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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天涯倦客

古文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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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5 15:37:11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十 宋文

醉翁亭记   欧阳修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
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於两峰之间者,酿泉也。逢回路转,有亭翼然临於泉上
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
於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
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 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
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
之景不同,而桨亦无穷也。

  至於负者歌於涂,行者休於树,前者呼,後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
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
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
者,众宾 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
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
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秋声赋  欧阳修

  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
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於物也,  铮铮,金铁皆鸣;
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

  予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
人声,声在树间。”

  予曰:“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而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
烟霏云敛;其容清 ,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人肌鼻;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
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笼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
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馀烈。

  夫秋,刑官也,於时为阴:又兵象也,於行为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
而为心。天之於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
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

  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
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
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
恨乎秋声!”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余之叹息。

祭石曼卿文    欧阳修

  维治平四年七月日,具官欧阳修,谨遣尚书都省令史李 至於太清,以清酌庶羞
之奠,致祭于亡友曼卿之墓下,而吊之以文曰:

  呜呼曼卿!生而为英,死而为灵。其同乎万物生死,而复归於无物者,暂聚之
形;不与万物共尽,而卓然其不朽者,後世之名。此自古圣贤,莫不皆然。而着在
简册者,昭如日星。

  呜呼曼卿!吾不见子久矣,犹能 佛子之平生。其轩昂磊落,突兀峥嵘,而埋藏
於地下者,意其不化为樗壤,而为金玉之精。不然,生长松之千尺,产灵芝而九茎。
奈何茺烟野蔓,荆棘纵横,风凄露下,走 飞萤;但见牧童樵叟,歌吟而上下,与夫
惊禽骇兽,悲鸣踯躅而咿嘤!今固如此,更千秋而万岁兮,安知其不穴藏狐貉与鼯
?此自古圣贤亦皆然兮,独不见夫  乎旷野与荒城!

  呜呼曼卿!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而怠念畴昔,悲凉凄怆,不觉临风而陨
涕者,有愧乎太上之忘情。尚飨!

泷冈阡表   欧阳修

  呜呼!惟我皇考崇公,卜吉于泷冈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於其阡;非敢缓也,
盖有待也。

  修不幸,生四岁而孤。太夫人守节自誓;居穷自力於衣食,以长以教,俾至於
成人。太夫人告之曰:“汝父为吏廉,而好施与,喜宾客;其俸禄虽薄,常不使有
馀。曰:『毋以是为我累。』故其亡也,无一瓦之覆,一垄之植,以庇而为生;吾
何恃而能自守邪?吾於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於汝也。自吾为汝家妇,不及事
吾姑;然知汝父之能养也。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将有後
也。吾之始归也,汝父免於母丧方逾年,岁时祭祀,则必涕泣,曰:『祭而丰,不
如养之薄也。』闲御酒食,则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馀,其何及也!』
吾始一、二见之,以为新免於丧适然耳;既而其後常然,至其终身,未尝不然。吾
虽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养也。汝父为吏,尝夜烛治官书,屡废而叹。吾问
之,则曰:『此死狱也,我求其生不得尔。』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
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矧求而有得邪?以其有得,则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
夫常求其生,犹失之死,而也常求其死也。』回顾乳者剑汝而立於旁,因指而叹,
曰:『术者谓我岁行在戍将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见儿之立也,後当以我语告之。』
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语,吾早熟焉,故能详也。其施於外事,吾不能知;其居
於家,无所矜饰,而所为如此,是真发於中者邪!呜呼!其心厚於仁者邪!此吾知
汝父之必将有後也。汝其勉之!夫养不必丰,要於孝;利虽不得博於物,要其心之
厚於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修泣而志之,不敢忘。

  先公少孤力学,咸平叁年进士及第,为道州判官,泗绵二州推官;又为泰州判
官。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泷冈。

  太夫人姓郑氏,考讳德仪,世为江南名族。太夫人恭俭仁爱而有礼;初封福昌
县太君,进封乐安、安康、彭城叁郡太君。自其家少微时,治其家以俭约;其後常
不使过之,曰:“吾儿不能苟合於世,俭薄所以居患难也。”其後修贬夷陵,太夫
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贫贱也,吾处之有素。汝能安之,吾亦安矣。”自先公
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禄而养。又十有二年,烈官于朝,始得赠封其亲。又十年,修
为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疾终于官舍,享年七十有二。

  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枢密,遂参政事,又七年而罢。自登二府,天子推恩,
褒其叁世,故自嘉佑以来,逢国大庆,必加宠锡。皇曾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
太师、中书令;曾祖妣累封楚国太夫人。皇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
令兼尚书令,祖妣累封吴国太夫人。皇考崇公,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
兼尚书令。皇妣累封越国太夫人。今上初郊,皇考赐爵为崇国公,太夫人进号魏国。

  於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呜呼!为善无不报,而迟速有时!,此理之常也。惟
我祖考,积善成德,宜享其隆,虽不克有於其躬,而赐爵受封,显荣褒大,实有叁
朝之锡命,是足以表见於後世,而庇赖其子孙矣。”乃列其世谱,具刻于碑,既又
载我皇考崇公之遗训,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於修者,并揭于阡。俾知夫小子修
之德薄能鲜,遭时窃位,而幸全大节,不辱其先者,其来有自。

五代史记一行传叙   欧阳修

  呜呼!五代之乱极矣,传所谓“天地闭,贤人隐”之时欤!当此之时,臣弑其
君,子弑其父,而 绅之士,安其禄而立其廾,充然无复廉耻之色者皆是也。

  吾以谓自古忠臣义士,安多出於乱世,而怪当时可道者何少也?岂果无其人哉?
虽曰干戈兴,学校废,而礼义衰,风俗隳坏,至於如此,然自古天下未尝无人也。
吾意必有自负之士, 世远去而不可见者。自古贤材有韫於中而不见於外,或穷居陋
巷,委身草莽,虽颜子之行,不遇仲尼而名不彰。况世变多故,而君子道消之时乎!
吾又以谓必有负材能,修节义,而沈沦於下,泯没而无闻者。求之传记,而乱世崩
离,文字残缺,不可复得,然仅得者四五人而已。

  处乎山林而群麋鹿,虽不足以为中道;然与其食人之禄, 首而包羞,孰若无愧
於心,放身而自得?吾得二人焉,曰郑遨、张荐明。势利不屈其心,去就不违其义。
吾得一人焉,曰石昂。苟利於君,以忠获罪,而何必自明,有至死而不言者,此古
之义士也。吾得一人焉,曰程福 。五代之乱,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至於兄弟、夫妇,人伦之际,无不大坏,而天理几乎其灭矣。於此之时,能以孝弟
自修於一乡,而风行乎天下者,犹或有之。然其事迹不着,而无可纪次;犹其名氏
或因见於书者,吾亦不敢没,而其略可录者,示得一人焉,曰李自伦。作一行传。

送徐无党南归序    欧阳修  

  草木鸟兽之为物,众人之为人,其为生虽异,而为死则同,一归於腐坏澌尽泯
灭而已。而众之中,有圣贤者,固亦生且死於其间,而独异於草木鸟兽众人者,虽
死而不朽,逾远而弥存也。其所以为圣贤者,修之於身,施之於事,见之於言,是
叁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修於身者,无所获;施於事者,有得有不得焉;其见於言
者,则又有能有不能也。施於事矣,不见於言可也。自诗书史记所传,其人岂必皆
能言之士哉?修於身矣,而不施於事,不见於言,亦可也。孔子弟子,有能政事者
矣,有能言语者矣。若颜回者,在陋巷曲肱饥卧而已;其群居则默然络日如愚人。
然自当时群弟子皆推尊之,以为不敢望而及。而後世更百千岁,亦未有能及之者。
其不朽而存者,固不待施於事,况於言乎?

  予读班固艺文志,唐四库书目,见其所列,自叁代秦汉以来,着书之士,多者
至百馀篇,少者犹叁、四十篇,其人不可胜数;而散亡磨灭,百不一、二存焉。予
窃悲其人,文章丽矣,言语工矣,无异草木荣华之飘风,鸟兽好音之过耳也。方其
用心与力之劳,亦何异众人之汲汲营营,而忽然以死者,虽有迟有速,而卒与叁者
同归於泯灭,夫言之不可恃也盖如此。今之学者,莫不慕古圣贤之不朽,而勤一世
以尽心於文字间者,皆可悲也!

  东阳徐生,少从予学为文章,稍稍见称於人。既去,而与群士试於礼部,得高
第;由是知名。其文辞日进,如水涌而山出。予欲摧其盛气而勉其思也,故於其归,
告以是言。然予固亦喜为文辞者,亦因以自警焉。

辨奸论   苏洵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着。月晕而风,础润而雨,
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势之相因,其疏阔而难知,变化而不可测者,孰与天地
阴阳之事。而贤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恶乱其中,而利害夺其外也。

  昔者山巨源见王衍曰:“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阳见卢杞曰:“此
人得志,吾子孙无遗类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见者。以吾观之,王衍之为
人,容貌言语,固有以欺世而盗名者。然不忮不求,与物浮沉,使晋无惠帝,仅得
中主,虽衍百千,何从而乱天下乎?卢杞之奸,固足以败国;然而不学文,容貌不
足以动人,言语不足以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从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
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

  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
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是王衍卢杞合而
为一人也,其祸岂可胜言哉!

  夫面垢不忘先,衣垢不忘 ,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
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竖刁
易牙开方是也。以盖世之名,而济其未形之患,虽有愿治之主,好贤之相,犹将举
而用之,则其为天下患,必然而无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

  孙子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使斯人而不用也,则吾言为过,而斯人
有不遇之叹,孰祸之至於此哉!不然,于下将被其祸,而吾获知言之名,悲夫!

送石昌言北使引   苏洵

  昌言举进士时,吾始数岁,未学也。忆与群儿戏先府君侧,昌言从旁取枣栗啖
我,家居相近,又以亲戚故甚狎。昌言举进士,日有名。吾後渐长,亦稍佑读书,
学句读属对声律,未成而废;昌言闻吾废学,虽不言,察其意甚恨。後十馀年,昌
言及第第四人,守官四方,不相闻。吾日以壮大,乃能感悔,摧折复学。又数年,
游京师,见昌言长安,相与劳问,如平生欢;出文十数首,昌言甚喜称善。吾晚学
无师,虽日为文,中心自惭;及闻昌言说,乃颇自喜。

  今十馀年,又来京师,而昌言官两制,乃为天子出使万里外强悍不屈之虏庭,
建大旆,从骑数百,送车千乘,出都门,意气慨然。自思为儿时,见昌言先府君旁,
安知其至此?富贵不足怪,吾於昌言独自有感也。大丈夫生不为将,得为使,折冲
口舌之间足矣。

  往年彭任从富公使还,为我言曰:“既出境,宿驿亭,闻介马数万骑驰过,剑
槊相摩,终夜有声,从者怛然失色,及明,视道上马迹,尚心掉不自禁。”凡虏所
以夸耀中国者,多此类也;中类之人不测也,故或至於震惧而失辞,以为夷狄笑。
呜呼!何其不思之甚也!昔者奉春君使冒顿,壮士大马,皆匿不见,是以有平城之
役。今之匈奴,吾知其无日能为也。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况於夷狄!请
以为赠。

留侯论    苏轼

  迸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
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
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夫子房受书於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
而试之。观其所以微见其意者,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而世不察,以为鬼物,亦已
过矣。且其意不在书。

  当韩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其平居无罪夷灭者,不可胜
数。虽有贲、育,无所复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锋不可犯,而其势未可乘。子房不
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於一击之间;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
发,盖亦已危矣。千金之子,不死於盗贼,何者?其身之可爱,而盗贼之不足以死
也。子房以盖世之刀,不为伊尹、太公之谋,而特出於荆轲、聂政之计,以侥幸於
不死,此圯上老人之所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
後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楚庄王伐郑伯肉袒牵羊以逆;庄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
舍之。句践之困於会稽,而归臣妾於吴者,叁年而不倦。且夫有报人之志,而不能
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馀,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
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不忿而就大谋。何则?非有生平之素,卒然相遇於草野之
间,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惊,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

  臂夫高祖之所以胜,而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唯
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以待其弊,此子房教
之也。当淮阴破齐而欲自王,高祖发怒,见於词色。由此观之,犹有刚强不忍之气,
非子房其谁全之?

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不称其志气。呜呼!此其所
以为子房欤!
 楼主| 发表于 2009-8-5 15:37:35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十一 宋文

放鹤亭记    苏轼

  熙宁十年秋,彭城大水,云龙山人张君之草堂,水及其半扇。明年春,水落,
迁於故居之东,东山之麓。升高而望,得异境焉,作亭於其上。彭城之山,冈岭四
合,隐然如大环,独缺其西一面,而山人之亭适当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
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

  山人有二鹤,甚驯而善飞,旦则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纵其所如,或立於陂田,
或翔於云表,暮则表东山而归,故名之曰放鹤亭。

  郡守苏轼时从宾客僚吏,往见山人,饮酒於斯亭而乐之。挹山人而告之曰:
“子知隐居之乐乎?虽南面之君不可与易也。易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诗
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盖其为物,清远闲放,超然於尘垢之外,故易诗
人以比贤人君子。隐德之士,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无损者,然卫懿公好鹤,则亡
其国,周公作酒诰,卫武公作抑戒,以为荒惑败乱无若酒者,而刘伶阮籍之徒,以
此全其真而名後世。嗟夫!南面之君,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好之,则亡
其国;而山林遁世之士,虽荒惑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而况於鹤乎!由此观之,
其为乐未可以同日而语也。”山人忻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鹤招鹤之歌曰:

  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翻然敛翼,婉将集兮,忽何所
见?矫然而复击!独终日於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

  鹤归来兮,东山之阴。其下有人兮,黄冠草屦,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
馀以饱汝。归来归来兮;西山可以久留!

石钟山记  苏轼

  水经云:“彭蠡之口,有石钟山焉。”郦元以为“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
相搏,声如洪钟”;是说也,人常疑之。今以钟磬置水中,虽大风浪不能鸣也,而
况石乎!至唐李渤,始访其遗踪,得双石於潭上;扣而聆之,南声函胡,北音清越,
止响腾,馀韵徐歇;自以为得之矣。然是说也,余尤疑之,石之铿然有声者,所在
皆是也,而此独以钟名,何哉?

  元丰七年六月丁丑,余自齐安舟行适临汝,而长迈将赴饶之德兴尉,送之至湖
口,因得观所谓石钟者。寺僧使小童持斧,於乱石间择其一二,扣之  焉;余固
笑而不信也。

  至暮夜,月明,独与迈乘小舟至绝壁下。大石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
搏人;而山人 鹘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间;又有若老人 且笑於山谷中者,或
曰:“此鹳鹤也。”余方心动,欲还,而大声发於水上,噌 如钟鼓不绝,舟人大恐。
徐而察之,则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浅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为此也。舟回至
两山间,将入港口,有石当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窍,与风戈相吞吐,有 坎镗
之声,与向之噌 者相应,如乐作焉。因笑谓迈日:“汝识之乎?噌 者,周景王之
无射也; 坎镗 者,魏庄子之歌钟也;古之人不余欺也。”

  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余同,而言之不详。
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此世
所以不传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自以为得其实。余是以记之,盖叹郦元
之简,而李渤之陋也。

潮州韩文公庙碑   苏轼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关盛衰之运。其生也
有自来,其逝也有所为。田、吕自岳降,傅说为列星,古今所传,不可诬也。

  孟子日:“我善养吾洗然之气。”是气也,寓於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
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贲、育失其勇,仪、秦
失其辩。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
亡者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此理之常,无
足怪者。

  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异端并起。历唐贞观、开元之盛,辅以房、杜、姚、
宋而不能救。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於正,盖叁百年
年於此矣。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痔叁军之帅。此岂
非参一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

  扒尝论天人之辨,以谓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伪。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
鱼;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妇之心。故公之精诚,能开衡山之云,而不能
回宪宗之惑;能驯鳄鱼之暴,而不能弭皇甫 、李逢吉之谤;能信於南海之民,庙食
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之於朝廷之上。盖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
也。

  始潮人未知学,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自是潮之士,皆笃於文行,延及齐民,
至於今号称易治。信乎孔子言:“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潮人之
事公也,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焉。而庙在刺史公堂之後,民以出入为
艰。前守欲请诸朝,作新庙,不果。元佑五年,朝散郎王君涤,来守是邦,凡所以
养士治民者,一以公为师。民既悦服,则出令曰:“愿新公庙者听。”民 趋之,卜
地於州城之南七里,期年而庙成。或曰:“公去国万里,而谪於潮,不能一岁而归,
没而有知,其不眷恋於潮也审矣。”轼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
中,无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独信之深,思之至, 蒿凄怆,若或见之。譬如凿井得
泉,而曰水专在是,岂理也哉?”元丰元年,诏封公昌黎伯,故曰:“昌黎伯韩文
公之庙。”潮人请书其事於石;因为作诗以遗之,使歌以祀公。其词曰:

  “公昔骑龙白云乡,手决云汉分天章。天孙为织云锦裳,飘然乘风来帝旁。下
与浊世扫秕糠,西游咸池略扶桑。草木衣被昭回光,追逐李、杜参翱翔;汗流籍、
走且僵,灭没倒景不可望。作书诋佛讥君王,要观南海窥衡、湘,历舜九嶷吊英、
皇,祝融先驱海若藏,约束蛟鳄如驱羊。钧天无人帝悲伤,讴吟下招遣巫阳。 牲鸡
卜羞我觞,於粲荔丹学蕉黄。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发下大荒。”

前赤壁赋    苏轼

  壬戍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於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
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於东山之上,徘徊於斗牛之间。白
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风而不知其所止,
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於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 流光。渺渺兮予
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萧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
如泣、如诉;,馀音  ,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

  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
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
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
与子,渔樵於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
於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
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於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
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
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
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
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先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籍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
白。

後赤壁赋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於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板。霜露既降,木
叶尽脱,人影在地,仰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
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似
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
不时之须!”於是携酒与鱼,复游於赤壁之下。

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戈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
予乃摄衣而上,履  ,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 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
盖二客不能从焉。

  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
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

  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元裳缟衣,戛然长鸣,
掠予舟而西也,须臾客去,予亦就睡。

  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
姓名,而不答。鸣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
顾笑,予亦惊悟;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教战守策   苏轼

  夫当今生民之患,果安在哉?在於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此其患不见
於今,而将见於他日。今不为之计,其後将有所不可救者。
  昔者先王知兵之不可去也,是故天下虽平,不敢忘战。秋冬之隙,致民田猎以
讲武,教之以进退坐作之方,使其耳目习於钟鼓旌旗之间而不乱,使其心志安於斩
刈杀伐之际而不慑。是以虽有盗贼之变,而民不至於惊溃。
  及至後世,用迂儒之议,以去兵为王者之盛节。天下既定,则卷甲而藏之。数
十年之後,甲兵损敞,而人民日以安於佚乐;卒有盗贼之警,则相与恐惧讹言,不
战而走。开元、天宝之际,天下岂不大治?惟其民安於太平之乐,酣豢於游戏酒食
之间;其刚心勇气,销耗钝 ,痿蹶而不复振。是以区区之禄山一山而乘之,四方之
民,兽奔鸟窜,乞为囚虏之不暇,天下分裂,而唐室因以微矣。
  扒尝试论之:天下之势,譬如一身。王公贵人所以养其身者,岂不至哉?而其
平居常苦於多疾。至於农夫小民,终岁勤苦,而未尝告病,此其故何也?夫风雨霜
露寒暑之变,疾之所由生也。农夫小民,盛夏力作,穷冬暴露,其筋骸之所冲犯,
肌肤之所浸渍,轻霜露而狎风雨,是故寒暑不能为之毒。今王公贵人,处於重屋之
下,出则乘舆,风则袭裘,雨则御盖。凡所以虑患之具,莫不备至。畏之太甚,而
养之太过,小不如意,则寒暑入之矣。是以善养身者,使之能逸能劳;步趋动作,
使其四体狃於寒暑之变;然後可以刚健强力,涉险而不伤。夫民亦然。
  今者治平之日久,天下之人,骄惰脆弱,如妇人孺子,不出於闺门。论战斗之
事,则缩颈而股栗;闻盗贼之名,则掩耳而不愿听。而士大夫亦未尝言兵,以为生
事扰民,渐不可长。此不亦畏之太甚,而养之太过欤?
  且夫天下固有意外之患也。愚者见四方之无事,则以为变故无自而有,此亦不
然矣。今国家所以奉西北二虏者,岁以百万计。奉之者有限,而求之者无厌,此其
势必至於战。战者必然之势也。不先於我,则先於彼;不出於西,则出於北。所不
可知者,有迟速远近,而要以不能免也。
  天下苟不免於用兵,而用之不以渐,使民於安乐无事之中,一旦出身而蹈死地,
则其为患必有所不测。故曰:天下之民,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此臣所谓
大患也。臣欲使士大夫尊尚武勇,讲习兵法;庶人之在官者,教以行阵之节;役民
之司盗者,授以击刺之术;每岁终则聚於郡府;如古都试之法,有胜负,有赏罚,
而行之既久,则又以军法从事。然议者必以为无故而动民,又挠以军法,则民将不
安,而臣以为此所以安民也。天下果未能去兵,则其一旦将以不教之民而驱之战。
夫无故而动民,虽有小怨,然熟与夫一旦之危哉?
  今天下屯聚之兵,骄豪而多怨,陵压百姓,而邀其上者,何故?此其心,以为
天下之知战者,惟我而已。如使平民皆习於兵,彼知有所敌,则固以破其奸谋,而
折其骄气。利害之际,岂不亦甚明欤?

六国论   苏辙

  愚读六国世家,窃怪天下之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众,发愤西向,以攻山
西千里之秦而不免於灭亡,常为之深思远虑,以为必有可以自安之计。盖未尝不咎
其当时之士,虑患之疏,而见利之浅,且不知天下之势也。
  夫秦之所与诸侯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之郊;诸侯之
所与秦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之野;秦之有韩、魏,譬如
人之有腹心之疾也。韩、魏塞秦之冲,而蔽山东之诸侯,故夫天下之所重者,,莫
如韩、魏也。
  昔者范睢用於秦而收韩,商鞅用於秦而收魏,昭王未得韩、魏之心,而出兵以
攻齐之刚、寿,而范睢以为忧,然则秦之所忌者,可以见矣。秦之用兵於齐、楚、
赵之危事也。越韩过魏而攻人之国都,燕、赵拒之於前,而韩、魏乘之於後,此危
道也。而秦之攻燕、赵,未尝有韩、魏之忧,则韩、魏之附秦故也。夫韩、魏诸侯
之障,而使秦人得出入於其间,此岂知天下之势邪?委区区之韩、魏,以当虎狼之
强秦,彼安得不折而入於秦哉?韩、魏折而入於秦,然後秦人得通其兵於东诸侯,
而使天下遍受其祸。
  夫韩、魏不能独当秦,而天下之诸侯,藉之以蔽其西,故莫如厚韩亲魏以摈秦。
秦人不敢逾韩、魏以窥齐、楚、燕、赵之国,而齐、楚、燕、赵之国,因得以自安
於其间矣。以四无事之国,佐当寇之韩、魏,使韩、魏无东顾之忧,而为天下出身
以当秦兵。以二国委秦,而四国休息於内,以阴助其急,若此可以应夫无穷。彼秦
者将何为哉?不知出此,而乃贪疆埸尺寸之利,背盟败约,以自相屠灭,秦兵未出,
而天下诸侯已自困矣。至使秦人得间其隙以取其国,可不悲哉!

上枢密韩太尉书    苏辙

  太尉执事: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
气可以养而致。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今观其文章,宽厚宏博,充乎天
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
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
溢乎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辙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所见不过数百里之
间,无高山大野,可登览以自广。百氏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述,不足以
激发其志气。恐遂汨没,故决然舍去,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
  饼秦汉之故乡,恣观终南、嵩、华之高;北顾黄河之奔流,慨然想见古之豪杰。
至京师,仰观天子宫阙之壮,与仓廪府库、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後知天下之巨
丽。见翰林欧阳公,听其议论之宏辩,观其容貌之秀伟,与其门人贤士大夫游,而
後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
  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无忧,四夷之所惮以不敢发。入则周公、召
公,出则方叔、召虎,而辙也未之见焉。且夫人之学也,不志其大,虽多而何为?
辙之来也,於山终南、嵩、华之高,於水见黄河之大且深,於人见欧阳公,而犹以
为未见太尉也!笔愿得观贤人之光耀,闻一言以自壮,然後可以尽天下之大观而无
憾者矣。
  辙年少,未能通习吏事。向之来,非有取於升斗之禄;偶然得之,非其所乐。
然幸得赐归待选,使得优游数年之前,将归益治其文,且学为政。太尉苟以为可教
而辱教之,又幸矣。

赠黎安二生序    曾巩

  赵郡苏轼,余之同年友也。自蜀以书至京师遗余,称蜀之士,曰黎生、安生者。
既而黎生携其文数十万言,安生携其文亦数千言,辱以顾余。读其文,诚闳壮隽伟,
善反复驰骋,穷尽事理;而其材力之放纵,若不可极者也。二生固可谓魁奇特起之
士,而苏君固可谓善知人者也。
  顷之,黎生补江陵府司法参军,将行,请余言以为赠。余曰:“余之知生,既
得之於心矣,乃将以言相求於外邪?”黎生曰:“生与安生之学於斯文,里之人皆
笑以为迂阔。今求子之言,盖将解惑於於里人。”余闻之,自顾而笑。夫世之迂阔,
孰有甚於予乎!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知文不近俗,迂之小者耳,患为笑於里
之人。若余之迂大矣,使生持吾言而归,且重得罪,庸讵止於笑志乎道,而不知同
乎俗。此余所以困於今而不自知也。世之迂词,孰有甚於予乎!今生之迂,特以乎?
然则若余之於生,将何言哉?谓余之迂为善,则其患若此;谓为不善,则有以合乎
世,必伟乎古,有以同乎俗,必离乎道矣。生其无急於解里人之惑,则於是焉,必
能择而取之。遂书以赠二生,并示苏君,以为何如也?

战国策目录序   曾巩

刘向所定战国策叁十叁篇,崇文总目称十一篇者阙。臣访之士大夫家,始尽得
其书,正其误谬,而疑其不可考者,然後战国策叁十叁篇复完。叙曰:向叙此书,
言周之先,明教化,修法度,所以大治;及其後,谋诈用,而仁义之路塞,所以大
乱;其说既美矣。卒以谓此书战国之谋士,度时君之所能行,不得不然;则可谓惑
於流俗,而不笃於自信者也。夫孔、孟之时,去周之初已数百岁,其旧法已亡,旧
俗已熄久矣;二子乃独明先王之道,以谓不可改者,岂将强天下之主後世之所不可
为哉?亦将因其所遇之时,所遭之变,而为当世之法,使不失乎先王之意而已。二
帝、叁王之治,其变固殊,其法固异,而其为国家天下之意,本末先後,未尝不同
也。二子之道如是而已。盖法者,所以适变也,不必尽同;道者,所以立本也,不
可不一;此理之不易者也。故二子者守此,岂好为异论哉?能勿苟而已矣。可谓不
惑於流俗而笃於自信者也。战国之游士则不然。不知道之可信,而乐於说之易合。
其设心,注意,偷为一切之计而已。故论诈之便而讳其败,言战之善而蔽其患。其
相率而为之者,莫不有利焉,而不胜其害也;有得焉,而不胜其失也。卒至苏秦、
商鞅、孙膑、吴起、李斯之徒,以亡其身;而诸侯及秦用之者,亦灭其国。其为世
之大祸明矣;而俗犹莫之寤也。惟先王之道,因时适变,为法不同,而考之无疵,
用之无弊。故古之圣贤,未有以此而易彼也。或曰:“邪说之害正也,宜放而绝之。
此书之不泯,其可乎?”对曰:“君子之禁邪说也,固将明其说于天下,使当世之
人皆知其说之不可从,然後以禁则齐;使後世之人皆知其说之不可为,然後以戒则
明;岂必灭其籍哉?放而绝之,莫善於是。是以孟子之书,有为神农之言者,有为
墨子之言者,皆着而非之。至此书之作,则上继春秋,下至楚 之起,二百四十五年
之间,载其行事,固不可得而废也。”此书有高诱注者二十一篇,或曰叁十二篇,
崇文总目存者八篇,今存者十篇。编校史馆书籍臣曾巩序。

读孟尝君传   王安石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於虎豹之秦。嗟乎!孟
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
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哉?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游褒禅山记   王安石

褒禅山,亦谓之华山,唐浮图慧褒,始舍於其址,而卒葬之,以故其後名之曰
褒禅。今所谓慧空禅院者,褒之庐 也。距其院东五里,所谓华阳洞者,以其在华山
之阳名之也。距洞百馀步,有碑仆道,其文漫灭,独其为文犹可识曰“花山”,今
言华如华实之华者,盖音谬也。其下平旷,有泉侧出,而记游者甚众,所谓前洞也。
由山以上五六里,有穴窈然,入之甚寒,问其深,则虽好游者不能穷也,谓之後洞。
余与四人拥火以入,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有怠而欲出者,曰:“不
出,火且尽”;遂与之俱出。盖予所至,比好游者尚不能什一,然视其左右,来而
记之者已少;盖其又深,则其至又加少矣。方是时,予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
也。既其出,则或咎其欲出者,而予亦悔其随之,而不得极夫游之乐也。於是予有
叹焉:古人之观於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
无不在也。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
在於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
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於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
至也。然力足以至焉而不至,於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
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此予之所得也!余於仆碑,又以悲夫古书之不存,後
世之谬其传而莫能名者,何可胜道也哉!此所以学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四
人者:庐陵萧君圭君玉;长乐王回深父;余弟安国平父,安上纯父。

白鹿洞书院学规    朱熹

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右五教之目。尧、舜
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即此是也。学者学此而已。而其所以学之之序,亦有五焉,
其别如左: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右为学之序。学、问、思、
辨四者,所以穷理也。若夫笃行之事,则自修身以至处事、接物,亦各有要,其别
如左: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迁善改过。右修身之要。正其谊不谋其利。明
其道不计其功。右处事之要。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右接物
之要。熹窃观古昔圣贤所以教人为学之意,莫非使之讲明义理,以修其身,然後推
以及人。非徒欲其务记览,为词章,以钓声名,取利禄而已也。今人之为学者,则
既反是矣。然圣贤所以教人之法,具存於经。有志之士,固当熟读、深思而问、辨
之。苟知其理之当然,而责其身以必然,则夫规矩禁防之具,岂待他人设之,而後
有所持循哉?近世於学有规,其待学者为已浅矣。而其为法,又未必古人之意也。
故今不复以施於此堂,而特取凡圣贤所以教人为学之大端,条列如右,而揭之楣间。
诸君其相与讲明遵守,而责之於身焉。则夫思虑云为之际,其所以戒谨而恐惧者,
必有严於彼者矣。其有不然,而或出於此言之所弃,则彼所谓规者,必将取之,固
不得而略也。诸君其亦念之哉!

※ 正气歌并序 文天祥余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广八尺,深可四寻,单扉低小,白
间短窄,污下而幽暗。当此夏日,诸气萃然:雨潦四集,浮动床几,时则为水气;
涂泥半朝,蒸沤历澜,时则为土气;乍晴暴热,风道四塞,时则为日气;檐阴薪爨,
助长炎虐,时则为火气;仓腐寄顿,陈陈逼人,时则为米气;骈肩杂 ,腥臊汗垢,
时则为人气;或圊溷、或毁 、或腐鼠,恶气杂出,时则为秽气。叠是数气,当之者
鲜不为厉。而予以孱弱,俯仰其间,於兹二年矣,幸而无恙,是殆有养致然尔。然
亦安知所养何哉?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敌
七,吾何患焉!况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气也,作正气歌一首。天地有正气,杂然赋
流形:下则为何岳,上则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
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
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
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为击贼笏,逆竖头
破裂。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
以尊。叁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嗟予遘阳九,隶也实不力。楚囚缨其冠,传车送
穷北。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阴房阒鬼火,春院 天黑。牛骥同一早,鸡栖凤凰
食。一朝蒙露,分作沟中瘠。如此再寒暑,百 自辟易。哀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
岂有他缪巧,阴阳不能贼。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
哲人日已远,典型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楼主| 发表于 2009-8-5 15:39:52 | 显示全部楼层
附录一 元文

送秦中诸人引   元好问

关中风土完厚,人质直而尚义;风声习气,歌谣慷慨,且有秦汉之旧;至於山
川之胜,游观之富,天下莫与为比:故有四方之志者,多乐居焉。予年二十许时,
侍先人官略阳,以秋试,留长安中八九月。时纨绮气未除,沈湎酒间,知有游观之
美,而不暇也。长大来,与秦人游益多,知秦中事益熟,每闻谈周汉都邑,及蓝田
杜间风物,则喜色津津然动於颜间。二叁君多秦人,与予游,道相合而意相得也。
常约近南山,寻一牛田,营五亩之宅,如举子结夏课时,聚书深读,时时酿酒为具,
从宾客游,伸眉高谈,脱屣世事,览山川之胜概,考前世之遗迹,庶几乎不负古人
者。然予以家在嵩前,暑途千里,不若二叁君之便於归也。清秋扬鞭,先我就道,
矫首西望,长吁青云。今夫世俗惬意事,如美食、大官、高赀、华屋,皆众人所必
争,而造物者之所甚靳,有不可得者。若夫闲居之乐,澹乎其无味,漠乎其无所得,
盖自放於方之外者之所贪,人何所争,而造物者亦何靳耶?行矣诸君!明年春风,
待我於辋川之上矣。

尚志斋说   虞集

夫尝观於射乎?正鹄者,射者之所志也。於是良尔弓,直尔矢,养尔气,畜尔
力,正尔身,守尔法,而临之。挽必圆,视必审,发必决,求中乎正鹄而已矣。正
鹄之不立,则无专一之趣乡,虽有善器、 力,茫茫然将安所施哉?况乎弛焉以嬉,
焉以发,初无定的,亦不期於必中者;其君子绝之,不与为偶,以其无志也。善为
学者,苟知此说,其亦可以少警矣乎?夫学者之欲至於圣贤,犹射者之求中夫正鹄
也。不以圣贤为准的而学者,是不立正鹄而射者也。志无定向,则泛滥茫洋,无所
底止,其不为妄人者几希!此立志之最先者也。既有定向,则求所以至之之道焉,
尤非有志者不能也。是故从师、取友,读书、穷理,皆求至之事也。於是平居无事
之时,此志未尝慢也;应事接物之际,此志未尝乱也;安逸、顺适,志不为丧;患
难、忧戚,志不为慑;必求达吾之欲志而後已。此立志始终不可渝者也。是故志苟
立矣,虽至於圣人可也。昔人有言曰:“有志者,事竟成。”又曰:“用志不分,
乃凝於神。”此之谓也。志苟不立,虽细微之事,犹无可成之理;况为学之大乎?
昔者夫子以生知天纵之资,其始学也,犹必曰志;况吾党小子之至愚极困者乎?其
不可不以尚志为至要至急也,审矣。今大司寇之上士浚仪黄君之善教子也,和而有
制,严而不离。尝遣济也受业於予,济也请题其斋居以自励,因为书写“尚志”二
字以赠之。他日暂还其乡,又来求说,援笔书所欲言,不觉其烦也。济也尚思立志
乎哉!
 楼主| 发表于 2009-8-5 15:40:17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十二 明文

司马季主论卜 刘基

东陵侯既废,过司马季主而卜焉。季主曰:“君侯何卜也?”东陵侯曰:“久
卧者思起,久蛰者思启;久懑者思嚏。吾闻之:『蓄极则 , 极则达,热极则风,
壅极则通。一冬一春,靡屈不伸;一起一伏,无往不复。』仆窃有疑,愿爱教焉!”
季主曰:“若是,则君侯已喻之矣!又何卜为?”东陵侯曰:“仆未究其奥也,愿
先生卒教之”。季主乃言曰:“呜呼!天道何亲?惟德之亲;鬼神何灵?因人而灵。
夫蓍,枯草也;龟,枯骨也;物也。人,灵於物者也,何不自听而听於物乎?有昔
必有今日。是故碎瓦颓垣,昔日之歌楼舞馆也;荒榛断梗,昔日之琼蕤玉树也;露
蚕风蝉,昔日之凤笙龙笛也;鬼 萤火,昔日之金缸华烛也;秋荼春荠,昔日之象白
驼峰也;丹枫白荻,昔日之蜀锦齐纨也。昔日之所无,今日有之不为过;昔日之所
有,今日无之不为不足。是故一昼一夜,华开者谢;一春一秋,物故者新;激湍之
下,必有深潭;高丘之下,必有浚谷。君侯亦知之矣!何以卜为?”

卖柑者言 刘基

杭有卖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溃,出之烨然,玉质而金色。剖其中,乾若败
絮。予怪而问之曰:“若所 於人者,将以实笾豆,奉祭祀、供宾客乎?将炫外以惑
愚瞽乎?甚矣哉,为欺也!”卖者笑曰:“吾业是有年矣,吾赖是以食吾躯。吾售
之,人取之,未尝有言;而独不足子所乎!世之为欺者不寡矣,而独我也乎?吾子
未之思也!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  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孙、吴之略耶?峨
大冠、托长绅者,昂昂乎庙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业耶?盗起而不知御,民困
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 而不知理,坐糜廪粟而不知耻。观其坐高堂、骑大马、
醉醇醴而饫肥鲜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败絮
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予默然无应。退而思其言,类东方生滑
稽之流。岂其愤世疾邪者耶?而托于柑以讽耶?

尚节亭记 刘基

古人植卉木而有取义焉者,岂徒为玩好而已。故兰取其芳,谖草取其忘忧,莲
取其出污而不染。不特卉木也,佩以玉,环以象,坐右之器以 ;或以之比德而自励,
或以之惩志而自警,进德修业,於是乎有裨焉。会稽黄中立,好植竹,取其节也,
故为亭竹间,而名之曰“尚节之亭”,以为读书游艺之所,澹乎无营乎外之心也。
予观而喜之。夫竹之为物,柔体而虚中,婉婉焉而不为风雨摧折者,以其有节也。
至於涉寒暑,蒙霜雪,而柯不改,叶不易,色苍苍而不变,有似乎临大节而不可夺
之君子。信乎有诸中,形於外,为能践其形也。然则以节言竹,复何以尚之哉!世
衰道微,能以节立身者鲜矣。中立抱材未用,而早以节立志,是诚有大过人者,吾
又安得不喜之哉!夫节之时义,大易备矣;无庸外而求也。草木之节,实枝叶之所
生,气之所聚,筋脉所凑。故得其中和,则畅茂条达,而为美植;反之,则为瞒为
液,为瘿肿,为 屈,而以害其生矣。是故春夏秋冬之分至,谓之节;节者,阴阳寒
暑转移之机也。人道有变,其节乃见;节也者,人之所难处也,於是乎有中焉。故
让国、大节也,在泰伯则是,在季子则非;守死、大节也,在子思则宜,在曾子则
过。必有义焉,不可胶也。择之不精,处之不当,则不为畅茂条达,而为瞒液、瘿
肿、 屈矣。不亦达哉?传曰:“行前定则不困。”平居而讲之,他日处之裕如也。
然则中立之取诸竹以名其亭,而又与吾徒游,岂苟然哉?

深虑论 方孝孺

虑天下者,常图其所难,而忽其所易;备其所可畏,而遗其所不疑。然而祸常
发於所忽之中,而乱常起於不足疑之事。岂其虑之未周与?盖虑之所能及者,人事
之宜然;而出於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当秦之世,而灭六诸侯,一天下;而其
心以为周之亡,在乎诸侯之强耳。变封建而为郡县,方以为兵革可不复用,天子之
位可以世守;而不知汉帝起陇亩之匹夫,而卒亡秦之社稷。汉惩秦之孤立,於是大
建庶孽而为诸侯,以为同姓之亲,可以相继而无变;而七国萌篡弑之谋。武宣以後,
稍剖析之而分其势,以为无事矣;而王莽卒移汉祚。光武之惩哀平,魏之惩汉,晋
之惩魏,各惩其所由亡而为之备;而其亡也,皆出其所备之外。唐太宗闻武氏之杀
其子孙,求人於疑似之际而除之;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宋太祖见五代方镇之
足以制其君,尽释其兵权,使力弱而易制;而不知子孙卒因於夷狄。此其人皆有出
人之智,负盖世之才,其於治乱存亡之几,思之详而备之审矣;虑切於此,而祸兴
於彼,终至於乱亡者,何哉?盖智可以谋人,而不可以谋天。良医之子,多死於病;
良巫之子,多死於鬼;彼岂工於活人而拙於活己之子哉?乃工於谋人而拙於谋天也。
古之圣人,知天下後世之变,非智虑之所能周,非法术之所能制;不敢肆其私谋诡
计,而惟积至诚、用大德,以结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释。
故其子孙,虽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国,而天卒不忍遽亡之,此虑之远者也。夫苟不
能自结於天,而欲以区区之智,笼络当世之务,而必後世之无危亡,此理之所必无
者也,而岂天道哉?

瘗旅文 王守仁

维正德四年秋月二日,有吏目云自京来者,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将之
任,过龙场,投宿土苗家。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来事,不果。
明早,遣人觇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 坡来,云一老人死坡下,傍雨人哭之哀。
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薄暮,复有人来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
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日,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尸叁焉;则其仆又死矣。呜
呼伤哉!念其暴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锸往瘗之,二童子有难色然。予曰:“噫!
吾与尔犹彼也!”二童闵然涕下,请往。就其傍山麓为叁坎,埋之。又以只鸡、饭
叁盂,嗟吁涕 而告之曰:“呜呼伤哉! 何人? 何人?吾龙场驿丞馀姚王守仁也。
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尔胡为乎来为兹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乡,游
宦不逾千里。吾以窜逐而来此,宜也。尔亦何辜乎?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
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
呜呼伤哉!尔诚念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胡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然盖不胜
其忧者?夫冲冒霜露,扳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疠侵
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
子、尔仆,亦遽然奄忽也!皆尔自取,谓之何哉?”“吾念尔叁骨之无依而来瘗耳,
乃使吾有无穷之怆也!呜呼伤哉!纵不尔瘗,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虺如车轮,亦
必能葬尔於腹,不致久暴露尔!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为心乎?自吾去父母乡国而
来此,叁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今悲伤若此,是吾为
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吾为尔歌,尔听之!”“歌曰:『连
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
兮,环海之中。达观随遇兮,奚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与尔皆乡土之离兮!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
吾苟死於兹兮,率尔子仆,来从予兮!吾与尔遨以嬉兮,参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
故乡而嘘唏兮!吾苟获生归兮,尔子尔仆尚尔随兮,无以无侣悲兮!道傍之   
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啸而徘徊兮!餐风饮露,无尔饥兮!朝友麋鹿,暮猿
与 兮!尔安尔居兮,无为厉於兹墟兮!』”

教条示龙场诸生 王守仁

  诸生相从於此,甚盛。恐无能为助也,以四事相规,聊以答诸生之意。一曰立
志,二曰勤学,叁曰改过,四曰责善。其慎听,毋忽!

立志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虽百工技艺,未有不本於志者。今学者旷废隳惰,
玩岁 时,而百而百无所成,皆由於志之未立耳。故立志而圣,则圣矣;立志而贤,
则贤矣;志不立,如无舵之舟,无衔之马,漂荡奔逸,终亦何所底乎?昔人所言:
“使为善而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乡党贱恶之,如此而不为善,可也,为善则
父母爱之,兄弟悦之,宗族乡党敬信之,何苦而不为善、为君子?使为恶而父母爱
之,兄弟悦之,宗族乡党敬信之,如此而为恶,可也。为恶则父母怒之,兄弟怨之,
宗族乡党贱恶之,何苦必为恶、为小人?”诸生念此,亦可以知所立志矣。

勤学已立志为君子,自当从事於学。凡学之不勤,必其志之尚未笃也。从吾游者,
不以聪慧警捷为高,而以勤确谦抑为上。诸生试观侪辈之中,苟有“虚而为盈,无
而为有”讳己之不能,忌人之有善,自矜自是,大言欺人者,使其人资禀虽甚超迈,
侪辈之中有弗疾恶之者乎?有弗鄙贱之者乎?有弗鄙贱之者乎?彼固将以欺人,人
果遂为所欺,有弗窃笑之者乎?苟有谦默自持,无能自处,笃志力行,勤学好问;
称人之善,而咎己之失;从人之长,而明己之短;忠信乐易,表里一致者,使其人
资禀虽甚鲁钝,侪辈之中,有弗称慕之者乎?彼固以无能自处,而不求上人,人果
遂以彼为无能,有弗敬尚之者乎?诸生观此,亦可以知所从事於学矣。

改过夫过者,自大贤所不免;然不害其卒为大贤者,为其能改也。故不贵放无过,
而贵於能改过。诸生自思,平日亦有缺於廉耻忠信之行者乎?亦有薄於孝友之道,
陷於狡诈偷刻之习者乎?诸生殆不至於此。不幸或有之,皆其不知而误蹈,素无师
友之讲习规饬也。诸生试内省,万一有近於是者,固亦不可以不痛自悔咎;然亦不
当以此自歉,遂馁於改过从善之心。但能一旦脱然洗涤旧染,虽昔为盗寇,今日不
害为君子矣。若曰吾昔已如此,今虽改过而从善,人将不信我,且无赎於前过,反
怀羞涩疑沮,而甘心於污浊终焉,则吾亦绝望尔矣。

责善“责善,朋友之道;”然须“忠告而善道之”,悉其忠爱,致其婉曲,使彼闻
之而可从,绎之而可改,有所感而无所怒,乃为善耳。若先暴白其过恶,痛毁极诋,
使无所容,彼将发其愧耻愤恨之心;虽欲降以相从,而势有所不能。是激之而使为
恶矣。故凡讦人之短,攻发人之阴私,以沽直者,皆不可以言责善。虽然,我以是
而施於人,不可也;人以是而加诸我,凡攻我之失者,皆我师也,安可以不乐受而
心感之乎?某於道未有所得,其学卤莽耳。谬为诸生相从於此.每终夜以思,恶且
未免,况於过乎?人谓“事师无犯无隐”,而遂谓师无可谏,非也。谏师之道,直
不至於犯,而婉不至於隐耳。使吾而是也,因得以明其是;吾而非也,因得以去其
非。盖校学相长也。诸生责善,当自吾始。

报刘一丈书 宗臣

数千里外,得长者时赐一书,以慰长想,即亦甚幸矣;何至更辱馈遗,则不才
益将何以报焉?书中情意甚殷,即长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长者深也。至以
“上下相孚,才德称位”语不才,则不才有深感焉。夫才德不称,固自知之矣;至
於不孚之病,则尤不才为甚。且今之所谓孚者,何哉?日夕策马候权者之门,门者
故不入,则甘言媚妇人状,袖金以私之。即门者持刺入,而主人又不即出见;立厩
中仆马之间,恶气袭衣袖,即 寒毒热不可忍,不去也。抵暮,则前所受赠金者,出
报客曰:“相公倦,谢客矣!客请明日来!”即明日,又不敢不来。夜披衣坐,闻
鸡鸣,即起盥栉,走马抵门;门者怒曰:“为谁?”则曰:“昨日之客来。”则又
怒曰:“何客之勤也?岂有相公此时出见客乎?”客心耻之,强忍而与言曰:“亡
奈何矣,姑容我入!”门者又得所赠金,则起而入之;又立向所立厩中。幸主者出,
南面召见,则惊走匍匐阶下。主者曰:“进!”则再拜,故迟不起;起则上所上寿
金。主者故不受,则固请。主者故固不受,则又固请,然後命吏纳之。则又再拜,
又故迟不起;起则五六揖始出。出揖门者曰:“官人幸顾我,他日来,幸无阻我也!”
门者答揖。大喜奔出,马上遇所交识,即扬鞭语曰:“适自相公家来,相公厚我,
厚我!”且虚言状。即所交识,亦心畏相公厚之矣。相公又稍稍语人曰:“某也贤!
某也贤!”闻者亦心许交赞之。此世所谓上下相孚也,长者谓仆能之乎?前所谓灌
门者,自岁时伏腊,一刺之外,即经年不往也。闲道经其门,则亦掩耳闭目,跃马
疾走过之,若有所追逐者,斯则仆之褊衷,以此长不见怡於长吏,仆则愈益不顾也。
每大言曰:“人生有命,吾惟有命,吾惟守分而已。”长者闻之,得无厌其为迂乎?

沧浪亭记 遍有光

浮图文瑛,居大云庵,环水,即苏子美沧浪亭之地也。亟求余作沧浪亭记,曰:
“昔子美之记,记亭之胜也;请子记吾所以为亭者。”余曰:“昔吴越有国时,广
陵王镇吴中,治南园於子城之西南;其外戚孙承佑,亦治园於其偏。迨淮南纳土,
此园不废,苏子美始建沧浪亭,最後禅者居之,此沧浪亭为大云庵也。有庵以来二
百年,文瑛寻古遗事,复子美之构於荒残灭没之馀,此大云庵为沧浪亭也。夫古今
之变,朝 改易,尝登姑苏之台,望五湖之渺茫,群山之苍翠,太伯、虞仲之所建,
阖闾、夫差之所争,之胥、种、蠡之所经营,今皆无有矣!庵与亭何为者哉?虽然,
钱 因乱攘窃,保有吴越,国富兵强,垂及四世,诸子姻戚,乘时奢僭,宫馆苑囿,
极一时之盛;而子美之亭,乃为释子所钦重如此。可以见士之欲垂名於千载之後,
不与其澌然而兵尽者,则有在矣!”文瑛读书,喜诗,与吾徒游,呼之为沧浪僧云。

先妣事略 遍有光

先妣周孺人,弘治元年二月十一日生。年十六来归。逾年,生女淑静;淑静者,
大姊也。期而生有光。又期而生女子:殇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又逾年,生有尚,
妊十二月。逾年,生淑顺。一岁,又生有功。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然
数颦蹙顾诸婢曰:“吾为多子苦!”老妪以杯水盛二螺进,曰:“饮此後,妊不数
矣。”孺人举之尽,喑不能言。正德八年五月二十叁日,孺人卒。诸儿见家人泣,
则随之泣,然犹以为母寝也。伤哉!於是家人延画工画,出二子,命之曰:“鼻以
上画有光,鼻以下画大姊。”以二子肖母也。孺人讳桂。外曾祖讳明;外祖讳行,
太学生;母何氏。世居吴家桥,去县城东南叁十里。由千墩浦而南,直桥并小佰以
东,居人环聚,尽周氏也。外祖与其叁兄皆以赀雄;敦尚简实,与人  说村中语,
见子弟甥侄无不爱。孺人之吴家桥,则治木棉;入城,则缉 ;灯火荧荧,每至夜分。
外祖不二日使人问遗。孺人不忧米、盐,乃劳苦若不谋夕。冬月 火炭屑,使婢子为
团,累累暴阶下。室靡弃物,家无闲人。儿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手中纫缀不辍,
户内 然。遇童仆有恩,虽至 楚,皆不忍有後言。吴家桥岁致鱼、蟹、饼饵,率人
人得食。家中人闻吴家桥人至,皆喜。有光七岁,与从兄有嘉人学。每阴风细雨,
从兄辄留,有光意恋恋,不得留也。孺人中夜觉寝,促有光暗诵孝经,即熟读,无
一字龃龉,乃喜。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周氏家有羊狗之 :舅母卒;四姨归顾氏
又卒;死叁十人而定,惟外祖与二舅存。孺人死十一年,大姊归王叁接,孺人所许
聘者也。十二年,有光补学官弟子。十六年而有妇,孺人所聘者也。期而抱女,抚
爱之,益念孺人。中夜与其妇泣,追惟一二,彷佛如昨,馀则茫然矣。世乃有无母
之人,天乎!痛哉!

项脊轩志 遍有光

  项脊轩,旧南 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
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
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於庭,旧
时栏 ,亦遂增胜。借昼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
时来啄食,人至不去。叁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驳,珊珊可爱。然
余居於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
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於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
变矣。家有老妪,尝居於此。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抚之甚厚。室西连於
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余曰:“某所而母立於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
呱呱而泣;娘以指扣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
余泣,妪亦泣。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
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
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
日汝当用之。”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轩东,故尝为厨,人往,
从轩前过。余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
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後秦皇帝 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
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於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
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 井之蛙何异?余既为此志,後五年,吾妻来
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
子,且何谓 子也?”其後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後二年,余久卧病无聊,
乃使人复葺南 子,其制稍异於前。然自後余多在外,不常居。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
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蔺相如完璧归赵论 王世贞

蔺相如之完璧,人皆称之,予未敢以为信也。夫秦以十五城之空名,诈赵而胁
其璧,是时言取者,情也,非欲以窥赵也。赵得其情则弗予,不得其情则予;得其
情而畏之则予,得其情而弗畏之则弗予:此两言决耳,奈之何既畏而复挑其怒也?
且夫秦欲璧,赵弗予璧,两无所曲直也。入璧而秦弗予城,曲在秦;秦出城而璧归,
曲在赵。欲使曲在秦,则莫如弃璧;畏弃璧,则莫如弗予。夫秦王既按图以予城,
又设九宾,斋而受璧,其势不得不予城。璧入而城弗予,相如则前请曰:“臣固知
大王之弗予城也。夫璧,非赵宝也;而十五城,秦宝也。今使大王以璧故而亡其十
五城,十五城之子弟,皆厚怨大王以弃我如草芥也。大王弗予城而 赵璧,以一璧故
而失信於天下;臣请就死於国,以明大王之失信。”秦王未必不返璧也。今奈何使
舍人怀而逃之,而归直於秦?是时秦意未欲与赵绝耳。令秦王怒而 相如於 ,武安
君十万众压邯郸而璧与信,一胜而相如族,再胜而璧终入秦矣!吾故曰:“蔺相如
之获全於璧也,天也。”若而劲渑池柔廉颇,则愈出而愈妙於用;所以能完赵者,
天固曲全之哉!

徐文长传 袁宏道

徐渭,字文长,为山阴诸生,声名籍甚。薛公蕙校越时,奇其才,有国士之目;
然数奇,屡试辄蹶。中丞胡公宗宪闻之,客诸幕。文长每见,则葛衣乌巾,纵谈天
下事;胡公大喜。是时公督数边兵,威镇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
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议者方之刘真长、杜少陵云。会得白鹿属文长作表。表
上,永陵喜。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计,皆出其手。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
多中。视一世事无可当意者;然竟不偶。文长既已不得志於有司,遂乃放浪麴 ,恣
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雷行,雨鸣树
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於诗。其胸中又有勃然
不可磨灭之你,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
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虽其体格,时有卑者;然匠心独出,有王者气,
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识,气沈而法严,不以模拟损才,不以议论伤
格,韩、曾之流亚也。文长既雅不与时调合,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文长皆叱而怒
之,故其名不出於越。悲夫!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欧阳
公所谓妖韶女,老自有馀态者也。间以其馀,旁溢为花鸟,皆超逸有致。卒以疑杀
其继室,下狱论死;张太史元汴力解,乃得出。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
门,或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
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馀,竟不得死。周望言晚岁诗文益
奇,无刻本,集藏於家。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钞录,今未至。余所见者,徐文长
集、阙编二种而已。然文长竟以不得志於时,抱愤而卒。石公曰:“先生数奇不已,
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虽然,
胡公闲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
人主知有先生矣;独身未贵耳。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
有定论,胡为不遇哉?梅客生尝寄予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於人,人奇於诗。”
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悲夫!”

西湖杂记 袁宏道

初至西湖记从武林门而西,望保 塔突兀层崖中,则已心飞湖上也。午刻入昭庆,
茶毕,即棹小入舟入湖。山色如蛾,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 一举头,已
不觉目酣神醉,此时欲下一语描写不得,大约如东阿王梦中初遇洛神时也。余游西
湖始此,时万历丁酉二月十四日也。晚同子公渡净寺,觅阿宾旧住僧房。取道由六
桥岳坟石径塘而归。草草领略,未及偏赏。次早得陶石篑帖子,至十九日,石篑兄
弟同学佛人王静虚至,湖山好友,一时凑集矣。

晚游六桥待月记西湖最盛,为春为月。一日之盛,为朝烟,为夕岚。今岁春雪甚盛,
梅花为寒所勒,与杳桃相次开发,尤为奇观。石篑数为余言:傅金吾园中梅,张功
甫玉照堂故物也,急往观之。余时为桃花所恋,竟不忍去湖上。由断桥至苏堤一带,
绿烟红雾,弥漫二十馀里。歌吹为风,粉汗为雨,罗纨之盛,多於堤畔之草, 冶极
矣。然杭人游湖,止午未申叁时;其实湖光染翠之工,山岚设色之妙,皆在朝日始
出,夕舂未下,始极其浓媚。月景尤不可言,花态柳情,山容水意,别是一种趣味。
此乐留与山僧游客受用,安可为俗士道哉!

断桥湖上之盛,在六桥及断桥两堤。断桥旧有堤甚狭,为今侍中所增饰,工致遂在
六桥之上。夹道种绯桃、垂杨、玉兰、山茶之属二十馀种。白石砌其边如玉,布地
皆软沙。旁附小堤,益以杂花。每步其上,即乐而忘归,不十馀往还不止。闻往年
堤上花开,不数日,多被人折去。今春禁严,花开最久。浪游遭遇之奇,此其一矣。

雨後游六桥记寒食後雨,余曰:“此雨为西湖洗红,当急与桃花作别,勿滞也。”
午霁,偕诸友至第叁桥。落花积地寸馀,游人少,翻以为快。忽骑者白纨而过,光
晃衣,鲜丽倍常,诸友白其内者皆去表。少倦,卧地上饮,以面受花,多者浮,少
者歌,以为乐。偶艇子出花间,呼之,乃寺僧载茶来者。各啜一杯,荡舟浩歌而返。

飞来峰湖上诸峰,当以飞来为第一,高不馀数十丈,而苍翠玉立:渴虎奔猊,不足
为其怒也;神呼鬼立,不足为其怪也;秋水暮烟,不足为其色也;颠书吴画,不足
为其变幻诘曲也。石上多异木,不假土壤,根生石外。前後大小洞四五,窈窕通明,
溜乳作花,若刻若镂。壁间佛像,皆杨秃所为,如美人面上瘢痕,奇丑可厌。余前
後登飞来者五:初次与黄道元方子公同登,单衫短後,直穷莲花峰顶,每遇一石,
无不发狂大叫。次与王闻溪同登,次为陶石篑周海宁,次为王静虚、石篑兄弟,次
为鲁休宁。每游一次,辄思作一诗,卒不可得。

灵隐灵隐寺在北高峰下,寺最奇胜,门景尤好。由飞来峰至冷泉亭一带,涧水溜玉,
画壁流青,是山之极胜处。亭在山门外,尝读乐天记有云:“亭在山下水中,寺四
南隅。高不倍寻,广不累丈,撮奇搜胜,物无遁形。春之日,草薰木欣,可以导和
纳粹;夏之日,风冷泉 ,可以蠲烦析酲。山树为盖, 石为屏,云从栋生,水与阶
平。坐而 之,可濯足於床下;卧而狎之,可垂钓於枕上。潺 洁澈,甘粹柔滑,眼
目之嚣,心舌之垢,不待盥涤,见辄除去。”观此记,亭当在水中。今依涧而立,
涧阔不丈馀,无可置亭者,然则冷泉之景,比旧盖减十分之七矣。韬光在山之腰,
出灵隐後一二里,路径甚可爱。古木婆娑,草香泉渍,淙淙之声,四分五路,达於
山厨。 内望钱塘江,浪纹可数。余始入灵隐,疑未之问诗不似。意古人取景,或亦
如近代词客,捃拾帮凑。及登韬光,始知“沧海浙江,扪萝刳木”数语,字字入画,
古人真不可及矣。宿韬光之次日,余与石篑子公,同登北高峰绝顶而下。

莲花洞莲花洞之前,为居然亭。亭轩豁可望。每一登览,则湖光献碧,须眉形影,
如落镜中。六桥杨柳一络,牵风引浪,萧疏可爱。晴雨烟月,风景互异,净慈之绝
胜处也,洞石玲珑若生,巧逾雕镂。余尝谓吴山南屏一派,皆石骨土肤,中空四达,
愈搜愈出。近若宋氏园亭,皆搜得者。又紫阳宫石,为孙内使搜出者甚多。噫!安
得五丁神将挽钱塘江水,将尘泥洗尽,山骨尽出,其奇奥当何如哉?

复多尔衮书 史可法

  南中向接好音,法遂遣使问讯吴大将军,未敢遽通左右:非委隆谊於草莽也,
诚以“大夫无私交”,春秋之义。今倥偬之际,忽捧琬琰之章,真不啻从天而降也。
循读再叁,殷殷至意,若以逆贼尚稽天讨,烦贵国忧。法且感且愧,惧左右不察,
谓南国臣民, 安江左,意忘君父之怨,敬为贵国一详陈之。我大行皇帝敬天法祖,
勤政爱民,真尧舜之主也;以庸臣误国,致有叁月十九日之事。法待罪南枢,救援
无及。师次淮上,凶问遂来。地坼天崩,山枯海泣。嗟乎!人孰无君,虽肆法於 朝;
以为泄泄者之戒,亦奚足谢先皇帝於地下哉?尔时南中臣民,哀恸如丧考妣,无不
拊膺切齿,欲悉东南之甲,立翦凶雠;而二叁老臣,谓国破君亡,宗社为重,相与
迎立今上,以系中外之心。今上非他,神宗之孙,光宗犹子,而大行皇帝之兄也。
名正言顺,天与人归。五月朔日,驾临南都,万姓夹道欢呼,声闻数里。群臣劝进,
今上悲不自胜,让再让叁,仅允监国。迨臣民伏阙屡请,始以十五日正位南都。从
前凤集河清,瑞应非一;即告庙之日,紫云如盖,祝文升霄,万目共瞻,欣传盛事。
大江涌出 梓数十万章,助修宫殿。岂非天意也哉?越数日,遂命法视师北上,刻日
西征。忽传我大将军吴叁桂借兵贵国,破走逆贼,为我先皇帝后发丧成礼,扫清宫
殿,抚辑群黎,且罢剃发之令,示不忘本朝。此等举动,振古铄今。凡为大明臣子,
无不长跽北向,顶礼加额,岂但如明谕所云“感恩图报”已乎!谨於八月薄治筐篚,
遣使犒师;兼欲请命鸿裁,连兵西讨。是以王师既发,复次江淮。及辱明诲,引春
秋大义,来相诘责,善哉乎推言之!然此乃为列国君薨,世子应立,有贼未讨,不
忍死其君者立说耳。若夫天下共主,身殉社稷,青宫皇子,惨变非常,而犹拘牵
“不即位”之文,坐昧“大一统”之义,中原鼎沸,仓猝出师,将何以维系人心,
号召忠义?紫阳纲目踵事春秋。其间特书:如莽移汉鼎,光武中兴;丕废山阳,昭
烈践阼;怀愍亡国,晋元嗣基;徽钦蒙尘,宋高缵统;是皆於国雠未翦之日,亟正
位号。纲目未尝斥为自立,率以正统与之。甚至如玄宗幸蜀,太子即位灵武,议者
疵之,亦未尝不许以行权,幸其光复旧物也。本朝传世十六,正统相承,自治冠带
之族,继绝存亡,仁恩遐被。贵国昔在先朝,夙膺封号,载在盟府,宁不闻乎?今
痛心本朝之难,驱除乱逆,可谓大义复着於春秋矣。昔契丹和宋,止岁输以金缯;
回纥助唐,原不利其土地。况贵国笃念世好,兵以义动,万代瞻仰,在此一举。若
乃乘我蒙难,弃女子崇雠,规此幅员,为德不卒,是以义始而以利终,为贼人所窃
笑也。贵国岂其然乎?往者,先帝轸念潢池,不忍尽戮,剿抚互用,贻误至今。今
上天纵英明,刻刻以复雠为念。庙堂之上,和衷体国。介胄之士,饮泣枕戈。忠义
民兵,愿为国死。窃以为天亡逆闯,当不越於斯时矣。语曰:“树德务滋,除恶务
尽。”今逆贼未伏天诛,谍知卷土西秦,方图报复。此不独本朝不共戴天之恨,抑
且贵国除恶未尽之忧。伏乞坚同仇之谊,全始终之德,合师进讨,问罪秦中,共枭
逆贼之头,以 敷天之愤。则贵国义闻, 耀千秋;本朝图报,惟力是视。从此两国
誓通盟好,传之无穷,不亦休乎!至於牛耳之盟,则本朝使臣,久已在道,不日抵
燕,奉盘盂从事矣。法北望陵庙,无涕可挥。身蹈大戮,罪应万死。所以不即从先
帝者,实惟社稷之故。传曰:“竭股肱之力,继之以忠贞。”法处今日,鞠躬致命,
克尽臣节,所以报也。惟殿下实昭鉴之!
 楼主| 发表于 2009-8-5 15:40:40 | 显示全部楼层
附录二 清文

廉耻 彼炎武

五代史冯道传论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礼、义,治人之大法;廉、耻,立人之大节。盖不廉则无所不
取,不耻则无所不为。人而如此,则祸败乱亡,亦无所不至。况为大臣而无所不取,
无所不为,则天下其有不乱,国家其有不亡者乎?”然而四者之中,耻尤为要,故
夫子之论士曰:“行己有耻。”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
又曰:“耻之於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所以然者,人之不廉而至
於悖礼犯义,其原皆生於无耻也。故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吾观叁代以下,世
衰道微,弃礼义,捐廉耻,非一朝一夕之故。然而松柏後凋於岁寒,鸡鸣不已於风
雨,彼众昏之日,固未尝无独醒之人也。顷读颜氏家训,有云:“齐朝一士夫,尝
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
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吾时俯而不答。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自致
卿相,亦不愿汝曹为之!”嗟呼!之推不得已而仕於乱世,犹为此言,尚有小宛诗
人之意;彼阉然媚於世者,能无愧哉!

大铁椎传 魏禧

大铁椎,不知何许人。北平陈子灿省兄河南,与遇宋,怀庆青华镇人,工技击,
七省好事者皆来学,人以其 健,呼“宋将军”云。宋弟子高信之,亦怀庆人,多力
善射,长子灿七岁,少同学,故尝与过宋将军。时座上有健啖客,貌甚寝,右胁夹
大铁椎,重四五十斤,饮食拱揖不暂去。柄铁摺叠环复,如锁上 ,引之长丈许。与
人罕言语,语类楚声。问其乡及姓名,皆不答。既同寝,夜半,客曰:“吾去矣!”
言讫不见。子灿见窗户皆闭,惊问信之。信之曰:“客初至时,不冠不袜,以蓝手
巾裹头,足缠白布,大铁椎外,一物无所持,而腰多白金。吾与将军,俱不敢问也。”
子灿而醒,客则鼾睡炕上矣。一日,辞宋将军曰:“吾始闻汝名,以为豪,然皆不
足用。吾去矣!”将军强留之。乃曰:“吾尝夺取诸响马物,不顺者,辄击杀之。
众魁请长其群,吾又不许,是以雠我。久居此,祸必及汝。今夜半,方期我决斗某
所。”宋将军欣然曰:“吾骑马挟矢以助战。”客曰:“止!贼能且众,吾欲护汝,
则不快吾意。”宋将军故自负,且欲观客所为,力请客。客不得已,与偕行。将至
斗处,送将军登空堡上,曰:“但观之,慎勿声,令贼知汝也!”时鸡鸣月落,星
光照旷野,百步见人。客驰下,吹 篥数声,顷之,贼二十馀骑四面集,步行负弓矢
从者百馀人。一贼提刀纵马奔客,曰:“奈何杀吾兄?”言未毕,客乎曰:“椎。”
贼应声落马,马首尽裂。众贼环而进,客从容挥椎,人马四面仆地下,杀叁十馀人。
宋将军屏息观之,股栗欲堕。忽闻客大呼曰:“吾去矣!”地尘且起,黑烟滚滚,
东向驰去,後遂不复至。论曰:“子房得力士,椎秦皇帝博浪沙中;大铁椎其人与?
天生异人,必有所用之。予读陈同甫中兴遗传,豪俊侠烈魁奇之士,泯泯然,不见
功名於世者,又何多也?岂天之生才,不必为人用与?抑用之自有时与?”

祭妹文 袁枚

乾隆丁亥冬,葬叁妹素文於上元之羊山而奠以文曰:呜呼!汝生於浙而葬於斯,
离吾乡七百里矣;当时虽 梦幻想,宁知此为归骨所耶!汝以一念之贞,遇人仳离,
致孤危托落;虽命之所存,天实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尝非予之过也。予幼从
先生受经,汝差肩而坐,爱听古人节义事,一旦长成,遽躬蹈之。呜呼!使汝不识
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余捉蟋蟀,汝奋臂出其间,岁寒虫僵,同临其穴。今予殓
汝葬汝,而当日之情形,憬然赴目。予九岁,憩书 ,汝梳只髻,披单缣来,温缁衣
一章。适先生 户入,闻两童子音琅琅然,不觉莞尔,连迷则则;此七月望日事也,
汝在九原,当分明记之。予弱冠粤行,汝掎裳悲恸。逾二年,予披宫锦还家,汝从
东厢扶案出,一家瞠视而笑,不记语从何起;大概说长安登科,函使报信迟早云尔。
凡此琐琐,虽为陈迹,然我一日未死,则一日不能忘。旧事填膺,思之凄梗,如影
历历,逼取便逝。悔当时不将  情状,罗缕纪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间,则虽年光
倒流,儿时可再,而亦无与为证印者矣。汝之义绝高氏而归也:堂上阿 ,仗汝扶时;
家中文墨,顺汝办治。尝谓女流中最少明经义、谙雅故者;汝嫂非不婉 ,而於此微
缺然。故自汝归後,虽为汝悲,实为予喜。予又长汝四岁,或人间长者先亡,可将
身後托汝;而不谓汝之先予以去世。前年予病,汝终宵刺探,减一分则喜,增一分
则忧。後虽小差,犹尚  ,无所娱遣。汝来床前,为说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
聊资一 。呜呼!今而後吾将再病,教从何处呼汝耶!汝之疾也,予信医言无害,远
吊扬州。汝又虑戚吾心,阻人走报。及至  已极,阿 问望兄归否,强应曰诺已。
予先一日梦汝来诀,心知不祥,飞舟渡江,果予以未时还家,而汝以辰时气绝,四
支犹温,一目未瞑,盖犹忍死待予也。呜呼痛哉!早知诀汝,则予岂肯远游;即游,
亦尚有几许心中言,要汝知闻,共汝筹画也。而今已矣!除吾死外,当无见期。吾
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见汝;而死後之有知无知,与得见不得见,又卒难明也。然则
抱此无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汝之诗,吾已付梓;汝之女,吾已代嫁;
汝之生平,吾已作传;惟汝之窀穸,尚未谋耳。先茔在杭,江广河深,势难归葬,
故请母命而宁汝於斯,便祭扫也。其旁葬汝女阿印,其下两 :一为阿爷侍者朱氏,
一为阿兄侍者陶氏。羊山旷渺,南望原隰,西望栖霞,风雨晨昏,羁魂有伴,当不
孤寂。所怜者,吾自戊寅年读汝哭侄诗後,至今无男,两女牙牙,生汝死後, 周
耳。予虽亲在,未敢言老;而齿危发秃,暗里自知,知在人间,尚复几日!阿品远
官河南,亦无子女,九族无可继者。汝死我葬,吾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
朔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先母邹孺人灵表 汪中

母讳维贞,先世无锡人,明末迁江都;凡七支,其六皆绝,故亡其谱系。父处
士君鼐,母张孺人。处士授学於家,母暇日於屏後听之,由是塾中诸书皆成诵。张
孺人蚤没,处士衰耗,母尽心奉养,抚二弟有恩,家事以治。及归於汪,汪故贫,
先君子始为赘婿;世父将鬻其宅,先主无所置,母曰:“焉有为人妇不事舅姑者?”
请於处士君,割别室奉焉。已而世叔父数人,皆来同爨。先君子羸病,不治生。母
生子女各二,室无童婢,饮食衣屦,咸取具一身,月中不寝者 过半。先君子下世,
世叔父益贫,久之散去。母教女弟子数人,且缉屦以为食,犹思与子女相保;直岁
大 ,乃荡然无所托命矣。再徙北城,所居止叁席地,其左无壁,覆之以苫。日常使
姐守舍,携带中及妹,累然丐於亲故,率日不得一食;归则藉槁於地。每冬夜号寒,
母子相拥,不自意全济,比见晨光,则欣然有生望焉。迨中入学宫,游艺四方,稍
致甘旨之养。母百病交攻, 历岁月,竟致不起。呜呼痛哉!母忠质慈祥,生平无妄
言;接下以恩,多所顾念。方中幼时,叁族无见恤者,母九死流离,抚其遗孤,至
於成立。母禀气素强,不近医药。计母生七十有六年,少苦操劳,中苦 乏,老苦疾
;重以天属之乖,人事之 郁,盖终其身,藓一日之欢焉。论其摧剥,金石可锁,
况於血气?故吾母虽以中寿告终,不得谓其天年之止於是也。呜呼!生我之恩,送
死之戚,人所同也;家获再造,而积苦以陨身,行路伤之,况在人子?呜呼痛哉!
以乾隆五十二年七月辛丑朔卒,明年叁月戊寅,合葬於先君子之墓,其哀子中泣血
为之表,曰;呜呼!汪氏节母,此焉其墓。更百苦以保其後,後之人尚保其封树。

梅花岭记 全祖望

顺治二年乙酉四月,江都围急。督相史忠烈公知势不可为,集诸将而语之曰:
“吾誓与城为殉,然仓皇中不可落於敌人之手以死。谁为我临期成此大节者?”副
将军史德威慨然任之。忠烈喜曰:“吾尚未有子,汝当以同姓为吾後。吾上书太夫
人,谱汝诸孙中。”二十五日,城陷,忠烈拔刀自裁;诸将果争前抱持之。忠烈大
呼德威;德威流涕,不能执刃。遂为诸将所拥而行。至小东门,大兵如林而立。马
副使鸣 、任太守民育,及诸将刘都督肇基等皆死。忠烈乃瞠目曰:“我史阁部也!”
被执至南门,和硕豫亲王以先生呼之,劝之降,忠烈大骂而死。初,忠烈遗言:
“我死,当葬梅花岭上。”至是,德威求功之骨不可得,及以衣冠葬之。或曰:
“城之跛也,有亲见忠烈青衣乌帽,乘白马,出天宁门投江死者,未尝殒於城中也。”
自有是言,大江南北,遂谓忠烈未死。已而英、霍山师大起,皆托忠烈之名,彷佛
陈涉之称项燕。吴中孙公兆奎,以起兵不克,执至白下。经略洪承畴与之有旧,问
曰:“先生在兵间,审知故扬州阁部史公果死耶?抑未死耶?”孙公答曰:“经略
从北来,审知故松山殉难督师洪公果死耶?抑未死也?”承畴大恚,急呼麾下驱出
斩之。呜呼!神仙诡诞之说,谓颜太师以兵解,文少保亦以悟大光明法蝉蜕,实未
尝死。不知忠义者圣贤家法,其气浩然,长留天地之间,何必出世入世之面目?神
仙之说,所谓“为蛇画足”。即如忠烈遗骸,不可问矣;百年而後,予登岭上客述
忠烈遗言,无不泪下如雨,想见当日围城光景。此既忠烈之面目宛然可遇,是不必
问其果解脱否也。而况冒其未死之名者哉!墓旁有丹徒钱烈女之 ,亦以乙酉在扬,
凡五死而得绝,时告其父母火之,无留骨秽地,扬人葬之於此。江右王猷定,关中
黄遵 、粤东屈大均,为作传铭哀词。顾尚有未尽表章者:予闻忠烈兄弟,自翰林可
程下,尚有数人,其後皆来江都省墓。适英、霍山师败,捕得冒称忠烈者;大将发
至江都,令史氏男女来认之。忠烈之第八弟已亡,其夫人年少有色,守节,亦出视
之。大将艳其色,欲强娶之;夫人自裁而死。时以其出於大将之所逼也,莫敢为之
表章者。呜呼!忠烈尝恨可程在北,当易姓之间,不能仗节,出疏纠之。岂知身後
乃有弟妇,以女好而踵兄公之馀烈乎!梅花如雪,芳香不染,异日有作忠烈祠者,
副使诸公,谅在从祀之列,当另为别室以祀夫人,附以烈女一辈也。

左忠毅公轶事 方苞

先君子尝言,乡先辈左忠毅公视学京畿。一日,风雪严寒,从数骑出,微行,
入古寺。庑下一生伏案卧,文方成草。公阅毕,即解貂覆生,为掩户,叩之寺僧,
则史公可法也。及试,吏呼名,至史公,公睢然注视。呈卷,即面署第一;召入,
使拜夫人,曰:“吾诸儿碌碌,他日继吾志事,惟此生耳。”及左公下厂狱,史朝
夕窥狱门外。逆阉防伺甚严,虽家仆不得近。久之,闻左公被炮烙,旦夕且死,持
五十金,涕泣谋於禁卒,卒感焉。一日,使史公更敝衣草屦,背筐,手长 ,为除不
洁者,引入,微指左公处,则席地倚墙而坐,面额焦烂不可辨,左,目光如炬。怒
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前来!柄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
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拄者!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吾今即扑杀汝。”因摸地上
刑械,入投击势。史噤不敢发声,趋而出。後常流涕述其事以语人曰:“吾师肺肝,
皆铁石所铸造也!”崇祯末,流贼张献忠出没蕲、黄、潜、桐间,史公以凤庐道奉
檄守御,每有警,辄数月不就寝,使将士更休,而自坐幄幕外,择健卒十人,令二
人蹲踞,而背倚之,漏鼓移,则番代。每寒夜起立,振衣裳,甲上冰霜迸落,铿然
有声。或劝以少休,公曰:“吾上恐负朝廷,下恐愧吾师也。”史公治兵,往来桐
城,必躬造左公弟,候太公、太母起居,拜夫人於堂上。余宗老涂山,左公甥也,
与先君子善,谓狱中语乃亲得之於史公云。

登泰山记 姚鼐

泰山之阳,汶水西流;其阴,济水东流。阳谷皆入汶,阴谷皆入济。当其南北
分者,古长城也。最高日观峰,在长城南十五里。余以乾隆叁十九年十二月,自京
师乘风雪,历齐河、长清,穿泰山西北谷,越长城之限,至於泰安。是月丁未,与
知府朱孝纯子 由南麓登。四十五里,道皆砌石为磴,其级七千有馀。泰山正南面有
叁谷;中谷绕泰安城下,郦道元所谓环水也。余始循以入,道少半,越中岭,复循
西谷,遂至其巅。古时登山,循东谷入,道有天门。东谷者,古谓之天门溪水,余
所不至也。今所经中岭,及山巅,崖限当道者,世皆谓之天门云。道中迷雾,冰滑,
磴几不可登,及既上,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徕如画,而半
山居雾若带然。晦,五鼓,与子 坐日观亭,待日出。大风扬积雪击面。亭东,自足
下皆云漫,稍见云中白若樗 数十立者,山也。极天云一线异色,须臾成五采。日上
正赤如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或曰:“此东海也。”回视日观以西峰,或得日,
或否,绛 驳色,而皆若偻。亭西有岱祠,又有碧霞元君祠。皇帝行宫在碧霞元君祠
东。是日观道中石刻,自唐显庆以来,其远古刻尽漫失;僻不当道者,皆不及往。
山多石,少土。石苍黑色,多平方,少圜。少杂树,多松;生石罅,皆平顶。冰雪
无瀑水。无鸟兽音迹。至日观数里内无树,而雪与人膝齐。桐城姚鼐记。

致沅弟书 曾国藩

  沅弟左右:鄂督五福堂有回禄之灾,幸人口无恙,上房无恙,受惊已不小矣。
其屋系板壁纸糊,本易招火。凡遇此等事,只可说打杂人役失火,固不可疑会匪之
毒谋,尤不可怪仇家之奸细。若大惊小敝,胡想乱猜,生出多少枝叶,仇家转得传
播以为快。惟有处之泰然,行所无事。申甫所谓“好汉打脱牙和血吞”,星冈公所
谓“有福之人善退财”,真处逆境者之良法也。弟求兄随时训示申儆;兄自问近年
得力,惟有一悔字诀。兄昔年自负本领甚大,可屈可伸,可行可藏;又每见得人家
不是。自从丁巳戊午大悔大悟之後,乃知自己全无本领,凡事都见得人家有几分是
处。故自戊至今九载,与四十岁以前迥不相同。大约以能立能达为体;以不怨不尤
为用。立者,发奋自强,站得住也。达者,办事圆融,行得通也。吾九年以来,痛
戒无恒之弊;看书写字,从未间断;选将练兵,亦常留心,此皆自强能立工夫。奏
疏公牍,再叁斟酌,无一过当之语,自夸之辞,此皆圆融能达工夫。至於怨天本有
所不敢,尤人则尚不能免,亦皆随时强制而克去之。弟若欲自儆惕,似可学阿兄丁
戊二年之悔,然後痛下针砭,必有大进。立达二字,吾於己未年,曾写於弟之手卷
中。弟亦刻刻思自立自强。但於能达处,尚久体验;於不怨尤处,尚难强制。吾信
中言皆随时指点,劝弟强制也。赵广汉本汉之贤臣,因星变而劾魏相,後乃身当其
灾,可为殷鉴。默存一悔字,无事不可挽回也。(同治六年正月初叁日)
发表于 2009-8-6 15:56:02 | 显示全部楼层
呵呵,这么多啊,天涯姐姐辛苦了!
我差点报考汉语言文学专业,后来有人说这门学科太枯燥,就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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