里摇来晃去,得意洋洋,好像参与了什么内部机密似的,却又不肯透露……这一点最明白无误地证明,确实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大事。

  冈勒搞了一台赌局,让大家为乔新的去向下注打赌。但她自己也因为被蒙在鼓里焦躁难安。所以,当大老板决定向所有人公开这个秘密时,她半点也没有因为赌局散伙觉得失望。

  托马斯·劳请了几个下级前往他的老巢,听他介绍当前情况。自从开园仪式以来,这还是冈勒第一次走进湖泊园。劳把那个开园仪式搞得相当隆重,想借此表明他对大家多么友善。但从那以后,这个园子变成了戒备森严的禁地。当然,开园那天安妮·雷诺特的事故也可能是原因之一。

  冈勒和另外三个受邀下级双脚擦地,一步一蹭地沿着小径走向劳的木屋。她一边走,一边评论着眼前的景象。“看样子,他们总算弄明白怎么下雨了。”更准确地说,是随风飘摇的薄雾,打湿了她的头发和睫毛。处理得高明极了,似乎完全不受重力缺失的影响。

  范·特林尼不屑地笑道:“我敢打赌,之所以弄出雨雾,主要是为了清扫飘浮垃圾。我这辈子见识的伪重力园子多了去了,多半是些钱多脑子少的客户建的。弄一片地面还不够,还要加上天空。乱七八糟的垃圾会越积越多。用不了多久,你那一片天空就会到处飘垃圾。”

  走在他们旁边的特鲁德·西利潘道:“我倒觉得这儿的天空挺干净的。”

  特林尼抬起头,透过飘动的雨雾向上望去。头顶的云层很低,灰扑扑的,从湖对岸向这边飘来,速度相当快。整体景象中,有些是真的,有些肯定是墙纸系统的虚拟图像,但两者融合得天衣无缝。以冈勒·冯的眼光看,这幅景象末免有些过分阴沉,不过凉鸡爬的颇为清新。“是啊,”过了一会儿,范承认道,“我得说你一句好话,特鲁德。你那位阿里·林真是个天才。”西利潘又吹上了。“不光是他一个人。把大家的工作协调起来,这才是最最重要的。我调了好大一批聚能者做这个工程,把它弄得一年比一年好。再过一段时间,我们还会研究出怎么制造逼真的海浪呢。”

  冈勒的视线落到伊泽尔·文尼身上,翻了个白眼珠。那些易莫金头目们才不管这儿花费了多少人的心血呢。现在,园子对大众彻底封闭了,但它的食物、木材、植物以及其他种种设计,无一不来自下层群众。

  雨雾围绕着木屋翻翻滚滚。穿着抓地鞋的来客们身体东摇西晃,检验这里的重力幻象到底逼真到什么程度。他们走进木屋,劳的大壁炉里烧着大段原木,看样子是真正的原木,整幢房子暖烘烘的。统领示意大家在一张会议桌边就座。在座的有劳、布鲁厄尔和雷诺特。窗外灰蒙蒙的天光照出另外三个人的侧影,其中一个是奇维。

  “哟,你好,乔新,”伊泽尔道,“欢迎……回来。”

  没错,是乔新和丽塔。托马斯·劳打开室内照明灯。温暖加灯光,任何一个文明体系都有的寻常东西,但对照着外面花大价钱形成的寒冷阴暗,显得室内一派祥和,让人觉得安心、踏实。

  统领招呼大家坐下,自己也坐了下来。劳跟平常一样,简直是宽厚仁慈、英明睿智的领导化身。可他休想骗过我,冈勒心想。这次航行之前,她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在三个世界上跟十来个客户文明打过交道。客户们大小不一,人种各异,其政治制度更是千差万别:专制、民主,五花八门。可总能找到跟他们做生意的办法。大老板劳是个恶棍,但又是个非常聪明的恶棍,知道自己必须跟大家搞交易。多年以前,奇维便让他明白了这一点。不幸的是,一在这场交易中占上风的是他—这可不是青河人通常的交易模式。当你无法从恶棍手中逃掉时,做生意是相当棘手的。不过从长远看,就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统领需要他们每一个人。“感谢大家到这里来。先通知各位一声,我们这次会议在本地网上实时转播。但我希望诸位能把自己在会场上的亲身感受转告你们的朋友。”他微微一笑,“我相信,这个话题在本尼酒吧会大受欢迎。我要向大家报告的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同时也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诸位,飞航主任乔新刚刚从阿拉克尼近地轨道上返回。”他顿了顿。我敢打赌,本尼酒吧这会儿准是鸦雀无声,人人屏气凝神。“他在那里有一些非常……有意思的发现。乔,请对大家谈谈你的这次任务。”

  乔新站起身来。起来得太快了点,幸好妻子一把拉住,他才能站在地板上面对大家,没飘上半空。冈勒极力捕捉丽塔的视线,可这女人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乔新身上。他们肯定一直把她冻着,直到他回来。不然的话,她那张大嘴巴别想保守秘密。丽塔脸上的表情是极度宽慰。这么看来,不管是什么消息,准不会是坏消息。

  “遵命,大人。按照您的指示,我提前结束休眠,对阿拉克尼实施抵近侦察。”他说话时,奇维开始向大家依次发放青河水准的头戴式。冈勒趁机朝她作了个要求买下的口型,对方轻轻一笑,悄声回了一句,“快了!”大老板们至今仍然不允许一般人拥有这种设备,也许这条禁令终于要变了。一秒钟后,头戴式实现了多方共享式交感图像的同步,会议桌上方荡起一阵涟漪,化为L1巨岩庞杂体的图像。距它很远的地板上方是碟状的蜘蛛人世界。

  “我和我的飞行员启用了最后一艘舰载侦察艇。”一道金线从庞杂体上呈弧形射出,到达距蜘蛛人世界一半时开始减速。大家的视角切换到侦察艇上。前面,碟状的阿拉克尼越变越宽,看上去一片冰封,死气沉沉,几乎和人类第一次抵达时一模一样。不,并不完全一样,有一个巨大区别:北半球处有一抹微弱的城市灯火,在主要城市上方不住颤抖。

  黑暗中响起警报,范们准是被发现了!

  特林尼的大嗓门,难以置信地嚷嚷了一声:““他们朝我们的方向发射过探测波束。显示当地防御雷达和卫星。”他朝图像道。行星周边空间顿时出现一片片蓝色、绿色的光点。阿拉克尼地面还有探照灯的弧光,蜘蛛人的制导雷达不断扫描天空,“我们今后的行动恐怕会有点棘手。”

  安妮·雷诺特的声音打断飞航主任的话:“我手下负责网络的聚能者已经删除了所有表明我们存在的实体证据,冒这个险是值得的。”

  “哼,最好是这样,你们最好真的有了什么重大发现。”

  “是的,范,确实是重大发现。”乔新跨前一步,来到交感图像一侧,将手深深插进那一片密密麻麻的卫星丛中,在一个蓝色光点旁附上一个标注:金德雷国543号侦察卫星,后面还有说明其运行轨道的一系列参数。他瞅着范的方向,脸上笑嘻嘻的,好像期待着对方的某种反应。从那些参数中,冈勒瞧不出什么名堂。她略微偏过身体,从图像一侧观察范·特林尼。那个老骗子似乎跟其他人一样摸不着头脑,显然对乔新的笑容和西利潘自鸣得意的嘿嘿笑声颇为恼怒。

  特林尼眯缝着眼睛,打量着图像。“好吧,我看得出来,你们让侦察艇和543号侦察卫星并轨同步了。”他身旁的伊泽尔·文尼吃惊地倒抽一口冷气,特林尼的眉头于是皱得更紧,“发射时间是七百千秒之前,化学推进燃料,与行星保持短期同步,高度是……”声音越来越小,变成了自言自语的咕浓声,“高度,他妈的,一万二千公里!你们肯定弄错了。”

  乔新笑开了花,“没弄错。正是因为这个,才会派我下去抵近观察。”冈勒总算渐渐明白过来了。从前干后勤的时候,她的工作主要是货物管理,不怎么涉及太空飞行。但货运费用是商品价格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再说,她毕竟是个青河人。阿拉克尼的情况和地球差不多,是一颗类地行星,一天大约有九十千秒。它的同步轨道高度应该远远高于一万二千公里。即使在她这样的非技术人员看来,这颗侦察卫星也是完全不可能的。这简直是变戏法嘛。“使用了太空站台稳定技术?”她问,“用了小型火箭?”

  “不。哪怕是核聚变火箭,也不大可能连续几天使卫星保持与行星的同步。”

  “卡沃莱特①。”伊泽尔的声音几不可闻,震惊不已。这个词儿她以前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说过?

  【 ①即反重力物质,详见三十四章脚注。】

  乔新已经连连点头了。“一点不错。”他冲图像下达了一句指令,图像又恢复成侦察艇的视角,“本来很难靠上去看个究竟,特别是我不想暴露我的主推进器。我想了个主意,烧掉了卫星的镜头,然后从这个方位瞬间接近,转为同步……你们看,就是这儿,侦察艇目标指示器的中央部分。接近速度本来是每秒五十米,骤然减速,下一刹那间,侦察艇和卫星实现相对静止。现在,它在我们上方五米处。”目标指示器中央有个什么东西,四四方方,黑默默的,朝他们直落下来、像被牵动的拉线玩具。下落速度变慢,落到他们下方一两米处,然后向上收了回来。这东西的上面部分不是黑色,而是深灰色。颜色斑斑驳驳,不太规则,“好,定格图像。这个角度很好,各位可以好好看看。扁平结构,可能使用陀螺仪保持稳定。外壳分成一块一块,角度各不相同,可能是为了躲避雷达。除了它所处的不可思议的轨道,这东西是典型的低技术隐形侦察卫星……”卫星再一次向上方飞去,但这一次,等待着它的是抓钩,“我们就是在这儿俘获了它,将它带上侦察艇—在后面制造了一次可信的爆炸事故。”

  “飞得不赖,伙计。”范·特林尼道,承认对方的飞行技术几乎跟他本人一样高超了。

  “嘿,当时的情况比图像显示的更紧张。会合过程中,我差点把我的聚能飞行员逼疯了,再也别想恢复。他们的飞行技能跟这次遇上的情况有点不匹配。”

  西利潘高高兴兴地插话道:“以后不会出这种事了。我们正在为所有飞行员重新编程,让他们适应卡沃莱特飞行器。”

  乔新关闭图像,冲西利潘皱起眉头。“你们要是捅出娄子,我们可就没有飞行员了。”

  冈勒再也受不了这些与主题无关的闲聊了。“那颗卫星。送到这儿来了吗?蜘蛛人是怎么研究出那种东西的?”

  她发现劳朝自己露出了笑容。“我看,冯女士问到点子上了。大家还记得那些高原上重力变化的故事吗?一句话,那些故事是真的。金德雷军方发现了某种—就叫它反重力物质好了。很显然,他们已经在这方面下了十年功夫。我们没有发现他们的这个项目,因为协和国情报机关没有发现,而我们对金德雷的直接渗透又做得很不好。这颗小型卫星只有八吨重,但将近两吨都是反重力贴片。真是一种奇妙的物质啊,可金德雷的蜘蛛人却仅仅利用它增加火箭的发射重量。我这里向大家做一个小小的演示……”

  他对着空中说:“关掉壁炉,关闭通风系统。”他顿了顿,房间里变得静悄悄的。墙边的奇维关上一扇带来外面湖泊湿气的高窗。湖泊园内的虚拟太阳从云层间隙向下射出缕缕阳光,把湖面照得波光粼粼。冈勒心里模模糊糊地想,不知劳的聚能者高没高明到这个地步,能将他周围的世界组织起来,为这样的时刻营造出最佳氛围。说不定真有这么高明。统领大人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盒子,打开,拿出一个东西,在斜射的阳光下闪闪发亮。是一个小方片,一块贴片。贴片上闪烁着光点,像廉价云母。不是。光斑不住流动,呈现出协调的彩虹色。“这就是那颗卫星上的反重力外壳贴片中的一片。上面本来还有一层低功耗光敏涂层,被我们刷掉了。从化学成分上说,剩下的物质只是包裹在环氧树脂中的金刚石碎末。请看。”他把这个小方片放在桌上,用一枝小手电照着它。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它……一片刻之后,这一片彩虹流动的小方片向上浮了起来。一开始像微重力环境中的普通飘浮,像一片纸随着气流浮动。几秒钟后,小方片的速度变快了,打着滚,翻腾着……笔直向上。叮的一声,它撞上了天花板,在那儿停止不动了。

  好几秒钟内,没有一个人开口。

  “女士们先生们,怀着获得宝藏的希望,我们来到开关星。迄今为止,我们学到了一些天体物理学方面的新知识,稍稍改进了我们的吸附式推进器。蜘蛛人世界的生化资源是另一个宝藏,足以使我们这一次旅行获利。但是,我们当初的希望远比这个高,我们希望发现人类之外的另一个有星际旅行能力的种族残留至今的遗迹—唔,四十年之后,看来我们成功了。巨大的成功。”

  劳没有把这次会议安排成全体大会,幸好如此。突然间,所有人同时发话了。天晓得本尼酒吧里是什么景象。最后,伊泽尔·文尼终于让大家听到了他的问题。“你认为这种物质是蜘蛛人制造的吗?”

  劳摇摇头,“不。为了弄到这么一点点这种魔法般的物质,金德雷国不得不开采数千吨低品位矿石。”

  特林尼说:“我们早就知道这儿有蜘蛛人,而且他们从来没有进化到高级技术的阶段。”

  “一点不错。他们自己的考古学家也没有发现任何可信的证据,说明曾有天外来客到过这里。但这种……这种物质不是天然生成的,是制造出来的。这一点我们已经能够确证。安妮的自动化设备已经研究分析了好几天。这是一种协调处理的矩阵。”

  “你不是说这是从天然矿物中提炼出来的吗?”

  “是的。正因为如此,我们的这个结论才更加令人着迷。四十年来,我们一直认为阿拉克尼的金刚石碎末是冲积形成,或是古生物化石转变而来的。现在看来,它是某种处理化石的设备。一旦重新聚合到一起,至少其中一部分便会恢复自己最初设定的功能。这些粉末有些类似于我们的定位器,只不过比定位器更小,小得多,具备完全不同于定位器的功能和目的—以我们至今无法理解的手段,改变物理法则。”

  特林尼的模样好像有人狠狠一拳揍在他脸上似的,多年的夸夸其谈被打得无影无踪。他轻轻地说:“纳米技术,那个梦想。”

  “什么?噢,对,人类长期追求的梦想,早已幻灭的梦想。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统领大人仰头看着天花板上的那块贴片。他笑道,“不管曾经来到这里的天外来客是谁,都是百万年甚至数十亿年前的往事了。估计找不到他们的营帐垃圾堆什么的……但他们留下了技术,这种迹象举目皆是。”

  文尼:“我们看到的是来往星际的高科技种族。可惜我们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只能看到他们的脚躁。”他勉强从天花板上收回目光,“甚至连这些—”他朝窗口挥挥手。冈勒明白他指的是LI钻石巨岩,“甚至连这些都很可能是人工制品。”

  布鲁厄尔从他的座椅内倾身向前。“胡扯。只不过是大块金刚石而已。”但他的挑衅姿态中也有一丝犹疑不定。

  劳顿了顿,然后假装轻松地笑了几声,挥挥手,让他的打手闭嘴。“瞧我们,越说越像黎明时代的幻想小说了。不用添上这些玄想、猜测,摆在我们面前的硬邦邦的事实已经够惊人的了。单凭这些事实,已经足以使我们这次飞行成为人类历史中最重要的探索。”

  也是利润最丰厚的。冈勒在她的椅子里向后一靠,开始盘算可以拿贴在天花板上那块小玩意儿派什么用场。这种东西,应该怎么售出?应该索取多少世纪的独家垄断权?

  但统领大人话锋一转,谈起了更实际的事务。“这就是我们得到的好消息。从长远角度看,它会给我们带来巨额利润,超出我们最大胆、最疯狂的梦想。但在眼前—呢,它给我们的计划造成了一个大麻烦。奇维?”

  “好的。大家都知道,再过大约五年,蜘蛛人就将拥有一个成熟的全球计算机网络。这将是我们可以利用的一个可靠的平台。”

  足够先进,可以为我们所用。今天之前,冈勒一直将这一点视为摆脱流放状态后可以获得的最大宝藏。吸附式推进器的一点小改进算什么,跟这个平台相比,连生化资源都可以忽略不计。下面可是整整一个工业化世界啊。一个百分之百不同于其他市场的外星人文化体系。只要控制了这个世界,哪怕仅仅做到主宰双方的交易,这个成就也足以跻身于青河历史上贸易传奇的行列。这一点冈勒明白,劳当然更是再明白不过了,奇维也明白,但她现在并没有谈及这些。

  “在此之前,我们一直认为他们还有五年时间才需要我们的大力帮助,我们认为协和国与金德雷国五年之内不可能爆发战争。唔……我们错了。金德雷国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计算机网络,但他们手中却掌握着卡沃莱特矿二他们的侦察卫星已经实现了隐形化,这还只是开始阶段,用不了多久,他们的导弹就将全面更新换代。从政治上说,我们发现他们已经开始着手颠覆比较小的国家了,怂恿它们与协和国对抗。种种情况表明,我们不可能等到五年之后再插手。”乔新道:“这些理由说明,我们要提前行动。有这种卡沃莱特.我们已经不可能长期隐蔽行动了。蜘蛛人不久就会进入本地空间,就看这种东西……”他拇指冲着天花板上那块亮晶晶的贴片点了点—“他们手里有多少。说不定他们的空间机动能力比咱们还强呢。”

  他身旁的丽塔已经越来越急切了,“你是说,佩杜雷那伙人有可能打赢?既要打算提前动手,咱们现在可就不能再偷偷摸摸的了。应该拿出武力冲下去,跟协和国站在一起。”

  统领大人严肃地朝她的方向点点头,“你的话我听见了,丽塔。下面有些人是我们十分敬重的,甚至—”他摆摆手,仿佛驱散自己更深切的感情,将注意力集中到冷硬的现实上来,“但是,身为你们的统领,我考虑问题必须有个轻重缓急: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你们以及这个小小舰队里所有人的生存问题。你们在这儿创造了一个非常美丽的园子,但不能因为湖泊园的美便错误地估计我们的力量。事实是,我们可运用的军事力量十分有限。”落日将湖泊染成一片金黄,斜阳映射下的会议室暖融融的,“事实上,我们几乎是一群遇难者,远离人类文明。在我们之前,没有多少人曾经飞到如此遥远的地方。除此之外的另一个重要方面和上一个方面密不可分,那就是保存蜘蛛人发展至今的工业文明,包括它的人民和文化。我们的行动必须小心谨慎,不能单凭感情……你们知道,我也听了译员们的翻译。我想,像维多利亚·史密斯和舍坎纳·昂德希尔那样的人一定能够理解我们的做法。”

  “但他们可以帮助咱们呀。”

  “有这种可能。如果我们有更好的信息来源、网络渗透工作做得更好,我马上就可以和他们取得联系。但是,如果我们不必要地暴露自己,很可能会促使他们凝成一体,反对我们。或者激起佩杜雷立即向他们发动攻击。我们必须拯救他们,同时绝不能牺牲我们自己。”

  丽塔踌躇了。劳右边的阴影里,里茨尔·布鲁厄尔恶狠狠地瞪着她。和年长的托马斯·劳不同,这位年纪较轻的统领从来没有真正明白一个事实:易莫金人的老规矩必须作出变通。属民居然跟统领顶嘴,这种事仍旧让他怒不可遏。谢天谢地,管事的不是他。劳是个恶棍,表面上甜言蜜语,实际上既狡诈圆滑,又冷酷无情—但你至少还能跟他做交易。

  没人替丽塔出头,支持她的立场,可她还是最后努了一把力。“我们知道舍坎纳·昂德希尔是个天才,他会理解我们的,他可以帮助我们。”

  托马斯·劳叹了口气,“是的,昂德希尔。我们欠他很多。如果没有他,我们现在很可能离成功还有二十年,而不是五年。可是,我担心……”他望望会议桌下首的伊泽尔·文尼,“对昂德希尔和黎明时代的科技,你懂得比谁都多。伊泽尔,你怎么看?”

  冈勒差点笑了。文尼一直像球场观众一样对这场对话冷眼旁观,现在球却不偏不倚打在他脸上。“呢,是的,昂德希尔的确是个天才,他就像冯·诺伊曼、爱因斯坦、明斯基,张……人类黎明时代十多位天才的混合体。也许他真有这个本事,也许他很会挑学生。”文尼伤感地笑了笑,“抱歉,丽塔。对你我来说,这段流放期只有十年、十五年,昂德希尔却实实在在活了这么多年。按蜘蛛人—还有高技术时代之前的人类标准,他已经是个老人了,恐怕已经老迈不堪了。他曾经轻而易举地取得了很多科研成果,但现在却走进了死胡同……从前头脑敏锐,现在成了迷信的老糊涂。即使决定脱离潜伏状态,我也会建议与协和国政府接触,不要掺杂感情因素,严格按做生意的规矩办。”

  文尼好像还想说下去,但统领插嘴道:“丽塔,我们在尽最大后面两个是作者杜撰的人物。努力,寻找一条可以保障各方面安全的途径。我向大家保证,如果到头来,安全意味着我们自己要听凭蜘蛛人摆布—摆布就摆布好了。”他向右面瞥了一眼。冈勒明白了,这句话既是说给大家听的,也是警告布鲁厄尔。劳顿了顿,没人插嘴。他用就事论事的语气继续道,“那么,计划必须大大提前。这是一个挑战,我很乐意迎接它。”虚拟的落日斜晖里,他笑了笑,“不管走什么途径,我们的流放将在一年之内结束。我们可以,也必须,放手消耗资源。从现在起,直到成功拯救蜘蛛人世界,几乎全体成员都要上岗值勤。”

  喔!

  “开始按最后关头的紧急状态标准使用挥发矿。”会议桌边,大家全都抬起头来,“请记住,如果一年以后仍旧需要这些挥发矿,我们就完了。各位,要做的事多得惊人,必须毫不吝音,将最后一点潜力全部利用起来。现在,只要是用于集体目的,我取消资源使用方面的一切限制。除了与安全相关的核心自动化设备,‘地下’经济可以使用一切资源。”

  太好了!冈勒向桌子对面的奇维·利索勒特绽开笑脸。对方也满面笑容地望着她。原来这就是刚才那句“快了”的意思!劳继续说了一会儿,无非是取消这样那样的限制。这些愚蠢的限制多年来一直碍手碍脚,干什么都顺当不起来。劳每说一句话,桌边就是一阵兴奋。她可清清楚楚感觉到。或许我可以为今后的地面生意搞个期货市场。

  会议在前所未有的欢快气氛中结束。出去的路上,冈勒紧紧地拥抱了一下奇维。“姑娘,干得漂亮!”她轻声道。

  四个来访的下属沿着山坡向上出去了,前面是最后一缕斜阳映出的长长的影子。走进森林之前,冈勒朝身后望了最后一眼。豪华得过分了,这个园子。不过确实漂亮,其中也有我的一份贡献。天边的云层里还能看到最后一抹阳光。也许是劳在控制,也许是园子的自动化系统弄的。不管怎么样,都是个吉兆。劳这个老家伙,或许仍然以为自己能控制一切。冈勒知道,一段时间之后,统领也许还会作出努力,重新剥夺刚才交还大家的自由,重新堵住瓶口。但冈勒是青河人。这些年来,她、奇维、本尼,还有几十个人,不断削弱着易莫金人的专制统治,到头来,几乎所有易莫金人都被地下交易“腐蚀”了。连劳自己都学会了一点:只有跟别人交易,你才可能赢。等到蜘蛛人市场开放以后,他会看出,将自由重新塞进瓶子里没有任何好处。

  当天晚些时候,托马斯·劳召开了第二次会议,地点在无影手号上。在这里他们可以畅所欲言,不用担心被不知内情的人听到。“卡尔·奥莫的报告交上来了,统领大人。从监控结果来看,你几乎骗过了所有人。”

  “几乎?”

  “这个嘛,文尼那个人你是知道的—可就连他也没猜出你的打算。还有乔新,看来他有点……怀疑。”

  劳询问地望了安妮·雷诺特一眼。

  雷诺特回答得很快。“乔新是个少不得的人,统领大人。只有他一个飞航主任。要不是他,我们肯定会损失那艘侦察艇。看到那个卡沃莱特飞行器的轨道时,聚能飞行员惊慌失措,运转不灵。规矩一下子全变了,他们无法应付那种突发局面。”

  “好吧,他背地里怀疑咱们。”这方面没什么好办法,乔新所做的许多事都太接近核心了,说不定早已猜出了迪姆大屠杀的真相,“我们不能把他冻起来,又骗不了他,任务最关键的阶段又离不开他。不过……有了丽塔·廖,还是可以控制住他的。里茨尔,记得关照关照乔新,让他明白:妻子过得怎么样,全看他的工作质量。”

  里茨尔微微一笑,作了点记录。

  劳看着奥莫的报告,“是啊,我们做得还不错。不过话又说回来,向大家说他们想听的话,这种事儿是最轻松的。看样子还没人明白提前五年的全部后果。提前之后,我们不可能顺顺利利地接管网络,又不能破坏下边的工业环境—当然,没必要保住整个星球。现在,”—劳看了看雷诺特手下聚能者的最新报告,“七个蜘蛛国家有了核武器,其中四个的当量还不小,三个国家有投射系统。”

  雷诺特耸耸肩,“我们完全可以挑起一场战争。”

  “一场规模受我们精确控制的战争。要让世界经济体系保持正常,受控于我们。”这就是所谓的灾难管理。

  “拿金德雷国怎么办?

  “这还用说,我们当然希望它保存下来—同时大为削弱,随时可以被我们全面接管的恫吓吓倒。咱们多给他们那一方来点‘好运气’。”

  雷诺特点头称是,“对,我们可以想想办法。南国有远程导弹,但其他方面都很落后。它的大部分人口都会在暗黑期进人冬眠,所以很怕发达国家趁机下手。尊贵的佩杜雷打算利用这一点。我们可以保证她取得成功—”安妮开始详细阐述,说明可以让对手出现哪些失误;哪些城市可以被干掉,不至于出现任何问题;协和国有些地方拥有金德雷国还没有的资源,如何保全这些资源。杀人的事大多可以交给下面的代理去做,考虑到蜘蛛人低劣的武器系统,这么做完全没有关系··一布鲁厄尔望着她,既好笑,又敬畏。每当安妮做这种分析时,他总有这种感觉。安妮不动声色,平静如恒,但完全可以像布鲁厄尔一样杀人不眨眼。易莫金人初到弗伦克时,安妮·雷诺特还是个年轻姑娘。如果历史由失败一方书写,她的名字将成为一个传奇。弗伦克正规军投降之后,安妮·雷诺特指挥着由乌合之众组成的游击队,继续战斗了很多年—而且不是小打小闹。劳看过情报部门的评估:雷诺特使这次人侵的代价增加了三倍。她的部队远未成熟,却几乎击败了易莫金远征军。当她最后失败时—嗯,这种对手应该尽快处理掉,越快越好。但阿兰·劳注意到了这个对手的与众不同之处,可以说是独一无二之处。指挥、管理人员的技能是相当高级的,这方面的聚能实验一般都以失败告终。由于聚能本身的性质,它会滤掉比较宽泛的感受能力,而这种能力正是管理人力资源的关键所在。可是……雷诺特还很年轻,才华横溢,又具备一种绝对的顽强执著。她的拼死抵抗简直近于聚能者对聚能项目的执著。如果她能被有效聚能……

  阿兰叔叔尝试性的实验获得了丰硕成果。在大学里,雷诺特只接受过古典文学专业的训练,但不知怎么回事,聚能却捕获了她更为微妙的技能,正是这种技能支持着她误打误撞从事的职业:战争、颠覆、领导。阿兰小心地隐藏了自己的发现,此后几十年里,他一直在利用这个十分特殊的聚能者。她的技能帮助阿兰成为易莫金地区的大统领,随后,她又成为一件赠品,赠给一个最受宠的侄儿……

  这些想法,他永远不会向里茨尔·布鲁厄尔透露。有的时候,当托马斯望着那双冷冰冰的淡蓝色眼睛时……一阵寒嚓,迷信一般不明所以。在她一生中的最近一百年内,安妮·雷诺特全身心致力于破坏、打击聚能之前的她为之拼命奋斗的一切。要是她想跟他作对,她能做的实在太多了。但这正是聚能的妙处,也是易莫金人强于人类各种族的原因所在。聚能之后,你得到了聚能者的能力,又不用担心聚能者的人性。只要好好维护,聚能者的兴趣和忠诚将始终牢牢系于他们的聚能项目,还有他们的主人。

  “好吧,安妮,让你的人着手于起来。你有一年时间。最后几千秒时,我们很可能需要把一艘大型舰船布置在近地轨道。”

  “你知道,”里茨尔说,“我觉得下面的情况其实对我们最有利。金德雷国只有一两人管事,什么都听他们的。我们发号施令时只用跟这一两个人打交道就行。要是换了那个该死的协和国……”

  “一点不错。协和国内的自治中心太多,他们那个君主不管事的君主制比民主制度还糟。”劳耸耸肩,“我们碰上了好运气,接管对象是最好摆弄的。要是没有卡沃莱特,还得在这儿一拖五年。到那时,协和国肯定有了完全成熟的网络,只好像我在公开场合希望的那样,不放一枪平稳过渡了。”

  里茨尔向前倾过身体,“这就是我们最大的难题。一旦我们的人弄清要对蜘蛛人下重手,针对的又是他们那批所谓的朋友……”

  “当然是个问题。不过只要处理得当,完全可以把最后结果打扮成一场无法避免的大悲剧。要不是因为我们,悲剧本来还会惨得多。”

  “这么干,难度比上回迪姆的事还大。你要是没向那伙小商小贩开放资源就好了。”

  “开放资源是无法避免的,里茨尔,我们需要充分发挥他们的能力。但我不会让他们享有网络全权。让安全部门的聚能监控员全员上岗,严密监控。如果有必要,可以弄出几次意外死亡。”

  他看着安妮,“说到意外……你的阴谋理论有进展吗?”安妮在磁核成像仪上那次真假难辨的事故已经过去快一年了。将近一年时间,却没有任何敌对行动的迹象。当然,事故之前也找不出多少这种迹象的影子。

  但安妮·雷诺特却一口咬定,“有人在操纵我们的系统,统领大人,包括定位器和聚能者两大系统。活动范围太宽,还看不出模式,我也形容不出来。但是,此人现在越来越大胆……用不了多久就能把他钉死,我已经很接近了。或许跟上次他先下手为强时一样接近。”

  安妮从来没信过那种解释:一次愚蠢的错误让她洗了脑。可是,当时她的聚能状态确实有点散焦,虽说只是稍有一点偏差,连他亲自检查时都没查出来。我怎么这样疑神疑鬼?安妮早已将里茨尔一布鲁厄尔从怀疑名单上排除出去了,他可以当着副统领的面问她。“他?是个男的?”

  “你知道怀疑名单上都有谁。范·特林尼至今仍然是最可疑的。这些年来,他从我的技术人员嘴里把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还有,青河定位器的秘密也是他告诉我们的。”

  “可你查他已经查了二十年了。”

  安妮皱起眉头,“综合行为模式分析是最复杂的,这还没有把物理层面的困难算进去。再给我三四年时间。”

  他瞧瞧里茨尔,“你怎么看?”

  副统领咧嘴一笑,“这件事我们谈过多少次了,大人。特林尼很有用,我们手上又有他的把柄。他是个坏蛋不假,不过是咱们手里的坏蛋。”

  说得对。从特林尼的个人利害考虑,跟着易莫金人,他可以拿到大把好处。只要青河人知道他的叛徒历史,他就全完了。一个值勤班次接一个值勤班次,老家伙通过了劳设计的每一次考查,在这个过程中变得越来越有用。回想起来,这家伙从一开头就滑溜到极点。当然,这一点是最不利于他的证据。权衡利弊。“好吧。里茨尔,你和安妮事先安排好,必要时马上就能把特林尼和文尼收拾了。至于乔新,无论如何都要让他活着—只要我们手里有丽塔,就能让他规规矩矩。”

  “奇维·利索勒特怎么办?”里茨尔脸上不露任何表情,但统领知道,藏在面具下的是一丝汕笑。

  “啊,我看奇维准能猜出究竟。关键时刻到来之前,说不定需要给她洗几次脑。”如果运气好,或许她能令人满意地发挥作用,一直坚持到最后,“好了,需要特别注意的就这几个人。但运气不好的话,任何人都可能猜出真相。监控与镇压力量必须进入最高戒备。”他向自己的副统领点点头,“下一年的工作会非常艰巨。那伙小商贩很能干,关键行动开始之前,我们需要他们—之后也需要其中的一部分。惟一不需要他们插手的就是接管阶段。那部分的工作,他们应该只当旁观者。”

  “到时候,咱们再给他们好好讲个故事,说我们怎么怎么做出巨大努力,才使蜘蛛人没有彻底绝种。”里茨尔笑了。一想到这个挑战,他就浑身是劲,“这个我喜欢。”

  他们作好了总体安排,具体细节交给安妮和她的聚能属下。里茨尔说得对:这一回比干掉迪姆那次更棘手。不过话又说回来,哄人骗人的把戏或许只需要玩到接管结束……能撑到那时候就足够了。控制阿拉克尼以后,他可以从蜘蛛人和青河人中挑选出一批,最好的一批。至于剩下的,打发掉就行。在这次漫长的旅途中,这番前景真是个凉爽宜人的绿洲啊。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02: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五章
 
  暗黑期再一次降临了。传统观念沉甸甸地压在伦克纳肩上,他几乎能感受到那种分量。对传统派而言—内心深处,他永远是个传统派—生死各依其时,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应当遵照太阳的循环安排自己的生活。

  到现在,伦克纳已经活过了两个光明期,是个老家伙了。上一个暗黑期降临时,他还是个年轻人,世间正上演着一场大战,他的祖国存亡未卜。可这一次呢?全球爆发了一连串小规模战争,但主要大国还没有卷进去。如果出现大国参战的局面,他伦克纳至少要承担一部分责任。幸好没有—这也有他的一份贡献,他喜欢这么想。

  反正,循环往复的旧日生活已经分崩离析,一去不复返了。伦克纳朝替他开门的军士点点头,踏上蒙着一层霜的石板路。他穿着厚厚的靴子,厚厚的外套,厚厚的袖套,可寒气仍旧咬得他指尖生疼。虽然穿了御寒服,气管还是被寒气刺激得阵阵作痛。普林塞顿四周山丘环绕,将大雪挡在外面。抵御风雪的山丘,加上丰富的水资源,所以每次循环,人们都会重建这座城市。现在是夏日午后,但你得东张西望好一阵子才能发现那个从前的太阳,现在的黯淡圆盘。世界早已告别了温和的渐暗期,甚至告别了暗黑初期,即将进人热量的大坍缩。到那时,风暴将会有气无力地一圈圈盘旋,挤掉空气中最后一丝水分,为更加寒冷的时期打开大门,最终进人全球的彻底死寂。早些世代里,到这个阶段,除了战士之外,所有人都已进人了渊数。就算在他那个世代,大战期间,也只有最顽强、最晓勇的坑道战士才会在暗黑期的这个阶段坚持战斗。可现在—唔,军人当然少不了,伦克纳身边就围着一队他的警卫兵,连昂德希尔大宅里负责警卫的人这会儿都穿上了军服。跟从前不同的是,这些人不是保护人民免受暗黑初期劫掠者侵害的卫士,最后一道防线。普林塞顿人来人往!新建的暗黑寓所里填满了人。伦克纳从来没见过这座城市如此繁忙。

  大家的情绪呢?近于歇斯底里的恐惧,达到极点的狂喜。两种情绪常常同时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生意兴旺极了。就在两天前,兴隆软件买下了普林塞顿银行的控股权。那些搞软件的,肯定掏空了兴隆公司的老底,把钱投进自己屁都不懂的行当。真是发疯—跟时代精神倒挺合拍。

  在山顶大宅门口那会儿,伦克纳的警卫不得不用力推操,这才在人群中给他开辟出一条通道。记者甚至挤进了大门,头顶上的氦气球吊着他们小小的四色照相机。他们不可能知道伦克纳的身份,可他们瞧见了他的警卫,还有他前去的方向。

  “先生,您能不能告诉我们……”

  “南国是否已经威胁要先发制人?”这一位拽着他的气球上的拉线,让气球下降,把照相机悬在伦克纳眼睛上方。

  伦克纳抬起前肢,夸张地耸了耸肩。“我怎么知道?我只是个军士长。”事实上,他的确只是个军士长,不过军衔在这儿没有任何意义。军队各部门的协调靠的是一伙什么军衔都没有的人。年轻时他就知道这伙人的重要,那时觉得那些人离他无比遥远,跟国王本人似的。现在……现在他忙得连拜访朋友都要掐着时间,精确到分,免得耽搁他作出生死决策的宝贵时间。他的回答只让记者顿了一瞬,刚够让他们一行人走进大门。爬上石阶的昂纳白只见身后的记者们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到明天,他的名字可就上了他们的大人物名单了。唔,不是还有一段时间,大家都觉得山顶大宅只不过是大学的一幢豪华的附属建筑吗?这些年来,这种伪装早已荡然无存。这会儿,新闻界已经自以为对舍坎纳的底细了如指掌了。

  进了嵌着装甲型玻璃的大门后,再没有人挡住他问这问那了。一下子安静下来,宅子里暖烘烘的,外套和腿套穿不住了。昂纳白正脱着御寒服,只见昂德希尔站在记者看不见的拐角那儿,手里牵着他的引路虫。要是在过去,舍克准会到大门外来迎接他。就算是名气最大的时候,他也毫无顾忌,从不担心抛头露面。可现在,史密斯的警卫人员把他管得死死的。

  “喂,舍克,我来了。”只要你叫我,我没有不来的。几十年了,舍克的新点子一个接一个,每一个都比上一个更加疯狂—而且再一次改变了世界。但现在,舍克已经不是原先的舍克了。五年前,在卡罗利加,将军第一次向他发出这种警告。那以后发生的事只有小道消息。舍坎纳已经不搞研究了,他的反重力研究显然没搞出名堂来。而金德雷国却发射了依靠反重力物质的飘浮式卫星。老天啊!

  “谢谢,伦克。”他的笑容紧张兮兮,一闪即逝,“小维多利亚说你会来,我……”

  “维基?她在家?”

  “没错!在宅子里什么地方。你会见到她的。”舍克引着伦克纳和他的警卫沿着走廊向里走,一路说着小维多利亚和其他孩子们:杰里布的研究,最小的两个孩子的基础教育。伦克纳极力想像他们现在都是什么模样。从那起绑架算起,十七年了……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那些孩子们。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在走廊里。引路虫领着舍坎纳,舍坎纳领着伦克纳,后面跟着伦克纳的警卫。昂德希尔不断向左偏,全靠莫比拉着引路绳轻轻拽他。这种平衡功能失调不是大脑出了毛病,跟他的哆嗦一样,这是一种神经官能症。深人暗黑的冒险使他成为那次大战结束之后很久才出现的伤员。他现在的模样、说话的样子,比他的实际年龄老整整一代。

  舍坎纳在一台电梯前停下。昂纳白记得上次来时还没有这玩意儿。“瞧着,伦克··一按九,莫比。”引路虫伸出一只长长的、毛茸茸的前肢,肢尖有点没把握地在空中悬了一会儿,然后捅了捅电梯门上标着‘`9”的窄槽,“他们说引路虫不可能识数。莫比和我,我们正在下这个功夫。”

  随从们没跟上来,电梯里一路向上的只有他们俩—加上莫比。直到这时,舍坎纳好像才放松下来,哆嗦得不那么厉害了。他轻轻拍着莫比的后背,不像刚才那样紧紧抓住引路绳不放了。“我要说的,只能咱们俩之间说说,军士长。”

  昂纳白一抬眼,“我的警卫有许可令,可以接触最高机密,许多情报都……”

  昂德希尔抬起一只手。天花板上的灯光映照下,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往日的天才仿佛又在这些眼睛里复活了。“这次……不一样。这件事,我好早以前就想告诉你了。现在已经到了紧要关头。”

  电梯减速,停下,门开了。舍坎纳让电梯一直开上了山顶。“我把我的办公室搬到这上面来了。以前是维基的,可现在她参军了,于是大大方方地把这地方送给了我。”这条走廊以前在户外。伦克纳还记得,在这儿可以看见孩子们玩耍的小园子,现在却被玻璃封死了。厚重的玻璃非常结实,即使在大气层完全化为积雪之后也不会碎裂。一阵电动马达的嗡嗡声,门滑开了。舍坎纳抬手请他的朋友进去。里面一扇扇高窗,俯瞰着城市。小维多利亚的房间可真不坏啊,成了舍坎纳的办公室以后却一片狼藉。角落里放着过去那个炮弹壳兼玩具屋,还有一个供莫比睡卧的栖架。房间最显眼的地方到处是处理器和高清晰显示器,上面的图像是皇家山林的景色。伦克见过真实风景,图像的色彩之怪诞,跟真正的皇家山林几乎没什么关系,只能称之为超现实:幽暗的林中峡谷,但到处是一块块斑斑驳驳的惨白色;冻雨掠过冰山(从前的火山口),冰山和冻雨都是熔岩冷却后的死灰色。这些画面啊,简直是发疯犯傻的……影像魔法。

  伦克纳停住脚步,朝那一大片乱七八糟的颜色挥挥手,“真让人大开眼界,舍克。不过,好像颜色没调好。”

  “噢,调好了,特别调过的。反正,画面的内在含意没变。”舍克爬上控制台边的栖架,好像重新打量着这些画面,“哎哟,颜色确实挺嘈杂。不过用不了多久,你就习惯了,视而不见·…。伦克纳,咱们现在有许多困难,但深人一步,这些困难其实比显露出来的更严重。这你想过没有?”

  “我怎么知道?什么都是新情况。”昂纳白肩背一聋拉,“是啊,糟透了,还在越变越糟。南国的形势成了噩梦,当时我们最担心的就是这种噩梦。他们有了核武器,可能两百件,还有投射系统。为了跟发达国家搞军备竞赛,他们简直把国家弄得一穷二白。”

  “让自己穷得叮当响,仅仅是为了干掉我们?”

  三十五年前,舍克便瞧出了端倪,或者说看出了大概。这会儿他又开始提他那些傻问题了。“不,”昂纳白道,几乎带上了教训的语气,“至少最初的目的不是这个。他们当时想的是建立一个工业一农业基地,进人暗黑期后仍然可以保持运转。结果失败了,其产品只够维持一两个城市,加上一两个师的部队。到现在,南国已经深陷暗黑期,比全球其他地区快五年。南极那边已经开始刮干燥咫风了。”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南方也只是个勉强可以生存下去的地方,产粮期只有不多的几年时间。但那个地区的矿产资源极为丰富。最近五个世代里,南方人一直在遭受北方的矿产公司的剥削。盘剥日甚一日,大公司每个世代都比上个世代更加贪婪。到了这个世代,那里出现了一个主权国家。南国对北方和即将到来的暗黑期极度恐惧,“他们不惜代价,想一步跨人核能时代。花了血本,连渊数补给都十分不足。”

  “而金德雷国正在不断影响他们,毒化他们最初的良好意愿。”

  “是这样。”佩杜雷是个天才。暗杀、威吓、煽动恐惧情绪—只要是邪恶手段,佩杜雷无不精通。于是,南国政府渐渐认定,准备在暗黑期猛扑过来的是协和国,“媒体的分析很可能是正确的,舍克。南国也许会对咱们实施核打击。”

  伦克纳的目光越过舍坎纳那些显示着俗艳画面的显示器,投向远方。从这里可以俯瞰普林塞顿。即使在空气凝结之后,城市的许多建筑仍然可以居住,比如这幢山顶大宅。它们能够承受气压的改变,也有足够的能源支撑。除了极少部分,整座城市并没有转入地下深处。以近乎疯狂的速度,拼命施工十五年,协和国的城市才做到了今天这一步,可以使人民清醒地度过黑暗期,活着。但他们离地表太近了。只要核战争爆发,用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死去。核技术的开发过程中也有伦克纳的一份功劳,这些技术创造了奇迹……可现在,我们比从前任何时间更加岌岌可危。现在需要的是更多的奇迹。伦克纳和其他人,数以百万计,正拼命奋斗,以求实现这些近乎不可能的奇迹。最近三十天里,昂纳白平均每天只睡三个小时。来这儿和昂德希尔聊天,代价是放弃一个计划会、一次工程检查。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友情……还是指望舍详见五十一章。克能再一次拯救我们大家?

  昂德希尔抬起前肢,敲敲自己的脑门。“你……你想过没有,我们的困境,会不会有其他……因素?”

  “该死的,舍克,有话直说好了。比如什么因素?”

  舍坎纳在栖架上坐稳一点,他的声音很低,说得很快。“比如来自太空的外星人。新太阳点亮之前,他们就来了。伦克纳,你和我一样,在暗黑期见过。记得吗,天上那些闪光?”

  他不管不顾,一口气说个没完。他的语气已经完全不像多年前的那个舍坎纳·昂德希尔了,那个满脸嬉笑,一个接一个抛出奇思异想的昂德希尔,不时发出一声大笑,仿佛在挑战自己的听众。现在的昂德希尔说得急急忙忙,前言不搭后语,好像生怕被谁拦住似的……或者遭到别人的反驳?这个昂德希尔的话像出自……一个绝望者之口,走投无路,只好在异想天开中捞几根救命稻草。

  老人似乎意识到失去了听众,“你不相信我,伦克,是不是?”

  伦克纳深深缩进自己的栖架。这样一个伟大的天才,却说出如此荒唐愚昧的澹语。其他世界,其他世界的智能生命,这是昂德希尔最早、最疯狂的狂想之一。安安生生潜伏这么多年(理应如此)以后,居然现在浮出水面。他了解将军的为人,她对这些胡话的看法不会与自己有什么不同。全世界正处于深渊边上,摇摇欲坠,实在没办法顺着可怜的舍坎纳,搞点面子货的研究应付他。将军当然不会在这上面分散精力。“这些,是你想像出来的吧?跟你的影像魔法一样,对不对,舍克?”在你一生中,你创造了那么多奇迹。可现在,你比从前任何时候更需要奇迹,而且要多,要快。可你手中剩下的只有迷信。

  “不,不,伦克。这些画面只是一种手段,一种伪装,蒙蔽外星人的耳目。这儿,我做给你看!”舍坎纳的手在控制眼里不断 戳着,画面开始闪烁,颜色值改变了。景色由夏季化为冬季,“得等上一阵子。比特率很低,但建立保密链接需要大量运算。”昂德 希尔的头偏向伦克纳看不见的一排小显示器,几只手不耐烦地在 控制台上敲打着,“你比其他人更应该了解这个情况,伦克。你为我们做了那么多,只要我们让你了解内情,你还能做得更多,多得多。可是将军……”

  显示屏上,色彩不断变化,风景变成了低解析度的一团模糊。几秒钟过去了。

  舍坎纳突然轻轻叫了一声,听上去既吃惊,又不高兴。

  画面可以辨认了,但清晰度远远比不上最初的影像。看来是标准的八色视频流。他们看到的是摄像头拍下的维多利亚·史密斯在陆战指挥部的办公室。画质还行,当然比实景粗糙得多,也比不上舍克搞的那些影像魔法画面。

  至少这些画面显示的场景是真实的:史密斯将军在她的办公桌后瞪着他们,桌上的文件擦得高高的。她朝一名助手做了个手势,让他出去,然后望着昂德希尔和昂纳白。

  “舍坎纳……你让伦克纳·昂纳白去你的办公室。”声音紧绷绷的,十分生气。

  “对,我……”

  “我还以为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了,舍坎纳。你可以随便玩你那些玩具,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但你不能干扰手头有真正的工作要做的人。”

  伦克纳从没听过将军用这种夹枪带棒的语气跟昂德希尔说话。就算这些话再有道理,他还是不希望亲耳听到。只要能够不在场,让他干什么都行。

  昂德希尔好像打算抗议。他在栖架上扭动着,手臂挥动着,抬起来,做出恳求的姿势。最后说:“好吧,亲爱的。”

  史密斯将军向伦克纳点点头,“抱歉给你带来了麻烦,军士长。如果你赶时间,日程安排上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谢谢您,将军。可能真的有。我先跟机场联系联系,如果需要您出面,我会向您汇报的。”

  “好的。”来自陆战指挥部的图像消失了。

  舍坎纳垂着头,头低得抵着控制台。他的肢腿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引路虫靠近了些,探询地推推他的胳膊。

  昂纳白朝他走近几步,望着舍坎纳。“舍克?”他轻声道,“你没事吧?

  沉默片刻,舍坎纳抬起头,“一会儿就好了。真抱歉,伦克。”

  “我—这个,舍坎纳,我得走了。我还有个会—”不完全是实话,会议和工程检查他这会儿已经赶不上了。但另一方面,这也不算假话。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了。有史密斯将军的帮助,以最快速度赶回去,说不定还能补上耽搁的时间。

  昂德希尔艰难地从他的栖架爬起来,让莫比领着他,跟在军士长身后。厚重的房门滑开时,舍坎纳伸出一只前肢,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口。还想再胡言乱语一番?

  “别绝望,伦克。跟从前一样,总会有办法的。你等着瞧吧。”

  昂纳白点点头,嘴里含含混混说了几句道歉的话,侧身走出这间屋子。他沿着这条玻璃走廊向电梯走去,舍坎纳和莫比站在门口没动。过去,昂德希尔会一路陪着他,把他送出大门。但他好像明白了,他们之间的某种东西已经改变了。电梯门在昂纳白身后合上之前,他看见自己这位老朋友向他轻轻挥了挥手。

  然后,他的身影消失了。电梯向下滑去。直到这时,昂纳白才允许自己沉浸在深沉的怨恨与悲哀中。这两种情绪竟然能够混合在一起,奇怪呀。他以前也听说过有关舍坎纳的流言,他有意识地排斥这些消息,拒绝相信。跟昂德希尔一样,他希望某件事情是真的,于是对一切相反的征兆持拒绝态度。不同之处在于,伦克纳·昂纳白不可能闭上眼睛,不看他们面对的险恶局势。看来舍坎纳·昂德希尔不可能参与这次最大的危机了。无论是输是赢,只能靠他们自己……

  昂纳白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舍坎纳。回J忆可以推迟,但愿到那时想起的是过去的好时光,而不是这个下午。至于现在……要是能抢到一架喷气机,说不定还能及时赶到陆战指挥部,跟他那几个副手谈谈,了解最新情况。

  电梯在孩子们从前的园子那一层慢了下来。昂纳白还以为这是舍坎纳的专用电梯呢。会是谁呢?

  门滑开了……

  “哎呀!是昂纳白军士长!我进来你不介意吧?”

  一位年轻的女中尉,身穿后勤部队的作训服。维多利亚·史密斯,多年以前的维多利亚·史密斯。同样朝气蓬勃的神态,同样优雅准确的动作。一时间,昂纳白张口结舌,瞪着门口的这个鬼影。

  鬼踏进电梯,惊魂未定的昂纳白后退了一步。这时,对方严肃的军人仪态消失了。中尉腼腆地低下头,“伦克叔叔,你不认识我了?我是维基呀,长大了的维基。”

  当然!昂纳白勉强笑了一声,“我、我再也不能管你叫小维基了。”

  维基伸出两只胳膊,亲热地搂住他的肩膀。“不用,你可以叫。嗯,我这个中尉恐怕没办法给你下命令。爸爸说你今天会来……你见过他了?有时间跟我聊聊吗?”

  电梯停下来,到一楼了。“我—对,我见过他了……你瞧,我得赶回陆战指挥部去。”才经过楼上那番谈话,他真不知道能和维基聊什么。

  “没关系。反正我也赶时间,咱们一块儿去机场好了。”肢腿一动,比划出一个笑容,“还能把你的警卫力量翻一番。”

  中尉有时可以指挥警卫,但极少成为警卫的对象。小维多利亚的警卫只有昂纳白的半数,但从神态上看,说不定更加精明强干。有几个明显是有战斗经验的老兵,驾驶座背后最上头那个栖架上就座的是个大块头,是昂纳白平生所见个子最大的军人。他们爬上车时,他朝昂纳白怪模怪样地敬了个礼,跟军队礼仪完全拉不上关系。哈!大个子原来是布伦特!

  “爸爸这次又说什么来着?”语气很轻松,但伦克纳听出了其中的焦虑。维基还算不上是完美的情报军官,掩饰的功夫还不够好。或许是个缺点。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毕竟早就认识她了,那时她连婴儿眼都没褪呢。

  越是这样,昂纳白就越是难以启齿。“你一定知道,维基,他不是过去的他了。舍克对外星魔鬼和影像魔法着了迷。最后只有将军本人出马,才让他闭上了嘴。”

  年轻的维多利亚没作声,但她的胳膊生气地缩得紧紧的。他一时还以为她生自己的气了。接着,只听她喃喃地吐出一句,“老傻瓜。”她叹了口气。车子开动了,好几秒内,谁都没说话。

  地表的交通流量很小,车辆大都是在没通地铁的地区之间穿梭来往。街灯射出一团团蓝光和紫外光,照在阴沟和建筑边缘积起的霜雪上,闪闪发亮。建筑物内透出的光映得冰霜亮晶晶的,时而被一片雪苔衬成绿色。附着在墙上的晶虫数以百万,长出无数根须,收集任何一点点热量。在普木塞顿这里,直到深黑期,自然世界可能还会继续存活。地表上面、下面,城市欣欣向荣,热腾腾地生长着。高墙之后,地表之下,普木塞顿从来没有现在这么繁忙,上万个窗口射出的灯火将商业区的新建筑照得一片通明,较老的建筑也浴在大片大片灯光下……可是,只要一颗中等当量的核弹,这里所有的人都会死于非命。

  维基碰碰他的肩头,“真抱歉……为爸爸的事。”

  舍坎纳疯到什么地步,她比昂纳白清楚得多。“他这样已经多长时间了?我记得从前他也说起过外星怪物,可从来没怎么当真。”

  她耸耸肩。这个问题显然让她不大自在。“……从那次绑架之后,他就开始琢磨影像魔法的事了。”

  那么久?这时,他想起舍坎纳当时是多么绝望:他的所有科学知识、逻辑推理都救不了他的孩子们。原来疯狂的种子是这样撒下的。“好啦,维基,你妈妈说得对,他那些胡思乱想并没妨碍大事,这是最重要的。无数人爱你父亲,尊重你父亲……”包括我,直到现在,我仍然爱他,尊重他。“没人会相信他那些昏话。可我担心,许多人仍然会想方设法帮助他,为他调拨资源,做他想要的试验。这一点,我们承担不起。至少现在不行。”

  “这当然。”但维基犹豫了一瞬,她的肢尖一下子挺直了。要不是从她还是个孩子时就认识她,昂纳白肯定不会察觉到。她没把全部情况告诉他,因为这个,她有点愧疚。小维基过去是个了不起的小骗子,只有在她觉得愧疚时才会露出马脚。

  “将军在顺着他来,是吗?现在这个时候,竟然还这样?”

  “……嗯,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一点带宽,一点机时而已。”什么机器的机时一?昂德希尔的台式机还是情报局的超级阵列?或许真的没什么大不了。他现在明白了,舍克不再抛头露面,完全是因为将军不想让他干扰更重大的事务。可怜的将军。对维多利亚·史密斯来说,失去昂德希尔一定像把自己右边的肢腿全部剁掉一样。“好吧。”不管昂德希尔浪费的是什么资源,反正伦克纳·昂纳白管不了。或许还是老兵的那一套最聪明:服从命令,照别人的吩咐做。他瞅了一眼小维多利亚的军服。名牌在最那头那个领口,他这边看不见。是维多利亚·史密斯?这个名字准会让高级军官们跳起来举手敬礼。或许是维多利亚·昂德希尔①,或者是别的什么?

  “对了,中尉,你的部队生活怎么样?”

  维基笑了,话题转变明显让她松了口气。“充满挑战,军士长。”宫话只有这一句,然后,“说真的,爽死了。基础训练—嗯,这个,反正你什么都知道。就是你这种军士长,才把那个阶段搞得那么‘多姿多彩’。幸好我有个优势。受训的时候,差不多所有新兵都是‘正常年龄’,比我大得多。把年龄小这个因素考虑进去,我还算干得不错。所以—你看,基础训练结束之后,成绩一般的话,到不了我这个位置。”她朝车里挥挥手,“布伦特现在是高级军士,我们一块儿工作。娜普莎和小伦克最后肯定会上军官学校,但现在还是刚刚人伍的新兵蛋子。说不定能在机场见到他们。”

  “你们全都在一起共事?”昂纳白尽量让自己的话听上去别那么惊奇。

  “对,我们是一个团队。只要将军想抽查什么地方,又要快,又要完全信得过一一派出去的就是我们四个。”所有活下来的孩子,除了杰里布。知道这个以后,昂纳白最初有点不快。不知参谋人员和中级军官们会怎么想:一伙史密斯将军的亲人,在最高机密中东翻西看。不过……伦克纳·昂纳白也曾经从事过最高机密工作。斯特拉特·格林维尔那个老头子过去也是自行其事,从不理会别人怎么想。国王赋予了情报局长不少特权。许多中级情报官员觉得这只是一个愚蠢的传统,可要是连史密斯都觉得需要一支由自己家里的人组成的检查小队—那,说不定真有这个必要。

  普林塞顿机场一片混乱。从前任何时候都没有这么多航班、航空租赁公司,这么多忙得发疯的工程。不管乱不乱,史密斯将军的地位高于一切。一架喷气式飞机已经抽调出来供他使用,维基的车畅通无阻,直接驶进军用机场。他们行驶在跑道上,在滑行的飞机机翼下穿行,一路小心翼翼。辅道已经被施工队毁了,每隔一百英尺就有一个弹坑似的大洞。到年底,机场的所有活动都可以在遮蔽物之下进行,而不是暴露在外。这些设施最终将可以支持新型飞机,大气凝结以后仍然保持运行。

  维基将他送到他的飞机旁,她没说今天晚上她还要到哪里去。昂纳白觉得很欣慰。虽说维基现在执行的任务非常古怪,不合常规,至少她还知道怎么闭上自个儿的嘴。

  她陪着他来到寒冷的车外。这会儿没有风,所以他冒了个险,没有打开加热器便走了出去。每吸进一口气,气管都一阵灼痛。真冷啊,露在外面的手周围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一重重悬浮的冰霜。

  因为太年轻,或者身体结实,维基可能没注意这些。汽车离飞机三十码,她大踏步径直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说个不停。要不是这次拜访看到了那么多不祥之兆,见到维基会让他由衷地高兴。虽说是个早产儿,她却变得这么漂亮,仿佛她母亲忽然年轻了似的。加上舍坎纳的优点,中和了史密斯脸上过分强硬的线条。嘿,这么漂亮,说不定正因为她是个早产儿!这个想法突如其来,正走着,突然冒出来,吓了他一跳。是啊,维基一辈子都比一般人领先几步,看问题的角度也不同于常人。不知为什么,看着她,昂纳白对未来的优俱渐渐缓和了。

  来到飞机下面的暖棚后,维基侧身让开,身体一振,向他行了个漂亮的军礼。昂纳白举手还礼,之后才看见了她的名牌。“你的名字可真有意思啊,中尉。不表示职业,也不是过去住过的哪个渊数。到底……”

  “这个嘛,我的父母没有哪个是铁匠,再说谁都不知道爸爸那一家最初住在哪个山脚。嗯,瞧瞧你后面……”她指了指。

  他身后是停机坪,延伸出去几百坪,一平如镜,间杂着无数施工点,直到候机大楼。但维基指的是高处,这一带河谷平原之上。普林塞顿,从闪亮的高塔②到山区城郊,灯火在天边蜿蜒。

  “看,在你右后方,无线电发射塔过去五度。在这儿都看得见。”她指点的是昂德希尔的山顶大宅。它是这个方向最亮的,高高盗立,闪耀着现代荧光技术所能呈现的全部色调。

  “爸爸设计得非常好。建成以后,我们几乎没对它作任何改动。就算到大气凝结以后,他的灯光还会在那儿,在山顶。知道爸爸是怎么说的吗?我们可以朝下走,钻到地底下去—也可以站在高处,举目远眺。我很高兴自己生长在那儿,我想让那个地方成为我的名字。”

  她抬起名牌,让它在飞机灯光照射下闪闪发亮。维多利亚·赖特希尔中尉②。“别担心,军士长。你和爸爸妈妈创立的一切都将持续下去,持续很久很久。”

  【 ①西方许多名字源于职业,如史密斯就是铁匠的意思,昂德希尔是山脚的意思。日本许多名字源于地址,如松下。作者在描写蜘蛛人时借用了这两种人类习俗。】

  【 ②是闪亮的高山意思。】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02: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六章
 
  贝尔加·昂德维尔对陆战指挥部这个地方实在有点厌了。她生命的几乎十分之一都在这里度过—要不是大量使用通讯器材,肯定远不止这点时间。从601115年以来,昂德维尔上校一直是国内情报处的处长。光明期的一半时间里,她一直担任这个职务。有一条公理—至少在现代社会是不证自明的公理:光明期快结束时,最残酷的大战就将爆发。她料到事情会相当棘手,但没想到这么棘手。

  昂德维尔提前来到会议室。她将在这次会议上提出自己的看法,为此,她心里惶惶不安。她一点也不想跟大老板对着干,却偏偏不得不这么做。拉奇纳·思拉克特比她还先到,正为自己的发言做准备。他身后的墙壁上投射着十色侦察照片,颗粒很粗。看来他又找到了几处南国核弹发射点。这是铁证,进一步证明金德雷国为“协和国背叛所必然造成的牺牲品”提供了援助。她和她的助手们坐下,思拉克特客气地点点头。负责国外和国内的两大部门之间始终存在摩擦。对外情报部门喜欢玩硬的,国内情报部门对此很难接受,但他们总能找到各式各样的理由为自己申辩。最近几年里,思拉克特和昂德维尔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但自从思拉克特在南国的行动搞砸以后,他好打交道得多了。连大难临头也会带来短期的好处,贝尔加闷闷不乐地想。

  昂德维尔翻着会议议程。老天,那个疯子还在耗费他们的资源。也可能不是这么回事。“这些高空飞行物,你是怎么想的,拉奇纳?”这不是挑起争议。有关防空处的问题,思拉克特和她的看法一致,没有分歧。

  思拉克特的手愤愤地猛一抬,做了个强烈反对的姿势。“大吵大闹这么久,防空处只声称三次发现目标。‘发现目标’个鬼。我们已经提供了金德雷反重力物质的情报,可他们还是不能有效地发现那些家伙。现在,防空头头们又声称金德雷还有些我不知道的发射点。你也知道,老板肯定会逼我找到它们……真该死!”昂德维尔弄不清最后一个词到底是单独一个词结束句子,还是他又在笔记中发现了什么令人不快的情况。无论是哪种情况,反正思拉克特不开口了。

  其他人陆陆续续进来了:防空处长道格威(坐在离思拉克特最远的栖架上),火箭处处长,公关处处长。老板本人也进来了,身后紧跟着国王陛下的财政大臣。

  史密斯将军宣布会议开始,然后正式向财政大臣表示欢迎。正式说来,财政大臣尼兹尼莫是她的直接上司,大臣之上就是国王本人。可实际上,安拍顿·尼兹尼莫是史密斯的老朋友,对她言听计从。

  议程的第一项就是高空飞行物,讨论过程恰如思拉克特预料。防空处进一步研究了他们那三次发现的目标,道格威最近所作的计算机分析表明,这些目标确实是金德雷的卫星,可能是发射升空的卫星,甚至可能是处于测试阶段的反重力导弹。但不管是什么,没有一个目标被发现过两次。还有,没有哪一个目标是从已知的金德雷基地发射的。防空处长强调指出,巫需从地面深人金德雷境内,搜集可靠的情报。如果敌人拥有可机动的发射装置,了解它们的情况是至关重要的。这是暗示负责国外情报的部门连遭败绩,没有尽到责任。昂德维尔本以为思拉克特会当场发作,可上校竟然保持着礼貌的态度,冷淡地接受了对方的批评和将军的指示。思拉克特明白得很,在他的一大堆麻烦中,这些连号都派 不上。今天议程的最后一项才是真正的灾难。

  下一项,公众关系:“很抱歉,我们不可能要求公民投票,以决定是否参战。赢得投票就更没指望了。人民极度恐慌,但考虑到投票的时间、规模,这是完全不现实的。”贝尔加点点头。这点真知灼见,她用不着哪个广告宣传员告诉她。从内部看,国王陛下的政府是个相当专制的地方。但自从协和条约签定之后,十九个世代以来,政府对国内事务的管理是非常有限的。诸如陆战指挥部这样的王室家族领地仍然保留着皇家领地的名称,国王的政府有权征收数量有限的赋税,但它没有垄断性的铸币权,没有征用权,也没有强迫国民服役的权力。和平时期,国家遵守的是协和条约。法庭的资金来源是诉讼者缴纳的费用,各地警察也知道约束自己,别闹腾得太厉害,否则便会遇到手持武器的人民的反抗。可一旦进人战争状态,协和条约就将暂时失效—所以需要公民投票决定是否参战。上次世界大战期间,这套体制经受住了考验。但仅仅是勉强没有垮台。而这一次,形势发展得如此之快,哪怕谈论公民投票都会导致敌国立即开战。以核弹为武器的大战,不到一天便会见出分晓。

  史密斯将军以极大的耐心,默默听着公关处的这番陈辞滥调。之后便轮到贝尔加。她先从国内潜在的各种不稳定因素谈起。一切都在控制之中—或多或少。少数团体强烈反对现代化进程,其影响力不可小视。这些团体中,有些已经钻进自己的渊数冬眠了,所以不足为虑;还有的在地下挖掘了棱堡,但还没有进去蒙头大睡。要是形势恶化,这些人肯定是个麻烦。伦克纳·昂纳白又创造了几项工程奇迹,在最老旧的东北部城市实现了核电供应,建成了可以抵御气候变化的居住区。“当然,这些居住区都没有经过加固处理。哪怕一颗小型核弹都可以消灭当地的大部分人口,幸存者也会因储备不足无法冬眠。”事实上,这些本可以用于渊蔽的资源大部分都转用于核电厂和地下农场的建设。

  史密斯将军向在座众人打了个手势,“大家有什么意见?”有人提出了意见。公关处长建议买人生产加固设备的厂商的股票。这个残忍的胆小鬼,已经开始为世界末日之后做计划了。但老板只点了点头,要贝尔加和这个胆小鬼一起研究这种可能性。她在自己的议程安排上看了看国内情报处的报告。

  “将军,”贝尔加·昂德维尔举起一只手,“我想提出一个议题,可以吗?”

  “当然。”

  昂德维尔的进食肢紧张地抹了抹嘴。该死的,这下子,她算豁出去了。要是财政大臣不在场就好了。“我……将军,过去,您对下属的行动安排充分放权。您交给我们任务,让我们放手去做。对此,我一直非常感激。但现在,呢,很可能在您并不知情的情况下,您身边的人事先不作通知—”说白了,半夜突袭,“—就前往我管辖范围的某些地点检查工作。”

  史密斯将军点点头,“赖特希尔小队。”

  “是的,将军。”你自己的孩子,随时出现,活像国王陛下的总检察官。提出一大堆疯疯癫癫、不近情理的要求,让某些很好的项目下马,撤换某些她最出色的部下。最重要的是,她由此怀疑,老板那位发疯的丈夫对她仍然具有很大的影响力。贝尔加在自己的栖架上缩成一团。她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维多利亚·史密斯非常了解她,当然看得出她为什么不满。

  “在这些检查中,赖特希尔发现过什么重要情况吗?”

  “有一次,将军。”一个相当重大的问题。但贝尔加坚信,最多十天,自己从内部也能抓住这个问题。从桌边众人的表情中,昂德维尔看出,大多数人只是万分惊奇,不明白她为什么把自己的不满表露出来。思拉克特的肢尖却气恼地在桌上敲击着,好像急不可耐地想加人这场讨论。这不奇怪,他也是老板的亲人小队锁定的靶子。但是,老天呀,给他点脑子吧,让他知道闭上自个儿的嘴巴。思拉克特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他来帮她,相当于在奔逃的攀爬兽身上坠一块铁砧。

  老板偏着头,客气地等了等,让其他人有机会发表意见。然后:“昂德维尔上校,这种作法可能有损你的下属的士气,这我理解。但现在是最紧要的关键时刻,甚至比公开宣战之后更加致命。我需要一支特别小队,既是我彻底熟悉的,又能迅速行动。赖特希尔小队直属于我。如果你觉得他们的行为失当,请告诉我—但我请求你,请尊重他们所代表的上级意图。”语气中的歉意似乎是真诚的,但所用的字句毫无妥协之意。史密斯在改变数十年不变的指挥传统。贝尔加心头一沉。她有一种感觉,老板对她的子女的所有破坏行径了如指掌。

  在这个议题之前,财政大臣的表情近于厌倦。尼兹尼莫是个战时的英雄,曾经和舍坎纳·昂德希尔共同踏进深黑期。但看到她的时候,你很可能会忘记这一壮举。这一世代的几十年来,安拍顿·尼兹尼莫走上了另一条报效君王的道路—廷臣,仲裁者。地位越爬越高。无论穿着还是举止,这老东西都是典型的漫画里的财政大臣形象:大块头,精瘦,虚弱。这时,她倾身向前,气喘吁吁的声音和她的长相一样,似乎不会对任何人形成威胁。“大家讨论的这些事,我肯定是外行。但我也有一点浅见。虽然无法进行公民投票,但事实上,我们已经陷人战争之中。在政府内部,我们正在调整,转变为战争状态。许多陈述、审核的程序都作了很大改动。在目前这种严峻局势下,我希望大家切切实实明白一点:我本人—更重要的是国王陛下—完全相信史密斯将军的领导。你们大家都知道,情报局长享有特权。女士们先生们,这不是一个过时的、不合理的传统。这个传统始终被视为国王陛下政府的治国方略之一。各位必须接受这一点。”

  猩!原来这就是财政大臣表面上的“虚弱”。桌边众人全都表情严肃地点头不已,没人再说什么,贝尔加·昂德维尔当然更不可能再说什么。像这样被千钧压顶打了个落花流水以后,不知为什么,贝尔加竟然感觉好多了。也许这是一条直通地狱的通衡大道,但驾驶栖座上坐的不是她,她没什么好操心的。

  片刻之后,史密斯将军让会议进人她自己的议程。“……还有一项议程,也是我们面临的最大困难。思拉克特上校,请谈谈南国的局势好吗?”说得很客气,几乎带着一丝同情。但不管同不同情,可怜的思拉克特大难临头了。

  但思拉克特表现得很坚强。他从栖架上一跃而起,轻快地走上讲台。“谢谢大臣阁下,谢谢将军。”他向尼兹尼莫和老板点点头,“最近十五小时以来,我们相信局势已经稳定下来了。”他指点着侦察照片。会议开始前贝尔加见他专心研究的就是这批照片。南国的大部分地区笼罩在一场暴风雨之下,但发射地点在枯山高处,绝大部分可以看到。思拉克特在照片上指出对方的补给线路,“南国远程火箭采用液体燃料,非常不稳定。最近一段时间,他们的议会极其好斗,像发了疯似的。他们那个‘关于合作与生存的最后通碟’就是最好的例子。但事实上,我们认为,他们完成发射准备的火箭还不到火箭总数的十分之一。还需要三到四天才能全部完成燃料加注。”

  贝尔加:“在这种情况下叫嚣战争,这可不太明智啊。”

  思拉克特点点头,“但别忘了,在作出决策方面,他们的议会制度比不上我们和金德雷国。那些人上了别人的大当,以为他们只有两条路:要么现在开战,要么进入冬眠后被杀害。那份最后通牌也许在计算时间上犯了个错误。但还存在一种可能性:南国议会中有些人有意这么做,以使战争显得迫在眉睫,吓倒反对他们的一方。”

  防空处长:“这么说,你认为在完成燃料加注之前不会爆发战争?”

  “是这样。最重要的是四天后在南端市召开的议会紧急会议。那次会议上,他们将评估我们对最后通碟所作的反应—如果我们有反应的话。”

  公关处的胆小鬼发言:“为什么不干脆同意他们的要求?又不是割让领土。我们强大得多,稍稍让步也没什么丢面子的。”

  桌边一片愤怒的议论声。这种言论本该遭到当头痛斥,但史密斯将军的回答还算温和。“不幸的是,这不是个面子问题。南国最后通碟要求我们大大削弱我们的军事力量—其实我想,就算我们让步,他们冬眠以后也不会变得更安全一一刊旦是,一旦妥协,我们就会虚弱不堪,无法抵御金德雷国的第一波核打击。”

  火箭处长切尼·诺德普道:“一点不错。南国现在完全是金德雷手中的傀儡。佩杜雷和她那伙吸血鬼肯定万分得意。不管形势怎么发展,最后得利的都是他们。”

  “也许不是。”尼兹尼莫大臣道,“我认识南国的许多政治家。他们并不邪恶,也不疯狂,更不是无能之辈。说到底,这是个信任问题。国王陛下已经表示,他愿意前往南国,参加南国议会的下一次会议,整个会议期间在南国逗留。要说信任,我们这一方不可能作出比这更高的姿态了。我想,不管佩杜雷有什么打算,南国都会接受这个提议。”

  这还用说,国王的用处就在这里。但大臣的这个消息仍然让大家震动不已,连“杀个精光”诺德普都吓了一跳。“阁下……我知道国王有这个权力,但我无法认同您的看法。这不是个信任问题。当然,南国也有一些值得尊重的政治家,一年前,南国还几乎算得上咱们的盟国呢。政府各级官员中都有倾向于我们的人。思拉克特也说过,南国关键位置上有—我还是直说好了—咱们一大批间谍。要不是因为这些因素,我想,史密斯将军也不可能一直对南国的科技发展持鼓励态度,……可是,不到一年时间,我们在那边丧失了一切优势。南国成了一个被金德雷彻底渗透的国家。就算大部分议会成员仍然是值得敬重的人,又怎么样?”诺德普两只胳膊朝思拉克特一指,“你怎么看,上校?”

  推卸责任的时间到了。近来每次例会都是这样,每次会议,思拉克特都比上次更像靶子。

  思拉克特朝“杀个精光”微微一躬,“先生,从总体上看,你的分析是正确的。不过,我没有发现金德雷渗人南国火箭部队本身。过去的南国政府对我们是友好的,而且我敢发誓,那个政府中有许多我们的‘同情者’。金德雷国当然也在活动,但向来被我们制得缚手缚脚。}J紧接着,我们一步步败退,损失了一个又一个阵地。先是侦察手段失灵,然尼是一次次重大事故,接着是暗杀。我们的反应不够快,没顶住。最近他们又开始以捏造的刑事罪名起诉我们的人……我们的对手越来越狡猾了。”

  “这么说,尊贵的佩杜雷是一位咱们望尘莫及的天才?”防空处长问道,嘲弄之意显而易见。

  思拉克特沉默了,他的进食肢抽搐似的来回扭动着。过去的会议中,遇上这种情况,他会毫不犹豫地反击,拿出统计数字,拿出制定好的新方案。但现在—似乎他内心深处的某件东西折断了。自从老板的孩子遭到绑架以来,贝尔加·昂德维尔一直将思拉克特视为仕途上的对手,但现在,对方的模样让她窘迫不已。思拉克特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发尖,充满痛苦。“不!你不知道,我……我有朋友死在那边。还有些人死了,因为我不信任他们。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以为我自己的部门里有一个身居高位的金德雷间谍。我越来越不愿意透露关键情报,知道重要情报的人越来越少,甚至不报告我自己的顶头上司……”他朝史密斯将军点点头,“可到最后,他们得到的情报中,许多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甚至用自己的加密设备亲手加密……”

  会议室内一片沉寂。在听众们脑海里,这些话只可能得出一个明确无误的结论。思拉克特仿佛在自言自语,完全不在乎别人是不是把他当成协和国最大的叛徒。他继续说下去,声音更低了。“要说多疑,我已经做到极点了。我用不同的通讯渠道,不同的密码,不同的欺敌手段……我告诉你们,我们的敌人可怕极了,单单一个‘尊贵的佩杜雷’绝没有这个本事。不知为什么,我们的全部侦测科技都在跟我们自己作对。”

  “胡说!”防空处长道,“你所说的侦测科技,我的部门用得比谁都多。结果完全令人满意。只要掌握在能干的人手里,计算机、网络和侦察卫星是威力无比的工具。不信就看看我们对这种不明飞行物所作的深度分析。当然,网络可能为敌人所用。但我们在这些领域中拥有全球最先进的技术。还有,就算出了问题,我们还有最可靠的密码系统……你难道想说,敌人能够破解我们的密码?”

  讲台后的思拉克特轻轻摇摇头,“不。我最初有这种怀疑。但我们在金德雷密码部门渗透得很深,一直很安全—直到最近才被发觉。要是我还有什么坚信不疑的,那就是,他们不可能破解我们的密码。”他向全体听众一挥手,“你们没听懂我的意思,对不对?我告诉你们,我们的网络中存在某种异己力量,它在活动,在打击我们。无论我们做什么,它总是什么都知道,而且,它在帮助我们的敌人……”

  此情此景真是令人同情。这个人已经垮掉了。思拉克特崩溃了,只会以幻影开脱自己的失败。或许佩杜雷真的比所有人想像的更聪明。更有可能的是,思拉克特确实是协和国最大的叛徒。

  贝尔加的一半注意力放在老板身上。史密斯将军深获国王信任,思拉克特叛变的灾难影响不了她,只要声称自己跟他没关系就行。

  史密斯叫门口的警卫进来,“把思拉克特上校请到行政办公室。上校,我一会儿跟你好好谈谈。在此期间,你的职责不变。”

  这些话好像过了一秒钟才进人思拉克特充满恐惧的大脑。他朝门口走去,但显然不是被逮捕,甚至不是接受过去下级的盘问。“遵命,将军。”他极力振作起来,跟着军士出去了。

  思拉克特离开后,房间里寂然无声。贝尔加看得出来,人人都在暗中互相打量,脑子里转着不可告人的念头。终于,史密斯将军开口了:“朋友们,上校的话有道理。我们内部肯定有金德雷国的潜伏间谍,这一点我不怀疑。但他们的活动面未免太广了,全面渗人了我们的组织。这里出现了系统性的大问题,可我们还不知道问题的性质……这就是赖特希尔小队存在的原因所在。”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02: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七章
 
  开关星点亮已经四十年了。里茨尔·布鲁厄尔并没有连续值班,但流放仍然消耗着他的生命。现在,流放终于快结束了。过去是计算还有多少年,现在则是还有多少天。再过不到四天,他就会统治一个世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布鲁厄尔飘在一名聚能操作员身后。后者正在遥控操纵在阿拉克尼着陆的集束式侦察器。他静静地观察着这种微型探测器发回的信号。几秒钟前,侦察器刹车减速,张开它一米多长的翅膀。它的飞行高度距地面四十公里,像鬼影一样,飘浮在下面无尽的灯火之上。灯火像一张铺开的大网,亮闪闪的,看不到尽头。聚能者把这个地方称为大金斯顿南端市。这是个蜘蛛人的大都会。这个世界已经变成了冰天雪地,还会越来越冷。但它再也不是一片荒原了。蜘蛛人的大都会看上去几乎很像弗伦克。这是个真正的文明世界,四十年不断开发的成果。以人类的高标准看,它的科技还不够先进。但只要有聚能者引导,一二十年就能很像个样子。四十年了,我降级成了只管十来个人的小队长,但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成为千百万人的主子。那以后……如果真的能从蜘蛛人世界追根溯源,发现一个高级技术文明……总有一天,他和托马斯·劳会重返弗伦克和巴拉克利亚,将那里一并纳人自己治下。

  二秒钟内,侦察器传回的图像分裂成了数十个,每个又分解为数十个……

  “怎么回……”

  “集束式侦察器解体了,统领大人。”雷诺特的解释冷冰冰的,有点像嘲弄,“分解为两百个移动式侦察子。我们会将其中的一部分调进南端市。”她从画面前转过身来,几乎直视着他的眼睛,“真奇怪,你居然突然对行动细节感起兴趣来,一统领大人。”

  她的大胆无礼激起他一丝怒火,但怒火稍纵即逝,而且很温和,没影响他的呼吸,更没让他气得两眼模糊。他只耸了耸肩。我现在甚至可以跟雷诺特和平相处了。或许是因为托马斯·劳是对的,或许是因为他成熟了。“我想看看这些东西到底长的什么模样。”必须了解你的奴隶。用不了多久,他们会把上亿蜘蛛人炸个灰飞烟灭,但还是会饶过一批不杀。对于后者,他必须学会忍受。

  侦察子飞过一道冰封的峡谷,正无声无息地弧形下降。还有一些仍在继续飞行。里茨尔瞥见了云层,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估计是咫风①的上端。两百颗指头大小的小弹丸。一千秒后,小弹丸全部着陆,许多陷人深深的积雪,有的落在荒原乱石中。但还有一些侦察子成功地在适当地点着陆了。

  有几颗落在像是公路的地方,浴在蓝色的街灯灯光下。其中一颗显示出远处一幢积了厚厚一层雪的破房子。封闭得严严实实的大型车辆从近处轰隆隆驶过。雷诺特的聚能呆子一点点调整着侦察子的位置,让它们爬到路面上。他想让侦察子附着在某辆车上。但小间谍们一个个停止发送信号,被大车压扁了。里茨尔扫了一眼侦察子统计视窗,“最好一次成功,安妮。我们只剩下一枚集束式了。”

  雷诺特没搭理他。里茨尔在支撑点上一拉,飘落下来,拍拍聚能专家的肩膀,“你能把一个弄进他们室内吗?”

  得到对方回答的几率不大。一般来说,正在执行任务的聚能者不会理睬外界干扰。但片刻之后,这个聚能者点点头,"132号即蜘蛛人所谓干燥庵风,详见五十一章。侦察子的情况不错。我还有三百秒的高成像链接可用,我们离防寒门的这一侧只有几米。这一个要进去了—”这人躬着身子俯在控制台上,前后摇晃着,像沉迷于手眼配合游戏的玩家。眼前的情况还真跟一场手眼配合游戏差不多。一幅图像开始随着他的动作翻翻滚滚,进人来往的车流。

  布鲁厄尔回头瞪着雷诺特,“该死的,存在时间滞后。这样怎么可能……”

  “操纵远程机器并不是最困难的,梅林—”就是那个聚能操作员……“对处理时间滞后很有经验。最大的困难是在蜘蛛人的网络中活动。我们可以从中提取资料、情报,但不久以后,我们就会和蜘蛛人实时互动。到那时,哪怕滞后十秒,也会对实时互动造成重大影响。”

  就在她说话的时候,侦察子的小镜头前出现了一缕灯光。梅林早已凭借聚能者神奇的直觉,将侦察子贴在一辆车上。图像发疯似的旋转着,几秒钟后,梅林才实现侦察子与车身的同步,图像稳定了。前面的墙上打开一道门,车子开了进去。三十秒过去,墙身好像在向上升起。难道是某种电梯?要是信息计量没出问题,这个电梯间比一个壁球场还宽。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布鲁厄尔发现自己被眼前的图像深深吸引住了。这以前的许多年里,他们得到的所有有关蜘蛛人的资料,都是经过雷诺特的聚能译员翻译之后的二手情报。其中很大一部分肯定是瞎编的,真事儿哪可能那么逗人喜爱。他要的是真正的图像。微型光学侦察卫星送回了一些图像,但清晰度差得要命。好几年时间里,里茨尔一直觉得,只要蜘蛛人发明出高清影像通讯,他就能到手大批优质图像。问题是,蜘蛛人的视觉系统跟人类差别太大。到现在,蜘蛛人军用通讯中的百分之五都是高清晰度的图像,特里克西娅·邦索尔称之为“影像魔法”。如果不经过转译、分析,人类根本瞧不出名堂来。译员们早已向卡尔·奥莫的监控人员证明,对蜘蛛人来说,这些都是清清楚楚的普通影像,再正常不过了。要不是这样,他肯定会怀疑这种所谓影像魔法是一种加密图像。

  但现在,再过几秒钟,他就会以人类的视角好好瞧瞧这些怪物到底什么模样了。

  仍旧看不出动静。如果这真的是一台电梯,他们下降的路程可不短呀。考虑到南极的气候,这种做法也有道理。“信号会不会丢失?”

  雷诺特没有立即回答,“现在还不清楚。梅林正在调动其他侦察子进人那个电梯井,形成中转路径。我更担心他们会不会发现这些探测器。就算激活了自毁机制……”

  布鲁厄尔放声大笑,“管他呢。雷诺特,你怎么还不明白?只要再过四天,我们就可以放手大干了。”

  “协和国已经开始恐慌了。他们刚刚撤换了一个高级负责人。我有会议记录,维多利亚·史密斯已经怀疑网上有人跟他们作对了。”

  “他们情报部门的头头?”这个新消息让布鲁厄尔愣了愣。肯定是刚发生不久的事。又如何?“他们只有不到四天时间,还能有什么办法?”

  雷诺特的目光仍旧是彻底的冷漠,“可以分段隔离他们的网络,说不定干脆彻底断网。这种办法是可以堵住我们的。”

  “同时意味着输掉与金德雷国的战争。”

  “是的,除非他们能向金德雷国提供扎扎实实的证据,说明的确存在着‘潜伏在太空里的魔鬼’。”

  这当然是完全不可能的事。这女人只是钻进了牛角尖罢了。里茨尔朝眉头紧锁的雷诺特露出了笑脸。钻牛角尖再正常不过了,是我们把你制造成这个样子的。

  电梯门开了。镜头传送图像的速度降低到每秒一帧,解析度也很低。真该死。

  “好!”是梅林,表示某种胜利情绪。

  “他把一个中转侦察子调动就位了。”

  图像突然锐利起来,也流畅多了。小间谍爬出电梯门,梅林将它的眼睛向下转动,下面出现了一道陡得难以置信的台阶,更像一座云梯。这是个什么地方?上货的车库?侦察子潜入角落,向外望着蜘蛛人。从屏幕上显示的比例尺判断,他看出蜘蛛人的个子与他们的猜测一致。成年蜘蛛人的高度大约能到布鲁厄尔的大腿。这东西的身姿很低,在地面铺得很宽。点亮之前他们从下面的图书馆弄来了一批图片,里面的蜘蛛人就是这副模样,跟聚能译员们在听众脑子里激发出的形象完全不是一回事。他们穿着衣服吗?跟人类不同,这些怪物缠着一条条料子,像带纽扣的横幅。许多怪物身边还挂着很大的背篓。他们的动作倒挺快,一抽一抽的,难看得要命。大刀一样的前腿在身前这里劈一下,那里砍一不。这儿的怪物还真不少,除了颜色古怪的衣服,身体的甲壳全是黑色。他们的脑袋上亮闪闪的,好像缀着扁平的宝石,这就是蜘蛛人的眼睛。至于嘴,那些译员总算挑了个合适的词儿:胃。带尖牙的小洞,很深,周围是一圈小爪子—是不是邦索尔翻译公司所谓的“进食肢”?这些小爪子好像随时随地都在蠕动。

  黑乎乎地聚成一堆以后,蜘蛛人的形象比他想像的更可怕,简直是噩梦。这类东西,你碾呀踩呀,碾呀踩呀,可还是不断爬出来,越来越多,朝你身上爬。里茨尔倒吸了一口气。只有一个让他称心的想法:只要一切顺利,再过不到四天,眼前这一批怪物都会一命归天。

  一艘星际飞船即将飞越开关星系,这是四十年来的第一次。只是短短一跃,不到两百万公里,按文明世界的标准,跟移动船身调整泊位没多大区别。但对幸存的飞船来说,这已经接近它们的机动极限。

  无影手号的启航准备是在乔新亲自监督下完成的。这艘飞船向来是里茨尔·布鲁厄尔的私人采邑,但乔新知道,这些年来,它也是惟一一艘没有被同类吞食的飞船—没有拆卸零件用于修补其他船只。

  在“乘客”登船前几天,乔新已经将L1提炼站的氢气抽干了。不过几千吨,与吸附式飞船主燃料箱的百万吨位相比,只能算可怜的一滴,但也足够他们滑过L1和蜘蛛人世界之间的这段距离了。

  乔新和范·特林尼最后一次检查了飞船的推进器喷射管。看着这直径两米的窄窄一道,总能让人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就是在这里,惊天动地的力量喷涌而出,推动青河飞船达到光速的百分之三十。管道内壁的光洁度为微米级,除了工作服射灯映出的一片片金色银色,这里完全看不出它无比狂暴的历史。实际引导磁场的是埋在管壁后面的处理器毫微网络,但只要喷射管壁出现空腔,一旦点火,哪怕运算速度最快的处理器也救不了他们。特林尼进行激光计量检测时做得非常郑重,一板一眼,之后马上又吹起了牛皮。“左侧有九十微米的灼痕—去他妈的,反正没什么新落下的坑坑洼洼。就算你把自个儿的名字刻在管壁这儿,飞这么点距离也没什么狗屁关系。你是怎么计划的,以几分之一的重力飞上一两百千秒?

  “唔。我们要把启动过程适当延长,慢点推。但制动点火时会稍稍超过一个标准重力,持续一千秒。”只有到了大洋上空低处时,他们才能减速。稍出一点差错,火箭就会点亮阿拉克尼的天空,强度远远超过太阳。行星这一侧的每个蜘蛛人都能看个一清二楚。

  特林尼大大咧咧地做了个挥手否定的手势,“别担心。星系内飞行我搞过无数次,比这危险多了。”他们爬到喷射管靠近船首的一侧,平滑的管道在这里逐渐敞开,成为推进磁场发生器的开始部分。特林尼一路上大吹大擂着他那些牛皮故事。也不全是牛皮,大多数都可能是真的。老头子是从他认识的所有探险者中提取精华,形成了一个全新的故事主人公。不过,要说飞船推进器,特林尼还真的懂点皮毛。糟糕的是找不到比他更懂行的人。青河的所有飞船工程师都死于最初那场战斗,统领属下的最后一个聚能工程师又出了蚀脑菌失控的事故。

  两人从无影手号船首一端钻出来,拽着系泊绳回到他们的交通艇。特林尼顿了顿,转过身。“我羡慕你,小伙子。瞧瞧你的船!空船重量一百万吨t你这一趟飞不了多远,但你会驾着无影手号驶向宝藏和客户—它飞了五十光年,为的就是这个。”

  乔新顺着他的手望去。这么多年来,他已经意识到特林尼的戏剧化姿态只是老头子的伪装……但有的时候,这些夸张的言辞仍旧深入他的内心,震动了他。这时的无影手号看上去完全可以跨越群星。弧形船壳,一百米,又一百米,向前延伸,伸向视线之外。流线型船身,无论是速度还是适应不同环境的能力,都在人力可及的范围内达到了最大限度。船尾之外……一百五十万公里……就是碟形的阿拉克尼,苍白,黯淡。首次接触,飞航主任是我。乔新有理由为自己骄傲……

  起飞前最后一天,乔新忙极了。最后检查,人员登舰,忙得团团转。船员加上聚能者,上船的总共有一百多人。乔新不能具体知道哪个聚能者是干哪一行的,但有一点很清楚:两位统领要大量干预蜘蛛人的网络,而且是实时干预,去掉L1存在十秒滞后。这种做法很有必要。要想将蜘蛛人从自我毁灭中拯救出来,必须采取一系列精巧的欺诈手段。这些行动的目的很可能是将蜘蛛人的全部战略武器一锅端,彻底接管过来。

  这一班总算干得差不多了。乔新正准备离舰,卡尔·奥莫出现在乔新紧靠舰桥的小办公室。

  “还有一项工作,飞航主任。”奥莫的瘦脸挤出一个毫无欢愉之情的笑容,“就算加班吧。”

  两人乘一艘交通艇来到庞杂体,却不是去哈默菲斯特。交通艇绕着钻石一号绕了一圈。冰块和钻石之间嵌着LI-A的人口。这是军火库。气密门外泊着另外两艘交通艇。

  “飞航主任,无影手号的武器系统你都研究过了?

  “对。”除了那上面布鲁厄尔的私人地盘,无影手号的所有情况乔新全部认真研究过,“不过,青河人肯定更熟悉……”

  奥莫摇摇头,“这种工作不适合小商贩,哪怕范·特林尼都不行。”他们过了好一会儿才通过安全检查,但进去之后,两人一路畅通无阻,一直来到武器区。面对他们的是一排排机器,一列列卵形弹头沿墙排列,上面是古老的青河标志,标出核武器、导向能量武器。有关战斗之后到底还剩下多少武器,多年来一直是流言猜测的对象。现在,乔新亲眼看到了。

  奥莫领着他走上一条慢行道,两边都是没有标记的货柜。L1一A没有交感系统,又是少数几个没有布置青河定位器的地方。这里的自动化系统是最简单的傻瓜式。他们碰上了雷·塞雷特。后者正监督着一群聚能者制造某种发射架。“这些武器绝大多数都要调上无影手号,乔新先生。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东拼西凑,想尽可能多拼凑出几套发射装置。花了大力气,可还是没多少。资源不足啊。”他朝一排武器一挥手,看样子像是用青河推进装置加易莫金战术核弹头拼成的,“数数,短程核弹一共十八枚。货柜里的东西还可以凑成十来套激光武器。”

  “我、我不懂,统领侍卫。你是战斗员,手下又有一批专家。需要我……”

  “……需要你这个飞航主任考虑这些事吗?”又露出刚才那种毫无笑意的笑容,“为了挽救蜘蛛人文明,我们极有可能用上这些武器。从进人低轨道的无影手号上发射。你们飞航人员也必须熟悉武器配备和应用,这很重要。”

  乔新点点头。这些他大都想过。下面随时可能爆发一场足以毁灭行星的战争,最可能的导火线就是蜘蛛人南极地区目前的危机。进人轨道以后,他们每隔五千三百秒便会经过那个地区。如果星际飞船派出较小的船只,该地区更是几乎时刻处于他们的火力之下。这些激光武器的事,托马斯·劳早就向大家宣布过。至于核弹……或许可以用来威吓对方。

  统领侍卫领着乔新向前走,向他讲解每种重新装配起来的武器的局限。大都是定向爆炸弹,奥莫的聚能者已经将它们改造成了钻地弹。“……我们会把大多数搞网络工作的聚能者调人无影手号,他们会参照你的机动随时提供火控参数。我们可能会根据目标的情况对飞行轨道作相当大的调整。”

  满怀操枪弄炮的激情,奥莫讲得滔滔不绝。没过多久,乔新便再也无法回避严酷的事实了。最近一年来,乔新注视着准备工作的进展,心里的惧意越来越深。有些细节是瞒不过他的。但每一种可能的背叛,他们都准备好了一套合情合理的解释。他一直紧紧抓住这些“合情合理的解释”不放,让自己残留着最后一丝体面,让他有可能和丽塔一起欢笑,计划他们与蜘蛛人共同生活的未来,想像他和她今后会有的孩子。

  恐怖之情一定在他脸上流露出来了。奥莫不再高谈阔论杀人的企图,转身看着他。

  乔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我要告诉你?”奥莫一根指头在乔新胸口狠狠一捅,推力使他飘离慢行道,撞在墙上。奥莫又捅了一下,那张凶狠的脸上怒气陡升。这是易莫金权贵们特有的怒气,是他们的特权。

  生长在巴拉克利亚的乔新从小就十分熟悉这种表情,“其实没多大必要,对不对?但是你,还有这儿的大多数易莫金人,你们都变质了,里面腐烂了,成了小商贩。别的人,我们可以由着他们晃荡一阵子。可一旦无影手号进入低轨道,我们需要你的智慧,需要你立即服从。”

  奥莫再一次捅了他一下,“你现在懂了吗?”

  “懂、懂了,是!”丽塔啊,我们永远是易莫全人,永远无法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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