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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天涯倦客

醒世恒言 作者:冯梦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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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4 15:45: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卷 刘小官雌雄兄弟

  醒世恒言--

  第十卷 刘小官雌雄兄弟

  衣冠未必皆男子,巾帼如何定妇人?

  历数古今多怪事,高山为谷海生尘。

  且说国朝成化年间,山东有一男子,姓桑,名茂,是个小家之子。垂髻时,生得红白细嫩。一日,父母教他往村中一个亲戚人家去,中途遇了大雨,闪在冷庙中躲避。那庙中先有一老姬也在内躲雨,两个做一堆儿坐地。那雨越下越大了,出头不得。老姬看见桑茂标致,将言语调他。桑茂也略通些情窍,只道老姬要他干事。临上交时,原来老躯腰间到有本钱,把桑茂后庭弄将起来。事毕,雨还未止。桑茂终是孩子家,便问道:“你是妇道,如何有那话儿?”老姬道:“小官,我实对你说,莫要泄漏于他人。我不是妇人,原是个男子。从小缚做小脚,学那妇道妆扮,习成低声哑气,做一手好针线,潜往他乡,假称寡妇,央人引进豪门巨室行教。女眷们爱我手艺,便留在家中,出入房阔,多与妇女同眠,恣意行乐。那妇女相处情厚,整月留宿,不放出门。也有闺女贞娘,不肯胡乱的,我另有媚药儿,待他睡去,用水喷在面上,他便昏迷不醒,任我行事。及至醒来,我已得手。他自怕羞辱,不敢声张,还要多赠金帛送我出门,嘱付我莫说。我今年四十七岁了,走得两京九省,到处娇娘美妇,同眠同卧,随身食用,并无缺乏,从不曾被人识破!”桑茂道:“这等快活好事,不知我可学得么?”老妪道:“似小官恁般标致,扮妇女极像样了。你若肯投我为师,随我一路去,我就与你缠脚,教导你做针线,引你到人家去,只说是我外甥女儿,得便就有良遇。我一发把媚药方儿传授与你,包你一世受用不尽!”桑茂被他说得心痒,就在冷庙中四拜,投老妪为师。也不去访亲访眷,也不去问爹问娘,等待雨止,跟着老姬便走。那老妪一路与桑茂同行宿。出了山东境外,就与桑茂三绺梳头,包裹中取出女衫换了,脚头缠紧,套上一双窄窄的尖头鞋儿,看来就像个女子,改名郑二姐。后来年长到二十二岁上,桑茂要辞了师父,自去行动。师父分付道:“你少年老成,定有好人相遇。只一件,凡得意之处,不可久位。多则半月,少则五日,就要换汤,免露形迹。还一件,做这道儿,多见妇人,少见男子,切忌与男子相近交谈。若有男子人家,预先设法躲避。倘或被他看出破绽,性命不保。切记,切记!”桑茂领教,两下分别。

  后来桑茂自称郑二娘,各处行游哄骗。也走过一京四省,所奸妇女,不计其数。到三十二岁上,游到江西一个村镇,有个大户人家女眷留住,传他针线。那大户家妇女最多,桑茂迷恋不舍,住了二十余日不去。大户有个女婿,姓赵,是个纳粟监生。一日,赵监生到岳母房中作揖,偶然撞见了郑二娘,爱其俏丽,嘱咐妻子接他来家。郑二娘不知就里,欣然而往。被赵监生邀人书房,拦腰抱位,定要求欢。郑二娘抵死不肯,叫喊起来。赵监生本是个粗人,惹得性起,不管三七二十一,竞按倒在床上去解他裤挡。郑二娘挡抵不开,被赵监生一手插进,摸着那话儿,方知是个男人女扮。当下叫起家人,一索捆翻,解到官府。用刑严讯,招称真姓真名,及向来行奸之事,污秽不堪。府县申报上司,都道是从来未有之变。具疏奏闻,刑部以为人妖败俗,律所不载,拟成凌迟重辟,决不待时。可怜桑茂假充了半世妇人,讨了若干便宜,到头来死于赵监生之手。正是:

  福善祸淫天有理,律轻情重法无私。

  方才说的是男人妆女败坏风化的。如今说个女人妆男,节孝兼全的来正本,恰似:薰莸不共器;尧舜好相形。毫厘千里谬,认取定盘星。

  这话本也出在本朝宣德年间,有一老者,姓刘,名德,家佐河西务镇上。这镇在运河之旁,离北京有二百里田地,乃各省出入京都的要路。舟揖聚泊,如蚂蚁一般;车音马迹,日夜络绎不绝。上有居民数百徐家,边河为市,好不富庶。那刘德夫妻两口,年纪六十有徐,并无弟兄子女。自己有几间房屋,数十亩田地,门首又开一个小酒店儿。刘公平昔好善,极肯周济人的缓急。凡来吃酒的,偶然身边银钱缺少,他也不十分计较。或有人多把与他,他便勾了自己价银,徐下的定然退还,分毫不肯萄取。有晓得的,问道:“这人错与你的,落得将来受用,如何反把来退还少刘公说:“我身没有子嗣,多因前生不曾修得善果,所以今世罚做无把之鬼,岂可又为恁样欺心的事!倘然命里不该时,错得了一分到手,或是变出些事端,或是染患些疾病,反用去几钱,却不到折便宜?不若退还了,何等安逸。”因他做人公平,一镇的人无不敬服,都称为刘长者。一日,正值隆冬天气,朔风凛测,彤云密布,降下一天大雪。原来那雪:能穿帏幕,善度帘拢。乍飘数点,俄惊柳絮飞扬;狂舞一香,错认梨花乱坠。声从竹叶传来,香自梅校递至。塞外征人穿冻甲,山中隐士拥寒裳。王孙绩席倒金尊,美女红炉添兽炭。

  刘公因天气寒冷,暖起一壶热酒,夫妻两个向火对饮。吃了一回,起身走到门首看雪。只见远远一人背着包裹,同个小厮迎风冒雪而来。看看至近,那人扑的一交,跌在雪里,挣扎不起。小肠便向前去搀扶。年小力徽,两个一拖、反向下边跌去,都滚做一个肉饺儿。抓了好一回,方才得起。刘公擦摩老眼看时,却是六十来岁的老儿,行缠绞脚,八搭麻鞋,身上衣服甚是槛楼。这小肠到也生得清秀,脚下穿一双小布横靴:那老儿把身上雪片抖净,向小肠道:“儿,风雪甚大,身上寒冷,行走不动。这里有酒在此,且买一壶来荡荡寒再行。”便走人店来,向一副座头坐下,把包裹放在桌上,小厮坐于旁边。刘公去暖一壶热酒,切一盘牛肉,两碟小菜,两副杯箸,做一盘儿托过来摆在桌上。小厮捧过壶来,斟上一杯,双手递与父亲,然后筛与自己。刘公见他年幼,有些礼数,便问道:“这位是令郎么?”那老儿道:“正是小犬。”刘公道;“今年几岁了?”答道:“乳名申儿,十二岁了。”又问道;“客官尊姓?是往哪里去的?恁般风雪中行走。”那老儿答道:“老汉方勇,是京师龙虎卫军士,原籍山东济宁。今要回去取讨军庄盘缠;不想下起雪来。”问主人家尊姓,刘公道:“在下姓刘,招牌上近河,便是贱号。”又道:“济宁离此尚远,如何不寻个脚力,却受这般辛苦?”答道:“老汉是个穷军,那里雇得起脚力!只得慢慢的捱去罢了。”刘公举目看时,只见他单把小菜下酒:那盘牛肉,全然不动。问道:“长官父子想都是奉斋么?”答道:“我们当军的人,吃什么斋!”刘公道:“既不奉斋,如何不吃些肉儿?”答道:“实不相瞒,身边盘缠短少,吃小菜饭儿,还恐走不到家。若用了这大菜,便去了几日的口粮,怎生得到家里?”刘公见他说恁样穷乏,公中惨然,便道:“这般大雪,腹内得些酒肉,还可挡得风寒,你只管用,我这里不算账罢了。”老军道:“主人家休得取笑!那有吃了东西,不算账之理?”刘公道:“不瞒长官说;在下这里,比别家不同。若过往客官,偶然银子缺少,在下就肯奉承。长官既没有盘缠,只算我请你罢了。“老军见他当真;便道:“多谢厚情,只是无功受禄,不当人子。老汉转来,定当奉酬。”刘公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些小东西,值得几何,怎说这奉酬的话!”老汉方才举著。刘公又盛过两碗饭来,道:“一发吃饱了好行路。”老军道:“忒过分了!”父子二人正在饥馁之时,拿起饭来,狼餐虎咽,尽情一饱。这才是:救人须救急,施人须当厄。渴者易为饮,饥者易为食。

  当下吃完饭,刘公又叫妈妈点两杯热茶来吃了。老军便腰间取出银子来还钱。刘公连忙推住道:“刚才说过,是我请你的,如何又要银子?恁样时,到像下说法卖这盘肉了。你且留下,到前途去盘缠。”老军便住了手,千恩万上了包里,作辞起身。走出门外,只见那雪越发大了。对面看不出人儿。被寒风一吹,倒退下几步。小厮道:“爹,这般大雪,如何行走?”老军道:“便是没奈何,且捱到前途,觅个宿店歇罢。”小厮眼中便流下泪来。刘公心中不忍,说道:“长官,这般风寒大雪,著甚要紧,受此苦楚!我家空房床铺尽有,何不就此安歇,等天晴了走,也未迟。”老军道:“若得如此,甚好,只是打搅不当。”刘公道:“说那里话题!谁人是顶著房子走的?快快进来,不要打湿了身上。”老军引著小厮,重新进门。刘公领去一间房里,把包里放下。看床上时,席子草荐都有。刘公还怕他寒冷,又取出些稻草来,放在上面。老军打开包里,将出被窝铺下。此时天气尚早,准顿好了,同小厮走房来。刘公已将店面关好,同妈妈向火,看见老军出房,便叫道:“方长官,你若冷时,有火在此,烘一烘暖活也好。”老军道:“好到好,只是奶奶在那里,恐不稳便。”刘公道:“都是老人家了,不妨得。”老汉方才同小厮走过来,坐于火边。那时比前又加识熟,便称号来,说:“近河,怎么只有老夫妻两位?想是令郎们另居么?”刘公道:“不瞒你说,老拙夫妻今年六十四岁,从来不曾生育,那里得有儿子?”老军道:“何不承继一个,服侍你老年也好?”刘公答道:“我心里初时见人家承继来的,不得他当家替事,反惹闲气,不如没有的到得清净。总要时,急切不能有个中意的,故此休了这念头。若得你令郎这样一个,却便好了,只是如何得能够?”两个闲话一回,看看已晚,老军讨了个灯火,叫声安置,同儿子到客房中来安歇。对儿子说:“儿,今日天幸得这样好人。若没有他时,也要冻死了。明日莫管天晴下雪,蚤些走罢。打搅他,心上不安。”小厮道:“爹说得是!”父子上床安息。

  不想老军受了些风寒,到下半夜,火一般熬起来,口内只是气喘,讨汤水吃。这小厮家夜晚间,又在客店里,那处去取?巴到天明,起来开房门看时,那刘公夫妻还未曾起身。他又不敢惊动,原把门儿掩上,守在床前。少顷,听得外面刘公咳嗽声响,便开门走将出来。刘公一见,便道:“小官儿,如何起得早恁早?”小厮道:“告公公得知,不想爹爹昨夜忽然发起热来,口中不住吁喘,要讨口水吃,故此起得早些。”刘公道:“嗳呀!想是他昨日受些寒了。这冷水怎么吃得?待我烧汤与你。”小厮道:“怎好又劳公公?”刘公便教他妈妈烧起一大壶滚汤。刘公送到房里,小厮扶起来吃了两碗。老军睁著眼观看,见刘公在旁,谢道;“难为你老人家!怎生报答?”刘公走近前道;“休恁般说。你且安心自在,盖热了发出些汗便好了。”小厮放倒下与他盖好,见那被儿单薄,说道:“可知道著了寒!如何这被恁薄?怎能发的汗出?”妈妈在门外听见,即去取出一条被絮来道:“老官儿,有被在此,你与他盖好了。这般冷天气,不是当要的。”小厮便来接去。刘公与他盖得停当,方才走出。少顷,梳洗过,又走进来,问:“可有汗么?”小厮道:“我才摸时,并无一些汗气。”刘公道:“若没汗时,这寒气是感的重的了,须请个太医来用药,表他的汗出来方好。不然,这风寒怎能勾发泄?”小厮道:“公公,身伴无钱,将何请医服药?”刘公道:“不消你费心,有我在此。”小厮听说,即便叩头道:“多蒙公公厚恩,救我父亲。今生若不能补报,死当为犬马偿恩!”刘公连忙扶起道:“快不要如此,既在此安宿,我便是亲人了,起忍坐视!你自去房中服侍,老汉与你迎医。”

  其日雪止天齐,街上的积雪被车马践踏,尽为泥泞,有一尺多深。刘公穿个木屐,出街望了一望,复身进门。小厮看刘公转来,只道不去了,噙著两行泪珠,方欲上前叩问,只见刘公从后屋牵出个驴儿骑了,出门而去。小厮方才放心。且喜太医住得还近,不多时便到了。那太医也驴儿,家人背著药箱,随在后面,到门首下了。刘公请进堂中,吃过茶,然后引至房里。此时老军已是神思昏迷,一毫人事不省。太医诊了脉,说道:“这是个双感伤寒,风邪以入于奏理。伤寒书上有两句歌云:‘两感伤寒不需治,阴阳毒过七朝期。’此乃不治之症。别个医家,便要说还可以救得。学生是老实的不敢相欺。如下,败倒在地上,哭说道:“先生可怜我父子是个异乡之人,怎生用帖药救得性命,决不忘恩!”太医扶起道:“不是我做难,其实病已犯实,教我也无奈。”刘公道:“先生,常言道:‘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你且不要拘泥古法,尽著自家意思,大了胆医去,或者他命不该绝,就好了也未可知。万一不好,决无归怨你之理。”先生道:“既是长者恁般说,且用一帖药看。若吃了发得汗出,便有可生之机,速来报我,再将药与他吃。若没汗时,这病就无救了,不消来覆我。”教家人开了药箱儿,撮了一帖药剂递与刘公道:“用生姜为引,快煎与他吃。这也是万分之一,莫做指望。”刘公接了药,便去封出一百文钱,递与太医道:“些少药资,全为利市。”太医必不肯受而去。刘公夫妻两口,亲自把药煎好,将到房中与小厮相帮,扶起吃了,将被没头没脑的盖下。小厮在旁守候。刘公因此事忙乱一朝,把店中生意都耽搁了,连饭也没功夫去煮。直到午上,方吃早膳。刘公去唤小厮吃饭。那小厮见父亲病重,心中荒急,哪里要吃。在三劝慰,才吃了半碗。看看到碗,摸那老军身上,病无一些汗粒。那时连刘公也慌张起来。又去请太医时,不肯来了。准准到七日,呜呼哀哉。正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可怜那小厮申而哭倒在地。刘公夫妇见他哭的悲切,也涕泪交流,扶起劝道:“方小官,死者不可覆生,哭之无益。你且将小厮双膝跪下哭告道:“儿不幸,前年丧母,未能入土,故与父谋归原籍,求取些银两来殡葬。不想逢此大雪,路途艰楚。得遇恩人,赐以酒饭,留宿在家,以为万千之幸。谁料皇天不佑,父忽聚病。又蒙恩人延医服药,日夜看视,胜如骨肉。只指望痊愈之日,图报大恩,那知竟不能起,有负盛意!此间举目无亲,囊乏钱钞,衣棺之类,料不能办,欲求恩人借数尺之土,把父骸掩盖,儿情愿终身为奴仆,以偿大恩,不识恩人肯见允否?”说罢,拜伏在地。刘公扶起道:“小官人修虑!这送终之事,都在于我,岂可把来窝葬?”小厮又哭拜道:“得求隙地埋骨,以出望外,岂敢复累恩人费心坏钞!此恩此德,教儿将何补报?”刘公道:“这是我平昔自愿,那望你的报偿!”当下忙忙的取了银子,便去买办衣捻棺木,唤两个土工来,收拾入殓过了。又备更饭祭郑,焚化纸钱,那小厮悲恸,自不必说。就抬到屋后空地埋葬好了。又立一个碑额,上写“龙虎卫军士方勇之墓”。诸事停当,小厮向刘公夫妇拜谢。过了两日,刘公对小厮道:“我欲要教你回去,访问亲族,来搬丧回乡,又恐怕你年纪幼小,不认得路途。你且暂住我家,俟有识熟的在此经过,托他带回故乡,然后徐图运柩回去。不知你的意下何如?”小厮跪下泣告道:“儿受公公如此大恩,地厚天高,未曾报得,岂敢言归!且恩人又无子嗣,儿虽不才,倘蒙不弃,收充奴仆,朝夕服侍,少效一点孝心。万一恩人百年之后,亦堪为坟前拜扫之人。那时到京取回先母遗骨,同父骸葬于恩人墓道之侧,永守于此,这便是儿之心愿。”刘公夫妇大喜道:“若得你肯如此,乃天赐与我为嗣!岂有为奴仆之理!今后当以父子相称。”小厮道:“即蒙收留,即今日就拜爹妈。”便两椅儿居中放下,请老夫妇坐了。四双八拜,认为父子,遂改姓为刘。刘公又不忍没其本姓,就将方字为名,唤做刘方。自此日夜辛勤,帮家过活,奉侍刘公夫妇,极其尽礼孝敬。老夫妇也把他如亲生一生一般看待。有诗为证:刘方非亲是亲,刘德无子有子。小厮事死事生,老军虽死不死。

  时光似箭,不觉刘方在刘公家里己过了两个年头。时值深秋,大风大雨,下了半月有余。那运河内的水,暴涨有十来丈高下,犹如百沸汤一般,又紧又急。往来的船只坏了无数。一日什后,刘方在店中收拾,只听得人声鼎沸。他只道甚么火发,忙来观看,见岸上人捱挤不开,都望著河中。急走上前来看时,却是上流头一只大客船,被风打坏,淌将下来。船之人,飘溺己去大半,余下的抱桅攀舵,呼号哀泣,只叫‘救人’!那岸上看的人,虽然有救捞之念,只是风水利害,谁肯从井救人。眼看他一个个落水,口中只好叫句‘可怜’而已。忽然一阵大风,把那船吹近岸旁。岸上人一齐喊声‘好了’!顷刻挽挠钓子二十多张,一齐都下,搭住那船,救起十数多人,各自分头投店内。有一个少年,年纪不上二十,身上被挽钓摘伤几处,行走不动,倒在地下,气息将绝,尚紧紧抱住一只竹箱,不肯放舍。刘方在旁睹景情,触动了自己往年冬间之事,不觉流下泪来,想道:‘此人之苦,正与我一般。我当时若没有刘公时,父子尸骸不佑归于何处矣。这人今日却便没人怜救了,且回去与爹妈说知,救其性命。’急急转家,把上项事报知刘公夫妇,意欲扶他回家调养。刘公道:‘此是阴德美事,为人正该如此。’刘妈妈道:‘何不就同他来家?’刘方道:‘未曾禀过爹妈,怎敢擅便?’刘公道:‘说那里话!我与你同去。’父子二人,行至岸口,只见众人正围著那少年观看。刘公分开众人,捱身而入,叫道:‘小官人,你挣扎著,我扶你到家去将息。’那少年睁眼看了一看,点点头儿。刘公同刘方向前搀扶。一个年幼力弱,一个年老力衰,全不济事。旁边转过一个轩刺的后生道:‘老人家闪开,待我来。’向前一抱,轻轻的就扶了起来。那后生在右,刘公在左,两旁挟住膊便走。竹年虽然说话不出,心下却甚明白,把嘴弩著竹箱。刘方道:‘这箱子待我与你驮了。’把来背在肩上,在前开路。众人闪在两边,让他们前行,随后便都跟来看。内中认得刘公的,便道:‘还是刘长者有些义气。这个异乡落难之人,在此这一回,并没有个慈悲的,肯收留去,偏他一晓得了便搀扶回家。这样人,真个世间少有!只可惜无个儿子,这也是天公没分晓。’又有道:‘他虽没有亲儿,如今承继这刘方,甚是孝顺,比嫡亲的尤胜,这也算是天报他了。’那不认得的,见他老夫老妻自来搀扶,一个小厮与他驮了竹箱,就认做那少年的亲族。以后见土人纷纷传说,方才晓得,无不赞叹其义。还有没肚子的人,称量他那竹箱内有物无物,财多财少。此乃是人面相似,人心不同,不在话下。且说刘公同那后生扶少到家,向一间客房里放下。刘公叫声‘劳动’,后生自去。刘方把竹箱就放在少年之旁。刘妈妈连忙去取乾衣,与他换下湿衣,然后扶在铺上。原来落水人吃不得热酒,刘公晓得这道数,教妈妈取酽酒略温一下,尽著少年痛饮,就取刘方的卧被,与他盖了,夜间就教刘方伴他同卧。到次早,刘公进房来探问。那少年己觉健旺,连忙挣扎起来,要下床称谢。刘公急止住道:‘莫要劳动调养身子要紧!’那少年便向枕上叩头道:‘小子乃垂死之人,得蒙公公救拔,实再生之公母。但不知公尊姓?’刘公道:‘老拙姓刘。’少年道:‘原来与小子同姓。’刘公道:‘官人那里人氏?’少年答道:‘小子刘奇,山东张秋人氏。二年前,随公三考在京。不幸遇了时疫,数日之内,公母俱丧,无力扶柩还乡,只得将来火化。’指著竹箱道:‘奉此骸骨归葬,不想又遭此大难。自分必死,天幸得遇恩人,救我之命。只是行李俱失,一无所有,将何报答大恩?’刘公道:‘官人差矣!不忍之心,人皆有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说报答,就是为利了,岂是老汉的本念!’刘奇见说,愈加感激。将息了两日,便能起身,向刘公夫妇叩头泣谢。那刘奇为人温柔俊雅,礼貌甚恭。刘公夫妇十分爱他。早晚好酒好食管待。刘奇见如此殷,心上好生不安。欲要辞归,怎奈钓伤之处溃烂成疮,步履夼谭眩?三家母合葬一处。刘方遂至京中,将母柩迎来,择了吉日,以刘公夫妇葬于居中,刘奇迁父母骸骨葬于左边,刘方父母葬于右边,三坟拱列,如连珠相似。那合镇的人,一来慕刘公向日忠厚之德,二来敬他弟兄之孝,尽来相送?

  话休絮烦。且说刘奇二人自从刘公亡后,同眠同食,情好愈笃,把酒店收了,开起一个布店来。四方往客商来买货的,见二人少年志诚,物价公道,传播开去,慕名来买者,挨挤不开。一二年间,挣下一个老大家业,比刘公时己多数倍。讨了两房家人,两个小厮,动用家伙器皿,甚是次第。那镇上有几个富家,见二子家业日裕,少年未娶,都央媒来与之议姻。刘奇心上己是欲得,只是刘方却执意不愿。刘奇劝道:‘贤弟今年一十有九,我己二十有二,正该及时求配,以图生育,接续三家宗祀,不知贤弟为何不愿?’刘方答道;‘我与兄方在壮年,正好经营生理,何暇去谋此事!况我弟兄向来友爱,何等安乐,万一娶了一个不好的,反是一累,不如不娶为上。’刘奇道:‘不然,常言说得好:‘无妇不成家。’你我俱在店中十持了生意时,里面绝然无人照管。况且交游渐广,设有个客人到来,中馈无人主持,成何体面?此还是小事。当初义父以我二人为子时,指望子孙延他宗祀,世守此坟。今若不娶,必然湮绝,岂不负其初念,何颜见之泉下!’再三陈说,刘方只把言支吾,终不肯应承。刘奇见兄弟不允,自己又不好独娶。

  一日,偶然到一相厚朋友钦大郎家中去探望。两个偶然言又姻事,刘奇乃把刘方不肯之事,细细相告,又道:‘不知舍弟是甚主意?’钦大郎笑道:‘此事浅而易见。他与兄共创家业,况他是先到,兄是后来,不忿得兄先娶,故此假意推托。’刘奇道:‘舍弟乃仁义端直之士,决无此意。’钦大郎道:‘令弟少年英俊,岂不晓得夫妇之乐,恁般推阻?兄若不信,且教个人私下去见,他先与之为媒,包你一说就是。’刘奇被人言所惑,将信将疑,作别而回。恰好路上遇见两个媒婆,正要到刘奇家说亲,所说的是本镇古怪,人面前就害羞。你只悄地去对他说。若说得成时,自当厚酬。我且不归去,坐在巷口油店里等你回时,他喉急起来,好教媳妇们老大没趣。’

  刘奇方才信刘方不肯是个真心。但不知甚么意故。一日,见梁上燕儿营巢。刘奇遂题一词于壁上,以探刘方之意,词云:营巢燕,双双雄,朝暮衔泥辛苦同。若不寻雌继壳卵,巢成毕竟巢还空。刘方看见,笑诵数次,亦援笔和一首于后,词曰:营巢燕,双双飞,天设雌雄事久期。雌兮得雄愿己足,雄兮将雌胡不知?

  刘奇见了此词,大惊道:‘据这词中之意,吾弟乃是个女子了。怪道他恁般娇弱,语音纤丽,夜间睡卧,不脱内衣,连袜子也不肯去,酷暑中还穿著两层衣服。原来他却学大兰所为。’虽然如此,也还疑惑,不敢去轻易发言。又到钦大郎家中,将词念与他听。钦大郎道:‘这词意明白,令弟确然不是男子。但与兄数年同榻,难道看他不出?’刘奇叙他向来并未曾脱衣之事。钦大郎道:‘恁般一发是了!如今兄当以实问之,看他如何回答。’刘奇道:‘我与他恩义甚重,情如同胞,安忍启口。’钦大郎道:‘他若果是个女子,与兄成配,恩义两全,有何不可。’谈论己久,钦大郎将出酒肴款待。两人对酌,竟不觉至晚。刘奇回至家时,己是黄昏时候。刘方看见,见他己醉,扶进房中问道:‘兄从何处饮酒,这时方归?’刘奇答道:‘偶在钦兄家小饮,不觉话长坐久。’口中虽说,细细把他详视。当初无心时,全然不觉是女,此时己是有心辨他真假,越看越像个女子了。刘奇虽无邪念,心上却要见个明白,又不好直言,乃道:‘今日见贤弟所和燕子词,甚佳,非愚兄所能及。但不知贤弟可能再和一首否?’刘方笑而不答,居过纸笔来,一挥就成。词曰:营巢燕,声声叫,莫使青人空岁月。何怜和氏璧无瑕,何事楚君终不纳?

  刘奇接来看了,便道:‘原来贤弟困是女子。’刘方闻言,羞得满脸通红,未及答言。刘奇又道:‘你我情同骨肉,何必避讳。但不识贤弟昔年因甚如此妆束?’刘方道:‘妾初因母丧,随父还乡,恐途中不便,故为男扮。后因父殁,尚埋浅土,未得与母同葬,妾故不敢改形,欲求一安身之地,以厝先灵。幸得义父遗此产业,父母骸骨得以归土。妾是时意欲说明,因思家事尚微,恐兄独力难成,故复迟延。今见兄屡劝妾婚配,故不得不自明耳。’刘奇道:‘原来贤弟用此一段苦心,成全大事。况我与你同榻数年,不露一毫圭角,真乃节孝兼全,女人丈夫,可敬可羡!但弟词人己有俯就之意,我亦决无他娶之理。萍水相逢,周旋数载,昔为兄弟,今为夫妇,此岂人谋,实由天合。倘蒙一诺,便订百年。不佑贤弟意下如何?’刘方道:‘此事妾亦筹之熟矣。三宗坟墓,俱在于此,妾若适他人,公母三尺之土,朝夕不便省视。况义父义母,看待你我犹如亲生,弃此而去,亦难恝然。兄若不弃陋质,使妾得侍箕帚,供奉三姓香火,妾之愿也。但无媒私合,于礼有亏。惟兄裁酌而行,免受傍人谈议,则全美矣。’刘奇道:‘弟高见,即当处分。’是晚两人便分房而卧。次早,刘奇与钦大郎说了,请他大娘为媒,与刘方说合。刘方己自换了女妆。刘奇备办衣饰,择了吉日,先往三个坟墓上祭告过了,然后花烛成亲,大排筵席,广请邻里。那时哄动了河西务一镇,无不称为异事,赞叹刘家人门孝义贞烈。刘奇成亲之后,人妇相敬如宾,挣起大大家事,生下五男二女。至今子孙蕃盛,遂为巨族。人皆称为刘方三义村云。有诗为证:

  无情骨肉成吴越,有义天涯作至亲。

  三义村中传美誉,河西千载想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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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4 15:45: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卷 苏小妹三难新郎

  醒世恒言--

  第十一卷 苏小妹三难新郎

  聪明男子做公卿,女子聪明不出身。

  若许裙钗应科举,女儿那见逊公卿。

  自混沌初辟,乾道成男,坤道成女,虽则造化无私,却也阴阳分位。阳动阴静,阳施阴受,阳外阴内。所以男子主四方之事,女子主一室之事。主四方之事的,顶冠束带,谓之丈夫;出将入相,无所不为;须要博古通今,达权知变。主一室之事的,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一日之计,止无过饔飧井臼;终身之计,止无过生男育女。所以大家闺女,虽曾读书识字,也只要他识些姓名,记些帐目。他又不应科举,不求名誉,诗文之事,全不相干。然虽如此,各人资性不同。有等愚蠢的女子,教他识两个字,如登天之难。有等聪明的女子,一般过目成诵,不教而能。吟诗与李、杜争强,作赋与班、马斗胜。这都是山川秀气,偶然不钟于男而钟于女。且如汉有曹大家,他是个班固之妹,代兄续成汉史。又有个蔡琰,制《胡笳十八拍》,流传后世。晋时有个谢道韫,与诸兄咏雪,有柳絮随风之句,诸兄都不及他。唐时有个上官婕妤,中宗皇帝教他品第朝臣之诗,臧否一一不爽。至于大宋妇人,出色的更多。就中单表一个叫作李易安,一个叫作朱淑真。他两个都是闺阁文章之伯,女流翰苑之才。论起相女配夫,也该对个聪明才子。争奈月下老错注了婚籍,都嫁了无才无学之人,每每怨恨之情,形于笔札。有诗为证:

  鸥鹭鸳鸯作一池,曾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那李易安有《伤秋》一篇,调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正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力!雁过也,总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忄欠]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朱淑真时值秋间,丈夫出外,灯下独坐无聊,听得窗外雨声滴点,吟成一绝:

  哭损双眸断尽肠,怕黄昏到又昏黄。那堪细雨新秋夜,一点残灯伴夜长!

  后来刻成诗集一卷,取名《断肠集》。

  说话的,为何单表那两个嫁人不着的?只为如今说一个聪明女子,嫁着一个聪明的丈夫,一唱一和,遂变出若干的话文。正是:

  说来文士添佳兴,道出闺中作美谈。

  话说四川眉州,古时谓之蜀郡,又曰嘉州,又曰眉山。山有蟆顺、峨眉,水有岷江、环湖,山川之秀,钟于人物。生出个博学名儒来,姓苏,名洵,字允明,别号老泉。当时称为老苏。老苏生下两个孩儿,大苏小苏。大苏名轼,字子瞻,别号东坡;小苏名辙,字子由,别号颖滨。二子都有文经武纬之才,博古通今之学,同科及第,名重朝廷,俱拜翰林学士之职。天下称他兄弟,谓之二苏。称他父子,谓之三苏。这也不在话下。更有一桩奇处,那山川之秀,偏萃于一门。两个儿子未为希罕,又生个女儿,名曰小妹,其聪明绝世无双,真个闻一知二,问十答十。因他父兄都是个大才子,朝谈夕讲,无非子史经书,目见耳闻,不少诗词歌赋。自古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况且小妹资性过人十倍,何事不晓。十岁上随父兄居于京师寓中,有绣球花一树,时当春月,其花盛开。老泉赏玩了一回,取纸笔题诗,才写得四句,报说:“门前客到!”老泉阁笔而起。小妹闲步到父亲书房之内,看见桌上有诗四句:

  天巧玲珑玉一邱,迎眸烂熳总清幽。白云疑向枝间出,明月应从此处留。

  小妹览毕,知是咏绣球花所作,认得父亲笔迹,遂不待思索,续成后四句云:

  瓣瓣折开蝴蝶翅,团团围就水晶球。假饶借得香风送,何羡梅花在陇头。

  小妹题诗依旧放在桌上,款步归房。老泉送客出门,复转书房,方欲续完前韵,只见八句已足,读之词意俱美。疑是女儿小妹之笔,呼而问之,写作果出其手。老泉叹道:“可惜是个女子!若是个男儿,可不又是制科中一个有名人物!”自此愈加珍爱其女,恣其读书博学,不复以女工督之。看看长成一十六岁,立心要妙选天下才子,与之为配。急切难得。忽一日,宰相王荆公着堂候官请老泉到府与之叙话。原来王荆公,讳安石,字介甫。初及第时,大有贤名。平时常不洗面,不脱衣,身上虱子无数。老泉恶其不近人情,异日必为奸臣,曾作《辨奸论》以讥之,荆公怀恨在心。后来见他大苏、小苏连登制科,遂舍怨而修好。老泉亦因荆公拜相,恐妨二子进取之路,也不免曲意相交。正是:

  古人结交在意气,今人结交为势利。从来势利不同心,何如意气交情深。

  是日,老泉赴荆公之召,无非商量些今古,议论了一番时事,遂取酒对酌,不觉忘怀酩酊。荆公偶然夸能:“小儿王[雨↑方↓],读书只一遍,便能背诵。”老泉带酒答道:“谁家儿子读两遍!”荆公道:“到是老夫失言,不该班门弄斧。”老泉道:“不惟小儿只一遍,就是小女也只一遍。”荆公大惊道:“只知令郎大才,却不知有令爱。眉山秀气,尽属公家矣!”老泉自悔失言,连忙告退。荆公命童子取出一卷文字,递与老泉道:“此乃小儿王[雨↑方↓]窗课,相烦点定。”老泉纳于袖中,唯唯而出。回家睡至半夜,酒醒,想起前事:“不合自夸女孩儿之才。今介甫将儿子窗课属吾点定,必为求亲之事。这头亲事,非吾所愿,却又无计推辞。”沉吟到晓,梳洗已毕,取出王[雨↑方↓]所作,次第看之,真乃篇篇锦绣,字字珠玑,又不觉动了个爱才之意。“但不知女儿缘分如何?我如今将这文卷与女传观之,看他爱也不爱。”遂隐下姓名,分付丫鬟道:“这卷文字,乃是个少年名士所呈,求我点定。我不得闲暇,转送与小姐,教他到批阅完时,速来回话。”丫鬟将文字呈上小姐,传达太老爷分付之语。小妹滴露研朱,从头批点,须臾而毕。叹道:“好文字!此必聪明才子所作。但秀气泄尽,华而不实,恐非久长之器。”遂于卷面批云:

  新奇藻丽,是其所长;含蓄雍容,是其所短。取巍科则有余,享大年则不足。

  后来王[雨↑方↓]十九岁中了头名状元,未几夭亡。可见小妹知人之明,这是后话。却说小妹写罢批语,叫丫鬟将文卷纳还父亲。老泉一见大惊:“这批语如何回复得介甫!必然取怪。”一时污损了卷面,无可奈何,却好堂候官到门:“奉相公钧旨,取昨日文卷,面见太爷,还有话禀。”老泉此时,手足无措,只得将卷面割去,重新换过,加上好批语,亲手交堂候官收讫。堂候官道:“相公还分付过,有一言动问:贵府小姐曾许人否?倘未许人,相府愿谐秦晋。”老泉道:“相府请亲,老夫岂敢不从。只是小女貌丑,恐不足当金屋之选。相烦好言达上,但访问自知,并非老夫推托。”堂候官领命,回复荆公。荆公看见卷面换了,已有三分不悦。又恐怕苏小姐容貌真个不扬,不中儿子之意,密地差人打听。原来苏东坡学士,常与小姐互相嘲戏。东坡是一嘴胡子,小妹嘲云:

  口角几回无觅处,忽闻毛里有声传。

  小妹额颅凸起,东坡答嘲云:

  未出庭前三五步,额头先到画堂前。

  小妹又嘲东坡下颏之长云:

  去年一点相思泪,至今流不到腮边。

  东坡因小妹双眼微抠,复答云:

  几回拭脸深难到,留却汪汪两道泉。

  访事的得了此言,回复荆公,说:“苏小姐才调委实高绝,若论容貌,也只平常。”荆公遂将姻事阁起不题。然虽如此,却因相府求亲一事,将小妹才名播满了京城。以后闻得相府亲事不谐,慕名来求者,不计其数。老泉都教呈上文字,把与女孩儿自阅。也有一笔涂倒的,也有点不上两三句的。就中只有一卷,文字做得好。看他卷面写有姓名,叫做秦观。小妹批四句云:

  今日聪明秀才,他年风流学士。可惜二苏同时,不然横行一世。

  这批语明说秦观的文才,在大苏小苏之间,除却二苏,没人及得。老泉看了,已知女儿选中了此人。分付门上:“但是秦观秀才来时,快请相见。余的都与我辞去。”谁知众人呈卷的,都在讨信,只有秦观不到。却是为何?那秦观秀才字少游,他是扬州府高邮人。腹饱万言,眼空一世。生平敬服的,只有苏家兄弟,以下的都不在意。今日慕小妹之才,虽然衔玉求售,又怕损了自己的名誉,不肯随行逐队,寻消问息。老泉见秦观不到,反央人去秦家寓所致意,少游心中暗喜。又想道:“小妹才名得于传闻,未曾面试,又闻得他容貌不扬,额颅凸出,眼睛凹进,不知是何等鬼脸?如何得见他一面,方才放心。”打听得三月初一日,要在岳庙烧香,趁此机会,改换衣装,觑个分晓。正是:

  眼见方为的,传闻未必真。若信传闻语,枉尽世间人。

  从来大人家女眷入庙进香,不是早,定是夜。为甚么?早则人未来,夜则人已散。秦少游到三月初一日五更时分,就起来梳洗,打扮个游方道人模样:头裹青布唐巾,耳后露两个石碾的假玉环儿,身穿皂布道袍,腰系黄绦,足穿净袜草履,项上挂一串拇指大的数珠,手中托一个金漆钵盂,侵早就到东岳庙前伺候。天色黎明,苏小姐轿子已到。少游走开一步,让他轿子入庙,歇于左廊之下。小妹出轿上殿,少游已看见了。虽不是妖娆美丽,却也清雅幽闲,全无俗韵。“但不知他才调真正如何?”约莫焚香已毕,少游却循廊而上,在殿左相遇。少游打个问讯云:

  小姐有福有寿,愿发慈悲。

  小妹应声答云:

  道人何德何能,敢求布施!

  少游又问讯云:

  愿小姐身如药树,百病不生。

  小妹一头走,一头答应:

  随道人口吐莲花,半文无舍。

  少游直跟到轿前,又问讯云:

  小娘子一天欢喜,如何撒手宝山?

  小妹随口又答云:

  风道人恁地贪痴,那得随身金穴!

  小妹一头说,一头上轿。少游转身时,口中喃出一句道:“‘风道人’得对‘小娘子’,万千之幸!”小妹上了轿,全不在意。跟随的老院子,却听得了,怪这道人放肆,方欲回身寻闹,只见廊下走出一个垂髫的俊童,对着那道人叫道:“相公这里来更衣。”那道人便前走,童儿后随。老院子将童儿肩上悄地捻了一把,低声问道:“前面是那个相公?”童儿道:“是高邮秦少游相公。”老院子便不言语。回来时,就与老婆说知了。这句话就传入内里,小妹才晓得那化缘的道人是秦少游假妆的,付之一笑,嘱付丫鬟们休得多口。

  话分两头。且说秦少游那日饱看了小妹容貌不丑,况且应答如响,其才自不必言。择了吉日,亲往求亲,老泉应允,少不得下财纳币。此是二月初旬的事。少游急欲完婚,小妹不肯。他看定秦观文字,必然中选。试期已近,欲要象简乌纱,洞房花烛,少游只得依他。到三月初三礼部大试之期,秦观一举成名,中了制科。到苏府来拜丈人,就禀复完婚一事。因寓中无人,欲就苏府花烛。老泉笑道:“今日挂榜,脱白挂绿,便是上吉之日,何必另选日子。只今晚便在小寓成亲,岂不美哉!”东坡学士从旁赞成。是夜与小妹双双拜堂,成就了百年姻眷。正是:

  聪明女得聪明婿,大登科后小登科。

  其夜月明如昼。少游在前厅筵宴已毕,方欲进房,只见房门紧闭,庭中摆着小小一张桌儿,桌上排列纸墨笔砚,三个封儿,三个盏儿,一个是玉盏,一个是银盏,一个是瓦盏。青衣小鬟守立旁边。少游道:“相烦传语小姐,新郎已到,何不开门?”丫鬟道:“奉小姐之命,有三个题目在此,三试俱中式,方准进房。这三个纸封儿便是题目在内。”少游指着三个盏道:“这又是甚的意思?”丫鬟道:“那玉盏是盛酒的,那银盏是盛茶的,那瓦盏是盛寡水的。三试俱中,玉盏内美酒三杯,请进香房。两试中了,一试不中,银盏内清茶解渴,直待来宵再试。一试中了,两试不中,瓦盏内呷口淡水,罚在外厢读书三个月。”少游微微冷笑道:“别个秀才来应举时,就要告命题容易了,下官曾应过制科,青钱万选,莫说三个题目,就是三百个,我何惧哉!”丫鬟道:“俺小姐不比寻常盲试官,之乎者也应个故事而已。他的题目好难哩!第一题,是绝句一首,要新郎也做一首,合了出题之意,方为中式。第二题四句诗,藏着四个古人,猜得一个也不差,方为中式。到第三题,就容易了,止要做个七字对儿,对得好便得饮美酒进香房了。”少游道:“请第一题。”丫鬟取第一个纸封拆开,请新郎自看。少游看时,封着花笺一幅,写诗四句道:

  铜铁投洪冶,蝼蚁上粉墙。阴阳无二义,天地我中央。

  少游想道:“这个题目,别人做定猜不着。则我曾假扮做云游道人,在岳庙化缘,去相那苏小姐。此四句乃含着‘化缘道人’四字,明明嘲我。”遂于月下取笔写诗一首于题后云:

  化工何意把春催?缘到名园花自开。道是东风原有主,人人不敢上花台。

  丫鬟见诗完,将第一幅花笺褶做三叠,从窗隙中塞进,高叫道:“新郎交卷,第一场完。”小妹览诗,每句顶上一字,合之乃“化缘道人”四字,微微而笑。少游又开第二封看之,也是花笺一幅,题诗四句:

  强爷胜祖有施为,凿壁偷光夜读书。缝线路中常忆母,老翁终日倚门闾。

  少游见了,略不凝思,一一注明。第一句是孙权,第二句是孔明,第三句是子思,第四句是太公望。丫鬟又从窗隙递进。少游口虽不语,心下想道:“两个题目,眼见难我不倒,第三题是个对儿,我五六岁时便会对句,不足为难。”再拆开第三幅花笺,内出对云:

  闭门推出窗前月。

  初看时觉道容易,仔细思来,这对出得尽巧。若对得平常了,不见本事。左思右想,不得其对。听得谯楼三鼓将阑,构思不就,愈加慌迫。却说东坡此时尚未曾睡,且来打听妹夫消息。望见少游在庭中团团而步,口里只管吟哦“闭门推出窗前月”七个字,右手做推窗之势。东坡想道:“此必小妹以此对难之,少游为其所困矣!我不解围,谁为撮合?”急切思之,亦未有好对。庭中有花缸一只,满满的贮着一缸清水,少游步了一回,偶然倚缸看水。东坡望见,触动了他灵机,道:“有了!”欲待教他对了,诚恐小妹知觉,连累妹夫体面,不好看相。东坡远远站着咳嗽一声,就地下取小小砖片,投向缸中。那水为砖片所激,跃起几点,扑在少游面上。水中天光月影,纷纷淆乱。少游当下晓悟,遂援笔对云:

  投石冲开水底天。

  丫鬟交了第三遍试卷,只听呀的一声,房门大开,内又走出一个侍儿,手捧银壶,将美酒斟于玉盏之内,献上新郎,口称:“才子请满饮三杯,权当花红赏劳。”少游此时意气扬扬,连进三盏,丫鬟拥入香房。这一夜,佳人才子,好不称意。正是:

  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自此夫妻和美,不在话下。后少游宦游浙中,东坡学士在京,小妹思想哥哥,到京省视。东坡有个禅友,叫做佛印禅师,尝劝东坡急流勇退。一日寄长歌一篇,东坡看时,却也写得怪异,每二字一连,共一百三十对字。你道写的是甚字?

  野野鸟鸟啼啼时时有有思思春春气气桃桃花花发发满满

  枝枝莺莺雀雀相相呼呼唤唤岩岩畔畔花花红红似似锦锦

  屏屏堪堪看看山山秀秀丽丽山山前前烟烟雾雾起起清清

  浮浮浪浪促促潺潺[氵爰][氵爰]水水景景幽幽深深处处

  好好追追游游傍傍水水花花似似雪雪梨梨花花光光皎皎

  洁洁玲玲珑珑似似坠坠银银花花折折最最好好柔柔茸茸

  溪溪畔畔草草青青双双蝴蝴蝶蝶飞飞来来到到落落花花

  林林里里鸟鸟啼啼叫叫不不休休为为忆忆春春光光好好

  杨杨柳柳枝枝头头春春色色秀秀时时常常共共饮饮春春

  浓浓酒酒似似醉醉闲闲行行春春色色里里相相逢逢竞竞

  忆忆游游山山水水心心息息悠悠归归去去来来休休役役

  东坡看了两三遍,一时念将不出,只是沉吟。小妹取过,一览了然,便道:“哥哥,此歌有何难解!待妹子念与你听。”即时朗诵云:

  野鸟啼,野鸟啼时时有思。

  有思春气桃花发,春气桃花发满枝。

  满枝莺雀相呼唤,莺雀相呼唤岩畔。

  岩畔花红似锦屏,花红似锦屏堪看。

  堪看山山秀丽,秀丽山前烟雾起。

  山前烟雾起清浮,清浮浪促潺[氵爰]水。

  浪促潺[氵爰]水景幽,景幽深处好,深处好追游。

  追游傍水花,傍水花似雪。

  似雪梨花光皎洁,梨花光皎洁玲珑。

  玲珑似坠银花折,似坠银花折最好。

  最好柔茸溪畔草,柔茸溪畔草青青。

  双双蝴蝶飞来到,蝴蝶飞来到落花。

  落花林里鸟啼叫,林里鸟啼叫不休。

  不休为忆春光好,为忆春光好杨柳。

  杨柳枝枝春色秀,春色秀时常共饮。

  时常共饮春浓酒,春浓酒似醉。

  似醉闲行春色里,闲行春色里相逢。

  相逢竞忆游山水,竞忆游山水心息。

  心息悠悠归去来,归去来休休役役。

  东坡听念,大惊道:“吾妹敏悟,吾所不及!若为男子,官位必远胜于我矣!”遂将佛印原写长歌,并小妹所定句读,都写出来,做一封儿寄与少游。因述自己再读不解,小妹一览而知之故。少游初看佛印所书,亦不能解。后读小妹之句,如梦初觉,深加愧叹。答以短歌云:

  未及梵僧歌,词重而意复。字字如联珠,行行如贯玉。

  想汝惟一览,顾我劳三复。裁诗思远寄,因以真类触。

  汝其审思之,可表予心曲。

  短歌后制成叠字诗一首,却又写得古怪:

  思伊久阻归期

  静忆

  转漏闻时离别

  少游书信到时,正值东坡与小妹在湖上看采莲。东坡先拆书看了,递与小妹,问道:“汝能解否?”小妹道:“此诗乃仿佛印禅师之体也。”即念云:

  静思伊久阻归期,久阻归期忆别离。忆别离时闻漏转,时闻漏转静思伊。

  东坡叹道:“吾妹真绝世聪明人也!今日采莲胜会,可即事各和一首,寄与少游,使知你我今日之游。”东坡诗成,小妹亦就。小妹诗云:

  莲人在绿杨津

  采一

  玉嗽声歌新阙

  东坡诗云:

  花归去马如飞

  赏酒

  暮已时醒微力

  照少游诗念出,小妹叠字诗,道是:

  采莲人在绿杨津,在绿杨津一阙新。一阙新歌声嗽玉,歌声嗽玉采莲人。

  东坡叠字诗,道是:

  赏花归去马如飞,去马如飞酒力微。酒力微醒时已暮,醒时已暮赏花归。

  二诗寄去,少游读罢,叹赏不已。其夫妇酬和之诗甚多,不能详述。后来少游以才名被征为翰林学士,与二苏同官。一时郎舅三人,并居史职,古所希有。于是宣仁太后亦闻苏小妹之才,每每遣内官赐以绢帛或饮馔之类,索他题咏。每得一篇,宫中传诵,声播京都。其后小妹先少游而卒,少游思念不置,终身不复娶云。有诗为证:

  文章自古说三苏,小妹聪明胜丈夫。

  三难新郎真异事,一门秀气世间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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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4 15:46: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卷 佛印师四调琴娘

  醒世恒言--

  第十二卷 佛印师四调琴娘

  文章落处天须泣,此老已亡吾道穷。

  才业谩夸生仲达,功名犹继死姚崇。

  人间便觉无清气,海内安能见古风。

  平日万篇何所在?六丁收拾上瑶宫。

  这八句诗是谁做的?是宋理宗皇帝朝一个官人,姓刘名庄,道号后村先生做的。

  单说那神宗皇帝朝有个翰林学士,姓苏名轼字子瞻,道号东坡居士,本贯是西川眉州眉山县人氏。这学士平日结识一个道友,叫做佛印禅师。你道这禅师如何出身?他是江西饶州府浮梁县人氏,姓谢名端卿表字觉老,幼习儒书,通古今之蕴;旁通二氏,负傅洽之声。一日应举到京,东坡学士闻其才名,每与谈论,甚相敬爱。屡同诗酒之游,遂为莫逆之友。忽一日,神宗皇帝因天时亢旱,准了司天台奏章,特于大相国寺建设一百八分大斋,征取名僧,宣扬经典,祈求甘雨,以救万民。命翰林学士苏试制就吁天文疏,就命轼充行礼官主斋。三日前,便要到寺中斋宿。先有内官到寺看阅斋坛,传言御驾不日亲临。方丈中铺设御座,一切规模务要十分齐整,把个大相国寺打扫得一尘不染,妆点得万锦攒花。府尹预先差官四围把守,不许闲人入寺,恐防不时触突了圣驾。这都不在话下。

  却说谢端卿在东坡学士坐间闻知此事,问道:“小弟欲兄长挈带入寺,一瞻御容,不知可否?”东坡那时只合一句回绝了他,何等干净!只为东坡要得端卿相伴,遂对他说道:“足下要去,亦有何难?只消扮作侍者模样,在斋坛上承直。圣驾临幸时,便得饱看。”谢端卿那时若不肯扮做侍者,也就罢了,只为一时稚气,遂欣然不辞。先去借办行头,装扮的停停当当,跟随东坡学士入相国寺来。东坡已自分付了主僧,只等报一声圣驾到来,端卿就顶侍者名色上殿执役。闲时陪东坡在净室闲讲。

  且说起斋之日,主僧五鼓鸣钟聚众。其时香烟缭绕,灯烛辉煌,幡幢五彩飘扬,乐器八音嘹亮,法事之盛,自不必说。东坡学士起了香头,拜了佛像,退坐于僧房之内。吃斋方罢,忽传御驾已到。东坡学士执掌丝纶,日觐天颜,到也不以为事,慌得谢端卿面上红热,心头突突地跳。矜持了一回,按定心神,来到大雄宝殿,杂于侍者之中,无过是添香剪烛,供食铺灯。不一时神宗皇帝驾到,东坡学士同众僧摆班跪迎,进入大殿。内官捧有内府龙香,神宗御手拈香已毕,铺设净褥,行三拜礼。主僧引驾到于方丈。神宗登了御座。众人叩见了毕,神宗夸东坡学士所作文疏之美。东坡学士再拜,口称不敢。主僧取旨献茶,捧茶盘的却是谢端卿。

  原来端卿因大殿行礼之时,拥拥簇簇,不得仔细瞻仰,特地充作捧茶盘的侍者,直捱到龙座御膝之前。偷眼看圣容时,果然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天威咫尺,毛骨俱悚,不敢恣意观瞻,慌忙退步。却被神宗龙目看见了。只为端卿生得方面大耳,秀目浓眉,身躯伟岸,与其他侍者不同,所以天颜刮目。当下开金口,启玉言,指着端卿问道:“此侍者何方人氏?

  在寺几年了?”主僧先不曾问得备细,一时不能对答。还是谢端卿有量,叩头奏道:“臣姓谢名端卿,江西饶州府人,新来寺中出家。幸瞻天表,不胜欣幸。”神宗见他应对明敏,龙情大喜,又问:“卿颇通经典否?”端卿奏道:“臣自少读书,内典也颇知。”神宗道:“卿既通内典,赐卿法名了元,号佛印,就于御前披剃为僧。”那谢端卿的学问,与东坡肩上肩下,他为应举到京,指望一举成名,建功立业,如何肯做和尚?常言道“王言如天语”,违背圣旨,罪该万死。今日玉音分付,如何敢说我是假充的侍者,不愿为僧?心下十万分不乐,一时出于无奈,只得叩头谢恩。

  当下主僧引端卿重来正殿,参见了如来,然后引至御前,如法披剃。钦赐紫罗袈裟一领,随驾礼部官取羊皮度牒一道,中书房填写佛印法名及生身籍贯,奉旨被剃年月,付端卿受领。端卿披了袈裟,紫气腾腾,分明是一尊肉身罗汉,手捧度牒,重复叩头谢恩。神宗道:“卿既为僧,即委卿协理斋事。

  异日精严戒律,便可作本寺住持,勿得玷辱宗门,有负朕意!”

  说罢起驾。东坡和众僧于寺门之外跪送过了,依然来做斋事,不在话下。从此阁起端卿名字,只称佛印,介人都称为印公。为他是钦赐剃度,好生敬重。原来故宋时最以剃度为重,每度牒一张,要费得千贯钱财方得到手。今日端卿不费分文,得了度牒为僧,若是个真侍者,岂不是千古奇逢,万分欢喜。只为佛印弄假成真,非出本心,一时勉强出家,有好几时气闷不过,后来只在相国寺翻经转藏,精通佛理,把功名富贵之想,化作清净无为之业。他原是个明悟禅师转世,根气不同,所以出儒入墨,如洪炉点雪。东坡学士他是个用世之人,识见各别。他道:“谢端卿本为上京赴举,我带他到大相国寺,教他假充侍者,瞻仰天颜,遂尔披剃为僧,却不是我连累了他!他今在空门枯淡,必有恨我之意。虽然他戒律精严,只恐体面上矜持,心中不能无动。”每每于语言之间,微微挑逗。谁知佛印心冷如冰,口坚如铁,全不见丝毫走作,东坡只是不信。后来东坡为吟诗触犯了时相,连遭谪贬,到哲宗皇帝元祐年间,复召为翰林学士。其时佛印游方转来,仍在大相国寺挂锡,年力尚壮。东坡一见,想起初年披剃之事,遂劝佛印:“若肯还俗出仕,下官当力荐清职。”佛印那里肯依!东坡遂嘲之曰:“不毒不秃,不秃不毒。转毒转秃,转秃转毒。”佛印笑而不答。

  那一日,仲春天气,学士正在府中闲坐,只见院子来报:“佛印禅师在门首。”学士听得,教请入来。须臾之间,佛印入到堂上。见学士叙礼毕,教院子点将茶来。茶罢,学士便令院子于后园中洒扫亭轩,邀佛印同到园中,去一座相近后堂的亭子坐定。院子安排酒果肴馔之类。排完,使院子斟酒。

  二人对酌,酒至三巡,学士道:“筵中无乐,不成欢笑。下官家中有一乐意,令歌数曲,以助筵前之乐。”道罢,便令院子传言入堂内去。不多时,佛印蓦然耳内听得有人唱词,真个唱得好!

  声清韵美,纷纷尘落雕梁;字正腔真,拂拂风生绮席。若上苑流莺巧啭,似丹山彩凤和鸣。词歌白雪阳春,曲唱清风明月。

  佛印听至曲终,道:“奇哉!韩娥之吟,秦青之词,虽不遏住行云,也解梁尘扑簇。”东坡道:“吾师何不留一佳作?”

  佛印道:“请乞纸笔。”学士遂令院子取将文房四宝,放在面前。佛印口中不道,心下自言:“唱却十分唱得好了,却不知人物生得如何?”遂拈起笔来,做一词,词名《西江月》:窄地重重帘幕,临风小小亭轩。绿窗朱户映婵娟,忽听歌讴宛转。既是耳根有分,因何眼界无缘?分明咫尺遇神仙,隔个绣帘不见

  佛印写罢,学士大笑曰:“吾师之词,所恨不见。”令院子向前把那帘子只一卷,卷起一半。佛印打一看时,只见那女孩儿半截露出那一双弯弯小脚儿。佛印口中不道,心下思量:“虽是卷帘已半,奈帘钓低下,终不见他生得如何。”学士道:“吾师既是见了,何惜一词?”佛印见说,便拈起笔来,又做一词,词名《品字令》:

  觑着脚,想腰肢如削。歌罢遏云声,怎得向掌中托。醉眼不如归去,强把身心虚霍。几回欲待去掀帘,犹恐主人恶。

  佛印意不尽,又做四句诗道:

  只闻檀板与歌讴,不见如花似玉眸。

  焉得好风从地起,倒垂帘卷上金钩。

  佛印吟诗罢,东坡大笑,教左右卷上绣帘,唤出那女孩儿。从里面走出来,看着佛印,道了个深深万福。那女孩儿端端正正,整容敛袂,立于亭前。佛印把眼一觑,不但唱得好,真个生得好。但见:娥眉淡扫,莲脸微匀。轻盈真物外之仙,雅淡有天然之态。衣染鲛绡,手持象板,呈露笋指尖长;足步金莲,行动凤鞋弓校临溪双洛浦,对月两嫦娥。好好好,好如天上女;强强强,强似月中仙。

  东坡唤院子斟酒,叫那女孩儿近前来,“与吾师把盏。”学士道:“此女小字琴娘,自幼在于府中,善知音乐,能抚七弦之琴,会晓六艺之事。吾师今日既见,何惜佳作?”佛印当时已自八分带酒,言称告回。琴娘曰:“禅师且坐,再饮几杯。”

  佛印见学士所说,便拿起笔来,又写一词,词名《蝶恋花》:执板娇娘留客住,初整金钗,十指尖尖露。歌断一声天外去,清音已遏行云祝。耳有姻缘能听事,眼有姻缘,便得当前觑。眼耳姻缘都已是,姻缘别有知何处?

  佛印写罢,东坡见了大喜,便唤琴娘就唱此词劝酒,再饮数杯。佛印大醉,不知词中语失。天色已晚,学士遂令院子扶入书院内,安排和尚睡了。学士心中暗想:“我一向要劝这和尚还俗出仕,他未肯统口。趁他今日有调戏琴娘之意,若得他与这个妮子上得手时,便是出家不了。那时拿定他破绽,定要他还俗,何怕他不从!好计,好计!”即唤琴娘到于面前道:“你省得那和尚做的词中意?后两句道:‘眼耳姻缘都已是,姻缘别有知何处?’这和尚不是好人,其中有爱慕你之心。

  你可今夜到书院内相伴和尚就寝。须要了事,可讨执照来。我明日赏你三千贯,作房奁之资。我与你主张,教你出嫁良人。如不了事,明日唤管家婆来,把你决竹篦二十,逐出府门。”

  琴娘听罢,吓得颤做一团,道:“领东人钧旨。”离了房中,轻移莲步,怀着羞脸,径来到书院内。佛印已自大醉,昏迷不省,睡在凉床之上,壁上灯尚明。琴娘无计奈何,坐在和尚身边,用尖尖玉手去摇那和尚时,一似蜻蜓摇石柱,蝼蚁撼太山。和尚鼻息如雷,那里摇得觉!

  话休絮烦。自初更摇起,只要守和尚省觉,直守到五更,也不剩那琴娘心中好慌,不觉两眼泪下,自思量道:“倘或今夜不了得事,明日乞二十竹篦,逐出府门,却是怎地好!”争奈和尚大醉,不了得事。琴娘弹眼泪,却好弹在佛印脸上。

  只见那佛印飒然惊觉,闪开眼来,壁上灯尚明。去那灯光之下,只见一个如花似玉女子,坐在身边。佛印大惊道:“你是谁家女子?深夜至此,有何理说?”琴娘见问,且惊且喜,揣着羞脸,道个万福道:“贱妾乃日间唱曲之琴娘也,听得禅师词中有爱慕贱妾之心,故夤夜前来,无人知觉,欲与吾师效云雨之欢,万乞勿拒则个!”

  佛印听说罢,大惊曰:“娘子差矣!贫僧夜来感蒙学士见爱,置酒管待,乘醉乱道,此词岂有他意?娘子可速回。倘有外人见之,无丝有线,吾之清德一旦休矣。”琴娘听罢,那里肯去。佛印见琴娘只管尤殢不肯去,便道:“是了,是了,此必是学士教你苦难我来!吾修行数年,止以诗酒自娱,岂有尘心俗意。你若实对我说,我有救你之心。如是不从,别无区处。”琴娘见佛印如此说罢,眼中垂泪道:“此果是学士使我来。如是吾师肯从贱妾云雨之欢,明日赏钱三千贯,出嫁良人;如吾师不从,明日唤管家婆决竹篦二十,逐出府门。

  望吾师周全救我!”道罢,深深便拜。佛印听罢,呵呵大笑,便道:“你休烦恼!我救你。”遂去书袋内,取出一幅纸,有见成文房四宝在卓上,佛印捻起笔来,做了一只词,名《浪淘沙》:昨夜遇神仙,也是姻缘。分明醉里亦如然。睡觉来时浑是梦,却在身边。此事怎生言?岂敢相怜!不曾抚动一条弦。传与东坡苏学士,触处封全。

  佛印写了,意不尽,又做了四句诗:

  传与巫山窈窕娘,休将魂梦恼襄王。

  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

  当下琴娘得了此词,径回堂中呈上学士。学士看罢,大喜,自到书院中,见佛印盘膝坐在椅上。东坡道:“善哉,善哉!真禅僧也!”亦赏琴娘三百贯钱,择嫁良人。

  东坡自此将佛印愈加敬重,遂为入幕之宾。虽妻妾在傍,并不回避。佛印时时把佛理晓悟东坡,东坡渐渐信心。后来东坡临终不乱,相传已证正果。至今人犹唤为坡仙,多得佛印点化之力。有诗为证:东坡不能化佛印,佛印反得化东坡。若非佛力无边大,那得慈航渡爱河!
 楼主| 发表于 2009-8-14 15:46: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卷 勘皮靴单证二郎神

  醒世恒言--

  第十三卷 勘皮靴单证二郎神

  柳色初浓,余寒似水,纤雨如尘。一阵东风,縠纹微皱,碧波粼粼。仙娥花月精神,奏凤管鸾箫斗新。万岁声中,九霞杯内,长醉芳春。?

  这首词调寄《柳梢青》,乃故宋时一个学士所作。单表北宋太祖开基,传至第八代天子,庙号徽宗,便是神霄玉府虚净宣和羽士道君皇帝。这朝天子,乃是江南李氏后主转生。父皇神宗天子,一日在内殿看玩历代帝王图像,见李后主风神体态,有蝉脱秽浊、神游八极之表,再三赏叹。后来便梦见李后主投身入宫,遂诞生道君皇帝。少时封为端王。从小风流俊雅,无所不能。后因哥哥哲宗天子上仙,群臣扶立端王为天子。即位之后,海内乂安,朝廷无事。

  道君皇帝颇留意苑囿,宣和元年,遂即京城东北隅,大兴工役,凿池筑囿,号寿山银岳,命宦官梁师成董其事。又命朱勔取三吴二浙三川两广珍异花木、瑰奇竹石以进,号曰“花石纲”。竭府库之积聚,萃天下之伎巧,凡数载而始成。又号为万岁山。奇花美木,珍禽异兽,充满其中。飞楼杰阁,雄伟瑰丽,不可胜言。内有玉华殿、保和殿、瑶林殿,大宁阁、天真阁、妙有阁、层峦阁,琳霄亭、骞凤垂云亭,说不尽许多景致。时许侍臣蔡京、王黼、高俅、童贯、杨戬、梁师成纵步游赏,时号“宣和六贼”。有诗为证:琼瑶错落密成林,竹桧交加尔有阴。

  恩许尘凡时纵步,不知身在五云深。

  单说保和殿西南,有一坐玉真轩,乃是官家第一个宠幸安妃娘娘妆阁,极是造得华丽:金铺屈曲,玉槛玲珑,映彻辉煌,心目俱夺。时侍臣蔡京等,赐宴至此,留题殿壁。有诗为证:保和新殿丽秋辉,诏许尘凡到绮闱。

  雅宴酒酣添逸兴,玉真轩内看安妃。

  不说安妃娘娘宠冠六宫。单说内中有一位夫人,姓韩名玉翘,妙选入宫,年方及笄。玉佩敲磐,罗裙曳云,体欺皓雪之容光,脸夺芙蓉之娇艳。只因安妃娘娘三千宠爱偏在一身,韩夫人不沾雨露之恩。时值春光明媚,景色撩人,未免恨起红茵,寒生翠被。月到瑶阶,愁莫听其凤管;虫吟粉壁,怨不寐于鸳衾。既厌晓妆,渐融春思,长吁短叹,看看惹下一场病来。有词为证:任东风老去,吹不断泪盈盈。记春浅春深,春寒春暖,春雨春晴,都断送佳人命。落花无定挽春心。芳草犹迷舞蝶,绿杨空语流莺。玄霜着意捣初成,回首失云英。但如醉如痴,如狂如舞,如梦如惊。香魂至今迷恋,问真仙消息最分明。几夜相逢何处,清风明月蓬瀛。

  渐渐香消玉减。忽一日,道君皇帝在于便殿,敕唤殿前太尉杨戬前来,天语传宣道:“此位内家,原是卿所进奉。今着卿领去,到府中将息病体。待得痊安,再许进宫未迟。仍着光禄寺每日送膳,太医院伺候用药。略有起色,即便奏来。”当下杨戬叩头领命,即着官身私身搬运韩夫人宫中箱笼装奁,一应动用什物器皿,用暖舆抬了韩夫人,随身带得养娘二人,侍儿二人。一行人簇拥着,都到杨太尉府中。太尉先去时自己夫人说知,出厅迎接。便将一宅分为两院,收拾西园与韩夫人居住,门上用锁封着,只许太医及内家人役往来。太尉夫妻二人,日往候安一次。闲时就封闭了门。门傍留一转桶,传递饮食、消息。正是: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将及两月,渐觉容颜如旧,饮食稍加。太尉夫妻好生欢喜,办下酒席,一当起病,一当送行。当日酒至五巡,食供两套,太尉夫妇开言道:“且喜得夫人贵体无事,万千之喜。

  旦晚奏过官里,选日入宫,未知夫人意下如何?”韩夫人叉手告太尉、夫人道:“氏儿不幸,惹下一天愁绪,卧病两月,才觉小可。再要于此宽住几时,伏乞太尉、夫人方便,且未要奏知官里。只是在此打搅,深为不便。氏儿别有重报,不敢有忘。”太尉、夫人只得应允。

  过了两月,却是韩夫人设酒还席,叫下一名说评话的先生,说了几回书。节次说及唐朝宣宗宫内,也是一个韩夫人,为因不沾雨露之恩,思量无计奈何,偶向红叶上题诗一首,流出御沟。诗曰: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却得外面一个应试官人,名唤于佑,拾了红叶,就和诗一首,也从御沟中流将进去。后来那官人一举成名,天子体知此事,却把韩夫人嫁与于佑,夫妻百年偕老而终。这里韩夫人听到此处,蓦上心来,忽地叹一口气,口中不语,心下寻思:“若得奴家如此侥幸,也不枉了为人一世!”当下席散,收拾回房。睡至半夜,便觉头痛眼热,四肢无力,遍身不疼不痒,无明业火熬煎,依然病倒。这一场病,比前更加沉重。

  正是:

  屋漏更遭连夜雨,舡迟偏遇打头风。

  太尉夫人早来候安,对韩夫人说道:“早是不曾奏过官里宣取入宫。夫人既到此地,且是放开怀抱,安心调理。且未要把入宫一节,记挂在心。”韩夫人谢道:“感承夫人好意,只是氏儿病入膏肓,眼见得上天远,入地便近,不能报答夫人厚恩,来生当效犬马之报。”说罢,一丝两气,好伤感人。

  太尉夫人甚不过意,便道:“夫人休如此说。自古吉人天相,眼下凶星退度,自然贵体无事。但说起来,吃药既不见效,枉淘坏了身子。不知夫人平日在宫,可有甚愿心未经答谢?或者神明见责,也不可知。”韩夫人说道:“氏儿入宫以来,每日愁绪萦丝,有甚心情许下愿心?但今日病势如此,既然吃药无功,不知此处有何神圣,祈祷极灵,氏儿便对天许下愿心,若得平安无事,自当拜还。”太尉夫人说道:“告夫人得知:此间北极佑圣真君,与那清源妙道二郎神,极是灵应。夫人何不设了香案,亲口许下保安愿心。待得平安,奴家情愿陪夫人去赛神答礼。未知夫人意下何如?”韩夫人点头应允,侍儿们即取香案过来。只是不能起身,就在枕上,以手加额,祷告道:“氏儿韩氏,早年入宫,未蒙圣眷,惹下业缘病症,寄居杨府。若得神灵庇护,保佑氏儿身体康健,情愿绣下长幡二首,外加礼物,亲诣庙廷顶礼酬谢。”当下太尉夫人,也拈香在手,替韩夫人祷告一回,作别,不提。

  可霎作怪,自从许下愿心,韩夫人渐渐平安无事。将息至一月之后,端然好了。太尉夫人不胜之喜,又设酒起玻太尉夫人对韩夫人说道:“果然是神道有灵,胜如服药万倍。却是不可昧心,负了所许之物。”韩夫人道:“氏儿怎敢负心!目下绣了长幡,还要屈夫人同去了还心愿。未知夫人意下何如?”

  太尉夫人答道:“当得奉陪。”当日席散,韩夫人取出若干物事,制办赛神礼物,绣下四首长幡。自古道得好: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

  凭你世间稀奇作怪的东西,有了钱,那一件做不出来。不消几日,绣就长幡,用根竹竿叉起,果然是光彩夺目。选了吉日良时,打点信香礼物,官身私身簇拥着两个夫人,先到北极佑圣真君庙中。庙官知是杨府钧眷,慌忙迎接至殿上,宣读疏文,挂起长幡。韩夫人叩齿礼拜。拜毕,左右两廊游遍。

  庙官献茶。夫人分付当道的赏了些银两,上了轿簇拥回来。一宿晚景不提。明早又起身,到二郎神庙中。却惹出一段蹊跷作怪的事来。正是:情知语是钩和线,从前钓出是非来。

  话休烦絮。当下一行人到得庙中。庙官接见,宣疏拈香礼毕。却好太尉夫人走过一壁厢,韩夫人向前轻轻将指头挑起销金黄罗帐幔来,定睛一看。不看时万事全休,看了时,吃那一惊不小!但见:头裹金花幞头,身穿赭衣绣袍,腰系蓝田玉带,足登飞凤乌靴。

  虽然土木形骸,却也丰神俊雅,明眸皓齿。但少一口气儿,说出话来。

  当下韩夫人一见,目眩心摇,不觉口里悠悠扬扬,漏出一句俏语低声的话来:“若是氏儿前程远大,只愿将来嫁得一个丈夫,恰似尊神模样一般,也足称生平之愿。”说犹未了,恰好太尉夫人走过来,说道:“夫人,你却在此祷告甚么?”韩夫人慌忙转口道:“氏儿并不曾说甚么。”太尉夫人再也不来盘问。游玩至晚归家,各自安歇,不题。正是:要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

  却说韩夫人到了房中,卸去冠服,挽就乌云,穿上便服,手托香腮,默默无言,心心念念,只是想着二郎神模样。蓦然计上心来,分付侍儿们端正香案,到花园中人静处,对天祷告:“若是氏儿前程远大,将来嫁得一个丈夫,好像二郎尊神模样,煞强似入宫之时,受千般凄苦,万种愁思。”说罢,不觉纷纷珠泪滚下腮边。拜了又祝,祝了又拜,分明是痴想妄想。不道有这般巧事!韩夫人再三祷告已毕,正待收拾回房,只听得万花深处,一声响亮,见一尊神道,立在夫人面前。但见:龙眉凤目,皓齿鲜唇,飘飘有出尘之姿,冉冉有惊人之貌。若非阆苑瀛洲客,便是餐霞吸露人。

  仔细看时,正比庙中所塑二郎神模样,不差分毫来去。手执一张弹弓,又像张仙送子一般。韩夫人吃惊且喜。惊的是天神降临,未知是祸是福;喜的是神道欢容笑口,又见他说出话来。便向前端端正正道个万福,启朱唇,露玉齿,告道:“既蒙尊神下降,请到房中,容氏儿展敬。”

  当时二郎神笑吟吟同夫人入房,安然坐下。夫人起居已毕,侍立在前。二郎神道:“早蒙夫人厚礼。今者小神偶然闲步碧落之间,听得夫人祷告至诚。小神知得夫人仙风道骨,原是瑶池一会中人。只因夫人凡心未静,玉帝暂谪下尘寰,又向皇宫内苑,享尽人间富贵荣华。谪限满时,还归紫府,证果非凡。”韩夫人见说,欢喜无任,又拜祷道:“尊神在上:氏儿不愿入宫。若是氏儿前程远大,将来嫁得一个良人,一似尊神模样,偕老百年,也不辜负了春花秋月,说甚么富贵荣华!”二郎神微微笑道:“此亦何难。只恐夫人立志不坚。姻缘分定,自然千里相逢。”说毕起身,跨上槛窗,一声响亮神道去了。

  韩夫人不见便罢,既然见了这般模样,真是如醉如痴,和衣上床睡了。正是: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番来覆去,一片春心,按纳不祝自言自语,想一回,定一回:“适间尊神降临,四目相视,好不情长!怎地又瞥然而去。想是聪明正直为神,不比尘凡心性,是我错用心机了!”

  又想一回道:“是适间尊神丰姿态度,语笑雍容,宛然是生人一般。难道见了氏儿这般容貌,全不动情?还是我一时见不到处,放了他去?算来还该着意温存,便是铁石人儿,也告得转。今番错过,未知何日重逢!”好生摆脱不下。眼巴巴盼到天明,再做理会。及至天明,又睡着去了。直到傍午,方才起来。

  当日无情无绪,巴不到晚,又去设了香案,到花园中祷告如前:“若得再见尊神一面,便是三生有幸。”说话之间,忽然一声响喨,夜来二郎神又立在面前。韩夫人喜不自胜,将一天愁闷,已冰消瓦解了。即便向前施礼,对景忘怀:“烦请尊神入房,氏儿别有衷情告诉。”二郎神喜孜孜堆下笑来,便携夫人手,共入兰房。夫人起居已毕。二郎神正中坐下,夫人侍立在前。二郎神道:“夫人分有仙骨,便坐不妨。”夫人便斜身对二郎神坐下。即命侍儿安排酒果,在房中一杯两盏,看看说出衷肠话来。道不得个:春为茶博士,酒是色媒人。

  当下韩夫人解佩出湘妃之玉,开唇露汉署之香:“若是尊神不嫌移亵,暂息天上征轮,少叙人间恩爱。”二郎神欣然应允,携手上床,云雨绸缪。夫人倾身陪奉,忘其所以。盘桓至五更。二郎神起身,嘱付夫人保重,再来相看,起身穿了衣服,执了弹弓,跨上槛窗,一声响响喨,便无踪影。韩夫人死心塌地,道是神仙下临,心中甚喜。只恐太尉夫人催他入宫,只有五分病,装做七分病,间常不甚十分欢笑。每到晚来,精神炫耀,喜气生春。神道来时,三杯已过,上床云雨,至晓便去,非止一日。

  忽一日,天气稍凉,道君皇帝分散合宫秋衣,偶思韩夫人,就差内侍捧了旨意,敕赐罗衣一袭,玉带一围,到于杨太尉府中。韩夫人排了香案,谢恩礼毕。内侍便道:“且喜娘娘贵休无事。圣上思忆娘娘,故遣赐罗衣玉带,就问娘娘病势已痊,须早早进宫。”韩夫人管待使臣,便道:“相烦内侍则个。氏儿病体只去得五分,全赖内侍转奏,宽限进官,实为恩便。”内侍应道:“这个有何妨碍?圣上那里也不少娘娘一个人。入宫时,只说娘娘尚未全好,还须耐心保重便了。”

  韩夫人谢了,内侍作别不题。

  到得晚间,二郎神到来,对韩夫人说道:“且喜圣上宠眷未衰,所赐罗衣玉带,便可借观。”夫人道:“尊神何以知之?”

  二郎神道:“小神坐观天下,立见四方,谅此区区小事,岂有不知之理?”夫人听说,便一发将出来看。二郎神道:“大凡世间宝物,不可独享。小神缺少围腰玉带。若是夫人肯舍施时,便完成善果。”夫人便道:“氏儿一身已属尊神,缘分非浅。若要玉带,但凭尊神将去。”二郎神谢了。上床欢会。未至五更起身,手执弹弓,拿了玉带,跨上槛窗,一声响亮然去了。却不道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韩夫人与太尉居止,虽是一宅分为两院,却因是内家内人,早晚愈加堤防。府堂深稳,料然无闲杂人辄敢擅入。但近日来常见西园彻夜有火,唧唧哝哝,似有人声息。又见韩夫人精神旺相,喜容可掬。太尉再三踌蹰,便对自己夫人说道:“你见韩夫人有些破绽出来么?”太尉夫人说道:“我也有些疑影。只是府中门禁甚严,决无此事,所以坦然不疑。今者太尉既如此说,有何难哉。且到晚间,着精细家人,从屋上扒去,打探消息,便有分晓,也不要错怪了人。”太尉便道:“言之有理。”当下便唤两个精细家人,分付他如此如此,教他:“不要从门内进去,只把摘花梯子,倚在墙外,待人静时,直扒去韩夫人卧房,看他动静,即来报知。此事非同小可的勾当,须要小心在意。”二人领命去了。太尉立等他回报。

  不消两个时辰,二人打看得韩夫人房内这般这般,便教太尉屏去左右,方才将所见韩夫人房内坐着一人说话饮酒,“夫人房内声声称是尊神,小人也仔细想来,府中墙垣又高,防闲又密,就有歹人,插翅也飞不进。或者真个是神道也未见得。”太尉听说,吃那一惊不小,叫道:“怪哉!果然有这等事!你二人休得说谎。此事非同小可。”二人答道:“小人并无半句虚谬。”太尉便道:“此事只许你知我知,不可泄漏了消息。”二人领命去了。太尉转身对夫人一一说知:“虽然如此,只是我眼见为真。我明晚须亲自去打探一番,便看神道怎生模样。”

  捱至次日晚间,太尉复唤过昨夜打探二人来,分忖道:“你两人着一个同我过去,着一人在此伺候,休教一人知道。”

  分付已毕,太尉便同一人过去,捏脚捏手,轻轻走到韩夫人窗前,向窗眼内把眼一张,果然是房中坐着一尊神道,与二人说不差。便待声张起来,又恐难得脱身,只得忍气吞声,依旧过来,分付二人休要与人胡说。转入房中,对夫人说知就里:“此必是韩夫人少年情性,把不住心猿意马,便遇着邪神魍魉,在此污淫天眷,决不是凡人的勾当。便须请法官调治。

  你须先去对韩夫人说出缘由,待我自去请法官便了。”

  夫人领命,明早起身,到西园来,韩夫人接见。坐定,茶汤已过,太尉夫人屏去左右,对面论心,便道:“有一句话要对夫人说知。夫人每夜房中,却是与何人说话,唧唧哝哝,有些风声,吹到我耳朵里。只是此事非同小可,夫人须一一说知,只不要隐瞒则个。”韩夫人听说,满面通红,便道:“氏儿夜间房中并没有人说话。只氏儿与养她们闲话消遣,却有甚人到来这里!”太尉夫人听说,便把太尉夜来所见模样,一一说过。韩夫人吓得目睁口呆,罔知所措。太尉夫人再三安慰道:“夫人休要吃惊!太尉已去请法官到来作用,便见他是人是鬼。只是夫人到晚间,务要陪个小心,休要害怕。”说罢,太尉夫人自去。韩夫人到捏着两把汗。

  看看至晚,二郎神却早来了。但是他来时,那弹弓紧紧不离左右。却说这里太尉请下灵济宫林真人手下的徒弟,有名的王法官,已在前厅作法。比至黄昏,有人来报:“神道来了。”法官披衣仗剑,昂然而入,直至韩夫人房前,大踏步进去,大喝一声:“你是何妖邪!却敢淫污天眷!不要走,吃吾一剑!”二郎神不慌不忙,便道:“不得无礼!”但见: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孩,弓开如满月,弹发似流星。

  当下一弹,正中王法官额角上,流出鲜血来,霍地望后便倒,宝剑丢在一边。众人慌忙向前扶起,往前厅去了。那神道也跨上槛窗,一声响喨,早已不见。当时却是怎地结果?

  正是:

  说开天地怕,道破鬼神惊。

  却说韩夫人见二郎神打退了法官,一发道是真仙下降,愈加放心,再也不慌。且说太尉已知法官不济,只得到赔些将息钱,送他出门。又去请得五岳观潘道士来。那潘道士专一行持五雷天心正法,再不苟且,又且足智多谋,一闻太尉呼唤,便来相见。太尉免不得将前事一一说知。潘道士便道:“先着人引领小道到西园看他出没去处,但知是人是鬼。”太尉道:“说得有理。”当时,潘道士别了太尉,先到西园韩夫人卧房,上上下下,看了一会。又请出韩夫人来拜见了,看了他的气色,转身对太尉说:“太尉在上,小道看来,韩夫人面上,部位气色,并无鬼祟相侵,只是一个会妖法的人做作。

  小道自有处置,也不用书符咒水、打鼓摇铃,待他来时,小道瓮中捉鳖,手到拿来。只怕他识破局面,再也不来,却是无可奈何。”太尉道:“若得他再也不来,便是干净了。我师且留在此,闲话片时则个。”

  说话的,若是这厮识局知趣,见机而作,恰是断线鹞子一般,再也不来,落得先前受用了一番,且又完名全节,再去别处利市,有何不美,却不道是:“得意之事,不可再作,得便宜处,不可再往。”

  却说那二郎神毕竟不知是人是鬼。却只是他尝了甜头,不达时务,到那日晚间,依然又来。韩夫人说道:“夜来氏儿一些不知,冒犯尊神。且喜尊神无事,切休见责。”二郎神道。

  “我是上界真仙,只为与夫人仙缘有分,早晚要度夫人脱胎换骨,白日飞升。叵耐这蠢物!便有千军万马,怎地近得我!”

  韩夫人愈加钦敬,欢好倍常。

  却说早有人报知太尉。太尉便对潘道士说知。潘道士禀知太尉,低低分付一个养娘,教他只以服事为名,先去偷了弹弓,教他无计可施。养娘去了。潘道士结束得身上紧簇,也不披法衣,也不仗宝剑,讨了一根齐眉短棍,只教两个从人,远远把火照着,分忖道:“若是你们怕他弹子来时,预先躲过,让我自去,看他弹子近得我么?”二人都暗笑道:“看他说嘴!

  少不得也中他一弹。”却说养娘先去,以服事为名,挨挨擦擦,渐近神道身边。正与韩夫人交杯换盏,不堤防他偷了弹弓,藏过一壁厢。这里从人引领潘道士到得门前,便道:“此间便是。”

  丢下法官,三步做两步,躲开去了。

  却说潘道士掀开帘子,纵目一观,见那神道安坐在上。大喝一声,舞起棍来,匹头匹脑,一径打去。二郎神急急取那弹弓时,再也不见,只叫得一声“中计”!连忙退去,跨上槛窗。说时迟,那时快,潘道士一棍打着二郎神后腿,却打落一件物事来。那二郎神一声响喨,依然向万花深处去了。潘道士便拾起这件物事来,向灯光下一看,却是一只四缝乌皮皂靴,且将去禀覆太尉道:“小道看来,定然是个妖人做作,不干二郎神之事。却是怎地拿他便好?”太尉道:“有劳吾师,且自请回。我这里别有措置,自行体访。”当下酬谢了潘道士去了。结过一边。

  太尉自打轿到蔡太师府中,直至书院里,告诉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终不成恁地便罢了!也须吃那厮耻笑,不成模样!”太师道:“有何难哉!即今着落开封府滕大尹领这靴去作眼,差眼明手快的公人,务要体访下落,正法施行。”太尉道:“谢太师指教。”太师道:“你且坐下。”即命府中张干办火速去请开封府滕大尹到来。起居拜毕,屏去人从,太师与太尉齐声说道:“帝辇之下,怎容得这等人在此做作!大尹须小心在意,不可怠慢。此是非同小可的勾当。且休要打草惊蛇,吃他走了。”大尹听说,吓得面色如土,连忙答道:“这事都在下官身上。”领了皮靴,作别回衙,即便升厅,叫那当日缉捕使臣王观察过来,喝退左右,将上项事细说了一遍,“与你三日限,要捉这个杨府中做不是的人来见我。休要大惊小怪,仔细体察,重重有赏;不然,罪责不校”说罢,退厅。王观察领了这靴,将至使臣房里,唤集许多做公人,叹了一口气,只见:眉头搭上双鐄锁,腹内新添万斛愁。

  却有一个三都捉事使臣姓冉名贵,唤做冉大,极有机变。

  不知替王观察捉了几多疑难公事。王观察极是爱他。当日冉贵见观察眉头不展,面带忧容,再也不来答扰,只管南天北地,七十三八十四说开了去。王观察见他们全不在意,便向怀中取出那皮靴向卓上一丢,便道:“我们苦杀是做公人!世上有这等糊涂官府。这皮靴又不会说话,却限我三日之内,要捉这个穿皮靴在杨府中做不是的人来。你们众人道是好笑么?”众人轮流将皮靴看了一会。到冉贵面前,冉贵也不采,只说:“难,难,难!官府真个糊涂。观察,怪不得你烦恼。”

  那王观察不听便罢,听了之时,说道:“冉大,你也只管说道难,这桩事便恁地于休罢了?却不难为了区区小子,如何回得大尹的说话?你们众人都在这房里撰过钱来使的,却说是难,难,难!”众人也都道:“贼情公事还有些捉摸,既然晓得他是妖人,怎地近得他!若是近得他,前日潘道士也捉勾多时了。他也无计奈何,只打得他一只靴下来。不想我们晦气,撞着这没头脑的官司,却是真个没捉处。”

  当下王观察先前只有五分烦恼,听得这篇言语,句句说得有道理,更添上十分烦恼。只见那冉贵不慌不忙,对观察道:“观察且休要输了锐气。料他也只是一个人,没有三头六臂,只要寻他些破绽出来,便有分晓。”即将这皮靴番来覆去,不落手看了一回。众人都笑起来,说道:“冉大,又来了,这只靴又不是一件稀奇作怪、眼中少见的东西,止无过皮儿染皂的,线儿扣缝的,蓝布吊里的,加上楦头,喷口水儿,弄得紧棚棚好看的。”冉贵却也不来兜揽,向灯下细细看那靴时,却是四条缝,缝得甚是紧密。看至靴尖,那一条缝略有些走线。冉贵偶然将小指头拨一拨,拨断了两股线,那皮就有些撬起来。向灯下照照里面时,却是蓝布托里。仔细一看,只见蓝布上有一条白纸条儿,便伸两个指头进去一扯,扯出纸条。仔细看时,不看时万事全休,看了时,却如半夜里拾金宝的一般。那王观察一见也便喜从天降,笑逐颜开。众人争上前看时,那纸条上面却写着:“宣和三年三月五日铺户任一郎造。”观察对冉大道:“今岁是宣和四年。眼见得做这靴时,不上二年光景。只捉了任一郎,这事便有七分。”冉贵道:“如今且不要惊了他。待到天明,着两个人去,只说大尹叫他做生活,将来一索捆番,不怕他不招。”观察道:“道你终是有些见识!”

  当下众人吃了一夜酒,一个也不敢散。看看天晓,飞也似差两个人捉任一郎。不消两个时辰,将任一郎赚到使臣房里,番转了面皮,一索捆番。“这厮大胆,做得好事!”把那任一郎吓了一跳,告道:“有事便好好说。却是我得何罪,便来捆我?”王观察道:“还有甚说!这靴儿可不是你店中出来的?”任一郎接着靴,仔细看了一番,告观察:“这靴儿委是男女做的。却有一个缘故:我家开下铺时,或是官员府中定制的,或是使客往来带出去的,家里都有一本坐簿,上面明写着某年某月某府中差某干办来定制做造。就是皮靴里面,也有一条纸条儿,字号与坐簿上一般的。观察不信,只消割开这靴,取出纸条儿来看,便知端的。”

  王观察见他说着海底眼,便道:“这厮老实,放了他好好与他讲。”当下放了任一郎,便道:“一郎休怪,这是上司差遣,不得不如此。”就将纸条儿与他看。任一郎看了道:“观察,不打紧。休说是一两年间做的,就是四五年前做的,坐薄还在家中,却着人同去取来对看,便有分晓。”当时又差两个人,跟了任一郎,脚不点地,到家中取了簿子,到得使臣房里。王观察亲自从头检看,看至三年三月五日,与纸条儿上字号对照相同。看时,吃了一惊,做声不得。却是蔡太师府中张干办来定制的。王观察便带了任一郎,取了皂靴,执了坐簿,火速到府厅回话。此是大尹立等的勾当,即便出至公堂。王观察将上项事说了一遍,又将簿子呈上,将这纸条儿亲自与大尹对照相同。大尹吃了一惊。“原来如此。”当下半疑不信,沉吟了一会,开口道:“恁地时,不干任一郎事,且放他去。”任一郎磕头谢了自去。大尹又唤转来分忖道:“放便放你,却不许说向外人知道。有人问你时,只把闲话支吾开去,你可小心记着!”任一郎答应道:“小人理会得。”欢天喜地的去了。

  大尹带了王观察、冉贵二人,藏了靴儿簿子,一径打轿到杨太尉府中来。正直太尉朝罢回来,门吏报覆,出厅相见。

  大尹便道:“此间不是说话处。”太尉便引至西偏小书院里,屏去人从,止留王观察、冉贵二人,到书房中伺候。大尹便将从前事历历说了一遍,如此如此,“却是如何处置?下官未敢擅便。”太尉看了,呆了半晌,想道:“太师国家大臣,富贵极矣,必无此事。但这只靴是他府中出来的,一定是太师亲近之人,做下此等不良之事。”商量一会,欲待将这靴到太师府中面质一番,诚恐干碍体面,取怪不便;欲待阁起不题,奈事非同小可,曾经过两次法官,又着落缉捕使臣,拿下任一郎问过,事已张扬。一时糊涂过去,他日事发,难推不知。倘圣上发怒,罪责非校左思右想,只得分付王观察、冉贵自去。也叫人看轿,着人将靴儿簿子,藏在身边,同大尹径奔一处来。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当下太尉、大尹径往蔡太师府中。门首伺候报覆多时,太师叫唤入来书院中相见。起居茶汤已毕,太师曰:“这公事有些下落么?”太尉道:“这贼已有主名了,却是干碍太师面皮,不敢擅去捉他。”太师道:“此事非同小可,我却如何护短得?”

  太尉道:“太师便不护短,未免吃个小小惊恐。”太师道:“你且说是谁?直恁地疑难!”太尉道:“乞屏去从人,方敢胡言。”

  太师即时将从人赶开。太尉便开了文匣,将坐簿呈上与太师检看过了,便道:“此事须太师爷自家主裁,却不干外人之事。”

  太师连声道:“怪哉,怪哉!”太尉道:“此系紧要公务,休得见怪下官。”太师道:“不是怪你,却是怪这只靴来历不明。”

  太尉道:“簿上明写着府中张干办定做,并非谎言。”太师道:“此靴虽是张千定造,交纳过了,与他无涉。说起来,我府中冠服衣靴履袜等件,各自派一个养娘分掌。或是府中自制造的,或是往来馈送,一出一入的,一一开载明白,逐月缴清报数,并不紊乱。待我吊查底簿,便见明白。”即便着人去查那一个管靴的养娘,唤他出来。

  当下将养娘唤至,手中执着一本簿子。太师问道:“这是我府中的靴儿,如何得到他人手中?即便查来。”当下养娘逐一查检,看得这靴是去年三月中,自着人制造的,到府不多几时,却有一个门生,叫做杨时,便是龟山先生,与太师极相厚的,升了近京一个知县,前来拜别。因他是道学先生,衣敝履穿,不甚开整。太师命取圆领一袭,银带一围,京靴一双,用扇四柄,送他作嗄程。这靴正是太师送与杨知县的,果然前件开写明白。太师即便与太尉大尹看了。二人谢罪道“恁地又不干太师府中之事!适间言语冲撞,只因公事相逼,万望太师海涵!”太师笑道:“这是你们分内的事,职守当然,也怪你不得。只是杨龟山如何肯恁地做作?其中还有缘故。如今他任所去此不远。我潜地唤他来问个分晓。你二人且去,休说与人知道。”二人领命,作别回府不题。

  太师即差干办火速去取杨知县来。往返两日,便到京中,到太师跟前。茶汤已毕,太师道:“知县为民父母,却恁地这般做作;这是迷天之罪。”将上项事一一说过。杨知县欠身禀道:“师相在上。某去年承师相厚恩,未及出京,在邸中忽患眼痛。左右传说,此间有个清源庙道二郎神,极是盻蚃有灵,便许下愿心,待眼痛痊安,即往拈香答礼。后来好了,到庙中烧香,却见二郎神冠服件件齐整,只脚下乌靴绽了,不甚相称。下官即将这靴舍与二郎神供养去讫。只此是真实语。知县生平不欺暗室,既读孔、孟之书,怎敢行盗跖之事。望太师详察。”太师从来晓得杨龟山是个大儒,怎肯胡做。听了这篇言语,便道;“我也晓得你的名声。只是要你来时问个根由,他们才肯心服。”管待酒食,作别了知县自去,分付休对外人泄漏。知县作别自去。正是:日前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

  太师便请过杨太尉、滕大尹过来,说开就里,便道:“恁地又不干杨知县事,还着开封府用心搜捉便了。”当下大尹做声不得,仍旧领了靴儿,作别回府,唤过王观察来分忖道:“始初有些影响,如今都成画饼。你还领这靴去,宽限五日,务要捉得贼人回话。”当下王观察领这差使,好生愁闷,便到使臣房里,对冉贵道:“你看我晦气!千好万好,全仗你跟究出任一郎来。既是太师府中事体,我只道官官相护,就了其事。却如何从新又要这个人来,却不道是生菜铺中没买他处!

  我想起来,既是杨知县舍与二郎神,只怕真个是神道一时风流兴发也不见得。怎生地讨个证据回覆大尹?”冉贵道:“观察不说,我也晓得不干任一郎事,也不干蔡太师、杨知县事。

  若说二郎神所为,难道神道做这寺亏心行当不成?一定是庙中左近妖人所为。还到庙前庙后,打探些风声出来。捉得着,观察休欢喜;捉不着,观察也休烦恼。”观察道:“说得是。”

  即便将靴儿与冉贵收了。

  冉贵却装了一条杂货担儿,手执着一个玲珑珰琅的东西,叫做个惊闺,一路摇着,径奔二郎神庙中来。歇了担儿,拈了香,低低祝告道:“神明鉴察,早早保佑冉贵捉了杨府做不是的,也替神道洗清了是非。”拜罢,连讨了三个签,都是上上大吉。冉贵谢了出门,挑上担儿,庙前庙后,转了一遭,两只眼东观西望,再也不闭。看看走至一处,独扇门儿,门傍却是半窗,门上挂一顶半新半旧斑竹帘儿,半开半掩,只听得叫声:“货卖过来!”冉贵听得叫,回头看时,却是一个后生妇人,便道:“告小娘子,叫个人有甚事?”妇人道:“你是收买杂货的,却有一件东西在此,胡乱卖几文与小厮买嘴吃。

  你用得也用不得?”冉贵道:“告小娘子,小人这个担儿,有名的叫做百纳仓,无有不收的。你且把出来看。”妇人便叫小厮拖出来与公公看。当下小厮拖出什么东西来?正是:鹿迷秦相应难辨,蝶梦庄周未可知。

  当下拖出来的,却正是一只四缝皮靴,与那前日潘道士打下来的一般无二。冉贵暗暗喜不自胜,便告小娘子:“此是不成对的东西,不值甚钱。小娘子实要许多?只是不要把话来说远了。”妇人道:“胡乱卖几文与小厮们买嘴吃,只凭你说罢了。只是要公道些。”冉贵便去便袋里摸一贯半钱来,便交与妇人道:“只恁地肯卖便收去了。不肯时,勉强不得。正是一物不成,两物见在。”妇人说:“甚么大事,再添些罢。”

  冉贵道:“添不得。”挑了担儿就走。小厮就哭起来,妇人只得又叫回冉贵来道:“多少添些,不打甚紧。”冉贵又去摸出二十文钱来道:“罢,罢,贵了,贵了!”取了靴儿,往担内一丢,挑了便走,心中暗喜:“这事已有五分了!且莫要声张,还要细访这妇人来历,方才有下手处。”是晚,将担子寄与天津桥一个相识人家,转到使臣房里。王观察来问时,只说还没有消息。

  到次日,吃了早饭,再到天津桥相识人家,取了担子,依先挑到那妇人门首。只见他门儿锁着,那妇人不在家里了。冉贵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歇了担子,捱门儿看去。只见一个老汉坐着个矮凳儿,在门首将稻草打绳。冉贵陪个小心,问道:“伯伯,借问一声。那左首住的小娘子,今日往那里去了?”

  老汉住了手,抬头看了冉贵一看,便道:“你问他怎么!”冉贵道:“小子是卖杂货的。昨日将钱换那小娘子旧靴一只,一时间看不仔细,换得亏本了,特地寻他退还讨钱。”老汉道:“劝你吃亏些罢!那雌儿不是好惹的。他是二郎庙里庙官孙神通的亲表子。那孙神通一身妖法,好不利害!这旧靴一定是神道替下来,孙神通把与表子换些钱买果儿吃的。今日那雌儿往外婆家去了。他与庙官结识,非止一日。不知甚么缘故,有两三个月忽然生疏,近日又渐渐来往了。你若与他倒钱,定是不肯,惹毒了他,对孤老说了,就把妖术禁你,你却奈何他不得!”冉贵道:“原来恁地,多谢伯伯指教。”

  冉贵别了老汉,复身挑了担子,嘻嘻的喜容可掬,走回使臣房里来。王观察迎着问道:“今番想得了利市了?”冉贵道:“果然,你且取出前日那只靴来我看。”王观察将靴取出。

  冉贵将自己换来这只靴比照一下,毫厘不差。王观察忙问道:“你这靴那里来的?”冉贵不慌不忙,数一数二,细细分剖出来:“我说不干神道之事,眼见得是孙神通做下的不是!更不须疑!”王观察欢喜的没入脚处,连忙烧了利市,执杯谢了冉贵:“如今怎地去捉?只怕漏了风声,那厮走了,不是耍处?”

  冉贵道:“有何难哉!明日备了三牲礼物,只说去赛神还愿。

  到了庙中,庙主自然出来迎接。那时掷盏为号,即便捉了,不费一些气力。”观察道:“言之有理。也还该禀知大尹,方去捉人。”当下王观察禀过大尹,大尹也喜道:“这是你们的勾当。只要小心在意,休教有失。我闻得妖人善能隐形遁法,可带些法物去,却是猪血、狗血、大蒜、臭屎,把他一灌,再也出豁不得。”

  王观察领命,便去备了法物。过了一夜,明晨早到庙中,暗地着人带了四般法物,远远伺候,捉了人时,便前来接应。

  分付已了,王观察却和冉贵换了衣服,众人簇拥将来,到殿上拈香。庙官孙神通出来接见。宣读疏文夫至四五句,冉贵在傍斟酒,把酒盏望下一掷,众人一齐动手,捉了庙官。正是:浑似皂雕追紫燕,真如猛虎啖羊羔。

  再把四般法物劈头一淋。庙官知道如此作用,随你泼天的神通,再也动弹不得。一步一棍,打到开封府中来。

  府尹听得捉了妖人,即便升厅,大怒喝道:“叵耐这厮!

  帝辇之下,辄敢大胆,兴妖作怪,淫污天眷,奸骗宝物,有何理说!”当下孙神通初时抵赖,后来加起刑法来,料道脱身不得,只得从前一一招了,招称:“自小在江湖上学得妖法,后在二郎庙出家,用钱夤缘作了庙官。为因当日在庙中听见韩夫人祷告,要嫁得个丈夫,一似二郎神模样。不合辄起奸心,假扮二郎神模样,淫污天眷,骗得玉带一条。只此是实。”

  大尹叫取大枷枷了,推向狱中,教禁子好生在意收管,须要请旨定夺。当下叠成文案,先去禀明了杨太尉。太尉即同到蔡太师府中商量,奏知道君皇帝,倒了圣旨下来:“这厮不合淫污天眷,奸骗宝物,准律凌迟处死,妻子没入官。追出原骗玉带,尚未出笏,仍归内府。韩夫人不合辄起邪心,永不许入内,就着杨太尉做主,另行改嫁良民为婚。”当下韩氏好一场惶恐,却也了却想思债,得遂平生之愿。后来嫁得一个在京开官店的远方客人,说过不带回去的。那客人两头往来,尽老百年而终。这是后话。开封府就取出庙官孙神通来,当堂读了明断,贴起一片芦席,明写犯由,判了一个剐字,推出市心,加刑示众。正是: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

  当日看的真是挨肩叠背。监斩官读了犯由,刽子叫起恶杀都来,一齐动手,剐了孙神通,好场热闹。原系京师老郎传流,至今编入野史。正是:但存夫子三分礼,不犯萧何六尺条。

  自古奸淫应横死,神通纵有不相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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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4 15:46: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卷 闹樊楼多情周胜仙

  醒世恒言--

  第十四卷 闹樊楼多情周胜仙

  太平时节日偏长,处处笙歌入醉乡。

  闻说鸾舆且临幸,大家试目待君王。

  这四句诗乃咏御驾临幸之事。从来天子建都之处,人杰地灵,自然名山胜水,凑着赏心乐事。如唐朝,便有个曲江池;宋朝,便有个金明池:都有四时美景,倾城士女王孙,佳人才子,往来游玩。天子也不时驾临,与民同乐。

  如今且说那大宋徽宗朝年东京金明池边,有座酒楼,唤作樊楼。这酒楼有个开酒肆的范大郎,兄弟范二郎,未曾有妻室。时值春末夏初,金明池游人赏玩作乐。那范二郎因去游赏,见佳人才子如蚁。行到了茶坊里来,看见一个女孩儿,方年二九,生得花容月貌。这范二郎立地多时,细看那女子,生得:色,色,易迷,难拆。隐深闺,藏柳陌。足步金莲,腰肢一捻,嫩脸映桃红,香肌晕玉白。娇姿恨惹狂童,情态愁牵艳客。芙蓉帐里作鸾凰,云雨此时何处觅?

  元来情色都不由你。那女子在茶坊里,四目相视,俱各有情。这女孩儿心里暗暗地喜欢,自思量道:“若还我嫁得一似这般子弟,可知好哩。今日当面挫过,再来那里去讨?”正思量道:“如何着个道理和他说话?问他曾娶妻也不曾?”那跟来女子和奶子,都不知许多事。你道好巧!只听得外面水盏响,女孩儿眉头一纵,计上心来,便叫:“卖水的,倾一盏甜蜜蜜的糖水来。”那人倾一盏糖水在铜盂儿里,递与那女子。

  那女子接得在手,才上口一呷,便把那个铜盂儿望空打一丢,便叫:“好好!你却来暗算我!你道我是兀谁?”那范二听得道:“我且听那女子说。”那女孩儿道:“我是曹门里周大郎的女儿,我的小名叫作胜仙小娘子,年一十八岁,不曾吃人暗算。你今却来算我!我是不曾嫁的女孩儿。”这范二自思量道:“这言语跷蹊,分明是说与我听。”这卖水的道:“告小娘子,小人怎敢暗算!”女孩儿道:“如何不是暗算我?盏子里有条草。”卖水的道:“也不为利害。”女孩儿道:“你待算我喉咙,却恨我爹爹不在家里。我爹若在家,与你打官司。”奶子在傍边道:“却也叵耐这厮!”茶博士见里面闹吵,走入来道:“卖水的,你去把那水好好挑出来。”

  对面范二郎道:“他既过幸与我,口口我不过幸?”随即也叫:“卖水的,倾一盏甜蜜蜜糖水来。”卖水的便倾一盏糖水在手,递与范二郎。二郎接着盏子,吃一口水,也把盏子望空一丢,大叫起来道:“好好!你这个人真个要暗算人!你道我是兀谁?我哥哥是樊楼开酒店的,唤作范大郎,我便唤作范二郎,年登一十九岁,未曾吃人暗算。我射得好弩,打得好弹,兼我不曾娶浑家。”卖水的道:“你不是风!是甚意思,说与我知道?指望我与你做媒?你便告到官司,我是卖水,怎敢暗算人!”范二郎道:“你如何不暗算?我的盂儿里,也有一根草叶。”女孩儿听得,心里好喜欢。茶博士入来,推那卖水的出去。女孩儿起身来道:“俺们回去休。”看着那卖水的道:“你敢随我去?”这子弟思量道:“这话分明是教我随他去。”只因这一去,惹出一场没头脑官司。正是:言可省时休便说,步宜留处莫胡行。

  女孩儿约莫去得远了,范二郎也出茶坊,远远地望着女孩儿去。只见那女子转步,那范二郎好喜欢,直到女子住处。

  女孩儿入门去,又推起帘子出来望。范二郎心中越喜欢。女孩儿自入去了。范二郎在门前一似失心风的人,盘旋走来走去,直到晚方才归家。

  且说女孩儿自那日归家,点心也不吃,饭也不吃,觉得身体不快。做娘的慌问迎儿道:“小娘子不曾吃甚生冷?”迎儿道:“告妈妈,不曾吃甚。”娘见女儿几日只在床上不起,走到床边问道:“我儿害甚的病?”女孩儿道:“我觉有些浑身痛,头疼,有一两声咳嗽。”周妈妈欲请医人来看女儿;争奈员外出去未归,又无男子汉在家,不敢去请。迎儿道:“隔一家有个王婆,何不请来看小娘子?他唤作王百会,与人收生,做针线,做媒人,又会与人看脉,知人病轻重。邻里家有些些事都都凂他。”周妈妈便令迎儿去请得王婆来。见了妈妈,说女儿从金明池走了一遍,回来就病倒的因由。王婆道:“妈妈不须说得,待老媳妇与小娘子看脉自知。”周妈妈道:“好好!”

  迎儿引将王婆进女儿房里。小娘子正睡哩,开眼叫声“少礼”。王婆道:“稳便!老媳妇与小娘子看脉则个。”小娘子伸出手臂来,教王婆看了脉,道:“娘子害的是头疼浑身痛,觉得恹恹地恶心。”小娘子道:“是也。”王婆道:“是否?”小娘子道:“又有两声咳嗽。”王婆不听得万事皆休,听了道:“这病跷蹊!如何出去走了一遭,回来却便害这般病!”王婆看着迎儿、奶子道:“你们且出去,我自问小娘子则个。”迎儿和奶子自出去。

  王婆对着女孩儿道:“老媳妇却理会得这玻”女孩儿道:“婆婆,你如何理会得?”王婆道:“你的病唤作心玻”女孩儿道:“如何是心病?”王婆道:“小娘子,莫不见了甚么人,欢喜了,却害出这病来?是也不是?”女孩儿低着头儿叫:“没。”王婆道:“小娘子,实对我说。我与你做个道理,救了你性命。”那女孩儿听得说话投机,便说出上件事来,“那子弟唤作范二郎。”王婆听了道:“莫不是樊楼开酒店的范二郎?”

  那女孩儿道:“便是。”王婆道:“小娘子休要烦恼,别人时老身便不认得,若说范二郎,老身认得他的哥哥嫂嫂,不可得的好人。范二郎好个伶俐子弟,他哥哥见教我与他说亲。小娘子,我教你嫁范二郎,你要也不要?”女孩儿笑道:“可知好哩!只怕我妈妈不肯。”王婆道:“小娘子放心,老身自有个道理,不须烦恼。”女孩儿道:“若得恁地时,重谢婆婆。”

  王婆出房来,叫妈妈道:“老媳妇知得小娘子病了。”妈妈道:“我儿害甚么病?”王婆道:“要老身说,且告三杯酒吃了却说。”妈妈道:“迎儿,安排酒来请王婆。”妈妈一头请他吃酒,一头问婆婆:“我女儿害甚么病?”王婆把小娘子说的话一一说了一遍。妈妈道:“如今却是如何?”王婆道:“只得把小娘子嫁与范二郎。若还不肯嫁与他,这小娘子病难医。”

  妈妈道:“我大郎不在家,须使不得。”王婆道:“告妈妈,不若与小娘子下了定,等大郎归后,却做亲,且眼下救小娘子性命。”妈妈允了道:“好好,怎地作个道理?”王婆道:“老媳妇就去说,回来便有消息。”

  王婆离了周妈妈家,取路径到樊楼来,见范大郎正在柜身里坐。王婆叫声“万福”。大郎还了礼道:“王婆婆,你来得正好。我却待使人来请你。”王婆道:“不知大郎唤老媳妇作甚么?”大郎道:“二郎前日出去归来,晚饭也不吃,道:‘身体不快。’我问他那里去来?他道:‘我去看金明池。’直至今日不起,害在床上,饮食不进。我待来请你看脉。”范大娘子出来与王婆相见了,大娘子道:“请婆婆看叔叔则个。”王婆道:“大郎,大娘子,不要入来,老身自问二郎,这病是甚的样起?”范大郎道:“好好!婆婆自去看,我不陪你了。”

  王婆走到二郎房里,见二郎睡在床上,叫声:“二郎,老媳妇在这里。”范二郎闪开眼道:“王婆婆,多时不见,我性命休也。”王婆道:“害甚病便休?”二郎道:“觉头疼恶心,有一两声咳嗽。”王婆笑将起来。二郎道:“我有病,你却笑我!”

  王婆道:“我不笑别的,我得知你的病了。不害别病,你害曹门里周大郎女儿;是也不是?”二郎被王婆道着了,跳起来道:“你如何得知?”王婆道:“他家教我来说亲事。”范二郎不听得说万事皆休,听得说好喜欢。正是:人逢喜信精神爽,话合心机意趣投。

  当下同王婆厮赶着出来,见哥哥嫂嫂。哥哥见兄弟出来,道:“你害病却便出来?”二郎道:“告哥哥,无事了也。”哥嫂好快活。王婆对范大郎道:“曹门里周大郎家,特使我来说二郎亲事。”大郎欢喜。话休絮烦。两下说成了,下了定礼,都无别事。范二郎闲时不着家,从下了定,便不出门,与哥哥照管店里。且说那女孩儿闲时不作针线,从下了定,也肯作活。两个心安意乐,只等周大郎归来做亲。

  三月间下定,直等到十一月间,等得周大郎归。少不得邻里亲戚洗尘,不在话下。到次日,周妈妈与周大郎说知上件事。周大郎道:“定了未?”妈妈道:“定了也。”周大郎听说,双眼圆睁,看着妈妈骂道:“打脊老贱人!得谁言语,擅便说亲!他高杀也只是个开酒店的。我女儿怕没大户人家对亲,却许着他!你倒了志气,干出这等事,也不怕人笑话。”

  正恁的骂妈妈,只见迎儿叫:“妈妈,且进来救小娘子。”妈妈道:“作甚?”迎儿道:“小娘子在屏风后,不知怎地气倒在地。”慌得妈妈一步一跌,走向前来,看那女孩儿。倒在地下:未知性命如何,先见四肢不举。

  从来四肢百病,惟气最重。元来女孩儿在屏风后听得做爷的骂娘,不肯教他嫁范二郎,一口气塞上来,气倒在地。妈妈慌忙来救。被周大郎郎撁住,不得他救,骂道:“打脊贱娘!

  辱门败户的小贱人,死便教他死,救他则甚?”迎儿见妈妈被大郎撁住,自去向前,却被大郎一个漏风掌打在一壁厢,即时气倒妈妈。迎儿向前救得妈妈苏醒,妈妈大哭起来。邻舍听得周妈妈哭,都走来看。张嫂、鲍嫂、毛嫂、刁嫂,挤上一屋子。原来周大郎平昔为人不近道理,这妈妈甚是和气,邻舍都喜他。周大郎看见多人,便道:“家间私事,不必相劝!”

  邻舍见如此说,都归去了。

  妈妈看女儿时,四肢冰冷。妈妈抱着女儿哭。本是不死,因没人救,却死了。周妈妈骂周大郎:“你直恁地毒害!想必你不舍得三五千贯房奁,故意把我女儿坏了性命!”周大郎听得,大怒道:“你道我不舍得三五千贯房奁,这等奚落我!”周大郎走将出去。周妈妈如何不烦恼:一个观音也似女儿,又伶俐,又好针线,诸般都好,如何教他不烦恼!离不得周大郎买具棺木,八个人抬来。周妈妈见棺材进门,哭得好苦!周大郎看着妈妈道:“你道我割舍不得三五千贯房奁,你那女儿房里,但有的细软,都搬在棺材里!”只就当时,教仵作人等入了殓,即时使人分付管坟园张一郎,兄弟二郎:“你两个便与我砌坑子。”分付了毕,话休絮烦,功德水陆也不做,停留也不停留,只就来日便出丧,周妈妈教留几日,那里拗得过来。早出了丧,埋葬已了,各人自归。

  可怜三尺无情土,盖却多情年少人。

  话分两头。且说当日一个后生的,年三十余岁,姓朱名真,是个暗行人,日常惯与仵作的做帮手,也会与人打坑子。

  那女孩儿入殓及砌坑,都用着他。这日葬了女儿回来,对着娘道:“一天好事投奔我,我来日就富贵了。”娘道:“我儿有甚好事?”那后生道:“好笑,今日曹门里周大郎女儿死了,夫妻两个争竞道:‘女孩儿是爷气死了。’斗彆气,约莫有三五千贯房奁,都安在棺材里。有恁地富贵,如何不去取之?”那作娘的道:“这个事却不是耍的事。又不是八棒十三的罪过,又兼你爷有样子。二十年前时,你爷去掘一家坟园,揭开棺材盖,尸首觑着你爷笑起来。你爷吃了那一惊,归来过得四五日,你爷便死了。孩儿,切不可去,不是耍的事!”朱真道:“娘,你不得劝我。”去床底下拖出一件物事来把与娘看。娘道:“休把出去罢!原先你爷曾把出去,使得一番便休了。”朱真道:“各人命运不同。我今年算了几次命,都说我该发财,你不要阻挡我。”

  你道拖出的是甚物事?原来是一个皮袋,里面盛着些挑刀斧头,一个皮灯盏,和那盛油的罐儿,又有一领蓑衣。娘都看了,道:“这蓑衣要他作甚?”朱真道:“半夜使得着。”当日是十一月中旬,却恨雪下得大。那厮将蓑衣穿起,却又带一片,是十来条竹皮编成的,一行带在蓑衣后面。原来雪里有脚迹,走一步,后面竹片扒得平,不见脚迹。当晚约莫也是二更左侧,分付娘道:“我回来时,敲门响,你便开门。”虽则京城闹热,城外空阔去处,依然冷静。况且二更时分,雪又下得大,兀谁出来。

  朱真离了家,回身看后面时,没有脚迹。迤逶到周大郎坟边,到萧墙矮处,把脚跨过去。你道好巧,原来管坟的养只狗子。那狗子见个生人跳过墙来,从草窠里爬出来便叫。朱真日间备下一个油糕,里面藏了些药在内。见狗子来叫,便将油糕丢将去。那狗子见丢甚物过来,闻一闻,见香便吃了。

  只叫得一声,狗子倒了。朱真却走近坟边。那看坟的张二郎叫道:“哥哥,狗子叫得一声,便不叫了,却不作怪!莫不有甚做不是的在这里?起去看一看。”哥哥道:“那做不是的来偷我甚么?”兄弟道:“却才狗子大叫一声便不叫了,莫不有贼?你不起去,我自起去看一看。”

  那兄弟爬起来,披了衣服,执着枪在手里,出门来看。朱真听得有人声,悄悄地把蓑衣解下,捉脚步走到一株杨柳树边。那树好大,遮得正好。却把斗笠掩着身子和腰,蹭在地下,蓑衣也放在一边。望见里面开门,张二走出门外,好冷,叫声道:“畜生,做甚么叫?”那张二是睡梦里起来,被雪雹风吹,吃一惊,连忙把门关了,走入房去,叫:“哥哥,真个没人。”连忙脱了衣服,把被匹头兜了道:“哥哥,好冷!”哥哥道:“我说没人!”约莫也是三更前后,两个说了半晌,不听得则声了。

  朱真道:“不将辛苦意,难近世间财。”抬起身来,再把斗笠戴了,着了蓑衣,捉脚步到坟边,把刀拨开雪地。俱是日间安排下脚手,下刀挑开石板下去,到侧边端正了,除下头上斗笠,脱了蓑衣在一壁厢,去皮袋里取两个长针,插在砖缝里,放上一个皮灯盏,竹筒里取出火种吹着了,油罐儿取油,点起那灯,把刀挑开命钉,把那盖天板丢在一壁,叫:“小娘子莫怪,暂借你些个富贵,却与你作功德。”道罢,去女孩儿头上便除头面。有许多金珠首饰,尽皆取下了。只有女孩儿身上衣服,却难脱。那厮好会,去腰间解下手巾,去那女孩儿脖项上阁起,一头系在自脖项上,将那女孩儿衣服脱得赤条条地,小衣也不着。那厮可霎叵耐处,见那女孩儿白净身体,那厮淫心顿起,按捺不住,奸了女孩儿。你道好怪!只见女孩儿睁开眼,双手把朱真抱祝怎地出豁?正是:曾观《前定录》,万事不由人。

  原来那女儿一心牵挂着范二郎,见爷的骂娘,斗彆气死了。死不多日,今番得了阳和之气,一灵儿又醒将转来。朱真吃了一惊。见那女孩儿叫声:“哥哥,你是兀谁?”朱真那厮好急智,便道:“姐姐,我特来救你。”女孩儿抬起身来,便理会得了:一来见身上衣服脱在一壁,二来见斧头刀仗在身边,如何不理会得?朱真欲待要杀了,却又舍不得。那女孩儿道:“哥哥,你救我去见樊楼酒店范二郎,重重相谢你。”朱真心中自思,别人兀自坏钱取浑家,不能得恁地一个好女儿。

  救将归去,却是兀谁得知。朱真道:“且不要慌,我带你家去,教你见范二郎则个。”女孩儿道:“若见得范二郎,我便随你去。”

  当下朱真把些衣服与女孩儿着了,收拾了金银珠翠物事衣服包了,把灯吹灭,倾那油入那油罐儿里,收了行头,揭起斗笠,送那女子上来。朱真也爬上来,把石头来盖得没缝,又捧些雪铺上。却教女孩儿上脊背来,把蓑衣着了,一手挽着皮袋,一手绾着金珠物事,把斗笠戴了,迤逶取路,到自家门前,把手去门上敲了两三下。那娘的知是儿子回来,放开了门。朱真进家中,娘的吃一惊道:“我儿,如何尸首都驮回来?”朱真道:“娘不要高声。”放下物件行头,将女孩儿入到自己卧房里面。朱真得起一把明晃晃的刀来,觑着女孩儿道:“我有一件事和你商量。你若依得我时,我便将你去见范二郎。你若依不得我时,你见我这刀么?砍你做两段。”女孩儿慌道:“告哥哥,不知教我依甚的事?”朱真道:“第一教你在房里不要则声,第二不要出房门。依得我时,两三日内,说与范二郎。若不依我,杀了你!”女孩儿道:“依得,依得。”

  朱真分付罢,出房去与娘说了一遍。

  话休絮烦。夜间离不得伴那厮睡。一日两日,不得女孩儿出房门。那女孩儿问道:“你曾见范二郎么?”朱真道:“见来。范二郎为你害在家里,等病好了,却来取你。”自十一月二十日头至次年正月十五日,当日晚朱真对着娘道:“我每年只听得鳌山好看,不曾去看,今日去看则个,到五更前后,便归。”朱真分付了,自入城去看灯。

  你道好巧!约莫也是更尽前后,朱真的老娘在家,只听得叫“有火”!急开门看时,是隔四五家酒店里火起,慌杀娘的,急走入来收拾。女孩儿听得,自思道:“这里不走,更待何时!”走出门首,叫婆婆来收拾。娘的不知是计,入房收拾。

  女孩儿从热闹里便走,却不认得路,见走过的人,问道:“曹门里在那里?”人指道:“前面便是。”迤逶入了门,又问人:“樊楼酒店在那里?”人说道:“只在前面。”女孩儿好慌。若还前面遇见朱真,也没许多话。

  女孩儿迤逶走到樊楼酒店,见酒博士在门前招呼。女孩儿深深地道个万福。酒傅士还了喏道:“小娘子没甚事?”女孩儿道:“这里莫是樊楼?”酒博士道:“这里便是。”女孩儿道:“借问则个,范二郎在那里么?”酒博士思量道:“你看二郎!直引得光景上门。”酒博士道:“在酒店里的便是。”女孩儿移身直到柜边,叫道:“二郎万福!”范二郎不听得都休,听得叫,慌忙走下柜来,近前看时,吃了一惊,连声叫:“灭,灭!”女孩儿道:“二哥,我是人,你道是鬼?”范二郎如何肯信?一头叫:“灭,灭!”一只手扶着凳子。却恨凳子上有许多汤桶儿,慌忙用手提起一只汤桶儿来,觑着女子脸上手将过去。你道好巧!去那女孩儿太阳上打着。大叫一声,匹然倒地。慌杀酒保,连忙走来看时,只见女孩儿倒在地下。性命如何?正是:小园昨夜东风恶,吹折江梅就地横。

  酒博士看那女孩儿时,血浸着死了。范二郎口里兀自叫:“灭,灭!”范大郎见外头闹吵,急走出来看了,只听得兄弟叫:“灭,灭!”大郎问兄弟:“如何做此事?”良久定醒。问:“做甚打死他?”二郎道:“哥哥,他是鬼!曹门里贩海周大郎的女儿。”大郎道:“他若是鬼,须没血出,如何计结?”去酒店门前哄动有二三十人看,即时地方便入来捉范二郎。范大郎对众人道:“他是曹门里周大郎的女儿,十一月已自死了。

  我兄弟只道他是鬼,不想是人,打杀了他。我如今也不知他是人是鬼。你们要捉我兄弟去,容我请他爷来看尸则个。”众人道:“既是恁地,你快去请他来。”

  范大郎急急奔到曹门里周大郎门前,见个奶子问道:“你是兀谁?”范大郎道:“樊楼酒店范大郎在这里,有些急事,说声则个。”奶子即时入去请。不多时,周大郎出来,相见罢。

  范大郎说了上件事,道:“敢烦认尸则个,生死不忘。”周大郎也不肯信。范大郎闲时不是说谎的人。周大郎同范大郎到酒店前看见也呆了,道:“我女儿已死了,如何得再活?有这等事!”那地方不容范大郎分说,当夜将一行人拘锁,到次早解入南衙开封府。包大尹看了解状,也理会不下,权将范二郎送狱司监候。一面相尸,一面下文书行使臣房审实。作公的一面差人去坟上掘起看时,只有空棺材。问管坟的张一、张二,说道:“十一月间,雪下时,夜间听得狗子叫。次早开门看,只见狗子死在雪里,更不知别项因依。”把文书呈大尹。

  大尹焦躁,限三日要捉上件贼人。展个两三限,并无下落。好似:金瓶落井全无信,铁枪磨针尚少功。

  且说范二郎在狱司间想:“此事好怪!若说是人,他已死过了,见有入殓的仵作及坟墓在彼可证;若说是鬼,打时有血,死后有尸,棺材又是空的。”展转寻思,委决不下,又想道:“可惜好个花枝般的女儿!若是鬼,倒也罢了;若不是鬼,可不枉害了他性命!”夜里翻来覆去,想一会,疑一会,转睡不着。直想到茶坊里初会时光景,便道:“我那日好不着迷哩!

  四目相视,急切不能上手。不论是鬼不是鬼,我且慢慢里商量,直恁性急,坏了他性命,好不罪过!如今陷于缧绁,这事又不得明白,如何是了!悔之无及!”转悔转想,转想转悔。

  捱了两个更次,不觉睡去。

  梦见女子胜仙,浓妆而至。范二郎大惊道:“小娘子原来不死。”小娘子道:“打得偏些,虽然闷倒,不曾伤命。奴两遍死去,都只为官人。今日知道官人在此,特特相寻,与官人了其心愿,休得见拒,亦是冥数当然。”范二郎忘其所以,就和他云雨起来。枕席之间,欢情无限。事毕,珍重而别。醒来方知是梦,越添了许多想悔。次夜亦复如此。到第三夜又来,比前愈加眷恋,临去告诉道:“奴阳寿未绝。今被五道将军收用。奴一心只忆着官人,泣诉其情,蒙五道将军可怜,给假三日。如今限期满了,若再迟延,必遭呵斥。奴从此与官人永别。官人之事,奴已拜求五道将军,但耐心,一月之后,必然无事。”范二郎自觉伤感,啼哭起来。醒了,记起梦中之言,似信不信。刚刚一月三十个日头,只见狱辛奉大尹钧旨,取出范二郎赴狱司勘问。

  原来开封府有一个常卖董贵,当日绾着一个篮儿,出城门外去,只见一个婆子在门前叫常卖,把着一件物事递与董贵。是甚的?是一朵珠子结成的栀子花。那一夜朱真归家,失下这朵珠花。婆婆私下捡得在手,不理会得直几钱,要卖一两贯钱作私房。董贵道:“要几钱?”婆子道:“胡乱。”董贵道:“还你两贯。”婆子道:“好。”董贵还了钱,径将来使臣房里,见了观察,说道恁地。即时观察把这朵栀子花径来曹门里,教周大郎、周妈妈看,认得是女儿临死带去的。即时差人捉婆子。婆子说:“儿子朱真不在。”当时搜捉朱真不见,却在桑家瓦里看耍,被作公的捉了,解上开封府。包大尹送狱司勘问上件事情,朱真抵赖不得,一一招伏。当案薛孔目初拟朱真劫坟当斩,范二郎免死,刺配牢城营,未曾呈案。其夜梦见一神如五道将军之状,怒责薛孔目曰:“范二郎有何罪过,拟他刺配!快与他出脱了。”薛孔目醒来,大惊,改拟范二郎打鬼,与人命不同,事属怪异,宜径行释放。包大尹看了,都依拟。范二郎欢天喜地回家。后来娶妻,不忘周胜仙之情,岁时到五道将军庙中烧纸祭奠。有诗为证:情郎情女等情痴,只为情奇事亦奇。

  若把无情有情比,无情翻似得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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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4 15:46: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卷 赫大卿遗恨鸳鸯绦

  醒世恒言--

  第十五卷 赫大卿遗恨鸳鸯绦

  皮包血肉骨包身,强作娇妍诳惑人。

  千古英雄皆坐此,百年同是一坑尘。

  这首诗乃昔日性如子所作,单戒那淫色自戕的。论来好色与好淫不同,假如古诗云:“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岂不顾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此谓之好色。若是不择美恶,以多为胜,如俗语所云:“石灰布袋,到处留迹。”其色何在?

  但可谓之好淫而已。然虽如此,在色中又有多般:假如张敞画眉,相如病渴,虽为儒者所讥,然夫妇之情,人伦之本,此谓之正色;又如娇妾美婢,倚翠偎红,金钗十二行,锦障五十里,樱桃杨柳,歌舞擅场,碧月紫云,风流S煰艳,虽非一马一鞍,毕竟有花有叶,此谓之傍色;又如锦营献笑,花阵图欢,露水分司,身到偶然留影,风云随例,颜开那惜缠头,旅馆长途,堪消寂寞,花前月下,亦助襟怀,虽市门之游,豪客不废,然女闾之遗,正人耻言,不得不谓之邪色;至如上蒸下报,同人道于兽禽,钻穴逾墙,役心机于鬼蜮,偷暂时之欢乐,为万世之罪人,明有人诛,幽蒙鬼责,这谓之乱色。

  又有一种不是正色,不是傍色,虽然比不得乱色,却又比不得邪色。填塞了虚空圈套,污秽却清净门风,惨同神面刮金,恶胜佛头浇粪,远则地府填单,近则阳间业报。奉劝世人,切须谨慎!正是:不看僧面看佛面,休把淫心杂道心。

  说这本朝宣德年间,江西临江府新淦县,有个监生,姓赫名应祥,字大卿,为人风流俊美,落拓不羁,专好的是声色二事。遇着花街柳巷,舞榭歌台,便流留不舍,就当做家里一般,把老大一个家业,也弄去了十之三四。浑家陆氏,见他恁般花费,苦口谏劝。赫大卿到道老婆不贤,时常反目。因这上,陆氏立誓不管,领着三岁一个孩子喜儿,自在一间净室里持斋念佛,由他放荡。一日,正值清明佳节,赫大卿穿着一身华丽衣服,独自一个到郊外踏青游玩。有宋张咏诗为证:春游千万家,美人颜如花。三三两两映花立,飘飘似欲乘烟霞。

  赫大卿只拣妇女丛聚之处,或前或后,往来摇摆,卖弄风流,希图要逢着个有缘分的佳人。不想一无所遇,好不败兴。自觉无聊,走向一个酒馆中,沽饮三杯。上了酒楼,拣沿街一副座头坐下。酒保送上酒肴,自斟自饮,倚窗观看游人。不觉三杯两盏,吃勾半酣,起身下楼,算还酒钱,离了酒馆,一步步任意走去。此时已是未牌时分。行不多时,渐渐酒涌上来,口干舌燥,思量得盏茶来解渴便好。正无处求觅,忽抬头见前面林子中,幡影摇曳,磬韵悠扬,料道是个僧寮道院,心中欢喜,即忙趋向前去。抹过林子,显出一个大阉院来。

  赫大卿打一看时,周围都是粉墙包裹,门前十来株倒垂杨柳,中间向阳两扇八字墙门,上面高悬金字解额,写着“非空庵”三字。赫大卿点头道:“常闻得人说,城外非空庵中有标致尼姑,只恨没有工夫,未曾见得。不想今日趁了这便。”即整顿衣冠,走进庵里。转东一条鹅卵石街,两边榆柳成行,甚是幽雅。行不多步,又进一重墙门,便是小小三间房子,供着韦驮尊者。庭中松柏参天,树上鸟声嘈杂。从佛背后转进,又是一条横街。大卿径望东首行去,见一座雕花门楼,双扉紧闭。上前轻轻扣了三四下,就有个垂髫女童,呀的开门。那女童身穿缁衣,腰系丝绦,打扮得十分齐整,见了赫大卿,连忙问讯。大卿还了礼,跨步进去看时,一带三间佛堂,虽不甚大,到也高敞。中间三尊大佛,相貌庄严,金光灿烂。大卿向佛作了揖,对女童道:“烦报令师,说有客相访。”女童道:“相公请坐,待我进去传说。”

  须臾间,一个少年尼姑出来,向大卿稽首。大卿急忙还礼,用那双开不开,合不合,惯输情,专卖俏,软眯膎的俊眼,仔细一觑。这尼姑年纪不上二十,面庞白皙如玉,天然艳冶,韵格非凡。大卿看见恁般标致,喜得神魂飘荡,一个揖作了下去,却像初出锅的糍粑,软做一塌,头也伸不起来。

  礼罢,分宾主坐下,想道:“今日撞了一日,并不曾遇得个可意人儿,不想这所在到藏着如此妙人。须用些水磨工夫撩拨他,不怕不上我的钩儿。”大卿正在腹中打点草稿,谁知那尼姑亦有此心。从来尼姑庵也有个规矩,但凡客官到来,都是老尼迎接答话。那少年的如闺女一般,深居简出,非细相熟的主顾,或是亲戚,方才得见。若是老尼出外,或是病卧,竟自辞客。就有非常势要的,立心要来认那小徒,也少不得三请四唤,等得你个不耐烦,方才出来。这个尼姑为何挺身而出?有个缘故。他原是个真念佛,假修行,爱风月,嫌冷静,怨恨出家的主儿。偶然先在门隙里,张见了大卿这一表人材,到有几分看上了所以挺身而出。当下两只眼光,就如针儿遇着磁石,紧紧的摄在大卿身上,笑嘻嘻的问道:“相公尊姓贵表?府上何处?至小庵有甚见谕?”大卿道:“小生姓赫名大卿,就在城中居祝今日到郊外踏青,偶步至此。久慕仙姑清德,顺便拜访。”尼姑谢道:“小尼僻居荒野,无德无能,谬承枉顾,篷荜生辉。此处来往人杂,请里面轩中待茶。”大卿见说请到里面吃茶,料有几分光景,好不欢喜。即起身随入。

  行过几处房屋,又转过一条回廊,方是三间净室,收拾得好不精雅。外面一带,都是扶栏,庭中植梧桐二树,修竹数竿,百般花卉,纷纭辉映,但觉香气袭人。正中间供白描大士像一轴,古铜炉中,香烟馥馥,下设蒲团一坐,左一间放着朱红厨柜四个,都有封锁,想是收藏经典在内。右一间用围屏围着,进入看时,横设一张桐柏长书卓,左设花藤小椅,右边靠壁一张斑竹榻儿,壁上悬一张断纹古琴,书卓上笔砚精良,纤尘不染。侧边有经卷数帙,随手拈一卷翻看,金书小楷,字体摹仿赵松雪,后注年月,下书弟子空照熏沐写。

  大卿问:“空照是何人?”答道:“就是小尼贱名。”大卿反覆玩赏,夸之不已。两个隔着卓子对面而坐。女童点茶到来。空照双手捧过一盏,递与大卿,自取一盏相陪。那手十指尖纤,洁白可爱。大卿接过,啜在口中,真个好茶!有吕洞宾茶诗为证:

  玉蕊旗枪称绝品,僧家造法极工夫。

  兔毛瓯浅香云白,虾眼汤翻细浪休。

  断送睡魔离几席,增添清气入肌肤。

  幽丛自落溪岩外,不肯移根入上都。

  大卿问道:“仙庵共有几位?”空照道:“师徒四众,家师年老,近日病废在床,当家就是小尼。”指着女童道:“这便是小徒,他还有师弟在房里诵经。”赫大卿道:“仙姑出家几年了?”空照道:“自七岁丧父,送入空门,今已十二年矣。”

  赫大卿道:“青春十九,正在妙龄,怎生受此寂静?”空照道:“相公休得取笑!出家胜俗家数倍哩。”赫大卿道:“那见得出家的胜似俗家?”空照道:“我们出家人,并无闲事缠扰,又无儿女牵绊,终日诵经念佛,受用一炉香,一壶茶,倦来眠纸帐,闲暇理丝桐,好不安闲自在。”大卿道:“闲暇理丝桐,弹琴时也得个知音的人儿在傍喝采方好。这还罢了,则这倦来眠纸帐,万一梦魇起来,没人推醒,好不怕哩!”空照已知大卿下钩,含笑而应道:“梦魇杀了人也不要相公偿命。”大卿也笑道:“别的魇杀了一万个全不在小生心上,像仙姑恁般高品,岂不可惜!”

  两下你一句,我一声,渐渐说到分际。大卿道:“有好茶再求另泼一壶来吃。”空照已会意了,便教女童去廊下烹茶。

  大卿道:“仙姑卧房何处?是什么纸帐?也得小生认一认。”空照此时欲心已炽,按纳不住,口里虽说道:“认他怎么?”却早已立起身来。大卿上前拥抱,先做了个“吕”字。空照往后就走。大卿接脚跟上。空照轻轻的推开后壁,后面又有一层房屋,正是空照卧处。摆设更自济楚。大卿也无心观看,两个相抱而入。遂成云雨之欢。有《小尼姑曲》儿为证:小尼姑,在庵中,手拍着卓儿怨命。平空里吊下个俊俏官人,坐谈有几句话,声口儿相应。你贪我不舍,一拍上就圆成。虽然是不结发的夫妻,也难得他一个字儿叫做肯。

  二人正在酣美之处,不堤防女童推门进来,连忙起身。女童放下茶儿,掩口微笑而去。

  看看天晚,点起灯烛,空照自去收拾酒果蔬菜,摆做一卓,与赫大卿对面坐下,又恐两个女童泄漏机关,也教来坐在旁边相陪。空照道:“庵中都是吃斋,不知贵客到来,未曾备办荤味,甚是有慢。”赫大卿道:“承贤师徒错爱,已是过分。若如此说,反令小生不安矣。”当下四人杯来盏去,吃到半酣,大卿起身捱至空照身边,把手勾着颈儿,将酒饮过半杯,递到空照口边。空照将口来承,一饮而荆两个女童见他肉麻,起身回避。空照一把扯道:“既同在此,料不容你脱白。”二人捽脱不开,将袖儿掩在面上。大卿上前抱住,扯开袖子,就做了个嘴儿。二女童年在当时,情窦已开,见师父容情,落得快活。四人搂做一团,缠做一块,吃得个大醉,一床而卧,相偎相抱,如漆如胶。赫大卿放出平生本事,竭力奉承。尼姑俱是初得甜头,恨不得把身子并做一个。

  到次早,空照叫过香公,赏他三钱银子,买嘱他莫要泄漏。又将钱钞教去买办鱼肉酒果之类。那香公平昔间,捱着这几碗黄韲淡饭,没甚肥水到口,眼也是盲的,耳也是聋的,身子是软的,脚儿是慢的。此时得了这三钱银子,又见要买酒肉,便觉眼明手快,身子如虎一般健,走跳如飞。那消一个时辰,都已买完。安排起来,款待大卿,不在话下。

  却说非空庵原有两个房头,东院乃是空照,西院的是静真,也是个风流女师,手下止有一个女童,一个香公。那香公因见东院连日买办酒肉,报与静真。静真猜算空照定有些不三不四的勾当,教女童看守房户,起身来到东院门口。恰好遇见香公,左手提着一个大酒壶,右手拿个篮儿,开门出来。两下打个照面,即问道:“院主往那里去?”静真道:“特来与师弟闲话。”香公道:“既如此,待我先去通报。”静真一手扯住道:“我都晓得了,不消你去打照会。”香公被道着心事,一个脸儿登时涨红,不敢答应,只得随在后边,将院门闭上,跟至净室门口,高叫道:“西房院主在此拜访。”空照闻言,慌了手脚,没做理会,教大卿闪在屏后,起身迎住静真。静真上前一把扯着空照衣袖,说道:“好阿,出家人干得好事,败坏山门,我与你到里正处去讲。”扯着便走。吓得个空照脸儿就如七八样的颜色染的,一搭儿红一搭儿青,心头恰像千百个铁锤打的,一回儿上一回儿下,半句也对不出,半步也行不动。静真见他这个模样,呵呵笑道:“师弟不消着急!

  我是耍你。但既有佳宾,如何瞒着我独自受用?还不快请来相见?”空照听了这话,方才放心,遂令大卿与静真相见。

  大卿看静真姿容秀美,丰采动人,年纪有二十五六上下,虽然长于空照,风情比他更胜,乃问道:“师兄上院何处?”静真道:“小尼即此庵西院,咫尺便是。”大卿道:“小生不知,失于奉谒。”两下闲叙半晌。静真见大卿举止风流,谈吐开爽,凝眸留盻,恋恋不舍,叹道:“天下有此美士,师弟何幸,独擅其美!”空照道:“师兄不须眼热!倘不见外,自当同乐。”

  静真道:“若得如此,佩德不浅。今晚奉候小坐,万祈勿外。”

  说罢,即起身作别,回至西院,准备酒肴伺候。不多时,空照同赫大卿携手而来。女童在门口迎候。赫大卿进院,看时,房廊花径,亦甚委曲。三间净室,比东院更觉精雅。但见:潇洒亭轩,清虚户牖。画展江南烟景,香焚真腊沉檀。庭前修竹,风摇一派珇环声;帘外奇花,日照千层锦绣色。松阴入槛琴书润,山色侵轩枕簟凉。

  静真见大卿已至,心中欢喜。不复叙礼,即便就坐。茶罢,摆上果酒肴馔。空照推静真坐在赫大卿身边,自己对面相陪,又扯女童打横而坐。四人三杯两盏,饮勾多时。赫大卿把静真抱置膝上,又教空照坐至身边。一手勾着头颈项儿,百般旖旎。旁边女童面红耳热,也觉动情。直饮到黄昏时分,空照起身道:“好做新郎,明日早来贺喜。”讨个灯儿,送出门口自去。女童叫香公关门闭户,进来收拾家火,将汤净过手脚。赫大卿抱着静真上床,解脱衣裳,钻入被中。酥胸紧贴,玉体相偎。赫大卿乘着酒兴,尽生平才学,恣意搬演。把静真弄得魄丧魂消,骨酥体软,四肢不收,委然席上。睡至已牌时分,方才起来。自此之后,两院都买嘱了香公,轮流取乐。

  赫大卿淫欲无度,乐极忘归。将近两月,大卿自觉身子困倦,支持不来,思想回家。怎奈尼姑正是少年得趣之时,那肯放舍。赫大卿再三哀告道:“多承雅爱,实不忍别。但我到此两月有余,家中不知下落,定然着忙。待我回去,安慰妻孥,再来陪奉。不过四五日之事,卿等何必见疑?”空照道:“既如此,今晚备一酌为饯,明早任君回去。但不可失信,作无行之人。”赫大卿设誓道:“若忘卿等恩德,犹如此日!”空照即到西院,报与静真。静真想了一回道:“他设誓虽是真心,但去了必不能再至。”空照道:“却是为何?”静真道:“寻这样一个风流美貌男子,谁人不爱!况他生平花柳多情,乐地不少,逢着便留恋几时。虽欲要来,势不可得。”空照道:“依你说还是怎样?”静真道:“依我却有个绝妙策儿在此,教他无绳自缚,死心塌地守着我们。”空照连忙问计。静真伸出手叠着两个指头,说将出来,有分教赫大卿:生于锦绣丛中,死在牡丹花下。

  当下静真道:“今夜若说饯行,多劝几杯,把来灌醉了,将他头发剃净,自然难回家去。况且面庞又像女人,也照我们妆束,就是达摩祖师亲来也相不出他是个男子。落得永远快活,且又不担干系,岂非一举两便!”空照道:“师兄高见,非我可及。”到了晚上,静真教女童看守房户,自己到东院见了赫大卿道:“正好欢娱,因甚顿生别念?何薄情至此!”大卿道:“非是寡情,止因离家已久,妻孥未免悬望,故此暂别数日,即来陪侍。岂敢久抛,忘卿恩爱!”静真道:“师弟已允,我怎好免强。但君不失所期,方为信人。”大卿道:“这个不须多嘱!”少顷,摆上酒肴,四尼一男,团团而坐。静真道:“今夜置此酒,乃离别之筵,须大家痛醉。”空照道:“这个自然!”当下更番劝酬,直饮至三鼓,把赫大卿灌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静真起身,将他巾帻脱下,空照取出剃刀,把头发剃得一茎不存,然后扶至房中去睡,各自分别就寝。

  赫大卿一觉,直至天明,方才苏醒,旁边伴的却是空照。

  翻转身来,觉道精头皮在枕上抹过。连忙把手摸时,却是一个精光葫芦。吃了一惊,急忙坐起,连叫道:“这怎么说?”空照惊醒转来,见他大惊小怪,也坐起来道:“郎君不要着恼!

  因见你执意要回,我师徒不忍分离,又无策可留,因此行这苦计,把你也要扮做尼姑,图个久远快活。”一头说,一头即倒在怀中,撒娇撒痴,淫声浪语,迷得个赫大卿毫无张主,乃道:“虽承你们好意,只是下手太狠!如今教我怎生见人?”空照道:“待养长了头发,见也未迟。”赫大卿无可奈何,只得依他,做尼姑打扮,住在庵中,昼夜淫乐。空照、静真已自不肯放空,又加添两个女童:或时做联床会,或时做乱点军。那壁厢贪淫的肯行谦让?这壁厢买好的敢惜精神?两柄快斧不勾劈一块枯柴,一个疲兵怎能当四员健将。灯将灭而复明,纵是强阳之火;漏已尽而犹滴,那有润泽之时。任教铁汉也消熔,这个残生难过活。

  大卿病已在身,没人体恤。起初时还三好两歉,尼姑还认是躲避差役。次后见他久眠床褥,方才着急。意欲送回家去,却又头上没了头发,怕他家盘问出来,告到官司,败坏庵院,住身不牢;若留在此,又恐一差两误,这尸首无处出脱,被地方晓得,弄出事来,性命不保。又不敢请觅医人看治,止教香公去说病讨药。犹如浇在石上,那有一些用处。空照、静真两个,煎汤送药,日夜服侍,指望他还有痊好的日子。谁知病势转加,淹淹待毙。空照对静真商议道:“赫郎病体,万无生理,此事却怎么处?”静真想了一想道:“不打紧!

  如今先教香公去买下几担石灰。等他走了路,也不要寻外人收拾;我们自己与他穿着衣服,依般尼姑打扮。棺材也不必去买,且将老师父寿材来盛了。我与你同着香公女童相帮抬到后园空处,掘个深穴,将石灰倾入,埋藏在内,神不知,鬼不觉,那个晓得!”不道二人商议。

  且说赫大卿这日睡在空照房里,忽地想起家中,眼前并无一个亲人,泪如雨下。空照与他拭泪,安慰道:“郎君不须烦恼!少不得有好的日子。”赫大卿道:“我与二卿邂逅相逢,指望永远相好。谁想缘分浅薄,中道而别,深为可恨。但起手原是与卿相处,今有一句要紧话儿,托卿与我周旋,万乞不要违我。”空照道:“郎君如有所嘱,必不敢违。”赫大卿将手在枕边取出一条鸳鸯绦来。如何唤做鸳鸯绦?原来这绦半条是鹦哥绿,半条是鹅儿黄,两样颜色合成,所以谓之鸳鸯绦。当下大卿将绦付与空照,含泪而言道:“我自到此,家中分毫不知。今将永别,可将此绦为信,报知吾妻,教他快来见我一面,死亦瞑目。”

  空照接绦在手,忙使女童请静真到厢房内,将绦与他看了,商议报信一节。静真道:“你我出家之人,私藏男子,已犯明条,况又弄得淹淹欲死。他浑家到此,怎肯干休?必然声张起来。你我如何收拾?”空照到底是个嫩货,心中犹豫不忍。静真劈手夺取绦来,望着天花板上一丢,眼见得这绦有好几时不得出世哩。空照道:“你撇了这绦儿,教我如何去回覆赫郎?”静真道:“你只说已差香公将绦送去了,他娘子自不肯来,难道问我个违限不成?”空照依言回覆了大卿。大卿连日一连问了几次,只认浑家怀恨,不来看他,心中愈加凄惨,呜呜而泣。又捱了几日,大限已到,呜呼哀哉。

  地下忽添贪色鬼,人间不见假尼姑。

  二尼见他气绝,不敢高声啼哭,饮泣而已。一面烧起香汤,将他身子揩抹干净,取出一套新衣,穿着停当。教起两个香公,将酒饭与他吃饱,点起灯烛,到后园一株大柏树旁边,用铁锹掘了个大穴,倾入石灰,然后抬出老尼姑的寿材,放在穴内。铺设好了,也不管时日利也不利,到房中把尸首翻在一扇板门之上。众尼相帮香公扛至后园,盛殓在内。掩上材盖,将就钉了。又倾上好些石灰,把泥堆上,匀摊与平地一般,并无一毫形迹。可怜赫大卿自清明日缠上了这尼姑,到此三月有余,断送了性命,妻孥不能一见,撇下许多家业,埋于荒园之中,深为可惜!有小词为证:贪花的,这一番你走错了路。千不合,万不合,不该缠那小尼姑。小尼姑是真色鬼,怕你缠他不过。

  头皮儿都擂光了,连性命也呜呼!埋在寂寞的荒园,这也是贪花的结果。

  话分两头,且说赫大卿浑家陆氏,自从清明那日赫大卿游春去了,四五日不见回家,只道又在那个娼家留恋,不在心上。已后十来日不回,叫家人各家去挨问,都道清明之后,从不曾见,陆氏心上着忙。看看一月有余,不见踪迹,陆氏在家日夜啼哭,写下招子,各处粘贴,并无下落。合家好不着急!

  那年秋间久雨,赫家房子倒坏甚多。因不见了家主,无心葺理。直至十一月间,方唤几个匠人修造。一日,陆氏自走出来,计点工程,一眼觑着个匠人,腰间系一条鸳鸯绦儿,依稀认得是丈夫束腰之物,吃了一惊。连忙唤丫环教那匠人解下来看。这匠人叫做蒯三,泥水木作,件件精熟,有名的三料匠。赫家是个顶门主顾,故此家中大小无不认得。当不见掌家娘子要看,连忙解下,交于丫环。丫环又递与陆氏。陆氏接在手中,反覆仔细一认,分毫不差。只因这条绦儿,有分教:贪淫浪子名重播,稔色尼姑祸忽临。

  原来当初买这绦儿,一样两条,夫妻各系其一。今日见了那绦,物是人非,不觉扑簌簌流下泪来,即叫蒯三问道:“这绦你从何处得来的?”蒯三道:“在城外一个尼姑庵里拾的。”陆氏道:“那庵叫什么庵?尼姑唤甚名字?”蒯三道:“这庵有名的非空庵。有东西两院,东房叫做空照,西房叫做静真,还有几个不曾剃发的女童。”陆氏又问:“那尼姑有多少年纪了?”蒯三道:“都只好二十来岁,到也有十分颜色。”

  陆氏听了,心中揣度:“丈夫一定恋着那两个尼姑,隐他庵中了。我如今多着几个人将了这绦,叫蒯三同去做个证见,满庵一搜,自然出来的。”方才转步,忽又想道:“焉知不是我丈夫掉下来的?莫要枉杀了出家人,我再问他个备细。”陆氏又叫住蒯三问道:“你这绦几时拾的?”蒯三道:“不上半月。”

  陆氏又想道:“原来半月之前,丈夫还在庵中。事有可疑!”又问道:“你在何处拾的?”蒯三道:“在东院厢房内,天花板上拾的。也是大雨中淋漏了屋,教我去翻瓦,故此拾得。不敢动问大娘子,为何见了此绦,只管盘问?”陆氏道:“这绦是我大官人的。自从春间出去,一向并无踪迹。今日见了这绦,少不得绦在那里,人在那里。如今就要同你去与尼姑讨人。寻着大官人回来,照依招子上重重谢你。”蒯三听罢,吃了一惊:“那里说起!却在我身上要人!”便道:“绦便是我拾得,实不知你们大官人事体。”陆氏道:“你在庵中共做几日工作?”蒯三道:“西院共有十来日,至今工钱尚还我不清哩。”陆氏道:“可曾见我大官人在他庵里么?”蒯三道:“这个不敢说谎,生活便做了这几日,任我们穿房入户,却从不曾见大官人的影儿。”

  陆氏想道:“若人不在庵中,就有此绦,也难凭据。”左思右算,想了一回,乃道:“这绦在庵中,必定有因。或者藏于别处,也未可知。适才蒯三说庵中还少工钱,我如今赏他一两银子,教他以讨银为名,不时去打探,少不得露出些圭角来。那时着在尼姑身上,自然有个下落。”即唤过蒯三,分付如此如此,恁般恁般。“先赏你一两银子。若得了实信,另有重谢。”那匠人先说有一两银子,后边还有重谢,满口应承,任凭差遣。陆氏回到房中,将白银一两付与,蒯三作谢回家。

  到了次日,蒯三捱到饭后,慢慢的走到非空庵门口,只见西院的香公坐在门槛上,向着日色脱开衣服捉虱子。蒯三上前叫声香公。那老儿抬起头来,认得是蒯匠,便道:“连日不见,怎么有工夫闲走?院主正要寻你做些小生活,来得凑巧。”蒯匠见说,正合其意,便道:“不知院主要做甚么?”香公道:“说便恁般说,连我也不知。同进去问,便晓得。”把衣服束好,一同进来。湾湾曲曲,直到里边净室中。静真坐在那里写经。香公道:“院主,蒯待诏在此。”静真把笔放下道:“刚要着香公来叫你做生活,恰来得正好。”蒯三道:“不知院主要做甚样生活?”静真道:“佛前那张供卓,原是祖传下来的,年深月久,漆都落了。一向要换,没有个施主。前日蒙钱奶奶发心舍下几根木子,今要照依东院一般做张佛柜,选着明日是个吉期,便要动手。必得你亲手制造;那样没用副手,一个也成不得的。工钱索性一并罢。”

  蒯三道,“恁样,明日准来。”口中便说,两只眼四下瞧看。静室内空空的,料没个所在隐藏。即便转身,一路出来,东张西望,想道:“这绦在东院拾的,还该到那边去打探。”走出院门,别了香公,经到东院。见院门半开半掩,把眼张看,并不见个人儿。轻轻的捱将进去,捏手捏脚逐步步走入。见锁着的空房,便从门缝中张望,并无声息。却走到厨房门首,只听得里边笑声,便立定了脚,把眼向窗中一觑,见两个女童搅做一团顽耍。须臾间,小的跌倒在地,大的便扛起双足,跨上身去,学男人行事,捧着亲嘴。小的便喊。大的道:“孔儿也被人弄大了,还要叫喊!”蒯三正看得得意,忽地一个喷嚏,惊得那两个女童连忙跳起,问道:“那个?”蒯三走近前去,道:“是我。院主可在家么?”口中便说,心内却想着两个举动,忍笑不住,格的笑了一声。女童觉道被他看见,脸都红了,道:“蒯待诏,有甚说话?”蒯三道:“没有甚话,要问院主借工钱用用。”女童道:“师父不在家里,改日来罢。”

  蒯三见回了,不好进去,只得复身出院。两个女童把门关上,口内骂道:“这蛮子好像做贼的,声息不见,已到厨下了,恁样可恶!”蒯三明明听得,未见实迹,不好发作,一路思想:“‘孔儿被人弄大’,这句话虽不甚明白,却也有些跷蹊。且到明日再来探听。”

  至次日早上,带着家伙,径到西院,将木子量划尺寸,运动斧锯裁截。手中虽做家伙,一心察听赫大卿消息。约莫未牌时分,静真走出观看。两下说了一回闲话。忽然抬头见香灯中火灭,便教女童去取火。女童去不多时,将出一个灯盏火儿,放在卓上,便去解绳,放那灯香。不想绳子放得忒松了,那盏灯望下直溜。事有凑巧,物有偶然,香灯刚落下来,恰好静真立在其下,不歪不斜,正打在他的头上。扑的一声,那盏灯碎做两片,这油从头直浇到底。静真心中大怒,也不顾身上油污,赶上前一把揪住女童头发,乱打乱踢,口中骂着:“骚精淫妇娼根,被人入昏了,全不照管,污我一身衣服!”

  蒯三撇下手中斧凿,忙来解劝开了。静真怒气未息,一头走,一头骂,往里边更换衣服去了。那女童打的头发散做一背,哀哀而哭,见他进去,口中喃喃的道:“打翻了油便恁般打骂!

  你活活弄死了人,该问甚么罪哩?”蒯三听得这话,即忙来问。

  正是:

  情知语似钩和线,从头钓出是非来。

  原来这女童年纪也在当时,初起见赫大卿与静真百般戏弄,心中也欲得尝尝滋味。怎奈静真情性利害,比空照大不相同,极要拈酸吃醋。只为空照是首事之人,姑容了他。汉子到了自己房头,囫囵吃在肚子,还嫌不够,怎肯放些须空隙与人!女童含忍了多时,衔恨在心。今日气怒间,一时把真话说出,不想正凑了蒯三之趣。当下蒯三问道:“他怎么弄死了人?”女童道:“与东房这些淫妇,日夜轮流快活,将一个赫监生断送了。”蒯三道:“如今在那里?”女童道:“东房后园大柏树下埋的不是?”蒯三还要问时,香公走将出来,便大家住口。女童自哭向里边去了。

  蒯三思量这话,与昨日东院女童的正是暗合,眼见得这事有九分了。不到晚,只推有事,收拾家伙,一口气跑至赫家,请出陆氏娘子,将上项事一一说知。陆氏见说丈夫死了,放声大哭。连夜请亲族中商议停当,就留蒯三在家宿歇。到次早,唤集童仆,共有二十来人,带了锄头铁锹斧头之类,陆氏把孩子教养娘看管,乘坐轿子,蜂涌而来。

  那庵离城不过三里之地,顷刻就到了。陆氏下了轿子,留一半人在门口把住,其余的担着锄头铁锹,随陆氏进去。蒯三在前引路,径来到东院扣门。那时庵门虽开,尼姑们方才起身。香公听得扣门,出来开看,见有女客,只道是烧香的,进去报与空照知道。那蒯三认得里面路径,引着众人,一直望里边径闯,劈面遇着空照。空照见蒯三引着女客,便道:“原来是蒯待诏的宅眷。”上前相迎。蒯三、陆氏也不答应,将他挤在半边。众人一溜烟向园中去了。空照见势头勇猛,不知有甚缘故,随脚也赶到园中。见众人不到别处,径至大柏树下,运起锄头铁耙,四下乱撬。空照知事已发觉,惊得面如土色,连忙覆身进来,对着女童道:“不好了!赫郎事发了!

  快些随我来逃命!”两个女童都也吓得目睁口呆,跟着空照罄身而走。方到佛堂前,香公来报说:“庵门口不知为甚,许多人守住,不容我出去。”空照连声叫:“苦也!且往西院去再处。”四人飞走到西院,敲开院门,分付香公闭上:“倘有人来扣,且勿要开。”赶到里边。

  那时静真还未起身,门上闭着。空照一片声乱打。静真听得空照声音,急忙起来,穿着衣服,走出问道:“师弟为甚这般忙乱?”空照道:“赫郎事体,不知那个漏了消息。蒯木匠这天杀的,同了许多人径赶进后园,如今在那里发掘了。我欲要逃走,香公说门前已有人把守,出去不得,特来与你商议。”静真见说,吃这一惊,却也不小,说道:“蒯匠昨日也在这里做生活,如何今日便引人来?却又知得恁般详细。必定是我庵中有人走漏消息,这奴狗方才去报新闻。不然,何由晓得我们的隐事?”那女童在旁闻得,懊悔昨日失言,好生惊惶。东院女童道:“蒯匠有心,想非一日了。前日便悄悄直到我家厨下来打听消耗,被我们发作出门。但不知那个泄漏的?”空照道:“这事且慢理论。只是如今却怎么处?”静真道:“更无别法,只有一个走字。”空照道:“门前有人把守。”静真道:“且后后门。”先教香公打探,回说并无一人。空照大喜,一面教香公把外边门户一路关锁,自己到房中取了些银两,其余尽皆弃下。连香公共是七人,一齐出了后门,也把锁儿锁了。空照道:“如今走在那里去躲好?”静真道:“大路上走,必然被人遇见,须从僻路而去,往极乐庵暂避。此处人烟稀少,无人知觉。了缘与你我情分又好,料不推辞。待事平定,再作区处。”空照连声道是,不管地上高低,望着小径,落荒而走,投极乐庵躲避,不在话下。

  且说陆氏同蒯三众人,在柏树下一齐着力,锄开面上土泥,露出石灰,都道是了。那石灰经了水,并做一块,急切不能得碎。弄了大一回,方才看见材盖。陆氏便放声啼哭。众人用铁锹垦去两边石灰,那材盖却不能开。外边把门的等得心焦,都奔进来观看,正见弄得不了不当,一齐上前相帮,掘将下去,把棺木弄浮,提起斧头,砍开棺盖。打开看时,不是男子,却是一个尼姑。众人见了,都慌做一堆,也不去细认,俱面面相觑,急把材盖掩好。

  说话的,我且问你:赫大卿死未周年,虽然没有头发,夫妻之间,难道就认不出了?看官有所不知。那赫大卿初出门时,红红白白,是个俊俏子弟,在庵中得了怯症,久卧床褥,死时只剩得一把枯骨。就是引镜自照,也认不出当初本身了。

  况且骤然见了个光头,怎的不认做尼姑?当下陆氏到埋怨蒯三起来,道:“特地教你探听,怎么不问个的确,却来虚报?

  如今弄这把戏;如何是好?”蒯三道:“昨日小尼明明说的,如何是虚报?”众人道:“见今是个尼姑了,还强辩到那里去!”

  蒯三道:“莫不掘错了?再在那边垦下去看。”内中有个老年亲戚道:“不可,不可!律上说,开棺见尸者斩。况发掘坟墓,也该是个斩罪。目今我们已先犯着了,倘再掘起一个尼姑,到去顶两个斩罪不成?不如快去告官,拘昨日说的小尼来问,方才扯个两平。若被尼姑先告,到是老大利害。”众人齐声道是。

  急忙引着陆氏就走,连锄头家伙到弃下了。从里边直至庵门口,并无一个尼姑。那老者又道:“不好了!这些尼姑,不是去叫地方,一定先去告状了,快走,快走!”吓得众人一个个心下慌张,把不能脱离了此处。教陆氏上了轿子,飞也似乱跑,望新淦县前来禀官。进得城时,亲戚们就躲去了一半。

  正是话分两头,却是陆氏带来人众内,有个雇工人,叫做毛泼皮,只道棺中还有甚东西,闪在一边,让众人去后,揭开材盖,掀起衣服,上下一翻,更无别物。也是数合当然,不知怎地一扯,那裤子直褪下来,露出那件话儿。毛泼皮看了笑道:“原来不是尼姑,却是和尚。”依旧将材盖好,走出来四处张望。见没有人,就踅到一个房里,正是空照的净室。只拣细软取了几件,揣在怀里,离了非空庵。急急追到县前,正值知县相公在外拜客,陆氏和众人在那里伺候。毛泼皮上前道:“不要着忙:我放不下,又转去相看。虽不是大官人,却也不是尼姑,到是个和尚。”众人都欢喜道:“如此还好!只不知这和尚,是甚寺里,却被那尼姑谋死?”

  你道天下有恁般巧事!正说间,旁边走出一个老和尚来,问道:“有甚和尚,谋死在那个尼姑庵里?怎么一个模样?”众人道:“是城外非空庵东院,一个长长的黄瘦小和尚,像死不多时哩。”老和尚见说,便道:“如此说来,一定是我的徒弟了。”众人问道:“你徒弟如何却死在那里?”老和尚道:“老僧是万法寺住持觉圆,有个徒弟叫做去非,今年二十六岁,专一不学长浚老僧管他不下。自今八月间出去,至今不见回来。他的父母又极护短。不说儿子不学好,反告小僧谋死,今日在此候审。若得死的果然是他,也出脱了老僧。”毛泼皮道:“老师父,你若肯请我,引你去看如何?”老和尚道:“若得如此,可知好么!”

  正待走动,只见一个老儿,同着一个婆子,赶上来,把老和尚接连两个巴掌,骂道:“你这贼秃!把我儿子谋死在那里?”老和尚道:“不要嚷,你儿子如今有着落了。”那老儿道:“如今在那里?”老和尚道:“你儿子与非空庵尼姑串好,不知怎样死了,埋在他后园。”指着毛泼皮道:“这位便是证见。”

  扯着他便走。那老儿同婆子一齐跟来,直到非空庵。那时庵傍人家尽皆晓得,若老若幼,俱来观看。毛泼皮引着老和尚,直至里边。只见一间房里,有人叫响。毛泼皮推门进去看时,却是一个将死的老尼姑,睡在床上叫喊:“肚里饿了,如何不将饭来我吃?”毛泼皮也不管他,依旧把门拽上了,同老和尚到后园柏树下,扯开材盖。那婆子同老儿擦磨老眼仔细认看,依稀有些相像,便放声大哭。看的人都拥在做一堆。问起根由,毛泼皮指手划脚,剖说那事。老和尚见他认了,只要出脱自己,不管真假,一把扯道:“去,去,去,你儿子有了,快去禀官,拿尼姑去审问明白,再哭未迟。”那老儿只得住了,把材盖好,离了非空庵,飞奔进城。到县前时,恰好知县相公方回。

  那拘老和尚的差人,不见了原被告,四处寻觅,奔了个满头汗。赫家众人见毛泼皮老和尚到了,都来问道:“可真是你徒弟么?”老和尚道:“千真万真!”众人道:“既如此,并做一事,进去禀罢。”差人带一干人齐到里边跪下。到先是赫家人上去禀说家主不见缘由,并见蒯匠丝绦,及庵中小尼所说,开棺却是和尚尸首,前后事一一细禀。然后老和尚上前禀说,是他徒弟,三月前蓦然出去,不想死在尼姑庵里,被伊父母讦告。“今日已见明白,与小僧无干,望乞超豁。”知县相公问那老儿道:“果是你的儿子么?不要错了。”老儿禀道:“正是小人的儿子,怎么得错!”知县相公即差四个公差到庭中拿尼姑赴审。

  差人领了言语,飞也似赶到庵里,只见看的人便拥进拥出,那见尼姑的影儿?直寻到一间房里,单单一个老尼在床将死快了。内中有一个道:“或者躲在西院。”急到西院门口,见门闭着,敲了一回,无人答应。公差心中焦躁,俱从后园墙上爬将过去。见前后门户,尽皆落锁。一路打开搜看,并不见个人迹。差人各溜过几件细软东西,到拿地方同去回官。

  知县相公在堂等候,差人禀道:“非空庵尼姑都逃躲不知去向,拿地方在此回话。”知县问地方道:“你可晓得尼姑躲在何处?”

  地方道:“这个小人们那里晓得!”知县喝道:“尼姑在地方上偷养和尚,谋死人命,这等不法勾当,都隐匿不报。如今事露,却又纵容躲过,假推不知。既如此,要地方何用?”喝教拿下去打。地方再三苦告,方才饶得。限在三日内,准要一干人犯。召保在外,听候获到审问。又发两张封皮,将庵门封锁不题。

  且说空照、静真同着女童香公来到极乐庵中。那庵门紧紧闭着,敲了一大回,方才香公开门出来。众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齐拥入,流水叫香公把门闭上。庵主了缘早已在门傍相迎,见他们一窝子都来,且是慌慌张张,料想有甚事故。

  请在佛堂中坐下,一面教香公去点茶,遂开言问其来意。静真扯在半边,将上项事细说一遍,要借庵中躲避。了缘听罢,老大吃惊,沉吟了一回,方道:“二位师兄有难来投,本当相留。但此事非同小可!往远处逃遁,或可避祸。我这里墙卑室浅,耳目又近。倘被人知觉,莫说师兄走不脱,只怕连我也涉在浑水内,如何躲得!”

  你道了缘因何不肯起来?他也是个广开方便门的善知识,正勾搭万法寺小和尚去非做了光头夫妻,藏在寺中三个多月。

  虽然也扮作尼姑,常恐露出事来,故此门户十分紧急。今日静真也为那桩事败露来躲避,恐怕被人缉着,岂不连他的事也出丑,因这上不肯相留。空照师徒见了缘推托,都面面相觑,没做理会。到底静真有些贼智,晓得了缘平昔贪财,便去袖中摸出银子,拣上二三两,递与了缘道:“师兄之言,虽是有理,但事起仓卒,不曾算得个去路,急切投奔何处?望师兄念向日情分,暂容躲避两三日。待势头稍缓,然后再往别处。这些少银两,送与师兄为盘缠之用。”果然了缘见着银子,就忘了利害,乃道:“若只住两三日,便不妨碍,如何要师兄银子!”静真道:“在此搅扰,已是不当,岂可又费师兄。”

  了缘假意谦让一回,把银收过。引入里边去藏躲。

  且说小和尚去非,闻得香公说是非空庵师徒五众,且又生得标致,忙走出来观看。两下却好打个照面,各打了问讯。

  静真仔细一看,却不认得,问了缘道:“此间师兄,上院何处?

  怎么不曾相会?”了缘扯个谎道:“这是近日新出家的师弟,故此师兄还认不得。”那小和尚见静真师徒姿色胜似了缘,心下好不欢喜,想道:“我好造化,那里说起!天赐这几个妙人到此,少不得都刮上他,轮流儿取乐快活!”当下了缘备办些素斋款待。静真、空照心中有事,耳热眼跳,坐立不宁,那里吃得下饮食。到了申牌时分,向了缘道:“不知庵中事体若何?

  欲要央你们香公去打听个消息,方好计较长策。”了缘即教香公前去。

  那香公是个老实头,不知利害,一径奔到非空庵前,东张西望。那时地方人等正领着知县钧旨,封锁庵门,也不管老尼死活,反锁在内,两条封皮,交叉封好。方待转身,见那老头探头探脑,幌来幌去,情知是个细作,齐上前喝道:“官府正要拿你,来得恰好!”一个拿起索子,向颈上便套。吓得香公身酥脚软,连声道:“他们借我庵中躲避,央来打听的,其实不干我事。”众人道:“原晓得你是打听的。快说是那个庵里?”香公道:“是极乐庵里。”

  众人得了实信,又叫几个帮手,押着香公齐到极乐庵,将前后门把好,然后叩门。里边晓得香公回了,了缘急急出来开门。众人一拥而入,迎头就把了缘拿住,押进里面搜捉,不曾走了一个。那小和尚着了忙,躲在床底下,也被搜出。了缘向众人道:“他们不过借我庵中暂避,其实做的事体,与我分毫无干,情愿送些酒钱与列位,怎地做个方便,饶了我庵里罢。”众人道:“这使不得!知县相公好不利害哩!倘然问在何处拿的,教我们怎生回答?有干无干,我们总是不知,你自到县里去分辨。”了缘道:“这也容易。但我的徒弟乃新出家的,这个可以免得,望列位做个人情。”众人贪着银子,却也肯了,内中又有个道:“成不得!既是与他没相干,何消这等着忙,直躲入床底下去?一定也有些跷蹊。我们休担这样干纪。”众人齐声道是。都把索子扣了,连男带女,共是十人,好像端午的粽子,做一串儿牵出庵门,将门封锁好了,解入新淦县来。一路上了缘埋怨静真连累,静真半字不敢回答。正是:老龟蒸不烂,移祸于空桑。

  此时天色傍晚,知县已是退衙,地方人又带回家去宿歇。

  了缘悄悄与小和尚说道:“明日到堂上,你只认做新出家的徒弟,切莫要多讲。待我去分说,料然无事。”到次日,知县早衙,地方解进去禀道:“非空庵尼姑俱躲在极乐庵中,今已缉获,连极乐庵尼姑通拿在此。”知县教跪在月台东首。即差人唤集老和尚、赫大卿家人、蒯三并小和尚父母来审。那消片刻,俱已唤到。令跪在月台西首。小和尚偷眼看见,惊异道:“怎么我师父也涉在他们讼中?连爹妈都在此,一发好怪!”心下虽然暗想,却不敢叫唤,又恐师父认出,到把头儿别转,伏在地上。那老儿同婆子,也不管官府在上,指着尼姑,带哭带骂道:“没廉耻的狗淫妇!如何把我儿子谋死?好好还我活的便罢!”小和尚听得老儿与静真讨人,愈加怪异,想道:“我好端端活在此,那里说起?却与他们索命?”静真、空照还认是赫大卿的父母,那敢则声。

  知县见那老儿喧嚷,呵喝住了,唤空照、静真上前问道:“你既已出家,如何不守戒律,偷养和尚,却又将他谋死?从实招来,免受刑罚。”静真、空照自己罪犯已重,心慌胆怯,那五脏六腑犹如一团乱麻,没有个头绪。这时见知县不问赫大卿的事情,去问什么和尚之事,一发摸不着个头路。静真那张嘴头子,平时极是能言快语,到这回恰如生膝护牢,鱼胶粘住,挣不出一个字儿。知县连问四五次,刚刚挣出一句道:“小尼并不曾谋死那个和尚。”知县喝道:“见今谋死了万法寺和尚去非,埋在后园,还敢抵赖!快夹起来!”两边皂隶答应如雷,向前动手。了缘见知县把尸首认做去非,追究下落,打着他心头之事,老大惊骇,身子不摇自动,想道:“这是那里说起!他们乃赫监生的尸首,却到不问,反牵扯我身上的事来,真也奇怪!”心中没想一头处,将眼偷看小和尚。

  小和尚已知父母错认了,也看着了缘,面面相觑。

  且说静真、空照俱是娇滴滴的身子,嫩生生的皮肉,如何经得这般刑罚,夹棍刚刚套上,便晕迷了去,叫道:“爷爷不消用刑,容小尼从实招认。”知县止住左右,听他供招。二尼异口齐声说道:“爷爷,后园埋的不是和尚,乃是赫监生的尸首。”赫家人闻说原是家主尸首,同蒯三俱跪上去,听其情款。知县道:“既是赫监生,如何却是光头?”二尼乃将赫大卿到寺游玩,勾搭成奸,及设计剃发,扮作尼姑,病死埋葬,前后之事,细细招出。知县见所言与赫家昨日说话相合,已知是个真情,又问道:“赫监生事已实了,那和尚还藏在何处?

  一发招来!”二尼哭道:“这个其实不知。就打死也不敢虚认。”

  知县又唤女童、香公逐一细问,其说相同,知得小和尚这事与他无干。又唤了缘、小和尚上去问道:“你藏匿静真同空照等在庵,一定与他是同谋的了,也夹起来!”了缘此时见静真等供招明白,小和尚之事,已不缠牵在内,肠子已宽了,从从容容的禀道:“爷爷不必加刑,容小尼细说。静真等昨到小尼庵中,假说被人扎诈,权住一两日,故此误留。其他奸情之事,委实分毫不知。”又指着小和尚道:“这徒弟乃新出家的,与静真等一发从不相认。况此等无耻勾当,败坏佛门体面,即使未曾发觉,小尼若稍知声息,亦当出首,岂肯事露之后,还敢藏匿?望爷爷详情超豁。”

  知县见他说得有理,笑道:“话到讲得好。只莫要心不应口。”遂令跪过一边,喝叫皂隶将空照、静真各责五十,东房女童各责三十,两个香公各打二十,都打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打罢,知县举笔定罪。静真、空照设计恣淫,伤人性命,依律拟斩。东房二女童,减等,杖八十,官卖。两个香公,知情不举,俱问杖罪。非空庵藏奸之薮,拆毁入官。了缘师徒虽不知情,但隐匿奸党,杖罪纳赎。西房女童,判令归俗。赫大卿自作之孽,已死勿论。尸棺着令家属领归埋葬。

  判毕,各个画供。

  那老儿见尸首已不是他儿子,想起昨日这场啼哭,好生没趣,愈加忿恨,跪上去禀知县,依旧与老和尚要人。老和尚又说徒弟偷盗寺中东西,藏匿在家,反来图赖。两下争执,连知县也委决不下。意为老和尚谋死,却不见形迹,难以入罪;将为果躲在家,这老儿怎敢又与他讨人,想了一回,乃道:“你儿子生死没个实据,怎好问得!且押出去,细访个的确证见来回话。”当下空照、静真、两个女童都下狱中。了缘、小和尚并两个香公,押出召保。老和尚与那老儿夫妻,原差押着,访问去非下落。其余人犯,俱释放宁家。大凡衙门,有个东进西出的规矩。这时一干人俱从西边丹墀下走出去。那了缘因哄过了知县,不曾出丑,与小和尚两下暗地欢喜。小和尚还恐有人认得,把头直低向胸前,落在众人背后。

  也是合当败露。刚出西脚门,那老儿又揪住老和尚骂道:“老贼秃!谋死了我儿子,却又把别人的尸首来哄我么?”夹嘴连腮,只管乱打。老和尚正打得连声叫屈,没处躲避,不想有十数个徒弟徒孙们,在那里看出官,见师父被打,齐赶向前推翻了那老儿,挥拳便打。小和尚见父亲吃亏,心中着急,正忘了自己是个假尼姑,竟上前劝道:“列位师兄不要动手。”众和尚举眼观看,却便是去非,忙即放了那老儿,一把扯住小和尚叫道:“师父,好了!去非在此!”押解差人还不知就里,乃道:“这是极乐庵里尼姑,押出去召保的,你们休错认了。”众和尚道:“哦!原来他假扮尼姑在极乐庵里快活,却害师父受累!”众人方才明白是个和尚,一齐都笑起来。傍边只急得了缘叫苦连声,面皮青染。老和尚分开众人,揪过来,一连四五个耳聒子,骂道:“天杀的奴狗材!你便快活,害得我好苦!且去见老爷来!”拖着便走。

  那老儿见了儿子已在,又做了假尼姑,料道到官必然责罚,向着老和尚连连叩头道:“老师父,是我无理得罪了!情愿下情陪礼。乞念师徒分上,饶了我孩儿,莫见官罢!”老和尚因受了他许多荼毒,那里肯听?扭着小和尚直至堂上。差人押着了缘,也随进来。知县看见问道:“那老和尚为何又结扭尼姑进来?”老和尚道:“爷爷,这不是真尼姑,就是小的徒弟去非假扮的。”知县闻言,也忍笑不住道:“如何有此异事?”喝教小和尚从实供来。去非自知隐瞒不过,只得一一招承。知县录了口词,将僧尼各责四十,去非依律问徒,了缘官卖为奴,极乐庵亦行拆毁。老和尚并那老儿,无罪释放。又讨连具枷枷了,各搽半边黑脸,满城迎游示众。那老儿、婆子,因儿子做了这不法勾当,哑口无言,惟有满面鼻涕眼泪,扶着枷梢,跟出衙门。那时哄动了满城男女,扶老挈幼俱来观看。有好事的,作个歌儿道:可怜老和尚,不见了小和尚;原来女和尚,私藏了男和尚。分明雄和尚,错认了雌和尚。为个假和尚,带累了真和尚。断过死和尚,又明白了活和尚。满堂只叫打和尚,满街争看迎和尚。只为贪那一个莽和尚,弄坏了庵院里娇滴滴许多骚和尚。

  且说赫家人同蒯三急奔到家,报知主母。陆氏闻言,险些哭死,连夜备办衣衾棺槨,禀明知县,开了庵门,亲自到底,重新入殓,迎到祖茔,择日安葬。那时庵中老尼,已是饿死在床。地方报官盛殓,自不必说。这陆氏因丈夫生前不肯学好,好色身亡,把孩子严加教诲。后来明经出仕,官为别驾之职。有诗为证:野草闲花恣意贪,化为蜂蝶死犹甘。

  名庵并入游仙梦,是色非空作笑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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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4 15:47: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卷 陆五汉硬留合色鞋

  醒世恒言--

  第十六卷 陆五汉硬留合色鞋

  得便宜处笑嘻嘻,不遂心时暗自悲。

  谁识天公颠倒用,得便宜处失便宜。

  近时有一人,姓强,平日好占便宜,倚强凌弱,里中都惧怕他,熬出一个浑名,叫做强得利。一日,偶出街市行走,看见前边一个单身客人,在地下捡了一个兜肚儿,提起颇重,想来其中有物,慌忙赶上前拦住客人,说道:“这兜肚是我腰间脱下来的,好好还我。”客人道:“我在前面走,你在后面来,如何到是你腰间脱下来的?好不通理!”强得利见客人不从,就擘手去抢,早扯住兜肚上一根带子。两下你不松,我不放,街坊人都走拢来,问其缘故。二人各争执是自己的兜肚儿。众人不能剖判。其中一个老者开言道:“你二人口说无凭,且说兜肚中什么东西,合得着便是他的。”强得利道:“谁耐烦与你猜谜道白!我只认得自己的兜肚,还我便休;若不还时,与你并个死活。”只这句话,众人已知不是强得利的兜肚了。多有惧怕强得利的,有心帮衬他,便上前解劝道:“客人,你不识此位强大哥么?是本地有名的豪杰。这兜肚,你是地下捡的,料非己物,就把来结识了这位大哥,也是理所当然。”客人被劝不过,便道:“这兜肚果然不是小人的。只是财可义取,不可力夺。既然列位好言相劝,小人情愿将兜肚打开,看是何物。若果有些采头,分作三股:小人与强大哥各得一股,那一股送与列位们做个利市,店中共饮三杯,以当酬劳。”那老者道:“客官最说得是。强大哥且放手,都交付与老汉手里。”

  老者取兜肚打开看时,中间一个大布包,包中又有三四层纸,裹着光光两锭雪花样的大银,每锭有十两重。强得利见了这银子,爱不可言,就使欺心起来,便道:“论起三股分开,可惜錾坏了这两个锞儿。我身边有几两散碎银子,要去买生日的,把来送与客人,留下这锞儿与我罢。”一头说,一头在腰里摸将出来三四个零碎包儿,凑起还称不上四两银子,连众人吃酒东道都在其内。客人如何肯收?两下又争嚷起来,又有人点拨客人道:“这位强大哥不是好惹的!你多少得些采去罢。”老者也劝道:“客官,这四两银子,都把与你,我们众人这一股不要了。那一日不吃酒,省了这东道奉承你二位罢。”口里说时,那两锭银子在老者手中,已被强得利擘手抢去了。那客人没奈何,只得留了这四两银子。

  强得利道:“虽然我身边没有碎银,前街有个酒店,是我舅子开的。有劳众位多时,少不得同去一坐。”众人笑道:“恁地时,连客官也去吃三杯。今后就做个相识。”一行十四五人,同走到前街朱三郎酒店里大楼上坐下。强得利一来白白里得了这两锭大银,心中欢喜,二来感谢众人帮衬,三来讨了客人的便宜,又赖了众人一股利市,心上也未免有些不安。况且是自己舅子开张的酒店,越要卖弄,好酒好食,只顾教搬来,吃得个不亦乐乎。众人个个醉饱,方才撒手。共吃了三两多银子。强得利教记在自家帐上。众人出门作别,各自散讫。客人乾净得了四两银子,也自归家去了。

  过了两日,强得利要买生口,舅子店里又来取酒钱,家中别无银两,只得把那两锭雪白样的大银,在一个倾银铺里去倾销,指望加出些银水。那银匠接银在手,翻覆看了一回,手内颠上几颠,问道:“这银子那里来的?”强得利道:“是交易上来的。”银匠道:“大郎被人哄了。这是铁胎假银,外边是细丝,只薄薄一层皮儿,里头都是铅铁。”强得利不信,只要錾开。银匠道:“錾坏时,大郎莫怪。”银匠动了手,乒乒乓乓錾开一个口子,那银皮裂开,里面露出假货。强得利看了,自也不信:一生不曾做这折本的交易,自作自受,埋怨不得别人,坐在柜卓边,呆呆的对着这两锭银子只顾看。引下许多人进店,都来认那铁胎银的,说长说短。

  强得利心中越气,正待寻事发作,只见门外两个公差走入,大喝一声,不由分说,将链子扣了强得利的颈,连这两锭银子,都解到一个去处来。原来本县库上钱粮收了几锭假银,知县相公暗差做公的在外缉访。这兜肚里银子,不知是何人掉下的,那锭样正与库上的相同,因此被做公的拿了,解上县堂。知县相公一见了这锭样,认定是造假银的光棍,不容分诉,一上打了三十毛板,将强得利送入监里,要他赔补库上这几锭银子。三日一比较。强得利无可奈何,只得将田产变价上库,又央人情在知县相公处说明这两锭银子的来历。

  知县相公听了分上,饶了他罪名,释放宁家,共破费了百外银子。一个小小家当,弄得七零八落,被里中做下几句口号,传做笑话,道是:强得利,强得利,做事全不济。得了两锭寡铁,破了百金家计。公堂上毛板是我打来,酒店上东道别人吃去。似此折本生涯,下次莫要淘气。从今改强为弱,得利唤做失利。再来吓里欺邻,只怕缩不上鼻涕。

  这段话叫做《强得利贪财失采》。正是:得便宜处失便宜。

  如今再讲一个故事,叫做《陆五汉硬留合色鞋》,也是为讨别人的便宜,后来弄出天大的祸来。正是:爽口食多应损胃,快心事过必为殃。

  话说国朝弘治年间,浙江杭州府城,有一少年子弟,姓张名荩,积祖是大富之家。幼年也曾上学攻书,只因父母早丧,没人拘管,把书本抛开,专与那些浮浪子弟往来,学就一身吹弹蹴踘,惯在风月场中卖弄,烟花阵里钻研。因他生得风流俊俏,多情知趣,又有钱钞使费,小娘们多有爱他的,奉得神魂颠倒,连家里也不思想。妻子累谏不止,只索由他。

  一日正值春间,西湖上桃花盛开。隔夜请了两个名妓,一个唤做娇娇,一个唤着倩倩,又约了一般几个子弟,教人唤下湖船,要去游玩。自己打扮起来,头戴一顶时样绉纱巾,身穿着银红吴绫道袍,里边绣花白绫袄儿,脚下白绫袜,大红鞋,手中执一柄书画扇子。后面跟一个垂髫标致小厮,叫做清琴,是他的宠童。左臂上挂着一件披风,右手拿着一张弦子,一管紫箫,都是蜀锦制成囊儿盛裹。离了家中,望钱塘门摇摆而来。却打从十官子巷中经过,忽然抬头,看见一家临街楼上,有个女子揭开帘儿,泼那梳妆残水。那女子生得甚是娇艳。怎见得?有《清江引》为证:谁家女儿,委实的好,赛过西施貌。面如白粉团,鬓似乌云绕。

  若得他近身时,魂灵儿都掉了。

  张荩一见,身子就酥了半边,便立住脚,不肯转身,假意咳嗽一声。那女子泼了水,正待下帘,忽听得咳嗽声响,望下观看,一眼瞧见个美貌少年,人物风流,打扮乔画,也凝眸流盼。两面对觑,四目相视,那女子不觉微微而笑。张荩一发魂不附体。只是上下相隔,不能通话。正看间,门里忽走出个中年人来,张荩慌忙回避。等那人去远,又复走转看时,女子已下帘进去。站立一回,不见踪影。教清琴记了门面,明日再来打探。临行时,还回头几次。那西湖上,平常是他的脚边路,偏这日见了那女子,行一步,懒一步,就如走几百里山路一般,甚是厌烦。

  出了钱塘门,来到湖船上。那时两个妓女和着一班子弟,都已先到。见张荩上船,俱走出船头相迎。张荩下了船,清琴把衣服弦子、箫儿放下。稍子开船,向湖心中去。那一日天色晴明,堤上桃花含笑,柳叶舒眉,往来踏青士女,携酒挈食,纷纷如蚁。有诗为证:出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错把杭州作汴州。

  且说张荩船中这班子弟们,一个个吹弹歌唱,施逞技艺。

  偏有张荩一意牵挂那楼上女子,无心欢笑,托腮呆想。他也不像游春,到似伤秋光景。众人都道:“张大爷平昔不是恁般,今日为何如此不乐?必定有甚缘故。”张荩含糊答应,不言所以。众人又道:“大爷不要败兴,且开怀吃酒,有甚事等我众弟兄与你去解纷。”又对娇娇、倩倩道:“想是大爷怪你们不来帮衬,故此着恼,还不快奉杯酒儿下礼?”娇娇、倩倩,真个筛过酒来相劝。

  张荩被众人鬼诨,勉强酬酢,心不在焉,未到晚,就先起身,众人亦不强留。上了岸,进钱塘门,原打十官子巷经过。到女子门首,复咳嗽一声,不见楼上动静。走出巷口,又踅转来,一连数次,都无音响。清琴道:“大爷,明日再来罢。

  若只管往来,被人疑惑。”张荩依言,只得回家。明日到他家左近访问,是何等人家。有人说:“他家有名叫做潘杀星潘用,夫妻两个,止生一女,年才十六,唤做寿儿。那老儿与一官宦人家薄薄里有些瓜葛,冒着他的势头,专在地方上吓诈人的钱财,骗人酒食。地方上无一家不怕他,无一个不恨他。是个赖皮刁钻主儿。”张荩听了,记在肚里,慢慢的在他门首踱过。恰好那女子开帘远望,两下又复相见。彼此以目送情,转加亲热。自此之后,张荩不时往来其下探听,以咳嗽为号。有时看见,有时不见。眉来眼去,两情甚浓,只是无门得到楼上。

  一夜,正是二月十五,皓月当天,浑如白昼。张荩在家坐立不住,吃了夜饭,趁着月色,独步到潘用门首,并无一个人来往。见那女子正卷起帘儿,倚窗望月。张荩在下看见,轻轻咳嗽一声。上面女子会意,彼此微笑。张荩袖中摸出一条红绫汗巾,结个同心方胜,团做一块,望上掷来。那女子双手来接,恰好正中。就月底下仔细看了一看,把来袖过,就脱下一只鞋儿投下。张荩双手承受,看时是一只合色鞋儿。将指头量摸,刚刚一折,把来系在汗巾头上,纳在袖里,望上唱个肥喏。女子还了个万福。正在热闹处,那女子被父母呼唤,只得将窗儿闭上,自下楼去。张荩也兴尽而返。归到家里,自在书房中宿歇,又解下这只鞋儿,在灯前细玩,果是金莲一瓣,且又做得甚精细。怎见得?也有《清江引》为证:觑鞋儿三寸,轻罗软窄,胜蕖花片。若还绣满花,只费分毫线。怪他香喷喷不沾泥,只在楼上转。

  张荩看了一回,依旧包在汗巾头上,心中想道:“须寻个人儿通信与他,怎生设法上得楼去方好。若只如此空砑光,眼饱肚饥,有何用处!”左思右算,除非如此,方能到手。明日午前,袖了些银子,走至潘家门首,望楼上不见可人,便远远的借个人家坐下,看有甚人来往。

  事有凑巧,坐不多时,只见一个卖婆,手提着个小竹撞,进他家去。约有一个时辰,依原提着竹撞出来,从旧路而去。

  张荩急赶上一步,看时不是别人,却是惯走大家卖花粉的陆婆,就在十官子巷口居祝那婆子以卖花粉为名,专一做媒作保,做马泊六,正是他的专门,故此家中甚是活动。儿子陆五汉在门前杀猪卖酒,平昔酗酒撒泼,是个凶徒,连那婆子时常要教训几拳的。婆子怕打,每事到都依着他,不敢一毫违拗。当下张荩叫声陆妈妈。陆婆回头认得,便道:“呀,张大爷何来?连日少会。”张荩道:“适才去寻个朋友不遇,便道在此经过。你怎一向不到我家走走?那些丫头们,都望你的花哩。”陆婆道:“老身日日要来拜望大娘,偏有这些没正经事,绊住身子,不曾来得。”一头说,已到了陆婆门首。只见陆五汉在店中卖肉卖酒,十分热闹。陆婆道:“大爷吃茶去便好。只是家间龌龊,不好屈得贵人。”张荩道:“茶到不消,还要借几步路说话。”陆婆道:“少待。”连忙进去,放了竹撞出来道:“大爷有甚事作成老媳妇?”张荩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且随我来。”直引到一个酒楼上,拣个小阁儿中坐下。

  酒保放下杯箸,问道:“可还有别客么?”张荩道:“只我二人。

  上好酒暖两瓶来,时新果子,先将来案酒,好嗄饭只消三四味就勾了。”

  酒保答应下去。不一时,都已取到,摆做一卓子。斟过酒来,吃了数杯。张荩打发酒保下去,把阁子门闭了,对陆婆道:“有一事要相烦妈妈,只怕你做不来。”那婆子笑道:“不是老身夸口,凭你天大样疑难事体,经着老身,一了百当。

  大爷有甚事,只管分付来,包在我身上与你完成。”张荩道:“只要如此便好。”当下把两臂靠在卓上,舒着颈,向婆子低低说道:“有个女子,要与我勾搭,只是没有做脚的,难得到手。晓得你与他家最熟,特来相求,去通个信儿。若设法得与我一会,决不忘恩。今日先有十两白物在此,送你开手。事成之后,还有十两。”便去袖里摸出两个大锭,放在卓上。陆婆道:“银子是小事,你且说是那一家的雌儿?”张荩道:“十官子巷潘家寿姐,可是你极熟的么?”陆婆道:“原来是这个小鬼头儿。我常时见他端端正正,还是黄花女儿,不像要寻野食吃的,怎生着了你的道儿?”张荩把前后遇见,并夜来赠鞋的事,细细与婆子说知。

  陆婆道:“这事到也有些难处哩。”张荩道:“有甚难处?”

  陆婆道:“他家的老子利害,家中并无一个杂人,止有嫡亲三口,寸步不离。况兼门户谨慎,早闭晏开,如何进得他家?这个老身不敢应承。”张荩道:“妈妈,你适才说天大极难的事,经了你就成。这些小事,如何便推故不肯与我周全?想必嫌谢礼微薄,故意作难么?我也不管,是必要在你身上完成。我便再加十两银子,两匹段头,与你老人家做寿衣何如?”

  陆婆见着雪白两锭大银,眼中已是出火,却又贪他后手找帐,心中不舍,想了一回,道:“既大爷恁般坚心,若老身执意推托,只道我不知敬重了。待老身竭力去图,看你二人缘分何如。倘图得成,是你造化了;若图不成,也勉强不得,休得归罪老身。这银子且留在大爷处,待有些效验,然后来领。他与你这只鞋儿,到要把来与我,好去做个话头。”张荩道:“你若不收银子,我怎放心!”陆婆道:“既如此,权且收下,若事不谐,依旧璧还。”把银揣在袖里。张荩摸出汗巾,解下这只合色鞋儿,递与陆婆。陆婆接在手中,细细看了一看,喝采道:“果然做得好!”将来藏过。两个又吃了一回酒食,起身下楼,算还酒钱,一齐出门。临别时,陆婆又道:“大爷,这事须缓缓而图,性急不得的。若限期限日,老身就不敢奉命了。”张荩道:“只求妈妈用心,就迟几日也不大紧。

  倘有些好消息,竟到我家中来会。”道罢,各自分别而去。正是:要将撮合三杯酒,结就欢娱百岁缘。

  且说潘寿儿自从见了张荩之后,精神恍惚,茶饭懒沾,心中想道:“我若嫁得这个人儿,也不枉为人一世!但不知住在那里?姓甚名谁?”那月夜见了张荩,恨不得生出两个翅儿,飞下楼来,随他同去。得了那条红汗巾,就当做情人一般,抱在身边而卧。睡到明日午牌时分,还痴迷不醒。直待潘婆来唤,方才起身。

  又过两日,早饭已后,潘用出门去了,寿儿在楼上,又玩弄那条汗巾,只听得下面有人说话响,却又走上楼来。寿儿连忙把汗巾藏过。走到胡梯边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卖花粉的陆婆。手内提着竹撞,同潘婆上来。到了楼上,陆婆道:“寿姐,我昨日得了几般新样好花,特地送来与你。”连忙开了竹撞,取出一朵来道:“寿姐,你看如何?可像真的一般么?”

  寿儿接过手来道:“果然做得好!”陆婆又取出一朵来,递与潘婆道:“大娘,你也看看,只怕后生时,从不曾见恁样花样哩。”潘婆道:“真个我幼时只戴得那样粗花儿,不像如今做得这样细巧。”陆婆道:“这个只算中等,还有上上号的。若看了眼,盲的就亮起来,老的便少起来,连寿还要增上几年哩。”寿儿道:“你一发拿出来与我瞧瞧。”陆婆道:“只怕你不识货,出不得这样贵价钱。”寿儿道:“若买你的不起,看是看得起的。”陆婆陪笑道:“老身是取笑话儿,寿姐怎认真起来?就连我这篮儿都要了,也值得几何!待我取出来与你看。只拣好的,任凭取择。”又取出几朵来,比前更加巧妙。

  寿儿拣好的取了数朵,道:“这花怎么样卖?”陆婆道:“呀!

  老身每常何曾与你争惯价钱,却要问价起来?但凭你分付罢了。”又道:“大娘,有热茶便相求一碗。”潘婆道:“看花兴了,连茶都忘记去龋你要热的,待我另烧起来。”说罢,往楼下而去。

  陆婆见潘婆转了身,把竹撞内花朵整顿好了,却又从袖中摸出一个红绸包儿,也放在里边。寿儿问道:“这包的是什么东西?”陆婆道:“是一件要紧物事,你看不得的。”寿儿道:“怎么看不得?我偏要看。”把手便去龋陆婆口中便说:“决不与你看!”却放个空让他一手拈起,连叫“阿呀”,假意来夺时,被寿儿抢过那边去。打开看时,却是他前夜赠与那生的这只合色鞋儿。寿儿一见,满面通红。陆婆便劈手夺去道:“别人的东西,只管乱抢!”寿儿道:“妈妈,只这一只鞋儿,甚么好东西,恁般尊重!把绸儿包着,却又人看不得。”陆婆笑道:“你便这样说不值钱!却不道有个官人,把这只鞋儿当似性命一般,教我遍处寻访那对儿哩。”

  寿儿心中明白是那人教他来通信,好生欢喜,便去取出那一只来,笑道:“妈妈,我到有一只在此,正好与他恰是对儿。”陆婆道:“鞋便对着了,你却怎么发付那生?”寿儿低低道:“这事妈妈总是晓得的了,我也不消瞒得,索性问个明白罢!那生端的是何等之人?姓甚名谁?平昔做人何如?”婆子道:“他姓张名荩,家中有百万家私,做人极是温存多情。为了你,日夜牵肠挂肚,废寝忘餐,晓得我在你家相熟,特央我来与你讨信。可有个法儿放他进来么?”寿儿道:“你是晓得我家爹爹又利害,门户甚是紧急,夜间等我吹息灯火睡过了,还要把火来照过一遍,方才下去歇息。怎么得个策儿与他相会?妈妈,你有什么计策,成就了我二人之事,奴家自有重谢。”陆婆相了一相道:“不打紧,有计在此。”寿儿连忙问道:“有何计策?”陆婆道:“你夜间早些睡了,等爹妈上来照过,然后起来,只听下边咳嗽为号,把几匹布接长垂下楼来,待他从布上攀缘而上。到五更时分,原如此而下。就往来百年,也没有那个知觉。任凭你两个取乐,可不好么?”寿儿听说,心中欢喜道:“多谢妈妈玉成。还是几时方来?”陆婆道:“今日天晚已来不及,明日侵早去约了他,到晚来便可成事。只是再得一件信物与他,方见老身做事的当。”寿儿道:“你就把这对鞋儿,一总拿去为信。他明晚来时,依旧带还我。”

  说犹未了,潘婆将茶上来。陆婆慌忙把鞋藏于袖中,啜了两杯茶。寿儿道:“陆妈妈,花钱今日不便,改日奉还罢。”

  陆婆道:“就迟几日不妨得。老身不是这琐碎的。”取了竹撞,作别起身。潘婆母子直送到中门口。寿儿道:“妈妈,明日若空,走来话话。”陆婆道:“晓得。”这是两个意会的说话,潘婆那里知道?正是:浪子心,佳人意,不禁眉来和眼去。虽然色胆大如天,中间还要人传会。伎俩熟,口舌利,握雨携云多巧计。虎婆绰号马泊六,多少良家受他累。?

  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傍人闲放屁。只须瞒却父和娘,暗中撮就鸳鸯对。朝相对,暮相对,想得人如痴与醉。不是冤家不聚头,杀却虔婆方出气。

  且说陆婆也不回家,径望张荩家来。见了他浑家,只说卖花,问张荩时,却不在家。张荩合家那些妇女,把他这些花都抢一个干净,也有现,也有赊,混了一回。等他不及,作别起身。明日绝早,袖了那双鞋儿,又到张家问时,说:“昨夜没有回来,不知住在那里。”陆婆依旧回到家中。恰好陆五汉要杀一口猪,因副手出去了,在那里焦躁,见陆婆归家,道:“来得极好!且相帮我缚一缚猪儿。”那婆子平昔惧怕儿子,不敢不依,道:“待我脱了衣服帮你。”望里边进去。

  陆五汉就随他进来,见婆子脱衣时,落下一个红绸包儿。

  陆五汉只道是包银子,拾起来,走到外边,解开看时,却是一双合色女鞋,喝采道:“谁家女子,有恁般小脚!”相了一会,又道:“这个小脚女子,必定是有颜色的,若得抱在身边睡一夜,也不枉此一生!”又想道:“这鞋如何在母亲身边?却又是穿旧的,有恁般珍重,把绸儿包着,其中必有缘故。待他寻时,把话儿吓他,必有实信。”原把来包好,揣在怀里。

  婆子脱过衣裳,相帮儿子缚猪来杀了,净过手,穿了衣服,却又要去寻张荩。临出门,把手摸袖中时,那双鞋儿却不见了。

  连忙复转身寻时,影也不见,急得那婆子叫天叫地。陆五汉冷眼看母亲恁般着急,由他寻个气叹,方才来问道:“不见了什么东西?这样着急!”婆子道:“是一件要紧物事,说不得的。”陆五汉道:“若说个影儿,或者你老人家目力不济,待我与你寻看。如说不得的,你自去寻,不干我事。”

  婆子见儿子说话跷蹊,便道:“你若拾得,还了我,有许多银子在上,勾你做本钱哩。”陆五汉见说有银子,动了火,问道:“拾到是我拾得,你说那根由与我,方才还你。”婆子叫到里边去,一五一十,把那两个前后的事,细细说与。陈五汉探了婆子消息,心中欢喜,假意惊道:“早是与我说知,不然,几乎做出事来。”婆子道:“却是为何?”陆五汉道:“自古说得好,若要不知,除非莫为。这样事,怎掩得人的耳目!况且潘用那个老强盗,可是惹得他的么?倘或事露,晓得你赚了银两,与他做脚,那时不要说把我做本钱,只怕连我的店底都倒在他手里,还不像意哩。”陆婆被儿子一吓,心中老大惊慌,道:“儿说得有理!如今我把这银子和鞋儿还了他,只说事体不谐,不管他闲帐罢了。”陆五汉笑道:“这银子在那里?”陆婆便去取出来与儿子看。五汉把来袖了道:“母亲,这银子和鞋儿,留在这里。万一后日他们从别处弄出事来,连累你时,把他做个证见。若不到这田地,那银子落得用的,他敢来讨么?”陆婆道:“倘张大老来问回音,却怎么处?”五汉道:“只说他家门户紧急,一时不能。若有机会,便来通报。回他数次,自然不来了。”那婆子银子鞋儿都被五汉拿去,又不敢讨,手中没了把柄,又怕弄出事来,也不敢去约张荩。

  且说陆五汉把这十两银子,办起几件华丽衣服,也买一顶绉纱巾儿。到晚上等陆婆睡了,约莫一更时分,将行头打扮起来,把鞋儿藏在袖里,取锁反锁了大门,一径到潘家门首。其夜微云笼月,不甚分明,且喜夜深人静。陆五汉在楼墙下,轻轻咳嗽一声。上面寿儿听得,连忙开窗。那窗臼里,呀的有声。寿儿恐怕惊醒爹妈,即卓上取过茶壶来,洒些茶在里边,开时却就不响。把布一头紧紧的缚在柱上,一头便垂下来。陆五汉见布垂下,满心欢喜,撩衣拔步上前,双手挽住布儿,两脚挺在墙上,逐步捱将上去,顷刻已到楼窗边,轻轻跨下。寿儿把布收起,将窗儿掩上。陆五汉就双手抱住,便来亲嘴。寿儿即把舌儿度在五汉口中。此时两情火热,又是黑暗之中,那辨真假,相偎相抱,解衣就寝。真个你贪我爱,被陆五汉恣情取乐。正是:豆蔻包香,却被枯藤胡缠;海棠含蕊,无端暴雨摧残。鸺鶒占锦鸳之窠,凤凰作凡鸦之偶。一个口里呼肉肉肝肝,还认做店中行货;一个心里想亲亲爱爱,那知非楼下可人。红娘约张珙,错订郑恒;郭素学王轩,偶迷西子。可怜美玉娇香体,轻付屠酤市井人。

  当下雨散云收,方才叙阔。五汉将出那双鞋儿,细述向来情款。寿儿也诉想念之由。情犹未足,再赴阳台,愈加恩爱。到了四更,即便起身。开了窗,依旧把布放下。五汉攀援下去,急奔回家。寿儿把布收起藏过,轻轻闭上窗儿,原复睡下。自此之后,但是雨下月明,陆五汉就不来,余则无夜不会。

  往来约有半年,十分绸缪。那寿儿不觉面目语言,非复旧时。潘用夫妻,心中疑惑,几遍将女儿盘问,寿儿只是咬定牙根,一字不吐。那晚五汉又来,寿儿对他说道:“爹妈不知怎么有些知觉,不时盘问。虽然再四白赖过了,两夜防谨愈严。倘然候着,大家不好。今后你且勿来。待他懒怠些儿,再图欢会。”五汉口中答道:“说得是!”心内甚是不然。到四更时,又下楼去了。

  当夜潘用朦胧中,觉道楼上有些唧唧哝哝,侧着耳要听个仔细,然后起来捉奸。不想听了一回,忽地睡去,天明方醒,对潘婆道:“阿寿这贱人,做下不明白的勾当是真了,他却还要口硬。我昨夜明明里听得楼上有人说话。欲待再听几句,起身去捉他,不想却睡着去。”潘婆道:“便是我也有些疑心。但算来这楼上没个路道儿通得外边。难道是神仙鬼怪,来无迹,去无踪?”潘用道:“如今少不得打他一顿,拷问他真情出来。”潘婆道:“不好!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若还一打,邻里都要晓得了,传说开去,谁肯来娶他?如今也莫论有这事没这事,只把女儿卧房迁在楼下,临卧时将他房门上落了锁,万无他虞。你我两口搬在他楼上去睡,看夜间有何动静,便知就里。”潘用道:“说得有理。”到晚间吃晚饭时,潘用对寿儿道:“今后你在我房中睡罢,我老夫妇要在楼上做房了。”寿儿心中明白,不敢不依,只暗暗地叫苦。当夜互相更换。潘用把女儿房门锁了,对老婆道:“今夜有人上楼时,拿住了,只做贼论,结果了他,方出我这气。”把窗儿也不扣上,准候拿人。

  不题潘用夫妻商议。且说陆五汉当夜寿儿叮嘱他且缓几时来,心上不悦,却也熬定了数晚,果然不去。过了十余日,忽一晚淫心荡漾,按纳不住,又想要与寿儿取乐。恐怕潘用来捉奸,身边带着一把杀猪的尖刀防备。出了大门,把门反锁好了,直到潘家门首,依前咳嗽。等候一回,楼上毫无动静,只道寿儿不听见,又咳嗽两声,更无音响,疑是寿儿睡着了。如此三四番,看看等至四鼓,事已不谐,只得回家,心中想道:“他见我好几夜不去,如何知道我今番在此?这也不要怪他。”到次夜又去,依原不见动静。等得不耐烦,心下早有三分忿怒。到第三夜,自己在家中吃个半酣,等到更阑,掮了一张梯子,直到潘家楼下。也不打暗号,一径上到楼窗边,把窗轻轻一拽,那窗呀的开了。五汉跳身入去,抽起梯子,闭上窗儿,摸至床上来。正是:一念愿邀云雨梦,片时飞过凤凰楼。

  却说潘用夫妻初到楼上这两夜,有心采听风声,不敢熟睡。一连十余夜,静悄悄地老鼠也不听得叫一声,心中已疑女儿没有此事,提防便懈怠了。事有偶然,恰好这一夜寿儿房门上的搭钮断了,下不得锁。潘婆道:“只把前后门锁断,房门上用个封条封记,这一夜料没甚事。”潘用依了他说话。

  其夜老夫妻也用了几杯酒,带着酒兴,两口儿一头睡了,做了些不三不四没正经的生活,身子困倦,紧紧抱住睡熟。故此五汉上来,开闭窗~+,分毫不知。

  且说五汉摸到床边,正要解衣就寝,却听得床上两个人在一头打齁,心中大怒道:“怪道两夜咳嗽,他只做睡着不瞅采我!原来这淫妇又勾搭上了别人,却假意措说父母盘问,教我且不要来,明明断绝我了!这般无恩淫妇,要他怎的!”身边取出尖刀,把手摸着二人颈项,轻轻透入,尖刀一勒,先将潘婆杀死。还怕咽喉未断,把刀在内三四卷,眼见不能活了。复刀转来,也将潘用杀死。揩抹了手上血污,将刀藏过。

  推开窗子,把梯儿坠下,跨出楼窗,把窗依旧闭好。轻轻溜将下来,担起梯子,飞奔回家去了。

  且说寿儿自换了卧房,恐怕情人又来打暗号,露出马脚,放心不下。到早上不见父母说起,那一日方才放心。到十余日后,全然没事了。这一日睡醒了,守到已牌时分,还不见父母下楼,心中奇怪。晓得门上有封记,又不敢自开,只在房中声唤道:“爹妈起身罢!天色晏了,如何还睡?”叫唤多时,并不答应,只得开了房门,走上楼来。揭开帐子看时,但见满床流血,血泊里挺着两个尸首。寿儿惊倒在地,半晌方苏,抚床大哭,不知何人杀害。哭了一回,想道:“此事非同小可!若不报知邻里,必要累及自己。”即便取了钥匙,开门出来,却又怕羞,立在门内喊道:“列位高邻,不好了!我家爹妈不知被甚人杀死?乞与奴家作主!”连喊数声。

  那些对门间壁,并街上过往的人听见,一齐拥进,把寿儿到挤在后边,都问道:“你爹妈睡在那里?”寿儿哭道:“昨夜好好的上楼,今早门户不开。不知何人,把来双双杀死。”

  众人见说在楼上,都赶上楼。揭开帐子看时,老夫妻果然杀死在床。众人相看这楼,又临着街道,上面虽有楼窗,下面却是包檐墙,无处攀援上来。寿儿又说门户都是锁好的,适才方开,家中却又无别人。都道:“此事甚是跷蹊,不是当耍的!”即时报地方总甲来看了,同着四邻,引寿儿去报官。可怜寿儿从不曾出门,今日事在无奈,只得把包头齐眉兜了,锁上大门,随众人望杭州府来。那时哄动半个杭城,都传说这事。陆五汉已晓得杀错了,心中懊悔不及,失张失智,颠倒在家中寻闹。陆婆向来也晓得儿子些来踪去迹,今番杀人一事,定有干涉,只是不敢问他,却也怀着鬼胎,不敢出门。正是:理直千人必往,心亏寸步难移。

  且说众人来到杭州府前,正值太守坐堂,一齐进去禀道:“今有十官子巷潘用家,夜来门户未开,夫妻俱被杀死,同伊女寿儿特来禀知。”太守唤上寿儿问道:“你且细说父母那时睡的?睡在何处?”寿儿道:“昨夜黄昏时,吃了夜饭,把门户锁好,双双上楼睡的。今早已牌时分,不见起身。上楼看时,已杀在被中。楼上窗槅依旧关闭,下边门户一毫不动,封锁依然。”太守又问道:“可曾失甚东西?”寿儿道:“件件俱在。”太守道:“岂有门户不开,却杀了人?东西又一件不失。

  事有可疑。”想了一想,又问道:“你家中还有何人?”寿儿道:“止有嫡亲三口,并无别人。”太守道:“你父亲平昔可有仇家么?”寿儿道:“并没有甚仇家。”太守道:“这事却也作怪。”

  沉吟了半晌,心中忽然明白,教寿儿抬起头来,见包头盖着半面。太守令左右揭开看时,生得非常艳丽。太守道:“你今年几岁了?”寿儿道:“十七岁了。”太守道:“可曾许配人家么?”寿儿低低道:“未曾。”太守道:“你的睡处在那里?”寿儿道:“睡在楼下。”太守道:“怎么你到住在下边,父母反居楼上?”寿儿道:“一向是奴睡在楼上,半月前换下来的。”太守道:“为甚换了下来?”寿儿对答不来,道:“不知爹妈为甚要换。”太守喝道:“这父母是你杀的!”寿儿着了急,哭道:“爷爷,生身父母,奴家敢做这事!”太守道:“我晓得不是你杀的,一定是你心上人杀的,快些说他名字上来!”寿儿听说,心中慌张,赖道:“奴家足迹不出中门,那有此等勾当!若有时,邻里一定晓得。爷爷问邻里,便知奴家平昔为人了。”太守笑道:“杀了人,邻里尚不晓得,这等事邻里如何晓得?此是明明你与奸夫往来,父母知觉了,故此半月前换你下边去睡,绝了奸夫的门路。他便忿怒杀了。不然,为甚换你在楼下去睡?”

  俗语道:“贼人心虚。”寿儿被太守句句道着心事,不觉面上一回红,一回白,口内如吃子一般,半个字也说不清洁。

  太守见他这个光景,一发是了,喝教左右拶起。那些皂隶飞奔上前,扯出寿儿手来,如玉相似,那禁得恁般苦楚。拶子才套得指头上,疼痛难忍,即忙招道:“爷爷,有,有,有个奸夫!”太守道:“叫甚名字?”寿儿道:“叫做张荩。”太守道:“他怎么样上你楼来?”寿儿道:“每夜等我爹妈睡着,他在楼下咳嗽为号。奴家把布接长,系一头在拄上垂下,他从布上攀引上楼。未到天明,即便下去。如此往来,约有半年。爹妈有些知觉,几次将奴盘问,被奴赖过。奴家嘱付张荩,今后莫来,省得出丑。张荩应允而去。自此爹妈把奴换在楼下来睡,又将门户尽皆下锁。奴家也要隐恶扬善,情愿住在下边,与他断绝。只此便是实情。其爹妈被杀,委果不知情由。”

  太守见他招了,喝教放了拶子,起签差四个皂隶速拿张荩来审。那四个皂隶,飞也似去了。这是: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且说张荩自从与陆婆在酒店中别后,即到一个妓家住了三夜。回家知陆婆来寻过两遍,急去回信时,陆婆因儿子把话吓住,且又没了鞋子,假意说道:“鞋子是寿姐收了,教多多拜上,如今他父亲利害,门户紧急,无处可入。再过几时,父亲即要出去,约有半年方才回来。待他起身后,那时可放胆来会。”张荩只道是真话,不时探问消息。落后又见寿儿几遭,相对微笑。两下都是错认。寿儿认做夜间来的即是此人,故见了喜笑。张荩认做要调戏他上手,时常现在他眼前卖俏。

  日复一日,并无确信。张荩渐渐忆想成病,在家服药调治。

  那日正在书房中闷坐,只见家人来说,有四个公差在外面,问大爷什么说话。张荩见说,吃了一惊,想道:“除非妓弟家什么事故?”不免出厅相见,问其来意。公差答道:“想是为什么钱粮里役事情,到彼自知。”张荩便放下了心,讨件衣服换了,又打发些钱钞,随着皂隶望府中而来。后面许多家人跟着。一路有人传说潘寿儿同奸夫杀了爹妈。张荩听了,甚是惊骇。心下想道:“这丫头弄出恁样事来?早是我不曾与他成就!原来也是个不成才的烂货!险些把我也缠在是非之中。”

  不一时,来到公厅。太守举目观看张荩,却是个标致少年,不像个杀人凶徒,心下有些疑惑,乃问道:“张荩,你如何奸骗了潘用女儿,又将他夫妻杀死?”那张荩乃风流子弟,只晓得三瓦两舍,行奸卖俏,是他的本等,何曾看见官府的威严。一拿到时,已是胆战心惊,如今听说把潘寿儿杀人的事,坐在他身上,就是青天里打下一个霹雳,吓得半个字也说不出,挣了半日,方才道:“小人与潘寿儿虽然有意,却未曾成奸。莫说杀他父母,就是楼上从不曾到。”太守喝道:“潘寿儿已招与你通奸半年,如何尚敢抵赖!”张荩对潘寿儿道:“我何尝与你成奸,却来害我?”起初潘寿儿还道不是张荩所杀,这时见他不认奸情,连杀人事到疑心是真了,一口咬住,哭哭啼啼。张荩分辩不清。太守喝教夹起来。只听得两傍皂隶一声吆喝,蜂拥上前,扯脚拽腿。

  可怜张荩从小在绫罗堆里滚大的,就捱着线结也还过不去,如何受得这等刑罚。夹棍刚套上脚,就杀猪般喊叫,连连叩头道:“小人愿招。”太守教放了夹棍,快写供状上来。张荩只是啼哭道:“我并不知情,却教我写甚么来!”又向潘寿儿说道:“你不知被那个奸骗了,却扯我抵当!如今也不消说起,但凭你怎么样说来,我只依你的口招承便了。”潘寿儿道:“你自作自受,怕你不招承!难道你不曾在楼下调戏我?你不曾把汗巾丢上来与我?你不曾接受我的合色鞋?”张荩道:“这都是了,只是我没有上楼与你相处。”太守喝道:“一事真,百事真。还要多说!快快供招!”张荩低头。只听潘寿儿说一句,便写一句,轻轻里把个死罪认在身上。画供已毕,呈与太守看了,将张荩问实斩罪。寿儿虽不知情,因奸伤害父母,亦拟斩罪。各责三十,上了长板。张荩押付死囚牢里,潘寿自入女监收管,不在话下。

  且说张荩幸喜皂隶们知他是有钞主儿,还打个出头棒子,不致十分伤损。来到牢里叫屈连声,无门可诉。这些狱卒分明是挑一担银子进监,那个不欢喜,那个不把他奉承?都来问道:“张大爷,你怎么做恁般勾当?”张荩道:“列位大哥,不瞒你说,当初其实与那潘寿姐曾见过一面。两下虽然有意,却从不曾与他一会。不知被甚人骗了,却把我来顶缸!你道我这样一个人,可是个杀人的么?”众人道:“既如此,适才你怎么就招了?”张荩道:“我这瘦怯怯的身子可是熬得刑的么?况且新病了数日,刚刚起来,正是雪上加霜一般。若招了,还活得几日;若不招,这条性命今夜就要送了。这也是前世冤业,不消说起。但潘寿姐适才说话,历历有据,其中必有缘故。我如今愿送十两银子与列位买杯酒吃,引我去与潘寿姐一见,细细问明这事,我死亦瞑目。”内中一个狱卒头儿道:“张大爷要看见潘寿儿也不难,只是十两太少。”张荩道:“再加五两罢。”禁子头道:“我们人众,分不来,极少也得二十两。”

  张荩依允。两个禁子扶着两腋,直到女监栅门外。潘寿儿正在里面啼哭。狱卒扶他到栅门口,见了张荩,便一头哭,一头骂道:“你这无恩无义的贼!我一时迷惑,被你奸骗,有甚亏了你,下这样毒手,杀我爹妈,害我性命!”张荩道:“你且不要嚷,如今待我细细说与你详察:起初见你时,多承顾盻留心,彼此有心。以后月夜我将汗巾赠你,你将合色鞋来酬我。我因无由相会,打听卖花的陆婆在你家走动。先送他十两银子,将那鞋儿来讨信,他来回说:鞋便你收了,只因父亲利害,门户紧急,目下要出去几个月。待起身后,即来相约。是从那日为始,朝三暮四,约了无数日子,已及半年,并无实耗。及至有时见你,却又微笑。教我日夜牵挂,成了思忆之病,在家服药,何尝到你楼上,却来诬害我至此地位!”寿儿哭道:“负心贼!你还要赖哩!那日你教陆婆将鞋来约会了,定下计策,教我等爹妈睡着,听下边咳嗽为号,把布接长,垂下来与你为梯。到次夜,你果然在下边咳嗽。我依法用布引你上楼,你出鞋为信。此后每夜必来。不想爹妈有些知觉,将我盘问几次。我对你说:此后且莫来,恐防事露,大家坏了名声。等爹妈不提防了,再图相会。那知你这狠心贼,就衔恨我爹妈。昨夜不知怎生上楼,把来杀了。如今到还抵赖,连前面的事,都不肯承认!”

  张荩想了一想道:“既是我与你相处半年,那形体声音,料必识熟。你且细细审视,可不差么?”众人道:“张大爷这话说得极是。若果然不差,你也须不是人了。不要说问斩罪,就问凌迟也不为过。”寿儿见说,踌躇了半晌,又睁目把他细细观看。张荩连问道:“是不是?快些说出,不要迟疑。”寿儿道:“声音甚是不同,身子也觉大似你。向来都是黑暗中,不能详察。止记得你左腰间有个疮痕肿起,大如铜钱。只这个便是色认。”众人道:“这个一发容易明白。张大爷,你且脱下衣来看,若果然没有,明日禀知太爷,我众人为证,出你罪名。”于是张荩满心欢喜道:“多谢列位。”连忙把衣服褪下。众人看时,遍身如玉,腰间那有疮痕?寿儿看了,哑口无言。张荩道:“小娘子,如今可知不是我么?”众人道:“不消说了,这便真正冤枉。明日与你禀官。”当下依旧扶到一个房头,住了一宵。

  明早,太守升堂,众禁子跪下,将昨夜张荩与潘寿儿面证之事,一一禀知。太守大惊,即便吊出二人覆审,先唤张荩上去,从头至尾,细诉一遍。太守道:“你那只鞋儿付与陆婆去后,不曾还你?”张荩道:“正是。”又唤寿儿上去。寿儿也把前后事,又细细呈说。太守道:“那鞋儿果是原与陆婆拿去,明晚张荩到楼,付你的么?”寿儿道:“正是。”太守点头道:“这等,是陆婆卖了张荩,将鞋另与别人冒名奸骗你了。”

  即便差人去拿那婆子。不多时,婆子拿到。太守先打四十,然后问道:“当初张荩央你与潘寿儿通信,既约了明晚相会,你如何又哄张荩不教他去,却把鞋儿与别人冒名去奸骗?从实说来,饶你性命!若半句虚了,登时敲死。”那婆子被这四十打得皮开肉绽,那敢半字虚妄。把那卖花为由,定策期约,连寻张荩不遇,回来帮儿子杀猪,落掉鞋子,并儿子恐吓说话,已后张荩来讨信,因无了鞋子,含糊哄他等情,一一细诉。其奸骗杀人情由,却不晓得。

  太守见说话与二人相合,已知是陆五汉所为,即又差人将五汉拿到。太守问道:“陆五汉,你奸骗了良家女子,却又杀他父母,有何理说!”陆五汉赖道:“爷爷,小人是市井愚民,那有此事!这是张荩央小人母亲做脚,奸了潘家女儿,杀了他父母,怎推到小人身上!”寿儿不等他说完,便喊道:“奸骗奴家的声音,正是那人!爷爷止验他左腰可有肿起疮痕,便知真假!”太守即教皂隶剥下衣服看时,左腰间果有疮痕肿起。陆五汉方才口软,连称情愿偿命,把前后奸骗误杀潘用夫妻等情,一一供出。太守喝打六十,问成斩罪,追出行凶尖刀上库。寿儿依先原拟斩罪。陆婆说诱良家女子,依律问徒。张荩不合希图奸骗,虽未成奸,实为祸本,亦问徒罪,召保纳赎。当堂一一判定罪名,备文书申报上司。那潘寿儿思想:“却被陈五汉奸骗,父母为我而死,出乖露丑!”懊悔不及,无颜再活,立起身来,望丹墀阶沿青石上一头撞去,脑浆迸出,顷刻死于非命。

  可怜慕色如花女,化作含冤带血魂。

  太守见寿儿撞死,心中不忍,喝教把陆五汉再加四十,凑成一百,下在死囚牢里,听候文书转日,秋后处决。又拘邻里,将寿儿尸骸抬出,把潘用房产家私尽皆变卖,备棺盛殓三尸,买地埋葬。余银入官上库,不在话下。

  且说张荩见寿儿触阶而死,心下十分可怜,想道:“皆因为我,致他父子丧身亡家。”回至家中,将银两酬谢了公差狱卒等辈,又纳了徒罪赎银,调养好了身子,到僧房道院礼经忏超度潘寿儿父子三人。自己吃了长斋,立誓再不奸淫人家妇女,连花柳之地也绝足不行。在家清闲自在,直至七十而终。时人有诗叹云:赌近盗兮奸近杀,古人说话不曾差。

  奸赌两般得不染,太平无事做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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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4 16:11: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卷 张孝基陈留认舅

  醒世恒言--

  第十七卷 张孝基陈留认舅

  士子攻书农种田。工商勤苦挣家园。

  世人切莫闲游荡,游荡从来误少年。

  尝闻得老郎们传说,当初有个贵人,官拜尚书,家财万贯,生得有五个儿子。只教长子读书,以下四子农工商贾,各执一艺。那四子心下不悦,却不知甚么缘故,央人问老尚书:“四位公子何故都不教他习儒?况且农工商贾劳苦营生,非上人之所为。府上富贵安享有余,何故舍逸就劳,弃甘即苦?只恐四位公子不能习惯。”老尚书呵呵大笑,叠着两指,说出一篇长话来,道是:世人尽道读书好,只恐读书读不了。读书个个望公卿,几人能向金阶跑?郎不郎时秀不秀,长衣一领遮前后。畏寒畏暑畏风波,养成娇怯难生受。算来事事不如人,气硬心高妄自尊。稼穑不知贪逸乐,那知逸乐会亡身。农工商贾虽然贱,各务营生不辞倦。从来劳苦皆习成,习成劳苦筋力剑春风得力总繁华,不论桃花与菜花。自古成人不自在,若贪安享岂成家?老夫富贵虽然爱,戏场纱帽轮流戴。子孙失势被人欺,不如及早均平派。一脉书香付长房,诸儿恰好四民良。暖衣饱食非容易,常把勤劳答上苍。

  老尚书这篇话,至今流传人间,人多服其高论。为何的?

  多有富贵子弟,担了个读书的虚名,不去务本营生,戴顶角巾,穿领长衣,自以为上等之人,习成一身轻薄,稼穑艰难,全然不知。到知识渐开,恋酒迷花,无所不至。甚者破家荡产,有上稍时没下稍。所以古人云:五谷不熟,不如荑稗;贪却赊钱,失却见在。这叫做:受用须从勤苦得,淫奢必定祸灾生。

  说这汉末时,许昌有一巨富之家,其人姓过名善,真个田连阡陌,牛马成群,庄房屋舍,几十余处,童仆厮养,不计其数。他虽然是个富翁,一生省俭做家,从没有穿一件新鲜衣服,吃一味可口东西;也不晓得花朝月夕,同个朋友到胜景处游玩一番;也不曾四时八节,备个筵席,会一会亲族,请一请乡党。终日缩在家中,皱着两个眉头,吃这碗枯茶淡饭。一把匙钥,紧紧挂在身边,丝毫东西,都要亲手出放。房中卓上,更无别物,单单一个算盘,几本账簿。身子恰像生铁铸就,熟铜打成,长生不死一般,日夜思算,得一望十,得十望百,堆积上去,分文不舍得妄费。正是:世无百岁人,枉作千年调。

  那过善年纪五十余外,合家称做太公。妈妈已故,止有儿女二人。儿子过迁,已聘下方长者之女为媳。女儿淑女,尚未议姻。过善见儿子人材出众,性质聪明,立心要他读书,却又悭吝,不肯延师在家,送到一个亲戚人家附学。谁知过老本是个看财童子,儿子却是个败家五道,平昔有几件毛病:见了书本,就如冤家;遇着妇人,便是性命。喜的是吃酒,爱的是赌钱。蹴踘打弹,卖弄风流:放鹞擎鹰,争夸豪侠。耍拳走马骨头轻,使棒轮枪心窍痒。自古道:“物以类聚。”过迁性喜游荡,就有一班浮浪子弟引诱打合。这时还惧怕父亲,早上去了,至晚而归。过善一心单在钱财上做工夫的人,每日见儿子早出晚入,只道是在学里,那个去查考。况且过迁把钱买嘱了送饭的小厮,日逐照旧送饭,到半路上作成他饱啖,归来瞒得铁桶相似。过善何繇得知。过迁在先生面前,只说家中有事,不得工夫。过几日间,或去点个卯儿,又时常将些小东西孝顺。那先生一来见他不像个读书之人,二来见他老官儿也不像认真要儿读书的,三来又贪着些小利,总然有些知觉,也装聋作哑,只当不知,不去拘管他。所以过迁得恣意无藉,家中毫不知觉。

  常言说得好:“若要不知,除非莫为。”不想方长者晓得了,差人上覆过善。过善不信,想道:“若在外恁般游荡,也得好些银子使费,他却从何而来?况且小厮日日送饭到学,并不说起不在,那有这事!”又想道:“方亲家是个真诚之人,必是有因,方才来说,不可不信。”便唤送饭的小厮来回道:“小官人日日不在学里,你把饭都与那个吃了?”这小厮是个教熟猢狲,便道:“呀!小官人无一日不在学里,那个却掉这样大谎?”过善只道小厮家是实话,更不再问。到晚间过迁回来,这小厮先把信儿透与知道。到了房中,过善问道:“你如何不在学里读书,每日在外游荡?”过迁道:“这是那个说?快叫来,打他几个耳聒子,戒他下次不许说谎!我那一日不在学里?造这话来谤我!”过善一来是爱子,二来料他没银使费,况说话与小厮一般,遂信以为实然,更不题起。正是:因无背后眼,只当耳边风。

  过了几日,方长者又教人来说:“太公如何不拘管小官人到学里读书,仍旧纵容在外狂放?”过善道:“不信有这等事!”

  即教人在学里去问,看他今日可在。家人到学看时,果然不见个影儿。问那先生时,答道:“他说家中有事,好几日不到学了。”家人急忙归家,回覆了过善。过善大怒道:“这畜生元来恁地!”即将送饭小厮拷打起来。这小厮吃打不过,说道:“小官人每日不知在何处顽耍,果然不到学中,再三教我瞒着太公。”过善听说,气得手足俱战,恨不得此时那不肖子就立在眼前,一棒敲死,方泄其忿。却得淑女在傍解劝。捱到晚间,过迁回家,老儿满肚子气,已自平下了一半,才骂得一句:“畜生!你在外胡为,瞒得我好!”淑女就接口道:“哥哥,你这几日在那里顽耍?气坏了爹爹!还不跪着告罪?”过迁真个就跪下去,扯个谎道:“孩儿一向在学攻书。这三两日因同学朋友家中赛神做会,邀孩儿去看,诚恐爹爹嗔责,分付小厮莫说。望爹爹恕孩儿则个!”淑女道:“爹爹息怒,哥哥从今读书便了。”过善被他一片谎言瞒过,又信以为实。当下骂了一场,关他在家中看书,不放出门。

  隔了两日,有人把几百亩田卖与过善,议定价钱,做下文书,到后房一只箱内去取银子,开箱看时,吃了一惊:那箱内约有二千余金,已去其大半。原来过迁晓得有银在内,私下配个匙钥,夜间俟父亲妹子睡着,便起来悄悄捵开,偷去花费。陆续取溜了,他也不知用过多少。当下过善叫屈连天。

  淑女听得,急忙来问,见说没了银子,便道:“这也奇怪,在此间的东西,如何失了?爹莫不记错了,没有这许多?”过善道:“不错,不错!原来这畜生偷我的银子在外花费。”即忙寻了一条棒子,唤过迁到来。此时银子为重,把怜爱之情阁过一边。不由分说,扯过来一顿棍棒,只打得满地乱滚。淑女负命解劝,将过善拉过一边,扯住了棒儿。过善喝道:“畜生!你怎样偷的?在那处花费?实说出来,还有个商量。若一句支吾,定然活活打死!”过迁打急了,只得一一直说,连那匙钥在裩带上解将下来。气得过善双脚乱跳道:“留你这畜生,总是不肖之子,被入耻笑!不如早死,到得干净。”又要来打。

  那时阖家男女都来下跪讨饶。过善讨条链子,锁在一间空房里去,连这田也不买了,气倒在一个壁角边坐地。这老儿虽是一时气不过,把儿子痛打一顿,却又十分肉疼,想道:“看他这模样儿,也不像落莫的,谁道到是个败子!怎地使他回心转意便好?”心下踌躇,无计可施。淑女劝道:“爹爹,事已至此,气亦无益。只因哥哥年纪幼小,被人诱引,以致如此。今后但在家中读书,不要放他出门,远着这班人,他的念头自然息了。”众家人也劝道:“太公关锁小官人,也不是长法。如今年已长大,何不与他完了姻事?有娘子绊住身子,料必不想到外边游荡,岂不两全其美?”过善见说,深以为然。

  两三日后,放其锁禁,又将好言教诲。过迁受了这场打骂,勉强住在家中,不敢出门。

  半月之后,过善择了吉日,叫媒人往方家去说,要娶媳妇过门。方长者也是大富之家,妆奁久已完备,一诺无辞。到了吉期,迎娶来家。那过善素性俭朴,诸事减省,草草而已。

  且说过迁初婚时,见浑家面貌美丽,妆奁富盛,真个日日住在家中,横竖成双,全不想到外边游荡。过善见儿子如此,甚是欢喜。过了几时,方氏归宁回去。过迁在家无聊,三不知闪出去寻着旧日这班子弟,到各处顽耍。只是手中没有钱钞使费,不能恣意。想起浑家箱笼中必然有物,将出旧日手段,逐一捵开搜寻去撒漫。使得手滑了,连衣饰都把来弄得罄尽。

  不一日,浑家归来,见箱笼俱空,叫苦不迭,盘问过迁时,只推不知。夫妻反目起来。

  过善闻知,气得手足麻冷,唤出儿子来,一把头发揪翻,乱踢乱打。这番连淑女也劝解不住了。过善喝道:“只道你这畜生改悔前非,尚有成人之日。不想原复如是,我还有甚指望!不如速死,留我老性命再活几日!”见旁边有个棒棰,便抢在手,劈头就打。吓得淑儿魂不附体,双手扳住臂膊哭道:“爹爹,别件打犹可,这东西断然使不得的!”方氏见势头利害,心中惧怕,说道:“公公请息怒,媳妇没不多几件东西,不为大事。”过善方才放手。淑女劝父亲到房中坐下,告道:“爹爹只有一子,怎生如此毒打?万一失手打坏,后来倚靠何人?”过善道:“这畜生到底不成人的了!还指望倚靠着他?打死了也省得被人谈耻。”淑女道:“自古道:‘败子回头便作家。’哥哥方才少年,那见得一世如此!不争今日一时之怒,一下打死,后来思想,悔之何及!”过善被女儿苦劝一番,怒气少息,欲要访问同游这班人告官惩治,又怕反用银子,只得忍耐。自此之后,过迁日日躲在房里,不敢出门,连父亲面也不敢见。

  常言道:“偷食猫儿性不改。”他在外边放荡惯了,看着家中,犹如牢狱一般,那里坐立得祝过了月余,瞒着父亲,悄悄却又出去。浑家再三苦谏,全不作准。欲要向过善说知,又见打得利害,不敢开口,只得到与他隐瞒。过迁此时身边并无财物,寡闯了几日,甚觉没趣。料道家中,决然无处出豁,私下将田产央人四处抵借银子,日夜在花街柳巷,酒馆赌坊迷恋,不想回家。方氏察听得实,恐怕在外学出些不好事来,只得告知过善。过善大惊道:“我只道这畜生还躲在房里,元来又出去了!”埋怨方氏道:“娘子,这畜生初出去时,何不就说,直至今日方言?”方氏道:“因见公公打得利害,故不敢说。”过善道:“这样不肖子,打死罢了,要他何用!”当下便差人四下寻觅。淑儿姑嫂二人,反替他担着愁担子,将棍棒之类,预先都藏过了。早有人报知过迁。过迁量得此番归家,必然锁禁,不能出来,索性莫归罢,遂请着妓者藏在闲汉人家取乐。觉道有人晓得,即又换常一连在外四五个月。这些家人们虽然知得些风声,那个敢与小主人做冤家!只推没处寻觅。过善愈加气恼,写一纸忤逆状子,告在县里。却得闲汉们替过迁衙门上下使费,也不上紧拿人。

  常言道:“水平不波,人平不言。”这班闲汉替过迁衙门打点使钱,亦是有所利而为之。若是得利均分,到也和其光而同其尘了。因有手迟脚慢的,眼看别人赚钱,心中不忿,却去过老面前搬嘴,说:“令郎与某人某人往来,怎样嫖赌,将田产与某处抵银多少,算来共借有三千银子。”把那老儿吓得面如土色,想道:“畜生恁般大胆,如此花费,能消几时!再过一二年,连我身子也是别人的了。”问道:“如今这畜生在那里?”其人道:“见在东门外三里桥北堍下老王三家。他前门是不开的,进了小巷,中间有个小小竹园,便是他后门。内有茅亭三间,此乃令郎安顿之所。”

  过善得了下落,唤了五六个家人跟随,一径出东门,到三里桥,分付众人,在桥下伺候:“莫要惊走了那畜生。待我唤你们时,便一齐上前。”也是这日合当有事,过迁恰好和一个朋友说话,不觉送出园门,作别过了,方欲转身,忽听得背后吆喝一声:“畜生那里走?”过迁回头一看,原来是父亲,唬得双脚俱软,寸步也移不动。说时迟,那时快,过善赶上一步,不由分说,在地下拣起一块大石块,口里恨着一声,照过迁顶门擘将去,咶剌一声响,只道这畜生今番性命休矣。正是:地府忽增不肖鬼,人间已少败家精。

  这一声,只道打碎天灵盖了。不想过迁后生眼快,见父亲来得凶恶,刚打下时,就傍边一闪。那石块恰恰中在侧边一堆乱砖上,打得砖头乱滚下来。过迁望着巷口便跑。不想去得力猛,反把过善冲倒。过善爬起身来,一头赶,一头喊道:“杀爹的逆贼走了!快些拿住!”众家人听得家长声唤,都走拢来看时,过迁已自去得好远。过善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叫快赶,赶着的有赏。众人领命,分头追赶小官人。过善独自个气忿忿地坐在桥上,约有两个时辰,不见回报。天色将晚,只得忍着气,一步步捱到家里。淑女见父亲余怒未息,已猜着八九,上前问其缘故。过善细细告说如此如此。淑女含泪劝道:“爹爹年过五旬,又无七男八女,只有这点骨血。

  总虽不肖,但可教诲,何忍下此毒手!适来幸喜他躲闪得快,不致伤身。倘有失错,岂不覆宗绝祀!爹爹,今后断不可如此!”过善咬牙切齿恨道:“我便为无祀之鬼也罢!这畜生定然饶他不得!”

  不题淑女苦劝父亲,且说过迁得了性命,不论高低,只望小路乱跑。正行间,背后二人飞也似赶来,一把扯住,定要小官人同回。你道这二人是谁?乃过善家里义仆小三、小四兄弟。两个领着老主之命,做一路儿追赶小官人。恰好在此遇见。过迁捽脱不开,心中忿怒,提起拳头,照着小四心窝里便打。小四着了拳,只叫得一声“阿呀”!仰后便倒,更不做声。小三见兄弟跌闷在地,只道死了,高声叫起屈来,扭住小官人死也不放。事到其间,过迁也没有主意。“左右是个左右,不是他,便是我,一发并了命罢。”捏起两个拳头,没头没脑,乱打将来。他曾学个拳法,颇有些手脚。小三如何招架得住,只得放他走了。回身看小四时,已自苏醒。小三扶他起来,就近处讨些汤水,与他吃了。两个一同回家,报与家主。别个家人赶不着的,也都回了。过善只是叹气,不在话下。

  且说过迁一头走,一头想:“父亲不怀好意了。见今县里告下忤逆,如今又打死小四,罪上加罪。这条性命休矣!称身边还存得三四两银子,可做盘缠,且往远外逃命,再作区处。”算计已定,连夜奔走。正是:忙忙如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

  过迁去有半年,杳无音信,里中传为已死。这些帮闲的要自脱干系,撺掇债主,教人来过家取讨银子,若不还银,要收田产。那债主都是有势有力之家,过善不敢冲撞,只得缓词谢之。回得一家去时,接脚又是一家来说。门上络绎不绝,都是讨债之人。过善索性不出来相见。各家见不应承,齐告在县里。差人拘来审问。县令看了文契,对过善道:“这都是你儿子借的,须赖不得!”过善道:“逆子不遵教诲,被这班小人引诱为非,将家业荡费殆尽,向告在台,逃遁于外,未蒙审结。所存些少,止勾小人送终之用,岂可复与逆子还债!

  况子债亦无父还之理。”县令笑道:“汝尚不肯与子还债,外人怎肯把银与汝子白用!且引诱汝子者,决非放债之人,如何赖得?总之,汝子不肖,莫怪别人。但父在子不得自专,各家贪图重利,与败子私自立券,其心亦是不良。今照契偿还本银,利钱勿论。银完之日,原契当堂销毁。居中人重责问罪。”过善被官府断了,怎敢不依,只得逐一清楚,心中愈加痛恨。到以儿子死在他乡为乐,全无思念之意。正是:种田不熟不如荒,养儿不肖不如无。

  话休烦絮。且说过善女儿淑女,天性孝友,相貌端庄,长成一十八岁,尚未许人。你道恁样大富人家,为甚如此年纪犹未议婚?过善只因是个爱女,要觅个个喹嗻女婿为配,所以高不成,低不就,拣择了多少子弟,没个中意的,蹉跎至今。

  又因儿子不肖,越把女儿值钱,要择个出人头地的,赘入家来,付托家事,故此愈难其配。

  话分两头。却说过善邻近有一人,姓张名仁,世代耕读,家颇富饶。夫妻两口,单生一子,取名孝基,生得相貌魁梧,人物济楚,深通今古,广读诗书。年方二十,未曾婚配。张仁正央媒人寻亲,恰好说至过家。过善已曾看见孝基这个丰仪,却又门当户对,心中大喜,道:“得此子为婿,我女终身有托矣!”张仁是个独子,本不舍得赘出。因过善央媒再三来说,又闻其女甚贤,故此允了。少不得问名纳彩,奠雁传书,赘入过家。孝基虽然赘在过家,每日早晚省视父母,并无少担夫妻相待,犹如宾客,敬重过善,同于父母。又且为人谦厚,待人接物,一团和气,上下之人,无不悦服。过善爱之如子。凡有疑难事体,托他支理,看其材干。孝基条分理析,井井有方。过善因此愈加欢喜。只有方氏在房,思想丈夫,不知在于何处,并无消耗,未知死活存亡,日夜悲伤不已。

  光阴如箭,张孝基在过家不觉又是二年有余。过善忽然染病,求神罔效,用药无功。方氏姑嫂二人,昼夜侍奉汤药。

  孝基居在外厢,综理诸事。那老儿渐渐危笃,自料不起,分付女儿治酒,遍请邻里亲戚到家,嘱忖道:“列位高亲在上。

  老汉托赖天地祖宗,挣得这些薄产,指望传诸子孙,世守其业。不幸命薄,生此不肖逆贼,破费许多。向已潜遁在外,未知死生。幸尔尚有一女,婚配得人,聊慰老景。不想今得重疾,不久谢世。故特请列位到来,做个证明,将所有财产,尽传付女夫,接续我家宗祀。久已写下遗嘱,烦列位各署个花押。倘或逆子犹在,探我亡后,回家争执,竟将此告送官司,官府自然明白。”遂于枕边摸出遗嘱,教家人递与众人观看。

  此时众人疑是张孝基见识,尚未开言,只见张孝基说道:“多蒙岳父大恩。但岳父现有子在,万无财产反归外姓之理。

  以小婿愚见,当差人四面访觅大舅回来,将家业付之,以全父子之情,小婿夫妻自当归宗。设或大舅身已不幸,尚有舅嫂守节,当交与掌管,然后访族中之子,立为后嗣。此乃正理。若是小婿承受,外人必有逐子爱婿之谤。鸠僭鹊巢,小婿亦被人谈论。这决不敢奉命。”淑女也道:“哥哥只因惧怕爹爹责罚,故躲避在外,料必无恙。丈夫乃外姓之人,岂敢承受。”

  众人见他夫妻说话出于至诚,遂齐声说道:“今婿令爱之言,亦似有理。且待寻访小官人,一年半载,待有的信,再作区处。”过善道:“小婿之言,不是爱我,乃是害我。”众人道:“如何是害太公?”过善道:“老汉一生辛苦,挣得这些家事,逆子视之犹如粪土,不上半年,破散四千余金。如此挥霍,便铜斗家计,指日可荆财产既尽,必至变卖茔墓。那时不惟老汉不能入土,恐祖宗在土之骨,反暴弃荒野矣。”孝基又道:“大舅昔因年幼,为匪人诱惑所致。今已年长,又有某辈好言劝喻,料必改过自新,决不至此。”过善道:“未必,未必!有我在日,严加责罚,尚不改悛。我死之后,又何人得而禁之!”众人都道:“依着我们愚见,不若均分了,两全其美。令郎回时,也没得话说。”过善只是不许。孝基夫妇再三苦辞,过善大怒道:“汝亦效逆子要殴死我么?”众人见他发恶,乃对孝基道:“令岳执意如此,不必辞了。”遂将遗嘱各写了花押,递与过老。淑女又道:“爹爹家财尽付与我夫妇,嫂嫂当置于何地?”过善道:“我已料理在此,不消你虑。”将遗嘱付过孝基,孝基夫妇泣拜而受。

  过善又摸出二纸捏在手中,请过方长者近前,说道:“逆子不肖,致令爱失其所天,老汉心实不安。但耽误在此,终为不了。老汉已写一执照于此,付与令爱。老汉亡后,烦亲家引回,另选良配。万一逆子回来有言,执此赴官诉理。外有田百亩,以偿逆子所费妆奁。”道罢,将二纸递与。方长者也不来接,答道:“小女既归令郎,乃亲家家事,已与老夫无干。况寒门从无二嫁之女,非老夫所愿闻,亲家请勿开口。”

  道罢,往外就走。孝基苦留不祝

  过善呼媳妇出来说知,方氏大哭道:“妾闻妇人之义,从一而终。夫死而嫁,志者耻为。何况妾夫尚在,岂可为此狗彘之事!”过善又道:“逆子总在,这等不肖,守之何益!”方氏道:“妾夫虽不肖,妾志不可改。必欲夺妾之志,有死而已。”

  过善道:“你有此志气,固是好事。但我亡后,家产已付女夫掌管。你居于此,须不稳便。”淑女道:“爹爹,嫂嫂既肯守节,家业自然该他承受。孩儿归于夫家,才是正理。”方氏道:“姑娘,我又无子嗣,要这些家财何用!公公既有田百亩与我,当归母家,以赡此生。即丈夫回家,亦可度日。”众人齐声称好。过善道:“媳妇,你与过门争气,这百亩田尚少,再增田二百亩,银子二百两,与你终身受用。”方氏含泪拜谢。分拨已定,过善教女婿留亲戚邻里于堂中饮酒,至晚方散。

  那过善本来病势已有八九分了,却又勉强料理这事。喉长气短,费舌劳唇,劳碌这半日,到晚上愈加沉重。女儿、媳妇守在床边,啼啼哭哭。张孝基备办后事,早已停当。又过数日,呜呼哀哉!正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女儿媳妇都哭得昏迷几次。张孝基也十分哀痛。衣衾棺椁,极其华美。七十之中,开丧受吊,延请僧道,修做好事,以资冥福。择选吉日,葬于祖茔。每事务从丰厚。殡葬之后,方氏收拾,归于母家。姑嫂不忍分舍,大哭而别,不在话下。

  且说张孝基将丈人所遗家产钱财米谷,一一登记账簿,又差人各处访问过迁,并无踪影。时光似箭,岁月如流,倏忽便过五年。那时张孝基生下两个儿子,门首添个解当铺儿,用个主管,总其出入。家事比过善手内,又增几倍。

  话休烦絮。一日张孝基有事来到陈留郡中,借个寓所住下。偶同家人到各处游玩。末后来至市上,只见个有病乞丐,坐在一人家檐下。那人家驱逐他起身。张孝基心中不忍,教家人朱信舍与他几个钱钞。那朱信原是过家老仆,极会鉴貌辨色,随机应变,是个伶俐人儿。当下取钱递与这乞丐,把眼观看,吃了一惊,急忙赶来,对张孝基说道:“官人向来寻访小官人下落。适来丐者,面貌好生厮像。”张孝基便定了脚,分忖道:“你再去细看。若果是他,必然认得你。且莫说我是你家女婿,太公产业都归于我。只说家已破散,我乃是你新主人,看他如何对答,然后你便引他来相见,我自有处。”

  朱信得了言语,复身转去,见他正低着头,把钱系在一根衣带上,藏入腰里。朱信仔细一看,更无疑惑。那丐者起先舍钱与他时,其心全在钱上,那个来看舍钱的是谁。这次朱信去看时,他已把钱藏过,也举起眼来,认得是自家家人,不觉失声叫道:“朱信,你同谁在这里?”朱信便道:“小官人,你如何流落至此?”过迁泣道:“自从那日逃奔出门,欲要央人来劝解爹爹,不想路上恰遇着小三、小四兄弟两个拦阻住了,务要拖我回家。我想爹爹正在盛怒之时,这番若回,性命决然难活。匆忙之际,一拳打去,不意小四跌倒便死。心中害怕,连夜逃命,奔了几日,方到这里。在客店中歇了几时,把身边银两吃尽,被他赶将出来,无可奈何,只得求乞度命。日夜思家,没处讨个信息,天幸今日遇你。可实对我说,那日小四死了,爹爹有何话说?”朱信道:“小四当时醒了转来,不曾得死。太公已去世五年矣。”

  过迁见说父亲已死,叫声:“苦也!”望下便倒。朱信上前扶起,喉中哽咽,哭不出声。呜呜了好一回,方才放声大哭道:“我指望回家,央人求告收留,依原父子相聚,谁想已不在了!”悲声惨切,朱信亦不觉堕泪。哭了一回,乃问道:“爹爹既故,这些家私是谁掌管?”朱信道:“太公未亡之前,小官人所借这些债主,齐来取索。太公不肯承认,被告官司。

  衙门中用了无数银子。及至审问,一一断还,田产已去大半。

  小娘子出嫁,妆奁又去了好些。太公临终时,恨小官人不学好,尽数分散亲戚。存下些少,太公死后,家无正主,童仆等辈,一顿乱抢,分毫不留。止存住宅,卖与我新主人张大官人,把来丧中殡葬之用。如今寸土俱无了。”过迁见说,又哭起来道:“我只道家业还在,如今挣扎性命回去,学好为人,不料破费至此!”又问道:“家产便无了,我浑家却在何处?妹子嫁于那家?”朱信道:“小娘子就嫁在近处人家,大嫂到不好说。”过迁道:“却是为何?”朱信道:“太公因久不见小官人消息,只道已故,送归母家,令他改嫁。”过迁道:“可晓得嫁也不曾?”朱信道:“老奴为投了新主人,不时差往远处,在家日少,不曾细问,想是已嫁去了。”

  过迁抚膺大恸道:“只为我一身不肖,家破人亡,财为他人所有,妻为他人所得,诚天地间一大罪人也!要这狗命何用,不如死休!”望着阶沿石上便要撞死。朱信一把扯住道:“小官人,蝼蚁尚且贪生,如何这等短见!”过迁道:“昔年还想有归乡的日子,故忍耻偷生。今已无家可归,不如早些死了,省得在此出丑。”朱信道:“好死不如恶活!不可如此。老奴新主人做人甚好,待我引去相见,求他带回乡里。倘有用得着你之处,就在他家安身立命,到老来还有个结果。若死在这里,有谁收取你的尸骸?却不枉了这一死!”过迁沉吟了一回道:“你话到说得是。但羞人子,怎好去相见?万一不留,反干折这番面皮。”朱信道:“至此地位,还顾得什么羞耻!”

  过迁道:“既如此,不要说出我真姓名来,只说是你的亲戚罢。”

  朱信道:“适才我先讲过了,怎好改得?”当下过迁无奈,只得把身上破衣裳整一整,随朱信而来。

  张孝基远远站在人家屋下,望见他啼哭这一段光景,觉道他有懊悔之念,不胜叹息。过迁走近孝基身边,低着头站下。朱信先说道:“告官人,正是老奴旧日小主人,因逃难出来,流落在此。求官人留他则个。”便叫道:“过来见了官人。”

  过迁上前欲要作揖,去扯那袖子,却都只有得半截,又是破的,左扯也盖不来手,右扯也遮不着臂,只得抄着手,唱个喏。张孝基看了,愈加可怜,因是舅子,不好受他的礼,还了个半礼,乃道:“嗳!你是个好人家子息,怎么到这等田地?

  但收留你回去,没有用处,却怎好?”朱信道:“告官人,随分胡乱留他罢!”张孝基道:“你可会灌园么?”过迁道:“小人虽然不会,情愿用心去学。”张孝基道:“只怕你是受用的人,如何吃得恁样辛苦?”过迁道:“小人到此地位,如何敢辞辛苦!”张孝基道:“这也罢。只是依得三件事,方带你回去,若依不得,不敢相留。”过迁道:“不知是那三件?”张孝基道:“第一件,只许住在园上,饭食教人送与你吃,不许往外行走。若跨出了园门,就不许跨进园门。”过迁道:“小人玷辱祖宗,有何颜见人,往外行走!住在园上,正是本愿。这个依得。”张孝基见说话有自愧之念,甚是欢喜,又道:“第二件,要早起晏息,不许贪眠懒怠偷工。”过迁道:“小人天未明就起身,直至黑了方止。若有月的日子,夜里也做,怎敢偷工!这个也依得。”孝基又道:“夜里到不消得,只日里不偷工就够了。第三件,若有不到之处,任凭我责罚,不许怨怅。”过迁道:“既蒙收养,便是重生父母,但凭责罚,死而无怨。”张孝基道:“既都肯依,随我来。”也不去闲玩,复转身引到寓所门口,过迁随将进来。

  主人家见是个乞丐,大声叱咤,不容进门。张孝基道:“莫赶他,这是我家的人。”主人道:“这乞丐常是在这里讨饭吃,怎么是在府上家人?”朱信道:“一向流落在此,今日遇见的。”到里边开了房门,张孝基坐下,分忖道:“你随了我,这模样不好看相。朱信,你去教主人家烧些汤与他洗净了身子,省两件衣服与他换了,把些饭食与他吃。”朱信便去教主人家烧起汤来,唤过迁去洗裕过迁自出门这几年,从不曾见汤面。今日这浴,就如脱皮退壳,身上鏖糟,足足洗了半缸。朱信将衣服与他穿起,梳好了头发,比前便大不相同。朱信取过饭来,恣意一饱。那过迁身子本来有些病体,又苦了一苦,又在当风处洗了浴,见着饭又多吃了碗,三合凑,到夜里生起病来。张孝基倩医调治,有一个多月,方才痊愈。

  张孝基事体已完,算还了房钱,收拾起身。又雇了个生口与过迁乘坐。一行四众,循着大路而来。张孝基开言道:“过迁,你是旧家子弟,我不好唤你名字,如今改叫做过小乙。”

  又分付朱信:“你们叫他小乙哥,两下稳便。”朱信道:“小人知道。”张孝基道:“小乙,今日路上无聊,你把向日兴头事情,细细说与我消遣。”过迁道:“官人,往事休题!若说起来,羞也羞死了。”张孝基道:“你当时是个风流趣人,有甚么羞!且略说些么。”过迁被逼不过,只得一一直说前后浪费之事。张孝基道:“你起初恁般快活,前日街头这样苦楚,可觉有些过不去么?”过迁道:“小人当时年幼无知,又被人哄骗,以致如此。懊悔无及矣!”张孝基道:“只怕有了银子,还去快活哩。”过迁道:“小人性命已是多的了,还做这桩事,便杀我也不敢去!”张孝基又对朱信道:“你是他老家人,可晓得太公少年时也曾恁般快活过么?”朱信道:“可怜他日夜只想做人家,何曾舍得使一文屈钱!却想这样事!”孝基道:“你且说怎地样做人家?”朱信扳指头一岁起运,细说怎地勤劳,如何辛苦,方挣得这等家事。不想小乙哥把来看得像土块一般,弄得人亡家破。过迁听了,只管哀泣。张孝基道:“你如今哭也迟了,只是将来学做好人,还有个出头日子。”一路上热一句,冷一句,把话打着他心事。过迁渐渐自怨自艾,懊悔不迭。正是:临崖立马收缰晚,船到江心补漏迟。

  在路行了几日,来到许昌,张孝基打发朱信先将行李归家,报告浑家,自同过迁径到自己家中,见过父母,将此事说知。令过迁相见已毕,遂引到后园,打扫一间房子,把出被窝之类,交付安歇,又分忖道:“不许到别处行走。我若查出时,定然责罚!”过迁连声答应:“不敢,不敢!”孝基别了父母,回至家中,悄悄与浑家说了。浑家再三称谢,不题。是日过迁当晚住下,次日起早,便起身担着器具去锄地。看那园时,甚是广阔,周围编竹为篱。张太公也是做家之人,并不种甚花木,单种的是蔬菜。灌园的非止一人。过迁初时,那里运弄得来?他也不管,一味蛮垦。过了数日,渐觉熟落,好不欢喜。每日担水灌浇,刈草锄垦,也不与人搭话。从清晨直至黄昏,略不少息。或遇凄风楚雨之时,思想父亲,吞声痛泣。欲要往坟上叩个头儿,又守着规矩,不敢出门。想起妹子,闻说就嫁在左近,却不知是那家。意欲见他一面,又想:“今日落于人后,何颜去见妹子。总不嫌我,倘被妹夫父母兄弟奚落,却不自取其辱!”索性把这念头休了。

  且说张孝基日日差人察听,见如此勤谨,万分欢喜。又教人私下试他,说:“小乙哥,你何苦日夜这般劳碌?偷些工夫同我到街坊上顽耍顽耍,请你吃三杯,可好么?”过迁大怒道:“你这人自己怠惰,已是不该,却又来引诱我为非!下次如此,定然禀知家主。”一日,张孝基自来查点,假意寻他事过,高声叱喝要打。过迁伏在地上,说道:“是小人有罪,正该责罚。”张孝基恨了几声,乃道:“姑恕你初次,且不计较。

  倘若再犯,定然不饶。”过迁顿首唯唯。自此之后,愈加奋励。

  约莫半年,并无倦怠之意,足迹不敢跨出园门。

  张孝基见他悔过之念已坚,一日,教人拿着一套衣服并巾帻鞋袜之类,来到园上,对过迁道:“我看你作事勤谨,甚是可用。如今解库中少个人相帮,你到去得,可戴了巾帻,随我同去。”过迁道:“小人得蒙收留灌园,已出望外,岂敢复望解库中使令?”张孝基道:“不必推辞,但得用心支理,便是你的好处了。”过迁即便裹起巾帻,整顿衣裳。此时模样,比前更是不同。随孝基至堂中,作别张太公出门。路上无颜见人,低着头而走。不一时,望见自家门首,心中伤感,暗自掉下泪来。到得门口,只见旧日家人都叉手拱立两边,让张孝基进门。过迁想道:“我家这些人,如何都归在他家?想是随屋卖的了。”却也不敢呼唤,只低着头而走。众家人随后也跟进来。到了党中,便立住脚不行,见卓椅家伙之类,俱是自家故物,愈加凄惨。张孝基道:“你随我来,教你见一个人。”过迁正不知见那个,只得又随着而走。却从堂后转向左边。过迁认得这径道乃他家旧时往家庙去之路。渐渐至近,孝基指着堂中道:“有人在里边,你进去认一认。”过迁急忙走去,抬头看见父亲神影,翻身拜倒在地,哭道:“不肖子流落卑污,玷辱家门,生不能侍奉汤药,死不能送骨入土,忤逆不道,粉骨难赎!”以头叩地,血被于面。正哭间,只听得背后有人哭来,叫道:“哥哥,你一去不回,全不把爹爹为念!”

  过迁举眼见是妹子,一把扯住道:“妹子,只道今生已无再见之期,不料复得与你相会!”哥妹二人,相持大哭。

  昔年流落实堪伤,今日相逢转断肠。

  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哥妹哭了一回,过迁向张孝基拜谢道:“若非妹丈救我性命,必作异乡之鬼矣!大恩大德,将何补报!”张孝基扶起道:“自家骨肉,何出此言!但得老舅改过自新,以慰岳丈在天之灵,胜似报我也。”过迁泣谢道:“不肖谨守妹丈向日约束,倘有不到处,一依前番责罚。”张孝基笑道:“前者老舅不知详细,故用权宜之策。今已明白,岂有是理!但须自戒可也。”

  当下张孝基唤众家人来,拜见已毕,回至房中。淑女整治酒肴款待。过迁乃问:“你的大嫂嫁了何人?”淑女道:“哥哥,你怎说这话,却不枉杀了人!当日爹爹病重,主张教嫂嫂转嫁,嫂嫂立志不从。”乃把前事细说一遍,又道:“如今见守在家,怎么说他嫁人!”过迁见说妻子贞节,又不觉泪下,乃道:“我那里晓得!都是朱信之言。”张孝基道:“此乃一时哄你的话。待过几时,同你去见令岳,迎大嫂来家。”过迁道:“这个我也不想矣,但要到爹爹墓上走遭。”张孝基道:“这事容易!”到次早,备办祭礼,同到墓上。过迁哭拜道:“不肖子违背爹爹,罪该万死!今愿改行自新,以赎前非,望乞阴灵洞鉴。”祝罢,又哭。张孝基劝住了,回到家中,把解库中银钱点明,付与过迁掌管。那过迁虽管了解库,一照灌园时早起晏眠,不辞辛苦,出入银两,公平谨慎。往来的人,无不欢喜。将张孝基夫妻恭敬犹如父母。倘有疑难之事,便来请问。终日住在店中,毫无昔日之态。此时亲戚尽晓得他已回家,俱来相探。彼此只作个揖,未敢深谈。

  过了两三个月,张孝基还恐他心活,又令人来试他说:“小官人,你平昔好顽,没银时还各处抵借来用。今见放着白晃晃许多东西,到呆坐看守!近日有个绝妙的人儿,有十二分才色,藏在一个所在。若有兴,同去吃杯茶,何如?”过迁听罢,大喝道:“你这鸟人!我只因当初被人引诱坏了,弄得破家荡产,几乎送了性命。心下正恨着这班贼男女,你却又来哄我!”便要扯去见张孝基。那人招称不是,方才罢了。孝基闻知如此,不胜之喜。

  时光迅速,不觉又是半年。张孝基把库中账目,细细查算,分毫不差,乃对过迁说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向日你初回时,我便要上覆令岳,迎大嫂与老舅完聚。恐他还疑你是个败子,未必肯许,故此止了。今你悔过之名,人都晓得,去迎大嫂,料无推托。如今可即同去。”过迁依允。淑女取出一副新鲜衣服与他穿起,同至方家。方长者出来相见。过迁拜倒在地道:“小婿不肖,有负岳父、贤妻!今已改过前非,欲迎令爱完聚。”方长者扶起道:“不消拜,你之所行,我尽已知道。小女既归于汝,老夫自当送来。”张孝基道:“亲翁还在何日送来?”方长者道:“就明日便了。”张孝基道:“亲翁亦求一顾,尚有话说。”方长者应允。二人作别,回到家里。

  张孝基遍请亲戚邻里,于明日吃庆喜筵席。

  到次日午前,方氏已到。过迁哥妹出去相迎。相见之时,悲喜交集。方氏又请张孝基拜谢。少顷,诸亲俱到,相见已毕,无不称赞孝基夫妇玉成之德,过迁改悔之善,方氏志节之坚。不一时,酒筵完备。张孝基安席定位,叙齿而坐。酒过数巡,食供三套,张孝基起身进去,教人捧出一个箱儿,放于卓上,讨个大杯,满斟热酒,亲自递与过迁道:“大舅,满饮此杯。”过迁见孝基所敬,不敢推托,双手来接道:“过迁理合敬妹丈,如何反劳尊赐?”张孝基道:“大舅就请干了,还有话说。”过迁一吸而荆孝基将钥匙开了那只箱儿,箱内取出十来本文薄,递与过迁:“你请收了这几本账目。”过迁接了,问道:“妹丈,这是什么账?”张孝基道:“你且收下,待我细说。”乃对众人道:“列位尊长在上,小生有一言相禀。”

  众人俱站立起身道:“不知足下有何见谕?老汉们愿闻清诲。”

  遂侧耳拱听。张孝基叠出两个指头,说将出来,言无数句,使听者无不啧啧称羡。正是: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

  曾记床头语,穷通不二心。

  当下张孝基说道:“昔年岳父只因大舅荡费家业,故将财产传与小生。当时再三推辞,岳父执意不从。因见正在病中,恐触其怒,反非爱敬之意,故勉强承受。此皆列位尊长所共见,不必某再细言。及岳父弃世之后,差人四处寻访大舅。四五年间,毫无踪影。天意陈留得遇,当时本欲直陈,交还原产;仍恐其旧态犹存,依然浪费,岂不反负岳父这段恩德!故将真情隐匿,使之耕种,绳以规矩,劳其筋骨,苦其心志,兼以良言劝喻,隐语讽刺,冀其悔过自新。幸喜彼亦自觉前非,怨艾日深,幡然迁改。及令管库,处心公平,临事驯谨。数月以来,丝毫不苟。某犹恐其心未坚,几遍教人试诱,心如铁石,片语难投,竟为志诚君子矣!故特请列位尊长到此,将昔日岳父所授财产,并历年收积米谷布帛银钱,分毫不敢妄用,一一开载账上。今日交还老舅,明早同令妹即搬归寒舍矣。”又在箧中取出一纸文书,也奉与过迁道:“这幅纸乃昔年岳父遗嘱,一发奉还。适来这杯酒,乃劝大舅,自今以后兢兢业业,克俭克勤,以副岳父泉台之望。勿得意盈志满,又生别念。戒之,戒之!”

  众人到此,方知昔年张孝基苦辞不受,乃是真情,称叹不已。过迁见说,哭拜于地道:“不肖悖逆天道,流落他乡,自分横死街衢,永无归期。此产岂为我有!幸逢妹丈救回故里,朝夕训诲,激励成人,全我父子,完我夫妇,延我宗祀,正所谓生我者父母,成我者妹丈。此恩此德,高天厚地,杀身难报。即使执鞭随蹬,亦为过分,岂敢复有他望!况不肖一生违逆父命,罪恶深重,无门可赎。今此产乃先人主张授君,如归不肖,却不又逆父志,益增我罪!”张孝基扶起道:“大舅差矣!岳父一世辛苦,实欲传之子孙世守。不意大舅飘零于外,又无他子可承,付之于我,此乃万不得已,岂是他之本念。今大舅已改前愆,守成其业,正是继父之志。岳父在天,亦必倘徉长笑,怎么反增你罪?”过迁又将言语推辞。

  两下你让我却,各不肯收受,连众人都没主意。方长者开言对张孝基道:“承姑丈高谊,小婿义不容辞。但全归之,其心何安!依老夫愚见,各受其半,庶不过情。”众人齐道:“长者之言甚是!昔日老汉们亦有此议,只因太公不允,所以止了。不想今日原从这着。可见老成之见,大略相同。”张孝基道:“亲翁,子承父业,乃是正理,有甚不安!若各分其半,即如不还一般了。这怎使得!”方长者又道:“既不愿分,不若同居于此,协力经营。待后分之子孙,何如?”张孝基道:“寒家自有敝庐薄产,子孙岂可占过氏之物?”众人见执意不肯,俱劝过迁受领。过迁却又不肯,跑进里边,见妹子正与方氏饮酒,过迁上前哭诉其事,教妹子劝张孝基受其半。那知淑女说话与丈夫一般。过迁夫妇跪拜哀求,只是不允。过迁推托不去,再拜而受。众人齐赞道:“张君高义,千古所无!”

  唐人罗隐先生有赞云:

  能生之,不能富之;能富之,不能教之。死而生之,贫而富之,小人而君子之。呜呼孝基,真可为百世之师!

  当日直饮至晚而散。到次日,张孝基叫浑家收拾回家。过迁苦留道:“妹丈财产既已不受,且同居于此,相聚几时,何忍遽别!”张孝基道:“我家去此不远,朝暮便见,与居此何异!”过迁料留不住,乃道:“既如此,容明日治一酌与妹丈为饯,后日去何如?”孝基许之。次日,过迁大排筵席,广延男女亲邻,并张太公夫妇。张妈妈守家不至。请张太公坐了首席,其余宾客依次而坐。里边方氏姑嫂女亲,自不必说。是日筵席,水陆毕备,极其丰富。众客尽欢而别。客去后,张孝基对过迁道:“大舅,岳父存日,从不曾如此之费。下次只宜俭省,不可以此为则。”过迁唯唯。次日,孝基夫妇,止收拾妆奁中之物,其余一毫不动,领着两个儿子,作辞起身。过迁、方氏同婢仆直送至张家,置酒款待而回。自此之后,过迁操守愈励,遂为乡闾善士。只因勤苦太过,渐渐习成父亲悭吝样子。后亦生下一子,名师俭。因惩自己昔年之失,严加教诲。此是后话不题。

  且说里中父老,敬张孝基之义,将其事申闻郡县,郡县上之于朝。其时正是曹丕篡汉,欲收人望,遂下书徵聘。孝基恶魏乃僭窃之朝,耻食其禄,以亲老为辞,不肯就辟。后父母百年后,容毁骨立,丧葬合礼,其名愈著。州郡俱举孝廉。凡五诏,俱以疾辞。有人问其缘故,孝基笑而不答。隐于田里,躬耕乐道,教育二子。长子名继,次子名绍,皆仁孝有学行,里中咸愿与之婚,孝基择有世德者配之。孝基年五十外,忽梦上帝膺召,夫妇遂双双得疾。二子日夜侍奉汤药,衣不解带。过迁闻知,率其子过师俭同来,亦如二子一般侍奉。孝基谢而止之。过迁道:“感君之德,恨不能身代。

  今聊效区区,何足为谢。”过了数日,夫妇同逝。临终之时,异香满室。邻里俱闻空中车马音乐之声,从东而去。二子哀恸,自不必说。那过迁哭绝复甦,至于呕血。丧葬之费,俱过迁为之置办。二子泣辞再三,过迁不允。

  一月后,有亲友从洛中回来,至张家吊奠,述云:“某日于嵩山游玩,忽见旌幢驺御满野。某等避在林中观看,见车上坐着一人,绛袍玉带,威仪如王者,两边锦衣花帽,侍卫多人。仔细一认,乃是令先君。某等惊喜,出林趋揖。令先君下车相慰。某等问道:‘公何时就徵,遂为此显官?’令先君答云:‘某非阳官,乃阴职也。上帝以某还财之事,命主此山。烦传示吾子,不必过哀。’言讫,倏然不见。方知令先君已为神矣。”二子闻言,不胜哀感。那时传遍乡里,无不叹异。

  相率为善,名其里为义感乡。晋武帝时,州郡举二子孝廉,俱为显官。过迁年至八旬外而终。两家子孙繁盛,世为姻戚云。

  还财阴德庆流长,千古名传义感乡。

  多少竞财疏骨肉,应知无面向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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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4 16:12: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卷 施润泽滩阙遇友

  醒世恒言--

  第十八卷 施润泽滩阙遇友

  还带曾消纵理纹,返金种得桂枝芬。

  从来阴骘能回福,举念须知有鬼神。

  这首诗引着两个古人阴骘的故事。第一句说:“还带曾消纵理纹。”乃唐朝晋公裴度之事。那裴度未遇时,一贫如洗,功名蹭蹬,就一风鉴,以决行藏。那相士说:“足下功名事,且不必问。更有句话,如不见怪,方敢直言。”斐度道:“小生因在迷途,故求指示,岂敢见怪!”相士道:“足下螣蛇纵理纹入口,数年之间,必致饿死沟渠。”连相钱俱不肯受。裴度是个知命君子,也不在其意。

  一日,偶至香山寺闲游。只见供卓上光华耀目,近前看时,乃是一围宝带。裴度检在手中,想道:“这寺乃冷落所在,如何却有这条宝带?”翻阅了一回,又想道:“必有甚贵人,到此礼佛更衣。祗候们不小心,遗失在此,定然转来寻觅。”乃坐在廓庑下等候。不一时,见一女子走入寺来,慌慌张张,径望殿上而去。向供卓上看了一看,连声叫苦,哭倒于地。裴度走向前问道:“小娘子因何恁般啼泣?”那女子道:“妾父被人陷于大辟,无门伸诉。妾日至此恳佛阴祐,近日幸得从轻赎锾。妾家贫无措,遍乞高门,昨得一贵人矜怜,助一宝带。

  妾以佛力所致,适携带呈于佛前,稽首叩谢。因赎父心急,竟忘收此带,仓忙而去。行至半路方觉。急急赶来取时,已不知为何人所得。今失去这带,妾父料无出狱之期矣!”说罢又哭。裴度道:“小娘子不必过哀,是小生收得,故在此相候。”

  把带递还。那女子收泪拜谢:“请问姓字,他日妾父好来叩谢。”

  裴度道:“小娘子有此冤抑,小生因在贫乡,不能少助为愧。

  还人遗物,乃是常事,何足为谢!”不告姓名而去。

  过了数日,又遇向日相士,不觉失惊道:“足下曾作何好事来?”裴度答云:“无有。”相士道:“足下今日之相,比先大不相牟。阴德纹大见,定当位极人臣,寿登耄耋,富贵不可胜言。”斐度当时犹以为戏语。后来果然出将入相,历事四朝,封为晋国公,年享上寿。有诗为证:纵理纹生相可怜,香山还带竟安然。

  淮西荡定功英伟,身系安危三十年。

  第二句说是:“返金种得桂枝芬。”乃五代窦禹钧之事。那窦禹钧,蓟州人氏,官为谏议大夫,年三十而无子。夜梦祖父说道:“汝命中已该绝嗣,寿亦只在明岁。及早行善,或可少延。”禹钧唯唯。他本来是个长者,得了这梦,愈加好善。

  一日薄暮,于延庆寺侧,拾得黄金三十两、白金二百两。至次日清早,便往寺前守候。少顷,见一后生涕泣而来。禹钧迎住问之。后生答道:“小人父亲身犯重罪,禁于狱中,小人遍恳亲知,共借白金二百两、黄金三十两。昨将去赎父,因主库者不在而归,为亲戚家留款,多吃了杯酒,把东西遗失。

  今无以赎父矣!”窦公见其言已合银数,乃袖中摸出还之,道:“不消着急,偶尔拾得在此,相候久矣。”这后生接过手,打开看时,分毫不动,叩头泣谢。窦公扶起,分外又赠银两而去。其他善事甚多,不可枚举。一夜,复梦祖先说道:“汝合无子无寿。今有还金阴德种种,名挂天曹,特延算三纪,赐五子显荣。”窦公自此愈积阴功,后果连生五子:长仪,次俨,三侃,四偁,五僖,俱仕宋为显官。窦公寿至八十二,沐浴相别亲戚,谈笑而卒。安乐老冯道有诗赠之云:燕山窦十郎,教子有义方。

  灵椿一株老,丹桂五枝芳。

  说话的,为何道这两桩故事?只因亦有一人曾还遗金,后来虽不能如二公这等大富大贵,却也免了一个大难,享个大大家事。正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切祸福,自作自受。

  说这苏州府吴江县离城七十里,有个乡镇,地名盛泽,镇上居民稠广,土俗淳朴,俱以蚕桑为业。男女勤谨,络纬机抒之声,通宵彻夜。那市上两岸绸丝牙行,约有千百余家,远近村坊织成绸匹,俱到此上市。四方商贾来收买的,蜂攒蚁集,挨挤不开,路途无伫足之隙;乃出产锦绣之乡,积聚绫罗之地。江南养蚕所在甚多,惟此镇处最盛。有几句口号为证:东风二月暖洋洋,江南处处蚕桑忙。蚕欲温和桑欲干,明如良玉发奇光。缲成万缕千丝长,大筐小筐随络床。美人抽绎沾唾香,一经一纬机杼张。咿咿轧轧谐宫商,花开锦簇成匹量。莫忧八口无餐粮,朝来镇上添远商。

  且说嘉靖年间,这盛泽镇上有一人,姓施名复,浑家喻氏,夫妻两口,别无男女。家中开张绸机,每年养几筐蚕儿,妻络夫织,甚好过活。这镇上都是温饱之家,织下绸匹,必积至十来匹,最少也有五六匹,方才上市。那大户人家积得多的便不上市,都是牙行引客商上门来买。施复是个小户儿,本钱少,织得三四匹,便去上市出脱。一日,已积了四匹,逐匹把来方方折好,将个布袱儿包裹,一径来到市中。只见人烟辏集,语话喧阗,甚是热闹。施复到个相熟行家来卖,见门首拥着许多卖绸的,屋里坐下三四个客商。主人家贴在柜身里,展看绸匹,估喝价钱。施复分开众人,把绸递与主人家。主人家接来,解开包袱,逐匹翻看一过,将秤准了一准,喝定价钱,递与一个客人道:“这施一官是忠厚人,不耐烦的,把些好银子与他。”那客人真个只拣细丝称准,付与施复。施复自己也摸出等子来准一准,还觉轻些,又争添上一二分,也就罢了。讨张纸包好银子,放在兜肚里,收了等子包袱,向主人家拱一拱手,叫声有劳,转身就走。

  行不上半箭之地,一眼觑见一家街沿之下,一个小小青布包儿。施复趱步向前,拾起袖过,走到一个空处,打开看时,却是两锭银子,又有三四件小块,兼着一文太平钱儿。把手攧一攧,约有六两多重。心中欢喜道:“今日好造化!拾得这些银子,正好将去凑做本钱。”连忙包好,也揣在兜肚里,望家中而回。一头走,一头想:“如今家中见开这张机,尽勾日用了。有了这银子,再添上一张机,一月出得多少绸,有许多利息。这项银子,譬如没得,再不要动他。积上一年,共该若干,到来年再添上一张,一年又有多少利息。算到十年之外,便有千金之富。那时造什么房子,买多少田产。”正算得熟滑,看看将近家中,忽地转过念头,想道:“这银两若是富人掉的,譬如牯牛身上拔根毫毛,打什么紧,落得将来受用;若是客商的,他抛妻弃子,宿水餐风,辛勤挣来之物,今失落了,好不烦恼!如若有本钱的,他拚这帐生意扯直,也还不在心上;傥然是个小经纪,只有这些本钱,或是与我一般样苦挣过日,或卖了绸,或脱了丝,这两锭银乃是养命之根,不争失了,就如绝了咽喉之气,一家良善,没甚过活,互相埋怨,必致鬻身卖子,傥是个执性的,气恼不过,肮脏送了性命,也未可知。我虽是拾得的,不十分罪过,但日常动念,使得也不安稳。就是有了这银子,未必真个便营运发积起来。一向没这东西,依原将就过了日子。不如原往那所在,等失主来寻,还了他去,到得安乐。”随复转身而去,正是:多少恶念转善,多少善念转恶。

  劝君诸善奉行,但是诸恶莫作。

  当下施复来到拾银之处,靠在行家柜边,等了半日,不见失主来寻。他本空心出门的,腹中渐渐饥饿,欲待回家吃了饭再来,犹恐失主一时间来,又不相遇,只得忍着等候。少顷,只见一个村庄后生,汗流满面,闯进行家,高声叫道:“主人家,适来银子忘记在柜上,你可曾检得么?”主人家道:“你这人好混帐!早上交银子与了你,这时节却来问我,你若忘在柜上时,莫说一包,再有几包也有人拿去了。”那后生连把脚跌道:“这是我的种田工本,如今没了,却怎么好?”施复问道:“约莫有多少?”那后生道:“起初在这里卖的丝银六两二钱。”施复道:“把什么包的?有多少件数?”那后生道:“两整锭,又是三四块小的,一个青布银包包的。”施复道:“恁样,不消着急。我拾得在此,相候久矣。”便去兜肚里摸出来,递与那人。那人连声称谢,接过手,打开看时,分毫不动。

  那时往来的人,当做奇事,拥上一堆,都问道:“在那里拾的?”施复指道:“在这阶沿头拾的。”那后生道:“难得老哥这样好心,在此等候还人。若落在他人手里,安肯如此!如今到是我拾得的了。情愿与老哥各分一半。”施复道:“我若要,何不全取了,却分你这一半?”那后生道:“既这般,送一两谢仪与老哥买果儿吃。”施复笑道:“你这人是个呆子!六两三两都不要,要你一两银子何用!”那后生道:“老哥,银子又不要,何以相报?”众人道:“看这位老兄,是个厚德君子,料必不要你报。不若请到酒肆中吃三杯,见你的意罢了。”

  那后生道:“说得是。”便来邀施复同去。施复道:“不消得,不消得,我家中有事,莫要担阁我工夫。”转身就走。那后生留之不祝众人道:“你这人好造化!掉了银子,一文钱不费,便捞到手。”那后生道:“便是,不想世间原有这等好人。”把银包藏了,向主人说声打搅,下阶而去。众人亦赞叹而散。也有说:“施复是个呆的,拾了银子不会将去受用,却呆站着等人来还。”也有说:“这人积此阴德,后来必有好处。”不题众人。

  且说施复回到家里,浑家问道:“为甚么去了这大半日?”

  施复道:“不要说起,将到家了,因着一件事,复身转去,担阁了这一回。”浑家道:“有甚事担阁?”施复将还银之事,说向浑家。浑家道:“这件事也做得好。自古道:‘横财不富命穷人。’傥然命里没时,得了他反生灾作难,到未可知。”施复道:“我正为这个缘故,所以还了他去。”当下夫妇二人,不以拾银为喜,反以还银为安。衣冠君子中,多有见利忘义的,不意愚夫愚妇到有这等见识。

  从来作事要同心,夫唱妻和种德深。

  万贯钱财如粪土,一分仁义值千金。

  自此之后,施复每年养蚕,大有利息,渐渐活动。那育蚕有十体、二光、八宜等法,三息五广之忌。第一要择蚕种。蚕种好,做成茧小而明厚坚细,可以缫丝。如蚕种不好,但堪为绵纩,不能缫丝,其利便差数倍。第二要时运。有造化的,就蚕种不好,依般做成丝茧;若造化低的,好蚕种,也要变做绵茧。北蚕三眠,南蚕俱是四眠。眠起饲叶,各要及时。又蚕性畏寒怕热,惟温和为得候。昼夜之间,分为四时。

  朝暮类春秋,正昼如夏,深夜如冬,故调护最难。江南有谣云:做天莫做四月天,蚕要温和麦要寒。

  秧要日时麻要雨,采桑娘子要晴干。

  那施复一来蚕种拣得好,二来有些时运,凡养的蚕,并无一个绵茧,缫下丝来,细员匀紧,洁净光莹,再没一根粗节不匀的。每筐蚕,又比别家分外多缫出许多丝来。照常织下的绸拿上市去,人看时光彩润泽,都增价竞买,比往常每匹平添钱方银子。因有这些顺溜,几年间,就增上三四张绸机,家中颇颇饶裕。里中遂庆个号儿叫做施润泽。却又生下一个儿子,寄名观音大士,叫做观保,年才二岁,生得眉目清秀,到好个孩子。

  话休烦絮。那年又值养蚕之时,才过了三眠,合镇阙了桑叶,施复家也只勾两日之用,心下慌张,无处去买。大率蚕市时,天色不时阴雨,蚕受了寒湿之气,又食了冷露之叶,便要僵死,十分之中,就只好存其半。这桑叶就有余了。那年天气温暖,家家无恙,叶遂短阙。且说施复正没处买桑叶,十分焦躁,忽见邻家传说洞庭山余下桑叶甚多,合了十来家过湖去买。施复听见,带了些银两,把被窝打个包儿,也来趁船。这时已是未牌时候,开船摇橹,离了本镇。过了平望,来到一个乡村,地名滩阙。这去处在太湖之傍,离盛泽有四十里之远。天已傍晚,过湖不及,遂移舟进一小港泊住,稳缆停桡,打点收拾晚食,却忘带了打火刀石。众人道:“那个上涯去取讨个火种便好?”施复却如神差鬼使一般,便答应道:“待我去。”取了一把麻骨,跳上岸来。见家家都闭着门儿。你道为何天色未晚,人家就闭了门?那养蚕人家,最忌生人来冲。从蚕出至成茧之时,约有四十来日,家家紧闭门户,无人往来。任你天大事情,也不敢上门。

  当下施复走过几家,初时甚以为怪,道:“这些人家,想是怕鬼拖了人去,日色还在天上,便都闭了门。”忽地想起道:“呸!自己是老看蚕,到忘记了这取火乃养蚕家最忌的。却兜揽这帐!如今那里去讨?”欲待转来,又想道:“方才不应承来,到也罢了,若空身回转,教别个来取得时,反是老大没趣;或者有家儿不养蚕的也未可知。”依旧又走向前去。只见一家门儿半开半掩,他也不管三七廿一,做两步跨到檐下,却又不敢进去。站在门外,舒颈望着里边,叫声:“有人么?”里边一个女人走出来,问道!笆裁慈耍俊笔└绰?媾阕判Φ溃骸按竽镒樱??嗲蟾龌鸲?!备救说溃骸罢馐苯冢?鹑思沂遣豢系摹V晃壹颐患苫洹1愕愀鲇肽阋膊环恋谩!笔└吹溃骸叭绱耍?嘈涣耍奔唇?楣堑萦耄?救私庸?郑??サ愠龌鹄础?

  施复接了,谢声打搅,回身便走。走不上两家门面,背后有人叫道:“那取火的转来,掉落东西了。”施复听得,想道:“却不知掉了甚的?”又复走转去。妇人说道:“你一个兜肚落在此了。”递还施复。施复谢道:“难得大娘子这等善心。”

  妇人道:“何足为谢!向年我丈夫在盛泽卖丝,落掉六两多银子,遇着个好人拾得,住在那里等候。我丈夫寻去,原封不动,把来还了,连酒也不要吃一滴儿。这样人方是真正善心人!”施复见说,却与他昔年还银之事相合,甚是骇异,问道:“这事有几年了?”妇人把指头扳算道:“已有六年了。”施复道:“不瞒大娘子说,我也是盛泽人,六年前也曾拾过一个卖丝客人六两多银子,等候失主来寻,还了去。他要请我,也不要吃他的。但不知可就是大娘子的丈夫?”妇人道:“有这等事!待我教丈夫出来,认一认可是?”施复恐众人性急,意欲不要,不想手中麻骨火将及点完,乃道:“大娘子,相认的事甚缓,求得个黄同纸去引火时,一发感谢不荆”妇人也不回言,径往里边去了。顷刻间,同一个后生跑出来。彼此睁眼一认,虽然隔了六年,面貌依然。正是昔年还银义士。正是: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当下那后生躬身作揖道:“常想老哥,无从叩拜,不想今日天赐下顾。”施复还礼不迭。二人作过揖,那妇人也来见个礼。后生道:“向年承老哥厚情,只因一时仓忙,忘记问得尊姓大号住处。后来几遍到贵镇卖丝,问主人家,却又不相认。

  四面寻访数次,再不能遇见,不期到在敝乡相会。请里面坐。”

  施复道:“多承盛情垂念,但有几个朋友,在舟中等候火去作晚食,不消坐罢。”后生道:“何不一发请来?”施复道:“岂有此理!”后生道:“既如此,送了火去来坐罢。”便教浑家取个火来,妇人即忙进去。后生问道:“老哥尊姓大号?今到那里去?”施复道:“小子姓施名复,号润泽。今因缺了桑叶,要往洞庭山去买。”后生道:“若要桑叶,我家尽有,老哥今晚住在寒舍,让众人自去。明日把船送到宅上,可好么?”施复见说他家有叶,好不欢喜,乃道:“若宅上有时,便省了小子过湖,待我回覆众人自去。”妇人将出火来,后生接了,说:“我与老哥同去。”又分付浑家,快收拾夜饭。

  当下二人拿了火来至船边,把火递上船去。众人一个个眼都望穿,将施复埋怨道:“讨个火什么难事!却去这许多时?”

  施复道:“不要说起,这里也都看蚕,没处去讨。落后相遇着这位相熟朋友,说了几句话,故此迟了,莫要见怪!”又道:“这朋友偶有叶余在家中,我已买下,不得相陪列位过湖了。

  包袱在舱中,相烦拿来与我。”众人检出付与。那后生便来接道:“待我拿罢!”施复叫道:“列位,暂时抛撇,归家相会。”

  别了众人,随那后生转来,乃问道:“适来忙促,不曾问得老哥贵姓大号。”答道:“小子姓朱名恩,表德子义。”施复道:“今年贵庚多少?”答道:“二十八岁。”施复道:“恁样,小子叨长老哥八年!”又问:“令尊令堂同居么?”朱恩道:“先父弃世多年,止有老母在堂,今年六十八岁了,吃一口长素。”

  二人一头说,不觉已至门首。朱恩推开门,请施复屋里坐下。那卓上已点得灯烛。朱恩放下包裹道:“大嫂快把茶来。”

  声犹未了,浑家已把出两杯茶,就门帘内递与朱恩。朱恩接过来,递一杯与施复,自己拿一杯相陪,又问道:“大嫂,鸡可曾宰么?”浑家道:“专等你来相帮。”朱恩听了,连忙把茶放下,跳起身要去捉鸡。原来这鸡就罩在堂屋中左边。施复即上前扯住道:“既承相爱,即小菜饭儿也是老哥的盛情,何必杀生!况且此时鸡已上宿,不争我来又害他性命,于心何忍!”朱恩晓得他是个质直之人,遂依他说,仍复坐下道:“既如此说,明日宰来相请。”叫浑家道:“不要宰鸡了,随分有现成东西,快将来吃罢,莫饿坏了客人。酒烫热些。”

  施复道:“正是忙日子,却来蒿恼。幸喜老哥家没忌讳还好。”朱恩道:“不瞒你说,旧时敝乡这一带,第一忌讳是我家,如今只有我家无忌讳。”施复道:“这却为何?”朱恩道:“自从那年老哥还银之后,我就悟了这道理。凡事是有个定数,断不由人,故此绝不忌讳,依原年年十分利息。乃知人家都是自己见神见鬼,全不在忌讳上来。妖由人兴,信有之也。”

  施复道:“老哥是明理之人,说得极是。”朱恩又道:“又有一节奇事,常年我家养十筐蚕,自己园上叶吃不来,还要买些。

  今年看了十五筐,这园上桑又不曾增一棵两棵,如今够了自家,尚余许多,却好又济了老哥之用。这桑叶却像为老哥而生,可不是个定数?”施复道:“老哥高见,甚是有理。就如你我相会,也是个定数。向日你因失银与我识面,今日我亦因失物,尊嫂见还。方才言及前情,又得相会。”朱恩道:“看起来,我与老哥乃前生结下缘分,才得如此。意欲结为兄弟,不知尊意若何?”施复道:“小子别无兄弟,若不相弃,可知好哩。”当下二人就堂中八拜为交,认为兄弟。施复又请朱恩母亲出来拜见了。朱恩重复唤浑家出来,见了结义伯伯。一家都欢欢喜喜。

  不一时,将出酒肴,无非鱼肉之类。二人对酌。朱恩问道:“大哥有几位令郎?”施复答道:“只有一个,刚才二岁,不知贤弟有几个?”朱恩道:“止有一个女儿,也才二岁。”便教浑家抱出来,与施复观看。朱恩又道:“大哥,我与你兄弟之间,再结个儿女亲家何如?”施复道:“如此最好,但恐家寒攀陪不起。”朱恩道:“大哥何出此言!”两下联了姻事,愈加亲热。杯来盏去,直饮至更余方止。

  朱恩寻扇板门,把凳子两头阁着,支个铺儿在堂中右边,将荐席铺上。施复打开包裹,取出被来丹好。朱恩叫声安置,将中门闭上,向里面去了。施复吹息灯火,上铺卧下,翻来覆去,再睡不着。只听得鸡在笼中不住吱吱喳喳,想道:“这鸡为甚么只管咭+F?”约莫一个更次,众鸡忽然乱叫起来,却像被什么咬住一般。施复只道是黄鼠狼来偷鸡,霍地立起身,将衣服披着急来看这鸡。说时迟,那时快,才下铺,走不上三四步,只听得一时响亮,如山崩地裂,不知甚东西打在铺上,把施复吓得半步也走不动。

  且说朱恩同母亲浑家正在那里饲蚕,听得鸡叫,也认做黄鼠狼来偷,急点火出来看。才动步,忽听见这一响,惊得跌足叫苦道:“不好了!是我害了哥哥性命也!怎么处?”飞奔出来。母妻也惊骇,道:“坏了,坏了!”接脚追随。朱恩开了中门,才跨出脚,就见施复站在中间,又惊又喜道:“哥哥,险些儿吓杀我也!亏你如何走得起身,脱了这祸?”施复道:“若不是鸡叫得慌,起身来看,此时已为虀粉矣。不知是甚东西打将下来?”朱恩道:“乃是一根车轴阁在上边,不知怎地却掉下来?”将火照时,那扇门打得粉碎,凳子都跌倒了。

  车轴滚在壁边,有巴斗粗大。施复看了,伸出舌头缩不上去。

  此时朱恩母妻见施复无恙,已自进去了。那鸡也寂然无声。朱恩道:“哥哥起初不要杀鸡,谁想就亏他救了性命。”二人遂立誓戒了杀生。有诗为证:昔闻杨宝酬恩雀,今见施君报德鸡。

  物性有知皆似此,人情好杀复何为?

  当下朱恩点上灯烛,卷起铺盖,取出稻草,就地上打个铺儿与施复睡了。到次早起身,外边却已下雨。吃过早饭,施复便要回家。朱恩道:“难得大哥到此!须住一日,明早送回。”

  施复道:“你我正在忙时,总然留这一日,各不安稳,不如早些得我回去,等在闲时,大家宽心相叙几日。”朱恩道:“不妨得!譬如今日到洞庭山去了,住在这里话一日儿。”朱恩母亲也出来苦留,施复只得住下。到已牌时分,忽然作起大风,扬沙拔木,非常利害。接着风就是一阵大雨。朱恩道:“大哥,天遣你遇着了我,不去得还好。他们过湖的,有些担险哩。”

  施复道:“便是。不想起这等大风,真个好怕人子!”那风直吹至晚方息。雨也止了。施复又住了一宿,次日起身时,朱恩桑叶已采得完备。他家自有船只,都装好了。吃了饭,打点起身。施复意欲还他叶钱,料道不肯要的,乃道:“贤弟,想你必不受我叶钱,我到不虚文了。但你家中脱不得身,送我去便担阁两日工夫,若有人顾一个摇去,却不两便?”朱恩道:“正要认着大哥家中,下次好来往,如何不要我去?家中也不消得我。”施复见他执意要去,不好阻挡,遂作别朱恩母妻,下了船。朱恩把船摇动,刚过午,就到了盛泽。

  施复把船泊住,两人搬桑叶上岸。那些邻家也因昨日这风,却担着愁担子,俱在门首等侯消息,见施复到时,齐道:“好了,回来也!”急走来问道:“他们那里去了不见?共买得几多叶?”施复答道:“我在滩阙遇着亲戚家,有些余叶送我,不曾同众人过湖。”众人俱道:“好造化,不知过湖的怎样光景哩?”施复道:“料然没事。”众人道:“只愿如此便好。”

  施复就央几个相熟的,将叶相帮搬到家里,谢声有劳,众人自去。浑家接着,道:“我正在这里忧你,昨日恁样大风,不知如何过了湖?”施复道:“且过来见了朱叔叔,慢慢与你细说。”朱恩上前深深作揖,喻氏还了礼。施复道:“贤弟请坐,大娘快取茶来,引孩子来见丈人。”喻氏从不曾见过朱恩,听见叫他是贤弟,又称他是孩子丈人,心中惑突,正不知是兀谁,忙忙点出两杯茶,引出小厮来。施复接过茶,递与朱恩,自己且不吃茶,便抱小厮过来,与朱恩看。朱恩见生得清秀,甚是欢喜,放下茶,接过来抱在手中。这小厮却如相熟的一般,笑嘻嘻全不怕生。施复向浑家说道:“这朱叔叔便是向年失银子的,他家住在滩阙。”喻氏道:“原来就是向年失银的。如何却得相遇?”施复乃将前晚讨火落了兜肚,因而言及,方才相会留住在家,结为兄弟。又与儿女联姻,并不要宰鸡,亏鸡警报,得免车轴之难。所以不曾过湖,今日将叶送回。前后事细细说了一遍。喻氏又惊又喜,感激不尽,即忙收拾酒肴款待。

  正吃酒间,忽闻得邻家一片哭声。施复心中怪异,走出来问时,却是昨日过湖买叶的翻了船,十来个人都淹死了,只有一个人得了一块船板,浮起不死,亏渔船上救了回来报信,施复闻得,吃这惊不小,进来学向朱恩与浑家听了,合掌向天称谢,又道:“若非贤弟相留,我此时亦在劫中矣。”朱恩道:“此皆大哥平昔好善之报,与我何干!”施复留朱恩住了一宿。到次早,朝膳已毕,施复道:“本该留贤弟闲玩几日,便是晓得你家中事忙,不敢担误在此。过了蚕事,然后来相请。”朱恩道:“这里原是不时往来的,何必要请。”施复又买两盒礼物相送。朱恩却也不辞,别了喻氏,解缆开船。施复送出镇上,方才分手。正是:只为还金恩义重,今朝难舍弟兄情。

  且说施复是年蚕丝利息比别年更多几倍,欲要又添张机儿,怎奈家中窄隘,摆不下机床。大凡人时运到来,自然诸事遇巧。施复刚愁无处安放机床,恰好间壁邻家住着两间小房,连年因蚕桑失利,嫌道住居风水不好,急切要把来出脱,正凑了施复之便。那邻家起初没售主时,情愿减价与人。及至施复肯与成交,却又道方员无真假,比原价反要增厚,故意作难刁蹬,真徵个心满意足,方才移去。那房子还拆得如马坊一般。

  施复一面唤匠人修理,一而择吉铺设机床,自己将把锄头去垦机坑。约摸锄了一尺多深,忽锄出一块大方砖来,揭起砖时,下面圆圆一个坛口,满满都是烂米。施复说道:“可惜这一坛米,如何却埋在地下?”又想道:“上边虽然烂了,中间或者还好。”丢了锄头,把手去捧那烂米,还不上一寸,便露出一搭雪白的东西来。举目看时,不是别件,却是腰间细两头趽,凑心的细丝锭儿。施复欲待运动,恐怕被匠人们撞见,沸扬开去,急忙原把土泥掩好,报知浑家。直至晚上,匠人去后,方才搬运起来,约有千金之数。夫妻们好不欢喜!施复因免了两次大难,又得了这注财乡,愈加好善。凡力量做得的好事,便竭力为之;做不得的,他也不敢勉强,因此里中随有长者之名。夫妻依旧省吃俭用,昼夜营运。不上十年,就长有数千金家事。又买了左近一所大房居住,开起三四十张绸机,又讨几房家人小厮,把个家业收拾得十分完美。儿子观保,请个先生在家,教他读书,取名德胤,行聘礼定了朱恩女儿为媳。俗语说得好:六亲合一运。那朱恩家事也颇颇长起。二人不时往来,情分胜如嫡亲。

  话休烦絮。且说施复新居房子,别屋都好,惟有厅堂摊塌坏了,看看要倒,只得兴工改造。他本寒微出身,辛苦作家惯了,不做财主身分,日逐也随着做工的搬瓦弄砖,拿水提泥。众人不晓得他是勤俭,都认做借意监工,没一个敢怠惰偷力。工作半月有余,择了吉日良机,立柱上梁。众匠人都吃利市酒去了,止存施复一人,两边检点,柱脚若不平准的,便把来垫稳。看到左边中间柱脚歪料,把砖去垫。偏有这等作怪的事,左垫也不平,右垫又不稳,索性拆开来看,却原来下面有块三角沙石,尖头正向着上边,所以垫不平。乃道:“这些匠工精鸟帐!这块石怎么不去了,留在下边?”便将手去一攀,这石随手而起。拿开石看时,到吃一惊!下面雪白的一大堆银子,其锭大小不一;上面有几个一样大的,腰间都束着红绒,其色甚是鲜明。又喜又怪。喜的是得这一大注财物,怪的是这几锭红绒束的银子,他不知藏下几多年了,颜色还这般鲜明。当下不管好歹,将衣服做个兜儿,抓上许多,原把那块石盖好,飞奔进房,向床上倒下。喻氏看见,连忙来问:“是那里来的?”施复无暇答应,见儿子也在房中,即叫道:“观保快同我来!”口中便说,脚下乱跑。喻氏即解其意。父子二人来至外边,教儿子看守,自己分几次搬完。这些匠人酒还吃未完哩。

  施复搬完了,方与浑家说知其故。夫妻三人好不喜!把房门闭上,将银收藏,约有二千余金。红绒束的,止有八锭,每锭准准三两。收拾已完,施复要拜天地,换了巾帽长衣,开门出来。那些匠人,手忙脚乱,打点安柱上梁。见柱脚倒乱,乃道:“这是谁个弄坏了?又要费一番手脚。”施复道:“你们垫得不好,须还要重整一整。”工人知是家长所为,谁敢再言。

  流水自去收拾,那晓其中奥妙。施复仰天看了一看,乃道:“此时正是卯时了,快些竖起来。”众匠人闻言,七手八脚。一会儿便安下柱子,抬梁上去。里边托出一大盘抛梁馒首,分散众人。邻里们都将着果酒来与施复把盏庆贺。施复因掘了藏,愈加快活,分外兴头,就吃得个半醺。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明。

  施复送客去后,将巾帽长衣脱下,依原随身短衣,相帮众人。到巳牌时分,偶然走至外边,忽见一个老儿庞眉白发,年约六十已外,来到门首,相了一回,乃问道:“这里可是施家么?”施复道:“正是,你要寻那个?”老儿道:“要寻你们家长,问句话儿。”施复道:“小子就是。老翁有甚话说?请里面坐了。”那老儿听见就是家主,把他上下只管瞧看,又道:“你真个是么?”施复笑道:“我不过是平常人,那个肯假!”老儿举一举手,道:“老汉不为礼了,乞借一步话说。”拉到半边,问道:“宅上可是今日卯时上梁安柱么?”施复道:“正是。”

  老儿又道:“官人可曾在左边中间柱下得些财采?”施复见问及这事,心下大惊,想道:“他却如何晓得?莫不是个仙人!”

  因道着心事,不敢隐瞒,答道:“果然有些。”老儿又道:“内中可有八个红绒束的锭么?”施复一发骇异,乃道:“有是有的,老翁何由知得这般详细?”老儿道:“这八锭银子,乃是老汉的,所以知得。”施复道:“既是老翁的,如何却在我家柱下?”

  那老儿道:“有个缘故。老汉叫做薄有寿,就住在黄江南镇上,止有老荆两口,别无子女。门首开个糕饼馒头等物点心铺子,日常用度有余,积至三两,便倾成一个锭儿。老荆孩子气,把红绒束在中间,无非尊重之意。因墙卑室浅,恐露人眼目,缝在一个暖枕之内,自谓万无一失。积了这几年,共得八锭,以为老夫妻身后之用,尽有余了。不想今早五鼓时分,老汉梦见枕边走出八个白衣小厮,腰间俱束红绦,在床前商议道:‘今日卯时,盛泽施家竖柱安梁,亲族中应去的,都已到齐了。我们也该去矣。’有一个问道:‘他们都在那一个所在?’一个道:‘在左边中间柱下。’说罢,往外便走。有一个道:‘我们住在这里一向,如不别而行,觉道忒薄情了。’遂俱复转身向老汉道:‘久承照管,如今却要抛撇,幸勿见怪!’那时老汉梦中,不认得那八个小厮是谁,也不晓得是何处来的,问他道:‘八位小官人是几时来的?如何都不相认?’小厮答道:‘我们自到你家,与你只会得一面,你就把我们撇在脑后,故此我们便认得你,你却不认得我。’又指腰间红绦道:‘这还是初会这次,承你送的,你记得了么?’老汉一时想不着几时与他的,心中止挂欠无子,见其清秀,欲要他做个干儿,又对他道:‘既承你们到此,何不住在这里,父子相看,帮我做个人家?怎么又要往别处去?’八个小厮笑道:‘你要我们做儿子,不过要送终之意。但我们该旺处去的。你这老官儿消受不起。’道罢,一齐往外而去。老汉此时觉道睡在床上,不知怎地身子已到门首,再三留之,头也不回,惟闻得说道:‘天色晏了,快走罢。’一齐乱跑。老汉追将上去,被草根绊了一交,惊醒转来,与老荆说知,因疑惑这八锭银子作怪。到早上拆开枕看时,都已去了。欲要试验此梦,故特来相访,不想果然。”

  施复听罢,大惊道:“有这样奇事!老翁不必烦恼,同我到里面来坐。”薄老道:“这事已验,不必坐了。”施复道:“你老人家许多路来,料必也饿了,见成点心吃些去也好。”这薄老儿见留他吃点心,到也不辞,便随进来。只见新竖起三间堂屋,高大宽敞,木材巨壮,众匠人一个个乒乒乓乓,耳边惟闻斧凿之声,比平常愈加用力。你道为何这般勤谨?大凡新竖屋那日,定有个犒劳筵席,利市赏钱。这些匠人打点吃酒要钱,见家主进来,故便假殷勤讨好。薄老儿看着如此热闹,心下嗟叹道:“怪道这东西歉我消受他不起,要望旺处去,原来他家恁般兴头!咦,这银子却也势利得狠哩!”不一时,来至一小客座中,施复请他坐下,急到里边向浑家说知其事。喻氏亦甚怪异,乃对施复道:“这银子既是他送终之物,何不把来送还,做个人情也好。”施复道:“正有此念,故来与你商量。”

  喻氏取出那八锭银子,把块布包好。施复袖了,分付讨些酒食与他吃,复到客座中摸出包来,道:“你看,可是那八锭么?”薄老儿接过打开一看,分毫不差,乃道:“正是这八个怪物!”那老儿把来左翻右相,看了一回,对着银子说道:“我想你缝在枕中,如何便会出来?黄江泾到此有十里之远,人也怕走,还要趁个船儿,你又没有脚,怎地一回儿就到了这里?”口中便说,心下又转着苦挣之难,失去之易,不觉眼中落下两点泪来。施复道:“老翁不必心伤!小子情愿送还,赠你老人家百年之用。”薄老道:“承官人厚情。但老汉无福享用,所以走了。今若拿去,少不得又要走的,何苦讨恁般烦恼吃!”施复道:“如今乃我送你的,料然无妨。”薄老只把手来摇道:“不要,不要!老汉也是个知命的,勉强来,一定不妙。”施复因他坚执不要,又到里边与浑家商议。喻氏道:“他虽不要,只我们心上过意不去。”又道:“他或者消受这十锭不起,一二锭量也不打紧。”施复道:“他执意一锭也不肯要。”喻氏道:“我有个道理在此。把两锭裹在馒头里,少顷送与他作点心,到家看见,自然罢了,难道又送来不成?”施复道:“此见甚妙。”

  喻氏先支持酒肴出去。薄老坐了客位,施复对面相陪。薄老道:“没事打搅官人,不当人子!”施复道:“见成菜酒,何足挂齿!”当下三杯两盏,吃了一回。薄老儿不十分会饮,不觉半醉。施复讨饭与他吃饭,将要起身作谢,家人托出两个馒头。施复道:“两个粗点心,带在路上去吃。”薄老道:“老汉酒醉饭饱,连夜饭也不要吃了,路上如何又吃点心?”施复道:“总不吃,带回家去便了。”薄老儿道:“不消得,不消得!

  老汉家中做这项生意的,日逐自有,官人留下赏人罢。”施复把来推在袖里道:“我这馒头馅好,比你铺中滋味不同。将回去吃,便晓得。”那老儿见其意殷勤,不好固辞,乃道:“没甚事到此,又吃又袖,罪过,罪过!”拱拱手道:“多谢了!”

  往外就走。施复送出门前,那老儿自言自语道:“来便来了,如今去不知可就有便船?”施复见他醉了,恐怕遗失了这两个馒头,乃道:“老翁,不打紧,我家有船,教人送你回去。”那老儿点头道:“官人,难得你这样好心!可知有恁般造化!”施复唤个家人,分忖道:“你把船送这大伯子回去,务要送至家中,认了住处,下次好去拜访。”家人应诺。

  薄老儿相辞下船,离了镇上,望黄江泾而去。那老儿因多了几杯酒,一路上问长问短,十分健谈。不一时已到,将船泊住,扶那老儿上岸,送到家中。妈妈接着,便问:“老官儿,可有这事么?”老儿答道:“千真万真。”口中便说,却去袖里摸出那两个馒头,递与施复家人道:“大官宅上事忙,不留吃茶了,这馒头转送你当茶罢。”施家人答道:“我官人特送你老人家的,如何却把与我?”薄老道:“你官人送我,已领过他的情了。如今送你,乃我之情,你不必固拒。”家人再三推却不过,只得受了,相别下船,依旧摇回。到自己河下,把船缆好,拿着馒头上岸。恰好施复出来,一眼看见,问道:“这馒头我送薄老官的,你如何拿了回来?”答道:“是他转送小人当茶,再三推辞不脱,勉强受了他的。”施复暗笑道:“原来这两锭银那老儿还没福受用,却又转送别人。”想道:“或者到是那人造化,也未可知。”乃分忖道:“这两个馒头滋味,比别的不同,莫要又与别人!”答应道:“小人晓得。”

  那人来到里边寻着老婆,将馒头递与,还未开言说是那里来的,被伙伴中叫到外边吃酒去了。原来那人已有两个儿女,正害着疳膨食积病症。当下婆娘接在手中,想道:“若被小男女看见,偷去吃了,到是老大利害,不如把去大娘换些别样点心哄他罢。”即便走来向主母道:“大娘,丈夫适才不知那里拿这两个馒头,我想小男女正害肚腹病,傥看见偷吃了,这病却不一发加重!欲要求大娘换甚不伤脾胃的点心哄那两个男女。”说罢,将馒头放在卓上。喻氏不知其细,遂拣几件付与他去,将馒头放过。少顷,施复进来,把薄老转与家人馒头之事,说向浑家,又道:“谁想到是他的造化!”喻氏听了,乃知把来换点心的就是,答道:“元来如此,却也奇异!”便去拿那两个馒头,递与施复道:“你拍这馒头来看。”

  施复不知何意,随手拍开,只听得卓上当的一响,举目看时,乃是一锭红绒束的银子,问道:“馒头如何你又取了他的?”喻氏将那婆娘来换点心之事说出。夫妻二人,不胜嗟叹。方知银子赶人,麾之不去;命里无时,求之不来。施复因怜念薄老儿,时常送些钱米与他,到做了亲戚往来。死后,又买块地儿殡葬。后来施德胤长大,娶朱恩女儿过门,夫妻孝顺。施复之富,冠于一镇。夫妇二人,各寿至八十外,无疾而终。至今子孙蕃衍,与滩阙朱氏世为姻谊云。有诗为证:六金还取事虽微,感德天心早鉴知。

  滩阙巧逢恩义报,好人到底得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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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4 16:12: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卷 白玉娘忍苦成夫

  醒世恒言--

  第十九卷 白玉娘忍苦成夫

  两眼乾坤旧恨,一腔今古闲愁。隋宫吴苑旧风流,寂寞斜阳渡口。兴到豪吟百首,醉余凭吊千秋。

  神仙迂怪总虚浮,只有纲常不朽。

  这首《西江月》词,是劝人力行仁义,扶植纲常。从古以来富贵空花,荣华泡影,只有那忠臣孝子,义夫节妇,名传万古,随你负担小人,闻之起敬。今日且说义夫节妇:如宋弘不弃糟糠,罗敷不从使君,此一辈岂不是扶植纲常的?又如王允欲娶高门,预逐其妇;买臣室达太晚,见弃于妻,那一辈岂不是败坏纲常的?真个是人心不同,泾渭各别。有诗为证:王允弃妻名遂损,买臣离妇志堪悲。

  夫妻本是鸳鸯鸟,一对栖时一对飞。

  话中单表宋末时,一个丈夫姓程,双名万里,表字鹏举,本贯彭城人氏。父亲程文业,官拜尚书。万里十六岁时,椿萱俱丧,十九岁以父荫补国子生员。生得人材魁岸,志略非凡,性好读书,兼习弓马。闻得元兵日盛,深以为忧,曾献战、守、和三策,以直言触忤时宰,恐其治罪,弃了童仆,单身潜地走出京都。却又不敢回乡,欲往江陵府,投奔京湖制置使马光祖。未到汉口,传说元将兀良哈歹统领精兵,长驱而入,势如破竹。程万里闻得这个消息,大吃一惊,遂不敢前行。踌躇之际,天色已晚,但见:片片晚霞迎落日,行行倦鸟盼归巢。

  程万里想道:“且寻宿店,打听个实信,再作区处。”其夜,只闻得户外行人,奔走不绝,却都是上路逃难来的百姓,哭哭啼啼,耳不忍闻。程万里已知元兵迫近,夜半便起身,趁众同走。走到天明,方才省得忘记了包裹在客店中。来路已远,却又不好转去取讨,身边又没盘缠,腹中又饿,不免到村落中告乞一饭,又好挣扎路途。约莫走半里远近,忽然斜插里一阵兵,直冲出来。程万里见了,飞向侧边一个林子里躲避。那枝兵不是别人,乃是元朝元帅兀良哈歹部下万户张猛的游兵。前锋哨探,见一个汉子,面目雄壮,又无包裹,躲向树林中而去,料道必是个细作,追入林中,不管好歹,一索捆翻,解到张万户营中。程万里称是避兵百姓,并非细作。

  张万户见他面貌雄壮,留为家叮程万里事出无奈,只得跟随。每日间见元兵所过,残灭如秋风扫叶,心中暗暗悲痛,正是: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

  却说张万户乃兴元府人氏,有千斤膂力,武艺精通。昔年在乡里间豪横,守将知得他名头,收在部下为偏裨之职。后来元兵犯境,杀了守将,叛归元朝。元主以其有献城之功,封为万户,拨在兀良哈歹部下为前部向导,屡立战功。今番从军日久,思想家里,写下一封家书,把那一路掳掠下金银财宝,装做一车,又将掳到人口男女,分做两处,差帐前两个将校,押送回家。可怜程万里远离乡土,随着家人,一路啼啼哭哭,直至兴元府,到了张万户家里,将校把家书金银,交割明白,又令那些男女,叩见了夫人。那夫人做人贤慧,就各拨一个房户居住,每日差使伏侍。将校讨了回书,自向军前回覆去了。程万里住在兴元府,不觉又经年余。

  那时宋元两朝讲和,各自罢军,壮士宁家。张万户也回到家中,与夫人相见过了,合家奴仆,都来叩头。程万里也只得随班行礼。又过数日,张万户把掳来的男女,拣身材雄壮的留了几个,其余都转卖与人。张万户唤家人来分忖道:“你等不幸生于乱离时世,遭此涂炭,或有父母妻子,料必死于乱军之手。就是汝等,还有得遇我,所以尚在,逢着别个,死去几时了。今在此地,虽然是个异乡,既为主仆,即如亲人一般。今晚各配妻子与你们,可安心居住,勿生异心。后日带到军前,寻些功绩,博个出身,一般富贵。若有他念,犯出事来,断然不饶的。”家人都流泪叩头道:“若得如此,乃老爹再生之恩,岂敢又生他念。”当晚张万户就把那掳来的妇女,点了几名。夫人又各赏几件衣服。张万户与夫人同出堂前,众妇女跟随在后。堂中灯烛辉煌,众人都叉手侍立两傍。

  张万户一一唤来配合。众人一齐叩首谢恩,各自领归房户。且说程万里配得一个女子,引到房中,掩上门儿,夫妻叙礼。程万里仔细看那女子,年纪到有十五六岁,生得十分美丽,不像个以下之人。怎见得?有《西江月》为证:两道眉弯新月,一双眼注微波。青丝七尺挽盘螺,粉脸吹弹得破。望日嫦娥盼夜,秋宵织女停梭。

  画堂花烛听欢呼,兀自含羞怯步。

  程万里得了一个美貌女子,心中欢喜,问道:“小娘子尊姓何名?可是从幼在宅中长大的么?”那女子见问,沉吟未语,早落下两行珠泪。程万里把袖子与他拭了,问道:“娘子为何掉泪?”那女子道:“奴家本是重庆人氏,姓白,小字玉娘,父亲白忠,官为统制。四川制置使余玠,调遣镇守嘉定府。不意余制置身亡,元将兀良哈歹乘虚来攻。食尽兵疲,力不能支。破城之日,父亲被擒,不屈而死。兀良元帅怒我父守城抗拒,将妾一门抄戮。张万户怜妾幼小,幸得免诛,带归家中为婢,伏侍夫人,不意今日得配君子。不知君乃何方人氏,亦为所掳?”程万里见说亦是羁囚,触动其心,不觉也流下泪来。把自己家乡姓名,被掳情由,细细说与。两下凄惨一场,却已二鼓。夫妻解衣就枕。一夜恩情,十分美满。明早,起身梳洗过了,双双叩谢张万户已毕,玉娘原到里边去了。程万里感张万户之德,一切干办公事,加倍用心,甚得其欢。

  其夜是第三夜了,程万里独坐房中,猛然想起功名未遂,流落异国,身为下贱,玷宗辱祖,可不忠孝两虚!欲待乘间逃归,又无方便,长叹一声,潸潸泪下。正在自悲自叹之际,却好玉娘自内而出。万里慌忙拭泪相迎,容颜惨淡,余涕尚存。玉娘是个聪明女子,见貌辨色,当下挑灯共坐,叩其不乐之故。万里是个把细的人,仓卒之间,岂肯倾心吐胆。自古道:夫妻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当下强作笑容,只答应得一句道:“没有甚事!”玉娘情知他有含糊隐匿之情,更不去问他。直至掩户息灯,解衣就寝之后,方才低低启齿,款款开言道:“程郎,妾有一言,日欲奉劝,未敢轻谈。适见郎君有不乐之色,妾已猜其八九。郎君何用相瞒!”万里道:“程某并无他意,娘子不必过疑。”玉娘道:“妾观郎君才品,必非久在人后者,何不觅便逃归,图个显祖扬宗,却甘心在此,为人奴仆,岂能得个出头的日子!”

  程万里见妻子说出恁般说话,老大惊讶,心中想道:“他是妇人女子,怎么有此丈夫见识,道着我的心事?况且寻常人家,夫妇分别,还要多少留恋不舍。今成亲三日,恩爱方才起头,岂有反劝我还乡之理?只怕还是张万户教他来试我。”便道:“岂有此理!我为乱兵所执,自分必死。幸得主人释放,留为家丁,又以妻子配我,此恩天高地厚,未曾报得,岂可为此背恩忘义之事?汝勿多言!”玉娘见说,嘿然无语。程万里愈疑是张万户试他。

  到明早起身,程万里思想:“张万户教他来试我,我今日偏要当面说破,固住了他的念头,不来提防,好办走路。”梳洗已过,请出张万户到厅上坐下,说道:“禀老爹,夜来妻子忽劝小人逃走。小人想来,当初被游兵捉住,蒙老爹救了性命,留作家丁,如今又配了妻子。这般恩德,未有寸报。况且小人父母已死,亲戚又无,只此便是家了,还教小人逃到那里去?小人昨夜已把他埋怨一番。恐怕他自己情虚,反来造言累害小人,故此特禀知老爹。”张万户听了,心中大怒,即唤出玉娘骂道:“你这贱婢!当初你父抗拒天兵,兀良元帅要把你阖门尽斩,我可怜你年纪幼小,饶你性命,又恐为乱军所杀,带回来恩养长大,配个丈夫。你不思报效,反教丈夫背我,要你何用!”教左右快取家法来,吊起贱婢打一百皮鞭。那玉娘满眼垂泪,哑口无言。众人连忙去取索子家法,将玉娘一索捆翻。正是:分明指与平川路,反把忠言当恶言。

  程万里在旁边,见张万户发怒,要吊打妻子,心中懊悔道:“原来他是真心,到是我害他了!”又不好过来讨饶。正在危急之际,恰好夫人闻得丈夫发怒,要打玉娘,急走出来救护。原来玉娘自到他家,因德性温柔,举止闲雅,且是女工中第一伶俐,夫人平昔极喜欢他的。名虽为婢,相待却像亲生一般,立心要把他嫁个好丈夫。因见程万里人材出众,后来必定有些好日,故此前晚就配与为妻。今日见说要打他,不知因甚缘故,特地自己出来。见家人正待要动手,夫人止住,上前道:“相公因甚要吊打玉娘?”张万户把程万里所说之事,告与夫人。夫人叫过玉娘道:“我一向怜你幼小聪明,特拣个好丈夫配你,如何反教丈夫背主逃走?本不当救你便是,姑念初犯,与老爹讨饶,下次再不可如此!”玉娘并不回言,但是流泪。夫人对张万户道:“相公,玉娘年纪甚小,不知世务,一时言语差误,可看老身份上,姑恕这次罢。”张万户道:“既夫人讨饶,且恕这贱婢。倘若再犯,二罪俱罚。”玉娘含泪叩谢而去。张万户唤过程万里道:“你做人忠心,我自另眼看你。”程万里满口称谢,走到外边,心中又想道:“还是做下圈套来试我!若不是,怎么这样大怒要打一百,夫人刚开口讨饶,便一下不打?况夫人在里面,那里晓得这般快就出来护救?且喜昨夜不曾说别的言语还好。”

  到了晚间,玉娘出来,见他虽然面带忧容,却没有一毫怨恨意思。程万里想道:“一发是试我了。”说话越加谨慎。又过了三日,那晚,玉娘看了丈夫,上下只管相着,欲言不言,如此三四次,终是忍耐不住,又道:“妾以诚心告君,如何反告主人,几遭箠挞!幸得夫人救免。然细观君才貌,必为大器,为何还不早图去计?若恋恋于此,终作人奴,亦有何望!”

  程万里见妻子又劝他逃走,心中愈疑道:“前日恁般嗔责,他岂不怕,又来说起?一定是张万户又教他来试我念头果然决否。”也不回言,径自收拾而卧。

  到明早,程万里又来禀知张万户。张万户听了,暴躁如雷,连喊道:“这贱婢如此可恨,快拿来敲死了罢!”左右不敢怠缓,即向里边来唤,夫人见唤玉娘,料道又有甚事,不肯放将出来。张万户见夫人不肯放玉娘出来,转加焦躁,却又碍着夫人面皮,不好十分催逼,暗想道:“这贱婢已有外心,不如打发他去罢。倘然夫妻日久恩深,被这贱婢哄热,连这好人的心都要变了。”乃对程万里道:“这贱婢两次三番诱你逃归,其心必有他念,料然不是为你。久后必被其害。待今晚出来,明早就教人引去卖了,别拣一个好的与你为妻。”程万里见说要卖他妻子,方才明白浑家果是一片真心,懊悔失言,便道:“老爹如今警戒两番,下次谅必不敢。总再说,小人也断然不听。若把他卖了,只怕人说小人薄情,做亲才六日,就把妻子来卖。”张万户道:“我做了主,谁敢说你!”道罢,径望里边而去。夫人见丈夫进来,怒气未息,恐还要责罚玉娘,连忙教闪过一边,起身相迎,并不问起这事。张万户却又怕夫人不舍得玉娘出去,也分毫不题。

  且说程万里见张万户决意要卖,心中不忍割舍,坐在房中暗泣。直到晚间,玉娘出来,对丈夫哭道:“妾以君为夫,故诚心相告,不想君反疑妾有异念,数告主人。主人性气粗雄,必然怀恨。妾不知死所矣!然妾死不足惜,但君堂堂仪表,甘为下贱,不图归计为恨耳!”程万里听说,泪如雨下,道:“贤妻良言指迷,自恨一时错见,疑主人使汝试我,故此告知,不想反累贤妻!”玉娘道:“君若肯听妾言,虽死无恨。”

  程万里见妻子恁般情真,又思明日就要分离,愈加痛泣,却又不好对他说知,含泪而寝,直哭到四更时分。玉娘见丈夫哭之不已,料必有甚事故,问道:“君如此悲恸,定是主人有害妾之意。何不明言?”程万里料瞒不过,方道:“自恨不才,有负贤妻。明日主人将欲鬻汝,势已不能挽回,故此伤痛!”

  玉娘闻言,悲泣不胜。两个搅做一团,哽哽咽咽,却又不敢放声。天未明,即便起身梳洗。玉娘将所穿绣鞋一只,与丈夫换了一只旧履,道:“后日倘有见期,以此为证。万一永别,妾抱此而死,有如同穴。”说罢,复相抱而泣,各将鞋子收藏。

  到了天明,张万户坐在中堂,教人来唤。程万里忍住眼泪,一齐来见。张万户道:“你这贱婢!我自幼抚你成人,有甚不好,屡教丈夫背主!本该一剑斩你便是。且看夫人分上,姑饶一死。你且到好处受用去罢。”叫过两个家人分忖道:“引他到牙婆人家去,不论身价,但要寻一下等人家,磨死不受人抬举的这贱婢便了。”玉娘要求见夫人拜别,张万户不许。

  玉娘向张万户拜了两拜,起来对着丈夫道声“保重”,含着眼泪,同两个家人去了。程万里腹中如割,无可奈何,送出大门而回。正是: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比及夫人知觉,玉娘已自出门去了。夫人晓得张万户情性,诚恐他害了玉娘性命。今日脱离虎口,到也繇他。

  且说两个家人,引玉娘到牙婆家中,恰好市上有个经纪人家,要讨一婢,见玉娘生得端正,身价又轻,连忙兑出银子,交与张万户家人,将玉娘领回家去不题。

  且说程万里自从妻子去后,转思转悔,每到晚间,走进房门,便觉惨伤,取出那两只鞋儿,在灯前把玩一回,呜呜的啼泣一回。哭勾多时,方才睡卧。次后访问得,就卖在市上人家,几遍要悄地去再见一面,又恐被人觑破,报与张万户,反坏了自己大事,因此又不敢去。那张万户见他不听妻子言语,信以为实,诸事委托,毫不提防。程万里假意殷勤,愈加小心。张万户好不喜欢,又要把妻子配与。程万里不愿,道:“且慢着,候随老爷到边上去有些功绩回来,寻个名门美眷,也与老爷争气。”

  光阴迅速,不觉又过年余。那时兀良哈歹在鄂州镇守,值五十诞辰,张万户昔日是他麾下裨将,收拾了许多金珠宝玉,思量要差一个能干的去贺寿,未得其人。程万里打听在肚里,思量趁此机会,脱身去罢,即来见张万户道:“闻得老爷要送兀良爷的寿礼,尚未差人。我想众人都有掌管,脱身不得。小人总是在家没有甚事,到情愿任这差使。”张万户道:“若得你去最好。只怕路上不惯,吃不得辛苦。”程万里道:“正为在家自在惯了,怕后日随老爷出征,受不得辛苦,故此先要经历些风霜劳碌,好跟老爹上阵。”张万户见他说得有理,并不疑虑,就依允了,写下问候书札,上寿礼帖,又取出一张路引,以防一路盘诘。诸事停当,择日起身。程万里打叠行李,把玉娘绣鞋,都藏好了。到临期,张万户把东西出来,交付明白,又差家人张进,作伴同行。又把十两银子与他盘缠。

  程万里见又有一人同去,心中烦恼,欲要再禀,恐张万户疑惑,且待临时,又作区处。当了拜别张万户,把东西装上生口,离了兴元,望鄂州而来。一路自有馆驿支讨口粮,并无担阁。不期一日,到了鄂州,借个饭店寓下。来日清早,二人赍了书札礼物,到帅府衙门挂号伺候。那兀良元帅是节镇重臣,故此各处差人来上寿的,不计其数,衙门前好不热闹。

  三通画角,兀良元帅开门升帐。许多将官僚属,参见已过,然后中军官引各处差人进见,呈上书札礼物。兀良元帅一一看了,把礼物查收,分付在外伺候回书。众人答应出来不题。

  且说程万里送礼已过,思量要走,怎奈张进同行同卧,难好脱身,心中无计可施。也是他时运已到,天使其然。那张进因在路上鞍马劳倦,却又受了些风寒,在饭店上生起病来。

  程万里心中欢喜:“正合我意!”欲要就走,却又思想道:“大丈夫作事,须要来去明白。”原向帅府候了回书,到寓所看张进时,人事不省,毫无知觉。自己即便写下一封书信,一齐放入张进包裹中收好。先前这十两盘缠银子,张进便要分用,程万里要稳住张进的心,却总放在他包裹里面。等到鄂州一齐买人事送人。今日张进病倒,程万里取了这十两银子,连路引铺陈打做一包,收拾完备,却叫过主人家来分忖道:“我二人乃兴元张万户老爹特差来与兀良爷上寿,还要到山东史丞相处公干。不想同伴的上路辛苦,身子有些不健,如今行动不得。若等他病好时,恐怕误了正事,只得且留在此调养几日。我先往那里公干回来,与他一齐起身。”即取出五钱银子递与道:“这薄礼权表微忱,劳主人家用心看顾,得他病体痊安,我回时还有重谢。”主人家不知是计,收了银子道:“早晚伏侍,不消牵挂。但长官须要作速就来便好。”程万里道:“这个自然。”又讨些饭来吃饱,背上包裹,对主人家叫声暂别,大踏步而走。正是: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离了鄂州,望着建康而来。一路上有了路引,不怕盘诘,并无阻滞。此时淮东地方,已尽数属了胡元,万里感伤不已。

  一径到宋朝地面,取路直至临安。旧时在朝宰执,都另换了一班人物。访得现任枢密副使周翰,是父亲的门生,就馆于其家。正值度宗收录先朝旧臣子孙,全亏周翰提挚,程万里亦得补福建福清县尉。寻了个家人,取名程惠,择日上任。不在话下。

  且说张进在饭店中,病了数日,方才精神清楚,眼前不见了程万里,问主人家道:“程长官怎么不见?”主人家道:“程长官十日前说还要往山东史丞相处公干,因长官有恙,他独自去了,转来同长官回去。”张进大惊道:“何尝又有山东公干!被这贼趁我有病逃了。”主人家惊问道:“长官一同来的,他怎又逃去?”张进把当初掳他情由细说,主人懊悔不迭。

  张进恐怕连他衣服取去,即忙教主人家打开包裹看时,却留下一封书信,并兀良元帅回书一封,路引盘缠,尽皆取去,其余衣服,一件不失。张进道:“这贼狼子野心!老爹恁般待他,他却一心恋着南边。怪道连妻子也不要!”又将息了数日,方才行走得动,便去禀知兀良元帅,另自打发盘缠路引,一面行文挨获程万里。那张进到店中算还了饭钱,作别起身。星夜赶回家,参见张万户,把兀良元帅回书呈上看过,又将程万里逃归之事禀知。张万户将他遗书拆开看时,上写道:门下贱役程万里,奉书恩主老爷台下:万里向蒙不杀之恩,收为厮养,委以腹心,人非草木,岂不知感。但闻越鸟南栖,狐死首丘,万里亲戚坟墓,俱在南朝,早暮思想,食不甘味。意欲禀知恩相,乞假归省,诚恐不许,以此斗胆辄行。在恩相幕从如云,岂少一走卒?放某还乡如放一鸽耳。大恩未报,刻刻于怀。衔环结草,生死不负。

  张万户看罢,顿足道:“我被这贼用计瞒过,吃他逃了!

  有日拿住,教他碎尸万段。”后来张万户贪婪太过,被人参劾,全家抄没,夫妻双双气死。此是后话不题。

  且说程万里自从到任以来,日夜想念玉娘恩义,不肯再娶。但南北分争,无由访觅。时光迅速,岁月如流,不觉又是二十余年。程万里因为官清正廉能,已做到闽中安抚使之职。那时宋朝气数已尽,被元世祖直捣江南,如入无人之境。

  逼得宋末帝奔入广东崖山海岛中驻跸。止有八闽全省,未经兵火。然亦弹丸之地,料难抵敌。行省官不忍百姓罹于涂炭,商议将图籍版舆,上表亦归元主。元主将合省官俱加三级。程万里升为陕西行省参知政事。到任之后,思想兴元乃是所属地方,即遣家人程惠,将了向日所赠绣鞋,并自己这只鞋儿,前来访问妻子消息,不题。

  且说娶玉娘那人,是市上开酒店的顾大郎,家中颇有几贯钱钞。夫妻两口,年纪将近四十,并无男女。浑家和氏,每劝丈夫讨个丫头伏侍,生育男女。顾大郎初时恐怕淘气,心中不肯。到是浑家叮嘱牙婆寻觅,闻得张万户家发出个女子,一力撺掇讨回家去。浑家见玉娘人物美丽,性格温存,心下欢喜,就房中侧边打个铺儿,到晚间又准备些夜饭,摆在房中。玉娘暗解其意,佯为不知,坐在厨下。和氏自家走来道:“夜饭已在房里了,你怎么反坐在此?”玉娘道:“大娘自请,婢子有在这里。”和氏道:“我们是小户人家,不像大人家有许多规矩。止要勤俭做人家,平日只是姊妹相称便了。”玉娘道:“婢子乃下贱之人,倘有不到处,得免嗔责足矣,岂敢与大娘同列!”和氏道:“不要疑虑!我不是那等嫉妒之辈,就是娶你,也到是我的意思。只为官人中年无子,故此劝他取个偏房。若生得一男半女,即如与我一般。你不要害羞,可来同坐吃杯合欢酒。”玉娘道:“婢子蒙大娘抬举,非不感激。

  但生来命薄,为夫所弃,誓不再适。倘必欲见辱,有死而已!”

  和氏见说,心中不悦道:“你既自愿为婢,只怕吃不得这样苦哩。”玉娘道:“但凭大娘所命。若不如意,任凭责罚。”

  和氏道:“既如此,可到房中伏侍。”玉娘随至房中。他夫妻对坐而饮,玉娘在旁筛酒,和氏故意难为他。直饮至夜半,顾大郎吃得大醉,衣也不脱,向床上睡了。玉娘收拾过家火,向厨中吃些夜饭,自来铺上和衣而睡。明早起来,和氏限他一日纺绩。玉娘头也不抬,不到晚都做完了,交与和氏。和氏暗暗称奇,又限他夜中趱赶多少。玉娘也不推辞,直纺到晓。

  一连数日如此,毫无厌倦之意。顾大郎见他不肯向前,日夜纺绩,只道浑家妒忌,心中不乐,又不好说得,几番背他浑家与玉娘调戏。玉娘严声厉色。顾大郎惧怕浑家知得笑话,不敢则声。过了数日,忍耐不过,一日对浑家道:“既承你的美意,娶这婢子与我,如何教他日夜纺绩,却不容他近我?”和氏道:“非我之过。只因他第一夜,如此作乔,恁般推阻,为此我故意要难他转来。你如何反为好成歉?”顾大郎不信道:“你今夜不要他纺绩,教他早睡,看是怎么?”和氏道:“这有何难!”

  到晚间,玉娘交过所限生活。和氏道:“你一连做了这几时,今晚且将息一晚,明日做罢。”玉娘也十数夜未睡,觉道甚劳倦,甚合其意,吃过夜饭,收拾已完,到房中各自睡下。

  玉娘是久困的人,放倒头便睡着了。顾大郎悄悄的到他铺上,轻轻揭开被,挨进身子,把他身上一摸,却原来和衣而卧。顾大郎即便与他解脱衣裳。那衣带都是死结,如何扯拽得开。顾大郎性急,把他乱扯。才扯断得一条带子,玉娘在睡梦中惊醒,连忙跳起,被顾大郎双手抱住,那里肯放。玉娘乱喊杀人,顾大郎道:“既在我家,喊也没用,不怕你不从我!”和氏在床,假做睡着,声也不则。玉娘摔脱不得,心生一计,道:“官人,你若今夜辱了婢子,明日即寻一条死路。张万户夫人平昔极爱我的,晓得我死了,料然决不与你干休。只怕那时破家荡产,连性命亦不能保,悔之晚矣。”顾大郎见说,果然害怕,只得放手,原走到自己床上睡了。玉娘眼也不合,直坐到晓。和氏见他立志如此,料不能强,反认为义女。玉娘方才放心,夜间只是和衣而卧,日夜辛勤纺织。

  约有一年,玉娘估计积成布匹,比身价已有二倍,将来交与顾大郎夫妇,求为尼姑。和氏见他诚恳,更不强留,把他这些布匹,尽施与为出家之费,又备了些素礼,夫妇两人,同送到城南昙花庵出家。玉娘本性聪明,不勾三月,把那些经典讽诵得烂熟。只是心中记挂着丈夫,不知可能勾脱身走逃。将那两只鞋子,做个囊儿盛了,藏于贴肉。老尼出庵去了,就取出观玩,对着流泪。次后央老尼打听,知得乘机走了,心中欢喜,早晚诵经祈保。又感顾大郎夫妇恩德,也在佛前保祐。后来闻知张万户全家抄没,夫妇俱丧。玉娘想念夫人幼年养育之恩,大哭一场,礼忏追荐,诗云:数载难忘养育恩,看经礼忏荐夫人。

  为人若肯存忠厚,虽不关亲也是亲。

  且说程惠奉了主人之命,星夜赶至兴元城中,寻个客店寓下。明日往市中,访到顾大郎家里。那时顾大郎夫妇,年近七旬,须鬓俱白,店也收了,在家持斋念佛,人都称他为顾道人。程惠走至门前,见老人家正在那里扫地。程惠上前作揖道:“太公,借问一句说话。”顾老还了礼,见不是本外乡音,便道:“客官可是要问路径么?”程惠道:“不是。要问昔年张万户家出来的程娘子,可在你家了?”顾老道:“客官,你是那里来的?问他怎么?”程惠道:“我是他的亲戚,幼年离乱时失散,如今特来寻访。”顾老道:“不要说起!当初我因无子,要娶他做个通房。不想自到家来,从不曾解衣而睡。

  我几番捉弄他,他执意不从。见他立性贞烈,不敢相犯,到认做义女,与老荆就如嫡亲母子。且是勤俭纺织,有时直做到天明。不上一年,将做成布匹,抵偿身价,要去出家。我老夫妻不好强留,就将这些布匹,送与他出家费用。又备些素礼,送他到南城昙花庵为尼。如今二十余年了,足迹不曾出那庵门。我老夫妇到时常走去看看他,也当做亲人一般。又闻得老尼说,至今未尝解衣寝卧,不知他为甚缘故。这几时因老病不曾去看得。客官,既是你令亲,径到那里去会便了,路也不甚远。见时,到与老夫代言一声。”

  程惠得了实信,别了顾老,问昙花庵一路而来。不多时就到了,看那庵也不甚大。程惠走进了庵门,转过左边,便是三间佛堂。见堂中坐着个尼姑诵经,年纪虽是中年,人物到还十分整齐。程惠想道:“是了。”且不进去相间,就在门槛上坐着,袖中取出这两只鞋来细玩,自言自语道:“这两只好鞋,可惜不全!”那诵经的尼姑,却正是玉娘。他一心对在经上,忽闻得有人说话,方才抬起头来。见一人坐在门槛上,手中玩弄两只鞋子,看来与自己所藏无二,那人却又不是丈夫,心中惊异,连忙收掩经卷,立起身向前问讯。程惠把鞋放在槛上,急忙还礼。尼姑问道:“檀越,借鞋履一观。”程惠拾起递与,尼姑看了,道:“檀越,这鞋是那里来的?”程惠道:“是主人差来寻访一位娘子。”尼姑道:“你主人姓甚?

  何处人氏?”程惠道:“主人姓程名万里,本贯彭城人氏,今现任陕西参政。”尼姑听说,即向身边囊中取出两只鞋来,恰好正是两对。尼姑眼中流泪不止。

  程惠见了,倒身下拜道:“相公特差小人来寻访主母。适才问了顾太公,指引到此,幸而得见。”尼姑道:“你相公如何得做这等大官?”程惠把历官闽中,并归元升任至此,说了一遍。又道:“相公分付,如寻见主母,即迎到任所相会。望主母收拾行装,小人好去雇倩车辆。”尼姑道:“吾今生已不望鞋履复合。今幸得全,吾愿毕矣,岂别有他想。你将此鞋归见相公夫人,为吾致意,须做好官,勿负朝廷,勿虐民下。

  我出家二十余年,无心尘世久矣。此后不必挂念。”程惠道:“相公因念夫人之义,誓不再娶。夫人不必固辞。”尼姑不听,望里边自去。程惠央老尼再三苦告,终不肯出。

  程惠不敢苦逼,将了两双鞋履,回至客店,取了行李,连夜回到陕西衙门,见过主人,将鞋履呈上,细述顾老言语,并玉娘认鞋,不肯同来之事。程参政听了,甚是伤感,把鞋履收了,即移文本剩那省官与程参政昔年同在闽中为官,有僚友之谊,见了来文,甚以为奇,即行檄仰兴元府官吏,具礼迎请。兴元府官不敢怠慢,准备衣服礼物,香车细辇,笙肃鼓乐,又取两个丫鬟伏侍,同了僚属,亲到昙花庵来礼请。

  那时满城人家尽皆晓得,当做一件新闻,扶老挈幼,争来观看。

  且说太守同僚属到了庵前下马,约退从人,径进庵中。老尼出来迎接。太守与老尼说知来意,要请程夫人上车。老尼进去报知。玉娘见太守与众官来请,料难推托,只得出来相见。太守道:“本省上司奉陕西程参政之命,特着下官等具礼迎请夫人上车,往陕西相会。左舆已备,望夫人易换袍服,即便登舆。”教丫鬟将礼物服饰呈上。玉娘不敢固辞,教老尼收了,谢过众官,即将一半礼物送与老尼为终老之资,余一半嘱托地方官员将张万户夫妻以礼改葬,报其养育之恩。又起七昼夜道场,追荐白氏一门老校好事已毕,丫鬟将袍服呈上。玉娘更衣,到佛前拜了四拜,又与老尼作别,出庵上车。

  府县官俱随于后。玉娘又分忖:还要到市中去拜别顾老夫妻。

  路上鼓乐喧阗,直到顾家门首下车。顾老夫妇出来,相迎庆喜。玉娘到里边拜别,又将礼物赠与顾老夫妇,谢他昔年之恩。老夫妻流泪收下,送至门前,不忍分别。

  玉娘亦觉惨然,含泪登车。各官直送至十里长亭而别。太守又委僚属李克复,率领步兵三百,防护车舆。一路经过地方,官员知得,都来迎送馈礼。直至陕西省城,那些文武僚属,准备金鼓旗幡,离城十里迎接。程参政也亲自出城远迎。

  一路金鼓喧天,笙箫振地,百姓们都满街结彩,香花灯烛相迎,直至衙门后堂私衙门口下车。程参政分付僚属明日相见,把门掩上,回至私衙。夫妻相见,拜了四双八拜,起来相抱而哭。各把别后之事,细说一遍。说罢,又哭。然后奴仆都来叩见。安排庆喜筵席。直饮至二更,方才就寝。可怜成亲止得六日,分离到有二十余年。此夜再合,犹如一梦。次日,程参政升堂,僚属俱来送礼庆贺。程参政设席款待,大吹大擂,一连开宴三日。各处属下晓得,都遣人称贺,自不必说。

  且说白夫人治家有方,上下钦服。因自己年长,料难生育,广置姬妾。程参政连得二子,自己直加衔平章,封唐国公,白氏封一品夫人,二子亦为显官。后人有诗为证:六日夫妻廿载别,刚肠一样坚如铁。

  分鞋今日再成双,留与千秋作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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