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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河边草(琼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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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3 19:37:2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一章
民国十五年,河北宛平县,一个名叫东山村的小乡镇。

这正是初春时节,北国的春天,来得特别晚。去年冬天积留的冰雪,才刚刚融化。大地上,有一些零零落落的小杂草,挣扎着冒出了一点点儿绿意,但在瘦瘠的黄土地上,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几棵无人理会的老银杏树,伸展着又高又长的枝桠,像是在向苍天祈求着什么。

小镇的郊外,看来有些儿荒凉。但是,这天的天气却很好,艳阳高照。把山丘上的岩石,都照得发亮。阳光洒下来,白花花的,闪得人睁不开眼睛。

对杜青青来说,阳光、春天、离她都很遥远。因为,她现在正坐在一顶大红花轿里,被七八个粗壮的轿夫,抬向白果庄的胡老头家里。她今年十八岁,胡老头五十八岁,正好比她大了四十岁。这还没关系,胡老头家里,已经有了一个大老婆,四个小老婆,她娶进门,将是第六个。对于这样的婚姻,她当然不可能同意,一切都是哥哥嫂嫂做的主。谁教她从小没爹没娘,依靠着哥哥嫂嫂过日子。如今,她竟成了兄嫂的“财产”。

花轿摇摇晃晃的前进着,吹鼓手在前面吹吹打打,吹打得十分热闹。北方的习俗,抬花轿的轿夫,常常随着鼓乐声,唱着一首歌,歌名叫“摇花轿”。歌词往往是兴之所至,信口诌来。轿夫一边唱着,一边就随着节奏,拚命的摇着花轿。目的是摇得新娘七荤八素,好向喜娘讨赏钱。现在,轿夫们就兴高采烈的唱着歌,同时兴高采烈的摇着花轿,唱得起劲极了,摇得也起劲极了。胡老头娶小新娘,不用说,这赏钱一定丰厚。他们跨着大大的步子,用浑厚的噪音,大声的唱着:

“抬起花轿,把呀把轿摇!

花轿里的新娘子,你听呀听周到,

花轿里的新娘子,你听呀听周到;

要哭你就使劲的哭呀,要笑你就放声的笑!

要骂你就骂干娘呀,要叫你就叫干佬!

办喜事呀,就兴一个闹,看我今天把你摇。

嗨嗨依个呀嗨,呀嗨依个呀嗨……

看我把你摇。哭哭笑笑,哭笑人兴旺!

骂骂叫叫兴致高,兴呀兴致高,

骂骂叫叫兴致高,兴呀兴致高!

摇得轿杆嘎嘎的响呀,

摇得新娘蹦蹦的跳!摇得像那博浪的鼓呀,

摇得东歪又西倒!摇得新娘的花粉往下落,

摇得媒婆掏腰包。嗨嗨依个呀嗨,呀嗨依个呀嗨……

媒婆掏腰包。新娘子呀,你呀你别哭,

新娘子你快快笑,快呀快快笑,

新娘子你快快笑,快呀快快笑!

你坐花轿我来抬呀,我摇花轿为你闹。

你坐花轿我来摇呀,我摇花轿为你好。

摇得那,花儿早结子,

摇得龙蛋……呀呼嗨嗨,呀呼嗨嗨……那个往下掉!”

青青坐在花轿里,已经被摇得头昏脑涨了。她既无心情来欣赏轿夫的歌喉,更无心情来倾听那歌词。她全部的思想,都集中在一件事上;不知怎样可以逃出这顶花轿?还有,就是小草……小草现在在哪里?可曾逃出她表婶的掌握?可曾在她们约定的土地庙前等她?

小草,小草是一个女孩儿的名字。她今年只有十岁,却是青青这一生唯一的朋友和知己。小草和青青一样,都自幼失去了爹娘,都是无家可归、寄人篱下的苦孩子。青青有对唯利是图的哥哥嫂嫂,小草有对尖酸刻薄的表叔表婶。

说起来,小草实在是够可怜的。她和表叔表婶的关系非常遥远,她之所以会住到这北方小镇来,完全是因为海爷爷的缘故。海爷爷没有妻子儿女,远住在南方的扬州。由于种种原因,不能将这侄孙女儿,带在身边,就远迢迢的寄养在这表侄家里。本来,小草的日子虽然不好过,却也能勉强的挨过去。因为海爷爷每年都来探望她一次,同时也把她的生活费付给表叔。但是,今年,海爷爷没有来。海爷爷不来,小草的生活就如同人间地狱。每个日子,都是泪水堆积出来的。小草,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卑微,乡下人有句俗语;生儿如美玉,生女如小草。所以,青青一旦决心要逃婚,就不能不带小草同行。

花轿仍然在摇着,轿夫仍然在唱着。走在轿子边的喜娘,已经送过去好几个红包了。喜娘越送红包,轿夫是摇得越加起劲。青青觉得,再摇下去,自己的五脏六腑都会摇歪了。掀开轿帘往外悄悄一看,轿子正往榆树岗走去。榆树岗,就是这儿了!和小草约定的土地庙,就在这小山岗里。没有时间让她再迟疑了!错过了榆树岗,想再找有山有树有掩护的地方就不容易了!“喂!喂!停一下!停一下!”她掀开轿帘,不顾一切的喊了出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喜娘慌张的问,轿子停在山间的小径上了。轿夫们收起脚步,停住歌声,纷纷拉起脖子上的毛巾,拭着汗水。“喜娘,你过来!”青青钻出了轿子。

“怎么下轿了?”喜娘一脸的惊讶。

“不下轿不成呀!”她把喜娘拉近,俯耳悄语了几句。

“哎哟!”喜娘笑了,这可是没办法的事。“快去快回呀!不要跑远了,到那棵大树后面去就行了!”

轿夫们明白过来了,哄然大笑起来。

青青用手扯着头上的喜帕,从喜帕底下向外面张望。还好没戴上沉重的凤冠,否则要跑都跑不了。她迅速的四下打量,果然,前面有一棵大榆树,先跑到榆树后面再说。她匆匆忙忙的奔向榆树,心脏像擂鼓似的怦怦跳着。此时才觉得一切的计划实在太大胆,简直不敢想像,万一逃亡失败要怎么办?她一脚高一脚低的,总算奔到了大树后。身子后面,响起轿夫们粗犷豪迈的大笑声:

“新娘子给我们这样一摇一闹,给摇得闹肚子了,哈哈哈哈……”青青隐在树后,伸着脖子往花轿的方向看去,只见轿夫们解下腰间的酒葫芦,已经大口大口的喝起酒来。此时不跑,更待何时?青青心一横,弯着腰,飞快的向山后奔去。早在三天前,她已和小草勘查过榆树岗的地形。但,事到临头,她却连东南西北都顾不得了。跑啊跑啊跑……抛掉了喜帕,她迈开大步,从来不知道自己能跑得这么快。

“哎呀!不好了!新娘子跑掉了!”喜娘一声尖叫,吓得青青魂飞魄散。跑啊跑啊跑……她脚不沾地的,绕过树丛,翻过岩石,穿过荆棘……一直往后山的小土地庙跑去。心里疯狂般的祷告着:观音菩萨啊,玉皇大帝啊,你们保佑我逃得成啊,还要保佑小草没出差错啊……

“追啊!大家快帮忙追新娘子啊!如果给她跑了,我怎么向胡老爷交代呀!”喜娘呼天抢地的嚷着。

“追啊!大伙儿追啊……”轿夫们撒开大步,追将上来。

跑啊跑啊……青青早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青青!青育!”蓦然间,小草从土地庙旁窜了出来,手里挥舞着一个小包袱,又跳又叫:“你怎么到现在才来?我已经等得快急死了……”“别叫!谢谢老天,你在这儿……”青青一把拉住小草的手,没命的就往山下急冲而去。

小草来不及再说任何话,就跟着青青一阵没头没脑的狂奔。这一番亡命的奔逃,在青青和小草的生命里,是一件旋干转坤的大事,从此改写了两人的命运。不,她们不止改写了她们两个的命运,她们还改写了何世纬的命运。

就在青青带着小草奔逃的同时,何世纬正躺在一辆马车里睡觉。何世纬,毕业于北京大学,出身于书香门第,是北京望族何远鸿的独生子。从他出生到现在,二十四年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离开北京出远门。他的目的地是广州,当时,广州正是知识青年趋之若鹜的地方。到底去广州要做些什么,他并没有确切的打算。只知道,唯有尽速离开像温室一般的家庭,才能找到独立的自我。为了怕父母阻挠他的追寻,他只好留书出走。又怕家丁们发现他的行踪,而把他追回家去,他不敢去车站,拎着一口大皮箱,他一路步行,到了这东山村的郊外。就在他已经走得筋疲力尽的时候,他看到了那辆马车。这是一辆农民们工作用的马车,既无车篷,也无座位。它停在一个农庄门口,车上堆满了稻草。车夫大约去吃饭了,四周没有半个人影。那匹瘦瘦的马儿,自顾自的咀嚼着干草,甩着它大大的尾巴。何世纬见此,心中不禁一喜;管它呢,先去稻草堆上躺躺再说。等会儿马夫来了,再和他商量,搭一段便车。于是,何世纬爬上了马车,把自己那口皮箱枕在脑袋下面,他钻进了草堆。他只想稍稍休息一下。但,他太累了,四肢一放松,竟然沉沉睡去。

车夫什么时候回到车上的,他并不知道。车夫也没发现车上多了一个人,上了驾驶座,就径自拉动马缰。车子开始慢慢吞吞的、不慌不忙的往前走去。那轻微的摇晃,使何世纬睡得更加沉酣了。他是被一阵喧闹之声惊醒的。只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急促的、喘息的、却是十分清脆的大嚷着:

“青青!青青!有马车!有马车呀!我们快跳到车上去!快呀……”一阵脚步杂沓。有人攀住了车缘,车子晃动了一下,另一个女孩急迫的大喊着:“跳!跳!跳!跳啊……”

说时迟,那时快,突然之间,就有个女孩跃上车来,重重的压在何世纬身上。何世纬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禁失声惊叫:“哇呀……”他这样一“哇呀”没关系,那小女孩吓得差点又跌下车去。嘴里跟着他大叫:“哇呀……”一连两声“哇呀”,把那正攀住车缘往上爬的青青硬是吓得摔了一跤。小草急忙伏在车板上,对车下的青青伸长了手:

“青青!快上来啊……把手伸给我!快啊……”

何世纬震惊的看过去,只见到青青狼狈的爬起身,没命的追着马车跑。在青青的身后,隐隐约约还有很多追兵。一时之间,何世纬有些迷糊,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但是,出于一种本能,他想都没想,就对青青伸出手去,大声喊着:

“这儿这儿!手给我,我拉你上来!”

青青伸长了手,在世纬和小草奋力拉扯之下,连滚带爬的上了车。“快!快!”青青喘吁吁的急喊:“有人追我!让马跑快一点!我非逃不可,被捉回去就没命了!”

世纬回身一跃,上了驾驶座。

“车夫!救人要紧!我等会儿付你车钱!”他不知为何,很相信青青是在生死关头。一把抢过缰绳,他大声呐喝:“驾!驾!驾……”事生仓卒,车夫见车上突然冒出三个人来,简直是目瞪口呆。马儿在呐喝之下,撒开四蹄,如飞而去。马车扬起好一阵的灰尘,车轮滚滚,只一会儿工夫,后面的追兵,已完全看不见了。青青、何世纬、小草三个人,就是这样遇在一起的。人生所有的故事,都是从一个“遇”字开始的。他们的故事也不例外。
 楼主| 发表于 2009-7-3 19:38: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对何世纬来说,遇到青青和小草,不但是一个大大的意外,而且,是一连串“麻烦”的开始。

“麻烦”必须从头说起。

那天,那惊慌的马车夫如此愤怒和抱怨,使何世纬狠狠的破了一笔小财,才把他给打发了。当车夫扬长而去,何世纬才发现,他们三个,正站在一条黄沙滚滚的乡间小路上,前不巴村,后不巴店。时间大概已是午后两三点,何世纬早已饥肠辘辘。他看了看青青和小草,此时才觉得这一大一小的两个女孩子有些诡异。小草一身粗布衣裤,背着个小布包袱,虽是衣衫简陋,却长得明眸皓齿,楚楚动人。青青就十分奇怪了;一身红衣红裳,上面还绣着花花朵朵,头发梳得亮光光的,挽着发髻,鬓边还插了朵大红花。这种妆扮,对生长在深宅大院里的何世纬来说,实在是挺陌生的。这青青姑娘,看来不过十七、八岁,怎么涂脂抹粉擦口红?乡间的姑娘,不是应该荆钗布裙,不施脂粉的吗?何世纬一肚子狐疑,忍不住问:“刚刚那些追你们的人,到底是谁?他们为什么要追你们呢?”

青青还来不及回答,小草已经天真的接了口:

“他们是追青青的,因为青青不能嫁给胡老爷……”话还没说完,青青一伸手,就拉住了小草,阻止的说:

“别跟人家说这些!又不认得人家!”

哦?刚刚还要人救命,现在又不认得人了?何世纬心中掠过一抹不满的情绪。心想,我还没嫌你来路不正,你倒先嫌起我来了?也罢,这时代好人做不得。目前,自己已经自顾不暇,又何必多管闲事?想着,他就冷冷的开了口:

“不说就不说,我也没时间没心情来管你家的事!现在,你们走你们的路,我走我的路!再见!”说完,他掉头就走。

“喂喂喂!”才走了几步,身后又传来那位青青姑娘的呼喊声:“等一下!等一下……”

“怎么啦?”他站住,回头问。

青青牵着小草,三步两步的追上前来。

“是这样的,”青青碍口的说:“我们身上都没有钱,我看你带的钱还不少,不知道可不可以……可不可以……”青青突发奇想,迅速的摘下手腕上的金镯子,脖子上的金链子,和耳朵上的金耳环。“我拿这些东西,跟你当当,你当一点钱给我,好不好?”“当当?”此事实在太新鲜了,太不可思议了。“你看我像开当铺的是吧?”他没好气的问。

“那么……那么……”青青更加碍口的说:“我把它们卖给你!”“卖给我?”何世纬啼笑皆非:“你看我像开金铺的是吧?”

“你这人怎么这样难缠?”青青有些恼怒起来。“总之,就是我们没有钱,拿这些跟你换一点钱用嘛!”

“那么……”何世纬去掏口袋:“我帮助你们一点钱就是了,用不着当你的首饰!”

青青立即倒退了一大步。

“不!”她坚决的说:“要嘛,东西你拿去,要嘛,就算了!”

脾气还挺坏的呢!何世纬收起了钱袋。

“好吧,那我们就各走各路了。”

他往前走去。走了一段,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两个女孩子默默的跟在他后面。

“喂!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大姑娘带着一个小姑娘到处乱跑是不对的,你们为什么不回家去呢?”他不耐的说:“拜托你们别跟着我行不行?”

“可是,可是……”小草嗫嗫嚅嚅的开了口:“我们已经没有家了!”“没有家?”何世纬怔了怔。“好端端的人,怎么会没有家呢?”“是这样的……”小草刚说了一句。

“不要跟他多说了,”青青又扯住小草:“你没看到他一脸凶巴巴要吃人的样子吗?”

“哈!”他快被这不讲理的、莫名其妙的姑娘给气死了。“我凶巴巴要吃人?我看你才莫名其妙呢!也不知道为什么被人追得满山跑?身上的首饰,也不知道来路正不正……”

“哼!”青青脸色都发绿了。“小草,我们走!”

“不行呀!青青!”小草急急的说:“就这么一条路,如果我们往回走,你又会被胡老爷捉去当小老婆的!我们只能往前走呀!”说着,她就挣脱了青青的手,直冲到何世纬的面前,仰着小脸,很认真的,焦急的说,“那些首饰,是青青的聘礼,不是我们偷来的。青青给杜大哥卖给胡老爷当老婆,可是胡老爷已经有好多好多老婆了,青青没办法,才跳下花轿逃走的……”“什么?”何世纬大吃了一惊,从花轿上跳下来逃走?他定睛对青青看去,这才恍然大悟,那一身绣花的红衣,根本是农村姑娘的新嫁裳嘛!怪不得她擦胭脂抹粉的。何世纬对于自己曾有过的揣测,不禁感到一阵汗颜。“你就这样跳下花轿逃走?真的吗?”青青抬眼看看何世纬,微微嘟了嘟嘴。

“反正就是没办法嘛,那胡老头比我大了四十岁,怎么能嫁嘛?前几天就想跑了,可是被我哥哥嫂嫂锁在房间里,一点机会都没有……只好等花轿来抬的时候,半路上找机会跑……谁知道那些轿夫会一直追过来!”

“那么,”何世纬无法置信的看看青青,又看看小草。“你们两个是姐妹吗?”“不是的,”答话的是小草。“我们是邻居,住在紧隔壁。不过,青青好疼我,对我比亲姐姐还亲……”

“这又是没办法的事,”青青接口,一脸的“理所当然”。“我们都没爹没娘,我可怜,她比我还可怜!小小年纪,成天叫她表叔表婶使唤来使唤去,挨打挨骂的。平常我看不过去,能帮着就帮着点儿,现在我一走,谁还来帮她?所以我非带着她不可,就算要跟着我吃苦,好歹赛过跟着她表叔表婶。”

小草仰着脸儿,专注的看着青青,满脸依恋之情。何世纬不禁听得呆了。对这两个女孩儿,打心底感动起来,也佩服起来。“那么,你们预备逃到哪儿去呢?”

“我有个海爷爷,”小草热心的回答:“那也是真疼我的人。他住在扬州一个叫傅家庄的地方。本来每年过年的时候,他都会来看我的,今年不知怎么了,他一直没有来。我们现在就要找他去!”何世纬实在惊奇,扬州!那儿远在江南,这两个女孩子身无分文,竟想远迢迢走到扬州去!他怀疑,这青青和小草,大概连一点儿地理常识都没有。扬州在东南西北那个方向,恐怕都不知道。他正沉吟中,青青已经沉不住气了。她往前一冲,手里还托着她的金项链金手镯。

“喂喂!”她气急的说:“你问东问西,问了个大半天,我们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了,你现在到底帮不帮忙?肯不肯当当呢?”搞了半天,她还要当当啊?何世纬瞪视着青青,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我看你根本就无心帮忙,”青青忽然生起气来:“算了算了,小草,我们走,不要理他了!”她拉着小草就要转身离去。

“可是,可是……”小草急切的说:“我们往哪儿走啊?”

“反正不跟他走一路就对了!”

怎会有脾气这么坏的姑娘呢?何世纬心中有气,还没说什么,小草已一把抓住青青,哀求似的说:

“你怎么突然就生气了呢?我看这位大哥哥是好人……”

“那可不一定,”青青接口:“藏在马车上,带着口大皮箱,谁知道他打那儿来的?”“很好,”何世纬忍着气说:“我是坏人,你别理我。小草,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小草很快的往前走了一步。

“你们要当当是吧?我不想跟你这个凶姐姐做生意,但是,我可以跟你做,你有什么东西,可以当给我的吗?”

“我?”小草神色一暗:“我什么都没有呢!”

“想想看,什么东西都成。随便什么都行!”

“我……我……”小草突然想到什么,从领口拉出一个贴身荷包:“我只有这个,是我最宝贝的东西!”

“里面是什么?”何世纬好奇的问。看了青青一眼,此时,青青一语不发,显然,正观望着何世纬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小草把荷包拿下来,拉拉线绳,松开荷包口,把里面的东西倒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一样样的解说:

“这是海爷爷怀表上取下来的链子,海爷爷送给我玩的。这是海爷爷买给我吃的糖,裹糖的纸好漂亮,我舍不得扔。这是海爷爷用过的车票,我海爷爷每年都是坐火车来看我的,所以我觉得很宝贝。这是海爷爷的一根白头发,是我第一次帮他拔的,这是……”小草捡起两颗彩色的玻璃弹珠,两眼里闪烁着光彩,十分骄傲的说:“这是海爷爷从庙会上买给我的弹珠,是我所有的东西里最漂亮的了!”她一抬头,发现何世纬紧紧的盯着她看,一句话也不说,不禁心虚起来:“你都不喜欢是不是?因为它们都不值钱是不是?”

“不不不!”何世纬急忙说,觉得自己喉咙哑哑的:“我喜欢,我太喜欢了,它们简直是无价之宝!”“什么宝啊?”小草听不懂。

“别管它什么宝了,反正我愿意让你当当就是了!”何世纬从口袋里掏出钱来,开始计算:“让我们来算算可以当多少钱……你们要去扬州是吧?扬州要先去天津搭火车,你们需要买车票的钱……这京浦铁路不知道是不是全线通车?如果不是全线通车,就很麻烦了……你们可能要走路,要住客栈,要乘船什么的……”他抬起头,忽然住了口,发现那凶巴巴的青青,这一会儿一点也不凶了,她的眼光痴痴的看着小草的荷包,眼里竟盈盈含泪。那份心痛和难舍的表情,使何世纬的心脏紧紧一抽,说了一半的话,也说不下去了。

青青走了过来,抬眼看着何世纬。

“请你收了我的首饰吧!”她恳求般的说:“就是别动小草的荷包!这些首饰对于我,没有什么重要性,可是那个荷包对小草……”“你把我看成什么了?”他面红耳热起来:“我怎么会拿走一个孩子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何况这每一件东西里,都有她海爷爷的影子,这孩子所收拾起的,分明是最宝贵的记忆呀!”他帮小草把那些宝贝再一样样收回到荷包里,深深注视着小草说:“这些东西还给你,钱呢,算我借给你的,反正,我知道你在那儿,扬州的傅家庄嘛……”他顿了顿,再看了青青一眼;别惹麻烦,他心里有个小声音在警告着,但,那声音实在太小了,小得没有丝毫作用。他叹了口气,正色说:“我看,我们需要找一份地图,好好的研究研究……从这儿到扬州,到底要怎么走?”

地图是从帽儿村的乡公所里找来的。

何世纬一看地图,头都有些儿发晕。当他摊开地图向两个女孩子解释路径时,这才发现,青青和小草,都不认识字。本来嘛,那个年代的农村姑娘,谁会受教育呢?两个女孩看看地图,就彼此大眼对小眼,一股好无助的样子。何世纬只得不厌其烦的对她们说:“记住了,这条铁路并没有办法送你们直达扬州,从天津到静海通车,静海到沧州不通车,你们要走路到德州,然后搭车去济南,济南到徐州应该不成问题,徐州到寿县就要碰运气了。如果火车不通,你们最好去车站搭黄鱼车。记住,到了浦口一定要换船去瓜州,到了瓜州要再换船才能到扬州……你们记住了吗?”青青瞪大眼睛看小草。小草一个劲儿直咽口水。当何世纬对她们疑问的看过去时,小草忍不住的开了口:

“大哥哥,我看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你能不能陪我们去扬州呢?到了扬州,找着我海爷爷,他也可以把钱还给你,这样好不好?”小草仰着小脸,一脸的恳求。

“不好,不好。”他有些急促的说:“我已经为你们耽误了太多时间了!这样吧,我送你们到静海,然后各走各的路!”

他们三个,在静海郊外分的手。虽然小草一直哀声说:

“大哥哥,你真的不跟咱们一起走吗?有你作伴儿,我们就不会害怕了!你真的真的不跟咱们一起走吗?”

“小草!”青青见何世纬一脸难色,出面阻止。“你不要为难别人了,你还有我呢,害怕什么?”“是啊!”何世纬这一路上,和青青拌嘴都拌成习惯了。“小草,你放心,你这个姐姐很厉害的,谁也不敢欺负她的!她一定能把你平安带到扬州,好了,再见!希望你顺顺利利找到你海爷爷!”“不管怎样,谢谢你!”青青深深看了世纬一眼,生怕自己表现得太软弱,她重重的摔摔头,拉着小草就往前走去。小草年纪尚小,完全不会隐藏自己的感情,她一步一回首,十分依恋的看世纬。就是这样依恋的眼光,使世纬走了一段之后,又心有不安的折回头来。这一折回头,才发现这两个小姑娘,简直是谁也保护不了谁。因为,青青和小草,才走了短短一段路,就被两个流氓给钉上了。那两个流氓从路边草丛里窜出来的时候,天气已经有些昏暗了。他们把路一拦,四只眼睛都邪里邪气的紧盯着青青,青青立刻知道,麻烦大了。

“你们要干什么?”她戒备的问:“我爹就在附近,你们可别惹我!”“好哇!”一个流氓大笑起来:“那你快请他出来,我好见见我的岳丈,给他请安!”说着,他就伸手去捏青青的下巴。

青青往后一退,另一个男子从后面一把握住了她的肩。

“哈哈!这么漂亮的姑娘,咱们村子里就从来没见过!我说今儿个有桃花运嘛,哈哈哈哈……”

“放开我姐姐,”小草开始大叫:“我大哥马上就要来了,我大哥又高又大,一拳就会把人揍扁的……他好厉害好厉害的……”“哇呀!”前面那个男子叫:“不得了,还有哥哥呢,快请你哥哥出来呀,让我一起请安……”

话还没说完,斜刺里,何世纬已急冲出来,一拳就挥向那个男子,嘴中大吼着:“你们就跟我请安吧!太可恶了……”

“大哥大哥!”小草大喜过望,跳着脚又叫又嚷:“你快揍他们!快揍他们……”这一下变生仓卒,两个流氓不禁一呆。但是,刹那间,他们就恢复了神志,顿时大怒起来。

“从那儿钻出来的冒牌货,敢破坏老子的好事!咱们摆平他!”接下来,是一场大战。可怜,何世纬长这么大,还从没有和人打架的经验,这回是首开纪录。这场架到底是怎么打的,他后来一点都弄不清楚,只知道打得毫无章法可言。而且,因为他实在不怎么厉害,接二连三挨了好几拳头,使青青和小草无法袖手旁观了。她们两个,也卷进了战场,势如拚命。一个死命的扯住流氓的头发,另一个则张开大嘴用咬的。这一番蛮打蛮干确实“惊天动地”,但是,何世纬却并没有占到任何优势。他只记得,最后,有一个流氓,抄起路边一根碗来粗的大木棍,一棍敲破了他的头,把他当场敲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他躺在一条小溪旁边,青青和小草一左一右,拿了沾水的毛巾,不住的帮他擦着伤口。旁边还围了好几个樵夫在观望。一看到他睁开了眼睛,青青立刻欢呼着说:“好了好了,你总算醒了,谢天谢地!”

“大哥,”小草激动得快流泪了。“你好伟大啊,你好勇敢啊!你一个人打他们两个……你救了咱们……可是你的头被打破了,怎么办?你疼吗?你很疼吗?”

“放心,”一个樵夫过来拍拍小草。“你大哥是皮肉伤,不会有事的。先去我家休息休息吧!”他注视着何世纬:“幸亏咱们从这儿经过,才把那两个坏东西赶走了。小兄弟,你们兄妹三个,是打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呀?”

“我们……”他想说明,他们非亲非故,也非兄妹,但是,他却说了:“我们从北京来,要到扬州去!”

“大哥……”小草兴奋得涨红了脸:“你跟我们一块儿去吗?”“是的!”他握着小草微颤的手,看着青青湿润的眼睛:“我和你们一块儿去!”
 楼主| 发表于 2009-7-3 19:38: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傅振廷是扬州傅家庄的主人。他今年五十五岁。在扬州,他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家财万贯。他除了有一栋极大的庄园以外,他还拥有丝厂、绣厂、茶园、和农地。一个像他这么成功的男人,应该在生命里是没有什么缺陷的。但是,傅振廷却是个非常不快乐的人。十年前,他的独生子元凯死了,从此,他就不知道生命里还有什么可以追求的东西。更糟糕的,是他那可怜的老妻静芝,在早也哭晚也哭的情况下,竟把眼睛也哭瞎了。静芝眼睛看不见了,脑筋也跟着迷糊起来,必须靠月娘一步一跟的扶持着。偌大的一个傅家庄,有家丁、有丫头、婢佣成群,但是,却没有笑声。傅家庄里有的,只有男主人的咆哮,和女主人的哀啼。这是一个充满了悔恨和痛楚的地方,一个永远笼罩在死亡阴影下的庄园。

这天,傅家庄却来了三个意外的访客。

这三个意外的访客,竟带来了一个傅振廷完完全全意外的结果。当世纬、青青、和小草站在傅家庄的大门前,看着那蜿蜒的围墙,和深不可测的庭院时,三个人都有些讶异。如果不是门上清清楚楚悬挂着一块大匾,上书“傅家庄”三个字,世纬一定不敢冒昧打门的。真没想到,小草有如此阔气的亲戚。经过了将近一个月的跋山涉水,三个人都风尘仆仆,世纬尤其显得狼狈,因为,他头上的伤口一直没有好好治疗,现在疼得厉害,而且,四肢无力,浑身发烫。

来应门的是傅家庄的老家人长贵。

“你们找谁呀?”他惊讶的问。

“请问,有一位李大海先生,是不是住在这儿?”世纬彬彬有礼的问。“李大海?”长贵这才明白过来。“李大海不在这儿了,走啦!”他说着就要关门。“喂喂,等一等!”世纬急忙用脚顶住门。“什么叫走了?他不是这傅家庄里的人吗?”

“傅家庄里的人?看你怎么说。他姓李,咱们老爷姓傅呢!都是给人当差的罢了!总之,他现在人不在了,走了……”

“怎么走了呢?”小草已急急的跨上前来。“我海爷爷告诉过我的,这里是他的家呀!他怎么会不要自己的家呢?”说着,这孩子就焦灼的大声呼叫起来:“海爷爷!海爷爷!你在哪儿呀?我是小草啊!我来找你了!海爷爷!海爷爷……”她忘形的就往花园里冲去。“呔!”长贵勃然变色。“跟你们说人不在了就是不在了,怎么往里面乱闯呢?”“小草!”世纬也急忙呼叫:“不要心急,让我们问清楚了再说!”“小草!小草!”青青追进了花园,拉住急奔的小草。

正在纠缠不清,月娘扶着静芝过来了,老太太眼睛虽然失明,耳朵却很灵敏。“什么事情吵吵嚷嚷的,月娘,你快去看!”

“长贵,什么事?别吓着太太!”月娘喊着。一眼见到世纬等三人,不禁一怔。傅家庄除了隔壁裴家的人常来走动以外,经年累月,都见不着生面孔的。

“对不起,我们是来寻亲的。”世纬上前一步,忙着对两个女士行礼。“这个女孩名字叫小草,是李大海的侄孙女。从北方一路跋涉到扬州来,为的是和亲人团聚,听说李大海已不在府上,不知道能不能告诉我们,他去了哪里?”

月娘还来不及回答,静芝已颤巍巍的走上前来,全神贯注的,非常紧张的倾听着,整个人都陷入某种莫名的兴奋里。

“是谁?是谁?”她喘着气问:“我听到一个年轻人在说话!是谁?是谁?”她摸索着伸出双手,想抓住那年轻人的声音。“天啊!”她喊着:“你在哪里?说话啊!让我再听清楚一点!说话啊……”“太太!太太!”月娘一把握住静芝捞着空气的双手。“是三个客人,不认识的,他们是来找大海的……”

“不要拦我!”静芝挣扎着喊:“说话啊!为什么不再说话了?求求你,说话啊……”她哀求的面向着世纬。

世纬实在是太震惊了。他瞪视着面前这瞎眼的老太太,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反应。小草也吓得缩到青青怀里去了。静芝一步步向世纬逼进,声音几乎是凄厉的:

“你说话啊,不要戏弄我这个瞎眼的老太婆啊!”

“好好,我说我说……”世纬被静芝的急切所震动了,匆促的开了口:“这位老太太,我想你一定弄错了我的声音……事实上,我只是一个陌生人……”

“陌生人?”静芝深深的抽了口气,整个人更加绷紧了。所有的思想意识,都被一份强烈的期盼和回忆所攫获了。“不!不!不!”她哀声狂叫,直冲上前,准确的一把捉住了世纬的手腕:“你怎么还说你是陌生人?你不是陌生人,你是我的儿子元凯啊!你回来了!谢谢天!你终于回来了!元凯呀!我等你等得好苦呀……”世纬太震惊了,被这等意外,弄得手足失措。他拚命想挣脱老太太的掌握,觉得自己的头更痛更晕了。

“老太太,你认错了人,我不是什么元凯,我姓何,名叫何世纬……我从北京来的……”

“太太!太太!”月娘扑过去,也紧张的去扳着静芝的手指,想把世纬从这份纠缠中给解救出来。“这不是少爷啊!你认错了,真的认错了!快放手呀……”

“我没有认错!”静芝落下泪来:“我自己的儿子,我怎么可能认错呢!元凯啊!我知道你恨我们,你不肯原谅我们,可是……你是我的儿子啊,你不能连娘都不认呀……”

“这位老太太,”青青再也忍不住,冲上前去帮月娘的忙。“你快放开世纬,他怎么会是你的儿子呢?他这还是第一次来扬州,第一次来傅家庄呢……”

“是呀是呀!”小草慌张的接口:“我们是来找我海爷爷的!”“你是谁?”静芝的脸转向了青青,厉声的问。

“我?”青青吓了好大一跳,结舌的说:“我是……我是……我是他妹妹!”“不!”静芝有力的说:“你是漱兰!”

天啊!这是怎样的误会,越来越缠夹不清了。月娘转头对长贵急急的说:“没办法了,你快去把老爷找来!”

“是!”长贵急忙忙转身而去。

这边,青青和静芝开始各说各的。

“我不是什么兰,我的名字叫青青……”

“你连名字也改了?好吧,青青绿绿都没有关系,我承认你了!你就是我的媳妇儿。行了吗?”

“不对不对,”青青更急了:“我不是你的媳妇儿……”

“住口!”静芝一声大吼,青青又吓了好大一跳。“走开走开!”她突然把世纬紧紧抱住,悲痛欲绝的喊着:“你们已经回来了,我也已经承认你是媳妇儿了,你就不要再跟我抢,跟我争吧!以前的事,都是振廷的错,怪不了我呀!元凯元凯,你不要不认我,你看看我的眼睛,难道它们还不能告诉你,我是多么思念着你的吗……”

“老太太……”世纬头昏脑胀,脸色发青。“拜托你,请你不要再摇我了,我实在弄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可是,我很不舒服,我已经天旋地转了……”

“是呀,婆婆,”小草着急的插了嘴:“大哥的头受了伤,还没好,请你不要摇他呀……”

“什么?受伤了?”静芝立刻恐慌起来:“什么地方受伤了?给娘摸一摸……月娘,月娘,快叫长贵去请大夫!快呀……”

正闹得不可开交,振廷匆匆忙忙的赶来了。

“静芝!不许胡闹!”他十分威严的一声大喝,把所有的人都镇住了。“你吃了药没有?怎么糊涂到这种地步?抱着别人成何体统?还不快放手?放手!”他大声命令着:“你听到了吗?放手!”静芝呆了两秒钟,面有惧色。她的身子缩了缩,似乎想松手。可是,才松开一点点,她又反手更紧更紧的抱住了世纬,回头对振廷悲切之极的、哀怨之极的说:

“十年前你已经拆散过我们母子一次了,这次,我说什么也不让你再拆散我们!你可以杀了我,但是不能逼我放掉元凯,我不放,不放!”“你疯得不可救药了!”振廷大跨步上来,不由分说的就去拉静芝的手。“你放手!快放手!”他又拉又扯。

“不放不放!”静芝牢牢抱住。

两人你来我往,把世纬弄得像拨浪鼓似的转个不停,一边站着的青青和小草,简直看得目瞪口呆。

世纬张着嘴,想说什么,想摆脱这两个老人的纠缠,但他什么也来不及说。本已头昏脑胀的他,此时再也支持不住,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耳中钟鼓齐鸣,人就昏厥了过去。
 楼主| 发表于 2009-7-3 19:39: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世纬病倒了。在记忆里,世纬从小到大,几乎是无灾无病长大的。这次离家出走,他想“体验人生”,可真是“体验”到了不少。第一次遇到从花轿上逃下来的姑娘,第一次和人打架,第一次到了江南,第一次被人误认成了儿子,还第一次病倒在一个陌生的家庭里。怪不得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原来,“行万里路”还可以有几万种希奇古怪的遭遇。

世纬一连几天,都病得昏昏沉沉。可是,他并没有完全人事不知。他躺进了一间古色古香的卧室,四壁挂满书画,靠窗一张大书桌,桌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他在瞎老太太左一句“元凯回来了!”右一句“还好,元凯的房间,我天天都收拾的!”这种念叨里,知道自己躺进了元凯的卧室。然后,自己的床边,就日日夜夜围满了人,一会儿是大夫来诊病,一会儿是丫环来送饭,一会儿是振廷来探视……至于那位瞎老太,几乎日日夜夜,守在床边,衣不解带。这还不说,由于看不见,又由于恐惧,她总是用手攥着世纬的衣袖,攥得那么紧,不肯稍稍松手。好几次,她被振廷下令拖走,她就一路哀嚎着哭出门去:“月娘!月娘!”她惨烈的喊着。“帮我求求老爷吧!他现在讨厌我,都不肯听我的!但是,他会听你的!月娘……只要让元凯留下来,我什么都可以不计较,我连女主人的位子,都可以让给你……”“太太啊!”这种凄厉的哭嚎一定换来月娘悲切的痛喊:“你要让我死无葬身之地吗?你是主人,我是奴才呀!月娘要有丝毫僭越之心,老天会罚我不得好死……”

“这说的是些什么话!”振廷恼怒的咆哮着。“你们嫌这个家里的悲剧还不够多吗?这样胡说八道,不知忌讳!来人呀!荷花、秋桂、银杏……你们给我把太太拉回房间去!月娘,你守着她,给她吃药……”“我不要吃药,不要吃药……”静芝哭喊着,被一路拖出门去。“我已经好了,元凯回来了,我就什么病都没有了!我没有疯,我现在脑筋清清楚楚……振廷,我给你跪下,给你跪下!求求你,让我们母子团聚吧……”

这样子的喧闹,每天总有两三回。世纬真不了解,自己怎么会卷入这个家庭的悲剧里?他真希望,自己快点好起来,可以脱离这个是非之地。这样,到了第四天,他的烧退了,人也清醒了。那天下午,一觉睡醒,触鼻而来的,是一股药香,还没睁开眼睛,就听到了小草的声音,在低低的说:

“好不容易,就剩咱们两个陪着大哥了。这几天,房间里都挤满了人……我以为,那个瞎婆娘就够吓人了,没想到,傅老爷那么凶,更加吓人儿!”

“嘘!”青青一边扇着药炉,一边轻声警告。“不要在背后批评人家,当心给人听见!我看老太太马上就会过来的,月娘根本看不住她……”“我们怎么办呢?青青?”小草可怜兮兮的问:“海爷爷又找不着,大哥又生病了……你说,海爷爷会不会去东山村找我呢?咱们要不要回东山村去呢……”

“不要!”青青着急的脱口而出。“小草,咱们都回不去了,你想,这一路,一会儿坐火车,一会儿乘船,一会儿搭黄鱼车,一会儿走路……山山水水经过了多少,大哥会看那张图,还走了这么久才到扬州……咱们两个,怎么找得着路回去?何况,我回去了准没命,我是怎样也不回去的,你呢……”

“我要跟你在一起!或者……”小草挺没把握的说:“海爷爷会回到傅家庄来……会不会?会不会?”

“我听月娘说,你海爷爷在傅家庄当管家,做了好几十年呢!他是和老爷吵架,才离开的!说不定气消了,他就回来了!我想,我们最好留在傅家庄等等看,就是不知道人家让不让咱们留……”“只要大哥肯留,咱们就留下了,是不是?……”

听到这儿,世纬听不下去了,睁开眼睛,他一骨碌坐起身子,接口说:“不行不行!我马上就要走……”

“大哥!”小草惊喜的喊着,扑了过来。“你醒了吗?你好了吗?头还疼吗?让我摸摸看还有没有烧……哇!烧退了地!青青!青青!”她喜悦的大喊:“大哥不发烧了!他醒了地!”

青青端着一碗药,笑吟吟的站到床前来。

“哇!”青青眉头一展,眼睛里闪烁着阳光。“套一句小草的话,你这一病,还病得挺吓人儿!来,快趁热,把这药喝了吧!”世纬凝视着青青,和她结伴同行了一个多月,两人一路抬杠抬到扬州。此时,看到她满脸绽放的光彩,不禁心中怦然一跳。如此青春,如此美丽,如此充满了朝气和热情的脸庞……真是,像前人的词句;“其奈风流端整外,还更有,动人心处!”想到这儿,世纬猛的一震,脸孔竟然发热了。

“是!”他正了正身子。“让我赶快吃药,等我身子一好,我就要走了!”他三口两口把药喝了。再抬起头,青青脸上的阳光已悄然隐去。她低头默默的收拾药碗药罐,一语不发。小草已急急忙忙去拉世纬的衣袖,解释的说:

“大哥,你已经被瞎婆婆当成儿子了!月娘说,如果你肯留下来,安慰安慰瞎婆婆,说不定她就会明白过来。我和青青,想留在这儿等海爷爷,所以,大哥,你可不可以陪咱们……”“不行不行!”他急躁的说:“这个是非之地,我一分钟都待不了……”他伸手去怀里掏,掏了一个空。

“你在找什么?”青青板着脸问。

“我的钱袋呢?”“我帮你收着呢,”青青走到书桌前面,打开抽屉,拿出钱袋往他身上一摔:“没有人会拿你的钱的!”

“不是这样的!”世纬解释着:“我把钱留一半给你们,我带一半走……”“你预备用钱打发了我们,就这样掉头走了是不是?”青青眼圈儿胀红了。“好不容易侍候到你烧退了,伤好了,你就准备不管我们了,是不是?”

世纬怔着,还没说话,小草已慌慌张张的接了口:

“好嘛,好嘛,你们不要吵架了嘛!大哥,要走大家就一起走嘛,我不等海爷爷了,咱们三个一块儿走!”

“不不不!”世纬急促的说:“我已经把你们送到扬州了,仁至义尽。现在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怎么能带了你们两个,一路去广州呢?你们留下来,我走!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不要嘛,不要嘛!”小草着急的把世纬一抱,泪珠就扑簌簌滚落。“什么不散的筵席?那儿有筵席?我们不散就是不散!你要走,一定要带我们一起走……”

“谁要走?”门外传来静芝尖锐而颤栗的声音,全体人都吓了一大跳。世纬的心猛然一凉。惨了!这位瞎老太太又来了!他看过去,静芝颤巍巍的冲进房来,后面紧跟着月娘和振廷。“元凯!你说你要走,是吗?为什么?为什么啊?”她尖声呼号:“难道你专程回来一趟是为的要惩罚我吗?因为我当年没有为你力争到底,所以你要这样子叫我心碎,叫我痛不欲生,是不是?”她攥住了世纬的手,紧紧的握着。“不不!我这次再也不会让你走,我宁愿死也不会让你走……”

“这位少爷!”月娘扑过来,哀求的看着世纬:“你发发善心,救救我们家太太吧!请你暂时不要提走字,能住多久,就住多久……能安慰她一天,就安慰她一天吧……我求求你,求求你……”“反了!反了!”振廷大踏步冲上前来,奋力想拉开静芝和世纬。“月娘,你怎么也跟着太太一起发疯?你睁大眼睛看看,这个人不是元凯……”

“他是的!他是的!”静芝一叠连声喊,泪流满面。“振廷,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残忍?难道你内心深处,对以前种种,没有一点点后悔吗?难道元凯不是你心头最大的悲痛吗?难道当年断绝父子之情,就把你身上所有的感情都断光了吗?你不曾像我一样,瞎了双眼,你看得清清楚楚,怎么还瞪着眼睛说瞎话!狠心不认自己的骨肉?你难道不明白,元凯这番归来,是老天给我们再一次机会……一次赎罪的机会,一次重新活过的机会啊……”这一篇话,说得声嘶力竭,说得满屋子的人都傻了。说得世纬满心震动,满怀恻然。说得振廷一脸的惨白,满眼的伤痛。说得月娘泪落如雨。

“扑通”一声,月娘对振廷直挺挺的跪下了。

“老爷,你可怜可怜太太吧!这么多年来,多少风风雨雨,我跟着你们一起走过,眼看着太太一步一步到今天的田地,她再也承受不起失望了!老爷!你总有一点恻隐之心吧!”

振廷注视着月娘,顿时心都碎了。这是怎样一个家?怎样又瞎又病的妻子?怎样天人永隔的儿子?怎样百般委屈的月娘啊!他掉头去看看世纬,这年轻人身材挺拔,眉目俊秀,举手投足之间,确实和当年的元凯有许多神似之处。元凯,他心中猛的一抽,说不出来有多痛,简直是痛入骨髓,痛彻心肺呀!“听我说,”他面对世纬,声音沙哑。“今天弄到这个局面,我真是无可奈何。我看你气宇不凡,知书达礼,猜想你也是个性情中人。我……”他深抽了一口气:“诚心诚意留你住下来!如果你肯住下来,我甚至可以……可以派人去找李大海!让小草可以早日和她的海爷爷团聚!这样,你也不至于觉得留下来没道理,怎样?”“哇!大哥大哥!”小草脱口欢呼出声。“老爷要派人去帮我找海爷爷地!”她冲过去,学着月娘对振廷一跪,没头没脑的磕起头来:“谢谢老爷!谢谢老爷!”

“元凯啊!”静芝又哭又笑的去摇着世纬,兴奋得满脸发亮。“你爹留你了!你知道你爹的,他就是这样的臭脾气……留都留了,还要说一大堆莫名其妙的道理……但是,他留你了!他说出口了,他终于说出口了!你知道这对他是多困难的事……那么,你,你,你也不走了,对不对?对不对?”她仰着脸,全心的期盼的面向着世纬,那已失明的双目盛满了泪,泪光闪烁。世纬觉得整个心脏都为她抽搐起来。

“是的!我不走了!”他轻声说。环视一屋子沉痛而带泪的面孔,他深抽了口气,抬高了声音。“嗨!既然不走了,我可不可以吃点东西呢?我饿了!”

“桂圆小米粥!”静芝跳起身子来喊:“鸡片干丝汤!还有枣泥杏仁酥……都是你最爱吃的,我全准备着!月娘!快去厨房拿,别忘了!还有那袋新鲜核桃!”

就是这样,世纬,青青和小草就在傅家庄暂时住下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7-3 19:39: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一星期后,世纬的健康就完全恢复了。

走出元凯那间卧室,他有好几天,都沉迷在傅家庄那典雅的庭园里,初次领略了江南园林的迷人之处。看到他们把形形色色的太湖名,堆砌成春夏秋冬的景致,使他叹为观止。小楼水榭,曲院回廊,都别有幽趣。和北方比起来,是截然不同的。北京的建筑受故宫影响,比较富丽堂皇。南方的庭园,却秀气多了。一条小径,两枝修竹,几叶芭蕉,十分的诗意。世纬尤其爱上了吟风阁朝东的一面墙,那墙上蔓生着常春藤,爬满了整片墙壁,枝枝叶叶,重重叠叠的下垂着。每当风一吹过,每灯叶子都随风飘动,起伏有致,像一大片绿色的波浪。在这片绿色波浪中,却嵌着三扇小红窗,窗棂雕着梅兰竹菊的图案,真是可爱极了。世纬实在想不透,在这么美丽的庭园里,怎么没有酝酿出如诗如梦的故事,反而演出父子反目,生离死别的悲剧?

关于元凯的故事,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月娘断断续续的说给世纬他们三个听了。原来,元凯在十多年前,爱上了家里的丫头漱兰。这本是大家庭中很普通的事,如果元凯肯将漱兰收来做小,大概也不至于引起大祸。但是,元凯念了很多书,又深受梁启超“一夫一妻”制的影响,坚持要娶漱兰为妻子。此事使振廷勃然大怒,说什么也不允许,想尽办法拆散两人。据说,当时使用的手段非常激烈。元凯见无法和振廷沟通,竟带着漱兰私奔了。私奔还没关系,他们两个,居然跪到上海的一家教堂里,在神父的福证下,行了西式的婚礼。完婚之后,再把漱兰带回家来。振廷这一怒实在是非同小可,他把元凯和漱兰,一齐赶出了家门,当时就措辞强烈,恩断义绝。振廷说过:“你可以死在外面,就是不许再回来!我傅振廷可以绝子绝孙,就是不能承认一个像你这样不孝不义的儿子,从今以后,我没有儿子!你也不姓傅!”

元凯就在那吟风阁外的广场中,跪地向静芝磕头告别的。

“娘!从今以后,孩儿跟您就是形同陌路的陌生人了!原谅孩儿不孝!孩儿叩别娘!”

那天的静芝,呼天抢地,哭得日月无光,却无法阻止元凯的离去。这句话,竟成为元凯对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因为,一年以后,漱兰把元凯的灵柩送回来了。

“灵柩?”世纬震动的看着月娘。“他怎么会死呢?他真的死了?”“真的死了!”月娘面色凄然,眼中凝聚着泪。“死的时候,才只有二十三岁。灵柩送来那天,你们信吗?竟是老爷四十五岁的寿诞。在宾客盈门中,漱兰一身缟素,伏地不起,灵柩砰然落地,满座宾客,人人变色。可怜的老爷和太太,这种打击,怎么是一般人所能承受?老爷不相信那里面躺着的是少爷,下令开棺,棺盖一打开,少爷赫然躺在里面……太太,太太就昏死过去。从此以后,太太不许人说元凯死了,她拒绝这个事实,早也哭,晚也哭,眼睛哭瞎了,神志也迷糊了!她宁愿相信元凯活在外面,不愿相信他被送回来了!”月娘看着世纬。“这就是为什么你说了句你是陌生人,太太就更加认定你是元凯的原因,这‘陌生人’三个字,对太太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太深了!”

原来如此!世纬吸了口气。

“可是,那元凯正当年轻力壮,怎么会突然死掉呢?”他问。“他是病死的,详细情形,我们都弄不清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和漱兰,穷途潦倒,贫病交迫。这也是太太无法原谅老爷的地方,元凯走的时候,两袖清风,什么都没有带。他是这种家庭里养大的孩子,平时都是丫头佣人伺候着的,他几时受过生活上的苦!”“漱兰呢?”青青追着问:“她去了什么地方?她现在在哪里?”月娘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走了!”半晌以后,她才沉思的说:“傅家的女人都很惨。漱兰把灵柩送来那天,大概已经不想活了。她那副样子,分明三魂六魄,都已跟着元凯去了。偏偏老爷在悲愤得快发疯的情况下,对漱兰痛骂不停。漱兰听着听着,就一头对棺木撞了去,差点就撞死了!你们不知道,那个场面有多么惨!幸好漱兰的娘朱嫂陪了她来的,朱嫂哭着,抱着,求着,拖着……把漱兰带走了!”她顿了顿,眼神深幽。“从此,我们谁也没见过漱兰。十年了!漱兰是生是死,我们都不知道了!”

故事说完了。一时之间,世纬、青青、月娘、小草四人都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说话。窗外,暮色正缓缓的罩下来,黄昏的余晖,把一树的阴影,投射在雕花的地砖上,有一种凄凉而神秘的美。世纬看着月娘,直觉的感到,她对于这个故事,多少还有些保留。“你呢?”他忍不住问。“我听你谈吐不俗,不像个伺候人的人,你在傅家是……”“我吗?”月娘脸色一暗,微微的怔了怔。“我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她叹了口气。“我也是好家庭的女儿,和傅家沾了一点亲,只是我家早就败落了,我爹把我许配给了一个比我小八岁的丈夫。我们家乡常常把女儿嫁给小丈夫,说不好听,就是卖过去了。我十六岁嫁过去,丈夫才八岁,挨了四年,丈夫才十二岁,居然出天花就死了!夫家说我不祥,克死了丈夫,赶我回娘家,我爹那时已去世了,娘家没人肯收留我,我举目无亲,就投到傅家来,太太收留了我……待我挺好挺好的,我也就死心塌地的伺候着太太。我来傅家,已经十二年了呢!傅家所有的事,我都一件一件看着它发生的。说起来,太太对我有恩,所以,有时候……她就是对我发发脾气……我也就忍了!”短短的几句话,道尽了一个女人的沧桑。世纬对月娘,不禁油然起敬。从月娘身上,就联想到青青,从大红花轿上逃走的青青。中国的女性,如果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将永远在悲剧中轮回。青青的逃婚,实在是勇敢极了,正确极了。想到这儿,他就对青青看去,青青仍然沉溺在月娘所述说的故事里,满脸戚然,满眼哀切。

“世纬!”她忽然就回头对世纬正色说:“你不可以再那么绝情了!老太太叫你几声儿子,你又不会少一块肉,有人把你当儿子一样疼着,有什么不好?以后,你再也不要动不动就说要走,来威胁人家!”

“是啊!”小草接口说:“婆婆好可怜啊!大哥,你一定一定要对婆婆好一点!”世纬真有些啼笑皆非。瞎婆婆的故事确实可怜,但是,自己这个假儿子,骗得了一时,骗得了一世吗?走,是迟早的事,等到必须要走的时候,会不会再一次撕裂了老太太的心?到那时,今日的“不忍”,可能会变成那时的“残忍”,然后,又会演变成什么局面呢?这样一想,他的头就又痛了。

“不管怎样,谢谢你们兄妹!”月娘似乎读出了他的思想。“你们肯留下来,真是傅家的幸运!我们过一天是一天,希望没多久,太太就能明白过来!好了,不能再谈了,我去厨房看看,太太今天给你炖了莲子银耳汤,是你以前最爱吃的……不不,”她改了口:“是元凯少爷以前最爱吃的!希望你吃的时候,有那么一点儿表示,她会很高兴很高兴的……”

月娘走了。世纬用手揉了揉额角;看着青青。

“兄妹啊?”他说:“你到底对傅家怎么说的?”

“说你是我哥哥啊!”青青瞪着他。“不然怎么说呢?总不能说我从花轿上跳下来,跟你这样奇奇怪怪来扬州!别人会怎么想我呢?”“那……”他的头更痛了。“小草跟我们又是什么关系呢?你赶快说说清楚,免得我穿帮!”“我说……小草是咱们家的邻居,尽受表婶儿虐待,所以咱们兄妹就……”“见义勇为,把她护送到扬州!”他接口:“是吧?你编故事还编得挺好的呢!”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满,青青顿时脸色一沉。眉毛挑得高高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她立刻就剑拔弩张。她挺直背脊,颇受伤害的冲口而出:“怎么了?我说你是我哥哥,难道侮辱了你不成?上次要拿钱打发我们,我还没跟你算帐呢!我知道了,你打心眼里看不起我和小草,我们没念过书,大字不识,连根扁担倒下来我们也不晓得那是个‘一’字,更别说要我们像你一样满嘴掉文儿,动不动就四个字四个字打嘴里成串的溜出来……你看不起我们,你尽管去告诉傅家老爷太太,说咱们两个是你路上捡来的……”“喂喂!你有完没完?”他忍无可忍的喊:“我说了看不起你们吗?我什么都没说,你就大发脾气,讲了这么一大堆,你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什么罪不罪的?”青青更气。“听也听不懂,你就直接告诉我们,我是大麻烦,小草是小麻烦,婆婆是老麻烦……你恨不得把我们统统摆脱了,不就结了?”

世纬怔了怔,声音大了起来:

“你这句话倒说对了!自从遇到你们以后,我就一路倒不完的楣!先是莫名其妙的跟着你们乱逃,然后天气也变了,荷包也瘦了,头也打破了,又伤又病的把你们送来,却被瞎婆婆抓了当儿子,弄得我困在这里走不了,你们的确是一对大、小麻烦!我实在弄不懂我怎么会招惹了你们?”

世纬发泄完了,居然听不到青青反驳的声浪,再一抬头,发现青青眼圈红红的看着小草,小草则抽抽嗒嗒的哭起来了,眼泪水滴滴答答的直往下掉。

“喂喂,”他心慌意乱了。“怎么回事?咱们一路拌嘴已经拌成习惯了,吵吵架没关系的,你们可别哭啊!”

“我哭,我就是要哭!”小草吸吸鼻子,哽咽的说,“我叫你大哥,把你看得比亲哥哥还要亲,舍不得跟你分开……原来你这么讨厌我们……骂我们骂得好大声,比傅老爷还要吓人儿……”“我那有?我那有?”他急急的问。“我那有好大声?”

“你有!你就是有!”青青接口,眼泪也往下掉。她对小草张开了手臂,哀声的喊:“小草!别哭,你还有我呢!我是怎样也不会离开你的!”小草“呜”的一声,就哭着投入了青青的怀抱。一对“大小麻烦”紧拥在一起,泪珠儿纷纷乱乱的跌落于地。世纬看到自己造成这么大的“悲剧”,简直是手足失措,不知怎么办才好。“喂喂,我投降,我投降!”他举起双手喊:“我错了!好不好?我道歉,好不好?”他伸手去拉小草。“我真的没有看不起你们的意思,我疼你们都来不及了!我说话大声一点,是因为现在这个状况很复杂,我有点头痛罢了……喂喂,你们不要哭了,我跟你们说,以后,咱们三个,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好不好?”他顿了顿,见两个女孩儿,依然哭不停,心里更慌了,脱口大声说:“你们不要再伤心了,从今以后,你们两个就是我的责任,我一肩扛到底了!”

听他说得语气铿锵,两个女孩子终于有了反应,停止哭泣,抬眼看着他。他对两人重重的点了点头,满脸的“坚定”。小草一个感动,回身就把他的腿紧紧抱住,由衷的、热烈的喊:“大哥!”她立即破涕为笑了。“你真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儿!”世纬被她恭维得有点飘飘然,发现自己的一句话,就能化悲剧为喜剧,不禁对自己的“力量”,也在惊愕中有些佩服起来。他转眼看青青,青青斜睨了他一眼,掉头去看窗子。眼泪不曾干,唇边已有笑意。

唉!世纬心里叹了口气。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但,眼前这个“女子”与“小人”,却更有动人心处!
 楼主| 发表于 2009-7-3 19:40: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这天,长贵匆匆忙忙来找世纬、青青和小草。

“老爷要你们三位,上大厅见客!”

“见客?”世纬怔了怔:“是什么样的客人?”

“是老爷的好朋友裴老爷,他们一家子人全来了,听说了你们三位的事儿,想见见你们!”

于是,世纬、青青、小草三个人,就急忙整整衣裳,出了房门。傅家庄院落很多,三人去大厅,穿越了两层院子,刚走到前院的一棵玉兰树下,只听到那棵大树上,树叶一阵父父,似乎有人在树上窃窃私语。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在说:“来了!来了!”一个孩子的声音在接口,“那儿?那儿?”年轻人一阵惊呼:“别推我呀!别推呀……”

树下的三人,觉得太奇怪了,都抬起头往树上看去。

树上,却忽然掉下两个人来。

“砰”“砰”两声,一个十岁大左右的男孩子,先落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哎哟哎哟的叫不停。另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也跟着摔落,跌在男孩子的身边。

世纬、青青和小草实在太惊讶了。三人都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的看着地上的少年和孩子。此时,年轻人已一跃而起,冲着三个人咧齿一笑。世纬这才发现,这年轻人剑眉朗目,英姿焕发。“你们怎么会摔下来啊?”世纬奇怪的问:“摔着没有?”

“没事!没事!”年轻人窘迫的笑了。话还没说完,那孩子已经爬起身,对年轻人掀眉瞪眼,又挥拳头:

“都是你!原先说好是跳下来,不是跌下来的!好疼啊……”“请问你们是什么人啊?”世纬问。

“哦!”年轻人笑着说:“我是裴绍谦,这是我弟弟裴绍文!”

“姓裴?那么裴老爷是……”

“我爹!”年轻人笑得爽朗。

“原来是裴家的两位公子!”世纬恍然的说。

“你们不是在大厅上吗?怎么到树上去了?”青青好奇的问。“哦,是这样的!”绍谦傻呵呵的用手抓抓头。“在家里听说了你们三人的故事,我们已经好奇得不得了,所以,我们两个忍不住溜到花园里来,爬到树上……爬到树上……”他笑着尴尬的摸摸鼻子。“我们不是要跌下来的!”绍文忍不住接了口,他是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子。一面揉着跌痛的屁股,一面抬头直瞪着绍谦:“不是说好要一个鹞子翻身,再一个鲤鱼打挺,稳当当的飘落下来,露一手咱们的武功吗?怎么这样子跌下来了?”

“你还说呢!还说呢!”绍谦戳了绍文的脑袋一下,微微涨红了脸。“就是你害我,紧要关头,又挤又推的,害我设计了半天的鹞子翻身,鲤鱼打挺,变成了‘兄弟出丑’,真是气死我了!”这样一说,青青用手掩着口,忍俊不禁。小草也紧抿着嘴唇,拚命忍住笑。绍谦见青青和小草这等模样,窘迫之余,忽然就从身子后面把绍文给揪了出来,推向小草。

“怎么了?怎么了?在家里听说小草是个小美人,你不是直嚷嚷着要来看小草吗?这不给你看了?还躲什么躲?像个大姑娘似的……”绍文差点撞到小草身上去,顿时间,闹了个面红耳赤。回头对着绍谦就摩拳擦掌:“我没嚷嚷,我才没有!嚷嚷的是你!你听说青青是个大美人,你就急着要来看青青……”

“嘿嘿嘿!”绍谦急喊:“你这个小家伙,完全不顾兄弟义气,成心要让别人看咱们的笑话是不是?”

“这有什么关系!”绍文大剌剌的卷了卷袖子。“反正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嘛!”“你说什么?说什么?”绍谦对绍文掀眉瞪眼的。“自己不懂的话别乱说!掉什么文儿!”

“我懂!”绍文瞪了回去。“你自己教给我的!就是说英雄碰到了漂亮的女孩儿,那么英雄不怎么英雄了也没多大关系!”绍文这样一说,青青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青青一笑,小草也笑了。小草笑了,世纬也笑了。绍谦和绍文,看到他们三个都笑了,也就大笑起来。一时之间,五个人嘻嘻哈哈,好不热闹。这傅家庄里,多少多少年来,都没有这样洋溢着笑声,直把闻声赶来的振廷,看得当场傻住了。

然后,在大厅中,世纬等三人拜见了裴老爷子,和他的两位夫人。这裴老爷和两个儿子一样,没大没小,没正没经的,指着自己的两个太太,对三人介绍说:

“这是大老婆裴大婶儿,这是小老婆裴小婶儿!”

“大婶儿是我娘!”绍谦急忙补充。

“小婶儿是我妈!”绍文应声而出。

大婶儿、小婶儿都板住了脸,全屋子的人都忍俊不禁。

这就是世纬、青青、小草认识绍谦兄弟的经过。

认识了绍谦兄弟,这才认识了扬州。

接下来好多日子,绍谦兄弟带着世纬等三人,游遍了扬州。“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山尽,惟见长江天际流。”这是李白的诗。“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是杜牧的诗。“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这又是杜牧的诗。世纬记不得前人的诗句里,有多少诗句与扬州有关,但他终于走进了李白和杜牧的诗句里。一时之间,瘦西湖、小金山、二十四桥、大明寺、平山堂、御码头……都有他们五个人的游踪。大家又笑又闹,又游山玩水,实在是快乐极了。世纬几乎忘了他的广州,也忘了他的北京,简直有点儿乐不思蜀。生命中从没有这么美丽的一段时光。在傅家庄被当成宝贝,老太太对自己是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下人们是必恭必敬,言听计从。走出傅家庄,有绍谦、青青等人作伴,还有……还有那么古典,那么诗意的扬州!可是,在这种诗意中,也有许多事困扰着世纬。第一件当然是老太太的纠缠不清,第二件就是绍谦和青青。

绍谦对青青,即使不是“一见钟情”,好像也差不了多少。他憨厚、热情、坦白、率直。完全不去掩饰自己对青青的感情,非但不掩饰,他还展开了热烈的追求。青青在“乍惊乍喜”之间,对绍谦是“半推半就”。显然,她几乎是在“享受”着这份感情。女人实在是虚荣的动物!世纬不知道为什么,对青青的态度就有那么一些不满。可是,倒回头来想,绍谦的家世地位,配青青是绰绰有余,如果绍谦真喜欢青青,他们两个能有个结果,自己不是也放下心里的一块石头吗?将来,总有一天,他是要走的,总不能真带着青青和小草,浪迹天涯吧?世纬在两年前,已由家中做主订了亲。两年来,父母千方百计要他完婚,他千方百计逃避,不肯结婚。对方是书香世家,和何家“门当户对”。他除了知道那女孩子名叫“华又琳”以外,什么都不知道,也从没见过华家的姑娘。他的离家出走,在一大堆的“抗拒”之外,也包括“抗拒”这种父母之命的婚姻。可是,抗拒那份婚姻是一回事,容许自己风流放纵又是另一回事。他和青青,萍水相逢,结伴而行,就这么简单,绝不牵涉儿女私情,否则,岂不是乘人之危?有失君子风度。因此,世纬对青青,自认胸怀坦荡,没有丝毫杂念。既无“杂念”,就对绍谦和青青那种“东边太阳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的游戏,冷眼旁观起来。

这个裴绍谦,真是鲜得很!

有一天,绍谦和绍文一起来到傅家庄。绍谦躲在假山后面,推派绍文去见青青。事先,大约兄弟两个已经说好了,万一绍文应付不过来,就回头听绍谦的指示行事。于是,绍文捧着一个盆景,跑到青青窗子外面,敲窗子。

“青青!我哥有东西送给你!”

青青打开窗子,只见绍文捧着盆景往窗台上一放。花盆倒很漂亮,白瓷上描着彩绘的花朵。但是,盆子里,却种着一棵毫不起眼的树苗儿。“这是什么?”青青困惑的问。

“是茶树的树苗儿!”绍文兴冲冲的说,回头看了绍谦一眼,绍谦悄悄提了句辞,绍文就转回头来,笑嘻嘻的说:“我哥哥说,我爹有座茶园,看过去绿油油的一大片,就像青青的名字,所以送你一棵茶树苗儿!”

“它将来会开花吗?”小草在旁边问。

“它不开花儿,尽长叶子,将来你们把叶子摘下来,就可以泡茶喝了。”青青看着那棵茶树苗,却有些不大高兴。

“我说你哥哥,真是个怪人!要送就送盆花嘛,送我一棵树苗儿!还把我比作茶树,我长得像茶树吗?”

青青这样一说,绍文傻了眼,急忙去看绍谦。绍谦心中,早已大呼不妙,这下子马屁拍在马腿上,不知怎么收拾!绍文倒退着步子,退到假山石前,靠近了绍谦藏身之处,回头小小声说:“哥,怎么说?我要怎么说?”

绍谦慌忙悄悄提辞:“告诉她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

绍文回过头来,又冲着青青傻笑,大声说: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

绍谦又说:“花儿俗气得很,不管送什么花,跟你一比,都为之逊色了!”绍文依样画葫芦,大声复诵:

“花儿俗气得很,不管送什么花,跟你一比呀,全部都……全部都……都那个……都那个……”他歪着脖子,希望绍谦赶快提辞,那什么“逊色”对他来说,实在太难了。他这等怪模怪样,使青青大为奇怪,伸头到窗外来张望。小草已忍不住,睁大眼睛问:“绍文,你的脖子怎么啦?”

绍谦一急,抬头一看,看到绍文歪着个脖子,样子不自然已到极点。他不假思索,就急急的说:

“哎哎,脖子歪了!脖子歪了!快站好!快站好!”

绍文以为是提辞,赶快大声说:

“哦!脖子歪了!全部都脖子歪了!”

绍谦从假山后面,一下子就窜了出来,伸手揪住绍文的耳朵,往后拚命拉扯,嘴里骂着说:

“我宰了你这个歪脖子,你简直气死我了!”

这一下,青青大笑了出来,笑得东倒西歪,眼泪都滚出来了。绍谦看到青青如此开心,倒也事出意外,就也跟着傻呵呵的笑起来。绍文和小草,见他们两个笑得这样开心,当然也跟着笑了。世纬远远走来,看到这样一幅“欢乐图”,不知怎的,竟有被“排除在外”的失落感。

过了几天,大家到裴家去玩。

裴家有一片荷花池。那已经是初夏时节,江南的荷花开得特别早。满湖荷花,有红有白,映着重重叠叠的绿叶,真是好看极了。世纬忍不住,就发起议论来了:

“这个荷花很奇怪,你单单看那么一朵,觉得它粗枝大叶,并不怎么美,可是集合成一大片的时候,不但美,甚至是很壮观的。所以说上天造物实在满有意思,该一枝独秀的便希奇难求,该集数量之美的便会大量繁衍!”

“哇!”绍谦十分佩服的看着世纬:“有学问的人就是不一样,赏个花嘛,不单用眼睛看,还用脑筋看!”

“你别羡慕他,”青青对绍谦笑了笑。“他那样活着累得很,赏个花还要讲大道理!”这青青是怎么回事?对绍谦倒是挺温柔的,碰到自己就尽抬杠!世纬皱皱眉,很无辜的说:

“我也没有讲大道理呀,只是随口说两句而已!”

“怎么说要一大片才好看?”青青问,伸长脖子望着湖心。“你瞧,那朵半红半白的不是挺美吗?”

“哪一朵?哪一朵?”绍谦急忙也伸着头看。

“就是湖中心那一朵呀!”青青指着。

“你是说花瓣尖是白的,花瓣梗是红的那一朵?”“是啊!”青青顺口说:“能供在花瓶里就好了!”

“没问题!”绍谦说着,就一脚跨进湖里去。

“喂喂!”青青大惊失色的说:“你要做什么?”

“摘花呀!”绍谦笑嘻嘻的说着,一面哗啦啦盘水而去。绍文和小草在岸上看得目瞪口呆。绍文直着脖子,大声嚷嚷:

“你小心一点,说不定水里有蛇!”

“胡说八道!”绍谦才笑着说了句,身子突然一斜,就扑通摔入水中。青青急得绕着湖跑,喊着说:

“你疯了!快回来呀!我只是随口说说,没有要你去摘呀!”

“绍谦!”世纬也跟着喊:“你会不会游泳呀?”

绍谦已经爬起来了。他穿了一身月牙白的衣服,白褂子和白裤子,这时候已经全是污泥。他脸上也沾了污泥,手上也是,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他却依旧笑嘻嘻的说:

“没事儿!你们别紧张,水不深,只是有很多烂泥巴,不好走而已。瞧!我这不是到了吗?”他回头看青青,指着荷花问:“是这朵没错吧?”“是!是!是!”青青拚命点头。

绍谦拔了荷花,又盘着一池污泥,举步维艰的往岸上走。由于泥浆太多,走得十分辛苦。好不容易爬上了岸,岸上四个人都睁大眼睛看着他,因为他已经成了一个道地的泥巴人。举着荷花,他送到青青面前去。

“上次送你一棵茶树苗,真有够笨!现在,就算扯平了。怎么样?”青青接过花,真是感动极了。她看着绍谦,满眼的温柔,低低的说:“其实,那棵茶树苗,我也很喜欢的!这朵荷花,当然更好啦!只是,你现在这一身泥,怎么办?”

绍谦低头打量自己,哈哈大笑了起来。

“哈!这会儿把我放进灶里去,用炭火慢慢煨烤,就成了一道名菜,叫花鸡!”小草和绍文,拍着手哈哈大笑起来。绕着绍谦又跳又跑。指着他喊:“叫花鸡!叫花鸡!叫花鸡!”

于是,青青和世纬,也跟着笑了。绍谦自己,更是嘻嘻哈哈的笑个不停。世纬笑了一会儿,看他和青青,这样融融洽洽的打成一片,两个小儿女,也都不分彼此,其乐无比。心里,不知怎的,又有种难以描述的“失落感”。

再过了几天,绍谦就煞有其事的,约了世纬,两个人到瘦西湖边去喝茶。茶还没喝两三口,绍谦就站起来,对世纬一揖到地说:“我有事情要求你!”“求我?”他怔着。“是啊!”绍谦用手抓了抓后脑勺。“就是青青的事嘛!人家说长兄如父……所以我特地来问你,不知道青青在家乡,有没有订过亲?”“哦!”他愣愣的说:“没……没有。”

“好极了!”绍谦一击掌,笑逐颜开。“我也还没订亲呢!我爹一直要给我讨媳妇,我就是不肯!哈!幸亏不肯!才有今天的机会……”“哦?”他瞪着绍谦。“怎么,”绍谦见他表情古怪,不由得收住了笑,紧张兮兮的问:“你反对吗?”“反对?”世纬又怔了怔。“我有什么权利反对?”

“那么,你是赞成喽?”绍谦大喜的问。

世纬沉吟不语,从上到下的看绍谦,见绍谦一表人才,和青青倒是郎才女貌。真能撮合他们两个,不也是一件人间佳话吗?想着想着,他就点了点头,喃喃的说:

“就这么决定了!就应该这样办!”

绍谦狂喜的跳起来,对世纬鞠躬如也。

“谢谢大哥!谢谢大哥!我……我……我马上叫我爹去提亲!”“提亲?”世纬吓了一大跳。“那有这么快,你给我坐下来,别这么毛毛躁躁的!”“你不是说决定了吗?”绍谦一脸怔仲的问:“这意思不是说,你决定把妹妹嫁给我吗?”

世纬又好气又好笑,那种“失落”的感觉更强烈了。但是,这桩姻缘,真的不错呀!他瞪着绍谦,叹口气说:

“我这个哥哥,对青青到底有多少影响力,我自己都没有把握!你不常常看到她对我红眉毛绿眼睛的时候!说真的,青青是个非常独立自主的女孩子,她有权选择自己的幸福,我既无法勉强她,也没有权利代她做主!我说的决定,是决定从旁协助你,至于能不能成功,还要靠你自己的努力!”

绍谦恍然大悟的点着头。想了想,又跳起来,仍是非常高兴的对世纬鞠了一大躬。

“那还是要谢谢大哥!以后全仰仗你,帮我在青青面前多多美言几句,你是她敬爱的大哥,你帮我说一句,胜过我说一万句!有了你的承诺,我现在等于吃了一颗定心丸!谢谢你,真心真意的谢谢你!”

世纬看着那满脸兴奋的绍谦。忽然,就对他的兴奋和喜悦嫉妒起来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7-3 19:41: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海爷爷一直没有消息。

小草很着急,虽然说,在傅家庄的日子挺舒服的,不愁吃不愁穿,还有人作伴儿。但她心里,实在思念着她的海爷爷。她和青青现在住的房间,就是海爷爷以前住的,她除了自己的小荷包以外,有更多的东西可以摸索。海爷爷看过的书,海爷爷用过的笔,海爷爷睡过的床,海爷爷点过的灯……但是,海爷爷,你现在在那里呢?

这天,她穿过花园,要去世纬房间,才走到房门口,就听到月娘、青青,和世纬正在谈着海爷爷。她知道偷听是不对的,但她身不由主,就站住了。

“这李大海,在傅家庄做了几十年,怎么会说离开就离开呢?”世纬问。“我听长贵和阿坤的语气,对李大海都略有微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瞒你们说,”月娘叹了口气。“这李大海,走得不太光彩!他是被咱们老爷……给赶出去的!”

小草大惊。“赶出去?”青青也大惊。“不是说吵架吗?怎么是赶出去呢?为什么呢?”“他……”月娘有点儿碍口。“他盗用公款!”

“什么?”世纬急急追问。“有没有弄错?”

“不可能弄错的!”月娘说:“说起来也真伤老爷的心,几十年来,老爷是全心全意信任着海叔的,公帐私帐都交由他管,不想他竟会暗地做手脚,偷了好大数目的钱呢!老爷生气倒不止为钱,而是海叔太教他失望了!所以,老爷虽然答应你们说,去找寻海叔,只怕此事,也只是说说而已了……”小草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她一下子就冲进门去,涨红了脸,激动的大喊:“不会不会的!我海爷爷是好人,他不会偷钱的!你们冤枉了他!你们肯定冤枉了他!”

喊完了,她掉转身子,就飞快的往外跑。

世纬、青青、月娘全跳了起来,跟在后面紧追。

“小草!回来!小草!你要去哪里?小草……”

小草直冲往振廷的书房,门也不敲,就推开门冲了进去。把那正在练字的振廷吓了好大的一跳。

“我海爷爷不会偷钱,他不会偷钱,你冤枉了他……”

她气喘吁吁,满面泪痕的站在振廷面前,双手握着拳,激动的说着。“怎么回事?”振廷勃然变色。“你这个小孩子懂不懂礼貌?懂不懂规矩……”“小草!我们出去!”青青追进来就拉小草。“出去再说!出去再说!”“不!”小草倔强的摔开了世纬等三人。“我不要出去!我要问清楚!老爷,你为什么要赶走我海爷爷?你到底有没有派人去找我海爷爷?”“反了!反了!”振廷气得七窍生烟。“我就知道不应该把你们留下来!看看,这是什么态度?我的家务事,要你一个小孩子来东问西问吗?对!”他怒视着小草:“是我把李大海赶走的,怎样?他确实偷了我的钱,怎样?”

“我不信,我不信!”小草的泪珠,成串成串的滚落,她哽咽着喊:“海爷爷是大好人,他从不做坏事情,他最喜欢帮别人的忙,连路边的小狗小猫,他也帮忙的!见它们肚子饿了,就把手上的包子馒头拿来喂它们吃!他那么好,不会偷你的钱,一定是你自己算错了!”

“莫名其妙!”振廷挑高了眉毛,瞪大了眼睛:“让我告诉你,就在这间房间里,海爷爷亲口对我承认了!他确实偷了我的钱,我没有半点冤枉他,够了吗?”

小草被打倒了。用双手捂着脸,她哭了个上气不接下气。世纬、青青冲上前来,一边一个架住小草,死命想把她拖出去。月娘急得手足失措,一叠连声的说:

“老爷请息怒,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太多嘴了!请老爷宽宏大量,就当她童言无忌……”

月娘的话还没说完,小草已挣脱青青世纬,对振廷仰着脸,急切的说:“你逼他说的!一定是你逼他承认的!你那么凶,是很会逼人的!你逼过婆婆,你逼过元凯叔叔……你自己不知道,你是很凶很凶的,全世界的人都怕你……一定是这样,你逼我海爷爷,他才会承认的……”“你有完没完。”振廷怒不可遏了。尤其听到“逼过元凯叔叔”这种句子,他简直气得要发疯了。举起手来,他很想对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一巴掌挥过去。世纬急叫了一声:

“伯父!不可以!”振廷的手停在半空中,他接触到小草那勇敢的、带泪的眸子,透过水雾,里面似乎燃烧着炙热的火焰。这火焰是对他的控诉,是对她海爷爷的信赖。他忽然间就泄了气,这对闪亮的眼睛,这副无畏无惧的神情,这浑身上下绽放着的勇气,和那一脸的悲切……居然是如此熟悉。“你那么凶,是很会逼人的,你逼过婆婆,你逼过元凯叔叔……”他深抽了一口气,顿时觉得五脏六腑都痛。

“好了!”他色厉内荏的一挥手。“我就不跟你一般见识!既然你口口声声说我冤枉了你海爷爷,我马上派人,兵分四路,东南西北去找,一定要把你海爷爷找回来!等到把他找回来了,我们再当面对质,看是我冤枉了他,还是你冤枉了我!”小草盯着振廷,泪痕未干,激动未消,却像大人般郑重的点了点头。“好!你说过的话不能赖!你……要派人去东山村我表婶儿家找一找!”“东山村西山村全去,行了吗?”他抬头看月娘。“去叫长贵来,我们立刻把人调派一下,也去大海山东老家跑一趟看看!”“是!”月娘迅速的应着。

一场风波,总算有惊无险。而且,还坐实了“找大海”的行动。可是,小草从这天以后,就变得不太快乐了。常常在无人之处,掏出她的百宝囊来,一件件东西数着念着。有时,念着念着就掉下眼泪来。偏偏在这时候,又发生了桂姨娘的翡翠事件。

桂姨娘就是绍文的娘,裴家的二姨太。

这天,世纬、青青、小草三个,又被绍谦邀到裴家来作客。小草和绍文,跟哥三个大人“品茶”,实在觉得无聊胜了,绍文就拉着小草,去假山里探阴,去石头缝里捉蟋蟀。把花园玩遍了,就开始逛房间,一间间东逛西逛,最后逛进了桂姨娘的卧室。房中正好无人,两个孩子私心窃喜。

“嗨!小草!”绍文眼珠一转,想到一件事:“你不是有个百宝荷包吗?我娘也有个百宝箱□!”

“真的吗?”小草好奇的问:“里面装什么呢?”

“我拿给你看!”绍文说着,就爬进床里,打开床上的雕花小木橱,捧出里面一个精致的雕花小木盒。把小木盒放在床上,他掀开盒盖。“你瞧!”

“哇!”小草惊喊着,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美丽的、光彩耀目的东西。原来,这是桂姨娘的首饰盒。“好漂亮啊!”她惊叹不已,一件件拿起来看,再小小心心的放回去。“怎么有这么多好看的东西呀!”“我娘最喜欢这块绿石头了!”绍文拿起一条金链子,下面悬着好大的一块翡翠。“你戴上看看!戴上就可以扮蜘蛛精,我来演孙悟空。”他把项链往小草脖子上一套。然后从耳朵后面,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嘴里大喝着:“变!”身子四面旋转,找寻可以充当“金箍棒”的东西。一抬头,看到床柱上悬挂的鸡毛潭,他抄了起来,一路挥舞着,嘴里大嚷着:“蜘蛛精你逃到哪里去?我老孙杀将来也!”

这一“杀将来也”,就把梳妆台上的一面镜子,杀到地下去了。镜子打破了,碎片溅得到处都是。绍文看到闯了祸,丢下鸡毛毯,拉着蜘蛛精就向外逃。

“快走快走!别让我娘知道是我们打破的!”

小草吓坏了,跟着绍文就向外跑,跑了几步,想想不对,取下脖子上的“绿石头”,奔回床边,匆匆往首饰箱里一丢。绍文在门口直着脖子叫“快”,小草也无暇细看,就转身飞奔而去。这条翡翠项链,并没落进首饰盒,它掉在光滑的红缎被面上,又顺着被面,滑落到床底下去了。

桂姨娘的镜子打碎了事小,翡翠项链丢了事大。半小时以后,此事已经闹了个人尽皆知。她在亭子里,找着小草,气极败坏的说:“那块翡翠可不是普通东西啊,那是老爷送我的生日礼物呀!好贵重的东西,你怎么敢拿呢?赶快还给我!”

“娘!你说哪个绿石头呀?”绍文问。

“不是石头,是翡翠,翡翠啊!”

“小草!”青青急了。“你怎么乱拿人家的东西?快还给桂姨娘!”“我……我……”小草又急又怕。“我放回去了呀!绍文,你不是看到我放回去的吗?”

“是呀!是呀!”绍文慌忙说,“她放回去了!真的!我亲眼看到她放回去的!”“你放到哪里去了?现在是不见了!”桂姨娘严厉的盯着小草。“如果你看着喜欢,拿去玩一玩,我也就不追究了,只要你现在把东西交出来就好了!”

世纬忍不住蹲下去,一把握住小草的肩膀。

“听着,要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拿?”

小草一急,眼泪水就涌了出来。

“没有嘛,我放回去了!真的放回去了!”

“桂姨娘!”绍谦挺身而出。“你有没有好好找啊?也许她把它放到别的盒子里去了……”

“哎!”桂姨娘变了脸。“你们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还会诬赖她不成?那有一个懂规矩的孩子会进别人房间去翻首饰盒?我那首饰盒整个摊开,东西全动过了!难道首饰自己有脚会跑路?真是!我就说嘛,交朋友要小心!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那李大海手脚不干不净,孙女儿八成有遗传!”小草脸色惨白,倒退好大一步。青青已气极的往前一冲,激动的喊:“你怎么要这样说话?干嘛要扯上她海爷爷?”

“桂姨娘!”绍谦比青青还气,脸都涨红了。“你这说的是些什么话!你不怕丢了咱们裴家的脸吗?……”

“我们就事论事,何需出口伤人!”世纬接口:“如果真是小草把项链弄丢了,我赔偿你就是了!”

小草这下子,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泪水爬满了脸,她极受伤,极委屈,极难过的喊:

“我没有拿就是没有拿嘛!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不在盒子里……你冤枉我,还要骂我的海爷爷!你太欺侮人了嘛……你不信,我给你搜,我只有这个荷包……”她从衣领中掏出荷包来,打开绳结,把里面的东西往地上倒。“给你看,都给你看……”这一倒,乱七八糟的东西散了一地,两粒弹珠跳了跳滚跑了。小草一边擦眼泪,一边满地爬着找弹珠,模样甚是凄惨。“弹珠……”她喃喃的啜泣着。“我的弹珠……”

“我帮你捡!我帮你收起来!”绍文急忙说,看到自己给小草带来这样的灾难,他心中真是难过极了。他手忙脚乱的收着小草的荷包,一面回头对桂姨娘狠狠一跺脚:“娘!一块石头丢了就丢了嘛,你为什么要这样子?我恨你!我恨你!”

“啊?”桂姨娘惊愕得眼睛都圆了。“是我丢了东西呀,你们一个个叫得比我都大声……这还有天理吗?”

“不是都给你搜了吗?”青青气极的:“你还要怎样?把她的皮剥下来给你不成?”“嗬!你凶什么凶?反正项链最后在小草手上……”

小草收好荷包站起来。又无奈,又情急,哽咽着脱口而出:“会不会是那只大狗叼走了?我们出来的时候,瞧见你家那只大黄狗在门口走来走去……说不定你忘了喂它,它太饿了,就把项链给吃了!”“胡说八道!”桂姨娘怒极了,一甩袖子。“如此狡猾的孩子,分明就是李大海的真传!”

小草受不了了,她掩面痛哭着,夺门而去。绍文追在她后面,绍谦直着脖子对绍文喊:

“绍文!你陪着小草,不要走远了!我们去找项链!知道吗?”“知道了!”绍文头也不回的,追着小草去了。

两小时后,项链找到了。是绍谦坚持搬开所有家具,做地毯式的搜寻,给找回来的。绍谦说:

“这项炼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还在房间里,一个就是那只狗!如果房间里找不着,我再来剖狗肚子!”

当项链在床底现了形,桂姨娘是说有多歉疚,就有多歉疚。其实,她是个很单纯的女人,就是有些小家子气罢了。讪讪的握着项链,她一叠连声的说:

“真不好意思,冤枉她了!怎么办?怎么办?快把两个孩子找回来!我去厨房,给他们做豆沙锅饼吃!”

但是,小草和绍文没有找回来,他们两个失踪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7-3 19:42: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绍文和小草,足足失踪了五天。

这五天,真是又漫长又痛苦。青青终日以泪洗面,绍谦和世纬跑遍了整个扬州城,无论山边水边运河边……能够想到的地方都去了,包括绍文念过三天半的那所立志小学,也都彻底的搜寻过了,两个孩子就是无踪无影。振廷和静芝,在这些日子里,已经很熟悉小草的身影,和那清脆悦耳的声音,突然间,这身影和声音都消失了,他们也不禁若有所失起来。尤其是振廷,想到这孩子的出走,和她的海爷爷有莫大关系,就更加懊恼。为什么要摧毁这孩子心中的偶像呢?为什么咬定李大海偷钱呢?为什么不能仁慈一些,对她婉转解释呢?为什么要那么“凶”呢?这种懊恼和自责的情绪,使他在回思之余,不禁惊怔。这一生,即使对元凯,他都是声色俱厉,不曾心软过。怎么会对这个孩子,心有所系呢?怎么会对她的失踪,那么焦灼和着急呢?他来不及分析自己的感情,忙着命令茶园和丝厂的工人,连半夜都打着火把,遍山遍野的寻找着两个孩子。裴家是整个翻了天。桂姨娘哭天哭地哭绍文,骂天骂地骂自己:“我怎么那么笨啊!为什么不少说几句?为什么要冤枉小草呢?如果绍文有个差错,我不如一头撞死算了!哦哦哦,我的绍文啊!”哭也没有用,骂也没有用。绍文和小草,就是不见了。

经过了漫长的五天,大家都几乎要绝望了。那年代,很多拐子会把孩子拐走,卖去当江湖杂技团的徒弟。他们推想,这两个孩子,都长得珠圆玉润,眉清目秀。如果给坏人看到了,一定凶多吉少。青青掉着泪说:

“小草不会这样待我的!她舍不得离开我的!她也走不远的!这么多天了,她都不回来,一定就是回不来了!她从小没爹没娘,不知道吃了多少苦,现在……如果又被坏人带走了……我怎么能够原谅自己?”

世纬想安慰她,却在心痛之余,连安慰的力气都没有。耳边总是荡漾着小草那清脆的童音:

“你是我的大哥,比亲哥哥还亲!”

什么大哥呢?连个孩子都照顾不好!

大家都沮丧极了,悲痛极了。彼此都失去安慰彼此的力量了。就这样,到了第六天,忽然,奇迹出现了!

这天,绍谦、世纬和青青三个人,放弃了扬州,把搜寻范围扩大,他们坐渡船,来到了镇江。

没想到,这天的镇江,简直是人潮汹涌,热闹极了。原来,这天是迎神的日子,也是镇江一年一度的大庆典,有舞龙舞狮的,有踩高跷的,有扮十八罗汉的……迎神队伍簇拥着一辆花车,车上是扮观音的,扮金童玉女的,扮天女散花的……整个队伍,敲敲打打,一路游行到大庙口。全镇江市的人都为之沸腾了,挤在街上看热闹,放鞭炮。扶老携幼,摩肩擦踵。简直是万人空巷。

一看是这种局面,世纬等三人就想撤退。但是,人潮像波浪般卷了过来,迅速的就把他们三个淹没了。他们身不由主,就随着人潮滚动,进退不得。耳边,只听到群众们的欢呼声,议论声:“哇!这十八罗汉扮得真好,今年还是第一次看呢!”

“我就是喜欢这个扮观音的,真是美极了!”

“当然啦!咱们江南出美女嘛!这扮观音的姑娘名叫石榴,已经扮了三年的观音了!”

“哎!那对金童玉女也真俊,活脱的金童玉女呀!”

世纬等三人,对于十八罗汉,观音菩萨,金童玉女,舞龙舞狮都没兴趣,却困在人群里寸步难行。世纬个子高,伸长脖子看过去,要看看花车为什么进展缓慢?这一看不要紧,怎么观音菩萨前的那对穿着古装衣裳的金童玉女有点儿眼熟?他定睛再看过去,天哪!那不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小草和绍文吗?不!世纬重重的一摔头;这是不可能的!一定是自己找小草找得精神恍惚了!他定睛再看,眨眨眼睛又看;明明就是他们两个!小草笑吟吟的,衣带翩然,手持花篮,还在那儿撒花瓣呢!“小草啊!绍文啊!”世纬激动得不得了:“绍谦,青青!你们快看啊!那是不是小草和绍文?”

“在哪儿?在哪儿?”绍谦紧张的问,伸长脖子在人群里到处搜寻。“在花车上!你们看呀,花车上那对金童玉女,是不是他们?”绍谦不相信的看过去,顿时脱口惊呼:

“真的是他们!”他挥舞着手,开始疯狂般的大喊大叫。“绍文!小草!绍文!小草!”

青青也看过去,简直喜出望外,高兴得快疯了。

“小草!小草!”她又跳又叫,又哭又笑。“小草!小草!我在这儿啊!是我啊!是青青啊!”

一时间,三个人都跳着脚,在人群中奋力的推攘,嘴中拚了命的吼叫:“小草啊!绍文啊!看这边呀!是我们啊!快看这里呀!小草!绍文!小草!绍文!小草!绍文……”

最后,三个人开始齐聚了三人的力量,用尽全力,齐声大叫:“小草!绍文!小草!绍文!小草!绍文……”

这一番惊天动地的呼叫,使围观的人潮全部震动了,也使那花车上的金童玉女震动了。小草眼尖,发现了他们三个,也顾不得自己是“玉女”了,她推着绍文,又悲又喜的喊着:

“是大哥和青青□!还有你哥哥□!”

“哥!哥!”绍文跳得老高,差点没有摔到花车下面去。扮观音的石榴姑娘,赶快伸手一把抓住了他。

“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石榴急急的问:“你们在扮金童玉女呀,不能乱动呀!”“那是我哥哥啊!”绍文急喊:“我们不扮金童玉女了!我们要去找哥哥啊!”

小草早已挥舞着她的花篮,忘形的对三人使劲大叫:

“青青!大哥!是我们啊……”

两方面,隔着一道人河,彼此疯狂大叫。这使整个游行队伍都停下来了。观众惊愕的议论纷纷,花车下的随从人员奔上前去了解状况,一时间,你推我挤,乱成一团。

“各位!各位!”世纬见这样不是办法,急忙大声对周围人群说:“那两个孩子,是我们家遗失了的孩子,我们已经找了好几天,请各位让开一点,让我们家人团圆吧!”

“是呀!是呀!”绍谦也用力的说:“那是我们的弟弟妹妹呀!我们不知道他们怎么会变成金童玉女,但是,他们确实是我们失踪了的弟弟妹妹呀!”

观众更加议论纷纷,你推我挤,局面混乱极了。

就在这情况下,那扮观音的姑娘俯身和小草说了几句话,就站直身子,手一举,群众立刻安静下来了。因为,大家对“观音”实在太崇拜太尊敬了。“观音”不但“举了手”,而且“开了口”,她朗声的,清脆的,清清楚楚的说了:

“各位乡亲,请听我告诉你们这事的经过,这两个孩子,是前几天在运河边上迷了路,被船夫陈三夫妇发现,救到船上。然后跟着陈三去长江打鱼,打到昨晚才回到镇江。正好我身边缺金童玉女,就让他们两个来扮演。那边的三个人呢,是孩子们的家人,肯定找了好多天。说有多巧,这下子叫他们给遇上了!我相信,这是菩萨显灵,在冥冥中作这样的安排!让他们一家人能够团圆呀!”

这样一说,不止群众都明白过来,欢声雷动。世纬等三人,也才恍然大悟。原来两个小家伙跟着渔船打鱼去也,怪不得一去不归。又怪不得摇身一变,成了金童玉女!他们三个还没回过神来,只听到人山人海,一片欢呼声:

“菩萨显灵呀!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呀!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呀!”一时间,有人念佛,有人念经,好不热闹。

“快把两个孩子送过去吧!”观音又开了口。

“来啊!大家帮帮忙!”花车边的一个大汉喊着,一举手,把小草抱起来,从众人头上传递过去。

“好啊!大家帮忙啊!传孩子啊!”

群众一呼百应,个个伸长手,争着去抱小草和绍文。然后,像接力赛似的,一个传一个,把两个孩子从众人头顶上,传给人河那岸的世纬、青青和绍谦。

两个孩子终于传到了终点。小草落进青青的怀抱里,绍文落进绍谦的怀抱里。小草紧紧抱着青青,又伸长手去搂世纬,嘴里乱七八糟的喊着:

“我好想好想你们啊,可是,我们在船上,没办法呀!回不来呀,我再也不要离开你们了!就是桂姨娘把我骂死,我也不离开你们了!”“小草!”世纬急忙说:“项链已经找到了!你不用再担心了!”“是吗?”小草满脸发光。“那么,老爷有没有找到他被偷掉的钱呢?”嗬!贪心的小草!世纬想着,笑着。观音菩萨就是显灵,也不能显得这么面面俱到呀!他还来不及说什么,只见绍谦站直了身子,满脸堆着笑,用手圈在嘴上,对那“观音”喊话过去。“多谢观音菩萨!”那位观音一直对那边望着,很关心的样子。听到这句话,她不禁嫣然一笑。“观音笑了!观音笑了!”群众吼声震天。

岂止观音笑了?世纬笑了,青青笑了,绍谦笑了,小草笑了,绍文笑了,十八罗汉也笑了,连那条龙和四只狮子,全都笑了。还有那成千成万的群众,人人都笑了!镇江市一年一度的庙会,就以今年的最为精采。

别提那天晚上,两个家庭里有多少喜悦。也别提两个孩子,叽叽呱呱,有多少说不完的故事。渔船啦,渔夫啦,渔火啦,码头啦,船上生活啦,撒网入水啦,还有那些鹈鹕鸟,它们会把鱼装在喉咙里,再吐出来给主人……小草整个晚上,说啊说啊都不要睡觉,振廷、静芝、月娘、青青、世纬……听啊听啊也都不要睡觉。人生,若不是有离别,怎知道重逢最好?
 楼主| 发表于 2009-7-3 19:42: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就是为了寻找小草,世纬才发现扬州城有那么一所无人管理的小学。这小学唯一的老师兼校长,已经被顽劣的学童给气走了。数十位学生,高兴来就来,不高兴来就不来。到了学校也无书可念,但是,孩子们很爱来学校,一来可以聚众嬉闹,二来可以逃避下田做工。学校就成为孩子们的一个大娱乐场。找寻小草那天,绍谦和世纬,碰到了学校里仅存的一个老校工。校工耳朵也背了,眼睛也花了,拿了一个铃铛,在无课可上的情况下,仍然很忠于职守的摇上课铃。学生们却充耳不闻,嘻嘻哈哈的满校园奔来跑去。老校工脾气特好,笑吟吟的也不生气,对世纬二人的问题,完全答非所问。

“老张,你有没有看到我弟弟绍文?”

“你叫我少混啊?没办法啦!我要能教书就当校长了!除了摇摇铃,打打杂,我还能做什么呢?”

“又不是说你少混,是问你绍文!”绍谦着急的。“那你有没看到一个小姑娘,这么高,梳小辫,叫小草……”

老张很努力的听,一面点头,一面大声说:

“校长?校长早就走啦!不干啦!”“小姑娘,小女孩儿,”绍谦比划着。

“没办法呀!”老张一脸惭愧的。“我就是窝囊啊,我老婆也骂我窝囊啊……”简直和他扯不清。绍谦无奈,和世纬扯开喉咙自己找,在学校里大声呼前喊后:“绍文!小草,你们在哪儿啊?绍文!小草……”

老张好生感激,忙着一面摇铃,一面对二人鞠躬:

“真是不敢当,要你们帮我喊!我自个儿来吧,不劳驾你们啦!”他就声如洪钟的喊起来了:“大全!豆豆!小虎!来宝!来福……上课啦!上课啦……”

那天的校园寻访,就这样告一段落。后来,小草和绍文找到了,世纬也把这所小学给忘了。直到有一天,他正在傅家庄的花园里,和绍谦大谈他要去广州的抱负。谈着谈着,有人急促的敲门,几个孩子的声音,在门外大喊:

“救命!救命啊!快开门啊!救救我们啊!”

世纬和绍谦冲到门边,打开大门,三个八、九岁的孩子就跌进门来。世纬还没闹清楚怎么回事,“嗖”的一声,有颗小石子激射而来,正中世纬的腹部。绍谦已大踏步冲过去,迅速的伸手揪住了一个粗粗壮壮的男孩子,那男孩挣扎着,暴怒的吼着,手里握着一把弹弓。

“放开我!放开我!”“你叫小虎子,是吧?”绍谦一把夺走了他的弹弓。“你就会欺侮比你小的同学,是吧?”

“还我弹弓!”小虎子嚷着,扑到绍谦身上去抢,绍谦把弹弓举得高高的,就是不还给他。小虎子抬起脚,使劲的对绍谦踹去。绍谦又好气又好笑,伸脚一勾一带,就把他给摔倒在地。小虎子跳起身,不服气的再扑过来,绍谦只伸出左手,小虎子又被摆平了。“好了好了!”世纬出来打圆场。“我看这些孩子,是精力过旺。居然满街满巷的追杀起来了!这样吧!”他对小虎子说:“你跟我回学校,我们还你弹弓!”

于是,世纬和绍谦,带着几个孩子回到学校。不知怎的,世纬就领着一群孩子,在操扬踢起足球来。事实上,那不是足球,只是在储藏室找来的一个破篮球,但是大家却踢得兴高采烈。一场足球踢下来,个个孩子满头大汗,红光满面。绍谦不甘寂寞,又教孩子们舞花枪,拿着几根破竹竿,舞了个虎虎生风。孩子们十分崇拜,兴致高昂,也舞得落花流水。

当孩子们玩够了,世纬把他们带进了教室。

“有没有人愿意告诉我你们的名字?”他问。

孩子们争相举手。来宝、来福、万发、阿长、小勇、小八、豆豆、阿辉、阿顺、大全、小建……真是热闹极了。

“有没有人能够在黑板上写出自己的名字?”

孩子们全傻了。“来来来!写写看!没关系的!”

孩子们上来了,各写各的。宝字少了下面的贝,福字少了中间的口,发字头尾分了家,辉字左右隔了好几里,勇字没有力,建字没有边……简直是惨不忍睹。

离开了学校,世纬沉吟的对绍谦说:

“不知怎样才能接管这所小学?需要去县政府备案吗?我看我们两个,闲着也是闲着。除非我能马上动身去广州,不然,就需要找点事做。我看,我来教他们读书,你来教他们体育,如何?”“你说真的?”绍谦惊愕的问。“你真要教这些顽童,不怕大才小用?”“什么大才小用!”世纬答得坦率。“教育永远是人类最根本的工作。而且,小草和绍文,也应该念书识字,这样荒废着不是办法。将来,他们长大了,面对的社会,不会再像现在这样落后和无知。”“好呀!”绍谦想想,忽然大乐。“好极了,你既然有这个兴致,我一定奉陪!明天我就去县政府跑一趟,县长一定会乐坏了!说真的,我就怕你去广州,只要你不去广州,你干什么我都奉陪!”“我去我的广州,你怕什么怕?”世纬一怔。

“怎么不怕!你去了广州,我怎么办?”绍谦睁大了眼睛,摊着手说。“你有什么难办的?”“当然难办了!”绍谦嚷着:“我说叫我爹去提亲,你说要我慢慢来,说什么你会支持我,结果我这水磨功夫磨得慢极了,你的支持也不见什么效果……假若你去广州,青青当然跟着你这哥哥去!那么,我要怎么办?”

世纬愣住了。看着绍谦那坦白的,真挚的,热切的面孔,忽然间,就心烦气躁起来。在他内心深处,去广州是一条必行之路,但是,现在却有多少牵绊呀!青青、小草、静芝、绍谦……怎么,那广州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世纬就这样走进了立志小学,开始他的教书生涯。县长发现他有这么好的资历,居然肯来接管小学,太高兴了,立刻委派他做“校长”。他成了立志小学的“校长”,手下只有一位教员,就是绍谦。他们两个,对这样的安排,都很满意。小草也这样走进立志小学,开始她的读书生涯。虽然,振廷对世纬去“教书”,简直是大惑不解,他皱着眉问:

“县长有没有说,可以给你们多少薪水呢?”

“这倒没有问!”“你这不是奇怪吗?”振廷愕然的说:“我那绣厂、丝厂、绸缎庄、纺织厂任你选!那才是家里祖传的事业!”

“不不!”世纬急忙说:“我对做生意一窍不通,教教书还可以……最主要的是我有兴趣。反正,都是暂时做做而已,不在乎什么待遇!”“可是……”振廷还要说什么,静芝已急忙扑过来,哀声的喊:“振廷,他要做什么,你就让他做什么吧!不要再限制他了!只要他肯留下来,他做什么都可以!我不在乎,媳妇儿也不在乎,你就少说两句吧!”

振廷瞪着静芝,欲言又止。青青每次被静芝唤作媳妇儿,都会面红耳赤浑身不自在。世纬见自己这“假儿子”的身分越搞越真,连振廷都有些迷糊起来,居然要自己去做“祖传的事业”,就把眉头皱得紧紧的。只有小草好兴奋,拉着青青的手欢声说:“我要去上学了!青青,我要进学堂了!以前在东山村,我看到别人去上学,我都好羡慕,现在,我也可以进学堂念书了!”世纬和小草,都兴冲冲的去了学校。可是,在这上课的第一天,两人都非常不顺利。

先说世纬。世纬走进教室的时候,已经发现小虎子、万发、阿长、大全这几个较大的孩子,有点儿鬼鬼祟祟。但是,他一点戒心都没有。在讲台上刚站定,小虎子举手说:

“老师,你的课本在抽屉里!我们上次上到第五课,顾老师就走了,不教了!”“哦!”世纬高兴的说:“好极了!让我看看你们念过些什么。”说着,他就一把拉开了抽屉。

骤然间,一条彩色斑斓的大蛇,从抽屉里直窜而出。世纬在北方长大,北方很少有蛇。他这一吓,非同小可,一面惊叫,一面动作好大的跳开,连椅子都撞倒了。小虎子、万发、阿长等爆笑起来。但是,那条蛇已落在地上,蜿蜒的向孩子们游去。来福、来宝、豆豆……包括小草和绍文,都吓得尖声大叫,有的跳到桌子上,有的夺门而逃。一时间,跑的跑,叫的叫,跳的跳,笑的笑……教室里秩序大乱。

世纬来不及思想,救孩子要紧!他冲上前去,出于本能的抬起脚来,对着那条蛇的脑袋就用力踩下去。他听到小虎子一声惨叫:“不要踩它!不要踩它!”

来不及了,他已经把蛇踩死了。小草扑过来,紧张的问:

“大哥,你有没有被蛇咬到?”

一句话提醒了世纬,卷起裤管一看,才发现有好几处咬痕,正渗出血来。小草脸色都吓白了:

“不知道有没有毒?怎么办?”

绍谦冲进教室,一看这等情况,跌脚大叹:

“你怎么用脚去踩蛇啊?把蛇头踩了个稀巴烂,也看不出是什么蛇……”他抬头对众学童严厉的看去:“小虎子,是不是你搞的鬼?你说!”小虎子脸色早已惨变,此时,再也忍不住,眼泪一掉,他放声大哭,转头飞奔出了教室。嘴里乱七八糟的嚷着:

“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我要报仇!”

“怎么回事?”绍谦大惑不解。

“这条蛇的名字叫小花,”大全这才说了出来:“它没有毒,好温驯的……它是小虎子养的……是小虎子最心爱的宝贝!”

完了!世纬想,上课第一天,就把这孩子的宠物给踩死了。他看着地上那条蛇,整个人都呆住了。

再说小草。小草穿了一双新鞋。这鞋子是青青花了好多天时间,夜以继日,帮小草缝制的。去学校上课,不能穿新衣服,也得穿双新鞋。小草看到青青为这双鞋熬夜不睡,用力衲鞋底,粗麻线把手指都抽破了,小草好不忍心,对自己那双新鞋,真是爱得不得了。这天下午,“小花殉难”的事件已经过去。小虎子在世纬的百般安慰下,似乎也已平静了。上完体育课,小草要到井边去打水洗手。才走到走廊转角处,小虎子突然跳了出来,拉住她的辫子,就往后用力一拽。

“啊!”她痛得叫了起来。还没回过神来,已经有人用力对她的脚踩了下去,她又叫了起来:“啊!”

忽然间,大全、阿长、万发、小八……好多好多孩子,都涌了过来,小虎子扯住她的辫子,对众人发令:

“快点快点,一人踩一脚!”

于是,大家就纷纷的上前,每个人对着她的新鞋,狠狠的踩上一脚。由于痛,由于惊慌,更由于心痛那双鞋,她哭了起来,一面哭着,一面哀求着:

“不要不要,不要踩我的新鞋,这是青青一针一线给我缝的呀……”“穿新鞋就要给大家踩!”小虎子凶凶的说。“来!大家踩!用力踩!”每个人都跑来踩。只有女孩儿豆豆,怯怯的摇着头,怜悯的说:“不要踩了啦,她都哭了!”

“你踩不踩?”小虎子威胁豆豆。“不踩就踩你!”

正闹着,绍文飞奔而来,见状大惊。

“你们干什么欺侮小草?我告诉我哥去!”

孩子们立即一哄而散,剩下小草和绍文。小草低头看自己的新鞋,已经被踩得全是泥泞,面目全非。她蹲下身子,抚摸着那滚着红缎边的鞋面,泪水滴滴答答的滚落了下来。绍文则气得掀眉瞪眼,拉着小草说:

“走走走!我们去找我哥和你哥,让他们主持公道!我哥一定会帮你出气的!走呀!”“不要嘛!”小草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拜托拜托你,咱们谁也不要说了,大哥被蛇咬了,他已经很难过。如果再知道我被欺侮,他会更都难过的!算了算了,你陪我去井边上洗鞋子,我一定要把鞋子洗干净,不能让青青看到,我的鞋子变成这个样子!”“可是我很生气呀!”绍文摩拳又擦掌:“我们不能这样就算了!我太生气太生气了!”他咬牙切齿的。“你不说,我去说!”“求求你不要去嘛!”小草一急,泪珠又滚滚而下。“如果大哥知道了,青青也会知道的!我不要让她知道,她会好伤心好伤心的!”说着,就抽抽噎噎,更加泪不可止。

“好嘛好嘛,”绍文最怕女孩子哭,慌忙说:“你别哭,我不说就是了!走吧!陪你洗鞋子去!”

结果,为了怕青青难过,世纬和小草,双双隐瞒了上课的情形。世纬没说被蛇咬,小草也没说被欺侮。
 楼主| 发表于 2009-7-3 19:44: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青青以为世纬和小草,都已找到生活的目标。一个教书,一个读书,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假若世纬因此再也不轻言离去,那就是她最大的梦想和希望了!这扬州山明水秀,风和日丽,不像北方那样萧索和荒凉。假如……假如……自己能留在这个地方,不再飘泊,岂不是今生最大的幸福?假如……假如……婆婆那句“媳妇儿”,能够弄假成真,岂不是……这样想着,她就忍不住耳热心跳起来。世纬世纬啊,她心里低问着:你到底是什么居心呢?你一定要把我让给绍谦吗?想到绍谦,她的心绪更加紊乱了。那热情真挚,又带着几分孩子气的绍谦,确实有动人心处!如果自己没有先入为主的世纬,一定会对绍谦倾心的。或者,自己应该把对世纬的感情收回,全部转移到绍谦身上,这样,说不定就皆大欢喜了!那该死的何世纬,他到底是木讷无知呢?还是根本不把她放在眼底心上?不能想。她摇摇头。想太多就会变成婆婆一样。她把那些恼人的思绪抛诸脑后,开始安排自己的生活。世纬和小草,各有所归,每天清晨就去学校,傍晚时分才回来,她却长日漫漫,不知怎样度过。于是,她去求静芝和月娘,能否也给她一份工作。月娘非常热心,正好绣厂中缺乏刺绣的女红,于是,青青就进了绣厂。江南的苏绣,和湖南的湘绣同样有名。青青是北方姑娘,大手大脚,对刺绣这等精细的工作,本来并不娴熟。好在,青青年轻,又一心求好,学习得非常努力。再加上,第一次看到绣厂中这么多姑娘,端着绣花绷子,耳鬓厮磨,轻言细语的,也真别有情调。再再加上,那上班的第一天,她发现了一件事,就高兴得不得了。

这天,她拉着一个姑娘的手,站在立志小学的门外,等世纬、绍谦他们放学。当两个“老师”带着一群孩子出了校门,青青就急切的把那个姑娘推上前去。

“你们看看,认不认得她?”

世纬和绍谦一抬头,只见这位姑娘,浅笑盈盈的面对着他们。明眸皓齿,玉立修长,美丽得不可方物。两人都觉得眼前一亮,还来不及反应,小草已脱口惊呼:

“石榴姐姐啊!观音菩萨啊!你怎么在这里呢?”

观音菩萨?两人再定睛细看,可不是吗?明明就是那位大慈大悲、救苦教难的观音呀!绍谦推着世纬,无法置信的嚷着:“你瞧你瞧,这观音下凡,不一样就是不一样!让人瞧着就想顶礼膜拜!真是漂亮啊!”

“观音”被这样直接的赞美,弄得脸都红了。

“哇!”世纬太意外了。“你们两个,怎么会在一起呢?”

“说来,你一定不会相信!”青青笑得灿烂。“原来石榴在傅老爷的绣厂上班呀!我今天去绣厂工作,石榴来教我绣花,我这一瞧,真吓了一跳呢!简直不敢相信呀!有观音菩萨来教我,我还能绣不好吗?”

“石榴姐姐,你不是在镇江吗?”绍文好奇的。“你怎么到扬州来了?”“其实,我是扬州人。”石榴清清脆脆的开了口,声音就像那天一样,和煦如春风。“我外公是镇江人。所以,那天我去镇江扮观音,扮完观音,就回到扬州来工作。事实上,我在傅家绣厂,已经做了三年了!”

“太好了!”世纬笑着说:“我现在必须相信,人与人之间,有那么一种奇异的缘分,有缘的人,不论是天南地北,总会相遇。”“有学问的人,不论是上山下海,总能说上一套!”绍谦接口。大家都笑了起来。从此,在扬州的山前水畔,世纬等三大两小的“五人行”,就增加了石榴一个,变成“六人行”了。青春作伴,花月春风。这六个人还真正有段美好的时光。

但是,青青在欢乐之余,情绪却越来越不稳定。她本来就不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她倔强、好胜、冲动,又容易受伤。现在,在每晚对世纬的期待之中,她逐渐体会到自我的失落。小草的朗朗书声,更唤起了她强烈的自卑感。没念过书的乡下姑娘,既非大家闺秀,又非名门之女,凭什么有资格做梦呢?可是,她有时就会恍恍惚惚的,忘了自己是谁。

然后,有一天晚上,她发现世纬的脚踝肿得好大,走路都一跛一跛的了。她冲过去一看,吓了好大了一跳。

“你的脚是怎么回事?是扭伤了?还是摔伤了?”

“是被蛇咬到了!”小草在一边,冲口而出。“已经好多天了,大哥也不看医生,又不许我讲……现在肿成这样子,也不知道那条蛇有毒还是没毒!”

“什么?被蛇咬了?快给我看!”青青不由分说,就卷高了世纬的裤管,看着那已经发炎的伤口,急得眼圈都红了。“你瞧你瞧,都已经灌脓了,你是怎么回事嘛?为什么不说呢?为什么不治呢?小草!赶快把我的针线包拿来,再拿一盒火柴来!”“我已经擦过药了,”世纬急忙说:“我想没关系,明天就会好了!你拿针线干什么?”

“别动!”青青按住他的脚,自己跪在他面前,把那只脚放在一张矮凳上。“咱们乡下,有治伤口发炎的土办法,蛮管用的,就是有点疼,你忍着点儿!”说着,她就拿一支针,用火细细的烤,把针都烤红了,然后,就用针去挑他伤口周围的水泡,再用力挤,直到挤出血来。世纬被她这样一折腾,真是痛彻心肺,忍不住说:“请问你得扎多少个孔才够?”

青青一抬头,眼里竟闪着泪光,她哽咽着说:

“我知道很疼,可是没办法,你还要再忍一忍!”说着,她就对那伤口俯下头去,用力吸吮着。

“老天!”世纬挣扎着,大惊失色。“我不让你做这种事!你别这样!快起来!快起来!”

青青置若未闻,按着世纬的脚,她没命的吸着。小草慌忙捧了痰盂,站在旁边伺候着。青青迅速的吸一口,啐一口,全神贯注在那伤口上。世纬放弃挣扎,内心骤然间汹涌激荡,伤口的疼痛,像火灼般蔓延开来,烧灼着他所有的神经,所有的意识。青青吸了半天,再检视那伤口,只见干净的、新鲜的血色,已取代了原来暗浊的污血。她这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说:“行了!现在可以擦药了!最好有干净的纱布,可以把伤口包起来……”“我去找月娘拿药膏和纱布!”小草放下痰盂,转身就奔了出去。青青听不到世纬任何的声音,觉得有点奇怪,她抬起头来,立刻接触到世纬灼热的眼光。她怔住了!心脏猛的怦然狂跳。这种眼光,她从未见过。如此闪亮,如此专注,如此鸷猛……像火般燃烧,像水般汹涌,无论是火还是水,都在吞噬着她,卷没着她。她跪在那儿,完全不能移动,不能出声。迎视着这样的眼光,她竟然痴了。

两个人就这样彼此凝视着。天地万物,在这一瞬间,全体化为虚无。时间静止,空气凝聚,四周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只有两人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沉重。

然后,世纬身不由主,他伸手去轻触青青的发梢,手指沿着她的面颊,滑落到她的唇边。她的嘴唇热热的,湿润的。她的眼光死死的缠着他,嘴唇依恋着他的手指。大大的眼睛里,逐渐充满了泪。一滴泪珠滑落下面颊,落在他的手指上。他整个人一抽,好像被火山喷出的熔浆溅到,立即是一阵烧灼般的痛楚。他的神志昏沉,他的思想停顿,他的血液沸腾……就在这时候,小草捧着一大堆东西,急冲进来。

“来了!来了!”她一叠连声的嚷着。“又有纱布,又有棉花,还有什么什么解毒散,什么什么消肿丸,我全都拿来了……”世纬一个惊跳,醒了过来。迅速的抽回了手,他跳起身子,十分狼狈的冲向窗边去。青青正陷在某种狂欢中,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年。世纬这突兀的举动,把她骤然间带回到现在。“不要这样对我!”世纬的声音沙哑,头也不回。“我不要耽误你,也不允许你耽误我!所以,不要对我好,不准对我好!知道吗?知道吗?”青青张着嘴,吸着气,狂热的心一下子降到冰点。她仍然跪在那儿,不敢相信的看着世纬的背影。

“大哥,青青,”小草吓坏了,不知道这两人是怎么回事,小小声的说:“你们怎么了?不是要上药,要包纱布吗?……”“不要纱布!不要上药!什么都不要!”世纬一回头,眼光凶恶,声音严厉。“你们走!马上走!快走啊!”

青青眼泪水簌簌滚落,她急急站起,回头就跑。由于跪久了,脚步踉跄。小草把手上的纱布药棉往床上一放,对世纬跺着脚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对青青嘛?你太过分了!太过分了!青青会哭的,你知道吗?你每次凶了她,她都会躺在床上掉眼泪的,你知道吗?”

回过身子,她追着青青而去。

世纬目送她们两人消失了身影,心中像堵了一块石头,说不出有多难过。他重重的往窗子靠去,后脑勺在窗棂上撞得砰然作响。这件“太过分”的事,小草很快就忘了。因为学校里还有好多好多事情要面对。但是,青青却忘不了。她不知道那天的欢乐,怎么会消失得那么快,更不知道世纬怎会如此喜怒无常。但是,有一点,她是深深了解的,世纬宁可把她推给绍谦,就是不想要她。绍谦,他是她的另一个烦恼。

绣厂中,每天中午吃饭时都有一段休息时间,不知何时开始,绍谦常常带着好吃的东西,送来给青青和石榴吃。每次,小草和绍文不甘寂寞,总是跟着来,世纬应该很识相才对,可是,不知怎么,他也会跟在后面。来了之后,又这也不对、那也不对的问题多多。自从“治蛇咬”之后,世纬一直避免和青青单独相处。但,在“六人行”中,他又不肯真正落单。于是,绍谦发现,要和青青讲两句知心话,简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青青周围,永远围着一大群人。而世纬的的承诺和支持,又一点效果都没有。甚至于,他有时觉得,这世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常在有意无意间,破坏了他百般制造的机会。他对世纬,实在有气。书呆子就是书呆子,就像管学校一样,他坚持要实行“爱的教育”,反对绍谦用体罚,结果孩子们顽劣如故,常常欺负绍文和小草。但他宁可弟妹被欺负,就不肯改变教育方法。真是个顽固的书呆子!绍谦对世纬,是一肚子的无可奈何。

这天,他好不容易,逮住了一个机会,看到青青单独在绣厂的花园里走动。他四顾无人,冲上前去,拉住她就跑。嘴里急急的说:“我有要紧事要跟你说!”

青青没办法,被他一直拉到绣厂隔壁的文峰塔。

“到底有什么事,你快说吧!”青青有些不安。

绍谦满头大汗,掏出手帕来扇着风,眼睛东张西望,就是不敢看青青,一副手足失措的样子。

“好热啊!”他紧张兮兮,刚擦掉额上的汗,鼻尖上又冒出汗来。“你热不热?”青青又好气又好笑,又心有不忍。

“你不是说有要紧事吗?你说还是不说啊?”

“哦,好好好,我说!我说!”他飞快的看她一眼,脸涨红了,支支吾吾的。“是是……这样子的,算一算呢,我们交往也有一段日子了……关于我这个人怎么样,还有我对你怎么样,你就算没有十分清楚,好歹也有个七分了解。所以……我……我……”“不要说了!”青青一急,慌忙阻止。

“怎么了?”绍谦怔了怔。“我还没有说到主题呢!”

“我叫你别说,你就别说了嘛!”青青开始倒退。

“为什么呢?”绍谦一急,也不害臊了,身不由主的跟着她走过去。“最重要的部份我还没讲到呀!我要你嫁给我呀!”

青青脚下,一根大树根绊了绊,她站不稳,差一点摔一跤。绍谦慌忙伸手扶住,青青又慌忙挣开绍谦的手,两人都闹了个手忙脚乱。青青心烦意乱之余,眼中就充泪了,绍谦一看这等局面,挥手就给了自己一耳光。

“瞧!我这张笨嘴!明明是‘求亲’嘛,却给我搞得像‘逼亲’似的!”青青见此,方寸大乱,泪汪汪的瞪着绍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喂喂,”绍谦着急的说:“你可别哭,别生气呀!我知道我的口才差劲极了!可我有什么法子?从小我就爱拳脚不爱念书,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不管怎么说,我最少还有两样优点,一我身体棒,二我绝对能够保护你,虽然我不会讲好听的话,可我这个人,从头到脚都实实在在的啊!”

青青仍然不说话。“你嫌我那里不好,我还可以改!”绍谦更急了。“我好不容易把话说出口了,你也回我一句话呀……”

青青再也无法沉默了。她哽咽着开了口:

“绍谦,你的求亲,让我好感动,我这样一个人……能够有你这么好的男人来求亲……真是我前生修来的……可是,我不能够答应你!有许多事,你根本不了解……我……我……就是不能答应你!”说完,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掩面飞奔而去。

剩下绍谦呆呆的站着,又沮丧,又失意,又自责。

“笨!”他喃喃的自语:“一定是我把话讲得太急了!太直接了!应该要婉转一点呀,应该要先表明心迹呀……瞧,事情被我弄砸了!笨!”他抓抓头,抹去额上的汗。“对,快找世纬商量大计,看还有补救的办法没有?”

他转身就去找世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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