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热搜: 活动 交友 discuz
楼主: 天涯倦客

白鹿原(作者:陈忠实)

[复制链接]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17:36: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章

黑娃回山寨的路上遇到暴雨,人和马都被浇成丧魂失魄的落汤鸡,他把马缰交
给等候他归来的大拇指,坐在石凳上就站不起来了。山寨灯灭火熄,和他一起出山
做活儿的弟兄早已归来,吃饱喝足之后已经躺下睡了。大约到明天晌午才起来。山
寨生活与外部世界阴阳颠倒,昼伏夜出肯定是世界上所有匪贼们共同的生活规律。
每次出寨做活儿归来,大块肉大坛子灌酒,直吃得腹满肚胀,直喝得天昏地暗,然
后倒头睡去。黑娃从送饭来的弟兄端着的木盘里抓出酒瓶挥了挥手让他把吃食端走。
大拇指在火堆前重新拢起火来,催促他朝火堆跟前挪挪,赶快把湿透的衣裤脱下来
换上干的。黑娃不想动弹,他没有寒冷的感觉,拔掉瓶塞儿咕嘟嘟灌下一口烧酒,
仍然坐在石凳上垂眉不语,衣裤上流淌下来的水珠浸湿了尻子底下坐的青石凳子。
大拇指双手反叉在腰里,站在火堆前瞅瞄着黑娃:“有啥话就说响!还没见过你今
日个摆的这个求势相!”

大拇指和二拇指黑娃已成为莫逆之交。每次夜出做活儿,一个人牵头,一个人
看家守寨,守寨的一定要等到夜出的归来才睡觉,那是一种死生共济胜过父母兄弟
的关系。如果外出的一个未能如期归山,守候的那一个就坐待到天明,或是等得他
安全抵达或是凶讯传至。大拇指已经等候过两个二拇指的凶讯。姓杨的二拇指在那
次截抢军火车辆时被快枪击中胸口当场死去;另有四个弟兄也赔上性命,抢来了十
条快枪,等于下两杆枪。从那时起直到现在,每有新的弟兄人伙发给创们枪支时,
大姆指都要重复一遍第一批枪支得来时所付出的代价,姓杨的二拇指和四个弟兄的
姓名以及各自死亡的过程,姓陆的二拇指死得顶不值当,在抢劫滋水川道何家村开
油坊的范大头家时,他被范大头的小媳妇迷住心窍,正当他得手得意的当儿,那个
小媳妇在炕头的针线蒲篮里摸到手剪子剪断了他的命根儿。姓陆的二拇指从炕上滚
到炕下,在脚地上翻滚嚎叫了半夜才死去。大拇指对这桩丑闻也不回避,讲过姓杨
的二拇指以生命换来山寨第一批快枪的壮举之后,必不可缺地要给新入伙的弟兄讲
述姓陆的二拇指“老二”害老大的事。黑娃是和他搭手的第三个二拇指,在选定黑
娃做二拇指的欢庆宴席上,大拇指当着众弟兄的面再次重提姓杨的和姓陆的两个前
任二拇指舍身亡命的事,以示警戒,然后对黑娃开玩笑说:“二字不吉利呀!前头
俩个二拇指都是短命鬼,黑娃你得当心喀!”在众弟兄的哄闹声中,黑娃也玩笑着
说:“我无论如何得管住‘老二’……”大拇指越来越信服二拇指黑娃心眼耿直,
手脚利索,做活儿放心,在山寨弟兄们中间声望极好。

他看见黑娃一反常态的神气就不自在,逼着问:“到底咋啦吗?你信不过我你
可以不说,那就甭给我摆这个求势相?”

黑娃从腰里掏出那把梭镖钢刃,撕掉裹缠着的烂布,捉住酒瓶把烧酒倒洒在钢
刃上,清亮的酒液漫过钢刃,变成了一股鲜红鲜红的血流滴落到地上;梭镖钢刃骤
然间变得血花闪耀。黑娃双手捧着梭镖钢刃扑通跪倒,仰起头吼叫着:“你给我明
心哩……你受冤枉了……我的你呀!”大拇指也被这奇异的景象吓得发愣,跪下一
只腿搂住黑娃的肩膀:“兄弟快给我说,是谁受了这大的冤屈?”黑娃紧紧盯着梭
镖钢刃说:“我媳妇小娥给人害了!”话音刚落,梭镖钢刃上的血花顿时消失,锃
光明亮的钢刃闪着寒光,原先淤滞黑色血垢已不再见。大拇指从黑娃手里接过梭镖
钢刃端详着,咬牙切齿地说:“我要亲手把他宰了!快说,快给我说是谁?”黑娃
一手重重地捶到膝上,痛苦的摇摆着脑袋:“是——我——大!”大拇指张大着嘴
半天合不拢,咣一声把梭镖钢刃扔到石桌上,缓缓站起来喃喃说:“我的天哪!一
个窝里的也咬起来了……”

大拇指转过身扶起黑娃,拥搀着走到火堆跟前坐下来,往火堆里添加了几块木
柴,爆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他沉静他说:“兄弟,令尊鹿三叔可是个好人哪!”黑
娃不大在意地问:“你认得?”大拇指叹口气:“我跟三叔在一个号子里坐了半年
哩!岂止认得。”黑娃惊诧起来,“你是……三官庙里那个领着众人‘交农’的和
尚?”大拇指抿着嘴算是默认,终于选定了一个向黑娃坦露自己诡秘得绝无人知的
身世的时机,半自嘲弄地说:“我也是因了一个女人才落草的喀——”

大拇指是关中西府人,那地方比白鹿原更为古老更为悠久,是周人和秦人屯垦
发端之地,他的那个名叫郑家村的村庄就在周原的原坡根下。他在二十四节气的芒
种那天出生,父亲就给他取下一个好记好听好叫的名字:芒儿,芒娃儿,芒芒儿。
父亲送他到太平镇车木匠家学手艺那年,他刚刚卸下脖子上的黄色缰绳儿。他自记
得事起就记着脖子上套着一副黄布缝制的缰绳儿,有擀面杖那么粗。从脖手上套下
去,在胸膛上绾结成一个寿字形状。每年二月二日,母亲领着他到菩萨庙里会烧香
叩头,把一条红绸披到菩萨娘娘的肩上;再从他的脖字上卸下被鼻涕桑葚黑汁染污
得五麻六道的旧缰绳儿,摆置到菩萨娘娘脚下;再把一条用槐米染得黄灿灿的新缰
绳儿在苔萨手掌上绕过三匝,套到他的脖子上。那条黄色的缰绳儿确实拴住了他的
性命,免遭在他身前的三个哥哥夭折的厄运;却又使他吃了不少苦头,上树时挂住
树枝,打架时被对方揪住了就成为绞索。有一年,母亲又要他系上一条红腰带,后
来才知道那是他第一个本命年。本命年之后,母亲把旧缰绳儿卸下来再没有给他套
新缰绳儿,给菩萨娘娘的供桌上整整摆下八盘花馍,都是用上好的细面捏成的石榴
少果麦穗棉花兔儿猪儿等等,是父亲用两只竹条笼挑来的,父亲和母亲从两边夹着
他一起叩拜三匝就出了庙门,那天,父亲破费给他买了一碗豆腐脑儿,一个油饼和
一碗……又过了三年,父亲领着他走进太平镇车木匠的铺店,让他跪下拜师;满屋
子的木屑气味骚得他打了三个喷嚏,父亲使在他跪着撅起的尻蛋上踢了一脚,师傅
咂着烟袋只说了一句:“我脾气不好。你得听话。”

车木匠身怀绝技做一手绝活,一架木轮子牛车打成,即使木质糟配,轮子磨断,
卯榫木楔也不会松支。他打制牛车的手艺远近闻名,虽然能置备得起大车的主户极
其有限,便他的绝窍绝活的名声却把百余里外的活儿都揽来了,一年四季都有定做
的牛车,芒娃儿头年进店,给师傅师母晚上提尿盆早晨倒尿盆,扫地担水递烟盘抱
娃娃,烧火洗锅诸种杂事一齐包揽,二年里连斧子刨子凿子的把儿也没摸过。第三
年开始学艺,按规矩要到五年来了才算出师,两年的打杂生活使他贴切和谐地融进
这个家庭,师母早已不再称他郑相;而是直呼芒娃儿芒芒了,师妹师弟们也都亲热
地尊称他芒儿哥芒芒哥了。在他熬满两年的打杂期即将开始学艺时,师傅遗憾地说:
“这个屋里倒离不得你了啊芒芒儿。”芒娃儿随和地说:“那我就再打二年杂,等
你找下合适的徒弟了我再学手艺。”师傅摇摇头:“没有这个理儿喀!你是来当徒
弟来学手艺的,不是给我熬长工当使唤娃的喀!你明日个就开始捞锛了斧头。”

芒娃儿捞起锛子,锛掉那些圆本身上的圪节,用斧头砍剥干死的树皮,帮助师
傅和两个师兄攫锯。最轻的活儿是拉墨斗浸满墨汁的线绳儿拉出墨斗时,搅把儿啪
啦啦响着转着,师傅提起绷紧俏黑绳儿又松开手指,嘭地一声弹下去,新鲜的圆木
上就留下一条笔直的黑线,从那些粗活笨活开始到凿卯画线这些细活儿,芒儿已经
精通。二年下来三年未到,离出师还有一年,芒儿已经成为一个全挂把式,当然除
过车轴的旋制。剩下最后一年,,将主要学习旋制车轴的技术,芒儿对师傅说:“
让我打一副车轴试试。”师傅惊诧地眨着眼,以为耳朵出了岔儿。芒儿立即解释说:
“弄瞎了我赔木料。”师傅这阵已经相信他会打好一副车轴,却吓唬他说:“一根
轴料值半个车价。”芒儿说:“行喀!满师了我给你再干一年不要工钱。”师傅就
用脚踢着一根菀枣木轴坯:“打好了的话,朋日起给你算工价。”

芒儿打制车轴的成功造成了师傅的恐惧,他悲哀地说:“我后悔收了你这个徒
弟。”芒儿能听出来话味儿,师傅害怕他学成回去也开一爿车店,;自家的独门生
意就做不成了。芒儿说:“师傅你放心,只要你不弹缣我,我就在你这铺子干到老。
”师傅说:“你这娃娃不得了,你太灵……”芒儿的成功使两位比他年长,投师时
间也更早的师兄感到了难堪,他们好像商量过似的齐茬儿不理芒儿了,逢到芒儿需
得他们帮忙抬木拉墨斗时候,大师兄倒还罢了,二师兄把所有的妒火都表现在脸上,
故意摆出漫不经心的做眉气眼,手下碰着什么就摔掼什么。芒儿只当看不见听不着。
师傅却看不下去了:“把劲使到正向上,把眼窝盯到卯窍上,谁都能学好手艺。”
二师兄虽然表面上有所收敛,恶根却就此伏下。

这天,师傅借来一头牛,套上新打成的一架大车,这车上就安着芒儿打制的一
根车轴,师母和一家大小坐在车上去逛庙会。师傅邀芒儿一起去。芒儿想到两个师
兄就说:“我不去,我自小就不爱逛庙会。”师傅大声说:“你当我叫你逛会,我
让你试一下你打的车轴;听听声儿看看哪儿有毛病。”芒儿就上车去了。师傅坐在
车辕上摇着鞭杆,时不时地提醒芒儿:“你听这声是啥毛病?轴紧!记住轴紧了就
是这声儿。”师母坐在车箱里的麦草蒲团上,风光地挺直着腰身,水抹的头发熨贴
在鬓角。小儿小女叽叽喳喳在车箱里欢叫着猴闹着。大女儿小翠坐在车尾,默不做
声地偷偷瞄着芒儿。芒儿坐在另一边的车辕上几乎不敢回头,害怕瞧见那双眼睛。
牛车到了庙会以后,芒儿就抽身回来了,他一回来就捞起家伙陪两个师兄干活儿。
临近晌午饭时光,大师兄蜇磨到芒儿跟前说:“兄弟,俺妈身子不美气有多日了,
我给师傅说了,师傅让我后晌回去看看。我想早走一步,不想吃晌午饭了,你甭给
师傅说我是晌午走的。”芒儿故意做出轻淡的口气说:“哈呀,你给师傅省下一顿
饭还不好咧?再说,兄弟我就那么嘴长爱说话呀?你放心走。师傅不问我不说,要
问我就说你是后晌走的。”大师兄拍打一下身上的木屑就出门回家去了。二师兄却
油里吧叽地说:“兄弟我也给你告假,我到镇上下馆子去呀!你去给师傅戳我的窝,
燎我的毛,说这没干活我不伯。”芒儿停下手里的锯:“二哥,你这话咋说?我没
惹你呀?我啥时候戳过你的窝,燎过你的毛,你把话说到明处……”二师兄摇晃着
并不雄健的细腰走出工房去了,吱地一声吐了一口唾沫儿。芒儿已经习惯了二师兄
的阴风邪火,也不在意,重新捉住锯把儿,一脚踩在地上,另一只脚踩踏着木板,
推着扯着锯子上下运动,发出一声声柔和悦耳的吱拉吱啦的声音,粉碎的锯未儿流
落到地上。工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清静的气氛难得逢遇,他的心境心绪十分舒悦,
悠悠地扯拉着木板,耳朵里浮响着牛车在乡村官路上行进时悠扬的嘎吱声,那是他
旋磨打制的第一根车轴滚动时发出的无比美妙的声响,通过耳膜留驻到心里了。这
当儿,有人从背后捂住了他的眼睛,芒儿以为是二师兄下馆子回来了,不在意他说:
“好咧好咧,快放开手。你在馆子吃饱了,我还得动手自造伙食哩!”身后的人仍
不吭声也不松手。芒儿反手在背后那人的腰里挠抓一把,不料却听到一声清脆的女
人的尖噪门惊叫,回过头一看,竟是小翠,不觉脸红耳赤,小翠却不在意地说:“
芒儿哥,我赶回来给你做饭来了。你说吃啥呀?你想吃啥我给你做啥饭。”芒儿一
颗惶惶的心稳住了,笑着说:“打搅团儿,我顶爱吃搅团鱼儿!”小翠一甩长长辫
子就朝灶房走去。临到厨房门口又回过头说:“搅团这饭得俩人做,一个人烧一个
人搅。咋办?你得给我来拉二尺五。”芒娃说:“烧锅我是老把式。到时候你顾不
过来你喊我。”

小翠回来以后,工房里和整个庭院里一年四季极其少有的清静安谧的气氛没有
了,似乎弥散着一缕神秘的令人鼓舞的气氛,往锅里倒水和瓢碗掸绊的声音从小灶
房里传出来,不时传进咝咝啦啦响着锯声的木工房,令人心里鼓荡又令人惊悸。看
看几乎拉偏的锯缝,芒娃儿丧气地扔下锯子,躺到工房墙角的大炕上,缓缓气儿也
静静神儿。小翠风风火火跷进门来,还未等他转过身坐起来,她的手已经抽击到他
的尻蛋子上,手腕上戴着的石镯硌得他疼疼的,她尖声嗔气地发着脾气:“懒兽!
说的给我烧锅,倒背起炕面子来咧!要我撕你耳朵呀?”芒儿讪讪笑着揉搓着被打
疼了的屁股蛋子:“我还当你没搭手点火哩?”说着就跷出门去。急火火走过院子
钻进灶房。小翠随后跟进来问:“你爱吃酸辣汤浇搅团,还是臊子汤浇的?”芒娃
儿随和地说:“都好,我都爱吃。”小翠说:“你这人儿好没主意!倒是吃哪样儿
的?”芒娃儿说:“当然还躁子汤浇的香。”小翠说:“你去街上买一斤豆腐,肉
还有哩!再捎带一撮芫荽,有芫荽味儿。”芒娃儿点头应着就往外走。小翠喝住他:
“你不拿钱,拿脸蹭人家的豆腐呀?”芒娃儿说:“我身上有哩!”小翠说:“你
有是你的,你攒着。”说着撩起衣襟,在红裹肚儿里掏钱。芒娃儿看见了小翠的绿
色腰带和微微隆起的小腹,急忙转过脸眼。小翠一点不察觉也不在意,一古脑儿把
钱塞到芒儿手里,攥住他的手腕叮嘱说:“可甭把钱掉了哇大大爷!”抿嘴笑着看
着芒娃儿挎着篮子走出院子。

芒娃儿买豆腐和芫荽回来,把剩下的几个麻钱们出来搁到案板上,转过身要走,
小翠扬起脸说:“你这人好没规矩——”芒儿惶惶地问:“咋咧我又咋咧吗?”小
翠头不抬,手不停地咚咚咚剁着萝卜丁,说:“把钱拾起来,刚才我是咋样给你的,
你也咋样还给我,撂到案上算咋回事?”芒娃儿舒口气笑着从案板上拣起麻钱,捉
住她按着萝卜条儿的手,把麻钱压到手心,说:“给吧!这算啥规矩?”小翠噗哧
一声笑了。从左手把麻钱转到右手,迅却塞到芒娃儿的口袋里:“哥儿勤,爱死人;
哥儿懒,棍子撵。这算犒劳你的跑路钱。”芒儿从衫子口袋掏出麻钱:“这——我
不要……”小翠抓住他伸过来的手又送回衫子口袋里,嘻嘻哈哈地说:“装上装上,
芒儿哥你装上,上街买个糖圪塔儿油麻花儿吃;吃的时光甭忘了是妹子疼你给你钱
买的。”芒儿登时红了脸,把话岔开了:“你这会儿才拾掇臊子,烧锅拉风箱还得
等一时儿,我先扯锯去。”小翠从篮子里取出芫荽扔到他怀里:“坐下择菜。菜择
完了掏灶灰。灰掏净了再绞水……你想吃我侍候你的省手饭?”芒儿坐在水缸旁的
小凳上择莱,芫荽的香味儿直钻鼻孔。小翠坐在案板前的独凳切完萝卜丁,抓过豆
腐刚切了两刀,歪过脸抿嘴笑着:“我的围腰带儿开来咧,芒儿哥你给拴一下,我
的手水稀稀的。”芒儿迟疑一下从小凳上站起来,走到小翠身后轻轻把松开了的围
腰带儿拴好。小翠用手捋了捋说:“太松了。解开重拴,拴紧些。”芒儿解开往紧
勒,尚未拴结完毕,小翠又虚张声势地叫起来:“哎哟哟芒儿哥!你把人家的腰勒
断咧!”芒儿停住手问:“该是咋样拴着才合尺?”小翠捞着刀小心翼翼地切着豆
腐,悠然自得地说:“你真笨,像是八辈字也没拴过围腰带儿!拴好子你用手试试
嘛!能插进去一只手就合尺咧!”芒儿重薪拴结好系带儿迟疑地垂着手,已经反覆
拴过三次,他都是小心谨慎地用手指捏坏着系带儿,避免触及小翠后腰上的月白色
布衫。现在提起右手拿,尊照小翠的指导,贴着脊梁插下去,围腰的系带儿绷在手
背上,先是触到月白色布衫,随之就感触到奇异的一种温热,那一刻他的周身一颤,
愣呆住了。小翠又叫起来:“哎哟哟,试一下就对咧嘛!整晌整晌把手塞到人家腰
里做啥?娃子家不害羞!”芒儿羞得满脸绯红,急忙抽手出来,嘴里咕嘟嘟着掩命
自己的窘态:“你故意耍笑人……我不吃饭了,我走呀!”说着甩手转身就走,小
翠咣当一声扔下刀蹦门口,双手叉住门框,歪着脑袋笑着念起儿歌来:“小哥哥,
脾气嘎;跟人耍,不识耍;不识耍,拿屁打;打倒地,还要耍……好咧好咧,好我
的灶神爷哩!,你坐下烧锅吼!”芒儿不窘了,也没气了,坐理来点火烧锅拉起风
箱。

小翠给后锅里倒下清油,锅台口的柴烟呛得她咳嗽得弯了腰,又打着喷嚏,抹
着眼睛说:“芒儿哥,耍是耍笑是笑,妹子给你可是说句知心话,你得练好拉二尺
五的本领,日后有了媳妇了,嫂子就不弹嫌你烧锅尽冒烟不出火……”芒儿反倒从
从容容嘘叹起来:“噢呀呀!俺屋穷得炕上连席都铺不起,哪里来钱娶媳妇?我一
辈子打光棍省得麻缠!”小翠把切好的红白萝卜丁儿倒进锅里,爆出一声脆响,一
边用铲子搅着,一边瞅着灶下的芒儿耍笑:“芒儿哥你甭愁,我给你娶个花媳妇:
红裙子,黄肚字,尻子一撅尿你一溜子。那可是个椿媳妇:不花钱,椿树上多的是,
一扣手能逮好几个……”说着又笑得淌出泪来。芒儿甩下风箱杆儿站起来:“你还
耍笑我这个穷娃!我是来学手艺的相公不是你的耍物儿……”小翠止住笑,吃惊地
盯着芒儿,往前凑了两步,贴住盛怒的芒儿的耳朵悄声说:“你不要椿媳妇给你个
真媳妇,妹子给你当媳妇你要不要?”芒儿吓得噢哟叫了一声,捂着耳朵红赤着脸
又坐到灶锅下的木墩上:“你这——还是耍笑我……”小翠双手往腰里一叉,放大
声说:“耍笑你?谁耍笑你?你敢要我我就跟你走。你站起来引我走——看我是不
是耍笑你?”芒儿坐在木墩上仰起脸,看着小翠狠心决意的派势,自已倒妥协了,
赔笑脸说:“悄着声儿啊小翠,当心杂货铺子听见了就麻缠咧!”小翠撇撇嘴角儿:
“你跟我在一说三蹦,倒是怯着杂货铺子!”芒儿叹口气儿说:“你是人家杂货铺
子的人呀!”小翠一把推开前锅的锅盖,把烧开的滚水用木瓢舀起来倒入后锅煎好
的臊子里,忙里偷闲地扭过头笑着说:“妹子要是你的人就好咧!我又耍笑穷娃了。
你再恼?!”芒儿听了,急忙低了头拉风箱,左手慌乱地往灶台里塞进刨花柴,却
忍不住想流眼泪,胸腔里憋得透不过气儿来,奇怪自己到底怎么了?

小翠没有察觉悄悄抹去眼泪的芒儿,只顾一手往锅里撒着包谷面,右手使劲搅
着勺把儿,口里还在念着歌儿:“狗烧锅,猫擀面,狗择葱,猫砸蒜;一家子吃顿
团圆饭……”芒儿听着忍不住笑了,仰起头看着小翠,撒着面和搅着勺把儿的两只
手腕大,玉石手镯随着手臂的动作抖晃着,她的腰随着搅动的勺把儿扭动着,浑圆
的尻蛋儿突兀地撅起来,芒儿觉着胸腔里鼓荡起来,萌发出想摸小翠尻蛋儿的欲望,
自己反而吓得愣呆住了。小翠已经撒完面粉,腾出左手来帮着右手一起搅动勺把儿,
无意的一瞥间发现了芒儿愣呆的眼神儿,斥责说:“胡盯啥哩?锅凉了火灭咧!不
好好烧火光迈眼!”芒儿这回着实惶恐地拉起风箱,再也发不出脾气来,烧得火焰
从灶口呼啦呼啦冒出来。小翠喊:“火太大了,锅底着了,悠着烧。”说着双手抱
住勺把儿在锅里使劲搅起来,发出扑扑扑的声响。小翠突然凄厉地尖叫一声,扔了
勺把儿,双手捂住脸呻唤起来。芒儿慌忙站起来问:“咋咧?”小翠痛楚地说:“
一团儿面糊溅到我脸上哩!”芒儿看见小翠脸膛上被面糊烫下一片红斑,忙问:“
疼得很吧?”小翠哭溜溜腔儿说:“哎哟疼死了。”芒儿搓着手说:“獾油治烫伤
好得很!我到镇子上问问谁家有獾油。”小翠扭怩着说:“獾油脏死了,找下我也
不要。”芒儿无所措手足地说:“那咋办?要是发了化脓了更麻烦!”小翠怯怯地
说:“有个单方倒是方便,就是怕……”芒儿说:“不方便也不怕,我去找。你快
说啥单方?”小翠说:“听人说用唾沫儿润一润能治。”芒儿说:“那你吐点唾沫
儿用手指抹抹就行啦嘛!”小翠羞怯地扭过头说:“男的烫了用女的唾沫儿润,女
的烫了得用男的唾沫……”

芒娃怀着庄严和神圣的使命往小翠跟前挪了一步,刚刚举起双手时似乎沉重千
钧,双手举起以后又轻如浮草,双手搭在小翠肩头的一瞬顿然化释了庄严和神圣,
他尚未把唾儿用舌尖润到她的烫伤处,小翠猛然转过身来,双手搂住他的脖子,把
闭着眼睛的脸颊紧紧偎贴在他的脸上。他双手随即搂抱住她的双肩,有一种强烈的
欲望不断膨胀,那欲望十分明晰又十分模糊,似乎是要把她的躯体纳入自己的胸膛?
他不知道该做什么,除了一阵强过一阵的臂力的搂抱,芒儿感到脸颊上一阵疼痛,
随之又麻木了,模糊地意识到她的牙齿咬着他脸膛上的肉,温热的嘴唇和坚硬的牙
齿同样美好。小翠突然松了口侧过头,把她温柔的脸颊贴到他的嘴上,喃喃说:“
芒儿哥,你也咬妹子一口……你狠劲咬,把肉咬下来我也不疼……”芒儿唇紧紧贴
着她的脸蛋儿,不忍不咬,只是紧紧是吮吻着。小翠突然推开他,脸色骤变……他
同时也听到了院庭里的一声咳嗽。

俩人随之所做的表情伪饰全部都变得毫无用处。咳嗽声是二师兄故意警示他俩
的。二师兄平素对车老板一家钟爱芒儿早已积气成仇,他在这个大车铺店整整干了
七年,仍然只是劈斧扯锯刨粗坯等粗笨活儿,凿卯一类稍微细的活儿师傅也不放心
他去做,更不要说旋制车轴了,他对继续吃木工行这碗饭信心不足兴趣败,现在正
好撞到了一个改换门庭投靠新主和报复怨敌的双重机会。他早已无法容忍小翠呼叫
芒儿时那种骚情的声调骚情的眉眼和骚情姿势,而那样骚情的声调一次也没有给予
过他;他在车老板手下吃不开的处境,不是手艺技能的原因而纯粹归咎于小翠;车
老板听信老板娘和女儿的好恶,想抬举谁谁就红火,想捏灭谁谁就甭想起火只能捂
烟,他今天对芒儿与师傅全家同乘一挂牛车去逛庙会十分忌妒,却说不出口,芒儿
半晌回来小翠接着也回来的举动,使他从妒火烧昏中清醒过来,似乎悟出某点意思。
他本打算在镇上馆子饱餐一顿,然后到杂货铺的后院里度过一天时光,那儿是一年
四季也不散场的掷骰子摸牌九的场合,其实他没有赌资,仅仅是看看旁人的输赢手
气。现在他站在赌桌跟前,看着赌徒们神态各异地抛掷出六颗骰子,刻印着圈圈点
点骨质骰子在敞口瓷钵里钉啷啷转着,听着赌徒欢呼和唉叹的声音,已经刺激不起
他的兴趣,脑子里总是闪现着车老板的那个并不美好的铺店,而且透着一种神秘的
气氛。他悄悄走进大门,立即判断出神秘的场合在厨房里,小翠骚情的笑声更加证
实了他的猜测。他蜇到窗外就看见了小翠咬着芒儿脸蛋儿的情景,一下子刺激得他
腿酸软,眼球憋疼。他蹑手蹑脚又踅回街门口,装作刚刚走进院子,漫不经意地咳
嗽一声……

小翠蹦出灶房,格外亲热地招呼他吃饭。他心里鄙夷地想:晚了太晚了!你娃
娃这阵儿才用骚情的眉眼跟我打招呼,太晚了……他随后就走进了杂货铺,不是去
看掷骰子摸脾九,而是自信心十足地进杂货铺接待宾贵容的礼房。

二师兄辞别牛车铺店到杂货铺去当店员,同时给了芒儿和小翠以毁灭性威胁;
提心吊胆惶惶不安地过去了五六天,杂货铺王家没有任何异常反应,又把一丝侥幸
给于他俩:二师兄根本没有瞅见他俩相搂相咬的情景。时过一月。依然风平浪静,
小翠便大胆向父亲母亲提出和杂货铺退亲,而且说出了根深蒂固的忧虑:“一团子
面糊儿溅到我脸上,芒儿哥帮忙给我擦,就这事。我恐怕二徒弟看见给王家胡说,
那样的话,我过门后就活不起人了。不如趁早……”车店者板和老伴经过方方面的
周密考虑,作出两条措施,一是辞退芒儿,二是立即着媒人去探询杂货铺王家娶小
翠的意向。车木匠作出这两条举措是出于一种十分浅显的判断,二徒弟如果给王家
说三道四,王家肯定会有强烈反应,因为王家在这镇子上向来不是平卧的人。二徒
弟早有弃艺从商的心思流露,车老板把他的突然离去肯定为巧合。媒人到王家探询
结果完全证实了车木匠的判断,王家正打算着手筹备婚事,而旦初步设想的规模红
火而又隆重,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常迹象。

车木匠对于小镇生活人际关系的盘算远远不及他对牛车各个部件卯窍设计得那
么清当,真到小翠坐着花轿离开牛车铺店进入镇子南头的杂贷铺,正当他悬空已久
的一块石头落到实地,骤然发生的事变就把他震昏了。合欢之夜过去的第二天早晨,
车木匠两口子早早起来酬办酒席,准备迎接女婿和女儿双双结件来回门。太阳冒红
时,他迎接到的是女婿的骂街声,新姑爷从镇子南头一直骂过来,在镇子中心的十
字路口停住,不厌其烦地反覆吼叫着一句骂人的话:“咱娶回来个敞口货嘛,敞得
能吆进去一挂牛车”常在杂货铺店后院聚赌的那伙街皮二流子们跟在尻子后头起哄,
投靠新主的二徒弟得意地向人们证实:“早咧早咧,早都麻缠到一搭咧!早都成了
敞口子货咧……”车老板脸上撑持不住,从街巷昏头晕脑跑回大车铺店,刚进街门
就吐出一股鲜血,跌翻到地上。

小翠在刚刚度过一夜的新房里呆坐着,街上的骂声传进窗户,她的被惊呆的心
很快集中到一点,别无选择。小翠现在完全明白了这个不露丝络的圈套已将自已套
死。新婚之夜,男人在她身上做了令她完全陌生惊诧的举动之后就翻了脸,说:“
啊呀!你咋是个敞口货呢?你跟谁弄过?你说实诸……”她无法辩解,揩净女儿家
那一缕血红之后就闭上眼睛,断定自己今生甭想在杂贪铺王家活得起人了,那阵儿
还没料到女婿会唱扬到街上……她关了新房的木门,很从容地用那根结婚头一天系
上的红色线织腰带绾成套环儿,挂到屋梁的一颗钉子上,毫不犹豫地把头伸了进去,
连一滴眼泪也不流。

新姑爷骂完以后就去车老板报丧,肩头还挑着回门应带的丰盛的礼品。他进入
岳丈的牛车铺店时礼仪备至,放下礼品鞠过躬行过礼开口就报丧:“你女子上吊了。
晌午入殓,明日安葬,二位大人过去……”又指着两笼礼品说:“这是回门礼,丈
人你收下,人虽不在了礼不能缺。”车老板刚刚被人救醒,强撑着面子说:“嫁出
的女子泼出的水,卖了的骡马踢过的地,由新主家摆置。我一句话没有,一个屁不
放,你看着办去。”新姑爷告辞以后,车老疯了似的指着垒堆在桌子上的大包小包
回门礼物:“撂到茅坑去!,快撂快撂……”

在入殓和埋小翠的两天里车老板让大徒弟套上牛车,拉着一家大小躲到相距二
十公里远的一个亲戚家去了。杂货铺王家用薄薄的杨木板钉成一个只能称作匣子的
棺材,把小翠装了进去;为了预防凶死的年轻鬼魅报复作崇,王家暗暗用桃木削成
尖扦扎进死者的两只脚心和两只手心。镇子上没有人来搬抬棺材那不是杂货铺王家
的乡情寡淡,而且是谁也不愿沾惹这个失去贞操的凶死鬼的女人,未了只好用牛车
拉到坟坑前草草埋掉。五六天过后车老板一家人坐着牛车回到镇上,继续打制他的
绝活儿。不出一月,可耻可憎的小翠就不再被人当作闲话,也不见凶死鬼闹什么凶
事肯定是四支桃木扦子钉死了她。百日以后;杂贷铺王家以大大超过前妻娶的派势
又娶回一位贤淑的女子,连演三天三夜大戏。意在冲刷与车木匠家婚的晦气霉运。

杂货铺王家婚娶唱戏的消息传布很远。芒儿当夜赶到戏台底下,重新回到熟悉
的镇子深情难抑。他用锅墨把脸也抹得脏污不堪,把一顶边沿耷拉的破草帽扣在头
顶。他在王家杂货铺出出进进三次,虽然没有人辨认出他来,却也找不到下手的机
会。耍媳妇闹新房的年轻人宁可放弃看戏,兴致十足地拥挤在新房里和新媳妇调情
耍闹,直到大戏散场,知更鸟在微熹的天空迭声欢唱的黎明。第二天晚上,芒儿故
意拖迟到来戏台下,转了两圈终于在戏台右侧的人窝里瞅见了二师兄的模脑儿,瞅
准了他所在的位置旋即离开了,于夏夜深沉戏剧唱到高潮处时潜入货铺王家。头天
晚上被闹房的人耽搁了的良宵美辰现在得到补偿、新郎新妇不顾前院后院为戏班子
做饭送茶帮忙打杂的人出出进进,便迫不及待吹灯合衾了。芒儿那时候正潜藏在炕
头和背墙的一个窄窄的空暗处,上面搭着两张木板,底下通常是夫妇放置尿盆和内
物的阴暗角落。他是在新婚夫妇睡前双方到上房里屋向老人问安时溜进新房藏下来
的。如果等两个欢畅过后进入酣睡下手更加万无一失,芒儿不仅缺乏那种忍耐,而
且恶毒地下了死狠心,至死也不叫你狗贼享一回新媳妇的福。他听着炕上的呢喃和
羞羞的怯笑,又听见被子被豁开的声音,就从炕头那个窄狭的空当爬出来蹲在宽敞
的脚地上,站起身来的时候,手里的杀猪刀捅进刚刚翻起身来一丝不挂的新郎的后
心;新娘叫了一声即被芒娃卡住脖子。一拳打得昏死。芒儿溜出门大摇大摆径直走
到戏楼右侧来,挤进人窝,在黑漆漆的戏台下继续他的报仇计划。他一步一步往前
挤着,终于挤到上看好了的二师兄背后扬起左臂装作擦汗,其实是为遮住从旁边可
能斜过来的眼睛,然后在左臂的掩护下,拍沾着主人鲜血的杀猪刀又捅进伙计的后
心。二师兄像是吃东西噎住了似的喉咙里“咯儿”一响,便朝前头站着的人身上趴
下去。前头的人很讨厌地抖一下肩膀,二师兄又倒向后边站着的人,倒来倒去人们
以为他打盹哩!一当发现这是一具淌着鲜血的尸体,台下顿时乱了套。芒儿已经再
次走到杂货铺的青砖门楼下,听到了红楼那儿惊慌的呼喊,眼看着王家屋里的人鱼
贯奔出往戏台下去了,扬起手抖一抖门楼上挂着的两只碌碡粗的红灯,蜡烛烧着了
红灯的红绸和竹篾骨架,迅即燎着了房檐上的苇箔,火焰蹿上房去了芒儿夹在混乱
的人群里并不惊慌,大家都忙于救人救火,谁也顾不得去查找杀手。芒儿亲眼瞅着
杂货铺大门里抬出了僵死的新郎,又看着杂货铺变成一片火海,随后就悄然离开镇
子,芒儿来到僻远的周原坡根下,站在小翠的坟丘前,把沾着杂货铺主仆二人血的
杀猪刀扎进坟前的土地里;为了某个明确和朦胧的目的,他把身底那件蓝布上扎绣
着蛤蟆和红花裹肚儿脱下来,拴在刀把上,就离去了。

多日以后,有人发现了小翠坟头的杀猪刀和裹肚儿,杂货铺王家拿着这两样东
西报到县府。县府的警官又拿着这两样东西找到车店老板。车木匠一看就说:“裹
肚儿是芒儿的。”车店老板娘却不敢再添言,那地儿红花蛤蟆的裹肚儿是小翠扎花
缝下的。县府立郎下令追捕郑芒娃……芒儿根本不知道这些过程,他已经进入周原
东边几百里远的白鹿原上的三官庙,跟阒老和尚开始合掌诵经了;世界上少了一个
天才的车木匠,多了一个平庸乃至不轨的和尚……

“你看黑牡丹婆娘咋样?”大拇指问黑娃,不等黑娃说话他就揭了底。“她就
是杂货铺王家娶的那个新媳妇。”

黑娃不由地“嗅”了一声。

“她在王家守寡。”大拇指说,“男人给我戳死了,不为他守志,想立贞节牌
坊。我才把她掳到山上来叫弟兄们享用……”

黑娃舒口气说:“倒也不怪她……”

“当然不怪她。我是让杂货铺王家也难受难受。”大拇指狠毒地说。“我本该
是个手艺人靠手艺安安宁宁过日子,咋也料不到要杀人要放火闹交农蹲监牢!旁人
尽给咱造难受教人活的不痛快,逼得你没法忍受就反过手也给他造难受事,把不痛
快也扔到他狗日头上,咱就解气了痛快了。你黑娃走的不也是这个路数吗?”

黑娃点点头连声说:“对对的!”

“现在你还有啥想不开的呢?都弄到这一步了还计较一个女人干求!”大拇指
一甩手说:“我不说你只说我,而今活下的都是赚下的。无论是烧杀杂货铺还是交
农蹲号子,要说死早该变成粪土了。我能活这些年都赚下的,往后活的越多就赚的
越多。想法儿痛痛快快地活着,说不定哪一天了也就完了,也就够了。”

黑娃叹口气悻悻地说:“一样。一模一样。我的阳寿也是赚下的。”

“这么说就好咧!”大拇指高兴地说,“只有当土匪痛快。咱哥俩扭成一股,
摊二年功夫把人马扩充到二百,每个尺弟都能掮上一杆快枪,咱就活的更痛快了,
咋哩?官军而今一门心思剿灭游击队,腾不出手来招惹咱们;游击队也是急着扩充
人马和官军兜圈圈,跟咱根本没啥交葛;只有葛条沟那一帮子是咱的祸害……”

黑娃一拍大腿:“把狗日连窝儿端了!”

“端是要端,得瞅好机会。”大拇指说:“葛条沟辛虎那俩货脑子里安了一个
转轴儿。四乡闹农协闹得红火那阵儿,你的那个姓鹿的共产党头儿找他,三说两说
他就随了共产党;农协塌火了官家追杀游击队,他扔了共产党游击队牌号儿又找出
土匪的旗旗子!这种人谁敢信?这俩货而今比咱难受,游击队恨他想收拾他,他也
叼空想收拾游击队;他急着想扩充力量对付游击队,拉我跟他合伙,我不干!跟这
种货谁敢共事?他就想掇我的摊子端我的老窝儿。一句话,这货不除终究是咱的祸
根!”

黑娃还是冷冷地重复一句:“咱先把他的老窝端了!”

“好!”大拇指举起酒碗说,“咱们就开始准备这件大活儿吧!”

黑娃饮下碗酒:“放心啊大哥!黑娃脑子里没有转轴儿,是一根杠子!”

天色透亮。大拇指说:“夜个黑间有人个来寻你,我让他先睡在你的炕上……”

黑娃忙问:“谁?谁还来寻我?”

大拇指笑笑:“你进门就知道了。”

黑娃走进自己的山洞,惊得叫起来:“哦呀兆鹏……”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17:36: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章


黑妓看见坐在自己铺炕上的人,愣怔许久才辩认出兆鹏来,随之俩人就交臂呼
叹起来。黑娃久久地瞅视着兆鹏,头上缠裹着一条脏兮兮的蓝布帕子;穿着一件褐
色的蓝色对襟布衫,肩头缀看一块白布和一块黑布补丁,衫子的下襟过长,茬住了
前又盖住了屁股,黑色布裤,又缀着蓝布和紫红色的补丁;脚上蹬着一双饿麻六道
的麻鞋,白布裹毡从脚趾一直缠扎到膝盖;从头顶有帕子到脚下的裹缠布,全都污
染着草汁树液漆斑和苔藓的干涸的黑色疤痕;脸上也布满污垢,耳轮里和脖颈上积
结着黑色的垢甲;鬓角露出来的头发粘成毡片,与白鹿镇小学校里那个穿一身藏青
色制服的潇洒精干的鹿兆鹏无法统一到一起,完完全全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秦岭深
山里的山民了。如果寻找破绽,就是那一口白色牙齿。山民们也许生来就不懂得刷
牙,也许是饮水的关系,十个有十个的门牙都是黄色,像是蒙了一层黄色的瓷釉。
鹿兆鹏仍保存着在白鹿镇小学当校长时那一口白得耀眼的牙齿。黑娃笑头说:“要
不是你这一口白牙,我根本就认不出你咧!”鹿兆鹏笑得牙齿更白更耀眼了:“你
而今人强马壮,你把世事弄大了,老哥投奔你来咧!”

黑娃从炕头的架板上取下酒瓶儿,又叫醒了管伙做饭的兄弟,端来了刚才留给
他的那些饭菜,在冒着一股粗装黑烟的吊盏油灯错黄的光亮里,俩人举起盛着清凌
凌的酒液的粗瓷碗,黑娃大声慨叹起来:“哎呀兆鹏哥、咋也想不到咱兄弟俩在这
儿会面咧!我常想着咱俩怕是今生今世谁也见不着谁了!兄弟而今没牵没挂,没妈
没爸。没婆娘没娃。落得个光独独的土匪坯子咧!喝呀喝呀,咱兄弟俩敞开喝……”
借着酒兴,黑娃把他揣着兆鹏的手条怎么寻找习旅、怎么从士兵受训到成为习旅长
的贴身警卫,怎么参加暴动及至踩着麦捆子似的尸体死里逃生、怎么落草山寨一下
子倾吐出来,说完大哭:“兆鹏哥,我只听你说闹农协闹革命穷汉得翻身哩,设想
到把旁人没撞动,倒把自个闹光闹净了,闹得没个落脚之地了……”兆鹏的脸膛也
泛起红色,撕去了头上的帕子,大声沉稳地说:“知道,我都知道。”黑娃瞪着眼
狠狠地问:“你都知道?你见过尸首跟麦捆子一样稠地摆在地里的情景?你看见习
旅的士兵倒下一茬子涌上一茬子,再倒下一茬子再上一荐子的情景?你知道旅长抱
着机枪杀得两眼着火的情景?我挨枪子的时光习旅长还活着,后来就不知道他死了
呢还是活着……”兆鹏仍然不动声色地说:“你说的情景我都知道。策划那场暴动
时我也参与了。习旅长那阵子还没死,带着余部出潼关到了河南,东逃西躲一月之
久,还是没有站住脚……他死的时候枕着机枪。我们唯一的一支能打仗的正规军就
此完结了。”黑娃问:“事情过去了,我想问你一句,你们策划暴动的时光,想没
想到过这个结局?”鹿兆鹏说:“想到了。”黑娃惊异地问:“想到了还硬要伸着
脖项去挨刀?”鹿兆鹏仍然沉稳地说:“你忘了习旅长讲的‘七步诗”的故事?做
出诗是死,做不出诗还是死!就是这样。”黑娃叹口气:“完咧。到底还是给大哥
煎了。”鹿兆鹏却冲动起来:“完不了,怎么能完了呢?真正的革命现在才开始了
啊黑娃兄弟!”黑娃正灌下一口酒,瞟了兆鹏一眼,垂下头默默地挟起一块野猎肉
咀嚼着,良久才找到一句恰当的话:“革命开始了,你咋么有空儿到我这儿逛来咧?
”鹿兆鹏也找到一句恰当的话:“我嘛,瞅中你的好营生……入伙来了。”黑娃立
即敏锐地做出反应:“兆鹏哥,你甭耍笑。”兆鹏说:“我没耍笑。我来了就不走
了,入伙!”黑娃当即说:“这话跟我再不能往下说。要说明日跟大拇指当面说。”
鹿兆鹏说:“那当然。你还是很义气。”黑娃说:“天快明了,咱们睡觉。明日个
跟大拇指当面说。”

黑娃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傍晚,木杆上吊着的灯盏已经点火,在夕阳的红光
里闪耀。那是一只生铁铸成的盆子,里面装着麻油,燃着一根擀面杖粗的油捻子,
黑烟滚滚,空中飘浮着未燃尽的烟袖絮子。这是重要宴庆的信号。伙房里接连传出
煎油爆炒的脆响。弟兄们出出进进嘻嘻嚷嚷,显然是被好酒好菜鼓舞着。他找到大
拇指的洞穴,大拇指兴致勃勃地说:“弟兄们好久没有团圆了,今日个慰劳一顿,
二来为你解解心烦;三来嘛,你有朋友到来,这可是你生死之交的朋友。你的朋友
就是我的朋友,理应款待。”黑娃想告诉大拇指兆鹏入伙的事。大拇指仍然朗声说:
“先吃了饭再说。”
大吃猛喝一毕,尚未醉的倒的土匪们练开了功夫,有的练拳,有的舞刀,有的
练枪法,有的练爬树翻墙,有的练捆缚敌手,倒显得生龙活虎,黑娃引看兆鹏进入
大拇指的洞穴。大拇指不用寒喧,不讲客套单刀直入:“我的二拇指说你想入伙?”

“是的。”兆鹏点点头。

“真的?”大拇指套问。

“真的。”兆鹏平静地肯定。

“你把‘真的’这话连说三遍”大拇指盯着他说。“看你能不能说得出来?”

“好咧好咧!”兆鹏释然笑了,“说真的也真的,说半真半假也是半真半假,
可不完全是假的。”

“完全是假的。”大拇指不屑地说,充满了自信,声音的平静愈显出透里知底
的给然肯定,“你是想把我的弟兄纳进你的游击队。你入啥伙哩!”

“你比神瞎子的卦还算得准。”兆鹏也很平静,没有一丝被戳穿的尴尬,坦然
笑着反问,“真要这样,你说行不行呢?”

“天爷!空里的鹰地上的狼,飞的和跑的拢不到一搭嘛!”大拇指轻俏地调侃
起来,“你是堂堂共产党头儿,我是土匪,咋也拢不到一搭喀!”

“咱俩差不多。搁秤上吊-吊分量差不了多少。”兆鹏也是一腔调侃的调儿,
“滋水县通辑我悬赏一千块硬洋,县赏通辑你也是大洋一千块,咱俩值的一个价码
喀!”

大拇指笑了。黑娃也忍不住笑了,心里凝结的紧张气氛顿然松弛下来;他始终
没有说话,斟酌了三人之间的关系而决定自己不必开口;他只期望这两个人之间不
发生冲突,无论谈判的结局如何;他很珍惜大拇指的笑,企图扩延刚刚出现的轻松
气氛,就以打浑的口气,说“滋水县的‘共匪’头子和土匪头子值的一个价码!了
哇了哇!”

兆鹏适时地掌握着松活了的气氛:“我了解你。你是个灵醒(聪明)的木匠。
你是个不怎么样的和尚。你会成为一个有出息的红军指挥官,这一点我肯定无疑。
你当山里王太屈材料,太可惜了。我是瞅中你这块材料才来找你的……”

大拇指收敛了笑,冷冷地说:“我也了解你。我在三官庙当和尚那阵子就知道
你。你也是个灵醒人。但我这个寨子里不要你。我知道你跟黑娃的关系,黑娃是个
可靠的义气的人。黑娃愿意跟你走我放黑娃走,还有哪些弟兄情愿跟黑娃一搭投靠
游击队也都放他们走,我还让他们把家伙一起带走……”

黑娃打断大拇指的话说:“大哥你说哪里话!我跟你绝无二心,可以指天为誓
……”

兆鹏坦率地表白说:“我刚才说了, 我是瞅中你这块材料了。我希望跟你搭手
共事……”

大拇指接住自己被打断的话继续说:“你说的是真话。我明白,无论谁家当权
坐江山,都容不得土匪。而今国民党悬赏捉我,日后有一天共产党把事形成了,还
是要拾掇我。我要是能活到那一夭,你兆鹏坐江山拾掇我的时光,能给我一个浑全
的尸首就遂心了。”

兆鹏由地动了情:“这又何苦哩?你一进红军队伍就会明白,你肯定比当土匪
活得畅愉。告诉你,我根本不是拉你去游击队,我们已建立起来一个正儿八经的红
军军团,军长是正儿八经的黄浦军校训练出来的……”

大拇指并不动心:“我刚才把话说到尽头了,黑娃愿意走就跟你走,还有哪些
弟兄愿意走的话也跟你走,家伙都随手带走。我算义气了吧?旁的话你再甭说了,
你日后能给我一个浑全尸首就算义气之交咧!”

黑娃再次上有:“我而今连尸首浑全不浑全都不顾虑。”兆鹏笑笑说:“我也
没想让你当下跟我走。我跟你打个招呼,你慢慢思量思量;你啥时候想开了,再给
我打个招呼,我来接应。”

大拇指说:“那好……日后再说吧!”

“兆鹏说:“我们肯定会见面的。”

半年以后,他们果然又见面的,鹿兆鹏作为俘虏被大拇指捉上山寨。半夜时光,
探马回来报告大拇指,有一杆子来路不明的红军人马闯进山来,在离山口几十里的
章坪镇安营下寨,遭到了政府军的包围,一个军的人马给连窝捂死了,剩下的分成
几股逃走了。有一股逃到离他们山寨三十来里的双岔沟歇下了,大约二十来人。双
岔沟只有三五户人家,住得散散落落,这一股红军就住在沟梁上的茹姓人家城。大
拇指当即叫来二拇指黑娃,让探马把这件事再述一遍,然后问:“兄弟,你看这活
做得做不得?”黑娃说:“油水厚不厚?红军些秕谷瘦皮,谅也没多厚油水。”探
马插话说:“他们都捐一杆快枪。”黑娃又问:“这一杆子红军打哪儿来的?是不
是山里那几股游击队的一股儿?”探马说:“山里那几段游击队全是本地猴儿,滑
得黄鳝一样。这杆子红军是从山外闯进来,人生地不熟,刚进山就给捂住了。弄不
清哪达来的,反正不是南山猴儿。”黑娃说:“大哥你定点儿。你看中那二十几杆
快枪的话,我带弟兄们去拿回来就是了。”大姆指却不象黑娃那样轻松:“本来嘛,
咱们跟红军游击队是井水不犯河水,各吆各的车,各辗各的辙。黑娃你心里本不愿
意挫红军。你是怕我疑心你跟红军有丝连才这么说。我也根本不想撞惹红军。这回
不同。这杆子来路不明的红军蹬踏到黑窟窿里了,撞到舅家门板了,出山是绝然出
不去了。再往前走,或是再过上两天,让葛条沟那帮子扫风着了的话,非吃不结,
红军手里的快枪就落到他们手里了。这样子的话,不如咱们先动手把家伙缴了……”
黑娃听了就折服了,“大哥我明白了,我去吆喝弟兄们。”黑娃站在往常发号施令
的石阶上,连连发出三声尖锐的唿哨,匪徒弟兄们便从各个角落拥到平场上来,作
为大殿的山洞里灯盏齐发。大拇指站在大殿的台阶上部署行动:“从双岔沟两边摸
上去包围姓茹的那一家,记住:只缴家伙,不准伤人,缴下枪来放人走;不许开枪,
只准吓诈,实在缴不下枪来,放走算求。”弟兄问:“咱们不开枪,他们要朝咱们
开枪咋办?”大拇指沉吟一下说:“万不得已要开枪……只许打三枪!”在最后确
定谁领头去的时候发生了争执,黑娃执意去, 大拇指毫不动摇地说:“轮我的食,
轮到你守窝了。”

完全是万无一失的捕捉而不是交火拼杀。天空落着夏季里不大常见的蒙蒙雾雨,
山道湿滑,伸手不见五指。土匪们灵如猿猴,一直摸到双岔沟梁上站岗放哨的卫兵
脚下,一个土匪蹿上去突然抱住哨兵的双腿把他撂倒,另一个上匪同时把一块烂布
塞进他的嘴里,前门和后门的两个哨兵几乎同样被擒获。当土匪们准备破门而入的
时候,低的屋脊上响了一枪,那儿还隐伏着一个暗哨。但是为时已晚,土匪们从前
门后门和树枝围成的篱笆墙踏过去,把茹姓山民的两座房子全部控制到手中。睡在
炕上和脚地上以及台阶上的红军士兵疲惫不堪反应迟钝,有三五个反应迅敏的人刚
摸起枪,就被土匪缴到手了。土匪们三个人对付一个红军士兵绰绰有余,缴了枪就
把他们统统逼进一间屋子,最后从山民火炕上拖出来的那个伤员,腿上淌着血一步
也挪不动,由一个红军士兵背着他从炕上挪到地下。大拇指命令所有俘虏转过身去
面向墙壁,然后才让弟兄点着了一枝火把,拿到那个匍匐在地上的伤号面前一照,
他几乎吃惊地叫起来,那是兆鹏。大拇指立即发布命令:“你们现在可以走咧!你
们在这山里扎不住脚赶快出山去,记住不要结帮搭伙,要零碎单个往出走,不要开
口说话,一开口就露馅了。”那些红军士兵还背对着他没有动,大拇指吩咐两个弟
兄架起受伤的鹿兆鹏出了门。回到山寨,大拇指对迎上前来的黑娃说:“真是撞到
家门舅家门板了——你的共产党大哥给我弄来了。”

黑娃在灯下一看,兆鹏昏昏迷迷不辩生人熟人,小腿肿得抹不下裤子,整个脚
面和脚趾都被血浆成红紫色。大拇指唤来大先生。大先生提着药葫芦跑来,用剪子
割开左腿的裤子,用水洗了伤口四周的瘀血,皱着眉对大姆指和黑娃说:“糟求咧,
是个瞎眼儿!”枪子穿透了身体被土匪们称作亮眼儿,未穿透被称作瞎眼儿,弹头
还留在小腿肚儿里。大先生说:“有两个办法,一是将就着治好外伤,让人家出山
进城到洋医院去掏枪子儿;二是我给他掏出来再治好,可咱没麻药,怕他受不住疼。
你说咋治我咋治。”大拇指瞅瞅黑娃。黑娃说:“干脆给他掏出来。”大拇指对大
先生说:“掏!”大先生解开布包,取出一只带环儿的钢扦儿,刚挨住伤口,兆鹏
就惨叫起来。大先生迟疑一下说:“这人没咱的弟兄皮实。”大拇指笑着对黑娃说:
“就这副虚气儿他还想入伙哩!咱伙里弟兄可都是断胳膊折腿不吭声。没这股子毒
劲儿还想入伙当上匪?绑起!”于是七手八脚把兆鹏的身子和手脚都摁绑在木板上。
大先生说:“我下手了——”话音未落,一下子就把那根带环儿的钢扦子塞进伤口。
兆鹏撕肝裂肺似的吼叫起来。黑娃说:“把嘴给塞住,叫得人心烦。”于是又用烂
布塞进嘴里。大先生捏那根钢扦儿在腿肚里寻找弹头,一挖一拐又猛然一提,一串
血肉模糊的东西带着一股热血的腥气从小腿肚里拉出来,扔到盛着清水的铜盆里,
当啷一声脆响,水面上就绽开一片耀眼的血花,伤口里头的血嘎嘟嘟涌冒出来,大
先生不慌不忙拨开药葫芦的木塞儿,把紫红色的刀箭药倒人伤口,拿一只带药勺儿
的钢扦往伤口里头塞,血流眼见着流得缓了少了,随之就止住不流了。大先生又掂
起另一只药葫芦儿,往伤口四周撒上一层厚厚的黑色药面儿,然后用布条垫着麻纸
缠裹起来。大先生瞅着被他折腾得完全昏死的兆鹏说:“没彩没彩,这人没彩!招
不住我一刀的人都没彩。”他摸摸兆鹏的额头,拨下塞在兆鹏嘴里的烂布,把两粒
黑色的药丸塞进口腔,灌下一口水,迫使兆鹏咽下去,然后说:“抬走。让他睡去。
睡醒来就没求事了。”

第二天傍晚时分,兆鹏睁开眼睛嚷着要喝水。他强挣着坐起来,把伸到眼前的
水碗抱住一饮而光,才瞅着递给他水碗的人惊奇地叫起来:“黑娃黑娃,怎么是你?
”黑娃抿抿嘴没有开口。大拇指却说:“你忘了你说的‘咱们还会见面’的话啦?
这回是我请你来人伙儿!”兆鹏猛地转过头,瞅住站在炕脚地上的大拇指:“我咋
就落到你手里了?”黑娃接往说:“你多亏落到大哥手里了。”兆鹏转着眼珠朝后
倒下,靠在背后垫着被卷上,悲不堪言地合住了眼睛,两个眼皮痉挛似的弹动着,
眼角流出晶亮晶亮的泪珠儿……

那是一场从一开始就注定的失败的进军。省委接到了一支红军武装企图攻打
西安的密讯,派鹿兆鹏化装潜入红军部队传达省委意见,要求红军指挥官做出一个
详细周密的进攻方案,省委讨论之后才能作出决定,同时将西安地区守军布防的情
况提供给红军指挥官,供他们斟酌自己的力量作出选择。鹿兆鹏扮装成一个受聘赴
任的教书先生,顺利地通过渭河平原,进入渭北高原之中刚刚创立的根据地茂钦。
茂钦这个象遗落在山间的一粒羊粪一样默无声息的村镇,现在在北半个中国日渐显
露声名。南有瑞金北有茂钦。茂钦中华苏维埃的红色旗帜在莽莽苍苍黄土高原上看
去确似一簇生动飞扬的火焰。共产党人在这里创建起来第一支农民武装,黍作红三
十六军。鹿兆鹏的到来使红军最高指挥员之间的争论更加激烈,争论双方的力量对
比是二比二。廖军长和王副政委干脆把进攻西安说成是葬送红军的冒险行动;姜政
委和权副军长力主进攻西安,理由比反对派要充足十倍,在二比二相持不下的时候,
廖军长首先表现了妥协,才使进攻派占了上风。鹿兆鹏向他们传达了省委意见,唯
一坚持不改初衷的王副政委重新挑起争论,事由是省委没有肯定这个行动计划。廖
军长立即更改了违心的妥协又恢复了反对派的真实面目。姜政委倒很冷静地反问:
“省委没有肯定也没有反对进攻呀?敌方在西安的布防情况我早已清楚不过,嫡系
和杂牌正大眼瞪小眼乌龟瞅王八,咱们趁这个空子正好得手;缓后无论乌龟吃了王
八还是王八吃掉乌龟,他们就成铁板一块无缝可钻,失掉战机了。省委要我们报一
个详细作战计划是多此一举,一切已经成熟。”姜政委对廖军长的摇摆不定有点生
气,用一句粗话讽刺说“尿尿去了屙下屎来——连稀稠都拿不住了!”这样子的话
怎么带兵打仗?你可是咱们四个人中独独上过军校的指挥员呀同志!”廖军长脸红
了,不仅没有发火,诚挚的声音令人感动:“姜政委,你挖苦我两句我不在乎,我
弄起这一杆人马来着实不容易,我只担必弄不好又丢光了咧……”鹿兆鹏心里颤悸
了一下,这个长着四方脸盘英俊漂亮的陕北汉子,一口鼻音浓重言词笨拙的话令他
感动。廖军长是黄埔生,投身国民革命战功赫赫;国共翻脸以后,他带着他拉出来
的那一部分队伍参加了习旅的暴动,暴动失败后他就成了光杆司令,几年间又创建
起红三十六军来。姜政委是省委派到三十六军来的,他很尊重这个前额突出有点象
列宁面孔的政委,似乎也有点说不清为什么的怯惧心理。姜政委说:“军事行动上
的摇摆不定反映出思想立场的动摇。”王副政委与大脑门子政委一丝也不妥协:“
这仅仅是一个具体军事行动的分歧,与立场无关。”廖军长痛苦地扭曲着脸沉默了。
姜政委说:“一切按原计划进行。王副政委下连当兵,鹿兆鹏同志做副政委。”鹿
兆鹏说:“我必须赶回去向省委汇报。”姜政委说:“不急。打下西安咱们一起去
汇报。”鹿兆鹏急了说:“我也反对这个行动。”姜政委说:“你反对我也要你做
副政委。”

鹿兆鹏在根据地住了下来,发现在红军士兵里头却没有这样严峻分歧和争论,
而且洋溢着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攻打西安的战斗热情。姜政委深入找出的讲演特富进
力和鼓动力量:“南昌暴动失败了,广州暴动失败了,咱们这儿暴动也失败了,国
民党高兴的近乎得意忘形。我们攻下西安就向全中国的反动派敲响第一声丧钟,共
产党还存在,真正的革命刚刚开始!”姜政委洪亮激越的声音被热烈的呼喊打断了,
他谦逊地低着硕大的脑袋等待呼声结束,然后扬起头来分析这次行动的形势:“西
安的嫡系初调入陕,两眼紧盯着杂牌子地方军;杂牌子地方军收罗的都是土匪民团,
属于乌合之众,十有八九都是逛窑子抽大烟的二流痞子,根本不经打。咱们红军不
是一个顶仨,而是以一当十。渭北地区农协运动开展最早,地下党遍布各个村镇,
我们路过之地会一呼百应,我们一举攻下西安,建立起中国革命的第一红色政府,
必将照亮整个北半个中国……为了共产主义,同志们,努力冲锋啊……”

整个红军陷入一种激战前的狂热之中,以致王副政委在下到炊事当伙头兵时,
竟然连连受到士兵们的嘲笑和鄙视。廖军长现在尽可能认真地按照在黄埔军校学习
的指挥艺术设计这场进攻……队伍终于拉出山沟进入坦荡如砥的关中平原了,此时
刚刚黎明。鹿兆鹏此时才弄清白,这支号称三十六军的红军部队上实际只有九百多
人,不过是一个团的编制力量,心里就愈加忧虑和胆怯。在山区小镇茂钦根据地里,
九百多人显得熙熙攘攘,一投身到雾雨蒙蒙的关中平原上以后,这九百多人的队伍
就不再显示出浩浩荡荡的气势,反而觉得过于细瘦了点儿。他们沿途所经过的许多
千户大村,无一例外地遭到了村社门族自立的保安队的偷袭和骚扰,根本不曾发生
一呼百应的情况。(那些村庄里确实有共产党的地下支部秘密地活动着;他们没有
得到任指示或消息,压根儿不知道这次军事行动,甚至搞不清楚这支穿着杂七杂人
的衣服的军队是国军、上匪还是杂牌子地方武装。)细雨绵绵,这是关中平原旱季
里极为罕见的阴雨天气,池满河溢,遍地泥浆,找不到一坨干燥的立足之地,更拾
不来一把柴禾。士兵们渴急了就喝路边的水坑里的泥水,好多人抱着肚子提着裤子
拉稀不迭。姜政委执意选择雨天出击的理由是,反动派军队怕吃苦,怕夜战,也怕
雨战,红军战士瞅准其弱点专事夜战雨战,因为红军士兵自小就在苦水里泡大,不
计苦累,不避风雨。姜政委瞅住了敌手的弱点却忽视了自己的弱点,这些自小生长
在渭北以北黄土高原上的士兵全都是些旱鸭子,在粘湿滑溜的平原上行军不久就疲
惫困乏,全都被淋浇得湿透了衣裤溅湿了泥巴,变成落汤鸡或更像泥猴了。渡过渭
河以后,在河岸边的柳林里暂作歇息。姜政委擦拭着眼镜片上的泥巴浑纹儿,怎么
也擦不干净,他发觉自己的衣襟和手指全部给泥巴弄脏了,无奈就把无法擦净的眼
镜架上鼻梁,对瘫坐在湿漉漉的草地上的士兵们鼓劲打气:”同志们,再走立六十
里咯就进城咧!老孙家羊肉泡馍,老白家饺子馆,西安饭庄葫芦鸡尽饱吃啦……”
姜政委给士兵们打足气后,就把另外三个领导者引到远离士兵的柳林深处,坚定不
移地说:“我回省省汇报情况兼作城内策应,你们继续前进,不能有丝毫的动摇情
绪。咱们在滋桥北桥头会面。”姜政委连一个随身警卫不带,只身走掉了。

姜政委临走时委托鹿兆鹏做代理政委。姜政委走过柳林进入篙蓬茅草地带,三
个站在原地未动的领导者谁也不说话,一直瞅着姜政委在蓬蒿和茅草上隐现有脑袋
完全消失,他们才不约而同地面面相觑起来。鹿兆鹏心里浮起一缕惆怅一种空虚,
像被抽掉了主心骨一样茫然失措。他说:“我提议让王出来做代理政委。”廖军长
和权副军长只碰了一眼就说:“你去把王叫来。”下到炊事班的原王副政委不紧不
慢走过来,冷着脸站住。廖军长说了姜政委回城向省委汇报的情况以及委托他做代
理政委的意见,主副政委对此先不表态,却冷冷地说:“姜要是跑到国民党省党部
汇报怎么办?”鹿兆鹏噎得说不上话咽下一口唾液,廖军副政委的鸡肠小肚,不客
气地说:“同志,你这样的态度令人失望!”权副军长从中调和:“王副政委别记
惦今日个以前的事了。今日个或者说目下咱们咋办?”鹿兆鹏立即附和说:“对!
咱们下一步的事才最要紧。”王副政委仍然冷冷地说:“往回撤。撤回茂钦还来得
及。”廖军长惊诧而又生气地问:“你这意见是出于对队伍的负责,还是跟姜致气
赌输赢?王副政委说,“这怎么分得开呢?”廖军长窝气他说:“你们俩的意见呢。
撤还是进?”权副军长现在变得异常耐心温柔起来:“大家都冷静才好。我觉得现
在撤回去的根据不充足。”鹿兆鹏觉得权副军长的意见与自己相吻合,随即说:“
我同意权副军长的看法。”又对王副政委诚恳劝说道:“你的意见可以保留。你还
是应该代理政委。”王副政委冷漠地笑笑他说:“我…… ,还是回炊事班去好。”
廖军长没有说话,连瞅一眼已转身离去的王副政委也没有,对鹿兆鹏和权副军
长说:“我们还得往前走。”队伍被集结起来继续前进,近傍晚时赶到滋桥北边两
个村庄之间的空阔地带。鹿兆鹏和权副军长扮装成当地农民的模样走进了滋水桥街
道,在桥北头踅磨好久看不到姜政委接应的任何迹象,俩人不敢再等,又离开镇子。
权说:“我们像一条出了山的狼,天地开阔却危机四伏。”兆鹏苦笑一下没有说话,
俩人回到集结地。廖军长急不可待地把他俩拉到稍远一点的地方,以调侃的口吻说:
“王副政委看来是吣到向上了!”廖军长问也不问接应的事,告诉他俩一个严峻的
事实:姜政委没有回省委汇报。那么姜政委到哪儿去了呢?半路上出事了或是……
鹿兆鹏忙问:“你的根据?廖军长公开了一个秘密:队伍出山前,他背着姜政委派
人进城向省委汇报,要求省委具体指示这次进军的方案。汇报的同志刚刚回来,让
队伍赶紧撤回茂钦或先进入秦岭隐蔽。鹿兆鹏似乎顿然变得轻若一根羽毛,随便一
股微风都可以掀起它来,那是一种真切的彻底灭亡的顶感。他揪住自己的头发软软
地蹲下去,说:“我没有阻止这个冒险我……。”权副军长诚挚地说:“廖军长我
对不住你我混帐……”廖军长痛苦地摇摇头:“只怪我不怪你们。快不要说怪谁不
怪谁的话,赶快挽救部队!”鹿兆鹏看见廖军长一张七色脸,痛苦恐惧,急迫悔恨,
也还有冷静。他指使鹿兆鹏叫来了王副政委,仍然用他诙谐调侃的习惯说话:“好
了,现在我们按你的意见办。你甭当伙夫了,当政委吧,代理那俩字儿太罗嗦,干
脆去求了!”王政委仍然冷冷他说:“我已经改变‘撤回去’的主张了!”鹿兆鹏
瞅着这个严厉得有点冷漠的王政委挪榆他说:“求毛总是不合股儿!”王政委说:
“我们撤回去,要是茂钦的老窝给人捣了咋办?”廖军长拍一下王政委的肩膀说:
“好了!咱们合到一股了——进秦岭!”

撤退的命令下达以后,队伍便有点松懈。那些谋着进城吃羊肉泡馍的士兵满肚
子怨气,便无缘无故地射击公路上弛过的汽车。枪声突然引发炮声,大炮的轰击声
震撼着大地,队伍加快了撤退的步伐,但鹿兆鹏尚不知晓他们已经侥幸地脱出了灭
亡的境地。原来城防驻军就驻扎在桥南不过十里的草滩一带,早已发出了他们的行
踪,而且报告了司令官。司令官是个土匪出身的杂牌子军长,摆摆手说:“轰走轰
走!轰走算求了!”副手建议说:“送到口边的莱就该吃。”军长说:“那个‘菜’
是一罐子萝个缨子酸基!缴不来大炮机枪,也肯定没有黄货白货,那几杆破枪缴回
来反成了累赘!咱打死他十个不抵他打死我一个,打死他十个咱添不了一个,他打
死我一个我就少一个……”军长虽是粗人却不乱主意……这就留给了鹿兆鹏他们安
全转移的机会。

进入秦岭隐蔽的行动方案很快统一确定下来,以风景和温泉驰名古今的骊山是
距离最近的山地,自然成为撤离选择的最佳路线。鹿兆鹏是关中人,就被推到领头
人的位置,和廖军长走在前头,领着队伍朝骊山进发,王政委和权副军长殿后督促。
这支只对过往汽车打了几枪的红军队伍,完全被泥泞雨水饥饿和拉稀拖垮了,士兵
当中的怪话开始冒出来,“逛平川赏景致,也该选择个好日子嘛!”“咱不打人家,
人家也没打咱,咱就跑求了,这算哪家子的战法?”傍晚时分,部队踏进了通向骊
山的一条沟壑,鹿兆鹏才顿然觉得悬提在空里的心落到实处,那是山地给人的一种
安全的依托。十之八九来自陕北山区的战士对山的感觉更为敏锐,情绪活跃了,怪
话俏皮话风凉话一茬一茬冒出来。鹿兆鹏忍不住悄声说:“你当初紧持不出就好了。
”廖军长也悄声说:“那样的活,队伍就会掰成两半。”鹿兆鹏问:“这个队伍不
是你一手弄起来的吗?”廖军长笑笑说:“他嘴巴上功夫深,我说不过他。”鹿兆
鹏有点讥诮他说:“我看你好像总有点怯他?”廖军长说:“他是省委派来的呀!”
说罢也讥诮地反问:“你不也一样吗?他叫你当副政委,你不当,还是拗不过他吗?
”鹿兆鹏没有说话走出沟壑踏上一道驴脊梁似的山梁,鹿兆鹏驻足片刻朝南望去,
对面的白鹿原刀裁似的平顶呈现出模糊的轮廓,自东而西逶迤横亘在眼前。那一瞬
间,一只雪样儿的白鹿在暮云合垂的原顶上纵跃跳蹦了一下消失了。鹿兆鹏舔了舔
干裂的嘴唇对身边的廖军长说:“看见了吗?”廖军长毫不惊奇地问:“看见什么?
” 鹿兆鹏仍然抑止不住兴奋:“瞅那儿我的家乡——白鹿原。”

王政委从后头赶到前头来,拍了拍鹿兆鹏的肩膀说:“你的任务完成了。你引
路引得好。进山了该我领路了。”鹿兆鹏就附到队伍后头和权副军长殿后。王政委
是山里人,他的那个村是滋水县所辖的秦岭深山最僻远的一个仓。队伍一刻也不停
留,沿着山梁,又倚着崖坡朝前走,山越来越高,路越来陡;到根本没有什么路,
依然沿着梁或翻着沟往前走。天色完全黑下来。跌翻绊倒的人呻吟着叫骂着再爬起
来往前走,战士们已经没有说俏皮话的兴趣了,正好借机以咒骂发泄心中不满。权
副军长是进攻派,他的意见被否决,怀着深沉的惭愧和羞耻的心绪一声不吭跟在队
伍后头。鹿兆鹏几次和他搭话他都不吭,就忍不住玩笑式刺了这位陕北军长一句:
“你权副军长难道还为丰肉泡馍憋气?”他仍然不吭不响。

临近午夜,队伍进入秦岭深处的章坪镇驻扎下来、全镇动员了十几户人家一齐
点火熬烧包谷糁子。士兵们喝罢就躺下。鹿兆鹏刚刚睡下就被枪声惊醒,密集的枪
声响成一片,像母亲在锅里炒爆包谷花的密集的脆响。他从腰里拔出手枪冲出住屋,
跌进一个长满藤蔓和青草的壕沟,趁势躲在那里观察一下阵势,随之就悲哀地发现,
章坪镇四周完全被包围了,敌人像合围的网一样从南北两面的山坡和东西两边的山
道围堵过来。红军战士四处奔逃,无法形成突围力量。他贴着一条低矮的坡根往前
蹿去,小腿感到了麻木和沉重,大约是在冲出屋子后门时挨上枪子了。鹿兆鹏往前
蹿一截就伏下来隐蔽一会儿,看着敌人黑漆漆的身影从他头顶的缓坡上跃过去,他
的头脑十分清醒,十分镇静,这使他自己也很吃惊。那一刻他心里甚至自豪地闪出
一个念头,行啊我还行!他蹿过那面坡楞进入一条河沟,发现了和他同方向往前跑
的人影,急中生智喊叫起来:“三十六——三十六——三十六跟我走——”沟沟岔
岔里就有人吆喝起来:“三十六——三十六来咧——等等三十六——”鹿兆鹏拾拢
起二十几个逃散的三十六军战士,沿着河沟跑过二十多里,拐弯改变方向进入双岔
沟……他根本不知道,自打他们从滋水桥撤离的那一刻起,一张网早已向他们张开,
当他们在章坪镇喝着甜丝丝的包谷粥的时候,嫡系国军早已完成了四面包围的阵势,
只等着他们睡觉哩……

鹿兆鹏在黑娃的洞穴里住过半月,伤口已长平愈合,始终也搞不清那个白胡须
老汉葫芦里装着什么神丹丸散。大拇指芒儿在头六七天里,每天派二三十个弟兄下
山,四沟八岔去寻打散失的红军士兵,塞给他们几枚银元或一撮烟膏,然后指明出
山的路径。鹿兆鹏临走时对大拇指说:“你很义气。你我有缘分儿。我不死你不死
咱们还会见面的。”大拇指说:“你而今下山咋弄哩?你的队伍没有了。”鹿兆鹏
说:“我得再去弄出一个军来。”

黑娃亲自护送兆鹏出山,鸡啼二遍时走出峪口,俩人便分了手。黑娃说:“啥
时候需用兄弟帮忙,你尽管开口。”鹿兆鹏说:“要说嘛,我还是那句老话,你再
考虑,你的山里王不能再当下去了,哪怕招安县保安队也行……”黑娃一愣。兆鹏
再次肯定地点点头颔首,转身大步走了。

久雨初晴的夜空洁净清爽,繁密的大大小小的星星一齐闪烁,星光给白鹿原单
调平直的原顶洒下了妩媚和柔情。鹿兆鹏沿着滋水河川的小道走着,看看黎明即将
临近,就斜插到通往原坡的一条小径,一直走到坐落在半坡上的白鹿书院。朱先生
刚刚起来,掂着一把长柄笤帚走到院庭,鹿兆鹏说:“先生,我还得给你添麻烦。”
朱先生一句话没说,拉着他走进一间屋子:“你上回住过的老地方咧!”鹿兆鹏说:
“这回我只待一天,天黑夜静了我就走。”朱先生也不问他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吩
咐师母给他拾掇早膳。兆鹏吃了饭就倒头睡下了。

鹿兆鹏醒来天已昏黑,知了在书院里的树杈上叫成一片,他吃了点晚饭踱到前
院朱先生的书房来。朱先生抬起头,摘下花镜,搁下毛笔,神色略显紧张:“你还
待在后头屋,“待会儿夜静时我就动起身了,没事儿。”随之坐下来,顺手拈起桌
边上一撂纸页看,在《国民纪事》总栏的末尾一条中写道: 年 月 曰共匪三十
六军覆灭于本县章坪镇。鹿兆鹏的眼睛久久盯住那个匪字,没有说话。朱先生说:
“你知道不知道在章坪开的这一仗?”鹿兆鹏说:“知道。”朱先生问:“真的全
军覆没了?”随即把一张报纸拉过来递给兆鹏;“就像这报上写的一样?”鹿兆鹏
接过报纸,头版有一条醒目的大号黑字标题:“全歼共匪三十六军于滋水县章坪镇”
。鹿兆鹏说:“全军覆没,是这样的。我就是从山里逃来的。”朱先生惊愕地噢了
一声,瞅着他说:“你又把本蚀光了。”鹿兆鹏放下报纸平静他说:“三回了。”
朱先生说:“你还干?鹿兆鹏苦笑着说:“啥时候连我也蚀了就不干了。”说着换
出一副好强的口气:“如果我的老本儿蚀不了,你老也长寿,我将来再请你老把县
志上这个‘匪’字改成‘军’字。你看你的弟子像匪吗?”朱先生稍一愣下,一时
还说不出话来。这当儿院里一阵脚步响,有两个人走进门来,竟然是国民党滋水县
党部书记岳维山,后边跟着一身县保安队戎装的白孝文,双方一时都惊愣住了。

岳维山迅即清醒过来,拱手说:“喔呀鹿先生,你这么多年好呀?”鹿兆鹏也
从惊诧中镇静下来:“你是明知故问啊岳书记!”岳维山说:“说的是。咱们曾经
共过事嘛!我希望咱们再一次共事。”鹿兆鹏说:“你先前跟我共事,而今跟孝文
搭帮共事了,我插不上手了。没关系!孝文也是原上人,俺俩还是本家子兄弟。”
岳维山说:“咱们还是可以重新共事的呀,鹿副政委!你的姜政委已经进了省党部
一块共事了!所以说你我在滋水县再次携手……”鹿兆鹏没有听清后边的话,耳朵
里嗡嗡嗡响起来。姜政委果真叛变了吗?天哪!早就看到这一步的王政委倒在章坪
镇那户农家的猪圈旁边再也爬不起来了,尸体也不知被扔到哪里去了。鹿兆鹏觉得
自己的手指顿时冰凉如泥,冷着脸说:“有人愿意当狗爬到贵党的宴桌下啃骨头,
不要由此断定人都会变狗嘛!”岳维山哈哈一笑:“我真是服了你了!闹农协你赔
光了,策划渭北暴动输光了,好容易凑合起来一个三十六军,你又输光赔净了,连
堂堂的政委也反叛了,你老兄这么折腾下去……”鹿兆鹏说:“你现在很得意我能
想得到。可你说俏皮话的本领还不老到喀!你不服咱俩比试一下,你在县城搭起戏
台,咱俩摆开场子比……”岳维山嘬嘬嘴又哈哈一笑:“这个主意不错……”说着
转过头对孝文说:“你回去给我把那本‘宋词’拿来,我要请教朱先生一句……”
鹿兆鹏哼了一声说:“岳书记动手了,想挣一千块赏银了!你甭让孝文去搬兵,我
跟你走就是了!”岳维山绷住脸解释说:“鹿先生多心了,真可谓惊弓之鸟!我真
要抓你当下就可以办到。”朱先生插话调和:“误会误会。孝文你也甭去拿书了,
‘宋词’我这儿有。”孝文在门口停住。岳维山说:“友人送我一段湘缎,正好可
以裱一幅中堂,我想请先生写一幅中堂,让孝文回去拿来量一量大小。”鹿兆鹏讥
刺他说:“岳书记,你的忘性好大啊!”朱先生看看岳维山的意图已明显不过,就
看开说:“岳先生,我知道你和兆鹏是冤家对头。到我书院来寻我的人,我一律视
为君子,概不分党政派系。”你们两家的冤仇你们去解,但必须等出了书院大门,
撕呀杀呀烧呀煮呀我不管。”岳维山讪讪地笑着:“是啊是啊,全中国就剩下先生
这一方清净之地了。”朱先生说:“你还没说你寻我的事体哩!拿‘宋词’和湘缎
是临时才记起来的。你说你有啥事要我效力?”岳维山其实什么正经事儿也没有。
全歼红三十六军有本县提供的准确情报和保安队的紧密配合,他因此而受到省党部
的特别嘉奖,心情十分愉快,于傍晚时分散心避暑,就拉着孝文来找朱先生雅谈。
万万料想不到在这里撞见鹿兆鹏,临时想出让孝文去取‘宋词’和湘缎的措辞,孝
文自然明白不过是一个脱身回家的搬兵的借口……岳维山现在只好硬着头皮说:“
真是来请先生写字。”朱先生就势应承:“行啊,咱们甭顾了斗嘴,先写完字让墨
汁干着,你们再争再辩……孝文你来替姑父研墨。”孝文瞅一眼岳维山,无奈接过
一柱黑锭在砚台里研磨起来。鹿兆鹏站起来说:“二位坐着,我去吃点饭。”朱先
生说:“你吃了饭甭耽搁就过来陪岳先生说话儿。”鹿兆鹏已走到门外回头说:“
岳维山,咱们后——会——有——期!”说着就撒腿跑起来。岳维山霍地站起来喝
道:“孝文快撵——”白孝文扔了墨锭从脚里拨出手枪,从桌子旁跑出书房时几乎
把朱先生拽倒,“叭”地一声枪响,震得夜栖在院庭古树枝杈上的喜鹊乌鸦斑鸠等
惊叫着飞起来。白孝文吼喊着“不准动,再跑我开枪啦”跑进庭院。岳维山也从屋
里跳出门,站在环绕庭院的砖砌水渠边摇晃着右臂:“后院后院——趄后院追——”
朱先生没有动身,用铁扦儿拨一拨油灯稔子,站起身背着手说:“看来都不是君子!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17:36: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章


朱先生重新开始因赈济灾荒而中断已久的县志编纂工作,一度冷寂的白鹿书院
又呈现出宁静的文墨气氛。他四处奔走的劳顿和风尘早已消失,饥饿造成的恐怖阴
影却依然滞留在心间,眼前时不时地映现出舍饭场粥锅前拼死拥挤的情景,尽管这
样,他的心头还是涌起案头文字工作的渴望和生气。

大饥馑是随着一场透雨自然结束的,村民们迫不及待从青葱葱的包谷秆子上掰
下尚未干须的棒子,撕去嫩绿的皮衣,把一掐即破的颗粒用刀片刮削到案板上,流
溢出牛奶似白色浆汁,像捣蒜一样捣砸成糊浆,倒进锅里掺上野菜煮熟了吃。有人
连同包谷棒子的嫩芯一起搁石碾上碾碎下锅,村巷里每到饭时就弥漫起一缕嫩包谷
浆汁甜丝丝的气息,大人和小孩的脸色得了粮食的滋润开始活泛起来,交谈说话的
声调也硬朗了,尽管还有那些赤贫户不得不继续拉着枣木棍子去讨饭,讨到的毕竟
是真正的粮食。原野上呈现出令人的惊喜的景象,无边无际密不透风的包谷、谷子、
黑豆的枝枝秆秆蔓蔓叶叶覆盖了田地,大路和小道被青葱葱的田禾遮盖淹没了,这
种景象在人们的记忆里是空前仅有的。白鹿原的伏天十有九旱,农人只注重一料麦
子而很少种秋,棉花也因为干旱的天象制约而几乎不种,收罢麦子以后就开始翻地,
用一把二尺长镶着铁刃的木板锨扎翻土地,让土壤在伏天里充分曝晒,秋天播种小
麦时,那土壤就松散绵软如同发酵的面团儿。整个广阔的原野上,男人们只穿一件
短短的裤头,在强暴的烈日下挥舞锨板,地头的椿树或榆树下必定有一头装着沙果
叶凉茶的瓦罐。有人耐不住寂寞就吼喊起来,四野里由近及远串连起一片“嘿……
哟……哟……嘿”只存吼声而无字词的悠扬粗浑的号子……今年的年馑打乱了白鹿
康的生产秩序,农人等不及到明年夏天才能收获的麦子,谁和谁不用商量就一律种
下秋粮了。苍天对生灵施行了残暴之后又显示出柔肠,连着下了两三场透雨,所有
秋粮田禾都呼啦啦长高了“扬花了、孕穗结荚了,原上再不复现往年里这个时月扎
翻土地吆喝号子的雄浑壮观的景象。所有土地被秋庄稼苫着,农人们无法踏进田地
就在村巷荫下乘凉,农闲时月的悠闲里便生出异事,有人忽然忆及朱先生赈济救命
的恩德而发动大家纷纷捐款,敲锣打鼓一块刻着“功德无量”的牌匾送到书院来。
朱先生听到钢鼓和茺响走出大门,弄清了原委就发了一通脾气:“你们刚刚吃上嫩
包谷糊汤就瞎折腾!兴师动众槁这些华而不实的事图的啥?再说赈济粮是上头拨下
的,不是我家的,我不过是粮食分发下去,我有何德敢受此恭维?”说罢关了大门
再不出来、那些人突然改变了主意,抬着金匾敲着锣鼓赶往朱先生的故里朱家泛去
了。朱先生的儿子不胜荣光热情接待,把匾额端端正正挂到门楼上方。接着又有几
个村子效法起来,朱先生家门口隔几天便潮起一次庙会,而且大有继续下去的势头。
朱先生闻讯后赶回老家,制止了儿子们的愚蠢行为,把挂在屋里屋外的大小金字牌
匾统统卸下来,塞到储存柴禾的烂窑里去。

这件事多少干扰了朱先生清理赈灾帐目的工作,拖延了几天才接着一摞明细帐
簿走进郝县长的办公房。郝县长接过那一摞帐簿很激动:“这真是‘有口皆牌’!”
当即与朱先生商定时日,要为他以及参与救灾的诸位先生设宴洗尘;朱先生避而不
答转身就告辞了,走到门前说:“如若发现帐目上有疑问尽管追查,朱某绝不忌讳。
”郝县长拉着推着又把朱先生拽进门来说:“我还有话跟你说。”朱先生坐下来。
郝县长说:“年馑已过,人心稳住了。县府新添国民教育科,我想请先生出山。”
朱先生听了一笑,说:”你不知道我这个人不成器,做点文墨文字的事还可以滥竿
充数,一当起官来自个心里先怯得惶惶,日里不能食夜里不得眠。生就的雀儿头戴
不起王冠——你饶了我吧!”郝县长根本不信:“这话不实。单是这次赈灾,先生
所作所为无论朝野有口皆碑。卑职以为滋水不乏有识之士,当今最短缺的却是清廉
的人。”朱先生依然不为所动,摇摇头轻淡地申述说:“我一生不勉强人,人也不
经勉强我,勉强的事是做不好的。”说着又站起来告辞。郝县长再开不得口,钦服
而不无遗憾地陪朱先生出门,又提出开头的话来:“那……你还是择空儿抽一天时
间咱们聚聚,我也好代饥民向诸位先生说一句谢承的话呀?”朱先生笑着却很果断:
“不必了。你有这心意,把那笔款子籴成粮食,分给街头路口的那些乞丐吧!他们
的年馑还没过哩!”

县志编纂进入最费神的阶段,在一一找出前人所编几种版本的疑问和寥误之后,
现在就要进行严格的考证,关于本县历史沿革需要大量查阅史料典籍,有关风土人
情以及物产特产要到四乡去踏访询问,有关历朝百代本县所出的达官名流、文才武
将、忠臣义士的生平简历需得考证,还有数以百计的烈女节妇的生卒年月和扼要事
迹的查核,这么庞杂的事项都得由诸位先生分头去做。顶麻烦的是对本县山川岭原
地貌的核查,一沟一峪,一峰一溪都得勘测,而这样的专门技能的测工得到省城去
请。朱先生亲自出马到西安,请来了一主二副三位测工,又雇来三位年轻农人帮他
们背行李扛测具,就开始钻山巡河去工作了……朱先生决计编出一部最翔实最准确
的可资信赖的新县志,那无疑是滋水县的一部百科全书。大饥馑的恐怖在乡村里渐
渐成为往事被活着的人回忆,朱先生偶然在睡梦里再现舍饭场上万人拥挤的情景,
像是一群饿极的狼争夺一头仔猪,有时在捉筷端碗时眼前猛然现出被热粥烫得满脸
水泡的女人的脸,影响他的食欲……尽管如此,毕竟只是一种阴影,他对县志的编
纂工作更加专注了。

白灵的不期而至使朱先生又惊诧又喜悦。朱先生在后院吃罢午饭走到前院去阅
稿,看见迎面走来了一位风姿绰约的女洋学生,齐耳的短发乌黑发亮,上穿一件月
白色的短袖衫,下穿一条白色的折叠裙,一双圆口青布鞋,齐眉的刘海下是一双圆
圆的眼睛,笑着叫了一声“姑父”。朱先生说:“灵灵呀?你不叫姑父,姑父真不
敢认你咧!”朱先生领着白灵折身又走到后院来,悄悄暗示说:“你先甭叫姑妈,
看你姑妈能认得你不?”说着抢先一步跷上台阶:”有客人来了。”朱白氏掀开竹
帘站在台阶上,拘谨温厚地招呼说:“请屋里坐。”举步和神态和接待一切朱先生
的崇拜者一样。朱先生又说:“这是从省城来的贵客。”朱白氏仍然温谦地笑笑:
“哪儿来的都一样,请屋里用茶。”白灵大叫一声:“姑妈,你真的认不得我咧?”
说着跳上台阶,抱住朱白氏的肩头。朱白氏惊得合不拢嘴:“噢呀灵灵呀……”

坐下来以后,朱白氏抓着灵灵的胳膊一直不松手,温柔敦厚的性情也发生变异,
连着询问侄女在哪儿住,在哪儿吃,在哪儿念书等等惦念的事。朱先生端坐在一边
插不上话,对着白灵的眼睛瞅了又瞅,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有点突出,尽管不像他
爸白嘉轩那么突出,但仍然显示着白家人眼球外凸的特征;这种眼睛首先给人一种
厉害的感觉,有某种天然的凛凛傲气;这种傲气对于统帅,对于武将,乃至对于一
家之主的家长来说是宝贵的难得的,而对于任何阶层的女人来说,就未必是吉祥了;
白灵的眼晴有一缕傲气,却不像父也不像兄那样外露,而是作为聪意灵秀的底气支
撑主宰着那双眸子,于是就和单纯的美女或一切俗气的女人显示出差异来;纺线车
下,织布机上,锅前灶后,无论如何窝不住这一双眼睛,整个白鹿原上恐怕再也找
不到这种眼睛的女子了。朱先生在心中这样想着,忽而浮出第一次看见妻子朱白氏
的眼睛的情景——

那天在涝池边上帮母亲白赵氏淘布。春天织成的白布搁到夏天,打下核桃捶下
青皮,再摊到石碾上碾轧成糊涂,然后和白布一起装进瓷沤窝起来;五至七天以后,
再掏出来到涝池淘洗,白布已经变成褐黑色的了,这种颜色直到棉楣烂朽成条条缕
缕也不少色。紧紧连接的第二道工序是把着了底色的棉布塞进涝池的青泥里再度加
色,黑青色的淤泥给棉布敷上黑色,然后就可以做棉袄裤夹衣或套裤面料了。那时
候,朱先生和媒人装作走累了也走热了的过路人,到涝池旁边卸下肩头的褡裢洗手,
媒人悄悄指向涝池左边那半腰上结着一块树瘤的皂荚树下的那个女子。大涝池四周
长满大大小小的皂荚树,那是女人们洗衣用过皂角遗下的胡核又繁衍的族。那时候,
朱白氏跟母亲白赵氏把最后一络经过核桃皮沤染的棉布从瓷瓮里掏出来,在涝池里
摆呀淘呀搓呀拧呀。长工鹿三当时在涝池边沿挖下一个半人深的坑,坑边堆积着从
涝池里捞出的沤成的黑色的淤泥。朱白氏和母亲把刚刚淘洗干净的褐黑色的棉布一
段一段铺进坑里,鹿三挖一锨表泥覆盖上去。朱先生看见那女子挽着袖子,露出健
壮白嫩的小胳膊,两只于被核桃皮染得黑紫如漆,附着一条粗辫子的脑袋始终低垂
着不抬起来。朱先生佯装找一处清水实际是想换一个角度,不料脚下踩着淤泥几乎
摔倒,果然那母女听到涝池周围女人们哗笑扬起头来。朱先生恰在那一刻瞧见她的
模样,转身就离开涝池上了官路,对媒人说:“就是这个。八字不合也是这个。”

朱先生不是瞅中了好的模样而是瞅中了那双眼晴。此前他曾毫不惋惜地摈弃了
四五个媒人介绍的亲事,全是她们的眼睛经不住他的一瞅。朱先生向父亲坚持一打
要求,凡是媒人介绍给他的女子必须他背看一眼。他已看四五个媒人介绍下的七八
个女子,都不是因为门不对或相貌丑陋,在于朱先生一瞅之后发觉,有的眼睛大而
无神,有的媚气太重,有的流俗。他究竟要找到一双什么样的眼睛自己也说不透彻,
在涝池边瞅见白家大姑娘的眼睛时心里一颤,那种朦胧的追寻顿然明朗起来:刚柔
相济!男子眼里难得一缕柔媚,而女子难得一丝刚强。朱先生从涝池离时断肯定,
即使自已走到人生的半路上淬然死亡,这个女人完全能够持节守志,撑立门户,抚
养儿女……现在,朱白氏眼睛周围布满了细密的皱纹,愈见深沉愈见刚正,愈见慈
爱了……

朱先生注视看白灵的眼睛,似乎比初见到朱白氏的眼睛更富生气了,甚至觉得
这双眼睛习文可以治国安邦,习武则可能统领千军万马。他沉默专注的神情引起白
灵的注意:“姑父,你盯我是认不得我了?”朱先生自失地笑笑说:“噢!姑父正
给你相面哩!”白灵兴趣陡生:“站父,你算我命大还是命苦?”朱先生说:“你
的左方有个黑洞。你得时时提防,不要踩到黑洞里去。跷过了黑洞,你就一路春风
了。”白灵真的当回事追问起来,黑洞意味着一般灾祸,还是彻底毁灭?是指不治
之症,还是指挨黑枪上绞架,塞枯井,甚至自杀吊跳涝池?她装出轻松的不在乎的
神气:“姑父,你说明白点,我好防备着。”朱先生也笑着说:“你防备着点好。”
白灵还想问个究竟,姑妈却插话说:“你甭听你姑父胡掐昌算。他是跟你说笑哩!”
转过脸对丈夫流露出一数责备:“年轻轻的娃嘛,你给她算啥哩掐啥哩?吓娃做啥
哩!”有意岔开话题问起妹子家皮货铺子的生意。朱先生理会了妻子的眼色反而笑
起来:“我知道灵灵信西学不信八卦,才跟她故意笑哩!”白灵坦然地说:“姑妈
放心吧,我不会吓出毛病的。岂止我的左侧有黑洞?我的前头后头,左首右首,生
都布满陷阱。可以说整个中国现在就是一个大黑洞,咱们全都在这黑洞里头。”

朱白氏顶关心的是侄女的婚事,现在好不容易得到了和白灵见面的机会,心诚
意笃地要尽一番作为姑妈的责任,企图松动弟弟嘉轩父女之间的死结:灵灵,你咋
么今儿想起来看姑妈咧?”白灵毫不迟疑地回答,声调里颤动着真切的娇气:“我
成年成月天天都在想着姑妈。好姑妈你想想,我而今有家难归只剩你一个亲人啦…
…”朱白氏倒真的被侄女感动了。朱先生悄然退出寝室前院书房去了。朱白氏便斟
酌了字眼的探问:“你跟鹿家老二还拉扯着?”白灵做出坦荡无掩的声调说:“早
先几年我们都私订终身了哩!那阵儿都小都不懂啥。现在都大了懂得道理了,觉得
不合适又拆散了,只是一般乡亲乡党有点来住,再没啥拉拉扯扯的事。”朱白氏听
着就很惊诧,白灵说着私订终身这种伤风败俗悖于常情的事,跟说着今的庄稼长得
好或不好一样平淡,一样无所顾忌,便不禁不住撇着嘴角鄙夷地骂:“灵灵,你的
脸皮真厚!”白灵委屈地叫起来:“姑妈,是你问我,我才踉你说的呀!你问我我
能哄你吗?”朱白氏说:“你看你说这号事的神气,跟喝米汤一样,脸连红一下下
都没有,你的脸皮还不厚?”白灵故意抹一下脸颊,顽皮地盯着姑妈说:“姑妈,
你忘了我自小就不会脸红!”朱白氏不为所动,语意反而更重铁硬:“你不脸红你
爸可脸红,你脸皮厚你爸可脸皮薄,你不要脸你爸可是要脸的人!”白灵再也撒不
出娇来:“姑妈,我来看你,你倒骂我?”朱白氏依然冷着脸:“你看我做啥?你
连你爸你妈都能丢舍,还在乎我?”白灵受到当头捧击,一下子无所措起来,慈爱
可亲的姑妈一下子变得冷峻如铁,心里顿时产生了沉重的失望而哑口无言。朱白氏
说:“你一张退婚字条儿,把你爸的脸皮揭光咧,你知不知道?”

腊月根上,白灵托一位回原上过年的同学给王村婆家捎去一封信。信中只写着
一句话:你们难道非要娶我革你们的命?白灵借些彻底勾销了那柱没有任何感情的
婚姻,也想对从未照面的女婿和阿公开一个辛辣的玩笑,至于这封信捎去以后的结
局,好已经无心顾及了,姑妈现在就来给她补一课。

王家父子见信气得暴跳如雷,扔下正在筹办新年的诸多家事,父子两人拉着媒
人找到白家,把那一绺信纸掷到白嘉轩的面前。白嘉轩从桌面上捡起信纸,看着白
灵风流潇洒的墨迹,眼前顿时涌起一片浑黄厚重的土雾,手里捏着信纸如同攥着一
条死蛇。王家儿子唱白脸耍脾气说难听话,老子则唱红脸慢条斯理讲仁义道德,论
乡风民俗,父子俩一高一低,一阴一阳,挖苦酿制掸牙,耍尽了威风,出完了恶气。
白嘉轩始终僵硬在挺着腰,瞪着眼,一声不吭。媒人被拉来时,对白嘉轩也颇多埋
怨,表面上做出居中调节不偏不倚的态度,现在突然发生了根本逆转:“够了够了,
尽够你爷儿俩的了!甭话能呔下一牛车,嘉轩一句中吭还不够吗?”白嘉轩满脸灰
败,如同刮去了紫皮的茄子,硬撑着脸制止媒人:“你悄着,有话让人尽量说。”
又侧过脸做出更真诚的姿态对王家父子说:“有话尽管说,有气尽管出,我都揽着,
即就唾到我脸上,我都不擦。”王家父子互相瞅着交换着眼色;是不是还要继续骂
下去?王老先生突然抢起拳头捶到桌面上,懊侮地自我责备起来:“嘉轩,我混帐!
”说罢拉着儿子的手不告而辞了。第二天,白嘉轩指使孝武和鹿三从楼上粮囤里灌
出整整二十口袋麦子,又捆筷了十五捆棉花,装了满满两套牛车给王家送去。鹿三
扬起落满粮食尘土的脸:“灵灵的彩礼不是五石麦十捆花么?你给他退这么多?”
白嘉轩平静地说:“我把利息加上了。”鹿三猴头粗大的疙节猛烈滑动了两下、闭
上了毛楂楂的阔大的嘴巴。孝武缓缓转过头,猛然用力着动皮绳帛击着黄牛的肚子,
牛车嘎吱嘎吱启动了。白嘉轩瞅着两套装满食的口袋和棉花捆子的牛车驶出巷道,
转过身抱起双拳,对围聚在街巷里的族人说:“我给本族白鹿两姓的人丢了脸了!”
说着扬起头来,两只粗大的手背抄在弯蜷的后腰上,沉静如铁地宣布:“白姓里没
有白灵这个人了。死了。”说罢依然背抄着手走进自家街门。……

姑妈叙说过这段事,抿嘴不语,有意使自已因为重提往事而激起的情绪平静下
来,陷入凝然不动的沉默里。白灵看了一眼姑妈凝重的脸色,自然地联想到父亲的
脸色。她有点懊悔自己的鲁莽,捎给王家父子的,最终像石头一样砸到父亲的鼻梁
上;王家父子拿那二十口袋麦子和十五捆棉花不仅可以订娶一个媳妇,甚至连将来
给孙子做满月的吃用花费也够了。姑妈平静地说:“你爸苦就苦在一张脸上。孝文
揭了他脸上一层皮,你接着再揭一层。”白灵想到此行的重大便命,便从家庭的纠
缠里跳出来,对姑妈说:“这样也好。权当我死了,俺爸也再不为我伤脸蹭皮了。”
姑妈还想说什么,白灵捺不住性子听她数落,便抢断说:“姑妈,我还要到县城去,
我给旁人捎了一封信要送。”姑妈到前院书房叫来姑父。姑父说:“给谁的信?放
我这儿让顺路人捎进城去,免得你跑。”白灵说:“郝县长的公子是我同学,嘱我
亲自交给他爸。”

白灵走进滋水县县府大院时正值午休。郝县长在他的卧室里接待白灵。白灵赶
上午休时间,不是偶然,而是经过悉心的算计,所以才有听姑妈数落她的难堪。她
以县长公子的同学关系说了一通编好的假话,然后就把那封信交给县长。郝县长拆
了信封,看了信,双手握住白灵的手久久不语。白灵忍不住说:“如果有困难,你
就甭勉强。”郝县长松开,坐下来挥一下手:“困难咋能没有嘛!可问题已经解决
了。”郝县长告诉白灵,红三十六军溃散后的第三天,他就安排山区地下党在峪口
和山里收容红军战士,引渡出山,不少人已经返回老窝茂钦。郝县长压低声音,惊
喜万分地说:“廖军长虎归北山,让组织放心。”白灵按捺不住问:“鹿政委呢?”
郝县长瞅了瞅白灵异常殷切的眼睛,反而有点矜持地说:“他也回到老窝白鹿原上。
”白灵猛然站起握住郝县长的手说:“你可真是遮风挡雨的老母鸡啊!”

白灵一身轻松走出郝县长的房子时县府开始上班,院子里有小干事匆匆忙忙的
身影,也有老职员仿而不露城府很深的持重脸孔,她有点好笑,如果某一天郝县长
突然站在院子里宣布一声:“我是共产党”那么这些小干事老职员肯定会吓得跌坐
到地上。白灵走过县府很深的宅院时反覆考虑,要不要去会一会大哥孝文?见了会
有什么影响?不见又会造成怎样的影响?最后决定还是应该去。

白孝文瞅着站在门口矜持地笑着的洋学生不禁一愣,整个滋水县城也没有这样
漂亮的女子。白灵叫了一声“大哥!”白孝文僵硬狐疑的脸色顿然活泛起来:“噢
呀灵灵呀!”白灵完全是一个妹妹的天真姿态:“哥呀,我要毕业了。原先还想考
高等学府,没人供给只好不考了。”白孝文说:“你考你考,我供给,你顶好考到
北平去。”白灵说:“迟了迟了,我已经找下饭碗了。”白孝文问:“做啥?”白
灵说:“撒书。”白孝文点点头赞赏地说:“教书也不错,日子很安宁。”说着才
记起问,“你今日怎么记起寻哥来了?”白灵说:“我来看看大姑妈,也来看看你,
我而今有家难归成了孤儿一个……”白孝文宽慰妹妹说:“咱爸那人就是个那……
好了好了,你别伤心。一会儿我领你去认一下嫂子。这几天忙得要死……”白灵漫
不经意地说:“大哥如今正开顺风船,当然很忙。”白孝文摇摇头说:“平时紧一
阵松一阵倒也罢咧!前一向共匪三十六军窝死在山里,这一向正收合那些散兵败丁,
抓不紧可就让他们溜出山了。上边见天崔报抓人的数目哩!”白灵做出好奇的样子
问:“我从报上看到消息,说是‘全歼’。你们参加围剿来吗?”白孝文说:“我
只负责县城防务。”这么说似乎又不过瘾,接着就不无遗憾地说:“有天晚上,我
陪岳书记去看大姑父,万万没料到共匪三十六军政委就在大姑父屋里。你猜是谁?
鹿兆鹏呀!碍着大姑父的面子我不好出手,小子又跑了算是命大……”白灵的心早
已缩成一蛋儿,想不到兆鹏差点栽到大哥手里,而大姑父居然没有向她提及这件事,
姑妈肯定觉得这件事没有她的退婚信引起的反响重要。白孝文得意地笑着问:“你
看玄乎不玄乎?”白灵从最初听到的惊诧里松懈下来,反而完全证实了兆鹏已经脱
险的消息,证实了郝县长说的兆鹏就在老窝白鹿原上。她装作表示遗憾:“玄玄玄,
真个玄乎!到手的银洋又丢了——你和岳书记一人正好分五百哩!”白孝文说:
“钱算个屁!关键是让这个祸根又逃了。他是滋水的大祸根,滋水县不除兆鹏甭想
安宁。”白灵淡淡地笑笑说:“你要是抓住他,可就有热闹戏了。飞是咱们一个村
子的人闹事。”白孝文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现在亲老子也顾不上了,甭说一个村
的乡党。两党争天下,你死我活地闹……”说到这里,白孝文忽然意识到作为兄长
的责任:“灵灵呀,你可得注意,而今当先生了,你就好好教书,甭跟不三不四的
人拉扯,共匪脸上没刻个‘共’字,把你拉扯进去你还不晓得。”白灵笑着说:
“要是那样的话,哥呀,你就带人来抓我。”白孝文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地吓唬说:
“真要那样的话,哥也没办法——我吃的就是这碗饭嘛!”白灵说:“这碗饭可是
拿共产党的人肉做的!”白孝文瞪起眼。白灵嘎嘎嘎笑起来伸出双手:“铐上我的
手吧,大哥,我是共匪,你铐吧!”白孝文莫可奈何地笑笑,在妹妹伸过来的白手
上拍打了一掌:“你长到这么大还是没正性……”

白灵以惋惜的口吻谢绝了哥哥邀她去认新嫂,说她今晚必须赶回省城,明天
早晨要给学生上课,再晚就搭不上进城的牛车了。这样的理由不容变通,白孝文只
好应允,热情诚挚地叮嘱妹妹得空儿就回县城来,甚至以玩笑的口吻和妹妹结成联
盟:“你跟哥一样,都是有家难归哦!咱们就相依为命咯!”

白灵坐上回城的牛车舒出一口气来,“碍得大姑父的面子我不好出手!”耳际
蓦然回响着这句显示着职业特点和个性特征的用语……白灵现在几乎是迫不及待地
想要见到兆鹏,问他在一千大洋的悬赏者岳维山和“不好出手”的白孝文当面,究
竟是怎么逃脱的?牛车粗大体重的木头轮子悠悠滚动着,在坑坑洼洼的土石大路上
颠出吭喳吭噔的响声,轮轴磨出单调尖锐的吱嘎吱嘎的叫声,渐渐远离了灰败破落
的县城,进入滋水川道倒显出田园的生气,一轮硕大的太阳正好托在白鹿原西部的
平顶上,恰如一只滗去了蛋清的大蛋黄。白灵双手掬着膝头,瞅着对面陡峭的原坡,
顶面上平整开阔的白鹿原,其底部却是这样的残破丑陋……

从原顶到坡根的河川,整个原顶自上而下从东到西摆列着一条条沟壑和一座座
峁梁,每条又大又深的沟壑统进几条十几条小沟,大沟和小沟之间被分割出一座或
十几座峁梁,看去如同一具剥撕了皮肉的人体骨骼、血液当然早已流尽枯竭了,一
座座峁梁千姿百态奇形怪状,有的像展翅翱翔的苍鹰,有的像平滑的鸽子;有的像
昂首疾驰的野马,有的像静卧倒嚼的老牛;有的酷似巍巍独立的雄狮,有的恰如一
只匍伏着疥蛙……它们其实重像是嵌镶在原坡表层的一事副动物的标本,只有皮毛
只具形态而失丢了生命活力。峁梁上隐约可见田堰层叠的庄稼地。沟壑里有一株株
一丛丛不成气候的灌木,点缀出一抹绿色,渲染着一缕的珍贵的生机。这儿那儿坐
落着一个个很小的村庄,稠密的树木的绿盖无一例外地成为村庄的标志。没有谁说
得清坡沟里居民们的如祖,何朝何代开始踏进人类的社会,是本地土著还是从草株
戈壁迁徙而来的杂胡?抑或是土著与杂原互相融化的结果……“碍着大姑父的面子
我不好出手!”哥哥孝文的残忍狰狞,被职业习惯磨成平淡时得意和轻俏。当时应
该给他一个嘴巴,看他还会用那种口吻说那种职业用语不?革命现在到了危急关头,
报纸上隔不了几天就发布一条抓获党的大小负责人的消息。三十六军的溃灭和姜政
委的叛变是粹不及防的灭顶之灾。兆鹏半年前临走时只告诉她一句:有一个段老师
和你接头。直到报纸上登出三十六军被歼的重大消息时,她才知道鹿兆鹏半年前去
了三十六军。段老师之后又来了一位薛老师,说他从今往后和她联系,因为段老师
被抓捕了;前不久又有黄先生来和她接头,说薛老师也被当局抓捕和段老师一起被
装进麻袋投进枯井。黄老师说,小白你所以还安全无虞,正好证明段、薛两位老师
堪称真正的老师。白灵脑子里只剩下两只装着段老师的麻袋,七尺汉子塞进三尺长
的麻袋扎紧袋口,被人拽着拖着扔进干枯的深井的逼真情景。她当时听罢哑然无语,
最初的惊恐很快地转化为无可比拟的愤怒。她对黄先生冷笑着说:“多亏你给我说
明了这个消息,临到我被装麻袋时我就不惧怕了。”后来她一再重现段、薛两位老
师被装进麻袋扔进枯井的情景;她从来没有经过活人被装进麻袋和投进枯井的情景,
却居然能够把那捉情景想象得那么逼真,那么难忘。白灵觉得正是在黄先生说出那
种情景的那一刻里,最终使她成熟了,也看轻了自己;死了不算什么;一个对异党
实施如此惨无人寰的杀戮手段的政权,你对它如若产生一丝一毫的幻想都是可耻的,
你就应该或者说活该被装进麻袋投进枯井;必须推翻它,打倒它,消灭它,而不需
要再和它讲什么条件;她现在才能切迫地理解义无反顾和视死如归这两个成语的生
动之处。

黄先生隔了好久才第二次与她接头。在这段时间隔里,她几乎天天都担心黄先
生也被装进麻袋摞人古城某一眼枯井,这个创造过鼎盛辉煌的历史的古城,现在保
存着一圈残破不堪却基本完整的城墙,数以百计的小巷道和逐年增多的枯干了的井,
为古城的当权者杀戮一切反对派提供发方便,既节约了子弹又不留下血迹,自然不
会给古城居民以至整个社会造成当局残忍的印象。黄先生这次来更显得心沉重:
“党组织这回遭到的破坏是太惨重了。”白灵忍不住溢出泪来:“你好久不来,我
瞎想着……你大概也给……摞进枯井……”黄先生苦笑一下:“这很难避免。我现
在给腰里勒着一条红丝带,将来胜利了,你们挖掏同志们的尸骨时,可以辨认出我
来。”白灵破涕笑了:“我用丝绸剪一只白鹿缝到衬衫上,你将来也好辨出我……”
黄先生随后就指派她到滋水县来给郝县长送信……
大蛋黄似的太阳觉落到白鹿原西边的原坡下去了,滋水川道里呈现一种不见阳
光的清亮,水气和暮霭便悄然从河川弥漫起来。白鹿!一只雪白的小鹿的原坡支离
破碎的沟壑峁梁上跃闪了一下,白灵沉浸在浮想联翩之中………

她进入教会女子学校第一次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上帝时,就同时想起了白
鹿。上帝其实就是白鹿,妈妈的白鹿。奶奶坐在炕上,头顶的木楼上挂着一撮淡褐
色的麻丝丝。奶奶抽下一根麻丝子加进手中正在拧着绳子里,左手提起那只小拨架,
右手使劲一拨,紫红溜光的枣木拨架儿啪啦啦啦转成一个圆圈,奶奶就讲起她的白
鹿来。那是一只连鹿角都是白色的鹿,白得像雪,蹦着跳着,又像是飞着飘着,黄
色的麦苗眨眼变成绿油油的壮苗了。浑水变成清水了, 跛子不跛,瞎子眼亮了,秃
子长出黑溜溜的头发了,丑女子变得桃花骨朵一样水灵好看了……她冷不丁问奶奶:
白鹿是大脚还是小脚?白鹿她妈给白鹿缠不缠脚?白鹿脚给缠住了蹦不起来飞不起
来咋办?奶奶的嘴就努得像一颗干枣,禁斥她不许乱说乱问……

教会女子学校的先生像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一律的女人,一律的穿着,连行
为举止说话腔调都是一律的,只有模样的宽窄胖瘦黑白的差异;脸上的表情却同样
是一律的,没有大悲大喜,没有慷慨激越,没有软溃无力,更没有暴戾烦躁,永远
都是不恼不怒,不喜不悲,不急不躁,不爱不恨,不忧不虑的平和神色。经过多年
训育的高年级女生也就修炼成这份习性的德行。古城的各级行政官员军职官长和商
贾大亨等等上流社会的人们,都喜愿到这所女子学校来选择夫人或纳一个小妾,古
城的市民争相把女儿送到这所学校就读的用心是不言而喻的,一夜之间就可能成某
个军政要员的老岳丈。

皮匠姑父和二姑在两个表姐身上也押着这注宝。大表姐嫁了个连长,婚后不到
一月开拔到汉中。半年后,大表姐忍不住寂寞,翻山越岭赶到汉中去寻夫,那连长
已经有一个皮肤细腻的水乡女子日陪夜伴。大表姐打了闹了,抓破了连长的脸和那
女子的下身,随后就再也找不着那俩人的踪影了。她没有回家的路费,几乎在汉中
沦为乞丐,后来被一位茶叶铺子的掌柜发现。听她口音是关中人,就把把她引进铺
子里询问身世。掌柜本是关中人在汉中落脚做小买卖,死了女人不愿意再娶一个汉
中女人,主要是听不顺汉中人那种干涩的发音。大表姐就落脚为茶叶铺掌柜的续弦
妻子。他比她大整整二十岁,正当中年,倒是知道体贴她疼她,只是经济实力并不
比姑父的皮货铺子强多少。

二表姐嫁给一位报馆文人,权势说不上,薪金也不高,日子倒过得还算安宁。
那位文人既不能替老岳丈的皮货生意扩张开拓,也没有能力孝顺贵重礼品,却把皮
匠丈人的苦楚编成歌谣在自己的报纸上刊登出来:皮匠苦皮匠苦,年头干到腊月二
十五。麻绳勒得手腕断,锥子穿皮刺破手。双手破裂炸千口,满身腥膻……这是他
第一次拜竭老丈人时在皮货铺子的真切体验的感受。他被各种兽皮散发的腥膻味儿
熏得头晕恶心,尤其在饭桌上看见岳丈捉筷子的手又加剧了这种感觉。那手背上手
腕上被麻绳勒成一道道又黑又硬的茧子死皮,指头上炸开着大大小小的裂口,有的
用黑色的树胶一类膏药糊着,有的新炸开的小口渗出了血丝,手心手背几乎看不到
指甲大一块完整洁净的皮肤。二女婿一口饭一匙汤也咽不下去,归去就写下这首替
老岳丈鸣不平的歌谣,而且让二表姐拿着报纸念给父亲。皮匠听了一半就把反手拉
过来又踩又唾,脸红脖子粗地咆哮起来:狗东西,把我糟践完咧!狗东西没当官的
本事可有糟践人的本事!而今满城人都瞧不起皮匠行道了你还念个屁……皮匠姑父
十分伤心,发誓不准二女婿再踏进他的皮货作坊。

白灵明白姑父失望的根本症结并不在此,是在于两个女都没有跟上一位可以光
耀门庭的女婿,但他并不知道,这几乎是痴心妄想。教会女子学校是女人的世界,
整个城市里各种体态的女子集中于一起,那些精华早被高职要员一个个接走了,屑
于这个女人世界里芸芸众生的两位表姐,只能被军队的小连排长或穷酸文人领走。
皮匠姑父后来直言不讳地给白灵说:“你比那俩个出息呀灵灵儿,凡团长以下的当
科员跑闲腿打闲杂的都甭理识他,跟个有权有势的主儿你能行喀! 到那阵儿, 看哪
个龟五贼六死皮丘八敢穿皮鞋不给钱? 皮匠姑父这桩夙愿的实现可能性确实存在。
无论学识无论气质,尤其是高雅不俗的眉眼,白灵在美女如族的教会女子学校里也
是出类拔萃的。白灵已经谢绝过几位求婚者,挡箭牌倒是那位从未照过面的王家小
伙儿。她对求婚者说:“家父在我十二岁就许亲订婚了。在她离开教会学校之前,
校务处通告她说有一位政府要员要见她,她问什么事?如果是求婚者她就不去。校
务处职务忧心忡忡地劝她说应该去,愿意不愿意都得去,此人校方得罪不起。白灵
去了。她看见一位精明强干的中年人端端正正在校务处的桌前坐着,棱角分明的脸
膛,聪颖执著的眼睛,从脑门中间分向脑袋两边的头发又黑又亮。白灵一进门,那
人就站起来颔首微笑。校务处的先生介绍了那位中年人的身份,是省府某要员的秘
书,随后就退出门去。那秘书很坦率地问:“小姐你的第一印象如何?人和人交往
的第一印象很重要。”白灵天真地说:“你像汪精卫。真的,我进门头一眼瞧见你
就奇怪,汪精卫怎么屈尊坐在这儿?”秘书含而不露地笑笑:“小姐过奖了。汪是
中国第一美男子,我怎么能……”白灵笑着说:“你就是中国第二。”秘书不在意
地转了话题:“白小姐毕业后做何打算?”白灵问:“你找我究竟要问什么事?”
秘书说:“你愿意求学我可以资助,你愿意就业我可以帮助安排。”白灵问:“你
怎么对我这样好呢?”秘书说:“这还用问吗?”白灵说:“我已经嫁人了。”秘
书说:“难道他比汪还英俊?”白灵说:“他可是世界第一。”秘书俏皮地说:
“怕是情人眼里出潘安吧?他在哪里?”白灵说:“十七师。”秘书轻舒一口气:
“杂牌子。”白灵说:“杂牌子军队没规矩。那可是个冷恐子。他说谁要是在我身
上打主意,他就跟他拼个血罐子。”秘书说:“这我倒不怕。”白灵说:“我怕。”
属于政府部门的人都怯看杂牌子十七师,秘书说他不怕是强撑面子。白灵再一次重
复说:“他会连我都杀死的。我怕。那真是冷恐子!”

白灵又想起和鹿兆海的铜元游戏,那多像小伙伴们玩过家家娶新娘。然而正是
这游戏,却给他们带来不同的命运。蒋介石背叛革命以后,她每天都能听也能从报
纸上看到国民党屠杀共产党的消息,古城笼罩在阴森和恐怖之下。那天后晌正上课,
两三个警察蹭进门,把坐在第三排一个女生五花大绑起来,一位警察出教室门口才
转头向先生也向学生解释了一句:“这是共匪。”女学生们惊疑万状。女先生说:
“共匪不是上帝的羔羊,让她下地狱。”白灵浑身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麻绳勒着,
首先想到了鹿兆海。鹿兆鹏到保定烟校学习去了,他能挣脱五花大绑的麻绳吗?她
那时急不可待地想见到鹿兆鹏,打问一下鹿兆海的音讯,却找不到他。五六天后,
一个更令人像讶的事情发生了,那位被绑走的同学领着三个警察到学校来,由她指
点着绑走了三个外班的同学。那时候整个学校乱了秩序,女生们拥挤在校园通往大
门的长长的过道两边,看着三个用细麻绳串结在一起的同学被牵着走到校门口,塞
进一辆黑色的囚车。

白灵已经无心上课,就断断续续请假,寻找鹿兆鹏,她回到白鹿原一位老亲戚
家打听见声,说是鹿兆鹏早跑得不见踪影了,倒是听到不少整治农协头目的种种传
闻。白灵连夜离开白鹿原又回到城里皮匠姑父家。她再次回到学校时,听到女生们
悄悄说,被捕的三个共产党分子全部给填了枯井,本班那个领着警察来抓捕同党的
女生也一同被填进井里。白灵恶毒地说:“上帝不能容忍赎罪的羔羊。”

可是,当她找到鹿兆鹏以后,却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那天午间放学回来,白
灵在皮匠姑父的柜台前看见了鹿兆鹏,惊讶得几乎大叫起来。鹿兆鹏迅即用一种严
峻深切的眼光制止了她。鹿兆鹏一身半新不旧的西装,戴一顶褐色礼帽,像是一位
穷酸的教员,在柜台前琢磨着柜台里的各式皮鞋。鹿兆鹏说:“你发愣干什么?我
是鹿兆海的国文老师,兆海带你听过我的课你忘了?白灵立即按照鹿兆鹏递过来的
话茬儿往下演戏:“噢!老师呀屋里坐。”转脸就对二姑父喊:“姑父,这位老师
想请你定做一双皮鞋。”皮匠热情地招呼说:“你快把老师引进来嘛!”鹿兆鹏悄
声说:“你得让我在这儿磨蹭到天黑。”

皮匠姑父像接待任何主顾那样认真地给鹿兆鹏量了双脚的长短宽窄,又征询了
皮鞋的颜色和款式,就继续忙他手中活儿去了。白灵领着鹿兆鹏进入自己那间小小
的卧室转过身问:“你害怕给塞进井里?”鹿兆鹏被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愣住片刻,
紧紧盯着白灵的眼睛,企图从那眼神里判断出她话的意图。他却看见那两只微微鼓
出的眼睛周边渐渐湿润,然后就潮起两汪晶莹的泪水。鹿兆鹏点了点头。白灵眨了
眨眼睛,泪水使溢流下来,颤着声说:“我要加入共产党。”鹿兆鹏用手按着白灵
的肩膀让她坐下来,说:“现在全国都在剿杀共产党。”白灵说:“我看见他们剿
杀才要入。”鹿兆鹏说:“我们被杀的人不计其数。”白灵说:“你们人少了,我
来填补一个空缺。”鹿兆鹏猛地抓住白灵双手,热泪哗哗流淌下来:“我而今连哭
同志的地方也没有了……”白灵说:“我讨厌男人哭哭咧咧的样子。”

鹿兆鹏磨蹭于是在黑定时走了。走时对白灵吩咐了两点,再不许她去找任何人
申述要加入共产党的意愿,二是继续在教会女子学校念书,那儿无疑是最安全的所
在。大约一月后,鹿兆鹏于傍晚时分来到皮匠铺店取走了定做的紫红色皮鞋。对皮
鞋的手艺大加赞扬。皮匠则亲自把皮鞋给他穿上脚上,要他在作坊里走一圈,而且
叮嘱他要是夹脚或者绳子断裂可以随时来修理。鹿兆鹏肯定这是他买到过的最称心
的皮鞋,发誓说比上海货好得多。皮匠得意自己的杰作。鹿兆鹏随之把一本圣经交
给皮匠,说这是白灵要他买的。白灵于傍黑时分回到皮货铺子,在那本圣经里找到
一个联络地址:罗嗦巷15号。

罗嗦巷在这座古老的城市几乎无人不晓。罗嗦巷大约在明初开始成为商人的聚
居地,一座一座青砖雕琢的高大门楼里头都是规格相似的四合院,巷道里铺着平整
的青石条,雨雪天可以不沾泥。这条巷道的庄基地皮在全城属最高价码。破产倒灶
了的人家被挤出罗嗦巷,而暴发起来的新富很快又挤进来填补空缺;进入罗嗦巷便
标志着进入本城的上流阶层。鹿兆鹏住进罗嗦巷用意正是在这里,特务宪兵警察进
入罗嗦巷也不敢放肆地咳嗽。白灵找到15号,见到鹿兆鹏就迫不及待地问:“你这
几天都到哪儿去咧?”鹿兆鹏说:“在原上。”白灵问:“你还在原上?”鹿兆鹏
说:“在原上。”白灵问:“还要去原上?”鹿兆鹏说:“那肯定。不过这回在城
里得待上些日子。”白灵说:“剿杀高潮好像过去了?报纸上登上的杀人抓人捷报
稀少了。”鹿兆鹏说:“能逮住的他们都逮了杀了,逮不住的也学得灵醒了不好逮
了。损失太惨了,我们得一步一个脚窝从头来。”白灵问:“我上次在二姑家提的
申求,你考虑得怎样?“鹿兆鹏说:”你等着。”白灵说:“我是个急性子。”鹿
兆鹏笑了:“这事可不考虑谁是急性子蔫性子。”白灵问:“很难吗?”鹿兆鹏说:
“肯定比以前严格了。这次大屠杀我们吃亏在叛徒身上。”白灵说:“我肯定不会
当叛徒。”鹿兆鹏说:“现在要进共产党的人恐怕不容易当叛徒当叛徒我想也不容
易,他们首先得自己把自己当作狗,且不说信仰理想道德良心。”白灵惊喜地说:
“你这句话说得太好了。我可是没想到当叛徒还是很不容易的事。”

白灵第二次被通知到罗嗦巷15号来,鹿兆鹏以亲切庄严的态度通知她已经得到
批准了,随之叫一声:“白灵同志!”便握住白灵的手。自灵听到“同志”那声陌
生而又亲切的称呼时,心头潮起一种激情,她紧紧地反握住鹿兆鹏的手,久久说不
出一句话,脑子里又浮出本班那位被捕的女生领着警察到学校来抓捕同志的情景。
白灵说:“请党放心,白灵只会替同志赴死,绝不会领着警察去抓捕同志。你再叫
我——同——志!”鹿兆鹏松开手说:“白灵同志!我受党组织委托,领你宣誓!”
说着从箱子里翻出一面红旗挂到墙上,站正之后,举起了右手。白灵并排站好,也
举起右手,心头像平静而炽烈的熔岩。

这家四合院的男女老少正集中在厅房明间客厅欣赏唱片,他们的大公子最近从
上海捎回来一架留声机,新奇得使全家兴奋十足。同时捎回的还有唱片,全是软声
细气的越剧和嗲声奶气的流行音乐,只有一张“洋人大笑”的唱片使全家老少咸宜,
于是每天晚是客厅里都充斥着洋人们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粗嘎的尖细的,粗野放
肆的,阴险讥讽的,温柔的,畅快的,痛切的笑声。在洋人们的笑声的掩护下,白
鹿原上两个向宗同族的青年正在这里宣誓,向整个世界发出庄严坚定的挑战。

宣誓完毕坐下来之后,鹿兆腑坦诚地说:“我又想起我入党宣誓的情景。我每
一次介绍同志入党宣誓就想起我入党宣誓的情景。”曰灵问:“你入党宣誓是怎样
的情景?”鹿兆鹏说:“那阵儿不是公开宣誓的呢!”他怀着新鲜的却似遥远的记
忆说:“我们一起宣誓的有九个人,现在连我在内只剩下三个了。三个给大哥煎了,
两个随大哥走了,一个经商去了,而且发了财,咱们现在就在他屋里坐着。”白灵
问:“他们没有供出你?”鹿兆鹏笑了说;“他们首先供的就是我,算我命大。”
接着又说:“大哥这回翻脸,小兄弟血流成河。大肆逮捕,公齐杀害,全国一片血
腥气,唯独我们这座古城弄得千净,不响枪声,不设绞架,一律塞进枯井,在全国
独树一帜,体现着我们这座十代帝王古都的文明。”白灵说:“中世纪的野蛮!”
鹿兆鹏说:“一切得重新开头。白灵、你说说你这会儿想什么?”白灵说:“我想
到奶奶讲下的白鹿。咱们原上的那只白鹿。我想共产主义都是那只白鹿?”鹿兆鹏
惊奇地瞪起眼睛愣了一下,随之就轻轻地摆摆头笑了:“那真是一只令人神往的白
鹿!”

白灵头一次主动去找鹿兆鹏是迫于无奈。她知道这是不能允许的。鹿兆海从军
校学习期满回到到本城,带给她一个意料不及的难题,他已改“共”为“国”了,
而她恰恰在他归来的前改“国”为“共”了。她和他在热切的期待中突然发觉对方
已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人,双方都窝了兴致,都陷入痛苦。她相信自己无法改辙,也
肯定他不会更弦,对于第二次约见丧失信心,于是就去罗嗦巷寻找兆鹏。他们是亲
兄弟,他有责任帮助她处理这件十分为难的事。鹿兆鹏严厉地批评她来找他的冒险
行为,不经通知绝不许随便找他,后来却仍然答应她前去见自己的弟弟……

鹿兆海去榆林归队前夜找到皮货铺子,对白灵说:“我们出去走走,我明天一
大早就上路了。我想和你说说话。”白灵就跟他走出来,不自觉地又走到抛掷铜元
游戏的地方,白灵触景生情,抓住鹿兆海的手几乎是乞求说:“兆海,你退出‘国’
吧!你哪怕什么党派都不参加也好。”鹿兆海紧紧攥着白灵的手说:“我向你让步,
我听你的,我退出‘国’这可以,你也退‘共’吧!咱们俩干脆什么党派都不参加,
你教你的学生,我当我的兵,免得‘国’呀‘共’呀是是非非。”白灵猛地拉出手
激烈地说:“你知道不知道,你参加的那个国民党怎么杀戮异党,抓住了甚至连审
问的手续也不走就塞进枯井!你参加这样的党难道不怕脸上溅血?”鹿兆海却沉静
地说:“我想和你和解,你还在坚持偏见跟我争执。”白灵说:“我没办法忘记枯
井里的惨景。”鹿兆海说:“你回咱们原上去看看,看看共产党在原上怎么革命吧!
他们整人的手段也是五花八门,令人不寒而栗。争论比以往更加激烈,更加深刻。
鹿兆海再次妥协:“这样吧,咱们谁也改变不了谁,就等一等看吧!等过上几年,
也许看得更清楚了,说不定你,也说不定我,全自动改变的。”白灵说:“好,我
等着。”鹿兆海转过身说:“明天我就走了,说不定几年才能回来。我现在只有一
条——”白灵问:“什么呀?”鹿兆海说:“我们再见面时,也许依然没有结果,
也许有一方改变了而得到一致。我只要你答应一条,在我走后几年,在我们下回见
面之前,你甭应允任何求婚者。”说到这儿又抓住白灵的双手:“我们有那枚铜元
为誓,我要是失去你,我将终生不娶。”白灵动情地说:“放心走吧!我盼着你回
来时再不跟我争辩。”鹿兆海说:“每一次见面我都不会忘记。今晚的话咱们都记
住。白灵说:“你好像信不过我?好像疑虑着什么人要夺走我似的?”鹿兆海说:
“我害怕把这个包袱背到榆林沙漠去。敞开说吧,你上次为啥让我哥代你出面?白
灵说:“他向你解说过了他出面的原因。”鹿兆海说:“我那晚非常憎恨他。”白
灵说:“你也太……”鹿兆海激动地说:“我看见他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也许我
对你太专注。”白灵叹口气说:“天!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会这样想……”鹿兆海:
“无论任何人,哪怕是我的亲哥,谁夺走你,我就不认他是天王老子!”

白灵再见到鹿兆鹏时就觉得有点不自然,鹿兆鹏像灵敏的狐狸一样嗅出了白灵
异常的神情,警觉地问:“有什么情况?”白灵说:“没什么情况。”她的神情更
引起鹿兆鹏的警惕:“白灵同志,现在是非常时期,任何情况都不能隐满。”白灵
说:“个人私事。”鹿兆鹏说:“个人私事也不能隐满。”白灵担心引起鹿兆鹏的
隐忧,就恢复了她素来的爽朗:“你猜你兄弟怎么着?怕你把我夺走了!”鹿兆鹏
大瞪两眼,骤然红了脸,摆一下手尴尬地笑了:“扯淡!”

白灵随后和鹿兆鹏也不常见面。她在豆腐巷小学校任教员,负责学生运动,刚
刚成功地组织了中正中学的一场学潮。在这之前已经参与和组织过两所学校的学潮,
接着就想以中国最高统治者蒋的名字命名的中正学校也搞一次。中正中学在古城被
政府命名为一所模范学校,教员乃至学生都逐个经过审查,绝无异党嫌疑。白灵抓
住学生对伙食不满的机会,促进了一场激烈的算伙食帐的学潮。结果是贪污学生伙
食费的总务处长被收审,校长也被撤职。白灵兴奋鼓舞:“看来中正的学校也不是
模范!”这当儿鹿兆鹏召见她:“要不失时机地把饭馍斗争提高到反黑暗的政治斗
争。”白灵说:“我有信心。”鹿兆鹏随之告诉她:“我要离开这儿。”白灵说:
“我能问去哪儿吗?”鹿兆鹏笼统地说:“山里”白灵又问:“去多久?”鹿兆鹏
说:“难以估计。”白灵就不再问了。鹿兆鹏郑重地说:“兆海马上要回来了。十
七师撤回来了。”

白灵在豆腐巷小学校接待了鹿兆海。她瞅见他一身下级军官服装就觉得他们的
关系将要完结了。他在她的小房间里坐下,一只手攥着茶杯,另一只手夹着烟卷。
他的脸色不仅没有因为北方的沙漠和严寒变得粗糙,反而红润细腻了,只是上唇的
黑青色胡碴子变化明显。她笑着说:“你倒更细和了。”鹿兆海说:“那地方水好。
”他笑着侃侃而谈,“那地方是一眼望不透的沙漠。走十天八天见不着人烟,见不
着树木,只看见一片沙子。到那儿你才明白,厉代皇都为啥要选在咱们这个关中…
…可那儿有好水。那水养的娃子一律是吕布的模样,那水养的女子一路都是貂蝉的
姿色。我待了这几年也沾光了……”白灵说:“你该在那儿给你引回个貂蝉。”鹿
兆海说:“我还是恋着白鹿原上的……”白灵抿住嘴没有说话。鹿兆海却豁朗地说:
“我这回回来有一点收获,再不逼你了。我知道我变不了,你也没变。但我再不逼
你改变什么了。你可以随意嫁人。我嘛……我还是恪守誓言,非你不娶。你嫁了人
我发誓再不娶妻……你可以验证我的话。”白灵说:“这又何苦?你这样说让我怎
么办?”鹿兆海说:“没有办法。我走南闯北这多年,愈是相信世上找不到我心里
的你了。”白灵赌气地说:“我明天就嫁人!”

…………

木轮牛车嘎吱嘎响着,终于驶出白鹿原坡下的滋水河川。回头望去,河川的出
口恰如一只嘈叭口;口下便是山坡终结,眼前立刻展现出辽阔无垠的渭河原野,滋
水蜿蜒着把进原歧流入渭河去了。到这儿才又看见了太阳。太阳在河天相接的地方
已经变得难以辨认,像一只破碎的蛋黄,金黄的稠汁流摊开来,和黑色的乌云搅和
在一起。白灵的心开始紧揪,到哪儿去寻找鹿兆鹏?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17:37: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章


白灵回到城里第二天,就向黄先生汇报滋水之行的情况。这是她受命去滋水时
就跟黄先生约定的,地点仍然是二姑父的皮货铺子。白灵上完课没有吃午饭就走出
了豆腐巷,在二姑家所在的巷口一家泡馍馆门前如期而遇黄先生,两人就走进皮货
铺子。白灵对姑父喊:“姑父,我又给你拉来一个买主。”皮匠见到买主像见到财
神爷一样虔诚地咧嘴笑起来,妻侄女虽然至今未能攀上高枝光耀皮货铺子,但隔三
错五不断给他拉来买主也算不错,于是就认真地征询买主对鞋的式样、皮子颜色的
选择,然后就量脚的长短宽窄和肥瘦。白灵在一旁嗔声叮咛:“这位先生是个细活
人,穿衣穿鞋讲究得很,姑父,你得做法细点儿。”随后就领着黄先生坐到里屋里,
把自己到滋水得到的关于三十六军的情报详细地汇报给他。黄先生说:“按你姑父
说的取鞋的日子再见面。”

白灵赶后晌上课又回到豆腐巷小学校,心里平静得像一泓秋水,那是圆满完成
一项重大而又神秘的工作之后的心理报偿。这种情绪仅仅保待了一个后晌,当叽叽
碴喳纷纷攘攘的学生放学离校之后,她在自己的房子里坐下来就又躁动不安起来。
一种孤寂,一种压抑,一种渴盼,一种怨恨交织着心境,便她无法平心静气批阅学
生们的作业,甚至怀疑自已不适宜做这种极端秘密的工作。她至今也不能估计出这
座古城里究竟有多少人和她一样在为着那个崇高的自的秘密地战斗着,她仅仅只认
识鹿兆鹏和黄先生;她同样估计不来有多少同志被当局抓去了,古城的古井里填进
去多少同志尸体。“我碍着大姑父面不好出手!”白灵仿佛又听见哥哥孝文职业性
的习惯用语——出手,这无疑是一个绝妙的用语,一旦他出手,就宣告了一个活蹦
蹦的人的死期,就给古城的枯井增加一个装着革命者的麻袋。孝文说着出手时那种
顺溜的语气就像二姑父说着自己皮鞋时的得意,也像教员走上讲坛让学生打开课本
一样自然。白灵真后悔没有抽他一个嘴巴,好让他记住再不许当着她的面说什么出
手不出手的用语,更不许他用那样顺溜自然的语调显示出手与未能出手的得意和遗
憾。整个国家正在变成一架越来越完备也越来越强大的杀人机器,几百万军队和难
以估计的宪兵警察以及特务,首要的任务不是对付已经战领华北的日本侵略军而是
剿杀共产党,连滋水这样的小县城也建立起来专门对付共产党的保安大队,培训出
来像孝文这样的不说杀也不说抓,而习惯说出手的职业性地方军人。鹰鹞在空中瞅
中地面小鸡箭一般飞扑下来的时候,称为出爪,狼在黑暗里跃向行人时称作出牙,
作为保安队员的孝文在从裤兜里掏出手枪射击鹿兆鹏时便自称为出手!出爪出牙和
出手不过是一字之差,其结局却是相同的,就是把久久寻我的猎物一下子抓到爪心,
或咬进嘴角,或撕碎吸了噬了,就撂进枯井里去。

白灵简直忍受不了夜的静寂,在门与床铺之间的脚地上踱步,心如焚烧似的急
于见到鹿兆鹏。半年之久了!罗嗦巷最后一面,他竟去了红三十六军。全军覆没之
后,他又逃潜到白鹿原上,在孝文未能及时出手时,他侥幸地逃脱了。他现在仍潜
在原上。她想见他,不仅是想看他半年以后是黑了瘦了伤愈了,而且有一种揪心的
逼近的亲情在挠抓她的心。她已经意识到一个重大的心理变化,从昨天到今天的两
天时间里,鹿兆海在她心目中急遽地暗淡下去,而他的哥哥鹿兆鹏却急遽地在她心
里充溢起来……“我要做一个真正的军人推进国民革命!”兆海的理想和抱负曾经
唤起她的毫无保留的赞同,可是,当当初那种国民革命变得不再是驱逐封建军阀而
是屠杀人民的时候,鹿兆海的抱负和志向就令她不仅是惋惜了。鹿兆鹏在那架巨大
的杀人机器里侥幸逃脱,她在孝文职业习惯的语气里才朋朗地感觉到自已与那个人
不可分割地粘结在一起。她根本无法预测,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鹿兆鹏呢?

这种情绪有增无减继续了三四天,而且形成一种规律性的循环,白天她和学生
们在一起,学生们的天真不断地冲淡或者截断她的思虑;一到晚上,那种情绪便像
潮汐一样覆盖过来,难以成眠。第四夭后晌刚下课,门口传达室校工周老头交给她
一本书,说是一位姓黄的先生捎来的。白灵扫瞄一眼是一本《古文观止》,便走回
自己的房子,立即坐下翻掀起来。书的封皮上包着一层牛皮纸护面,护面里用铅笔
写着一行字:

我今晚得提前取回皮鞋。

白灵放晚学后就回到二姑家等候黄先生。她急不可待地出出进进于里屋和柜房
之间,最后索性坐在二姑父身边聊起家常。白灵说:“姑父,你现在不必从早到晚
刀子剪子锥子不离手地干啦!”二姑父做出无可奈何的得意口气说:“嗨呀,没法
子喀!那些熟人来定货,非得要我亲手做嘛!”二姑父又一次叙述了老皮匠去世时
留给他的遗训。即使皮货铺子发得家产万贯,也要他每月至少亲手做一双皮鞋。二
姑父平和地笑着说:“闹到这阵儿我还没发起来,还敢撂下刀子剪子锥子?”这当
儿,白灵瞅见黄先生戴着一顶礼帽走进来。

黄先生进门来说对二姑父说:“我要去上海办公务,鞋子得提前取。”二姑父
问:“还得几天走?”黄先生说:“后日。”二姑父说:“来不及,根本来不及。”
黄先生说:“这咋办?上海那鬼地方以衣帽取人,我可要丢人现眼了。”二姑父蔫
蔫地说:“你明晚来取。我熬眼也要给先生在上海风风光光走一程。”白灵笑着说:
“放心吧黄先生,有我姑父这句话你就放心吧!”说着就引着黄先生进入里屋。

黄先生坐下后说:“我来传达一个新的任务。”白灵庄严的期待着。黄先生说:
“你去给一个同志做假太大。”白灵愣愣地瞪大眼睛叫起来:“你说啥?”黄先生
强调说:“是假的。”白灵说:“可我根本没结婚。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当太太,假
的更装不来!”黄先生说:“你当然得从头学起。况且嘛,得像真夫妻一样甭让人
看出破绽。”白灵惊叫:“妈呀,这算什么任务呀?”黄先生说:“一种掩护。”
白灵又问:“那位同志是个什么人呢?”黄先生说:“我也不知道。”黄先生接着
就对这件事做了具体安排。

白灵辞去了豆腐巷小学教员的职务,提着一只小棕箱走出学校大门,门口有一
辆洋车等候着。戴着一只发黄变色的细草帽的年轻车夫一句话也不说,拉起车子就
逐步加速到小跑。白灵坐在车上说不清是一种什么心情,无法猜测假夫妻的生活将
会是什么样子,而真正的夫妻生活她也是没有体验的。她有点新奇,甚至有点好笑,
怀着冷漠的心去履行神圣的工作使命。车子钻来绕去经过七八条或宽或窄的巷道,
在一个虽然气魄却显得苍老陈旧的青砖门楼前停下来。车夫拍击着大门上的一只生
锈的铁环,院里便有一阵轻捷的脚步声。白灵的心忽然跳起来,仿佛真的要见到自
己的女婿了。街门吱扭一声启开,白灵一看见来迎接她的人几乎惊叫起来,竟然是
鹿兆鹏。她惊讶地张了张嘴又抿上了嘴唇,心在胸膛里便跳荡得一阵眩晕;她的双
腿像抽去了筋骨绵软无力,坐在车子上动弹不得;她晕晕乎乎看着鹿兆鹏给车夫摞
马铜子,车夫像是多得了几枚铜子很感激地连连哈腰,十分殷勤地要帮助送箱子。
鹿兆鹏接过箱子,然后扬起头对她说:“到家了下车吧!”白灵的心怦然轰响起来,
血液似乎一下子涌上头顶,脸颊顿时烧骚骚热辣辣的,眼睛也模糊不清了,下车踩
到地面上的双脚像踩着棉花,几乎不敢看鹿兆鹏的眼睛。走进街门,穿过过道跨进
一幢厦屋。未及白灵开口,鹿兆鹏尚未放下手提的棕箱就猛然转过身,满脸变得尴
尬而又紧张局促:“白灵呀,我咋也没料会是你!”

白灵顺势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心情平静了许多,看见鹿兆鹏一脸尴尬紧张局
促的神色,她自己反倒冷静下来。她依然没有说话,看见那尴尬局促的脸色忽然觉
得他很可怜。其实她在从门缝里瞅见他的眼睛的那一瞬间已经准确地判断出他和她
一样事先互不知底。她与他记不清有多少次见面了,他的老练,他的敏捷,他留给
她的总体印象里,从来也没有惊慌失措,局促不安,尴尬难堪这些神色;她甚至以
为他永远都不会出现这些神色,即使被围捕被通缉,被塞进枯井,他也不会尴尬,
不会惊慌,不会难堪;实际不尽然,他在她的面前像普通人一样尴尬,难堪了,局
促不安了。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之后,才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出现惊慌难堪和局促。
鹿兆鹏放下箱子以后,搓着双手在厦屋脚地转了一圈,回过头来又解释一遍:“我
确实事先没有料到会派你来!”白灵看见鹿兆鹏的脸上已沁出一层细汗,冷静地说:
“你如果事先知道派我来会怎么样呢?”鹿兆鹏不假思索地说:“我会坚决反对的。
”白灵说:“你讨厌我还是觉得我不保险?”鹿兆鹏更加尴尬,连忙解释:“不不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白灵说:“你反覆解释你事先不知道派我来是什么意思?”
鹿兆鹏更加难堪,语言也支吾起来:“我怕你产生误会,以为这是我有意的……安
排……”白灵却进一步追问:“即使你事先知道,即使是你有意安排,又怎么样呢?
”鹿兆鹏猛然转过头说:“那样的话,我说太卑鄙!”白灵不动声色地问:“谁会
这样说你呢?谁又了解这真真假假呢?”鹿兆鹏憋红了脸说:“兆海。”白灵朗声
笑了:“你想证明你是个君子啊!其实卑鄙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点儿。有一点卑
鄙也可以原谅,只是不要太多。”鹿兆鹏被噎得说不上话来:“你这是……”白灵
说:“你再三解释的时候,想没想到我的处境?我难道事先知道派我到你这儿来吗?
我难道比你脸皮还厚吗?你反覆解释的本身就有点卑鄙。”鹿兆鹏更加尴尬地仰起
脑袋,轻声慨叹说:“老天爷!在你眼里谁心中连一丝灰垢也藏不住。”白灵却一
本正经地说:“鹿兆鹏同志,白灵奉党的派遣来给你做假太太,你吩咐任务吧!一
切不要再解释。”鹿兆鹏却使着性子咕哝说:“这么厉害的太太,谁支使得了啊!”
白灵调皮地笑了:“你教我怎么做假太太吧!”鹿兆鹏不以为然地说:“权当演戏
吧!你不是戏演得挺好吗?”白灵摇摇头说:”一台戏演两小时就完了,下了台子
我还是我。这……长年累月做假戏,人怎么受得了呀?”鹿兆鹏开始恢复正常情绪,
不在意地说:“没有外人来的时候,你我是同志又是兄妹,该咋着就咋着:有人进
门时你就开始演戏,一直演到送客人出门。”白灵说:“我要是忘了呢?”鹿兆鹏
平缓而又郑重地说:“你可不能忘。”白灵不无忧虑地问:“万一我一涣神咋办?”
鹿兆鹏舒口气,做出无奈的手势说:“那样的结果——你我就得填井。”

房东老太太这时候走进门来,先瞥一眼白灵,又瞅住鹿兆鹏问:“太太接来了?
”鹿兆鹏向白灵介绍房东主人魏老太太。白灵一眼看出魏老太太是个经见过大世面,
洞达世情又藐视世事的人。她的充分发胖挺前坠下的腹部,显示着臃肿,也显示着
豁达大度,两只硕大无比的乳房匍匐在宽大的胸膛上,那双眼皮下垂的眼睛透出即
使地震下会镇静自若的神气。她第一眼瞥人就使白灵觉得她的眼色像看一只普通的
羊一样平淡,而她已经见过成千上万只羊了。她转动脑袋打量了厦屋的摆置说:“
缺啥家具就到后边去拿。”鹿兆鹏连连道着“添麻烦”一类歉词。魏老大太不就坐,
只站了一阵转身出门,走出厦屋门时,回过头来撇了撇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你
这太太脸蛋子惹人心疼。”白灵羞羞地笑笑,表示接受了奖励,回到屋里就迫不及
待地问:“兆鹏哥,你是怎样逃回来的?”鹿兆鹏楞了一下说:“狼狈逃跑。”说
罢轻轻摆一下手:“这回这事不提它了,看下一回吧!”白灵很不满足,说起她到
滋水县找郝县长的事,以及无意中听到孝文说的与他的遭遇:“他说他碍着大姑父
的面子不好出手。”鹿兆鹏显然对这个职业性用语也觉得新鲜:“出手?出手这话
很得体。”说完就转换了话题:“准备做晚饭吧。让咱们的烟囱先冒出烟来!”白
灵听了这话顿然激动起来。原上人用“盼邻家烟囱不冒烟”的话,讥讽心术不正谋
算旁人的褊狭阴毒的人,鹿兆鹏看去像是无意间撂出来的家乡话,有效在抑制或者
说镇住了总在她心头蠕动着的孝文那句习惯用语,感觉到了一种心态平衡。白灵热
烈地响应道:“好啊,先让咱的烟囱冒出烟来!”

晚饭白灵做的是长面。长面象征长寿,象征友谊长久,常常只在过年过节,或
新婚嫁娶,或为长者祝寿,或为新生婴儿过满月等喜庆活动中招待亲朋好友。白灵
在不无欢欣,不无庄严的心境下点燃第一把柴火时竟然激动地跷出灶房站在庭院里
呼唤鹿兆鹏,要他一起观瞻那砖砌的烟囱袅袅升起的一缕炊烟。

白灵把一碗浇着肉丁臊子的长面递到鹿兆鹏手上时,抱歉地说:“碱放多了—
—我今日个头一回捉擀杖。”鹿兆鹏用筷子翻搅一下,被臊子覆盖着的面条已经变
成黄色,碱面儿放得过量不止一倍两倍,他猛然吸了一大口说:“暇不掩瑜。长嘛
可是够长的,筋性也不错,味道嘛还是咱原上的味道。”白灵也给自己端来一碗。
吃着饭的时间里,她还是忍不住再次问:“你啥时候回到城里的?”鹿兆鹏沉思一
下说:“巧了,就是你去滋水县的那天,我是后晌进城的。”

鹿兆鹏在白鹿原上度过了一段恬静的日子。他在白鹿书院从白孝文的枪口下逃
脱以后没有去上原,而是斜插过北部原坡一直向西跑去。选择这条路径的唯一目的
是原坡上沟粱纵横便于藏匿,因为他充分估计到岳维山会立即用兵封锁滋水河川西
部出口,同时搜索整个白鹿原。他的判断完全准确。保安大队派出一个中士兵分散
到原上挨家挨户搜寻鹿兆鹏。另一个中队的士兵进人滋水河川执行同样任务。鹿兆
鹏于曙色初露时赶到距离城市不过十里的另一条河流边上,在沙滩上的草丛里躺下
来睡着了。一个放牛割草的老汉用脚把他踏醒来,他说耍钱输光了家产,连婆娘也
输给赢家了,想跳河自杀,不料竟睡着了。放牛老汉撇着嘴角,说他有一个治疗赌
症的良方。鹿兆鹏装作很迫切的样子跪地相求。放牛老汉甩手里的镰刀变柄指着河
流不远处渡口说:“去背河。”鹿兆鹏装作霄气的模样说:“凭背河挣那俩麻钱到
死也赎不回婆娘。”放牛老汉说:“能,能赎回来。”鹿兆鹏还是装作犹疑一下。
放牛老汉说:“娃子,你把旁人驮到脊背上那阵儿,才能明白自个该怎样活人。”

鹿兆鹏倒真的怦然心动,想去亲自试验一下放牛老汉的人生药方,也许这是他
眼下隐蔽的最好手段。他挽了裤子站在水边沙地上,做出背河谋生者的架式……这
条河名曰润河,自秦岭流出山来,绕着白鹿原西部的坡根向北流去,流入滋水再投
进渭河。通往古城的路上就形成一个没有渡船的渡口,也就造就了一种背人渡河的
职业。不用究问,凡背河人都是些既无产业,亦无技艺的又穷又拙的笨佬儿。鹿兆
鹏背起第一个人走到水中,忽然想起与朱先生辩论的事。那是离开白鹿书院进入古
需培德中学念书的第一个寒假,他去拜望朱先生时就向先生宣讲共产主义。朱先生
笑着问:“你要消灭人压迫人人剥削人的制度,这话听来很是中听,可有的人甘愿
叫人压迫:叫人剥削咋办?”鹿兆鹏说:“世上哪有这号人呢?”朱先生举出例证
说:“有润河上背河的人算不算?你好心不让他受压迫、句他挣不来麻钱买不来烧
饼。”鹿兆鹏说:“人民政权会给背河的人安排一个比背河更好的职业。”朱先生
说:“要是有人背河背出瘾了,就专意想背河,不想干你安排给他的好工作,你咋
办?”鹿兆鹏急了:“人民政权就给河上搭一座桥。车碾人踏都不收钱,背河的人
就是想背也背不成了。”朱先生笑了:“你的人民政权的办法还真不少……”鹿兆
鹏现在想起这件事觉得自己那阵子很可笑,不过现在背河却已成为他隐蔽的最佳选
择。河边是偶尔走过一位看去是政府下级官员的人物,也花几个钱让人背过河去;
偶尔晃荡过一来一排士兵,便把包括他在内的所有背河的苦力都集中起来背他们过
河,自然是谁也不敢伸出手掌企什么的。所有经过河边的过河者和背河者,谁也不
会想到正在追捕的红三十六军政治委员鹿兆鹏正在背着一个小女人过河……鹿兆鹏
趁夭黑时进了东城门,找一两处地下交通都失败了:一个搬迁了,另一个已被捕。
他感到一种危机,不敢镐然再会瞎撞。他无奈间混入东城墙根下的贫民窟,在一个
名是家庭客栈实是兼营卖淫的小栈通铺里挤了一夜。第二天晌午进入东关,那儿有
闻名东关城的一家羊肉泡馍馆子。鹿兆鹏走进门,装作寻觅坐位扫视各色就餐的人
时,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盘,不禁喜悦起来,那是一位同志。那位向志几乎同时也
认出他来,激动地站起来叫了一声:“鹿哥”,扬起手里还攥着半个尚未扮碎的托
托馍。鹿兆鹏顿时毛发倒竖,急忙转过身去,几乎同时从他左边一张餐桌旁跃起两
个人来;兆鹏和他们不过五六步距离,要逃脱已不可能。他急中生智,一把夺过正
在翻搅着煮馍的炉头手里的铁瓢,一扬手迎面把满满一瓢羊肉汤煮泡着的滚烫的馍
馍泼撒到两个大汉的脸上。鹿兆鹏只听见俩人惨厉的叫声而无暇一顾他们跌倒翻滚
的惨景,拐进一条小巷才撤腿跑起来,最后是跑到润河边继续干起背河的营生……
第二天黎明时分,鹿兆鹏走进白鹿原南端秦岭脚下的大王镇高级小学……

鹿兆鹏对白灵说:“我听见他叫‘鹿哥’时,看见他眼里射出一道绿光,跟我
夜里在原上碰见的狼的眼睛一样。”白灵索性放下筷子,不吃长面了,说:“我们
日后成功了,决不能轻饶叛徒。”鹿兆鹏说:“一个叛徒比一千个白孝文岳维山还
厉害。”鹿兆鹏住在校长胡达林的屋子里,装作是城里来的亲戚到山脚下的温泉洗
治皮肤病,每天装模作样去温泉洗一次矿泉水,夜晚宿住在胡达林校长的套间房里,
学校靠近温泉,先生们无一例外都要接待安排前来洗病的亲朋友好,鹿兆鹏的到来
不会引起任何猜疑。胡达林是鹿兆鹏在白鹿镇初学校发展的头批党员,在他逃离以
后隐蔽下来,又遵照他的安排进入秦岭脚下的大王镇学校。胡达林豁达而又谨慎,
豪壮大气而又机敏狡黠,在大王镇镇面已经成为一个捏事了事的人物;他在学校里
发展了五个党员,建立起一个支部,把那些心眼拐曲不可信赖的一个个挤走,把学
校经营成了一个安全的据点。胡达林对鹿兆鹏说:“你现在好好洗,好好吃好好睡
吧!要弄给让我给咱去弄。”鹿兆鹏说:“必须尽快找到组织。”胡达林说:“你
还是好好洗,好好吃,“好好睡,把精神先养起来。找组织你说路数,我着人去找。
”鹿兆鹏心急如焚,既不能好好洗,也不能好好吃,更不能好好睡,焦灼急迫的心
情里渗透着一缕悲凉,这是他投身革命以来不曾有过的一种情绪。国民党反动派对
共产党实行大屠杀的那一次,激起的是无以诉说的愤怒而没有悲凉:这回因党的重
要首脑叛变造成的损失更为惨重,刚刚建立起来的红三十六军彻底覆灭了,苦心经
营的地下组织像蛛网一样被轻而易举地捣烂了。他不过是一只侥幸逃亡的蜘蛛,在
重新结网之前就有了一股悲凉。他给胡达林说了一个联络路数,胡达林派下一个党
员进城去了,结果没有联系得上,接着又去了三回才找到一丝线索。鹿兆鹏在大王
镇高级小学已经住下整整十天了,难得的安静生活和美好的矿泉水的滋润,使他褪
去了疲惫焕发起精神,当这个游丝似的线索被他抓住以后就断然决定:“让那个同
志再跑一趟约他见面,我还在润河上背河,腰里勒一条蓝布腰带。”……

鹿兆鹏对白灵沉静地说:“姜政委进山去三十六军以前,已经和当局策划了
这场阴谋。”白灵又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我们成功了首先找叛徒算帐,他们太卑
劣了。”鹿兆鹏说:“对他姓姜的帐绝对不能等到成功了再算。”

严峻的气氛浓厚地笼罩着这两间厦屋,因为假夫妻这种特殊的关系而弥漫在两
人心头的尴尬纷乱的云翳消散了廊清了。鹿兆鹏受命调进城来,替补被填了枯井的
位置;更为险恶的环境需要采取更为隐蔽的方式,与白灵结成假夫妻就是一种隐蔽
的方式。鹿兆鹏对白灵说:“我们个人的一切都是不重要的。”他向她暗示这种特
殊关系,心头已经排除了悲凉而涨起壮豪:“我们现在重新来织一张新网。”白灵
说:“党在危机中让我来协助你,我感到骄傲。即使被填井,我还是骄做。”鹿兆
鹏哼了一声:“先不要想自己被填井,先织我们的网吧!把那些苍蝇蚊子网住吃掉,
让我们也痛快一下。”白灵笑了说:“我可不吃苍蝇不吃蚊子,我嫌恶心!鹿兆鹏
也笑了:“你不吃全让给我,苍蝇蚊子毒虫猛兽我都敢吃它们。”

夜深以后应该睡觉的时候,白灵想提醒鹿兆却说不出“睡觉”那俩字,那刻她
意识到自己其实还是个女人;女人在这种特殊环境里的劣势和障碍,自己连一丝一
毫也摆脱不掉。她终于没有说出“睡觉”那俩字,而是默默地抓住一只棕毛管帚扫
起床面,心儿却嘣嘣跳起来。她铺开一条被筒,接着再铺下一条被筒,心儿的跳荡
已剧到两鬓角频频弹动;在摆下一只枕头要摆第二只枕头时,变得更加迟疑了,那
枕头像炙热的物体烤烘得她脸颊烫烧。鹿兆鹏转过身,似乎看出她的窘迫,弯下腰
从床底下取出一块桐油油布铺到砖地上,从床上抱起一条被卷扔到油布上,接着从
她手里夺过枕头放到地铺上,悄声说:“我早都准备好了。”白灵骤然掀起的窘迫
又骤然回落,心里反倒产生了一种冷寂。她说:“让我睡地铺。”鹿兆鹏用手指指
门前,压低嗓门提示说:“我睡地上给你挡狼。”说罢噗哧一声吹灭了煤油玻璃罩
子灯,屋子里骤然黑暗下来。他躺倒到地铺上,还在回味着刚才随意说下的“挡狼”
的话,并为自己这句双关语中所含的机智不无得意。

其实鹿兆鹏心里比白灵更窘迫,他看见白灵的羞怯,也看出她的单纯,而他已
经结过婚,知道同床共枕的实际内容。他比她年长,现在她与弟弟兆海又是那种关
系,说来是他的弟媳。他既要保持领导者的尊严,又要不损哥哥的脸面。他见到她
的第一眼就感到窘迫,但却极力掩饰看。他掩饰内心紧张欢乐痛苦的本领是非凡的,
也是老到的。

他现在依然为自己说下“挡狼”的活而得意,这既解除了自已的窘迫,也解除
了白灵的窘迫,只要度过最为难的第一夜,窘迫就会从两人的身上消失。他躺在地
铺上,屋里静寂无声,凭感觉可以断定白灵依然端坐在床上。他以平淡而又真诚的
语气说:“睡吧。”却听不到她的反应。久久的沉默之后,鹿兆鹏终于听见白灵脱
剥衣服的悉悉声;屋子里弥漫着一缕异样的温馨的气息,那是白灵的肌体辐射到空
间里的一种难以名状的气息。他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自己结发头一夜的情景,于是又
腾起一层悲哀的浓云浊雾。

白灵则显得单纯得多。她起先为并排或是两头摆置枕头而为难,而当鹿兆鹏躺
到地铺上以后,便顿然化释了。她根本说不清自已刚才骤然而起的心跳脸烧是为了
什么,似乎只是一种朦胧模糊的意象,或者是女性的一种本能。在她脱衣裳时,又
产生了这种本能的障碍,即使吹了灯在黑暗中脱,也仍然感局促。她的手摸到胸前
的纽扣时,又抑止不住地心跳;双手解开裤带儿的时候,甚至有一种无端的颤栗。
她仓皇地脱掉衣裤溜进被筒,心里才渐渐舒活起来。她又一次嘲笑自己,假娃子毕
竟不是娃子啊!白灵悄无声息地躺着,闻到一股异样的诱人的气息,那是睡在地铺
上的人辐射到空间里的男人的气息;心里却产生了荡秋千的那种奇妙的感觉……

白灵对原上家最显明最美好的记忆是清明节。家家户户提前吃的晌午饭便去上
坟烧纸,然后集中到祠堂里聚族祭奠老辈子祖宗,随后就不拘一格地簇拥到碾子场
上。村子北巷有一座官伙用的青石石碾,一年四季有人在碾盘上碾除谷子的外壳。
或碾碎包谷颗粒,然后得到黄灿灿的小米和细碎的包谷掺子。盘南边有两棵通直高
耸的香椿树,褐色的树皮年年开裂剥落,露出紫红色的新皮;新发的叶子散发着浓
郁的清香,成为理想不过的一副秋千架子。黑娃把一条擀杖粗的皮绳拴到后腰里的
裤带上,猴子一样灵巧轻捷地攀爬上去,皮绳在权股上拴绾结实,两条皮绳在离地
三尺的地方绾系着——块木板。为了让众人心地踏实而不担忧皮绳松扣,黑娃率先
跳上踩板第一个荡起来。黑娃第一个就抱秋千荡高到极限,人在空呈现出脚朝上头
在下的例立姿势;脚下的踩板撞上某一条树枝成为荡得最高的标志,随后陆续跨上
秋千的人就企图打破那个纪录。黑娃的姿势也是最洒脱最优美的、秋干荡到半空时,
两臂撑开和身体构成一个十字;收缩双臂时部皮绳在空中就发出啪啪的颤响,令胆
小的人发出一阵欢呼又一阵阵惊叹,能够把秋千荡到黑娃那样高的人还有几个,有
年轻人也有壮年汉子,父亲白嘉轩总是在众人都试过一回之后方上架子,启动的动
作有力却笨拙,他只能荡到两条皮绳在空中拉直摆平的高度,那形体像乎展双翅沉
稳盘旋在苍穹的一只老鹰。而鹿子霖一上秋千就引起满场喧哗。他不是以高度取胜,
而是以花样见长。他一会儿坐在踩板上,一会儿又睡在上面;他敢于双足离开踩板
只凭双子攥住皮绳,并瘵身体缩成一团;他可以腾出一只手捏住鼻子在空中擤鼻涕,
故意努出一连的响屁,惹得树下一片亲呢的叫骂。

鹿兆鹏在外上学,难得遇着清明节在家乡过,白灵只见过一次。那时候鹿兆鹏
穿一身藏青色制服,一上手就企图超过黑娃创下的记录。他动作不大协调,技术不
熟练,但他很努力。当踩到接近黑娃的标高时,树下响起一片欢呼,白鹿村又出了
一个荡秋千的好手了。这当儿,发生了一件吓人的事,当踩板高过肩膀时,他竟双
脚脱开了踩板,树下顿时又响起一片惊慌失措的尖叫。白灵也吓得“妈呀”尖叫了
一声。鹿兆鹏凭着双臂在空中荡了两个来回才又踏住了踩板。鹿兆鹏从秋千上跳到
地面时,人们正掐着鹿子霖的鼻根救命哩……

这是一年里唯一的轻松活发泼的一天,男女老幼不分,门族尊卑不论,都可以
聚到碾场上来纵情谈笑,都可以到秋千架上去表演一番,显示一回,尤其是大姑娘
小媳妇,可以不受公婆以及门风家法族的约束,把长长的辫子甩到空中,也把畅快
的笑声撒向天空。白灵头回上石碾场的秋千是女娃子里最小的一个,荡的高度虽不
能与大人们相比,却也令人惊异。当她躬身屈膝把踩板推向前方的高空时,感到的
是一种酣畅淋漓,而当秋千从高空倒退回来的时候,却感觉到一种恐惧,风在耳边
呼呼呼啸叫,身体像一片落叶悠悠飘浮着。心儿紧紧地缩成一团,微微颤栗……

白灵睡不着,奇怪自己怎么会想起秋千的往事来,忍不住说:“兆鹏哥,还记
得你那回打秋干的危险吗?”鹿兆鹏也没有睡着,笑着说:“真想回原上再打一次
秋千!”

第二天早晨白灵醒来时,鹿兆鹏已穿戴齐整,把被子和枕头叠好送回床上,又
把油布卷起来塞到床下。白灵慌忙穿衣蹬裤跳下床来。鹿兆鹏说:“按照一般家庭
的习惯,妻子应该比丈未早起一步,打好洗脸水再清扫房间,然后做早饭。今天头
一回可以原谅。”白灵伸伸舌头做个鬼脸就忙活起来。吃罢早饭,鹿兆鹏把一绺纸
条交给她说:“送到八仙台偏南殿北墙根下。”白灵接过纸条,整个身体里的神经
都紧张亢奋起来。鹿兆鹏说:“你现在是一个虔诚的道教徒。、到门口甭忘了买香
蜡纸表。”

白灵从此开始了这种隐秘伪工作。有一天,白灵对鹿兆鹏说:“那张网织起来
了吧?”鹿兆鹏说:“还没有。咱们是两只不错的蜘蛛。”白灵问:“过了一些光
景了,你看我做假太大有没有漏洞?房主老婆子很贼的。”鹿兆鹏沉吟一下说:“
似乎没有什么明显的漏洞。你看有什么漏洞没有?”白灵说:“有”。鹿兆鹏连忙
问:“什么事?”白灵却不说。 那是她刚刚搬来五六天,鹿兆鹏出去了,白灵
坐在台上补缀鹿兆鹏的一双线袜。房东魏老太太很友好地送来一只袜子楦头。白灵
把楦头塞进袜子试一下,有楦头果然好缝,连连说着感激的话。魏老太太问:“你
们晚上怎么总是跑茅房?”白灵一时摸不清话意,只顾低着头纳扎袜子。魏老太太
以长者的关怀口气指导她说:“置个夜壶尿盆该多方便。往后天冷了,下雪了,跑
茅房还不冻死!”白灵顿时意识到做假夫妻留下的漏洞,也判断清楚者太太并无歹
意,随即应变说:“我家先生闻不惯尿骚气儿,害得我……再冷也得跑茅房。”“
差不多个个男人都有一个怪毛病,我那老掌柜的毛病才怪哪……”

白灵一直未对鹿兆鹏提说过这件事,说了会使俩人更加难堪,于是就说:“假
的总是假的。漏洞你甭问了,我已经掩盖过去了。不过……作假还真难。”白灵说
完瞧着鹿兆鹏,发觉他有点不太注意自己的话题,似乎心不在焉,就问:“啥事不
顺利吗?”鹿兆鹏也不抬头,低沉地说:“县长出事了!”白灵像是给人拦腰抽击
了一棍:“啊……”鹿兆鹏说:“还是那个叛徒台的密。”

白灵承受不起沉重的打击,变得郁郁寡欢,沉默不语,鹿兆鹏几次提醒她甭露
出破绽来,也不能使她完全改变过来。她的脑子里日夜都浮现着郝县长那张机智敦
厚的圆脸盘儿,一次-次重现她到滋水县见到郝县长的情景,又莫明其妙地幻化出
郝县长被塞进麻袋撂进枯井的惨景。鹿兆鹏劝解不下时,竟然硬着心说:“白灵同
志,在中国干共产的人,得修练成能吞咽刀子的硬功夫,只凭一般的顽强是不行的。
”白灵愣了一下,瞅了兆鹏一眼,依然缄默。鹿兆鹏说:“不然,我还敢跟你说重
要事情吗?”白灵终于溢出两滴泪花:“瞧着吧兆鹏哥……我能练出这个硬功夫的!
”说着扑到鹿兆鹏怀里,浑身颤抖着几乎站立不住,从牙缝里迸出一个个单个字来:
“我已经……把刀子……咽下去了……”鹿兆鹏抱着白灵猛抖的身体,抬起右手摩
挲着她的头发,随之双手挟着白灵的肩头把她撑离开自己的身体,冷峻地盯着白灵
近在咫尺的眼睛说:“郝县长今日被害了!”白灵瞪着眼问:“又给填了枯井?”
鹿兆鹏说:“不,这回是枪杀。岳维山专意从城里把人要回去,杀场就在白鹿原上。
”白灵说:“杀一敬百哦!”鹿兆鹏按着白灵的肩膀坐下来说:“我们还得学会容
纳仇恨。”

白灵终于从痛苦的深渊爬上岸来,变得沉静了。她继续把鹿兆鹏交给她的字纸
条儿送到某个秘密的地方,或一尊香炉下,或两块石缝里,或一块砖头底下,或一
棵柏树的空心中。一次在埋着万余具尸骨的革命公园里,她取回一条纸绺,正装作
游人在甬道上徜徉,猛然左肩被谁重重地拍击了一下,吓得她几乎叫出声来。她转
过头,却见鹿兆海微喘着气站在面前,一只手还死死地抓着她的左臂:“让我找得
快要急疯了!”白灵吁出一口气不出话,鹿兆海拉着她的胳膊离开甬道,朝一座亭
子走去。

鹿兆海告诉她,他去过皮铺店,也去过豆腐巷小学,问谁谁都说不出白灵的踪
迹。他疑心皮匠对他保密,叉买了古需名点水晶饼和腊汁羊肉孝敬给皮匠,皮匠收
了礼物竟然对他赌咒起来。甚至骂起白灵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鹿兆海说:“你真心硬!”白灵瞅着鹿兆海的军装,却问:“你这衣裳是连长,
还是营长的?”鹿兆海说:“问那干啥?好不容易撞见你,难道跟我连一句知心话
也没有啦?”白灵嗔怒地说:“我怕你把我填了枯井!”鹿兆海说:“那是特务干
的事,而我是一名军人。”白灵说:“特务难道不是贵党豢养下的?”鹿兆海恳切
地说:“难道我们一见面就非得吵这促事不行吗?你和我之间就只有‘国’和‘共’
的争斗吗?我们那时候两小无猜,想想到一起,说能说到一道儿,我们抬死人也是
抬一副架子!我们屁股底下就埋着我们拾出来的尸骨,我们在这儿挖坑埋死者又修
起公园,我们订了终身,而今却弄到这个局面……”鹿兆海说到这儿已经伤心了。
白灵却冷淡地说:“你该不是从月亮上刚下来吧?城里的枯井几乎天天都有活人被
撂进去,你却在这儿抒情。”鹿兆海说:“你能告诉我你的住处吗?”白灵说:“
不能。”鹿兆海说:“你不相信我?我还不至于卑劣到向特务告密我的……”白灵
站起来说:“我要回家了。”鹿兆海说:“我们一月能不能见一面?我看看你就行。
我再说一遍,我等你,决定终生不娶。”白灵说:“我已经成家了,还能再和你约
会吗?”鹿兆海说:“我不信。你不过是推托。我等你到老。”白灵发觉自己的心
开始颤栗,故意冷着脸说:“你到枯井里认我的尸首时,我谢你。”

白灵回到家天已擦黑,鹿兆鹏仰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白灵把那张取回来的纸条
塞到他的手里。鹿兆鹏看了一眼,猛乍鱼跃似的跳到脚地上,一把抓住白灵的手臂,
脸颊上的肌肉痉挛着:“灵灵,你知道不知道你取回来一个什么情报哇?”白灵沉
静地说:“你不用担心,我可以吞吃刀子了!”鹿兆鹏撇一下嘴角说:“这回是把
刀子插到他们嘴里了!”白灵顿然激动起来,又手抓住鹿兆鹏的胳膊急切地期待着。
鹿兆鹏解气地说:“我们把那个大祸根除了——只用了一小包药面儿。”

根除叛徒的斗争刻不容缓,缓一天就意味着更多的人被塞进枯井。处死姜的第
一方案是设法炸掉汽车,姜有坐小汽车的瘾。这个方案不太切合实际未能实施,随
之就有给姜家打进一个佣人的方案,也没能得实施,是因为姜的警惕性比这个方案
的设计者更高一着。最后实施的第三方案,是从姜的饮食上打开缺口。姜是关中人,
早餐喜欢吃一碗羊肉泡漠;过去是己到泡馍馆亲自掰碎馍块耐心等待,而今叛卖同
志得了赏金,发了横财,摆起阔佬架子,在古城久负盛誉的老孙家泡馍馆吃订饭,
由堂倌每天早晨送饭上门,走孙家雇佣着十数个专事送饭上门的堂倌,用一个竹编
提盒装着两层保温棉套的饭碗,在街道上中路喊着“借光”小跑过去;不说行人,
即使街痞警察看见听见这些小厮也是赶忙躲让,唯恐不及。因为这些小猴子爬附在
老虎背上——他们送饭的主户肯定是大亨要员,以及耍枪杆子的军警长官。按照鹿
兆鹏设计的方案,通过熟人给老孙家打进一个堂倌,又以不经意的理由和给姜送饭
的堂倌调换了路数。为了使姜消除任何猜疑,直到第七次把饭碗从提盒里取出时,
才把一撮砒霜溜进碗里。热气蒸腾香味扑鼻的羊肉泡馍递到姜的手里时,堂倌像往
常一样哈着腰恭维一句:“口味不合您老早说哎!”姜习惯性甩筷子搅一搅,把沾
在筷子上的稠汁搁嘴角捋一捋,咂咂味儿点点头,不屑于和堂倌开口说话就大吃起
来。堂倌依然哈着腰倒退到门口才直起身来转身出门,走过四合院过庭出了街门,
便钻进一条早已窥测好了的巷道,再也不回老孙家泡馍馆去了。姜吃完泡馍以后习
惯喝茶,不断地揩着额头上冒出的热汗,这是羊肉泡馍吃罢后最惬意的感受,然后
就坐等在屋里接待来人议事。姜被当局委以高职却无实权,四合院门口有专司门卫
的特务,说是保障他的安全,其实是提防着他。姜品罢一壶香茶,突然听到胃里咯
噔一声响,体内如同发生了地震,一阵剧疼几乎使他跌翻到椅子底下去;在他尚未
站稳时,又来了声咯噔,像是一闷雷在腹腔爆炸;他这时顿然悟觉到死亡的危机,
一把抓过刚吃过泡馍的细瓷大碗瞅判着,碗里残留着腥汤残渣,他满腹狐疑翻转过
碗瞅着,在碗底上发现一行铅笔写的小字:执行人鹏。姜完全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立即用手指死劲抠抓舌头,想把毒药吐出来。然而为时已晚,他刚吐出一口膻腥的
秽物就从椅子上跌翻下去……

“家里有酒吗?”鹿兆鹏述说了处死姜的简单过程之后问:“我今日才算出了
一口闷气。”白灵从柜子里摸出一瓶大白酒,敦到兆鹏面前的桌子上说:“我去炒
俩下酒菜。”鹿兆鹏抻住白灵的胳膊说:“我喝酒是干抿不要菜。”说着用牙齿咬
掉瓶塞,往酒盅里斟满了酒,揣起来说:“枯井下的同志,你们的敌人今个完结了。
”说罢把酒洒到脚地上。白灵端起另一只酒盅同样洒下去,口里喃喃着:“郝县长,
我给你祭酒哩!”鹿兆鹏重新给自己也给白灵的杯子里斟上酒:“白灵同志,你知
道不知道?正是你送出去和取回来的那些小纸条。给姜叛徒缀成一杆通向黄泉的引
魂幡!”白灵舒口气说:“我也参与了杀人。哦!他不能算做人!”说罢主动地和
鹿兆鹏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饮罢抓过酒瓶,给兆鹏斟上,再给自己斟上,溢
出红晕的脸膛容光焕发:“我今日个才知道,烧酒合我的口味!”三巡之后,鹿兆
鹏从白灵手中夺下瓶子拧上瓶塞:“不能醉倒——这是戒律。”白灵却双子搭着脸
呜呜哭起来。鹿兆鹏抚着白灵的肩头说:“不能哭——这也是戒律。”白灵猛然站
起来,抓住兆鹏的手说:“咱们做真夫妻啊兆鹏哥!”鹿兆鹏猛烈地颤栗一下,抿
嘴不语,白灵扑到他的胸前紧紧抱住了他。鹿兆鹏伸开双臂把白灵紧紧地搂抱住时,
一股热血冲上头顶,猛烈颤抖起来。那洪水一样的潮头冲上头顶过后,鹿兆鹏便拽
着白灵一起坐到床炕上,掰开白灵死死箍抱的手臂,强迫自己做出大哥的口吻劝喻
说:“你喝多了胡吣!”白灵扬起头,认真地说:“我说的是心里话。我头一天进
这门时就想说。”“这不行,我原上屋里有媳妇。”“那才是假夫妻。”鹿兆鹏痛
苦地仰起脸,又缓缓垂下头来说:“我根本没想过娶妻生子的事。我时时都有可能
被填了枯井,如果能活到革命成功再……”白灵打断他的话说:“我们做一天真夫
妻,我也不亏。”鹿兆鹏愈加清醒坚定地说:“过几天咱们再认真谈一次。今黑后
半夜我得出门上路。”白灵说:“这个‘假’我做不了了。兆鹏哥,你不情愿我吗?
可我从你眼里看出你情愿……”鹿兆鹏臊红着脸不吭声。白灵说:“有两回半夜叫
我的名字……我醒来才知道你是说梦话……

鹿兆鹏转过身,瞅住白灵的眼睛,屏着呼吸向她逼近。白灵看见一双燃烧的眼
睛,意识到火山爆突的熔岩瞬间将溅到自己的脸上,一阵逼近的幸福促使她闭上眼
睛,等候那个庄严的时刻。鹿兆鹏猛然抱住她的肩,她在那一瞬先是觉得肩头酥了
熔化了,随之浑身的骨肉皮毛都酥了碎了轻起来了。他的嘴唇搜遍了她的衣领以上
的外露的全部器官和皮肤,翻来覆去吻吮她的嘴唇,她的脸颊,她的眼睛,她的耳
朵,她的鼻子,她的额头和她的脖颈。他的嘴唇带着灸热的火焰,触及到哪儿哪儿
就燃烧起来。她觉得自己像一叶小舟漂在水上,又像一只平滑在晴空丽日的鸽子。
他的手在解她腋下的纽扣。她猛然忆及到重要的一件事而挣扎着爬起来,把他的双
手控制到他的胸前,然后从柜子里取出一双红色的漆蜡点燃了,又一口吹灭了油灯。
鹿兆鹏惊讶地张了张嘴。白灵说:“我等待着这一天。”说罢拉着鹿兆鹏跪下来:
“得先拜天地!”

夜半时分,鹿兆鹏在白灵耳边说:“我得起身上路。”白灵紧紧抱住他说:“
不能等到天亮吗?”鹿兆鹏说:“我真想把这一夜睡到天亮。”俩人紧紧地偎依拥
着不再说话。白灵问:“去那儿?”

“回原上。”

“回原上?”

“回原上。”

“得多少日子?”

“不出半个月。”

“能告诉我什么事不?”

“大事。我一生中干过的最大的事。这件事办成功了,白鹿原将载入史册。”
鹿兆鹏从被窝里坐起来穿衣服。白灵也爬起来。鹿兆鹏按住她。白灵说:“你
的家法要妻子先起床呀?”鹿兆鹏已穿好上衣说:“让我给你穿戴吧!”白灵羞羞
地坐起来,温顺的伸出左臂又伸出右臂,听任兆鹏给她把衣袖套上去。在扣结最后
一道胸扣时,他又吻了她的乳房。鹿兆鹏抬起头来说:“哥今黑出了这门,即使再
进不了这门,也不遗憾了。”白灵神色骤然惊怕起来,伸手捂住了他的嘴。鹿兆鹏
翱上行李袋出门时,又回过来:“灵灵……哥我粗……鲁……你甭……”白灵打断
他的话说:“你是火山……爆发!”

鹿兆鹏出门以后,传接纸条的工作便基本中止,白灵除了照例去八仙台,烧香
拜道,做做样子以掩房东魏老太太的眼目以外,便有宽裕的时间,开始为鹿兆鹏准
备棉衣棉裤。她买来布面布里和棉花,专意展示在魏老太太跟前,让她品评布质的
优劣的价格合算不合算。在裁剪衣服时,又恭敬地请来魏老太太,问询领子腋下裤
腰胯当等处裁剪的尺寸。魏老太太一条胳膊扶着另一条胳膊时,弹着手里的卷烟烟
灰,自豪而不屑地说:“我一辈了没捉过剪子。连针线也没捏过。”

白灵比着兆鹏的旧衣裤完成,坐在庭院里明亮的天光下穿针引线时,就有了充
裕的时间和安静的环境回味那一夜。他等不得她羞怯忸怩地解去纽扣而自己动起手
来,手忙脚乱三两下就把她剥得精光;他的嘴唇,他的双手,他的胳膊和双腿上都
带着火,触及到她的任何部位都能引起燃烧;他的整个躯体就是一座潜埋着千万吨
岩浆的火山,沉积在深层的熔岩在奔突冲撞而急于找寻一个喷发的突破口;她相信
那种猛烈的燃烧是以血液为燃料,比其它任何燃料都更加猛烈,更加灿烂,更为辉
煌,更能使人神魂癫狂;燃烧的过程完全是熔化的过程,她的血液,她的骨骼和皮
毛逐渐熔化成为灼热的浆液在缓缓流动;她一任其销熔,任其流散而不惜焚毁。突
然,真正焚毁的那一刻来了,她的脑子里先掠过一缕饱含着桃杏花香的弱风,又铺
开一片扬花吐穗的麦亩,接着便闪出一颗明亮的太阳,她在太阳里焚毁了……火山
骤然掀起的爆发和焚毁迅猛而又短暂,爆发焚毁过后是温馨的灰雾在缓缓飘移,熔
岩在山谷里汩汩流淌,整个世界是焚毁之后的寂静和明媚……

这是一种无法遏止的回味。白灵的眼前不断地浮现出鹿兆鹏变形的脸和颤抖的
身躯。这回忆常常被魏老太太冲断。魏老太太从屋里转磨到她的跟前,常常说出一
些市井哲人的话。她不在乎地问:“你们白天黑间屋里老是悄没声儿的?像是住着
一对老夫妻。你俩才多大嘛!”白灵也不在意地说:“过日子嘛,有啥吵吵闹闹的!
”魏老太太说::“人跟人差远了,甭看都是个人咯!”臼灵附和说:“有的人性
情活泼,叽叽嘎嘎,俺们俩人在一起总觉得没多少话好说。”魏老太太说:“在你
们前头这房里住过俩活宝,白天唱唱喝喝,晚上整夜闹腾,那女人弄到好处就嗷嗷
嗷叫唤,跟狗一个式子!”白灵不觉红了脸,惊奇的是魏老太太说着说这种话跟说
柴米油盐一样平淡:“那个男人是个军官,八辈子没沾过女人一样,黑间弄一夜还
不过瘾,二天早起临走前还要弄一回……我看不惯那俩二求货,就把他们打发走了。
”白灵不想再听又不敢惹恼老太太,便不经意地转移话题:“您老这辈子福大命大
……”魏老太太听了竟感慨起来:“我命大也命硬。算卦的神瞎妇摸近我的膝盖儿,
说能浮住我的男人就能升官发财,浮不住我的男人就难为世上人。这卦神咧!我十
六岁嫁人,到二十五岁跟现今这老头子成婚,九年嫁了七个男人,六个都不浮不住
人成了阴司的鬼,那六个男人有吃粮的粮子,有经商的,有手艺人,还有一个水利
技师,啥样儿的男人我都经过。那个粮子瞎得很,前门走顺了,生着六指儿走后门,
弄得我连路都走不成。那个商人是个软蛋,没本事可用舌头舔。水利技师在野外一
走一月四十,回到屋来顾不得洗手洗脸先抹裤子。男人嘛,就比女人多那一泡屎尿,
把那泡屎尿腾了就安宁了。”白灵臊羞得满脸发烧。魏老太太根却根本不理会一味
说下去:“你得看透世事,女人要看透世事,先得看透男人。男人房事太勤不好,
可不来房事人就得提防,肯定是在外头打野食儿,你们的房事咋样?我老也听不见
你屋里的响动。”白灵愣了一下说:“房事是啥?魏老太太撇一下嘴:“你倒装得
像个黄花闺女!房事嘛就是日。你俩一夜日几回?”白灵急艾地盯一眼魏老太太没
有说话。魏老太太依然面不改色:“你甭那样相我。我说的是实话。我看你家先生
也是个满天飞的人物。回家来黑间总是悄没声儿的,怕他走了歪路……”

鹿兆鹏于半月后的一个傍晚归来。白灵正在庭院井台上洗衣服,甩着手上水滴
迎接进门。刚一进入厦屋,鹿兆鹏一句不吭就把她抱起来了。

鹿兆鹏回到白鹿原南端的大王镇高级小学,对胡达林交待了任务:“党决定在
你的学校召开非常代表大会。”胡达林激动得不知所措。鹿兆鹏说:“你的工作给
党提供了这个场所。”胡达林说:“你具体说该做什么吧!我即使明日被枪杀也不
眨眼。”鹿兆朋当即召集了学校五个党员教员的支部会,布置了每人的具体工作,
关键是要保证从全省各地来的代表必须有一个万无一失的安全住处,于是就在大王
镇的私栈和农户里物色……十天后,当第一位代表作浴客进入大王镇一家客栈的时
候,当晚又召开了一次支部会,鹿兆鹏对党员们说:“同志们,一个不平凡的事件
就要在这儿发生了。我们做成这件事,将使本原载入史册!”

大王镇在不知不觉中增加了许多浴客。有披绸挂缎携着太太的富商大亨,有长
袍马褂的财东,也有不饰边幅一身粗布的农人,还有装得跛腿弯腰的病人。他们都
是在最近一次大逮捕中尚属侥幸的共产党人,到这里参加遭到大破坏大劫难之后的
党的非常代表大会来了。为了不致在大王镇引起任何异常现象,他们岔开时间到温
泉去泡洗……会议只开了两天,实际只有两个晚上,是在大王镇学校最破烂的二年
级教屋里召开的。

两天的会议完成了任务,代表们按照严格的时间和路线悄悄离开了温泉。直到
最后一位代表起身上路,鹿兆鹏抱着胡达林热泪盈眶:“达林兄弟,你的功劳和南
山同在。”这件大事的完成,在本原和整个滋水县竟然没有出现一丝漏洞,这有一
个客观上的原因:原上刚刚枪杀过郝县长,岳维山估计共党起码得蛰伏一阵子。鹿
兆鹏正是利用了胜利者得意的心理误差而完成了自己的壮举……

鹿兆鹏紧紧地搂抱着白灵,久久地亲吻,盯着白灵的眼睛说:“你得再去上学
念书。”白灵一愣。鹿兆鹏说:“党的非常代表大会做出决议,要动员全中国人抗
日。你到学校去组织发动。学生促进当局抗日……”白灵亲了鹿兆鹏一口说:“这
比跑八仙台更合我的性子……”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17:37: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章


白鹿原又一次陷入毁灭性的灾难之中。

一场空前的大瘟疫在原上所有或大或小的村庄里蔓延,像洪水漫过青葱葱的河
川的田亩,像乌云弥漫湛蓝如洗的天空,没有任何遮挡没有任何防卫,一切村庄里
的一切人,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穷人和富人,都在这场无法抵御的大灾难里
颤抖。

瘟疫究竟是从何时传上白鹿原的哪个村子,被害致死的头一个人究竟是谁,众
说纷坛。而白鹿村被瘟神吞噬的第一个人却是鹿三的女人鹿惠氏,鹿惠氏先是呕吐
,随后又拉稀;呕吐时她没在意,拉稀时还不大在意,这是夏季里常常发生的不适,
抗两天缓几晌就没事了;直到她两腿酸软,撑不起身子,躺到炕上呻唤不止,鹿三
用独轮木车垫上被褥推着她走进了冷先生的中医堂时,她仍然没有太在意,只不过
这回拉得猛了点,好汉抵不住三泡尿喀!

冷先生听到鹿惠氏和启三的叙说也不太在意,甚至在扰掉毛笔铜帽蘸墨开处方
之前,还对鹿三说了一句笑话:“你听过这病叫啥病吗?两头放花!”鹿三觉察出
冷先生轻俏的口吻心里完全轻松无虞了。冷先生在墨盒里抹顺了笔尖,就在麻纸上
龙舞蛇一气呵成了药方,交给鹿三去药房抓药。临到鹿三扶着女人出门时,冷先生
又补充叮嘱说:“弄几个生柿吃回。”鹿三回到家就去借了沙锅,找了三块砖头支
在厦屋外的台阶下,扯下笼麦草,把一包中药倾人沙锅,又添上水。架在砖头上点
燃麦草熬起来。干燥的药片药面吃水以后渐渐膨胀,清水也渐渐变成浑黄,变成土
红,又变成紫黑色;一股苦涩的中草药味儿在小院里弥漫。小儿子兔娃去摘下两口
袋青柿子,用细竹棍儿扎了眼儿,塞到三个砖头的夹道里煨烧;青柿被扎透的小孔
儿里淌出白色的汁液,泛着气泡儿吱吱响着,青皮很快泛黄了又焦黑了。鹿惠氏躺
在炕上,透过敞开的厦屋门瞅着爷儿俩蹲在麦草火堆前专心致意情景,心里猛泛起
一个可怕的幻影,自己要是死了,那爷儿俩就要烧锅燎灶了。鹿三用一根筷子接住
沙锅里的药渣,把汤水滗人一只土黄色的小碗,晾到温热时端给女人喝了。刚转过
身就听见一声暴响,鹿惠氏伸直脖子浑身一颤,把刚刚喝下的汤汁喷吐出来。兔娃
把剥去了焦皮的烧熟变软的柿子递给母亲,鹿惠氏吃下一个旋即又吐出来,只好抚
一抚儿子头顶的毛盖儿放下柿子连着三天门响,三服中药全都是鹿惠氏的肚里打一
个过站,就反弹一样喷泄到脚地上;满屋子从早到晚都是一股强烈的中药的苦涩气
味。鹿三抱起已经轻若干柴的女人搁到独木轮推车上,室外明亮的天光一下照出鹿
惠氏脸上的荧荧绿色,心里顿然掠过一道不祥的黑影,冷先生指头捏着脉象,眼睛
瞅着鹿惠氏的脸,就用一根大号钢针刺入脊椎,缓缓涌出一圪塔黑紫色的粘绸和血
液。他看了看,用麻红揩掉钢针上的粘液,又执笔开了一笺药方,对鹿三说:“这
三服药吃了要是还不回头,就准备后事吧!”

鹿惠氏再也吐不出泄不下什么来,肚腹里完全空秕;她用手按压自己的肚皮,
手指能清晰地触摸到脊梁骨上蒜头似的节。她的嘴里不断流出一种绿色的粘液,不
断地朝脚地上吐着,直吐到脸颊麻木嘴唇失禁,一任绿色的粘液从嘴角浸流下来渗
湿胸襟。到发病的第七天,鹿惠氏呀地叫了一声,就说她什么也看不见了。鹿三攥
住她伸到空中刮扑乱抓的双手瞅着凹陷下去的两只无神的眼窝,心如刀绞,久久地
攥着她的双手,直到凉产的指头在他手心里温热,她无力地歪着头枕在卷成捆儿的
破棉裤上安静下来,俩人就这样久久地沉默着接受了冥冥之中的鬼神施加给他们的
灾难。午夜以后,鹿惠氏竟然神奇地坐了起来。黑暗中摸索着用手指拢散乱粘结的
头发。鹿三急忙点亮油灯,心存侥幸地问:“你感觉精神好吗?鹿惠氏偏过头,不
回答他的询问,瞪着两只失明的眼珠儿沉静地问:“是你把黑媳妇戳死咧?鹿三大
吃一惊,愣呆在炕上。鹿惠氏不等他回答,又接着说:“你拿梭镖头儿戳的,是从
后心戳进去的。”她肯定无疑的语气和沉静的神态使他无法编造出一句谎话,只是
追问:“你啥时候听说的?谁给你说的?”鹿惠氏的双手停止了拢梳头发,滞留在
脑后的发纂儿上:“小娥刚才给我说的。她让我看她后心的的血窟窿。”屋里似乎
噌地一声掀起一股阴风,清油灯盏的火焰猛烈地闪摆了两下差点灭掉,终于又抽直
了火亩静静地燃烧。鹿三的头发直竖起来。浑身一阵紧缩,像一盆凉水顺着脊梁浇
下去。鹿惠氏颓然垂下拢换着纂儿的双臂,身子往后一仰跌倒下去。鹿三急忙伸出
僵硬的手臂抱住女人。鹿惠氏在他胸前仰着脸沽沽嚷嚷说:“你咋能狠心下手……
杀咱娃的……媳妇……”

鹿惠氏倒头以后,在左邻右舍的女人们的帮助下洗了脸擦了身,换上了寿衣,
里外分单的夹的棉的三件寿衣,是鹿三在听了冷先生的忠告后,背着女人粜了粮食
攫下布料让门族里的女人缝制的。第二天天明着人给亲戚家去报丧,当天午时入殓,
一个个穿白戴孝的男人女人在进入白鹿村时就扯开了哭声。棺材是极薄的称作十二
圆的杨木板,是鹿三为自己准备停当的寿材。根据已往的和现实和经验,原上男人
比女人都寿短。在刚刚过去的大饥荒的那年,鹿三从山里背粮回来,咬咬牙用一斗
包谷在白鹿镇下了这副棺材板料,现在就愈加慨叹当初的谋划了。鹿三忙于丧事的
全部大小事项,诸如挖掘坟墓,淘粮食磨面,买蜡买香买纸买菜等诸种巨细事务,
连跪在灵前痛哭一声的机会也没有,直到压棺人手提斧头捉着柏木银钉要钉死棺盖
的时候,他才被门族中两位身体强悍的弟弟捉着手臂帛到棺材跟前,让他再瞧她一
眼做永久性的告别:因为怕生者丧失理智甚至要进棺材与死者同归阴府,所以一般
都由男人或女人押着死者的直系亲属举行此项告别仪式。鹿三刚走到敞开口的子棺
材跟前,一眼瞅见鹿惠氏脸上一片荧荧绿光,脊梁上又像浇下一股凉水,还没哭出
来一声就扣上了枋盖。

鹿三人缘极好,白鹿村几乎所有成年女人都在棺材出门以前的不足两天时间里
结伴来到这个只有残破的土围墙的院子,在地的搭起的席棚下的灵桌前哭泣一回;
几乎所有的成年男人都参与了葬埋仪式;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扛抬棺材,其余插不上
手的男人们扛着铁锨去下葬;葬埋完毕后一齐聚到院里吃白米“捞饭”。尽管没有
乐人没有响器,乡亲们却一致赞扬鹿三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不错了。当天晚上,鹿
三回到白嘉轩家,对主人说:“现时……我得回去,把兔娃一个人撂在屋里不行喀!
”白嘉轩早有预料:“叫免娃过来,就一起住在这边吃在这边,能做动点啥活儿就
做点啥活儿。”鹿三说:“这……俺爷儿俩都靠你养活……不好喀!”白嘉轩生气
地说:“三哥,你咋说这种话?你吃的是你下苦力挣的嘛!昨能是我养活你爷儿俩?
”鹿三还疑虑不决,白嘉轩动情地说:“而今你回去屋里孤孤清清你咋受得了?再
说……你走了我也受不了……”鹿三父子就在白家留下来。

鹿惠氏入土为安仅过三天,白鹿村东头一个中年男人和西头一个老年女人几乎
同时暴发了呕吐和拉稀,差异仅仅是东头的男人“两头放花”,而西头的女人只是
拉稀“一头放花”。这俩人几乎同时被家人用独轮木车推进冷先生的中医堂,这才
惊异地发现中医堂里门里门外以及槐树树荫下停放着许多垫着被褥的独轮木车,他
们来自白鹿原上或远或近的那些村子,全都患着一头或两头放花的奇怪的病症,冷
先生的门庭呈现出熙攘的气氛,这个中年男人和老年女人经历了与鹿惠氏完全相同
的治疗和发展过程很快死掉了;同样是先瞎了眼睛,随后闭气,脸上呈现出令人畏
怯的荧荧绿色。在这两个人还未人土的几天时间里,白鹿村又有一个尚未婚娶的年
轻小伙开始放花,发病范围一下子从中老年扩大到青少年,任何人都不敢再存侥幸
心理,整个村庄陷入恐怖之中。鹿惠氏死亡时尚有全村男女热情诚恳地为之送葬,
后来就不复再现那种隆衙而又依依绵绵的传统乡情了。直到后来,根本组织不起丧
葬的仪式。主家只好叫来几位亲门本族手人为死者草草穿戴装殓,草草挖下一个土
坑,草草抬去埋葬了事。死掉任何人都不能引起太大的振动和大多的悲哀,如同鸡
瘟猪瘟牛瘟流行时死掉一只鸡一头猪一条牛,只是加重一下恐怖的气氛。冷先生的
中医堂红火熙攘了一阵又归冷落,他起龙舞蛇开下的处方连一个病人也未能拘住性
命,只好叹曰:“再好再投症的药喝了吐了……汤水不进,神仙难抻……抻不住喀
!”于是,香火骤然在原上各个村庄盛兴起来,所有村庄的所有庙宇都跳跃着香蜡
纸裱的火焰和遍地飘动的纸灰。香火最盛的三官庙内,观音关公和药王的泥塑神像
上披挂满了求祈者奉献的红绸和黄绸,和尚每天揭掉一层接着又披上一层。

白鹿村出现了头一个死得绝门倒户的家庭,使恐怖的气氛愈加浓重。这是百姓
里的一个六口人家,最后死掉的是这个家庭的内当家,她和老阿公一起埋葬了丈夫,
接着她和哑巴弟弟埋葬了老阿公,又埋葬了已经订亲许人的女儿,随之又埋葬了小
儿子,最后由她单独张罗邀来本族的弟兄为哑弟弟垒墓送葬。埋葬毕哑巴弟弟那天
晚上,她一个人躺在四壁皆空的屋内的火炕上疲惫憔悴默然无语,第二天天亮以后
再没有醒来……人们惊奇地了发现,人原来什么病不生也是可以死掉的。人们悄悄
算计的已经不是谁家死过人,而是还有谁家没有死过人。一个人也没有死过的完好
家庭逐日缩减。减少到只剩下鹿子霖和白嘉轩两家的时候,人们不禁窃窃私议,是
祖荫厚实的财东人旺家盛,瘟神难以入身奈何不得呢?还是瘟神也袒护有钱的人家?
直到白嘉轩的女人仙草也开始两头放花,这些不无忌妒的议论才渐次消失。在鹿惠
氏的葬仪时,尚如往常一样保持着族长宽厚慈爱的情绪,精心地帮助鹿三料理这件
不幸的丧事;而当他随后确认鹿惠氏开了这场瘟疫设先头的时候,恐惧便与日俱增。
白嘉轩显得少见的恐慌无主,跑去请教冷先生:“我的冷大哥!真的就没有方子治
咧?”冷先生说:“凡是病,没有治不了的,都有方子可治。”白嘉轩瞪着有点惊
慌的眼睛问:“那你怎么连一个放花的人都止不住呢?”冷先生做出客观的神态说:
“看去这不是病,是一股邪气,是一声场数。药方子只能治病,可不能驱邪。”白
嘉轩点点头说:“我这几天也想到这话……可咋办呢?等着死?”冷先生说:“方
子还是有嘛!得辟邪。”说着抽出毛笔,在麻纸上写了大大的一个“桃”字,停顿
一下又写了一个“艾”字。白嘉轩当晚回到家,就叫鹿三和孝武带上斧头和独轮木
车,到村子北边的桃园里去砍下一捆桃树枝儿,给街门外齐刷刷扎下一排桃木桩,
又在街门口的两个青石门墩根下各扎下一根,门楼上嵌着“耕读传家”匾额的地方
也横绑下一根桃木棍子,两扇大门上吊着一捆艾枝儿,后门外和医院至每一个小房
门的门坎下也都扎进桃木橛子,心里顿然觉得妥多了。村里人发现了白嘉轩行为举
措,纷纷提着斧头走进桃园,各家的桃园很快被斧削成光秃秃的了。

正在家家扎下桃木辟邪的风潮里,鹿子霖家的长工刘谋儿驾着牛车拉回来一大
堆生石灰,又挑来几担水浇在石灰堆上,块状的石灰咋咋咋爆裂成雪白的粉未儿,
腾起一片呛人刺鼻的白烟。鹿子霖亲自拟锨,把白灰粉未铺垫到院子里脚地上,连
供奉祖宗神位的方桌下也铺上了半尺厚的白灰。街门里外一片耀眼的白色;刘谋儿
经管的牛棚马号里里外外也都撒上了白灰。村人们迷惑不解问鹿子霖,鹿子霖说:
“这瘟病是病菌传染的,石灰杀它哩!”人们睁着眼听着这些奇怪的名词更加迷糊,
有人甚至背过身就撂出杂话儿:“那咱干脆搬到石灰窑里去住!”白嘉轩又去请教
冷先生:“要是子霖用的办法管用,咱也去拉一车石灰回来。”冷先生说:“子霖
前日跟我说了,是他那个二货捎信回来给他开的方子喀!子霖这二年洋了,说洋话
办洋事出洋党!”白嘉轩转听出冷先生的话味暗自一惊,一向在他和鹿子霖之间保
持等距离关系的冷大哥第一次毫不隐讳地讥讽他的亲家,而且把他女婿鹿兆鹏的共
产党鄙称为洋党!白嘉轩忍不住也凑上一句:“要是石灰能治病,冷大哥人干脆甭
开药铺,开个石灰窑场好了!”俩人畅快地笑起来。嘲笑完了鹿子霜,白嘉轩心头
又浮出忧虑:“村里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扎了桃木橛子,还是不停地死人哩……这邪
气看去辟不住。”冷先生豁朗地说:“避不住了就躲。惹不起避不住还躲不过吗?”

白嘉轩佝偻着腰走过白鹿镇的街道走进白鹿村,脑海里旋着一个个熟悉的面孔,
这些面孔仅仅月余以前,还在村巷或者田头或者集市和他打招呼嘘寒问暖,他们现
在丢下父母撂下妻子儿女进入阴界,既没有做到作为人子的孝道,也没有尽到作为
人父的责任而心意未尽呀!他们的幽灵游荡在村巷田野集镇,寻找那些体质虚弱的
人作为替身……白嘉轩把全家人叫到母亲白赵氏的东屋,以不容置辩的强绝口气宣
布说:“孝武,你跟你妈还有你屋里的到山里你舅家去,让孝义也跟着去。”他回
过头对白赵氏说:“妈,你引上俩孙子(孝文的孩子)到我大姐那儿去,那个书院
静宁。”白赵氏说:“我跟那个书呆子没缘儿,我不去。”白嘉轩想到大姐过门前
后母亲一直很器重姐夫朱先生,后来渐渐有点烦了,也说不出的具体因由儿,只是
一味地烦,于是就说:“那你就到城里二姐家去,或者跟孝武到山里去。反正……
明天都得起身走!”孝武问:“爸,你咋办?你跟一家人进山去,我在屋看门守家。
”白嘉轩冷冷地说:“你守不住,你走。”第二天就实施了整个家庭躲避瘟神的逃
亡计划。唯一违背白嘉轩计划的是妻子仙草,她不说为什么,只是不走,于是就留
下来。鹿三吆着牛车送白赵氏和孝文的两个娃出了村子西口,仙草跟丈夫回空凄然
心动:“那咱俩就一块抗着,看谁命大吧?仙草轻轻摇摇头说,“要是这屋里非走
一个人不可,只有走我好。白嘉轩也摇摇头说:“论起嘛,只有我是个废物,我走
了好!怕是走谁不走谁由不得自个儿,也不论谁重要谁不重要。”仙草格森打了个
冷战,扬起手捂住嘉轩的嘴,俩人默默注视着,许久都不说一句话。

把一家老少分头打发出门躲走以后的第二天,仙草就染上了瘟疫,她一天里拉
了三次,头回拉下的是稠浆湖一样的黄色粪便,她不大在意;晌午第二次拉下的就
变成水似的稀屎了,不过颜色仍然是黄的,她仍存一丝侥幸;第三回跑茅房的时间
间隔大大缩短,而且有刻不容缓的急近感觉,她一边往后院疾走一边解裤带儿,尚
未踩稳茅坑的列石就撅起屁股。一声骤响,像孩子们用竹筒射出水箭的响声:她急
忙扭过头一瞅,茅坑里的柴灰上落下一片绿色的稀屎。那一刻,她的心里嘎嘣一声
响,眼前糊起了一片黑雾。那一声爆响似乎发端于胸腔,又好像来自于后背;像心
脏骤然爆裂,又像脊梁骨折断了。她悲哀地从茅坑起来,两只胳膊酸软得挽结不住
裤带儿,回头又瞅一眼茅坑里落着绿头苍绳的绿色稀屎,自言自语咕哝着:“没我
了,这下没我了!”

白嘉轩傍晚回来时,正好瞅见仙草在庭院台阶上伸着脖颈呕吐的情景。他一早
出门到白鹿书院找姐姐和姐夫朱先生去了。既然仙草执意不愿出门躲瘟疫,到距家
不远的白鹿书院住一段时日也好。书院处于前后左右既不挨村也搭店的清僻之地,
尚未听有哪位编写县志的先生有两头或一头放花的事。姐姐和姐夫诚恳地表示愿意
接纳弟媳来书院躲灾避难,白嘉轩马不停蹄赶回白鹿村,准备明天一早就送仙草出
门,不料,瘟神那双看不见的利爪,抢先一步抓住了仙草的头发。白嘉轩佝偻着腰
跷进二门时听到“哗哧”一声响,扬起头就瞅见一道呈弧形喷射出来的绿汤,泛着
从西墙上斜甩过来的残阳的红光,像一道闪着鬼气妖氛的彩虹。他的脑子里也嘎蹦
响了一声,站在二门里的庭院里的木然不动,背抄在佝倭着的后腰上的双手垂吊下
来。

仙草倒显得很镇静。从午后拉出绿屎以后,她便断定了自己走向死亡的无可更
改的结局,从最初的慌乱中很快沉静下来,及至发生第一次呕吐,看见嘉轩闪进二
门时僵呆站立的佝偻的身躯。反倒愈加沉静了。她掏出蓝布帕子擦了擦嘴角的秽物,
像往常一样平静温润地招呼出门归来的丈夫:“给你下面吧?”白嘉轩僵硬的身躯
颤抖了一下,跌跌撞撞从庭院的砖地上奔过来,踩着了绿色的秽物差点滑倒,双手
抓住仙草的胳膊呜哇一声哭了。仙草自进这个屋院以来。还没见过丈夫哭泣时会是
什么样子,这是头一回,她大为感动。白嘉轩只哭了一声就戛然而止,仰起脸像个
孩子一样可怜地问:“啊呀天呀,你走了丢下我咋活呀……”仙草反倒温柔地笑笑
说:“我说了我先走好!我走了就替下你了,这样子好。”

白嘉轩抹掉挂在脸颊皱折里的泪水,拉仙草去镇上找冷先生看病,仙草挣脱丈
夫的手说:“没见谁个吃药把命搭救下了。这是老天爷收生哩,在劫难逃。你甭张
罗抓药煎药的事了,你瞅空儿给我把枋钉起来,我跟你一场,带你一具枋走。不要
厚板,二寸的薄板就够我的了。”说完,她就洗了手拴起围裙,到面瓮里挖面,又
到水缸里舀水,在面盆里给丈夫揉面做饭。白嘉轩吃惊地瞧着女人镇静的行为,转
身走出街门找冷先生去了。他随即撤着一摞药包回来,在庭院里支起三块砖头架上
沙锅,几乎趴在地上吹火拨柴。一柱青烟冒过屋檐,在房顶上滞留下散。

仙草拒绝喝药:“那啥也不顶,我不喝,让我安安宁宁死了算了,甭叫人临死
还喝苦汤苦汁。”白嘉轩无奈叫来鹿三劝解。鹿三在衣襟上搓着手掌竟发火了:
“你这人明明白白的嘛,咋着忽儿就麻迷了?你喝嘛,你咋能连药也不喝!”仙草
平静地瞅着鹿三诚心憨气的脸色。伸手端起腕咕嘟嘟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角沾着的
紫色药汁,刚放下药碗就哗啦一声吐到脚地上。鹿三立时用双手捂住脸蹲下身去,
瘫坐在门坎上。白嘉轩抡起拳头砸下去,桌上的药碗哗啦一声飞散落地,鲜血从他
的手上滴注到地上,和紫色的药汁汇合到一起。

仙草的沉静令白家主仆二人震惊慑服。她一天比一天更加频繁地跑茅房,一次
比一次拉得少,呕吐已如吐痰一样司空见惯。在跑茅房和呕吐的间歇里,她平静地
捉着剪刀,咔嚓咔嚓裁着自己的老衣,再穿针引线把裁剪下的布块联缝成衬衫夹袄
棉袄以及裙子和套裤;这是春夏冬季最简单的服装了。在这期间,她仍然一天三晌
为丈夫和鹿三做饭,饭菜的花样和味道变换频繁,使嘉轩和鹿三吃着嚼着就抽泣起
来,直到她连裹脚布也难扎齐备,在一个夕阳如血的傍晚,她挽好线头,用牙齿咬
断白线的脆响里,眼睛失明了。她对着顷刻之间变得漆黑的世界叫了一声“他爸—
—”猛乍栽倒在炕下。白嘉轩正招呼木匠割制棺材,听见叫声,便急忙从前院奔进
里屋,抱起跌落在脚地上的仙草,发现她失明的眼珠和瘦削的脸上蒙着一层荧荧的
绿光。她摸到他的手歉疚不堪地说:“谁给你跟老三做饭呀?”白嘉轩把她搂在怀
里,对着那双完全失明却依然和悦的眼睛,敞开嗓子说:“天杀我到这一步,受不
了也得咬着牙承受。现在你说话,你要吃啥你想喝啥,你还有哈事要我办,除了摘
星星人办不到,任啥事你都说出来……我也好尽一份心!”他说完以后,感觉到她
的身子微微蠕扭了一下,瞪大的眼睛随即闭上,沉默许久乞求地说:“你把马驹跟
灵灵叫回来让我看一眼……”嘉轩接着问:“还叫不叫咱娘回来?孝武呢?”仙草
摇摇头:“他们刚躲走,不叫了。孝文和灵灵,而今不知长成啥模样了?白嘉轩说:
“好!我让鹿三明日上县进城,先叫孝文再接着去叫灵灵。”

白嘉轩当晚到马号跟鹿三说了仙草的心事,鹿三当即答应鸡啼时就起身上县。
白嘉轩从腰里摸出两块硬洋塞到鹿三手里说:“先上县,再进城,路数就那样走。
你到县上见孝文,到城里也甭寻灵灵。”他料定鹿三会惊诧,随即挑明说:“这两
个许逆的东西,我说过不准再踏我的门坎儿,我再请他们回来?”鹿三张着嘴憋红
了脸:“可他妈快咽气了呀?白嘉轩冷着脸说:“即就是我死我咽气,也不许他俩
来!”接着缓和了口气轻松地说:“你先到县上转一圈,再到城里去,明晚上你到
三意社看一场戏。想吃啥你就畅畅快快吃一顿,赶天回来就说两个海兽都没寻见。”

鹿三第二天傍晚回来,把两枚硬洋又交给白嘉轩,然后走近仙草的炕边,大声
憨气的咒骂起来:“俩海兽一个也不在!孝文到汉口接军火去了,说是还得半个多
月才能回来,灵灵连踪影也问不到,她二姑说:“灵灵有半年多不闪面了。猜摸不
清到哪达去咧!十有八九也不在西安……你呀,你而今甭想这俩海兽咧!你给够了
他俩的,他俩欠着你的,你还惦念那俩海兽做啥,我就是这个主意,到死我都不提
黑娃一句……”仙草听着合住了眼睛,眼角滚出一滴清亮的泪水:“我知道,我见
不着那俩娃咧!”

“想见的亲人一个也见不着,不想见的人可自个闯上门来,咧!”仙草嘈地一
下豁开被子坐了起来,口齿不清地嘟哝着。白嘉轩闻声也坐了起来,双手搂扶着仙
草,心里十分惊异,近两日她躺在炕上连身也翻不过了,怎么会一骨碌坐起来呢?
他腾不出手去点灯,故意做出轻淡的口气问:“哪个讨厌鬼闯上门来咧?仙草直着
嗓子说:“小娥嘛!娃那个烂脏媳妇嘛!一进咱院子就把衫子脱了让我看她的伤。
前胸一个血窟窿,就在左奶根子那儿;转过身后心还有一个血窟窿。我正织布哩,
吓得我把梭子扔到地上了……”白嘉轩安慰她说:“你身子虚了做噩梦哩!”随即
摸到火儿点着火纸,吹出火焰点着了油灯。灯亮以后,仙革“噢”了一声就软软地
跌倒在炕上,白嘉轩对着油灯蹲在炕头抽烟,直到天色发亮,黎明时分,仙草咽了
气。白嘉轩没有给任何远近的亲戚报丧,连躲到城里和山里的亲娘亲子以及仙草娘
家的人都不告知。他找来几个门中侄儿和侄孙,打了一个墓坑就把她埋葬了。他在
隆起的墓堆前奠了三遭酒,拄着拐杖说:“我要是能抗过瘟疫,我给你重修墓立石
碑唱大戏!眼下我只能先顾活人哇……”

屋里是从未有过的静宁,白嘉轩却感觉不到孤寂。他走进院子以前,似乎耳朵
里还响着上房间里仙草搬动织布机的呱嗒声;他走进院子,看见织布机上白色和蓝
色相间的经线上夹着梭子,坐板下叠捍着尚未剪下的格子布,他仿佛感觉仙草是取
纬线或是到后院茅房去了;他走进里屋,缠绕线筒子的小轮车傍放在脚地上,后门
的木闩插死着;他现在才感到一种可怕的寂寞和孤清。他拄着拐杖奔进厨房,往锅
里添水,往灶下塞柴,想喝茶得自己动手拉风箱了。

他把沏好的茶壶摆到石桌上,又摆下两只茶盅,然后走出街门,走进马号院子,
看见鹿三正在用长柄扫帚清除杂物。”三哥!来来来,快跟我过来!”他的声音很
大很响,像是呼喊百步半里以外的人,其实鹿三就在几步远的地方背身躬腰扫地。
鹿三以为有什么紧事,就扔下扫帚跟着白嘉轩走出马号,又走进街门,连着声问:
“啥事啥事?有啥事你咋不说话?”白嘉轩走路时落脚很重,屋里的墙壁连续发出
回声。及至走进庭院,白嘉轩横过身一摆手说:“啥事啥事?而今还有啥大不了的
事,请你喝酒,就这事!品一盅哇,你坐下,看看我烧下的茶水味道正不正?”鹿
三看见摆在树下石桌上的茶壶和茶盅,惊疑的神情顿然松驰下来,明白嘉轩大声说
话大声咳嗽和加重脚步走路地用意,是与命运抗争的义反顾的气概。他不由地受到
感染,接过嘉轩递过来的茶,抿了一口就豪爽地大呼小叹起来:“好茶好茶!味道
真个正经得很喀!没看出你还有这一手熬茶的绝活儿……”俩人坐在石桌两边,互
相递让畅声说话,全是东扯西拉地嘘叹。白嘉轩问:“老三,今黑咧吃啥饭?你想
吃啥我给你做啥。哈!你再尝尝兄弟我做的饭!”鹿三也呵呵笑着朗声说:“随便。
你做啥我吃啥。”白嘉轩大幅度地摇摇头:“啊呀三哥!你好大的架子啊!‘随便’
倒是啥饭的名字?听起来你像是很随和好服侍,其叫做媳妇的顶难办咧,到底做啥
饭才合阿公阿婆的口味呢?”鹿三并不真的在意:“我是说随便做啥饭我都不弹嫌,
我一辈子没挑过食喀!”白嘉轩接着说:“你挑食也不顶用。我最拿手的饭是夹老
鸹头!”鹿三哈哈大笑:“天底下的男人都会夹老鸽头,我也会,其实老鸹头又好
吃又耐饥,做起来又省事,和些面糊用筷子夹成圪塔撂到锅里就完了。咱俩轮换做,
天天吃老鸹头。”

夜里,白嘉轩常常先关后门,再锁上街门,揣着水烟壶走进马号,坐在鹿三的
炕边上,一锅接着一锅抽水烟,看着鹿三一遍又一遍给牛马拦草撒料,说:“三哥,
撂出一折乱弹哇!”鹿三也不推倭,靠着槽帮就吼起来。先一折慷慨激昂的《辕门
斩子》,接着又撂出一段《别窑》。嘉轩听得热了,从炕边上溜下来,端着水烟壶
站在地上也唱起来,更是悲壮飞扬的《逃国》。直唱到给牲口喂地三槽草,白嘉轩
才端着水烟壶走出马号回屋去睡觉。

这天晌午,白嘉轩又夹好煮熟一锅老鸹头,跑进马号,一边揩着汗水一边喊:
“三哥吃饭。”鹿三没有应声,端直坐在炕边上一动不动,白嘉轩又喊了一声:
“三哥吃饭呀,你聋咧?”鹿三突然歪侧一下脑袋,斜吊着眼瞅过来,发出一种女
人的尖声俏气的嗓音:“光叫你的三哥哩!咋不叫我哩?”白嘉轩一愣:“你就是
三哥嘛!还要我叫谁呢?”鹿三晃晃头:“我不是你的三哥。”白嘉轩走近两步,
细细瞅视着鹿三,他的尖细的声调,轻佻的眼神和歪头侧脸的忸怩动作,显然都不
是鹿三的习惯做派。白嘉轩不由地打冷颤,加重威严的声调逼问:“你不是三哥你
是谁?”鹿三扭扭腰晃晃头说:“你连我都认不得吗?你仔细认认就认得了。”白
嘉轩头顶“噌”地一声头发倒竖起来,浑身像浇下一桶凉水抽紧了筋骨,鹿三现在
的忸怩姿态和轻佻的声调,使他突然想起小娥。白嘉轩猛然扬起手?”鹿三突然使
出素常浑重的嗓门:“嘉轩,你打我啥?我弄下啥瞎事了你打我?”说着跳下炕来
扑到嘉轩对面,气得脸红脖子粗地吼叫。白嘉轩站在那儿不知是鹿三刚才迷了不是
自己发述了?于是再三道歉赔不是,拽着怒气不息的鹿三去吃饭。 主仆二人走
进院子,鹿三径自坐在石桌旁的矮凳上,等待嘉轩给自己把端饭来。自从仙草过世
以后。鹿三总是和嘉轩一起搭手做饭,怎么也不忍心脊背上像扣着一口锅的主人给
自己端饭倒茶。现在他挺着腰坐在石桌旁,像一位文质彬彬的上等宾客,拘谨而又
客气地接受主人的侍奉,白嘉轩佝偻着腰,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端着饭碗从厨房走
出来送到鹿三手上,口里叮嘱着:“吃吧吃吧快吃。”转过身又去给自己端来一碗,
坐到鹿三对面放下拐杖吃起来。鹿三吃完一碗饭,咣一声把碗重重地墩到石桌上,
又把筷子扣到碗上,霍地一下跳起来,在白嘉轩对面哈哈大笑,直笑得前俯后仰,
又一蹦蹦到厅房的台阶上喊起来:“哈呀呀,值了值了,我值得了!族长老先生给
我侍候饭食哩!族长跟我平起平坐在一张桌上吃饭哩!值了值了我值得了!我是个
啥人嘛族长?我是个婊子是个烂婆娘!族长你给婊子烂婆娘端饭送食儿,你不嫌委
窝了你的高贵身份吗……”白嘉轩瞪着眼瞅着鹿三豁脚扬手的大动作,把剩下的半
碗饭摔到地上,碗片和饭汤四外迸溅,随手从石桌旁捞起拐杖,追打鹿三。鹿三三
闪两躲,跳着蹦着窜出院子奔到村巷里,白嘉轩气喘嘘嘘追到门外。叫几个小伙子
把鹿三强扭到马号里,把一只簸箕扣到头上,用树条子抽,发出嘭嘭嘭的响声。鹿
三突然掀翻簸箕跳起来大叫一声:“你们这些人折腾我做啥?”睁着疑惑不解的目
光瞧着围在马号里的男女。白嘉轩从声音和神色上判断出来,真正的鹿三又活转来。

白嘉轩回到厅旁西屋躺下午歇,鹿三的怪异行为还是没有打破他的生活习惯,
顶多迷糊了一袋烟的工夫,跳下炕来拉了一条家织布手中到缸里浇了水,擦搓了脸
眼,感到一身轻松,然后捞起拐杖出了门,佝偻着腰往村子南边去了。走过白鹿原
漫长的牛车路,傍晚时分进入南山,赶到只有三五户人家的牛蹄村,白嘉轩在背沟
里看见了一幢用木头垒墙的木屋,一个长着男人模样的女人坐在木屋前的丝瓜架下
抽旱烟,二尺长的丝瓜从木头棚架上垂吊下来,女人寡精寡瘦,黑黝黝的脸,个子
却很高,扁平的胸脯,伸直细长的手臂,往那根长烟袋里烟烟未儿。那烟管是一根
紫红色溜光枸妃木,留着圪圪塔塔的节疤。白嘉轩停步打拱,那女人不等他开口,
冷冷地问:“哪个村?”白嘉轩回答以后,女人又问:“怎样闹呢?”白嘉轩把鹿
三鬼魂附体的疯张情景学说一遍,那女人挥了挥长杆烟管说:“你快往回走。”白
嘉轩转过身由路往回走,他知道捉鬼的法官此刻正在木屋里养精蓄锐,须得鸡不叫
狗不咬时分才上路,坐鬼抬轿忽儿一声就去了。

鹿三从后晌直闹到天黑夜静。他的过分灵活的眼神和忸忸怩怩的举止行为,谁
一看见都会惊异不已,与往日那个鹿三稳诚持重印象截然不可。他从刀号蹿到晒土
场上,又从晒土场上蹦回马号,向围聚在马号里和晒土场上的男女老少发表演说:
“我到白鹿村惹了谁了?我没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没偷扯旁人一把麦苗柴禾,我没
骂过一个长辈人,也没揉戳过一个娃娃,白鹿村为啥容不得我住下?我不好,我不
干净,说到底我是个婊子。可娃不嫌弃我,我跟黑娃过日子。村子里住不成,我跟
黑娃搬到村外烂窑里住。族长不准俺进祠堂,俺也就不敢去了,咋么着还不容让俺
呢?大呀,俺进你屋你不让,俺出你屋没拿一把米也没分一把蒿子棒捧儿,你咋么
着还要拿梭镖刃子捅俺一刀?大呀,你好狠心……”白鹿村和近村庄赶来看热闹的
人,至此才知道了小娥的死因,大为感叹,人们把簸箕扣到鹿三头上,用桃木条子
抽打一番,鹿三顿时恢复到素有的稳诚持重的样子,翻着有点呆滞的眼珠,莫名其
妙地问:“你们围在这儿弄啥?这儿有啥热闹好看?你们闲得没事干了?我还忙哪!
”说着就推塌小车去装土垫圈。当他刚刚装满一车土,扔下锨又疯张起来了。众人
又扣上簸箕用桃条子抽打,几次三番直折腾到夜静,好多人肴腻了都回家去了。

白嘉轩刚跨进马号,鹿三一声尖叫从脚地跳到炕上:“族长,你跑哪达去咧?
你尻子了躲跑了!你把我整得好苦你想好活着?我要叫你活得连狗也不如,连猪也
不胜!”白嘉轩一手拄着拐杖,仰头瞅着站在炕上张牙舞爪的鹿三,冷冷地说:
“你是个坏东西,我处治你我不后悔。你活着是个坏种,你死了也不是个好鬼。你
立刀把我整死,我跟你到阴家去打中。阎王要是说你这个婊子在阳世拉汉卖身做得
对,我上刀山我下油锅我连眼都不眨!”鹿三听了忽儿变出一副渥滑的腔调:“噢
呀,你倒说得美!我把你弄死太便宜你了。我要叫你活不得好活,死不得好死,叫
你活着像狗,爬吃人屎,喝恶水,学狗叫唤。等我看够了耍腻了,再把你推到车轱
辘底下,让车辗马踏,叫狼吃狗啃……”白嘉轩震声震气地冷笑着说:“你咋么着
折腾我,我都不在乎,你拿啥方子整我死,我还不在乎,不管淹死吊死,摔死烧死
辗死,不过就是一死嘛!死了我就好了,我非得抻着你去找阎王评理,看看谁上刀
山下油锅,谁折腾谁吧!我活着不容你进祠堂,我死了还是容不下你这妖精。不管
阳世不管阴世,有我没你,有你没我,你有啥鬼花样全使出来,我等着。”鹿三咧
着嘴吊着眼:“我要把鹿三村白鹿帮的老老少少损坏死干净,独独留下你和你三哥
受罪……”鹿三刚说到这儿,突然尖叫起来:“呜呀不得子了!你滑头,你请法官
来了,天罗地网使上了,我上当了……”鹿三从高上跳下来朝门口扑去,又从门口
折回来朝窗口扑去,再从窗口折回来潜入马圈里;红马暴躁地踢踏起来,鹿三又钻
到黄牛肚子底下缩成一团。

一个头裹红绸的人像一股旋风卷进屋来,白嘉轩看见法官左手拿一只黄布蒙着
的小罗筛,右手执一根布满圪节的红色短棒,站在刀号中央四处瞅瞄。法官又瘦又
矮,黄脸,右耳前有一颗黑痣,黑痣上长出一撮长长的黑须,人称一撮毛先生。一
撮毛先生从牛肚子底下拉出鹿三,照着嘴吹了三口气,鹿三睁开迷迷瞪瞪的眼睛问:
“你是谁?你跑到我的马号来做啥?”一撮毛轻捷如鼠,蹿上炕来又跃进圈里,口
中咕哝哝念着咒词,直弄得满头大汗,最后在鹿三给牲畜搅拌草料的砖窖里扑下身
去,从小罗筛下拿出一只瓷罐,蒙在罐口的红布嘣嘣嘣直响,像是一只老鼠往外冲。
法官说:“添半锅水,烧黄焙干。”众人看着那个瓷罐全吓白了脸。白嘉轩摸出五
个硬洋塞到一撮毛先生手里,正张罗要叫人做饭,一撮毛摇摇头指指天色就走了,
害怕鸡叫。

两天里相安无事,鹿三恢复了原先稳诚持重的样子,拉牛饮水推土垫圈绞着辘
轳把吊水,只是眼神有点痴呆。白嘉轩心想,经过了这一番折腾,脑子肯定要受点
亏,过一段自己就好了,响午饭后,白嘉轩照旧在炕上午歇,鹿三甩着双手轻盈地
走进来站在炕下脚地上,乜斜着眼说:“族长呀,你睡得好自在!”白嘉轩一骨碌
翻起身来,瞧着鹿三的神气不觉一愣。鹿三洋洋自得地说:“你再去叫法官,我再
也不会上当了。”白嘉轩气得捞起拐杖,鹿三却扭着腰肢出了门,在院子里挑战:
“从今往后你准备当狗当猪!”

白嘉轩拄着拐杖又到牛蹄窝找到那个长着一张男人脸孔的女人,那女人摆摆长
杆烟袋说:“那鬼看见你出门早溜了。”白嘉轩只好回家,果然看见鹿三正给牛槽
里添草,而且问他:“后晌没见你的面,你做啥去咧?”白嘉轩说他出门散心去了。
话音刚落,鹿三然把搅椿子一摔,又变出那个烧包女人的声音:“你叫法官去了,
还哄我?我一看见你出门就知道你进山找法官去呀!我给——躲咧!”白嘉轩拄着
拐杖气得直咬牙,转过身走了鹿三道追着喊着:“你去呀,你再去找法官呀!你栽
断腿跑上一百回也捉不住我了!”白嘉轩转过身,用拐村指着鹿三的鼻梁:“谁我
也不找了。我豁出来跟你战!”说罢回到院里,关了前门后门,挺着身子坐在石桌
旁一口连一口抿酒,一锅接一锅吸水烟。那根手杖倚靠在右胯上,夕阳从房檐退缩
到厦屋高高的屋脊上,很快就消失了,屋院里愈加清静。

白嘉轩关门闭户在屋里呆了一夜一天,一个惩治恶鬼的举措构思完成。又是傍
晚,西斜的残阳的红光又从夏屋屋檐往屋脊上隐退,他连着喝下几盅烧酒,鼻子里
忽然嗅到一股焚烧香蜡纸表的呛人的气味。他拉上拐杖,开了前门,循着香蜡的气
味走过村巷,到村庄东头的出口处,看见一派奇观:在黑娃和小娥曾经居住过的窑
院前的平场上和已经坍塌了窑洞的崖坡上,荒草野蒿之中现出一片香火世界,万千
支紫香青烟升腾,密集的蜡烛的火光在夕阳里闪耀,一堆堆黄表纸燃起的火焰骤起
骤灭。男人女人跪伏在蓬蒿中磕头作揖,走掉一批又拥来一批,川流不息。白嘉轩
吃一惊,想不到自己在屋里关了一天一夜,白鹿村的气候竟然发生了如此重大变化。
他拄着拐杖朝慢坡走去,佝偻着腰却昂扬着头,他与任何人也不打招呼,傲视着满
地的香火和跪伏在荒草中的男女,从窑院的平场到崖头上转了一圈,用拐杖打散了
一堆燃过的黑色纸灰,打落了正在燃烧的一撮紫香和两根红色蜡烛,然后把拐杖甩
到腰后,背抄着手走下慢坡来。跪伏在地的人看着他离去,没有谁和他打招呼说话。

白嘉轩回到屋里,有三个老汉紧随其后跟进院子,他们声明自己是众人推举出
来的头儿,负责向族长转告族人的一项要求。昨天后晌,小娥的鬼魂借着鹿三的嘴
公开了一个秘密,眼下浪漫在原上的瘟疫是她抬来的……于是有人在小娥的窑院里
跪下了,点燃了第一支蜡烛和第一炷紫香。半夜时间不到,就形成了一个大香火场
子,烧香叫拜者远不止白鹿村的男女,远远近近村庄里的人闻讯都赶来了。白嘉轩
坐在石桌旁,听着三位老者的叙说不动声色,冷冷地说:“好嘛,那就烧香磕头吧!
谁爱烧得香尽管烧,谁爱磕头尽管磕去,这跟我无关!”三个老汉进一步告诉他,
小娥借鹿三的口提出在她的窑畔上给修庙塑身,对她的尸骨重新装殓入棺,而且要
族长白嘉轩和鹿子霖抬棺附灵,否则就将使原上的生灵死光灭绝……村里人纷纷提
出捐钱捐物,只等族长出面统领族人。白嘉轩鼻腔里冲出声响亮的“哼哼”的声音,
霍地一抡拐杖:“你仨老混帐……滚吧,快给我滚出去!”三个老汉料想不到族长
连一丝面子也不给,面面相觑一下就一溜烟出门去了。白嘉轩站在院子里气难消,
对着溜出街门的三个老者的脊背骂着:“混帐混帐,全是一帮子混帐货!”

小娥那座窑院里的香火日夜不熄,整个原上的村民闻讯都赶来了,窑院里的荒
草野蒿早被踩平,香灰纸灰落积得厚如黑毡,香火场子扩展到慢坡上和崖坡上的台
田里,处处可以看见滚落着捏面石榴桃果的白面供品,四方庙宇的香火却骤然疏落
下来,三官庙的庙门已经关闭起来。随后,白鹿村的祠堂前又发展成一个热点,许
多族人跪倒在祠堂前和戏楼之间的广场上,三个老者再次结伴壮胆走进白嘉轩的门,
而且做出一副即使族长唾到他们脸上也不擦的坚定神气:“族人给你跪下了!请族
长出面领众人修庙祛灾免祸。”白嘉轩这回没有骂,冷笑着说:“现在是不敬神倒
敬起鬼来了,还是一个不干不净的鬼。”三个老者按事先商量好的措辞说服族长:
“不管啥鬼,总得保住人嘛!”白嘉轩一挥手一翻眼珠:“谁爱跪谁就跪,谁想跪
多久就跪多久,要叫我给那个婊子修庙塑身,除非你们来杀了我!”而且指着街门
的方向:“你仨走吧,快走!记住再不准为这事来寻我;再来寻我,我就拿拐杖把
你仨的门牙打掉!”

孝武在午饭后从山里赶回家来,探视父亲母亲的身体,他一进门就瞧见了厅房
明间里安设的灵桌,哭叫一声便踉踉跄跄跪跌下去不省人事了。白嘉轩从里屋出来
慌忙丢了拐杖,抱扶起昏死在灵桌下的孝武,发现孝武额头上汩汩涌出的血流漫过
半个脸孔灌进耳朵,便顺手点燃几张黄表纸,把表灰揞到伤口上止了血,再死劲掐
孝武的人中。孝武醒来三次又哭昏死过去三次,直到父亲白嘉轩也被折腾得精疲力
竟瘫坐在灵桌下站不起来。孝武找了一块白孝布戴在头上,问了问母亲病亡的经过。
随后就用竹笼装着阴纸到坟地去了。孝武在母亲的墓堆前又哭得昏死活来,燃烧的
阴纸烧的了手指才清醒过来。孝武回到白刘村,被三个老者拦住,叙说了鹿三被小
娥鬼魂附体的事,又把他引到祠堂前的广场上来,那些跪着的族人一下子把他围裹
起来……

孝武傍晚时才脱身回到家中,开口对父亲说:“爸,你总不能让族人就这样跪
下去……”白嘉轩问:“按你说咋办呢?孝武说:“我看救人要紧,修庙要是能免
了瘟疫,就……”孝武还没说完,嘴巴就挨了一巴掌。他清楚地感触得出父亲是用
手背反弹到嘴上的。粗大坚硬的指头骨节硌得嘴唇疼痛不堪,牙床上硌出的血流出
嘴角,孝武抹了一把血愈加慷慨陈词起来:“爸呀,你不管自个也得想想族人。村
子里一个接一个死人,难道眼盯着让村子死光净?祠堂那儿跪着不单的白姓鹿姓的
族人,整个原上十里八村都有人来跪着你开口。众人说只要你不挡将,修庙塑身的
事各个村子合伙搞;至于装殓入厚葬的事,只需你用于扶一扶灵枢的招杠就得了,
只要你屈尊举动一下,众人祛了灾免了祸,原上各个村族准备给你挂金匾哩!子霖
顺乎人心民意,说只要众人能得安宁,他吃屎喝尿都不在乎……爸呀,我说一句晚
辈人不该说的话,跪在祠堂前的人和没跪跪的人都恼你哩!你拄上拐杖到祠堂门前
去转转,看看众人诚心实意的情景,你也许会改变主意……”白嘉轩瞅着儿子流血
的嘴和慷慨激昂的姿势毫不动情,反而变得沉静如铁:“为民请命,顺乎民心,你
倒是跟我的子霖叔不谋而合。只有我成了孤家寡人!岂止是恼我,众人把我看成绊
脚挡路的石头,盼我死哩!”说罢竟自拄着拐杖走出街门去了。

鹿子霖有不失时机地抓住了这个机会,当鹿三在广众中吣出了杀死小娥的真相,
他起初震惊不已,随着就忍不住击掌称好,这桩案子大白于世,无论从哪边看,无
论从哪边说,对他都只有好处而没有一丝一毫的损伤;黑娃对他的猜疑和仇恨至此
将一笔勾销,瘟疫造成的恐惧势心使原上的每一个还不甘死去的人,怨恨杀死小娥
的鹿三以及秉承主家旨意的族长白嘉轩。他对三位在白嘉轩面前碰了钉子的老者说:
“那就让众人跪到族长家门口去!”

随后,三位老者又怂恿孝武亲自去找鹿子霖,请他去和鹿子霖直接商议,又鼓
动孝武越过白鹿村老族长这一关,以新族长的权力率领原上几十个村庄联合修庙葬
尸。孝武的脑子开始发热,看见从祠堂门口移动到自家门口的一片黑压压下跪的男
女,他的情绪愈加亢奋,几乎没有什么儿犹豫就和三位老者走进了鹿子霖铺满生石
灰的院子。

鹿子霖拍着孝武的肩膀说:“由原上各村联合承办修庙,这办法可以倒是可以,
不过得搁到最后一步。咋哩?那样一办,原上人该咋样骂鹿村和嘉轩呢?况且,跳
过嘉轩哥这一关总不好嘛!顶好办法还是由嘉轩哥执头儿,由他承办才名正言顺。
我说咱们五个人一起去跟族长说,把冷大哥也拉上,看他给不给面子!”说着又一
次拍拍孝武的肩膀:“娃娃,你这回领着原上人把庙修起来,你日后当族长就没说
了。”

五个人一起找到中医堂,冷先生也出人意料地表现出灵活的态度:“我早说过
这瘟疫是一股邪气嘛!而今啥话都该搁一边,救人要紧。只在能救生灵。修庙葬尸
算啥大不了的事?人跟人较量,人跟鬼较啥量嘛!”于是收拾了案头医器墨具,意
气昂昂随大伙一起出门。六个人来到孝武家,发觉白嘉轩不在,孝武也闹不清父亲
到哪里去了,等到天黑也不见归来。六个人不约而同坐下,下定决心死等,孝武就
一锅再一锅烧水沏菜侍候,直等到鸡叫头遍时分,白嘉轩头上结着一抹露水回来了。
“我明白众位聚在这儿的用意。”白嘉轩仰起脸说,“咱们不要在我屋里说,
这不是我白某人的家事喀,这是本族本村的大事,该当搁到祠堂去议,跟本族本村
的男女一块议。孝武,你去把祠堂的灯点亮,把人都招集到祠堂去。”众人面面相
觑,看看白嘉轩只顾在铜盆里洗手洗脸再不说话,就都现出尴尬的模样。鹿子霖先
告别走出门去,三个老者也跟着走了,只有冷先生稳坐着说:“嘉轩,你老弟比我
还冷。”白嘉轩说:“你既然来了就甭走,跟我到祠堂去看看热闹。”

白嘉轩走了一趟白鹿书院。“白鹿村就剩下我一个孤家寡人咯!”他向先生叙
说了鹿三鬼魂附体以来的世态变化,不无怨恨地说,“连孝武这混帐东西也咄咄着
要给那婊子修庙。”朱先生饶有兴趣地听着,不屑地说:“人妖颠倒,鬼神混淆,
乱世多怪事。你只消问一问那些跪着要修庙的人,那鬼要是得寸进尺再提出要求,
要白鹿村每一个男人从她下面钻过去,大家怎么办?钻还是不钻?”白嘉轩再也压
抑不住许久以来蓄积在胸中的怒气,把他早挖出来,架起硬柴烧它三天三夜,烧成
灰未儿.再撂到滋水河里去,叫她永久不得归附。”朱先生不失冷静地帮他完善这
个举措:“把那灰未不要抛撒,当心弄脏了河海,把她的灰未装到瓷缸里封严封死,
就埋在窑里,再给上面造一座塔。叫她永远不得出世。”白嘉轩击掌称好:“好好
好好好!造塔法鬼镇邪——好哇,好得很!”

祠堂里那盏粗捻油灯亮起来,祠堂院里和门外拥挤着男女族人,许多外村人自
觉地跪在外层,把白鹿村人让到院里和前排。白嘉轩拄着拐杖从人窝里走进祠堂大
门。端直走进大殿,点燃了木筒漆蜡,插上紫香,叩拜三匝之后,走出来站在台阶
上,佝偻着腰昂起头说:“孝武,你念一念族规和乡约。”孝武擎着油灯,照着嵌
镶在墙上的族规和乡约的条文念起来。白嘉轩等到儿子念完接着说:“我是族长,
我只能按族规和乡约行事。族规和乡约哪一条哪一款说了要给婊子塑像修庙?世中
只有敬神的道理,哪有敬鬼的道理?对神要敬,对鬼只有打。瘟疫死人死得人心惶
惶,大家乱烧香乱磕头我能想开,可你们跪到祠堂又跪到我的门口,逼我给婊子塑
像修庙,这是逼我钻婊子的胯裆!你们还说在我修起庙来给我挂金匾,那不是金匾,
是把那婊子的骑马布挂到我的门楼上!我今日把话当众说清,我不光不给她修庙,
还要给她造塔,把她烧成灰压到塔底下,叫她永世不得见天日,谁要修庙,谁尽管
去修庙,我明日就动手造塔。”白嘉轩说完走直台阶,凛凛然走过人群,走出祠堂
回家去了。

孝武回到家就给父亲跪下了。白嘉轩端着水烟壶,听着孝武在膝下忏悔的话。
按照他的气性,早该把这个在重大事件临头时表现动摇的混帐货推开,像当初废除
孝文的族长继承人一样,可是推开孝武以后怎么办?三儿子孝义明显不具备族长的
德行。他对孝武说:“你明白了就好,你明日就动手造塔。你能把塔造成功,你日
后才能当好族长!”

一座六棱砖塔在黑娃和小娥居住过的窑垴上竖立起来。六棱喻示着白鹿原东西
南北和天上地下六个方位;塔身东面雕刻着一轮太阳,塔身西面对刻着一轮月牙,
取“日月正气”的意喻“塔的南面和北面刻着两只憨态可掬的白鹿,取自白鹿原相
传已久的传说,这是朱先生构思设计的方案。自从孝武领着族人挖开窑洞,掏出小
娥已经发绿的骨殖,架火焚烧再压入塔底之后,鹿三果然再没有发生发疯说鬼话的
事。不过他日见萎靡,两只眼睛失了神气,常常丢东西说三遗四,一天吃一口饭也
不觉肚饿,一旦吃起来又没饥没饱能装进七碗八碗……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17:38: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章


瘟疫过后的白鹿原显示出空寂。在瘟疫流漫的几个月里,白鹿村隔三差五就有
抬埋死人的响动,哭声再不能引起乡邻的同情而仅仅成为一个信号;某某人死了。
瘟疫是随着冬天的到来自然中止的。九月里,当人们悲悲凄凄收完秋再种完麦子的
时候,没有了往年收获和播种的欢乐与紧迫。这一年因为偏得阴雨,包谷和谷子以
及豆类收成不错,而丰收却没有给田野谷场和屋院带来欢乐的气氛,有人突然扑倒
在刚刚扬除了谷糠的金灿灿的谷堆上放声痛哭死去的亲人;有人掼下正在摔打的链
枷,摸出烟袋来; 人都死了,要这些粮食弄啥!秋收秋播中还在死人。播下的冬小
麦在原上覆盖起一层嫩油油的绿色,刚刚交上阴历十月,突然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
倾泻下来,一些耐寒的树木尚未落叶,不能承受积雪的重负而咔嚓咔嚓折断了枝股。
大雪以后的寒冷里,瘟疫疯张的蹄爪被冻僵了,染病和病人的频率大大缓减了。及
至冬至交九以后,白鹿村恐怖的瘟疫才彻底断绝,那时候,白嘉轩坐镇指挥的六棱
镇妖培刚告峻工。村巷里的柴禾堆子跟前再不复现往年寒冬腊月聚伙晒暖暖谝闲传
的情景,像是古庙逢会人们一早都去赶庙会逛热闹去了。然而他们永久不会再回到
白鹿村村巷里来了。

白嘉轩先叫回来山里的二儿媳和孝义,接着让孝武孝义兄弟两个去城里二姑家
接回来白赵氏,臼赵氏对仙草的死亡十分痛心,几乎本能地重复着一句肺腑之言:
“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可死了!活着我做啥呀……”白赵氏很自然地接受了仙草
的死亡的事实,到是奇怪鹿三的变异。她坐着两个孙子吆赶的牛车终于驶到自家门
楼下,第一眼瞅见鹿三就发觉了异常。鹿三木木讷讷说了一句“回来了”的应酬话,
转过身就去卸牛,直到晚上吃饭之前,再没有和她照面。天黑时,鹿三从圈场过来
吃晚饭,慢吞吞跑了一碗米汤,吃了一个溜软的包谷馍馍,就起身走了,和任何人
都没有打一句招呼,也没说一句闲话。鹿三扑踏扑踏缓慢沉重的脚步声消失以后,
白赵氏问儿子:“老三看去不对窍?”她还不知道小娥妖妖鬼附身的事。白嘉轩淡
淡地说:“哥哥老了!”

小娥的骨殖从窑洞里被挖出来已经生了一层绿苔。家家户户自愿抱来的硬柴在
窑院里堆成一座小山,炽烈的火焰整整燃烧了三天三夜,最后把柴灰和骨灰一齐装
进一只瓷坛埋到塔基底下。修塔的匠人请示主事的白孝武说,即可封底。白孝武一
个封字刚说出口,站在一边的白嘉轩用手势示意匠人暂缓执行孝武的指令,他正出
神地瞅着窑垴楞坎上的草丛,众人这才惊异地发现,雪后枯干的蓬蒿草丛里,居然
有许多蝴蝶在飞舞。白嘉轩说:“那是鬼蛾儿,大伙把那些鬼蛾逮住,一个也甭给
飞了。”族人们脱下衣衫,摘下帽子,满坡坎上追撵扑打着,把被打死的蛾子捡起
来扔到白嘉轩脚下,那是许多彩色的蝴蝶,纯白的纯黄的纯黑的以及白翅黑斑的…
…白嘉轩从旁人手里借一把锹,把那些死蛾铲到塔基下的瓷坛根,然后才让匠人封
底。十只青石绿碡团成一堆压在上面,取“永世不得翻身”的意思。镇妖塔落成举
行了庆祝活动,锣鼓和铳子鞭炮响成一片。自此塔竖起。鹿三果然再没有发生鬼妖
附身的事,然而他却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鹿三短了言语,从早到晚常常不说一句
话,默默地端坐在那儿发着痴呆;记性儿也差远了,常是赶着牲口扛着犁杖走到地
头,才发现忘了给木犁戴上铁铧或是忘了拿鞭子;他用了大半辈子的旱烟袋丢了三
四次,都是旁人拾了又还给他;他的素有主动性正在消失,往日的勤劳也变得懒散
了,没精打采地推着土车垫圈,懒洋洋地挖起牲畜圈粪时一干三歇,尤其是那双眼
睛,所有凝聚着的忠诚刚烈和坚毅直率的灵光神韵全部消失殆尽,像烧尽了油的灯
芯,又像虫子蛀蚀过的木头。白嘉轩一发现鹿三的变化,就暗暗地想过,被鬼妖附
守身的人是这种架式,鬼妖附着人身吮咂活人的精血得到滋注才能成精。患病的人
康夏以后吃好东西可以弥补亏空,凡被鬼妖附身的人像春天的糠心萝卜一样再也无
法恢复元气了。白嘉轩有一次发现兔娃在铡墩前训斥老子鹿三,弹嫌鹿三放到铡口
里的干青草总是不整齐。白嘉轩冷着脸对兔娃提醒说:“说话看向着点儿哇娃子!
那是你——大!”他尚未发现孝武孝义对鹿三有什么明显的厌弃或不恭,然而轻视
的眼色是无所不在的。一次在一家聚餐的晚饭桌上,白嘉轩瞅到了一个机会,对自
己的两个儿子和鹿三的儿子兔娃一并嘱咐说:“你们三伯你大老了。人老了就是这
个样子。从明日起,孝义兔娃你俩接替三伯抚弄牲口。你三伯能做啥活想做啥活儿
由他做一点,他不想做啥活儿都不做,你们谁也不许指拨他,更不许弹嫌他,拿斜
眼瞅他沮嗓子吼他都不准许!听见了没?”孝义首先抢着回答说“听见了。”他和
鹿三感情甚笃,对父亲的话拥护不二。孝武不失未来族长的架道,持重地点了点头。
只有兔娃闷头不吭,半天才抬起憋得赧红的脸,两颊挂满了泪珠,懊悔自己有过对
父亲不逊言语和失礼行为,白赵氏向孙子们解注白嘉轩的话:“你爸向来把你三伯
当咱屋一口人待!”

土地上冻以后,白孝武统领着弟弟和兔娃开始了给麦田施冬肥的大项劳动。孝
义自幼爱抚弄牲畜,更喜欢吆车,自告奋勇拉牛套车。鹿三第一次没有参加送粪劳
动。白孝武安排他经管槽的牲畜,空闲下来可以随意帮忙装车,这给孝义独立吆车
提供了机会。兔娃总是随和腼腆,白孝武以和蔼的口吻征询他想干哪项活路时,他
说:“你叫我干啥我就干啥,你随便安置。”白孝武说:“那你就跟车吧!”兔娃
说:“对嘛。”说着就捞起锨往车厢里装粪。跟车实际是装车和卸车,在粪场装满
土粪,然后坐到车尾巴上,到地里后,再用一只铁制刨耙粪块从车厢后刨下来。兔
娃已经练成一副劳动者熟练的操锨装粪的洒脱姿势,不慌不急一锨一锨从若大的粪
堆上铲起粪块抛进车厢,不时地给手心吐点唾沫儿搓搓手掌。车厢装满以后,兔娃
用锨板把冒出车厢的虚粪拍打瓷实,防止牛车在圪圪塔塔的土路上颠簸时撒粪块。
他把一把刨耙架到车厢旁侧,然后从车尾巴上推着车厢帮助黄牛启动。白孝武在旁
边看着牛车驶出圈场大门,孝义一边摇着鞭子一边吆喝着牲口,扭着尚不雄健而有
点装势作态的腰肢儿,他忍不住笑了。

白孝武回到圈场,在粪堆前捞起镢头,把积攒了一年已经板结的粪块捣碎刨松,
免得把大块的死圪塔拉进麦田压死一坨麦苗。这种简单舒缓的劳动不仅不妨碍思考,
倒是促进思维更趋冷静更趋活跃,为自己在修庙与修塔重大争议中的失误懊悔不迭。

那时候,他刚刚回到家看见母亲的灵堂,只有看见母亲灵堂上的束表帛一住紫
香,才切实地感觉到瘟疫意味着什么,他在无以诉说的悲痛里正好遇见了跪伏在祠
堂门前的一片男女,看见了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脸孔,所有脸孔都带着凄楚和企盼。
三个老者立即包围了他,逼真惊惶地给他述说小娥鬼魂附着鹿三的怪事,请他为民
请命,率众修庙,以安置暴死的小娥的魂灵。老者说:“小娥算个啥?给她修个庙
就修个庙吧!现在得顾全整个原上的生灵!人说顾活人不顾死人。和鬼较啥量嘛!”
老者又透露给他鹿子霖也是随众人的意思,只有老族长一人执拗着。白孝武架不住
那种场合里形成的气氛,脑子一热就赞成老者代表众人的动议,心灵慨地表态:
“我给俺了说说。”……尽管他随后很快冷静下来遵从了父亲的旨意,尽管由他监
工如期修起了镇邪塔,然而在重大关头的动摇和失误依然留下不散的阴影,甚至成
为一块心病,他总是猜疑父亲因此看穿了他而对他感到失望。白孝武想以自己的坚
定性弥补过失,终于想到一个重大的行动,再三审慎地考虑之后,觉得肯定符合父
亲的心意,便决定晚问向父亲请安时郑重提出。

冬日的太阳缓缓冒上原来,微弱的红光还是使人感到了暖意,厚重的浓霜开始,
父亲拄着拐杖走进圈场,察看儿子们送粪的劳动来了,这当儿孝义驾着车,车厢里
坐着兔娃进了圈场,年轻人生气勃勃的架式谁见了都不能不感动,白嘉轩破例和孩
子们说了一句笑话:“今日个上阵的全是娃娃兵噢!”孝义和兔娃得到这句稀罕的
玩笑式奖励更加欢势,俩人很利索地装满一车粪又吆车趟出圈场了。白孝武感到父
亲此刻心情不错,便决定把晚间要说的事提前说出来,在拄着拐杖踱到粪堆跟前时,
他拄着镢头对他说:“爸,我想修填族谱。”白嘉轩显然正在专心察看厩粪沤窝熟
化的程度,没有料及儿子说出来这样重要的事,不由扬起脑袋瞅视儿子一眼,喉咙
里随之“嗯”了一声。白孝武解释说:“死了那么多人,该当把他们修填到族谱上,
过年时……”白嘉轩当即赞成:“好。”白孝武进一步阐释更深一层的用意:“做
这件事八成在稳定活着的人,两成才是祭奠死者。把死者安置到族谱上祭奠一下,
活人心里也就松泛了——村子里太栖惶了。”白嘉轩注视着儿子的眼睛点了点头,
补充说:“就是说到此为止。人死了上了族谱就为止了,活人思念死人也该到此为
止,不能夜夜天天无止的思念死人,再思念啥也不顶了,反倒误了时辰耽搁了行程
。” 白孝武很受鼓舞,这件事无疑做到了父亲心上,得到父亲赞许令他情绪高扬,
然后说出具体想法:“你得先跟子霖叔招呼一声,我是晚辈不好跟人家说这事。”
白嘉轩纠正说:“你去跟他说。这不是咱们家跟他家两家说这事,这是跟他说族里
的大事,他不能计较你的辈份儿。”白孝武接受了父亲的话更觉气壮,继续说出深
思熟虑的举措:“我想把这个仪式搞得隆重一点。好把众人的心口烘热,把村子里
栖栖惶惶的灰败气氛扫掉。白嘉轩把拐杖插进粪堆赞赏这种考虑:“行啊,你会想
事也会执事了!”

白孝武连着两个晚上到鹿子霖家去,都未能见着人,第三天晌午,索性走进鹿
子霖供职的保障所,看见鹿子霖正和田福贤低声说着话,从他们和他打招呼里有点
僵硬的神色和同样的僵硬的语气判断,俩人可能正在说着起码不想让第三人听到的
隐秘的事,他不在意的坐下之后就敞明来意。鹿子霖听了似乎有点丧气:“噢噢,
你说修填族谱这事,你跟你爸主持着办了就是了。”白孝武觉得受到轻视:“一天
开启神轴儿的大祭仪,你得到位呀?”鹿子霖毫无兴趣也缺乏热情,平淡地说:“
算了,我就不参加了,保障所近日事多。”白孝武也不再恳求就告别了,临出门时
谦虚地说:“我要是哪儿弄出差错惹下麻烦,你可得及时指教。”鹿子霖不在乎地
摆摆手送走孝武,转过身走回原来的椅子,不等坐下就对田福贤说:“白嘉轩这人
一天就爱弄这些事,而今把儿子也教会了,过来过去就是在祠堂里弄事!”田福贤
进一步借着鹿子霖嘲笑的口气加重嘲笑:“一族之长嘛,除了祠堂还能弄啥呢?他
知道祠堂外头的世事吗?这人”俩人随之继续被白孝武打断了谈话。

鹿子霖许久以来就陷入一种精神危机当中。县长在白鹿原被公开枪毙震撼了原
上的男女老少,包括田福贤都惊诧得大声慨叹:“我的天啊!怪道这原上的共匪剿
不净挖不断根,县长原来是个共匪头子嘛!”鹿子霖作为乡约参与了这场前所未有
的杀人组织工作,按县上的布置,把本保障所所辖各个村庄的男女,按照甲的组织
一律排列前往杀场,观看县保安队枪毙共匪县长的现场实景。杀场选择在白鹿镇南
面的小学校旁边,从东原西原南原北原各个村子集合到这里的人被严格限制在用白
灰划定的区限以内,白鹿仓的保丁们负责维持秩序。小学校周围的围墙下和大门口,
由县保安队的保丁们荷枪实弹监卫着,把那些企图窜到墙根下拉屎拉尿的村民赶吆
远离围墙。鹿子霖站在白鹿保障所辖属的村民的队列前头,清楚地看见了全过程:
两列全副武装的保丁们端着枪走出学校大门,押在中间被五花大梆着的穿中山装的
人就是郝县长:背脊上插着一个纸牌,两臂被两个保丁挟持着走了过来。全县的头
头脑脑包括各他的总乡约都坐在临时摆置的主席台上,岳维山坐在正中间。两列保
丁作扇形分开,郝县长被押到主席台下,他已经直不起筒子,脑袋低溜下去,双腿
弯着无法站立,全凭着两保丁从两边提夹着。鹿子霖最初从小学校门口瞥见郝县长
的一瞬间,眼前出现了一个幻觉,那被麻捆缚的人不是郝县长,而是儿子鹿兆鹏。
随后县保安队长和法院院长的讲话,他一概听不进去,岳维山最后讲话也是一个字
都听不进耳朵。鹿子霖的耳朵里呼呼呼刮着狂风,响成一片,不由自主地在心里猜
估:郝县长站立不住究竟是吓软了,还是腿断了腰折了直不起筒子?说吓软了不见
脚颤抖,说被打残了又看不见伤势。最后执行枪决命令时,郝县长被跑动着的保丁
拖到了围墙根下,鹿子霖看见郝县长拖在地上的双腿有一只脚尖竟然朝后翘着,他
才弄明白双腿肯定打断了骨头。一排保丁端着枪瞄住五六步远的跪伏在地上的郝县
长,然后扣枪码子。枪声很大,却没有村民们企望的惊险。鹿子霖在杂乱的枪声里
又一次出现幻觉,那个被乱枪击中而毫无反应甚至连一声呻吟也没有的人,不是郝
县长,而是儿子兆鹏。

散场之后,凡乡约以上的官员被集中到学校一间教室里,岳维山对他们进行训
话:“我首先向诸位检讨我的失职,共匪头子郝跟我住一个县府院子,低头不见抬
头见,他能在我眼皮底下稳做好几年县长,可见我麻痹到什么程度。诸位以我为鉴,
认真自省是否也是麻痹大意?我们滋水县在全省是共匪作乱甚烈的地区,白鹿原又
是本县的红窝子。本县的头一个共匪就出在白鹿原上,共匪的第一个支训还是先在
这原上成立的……郝作为本县的匪首根子已被除,我们务必趁其慌乱之机搜挖那些
毛毛根,一定在要本原乃至全县一举廓清共匪……”鹿子霖耳朵里还在断断续续刮
着呼隆隆响的风声,总是猜疑岳维山瞅着他的眼神和瞅着别人的眼神迥然不同,及
至散会后这预感终于被证实,田福贤截住已距出教室门坎的他说:“岳书记要跟你
谈话。”

谈话的地点改换到校长的小屋子。校长殷勤谨慎地给每人倒下一杯茶后知趣地
走开了。屋子里只有田福贤作陪。岳维山直言不讳地对鹿子霖说:“你设法帮助我
找找鹿兆鹏。”鹿子霖脑子里轰然一声,急忙分辩:“好多年出没和他照过面,上
哪儿找去?”岳维山瞅着他涨红的脸用手势抑止住他,说:“你拭见他或者偶尔得
到他的消息,你给他说,我期待他回滋水跟我共事,我俩合作过一次还合得来。给
他说明叫响,我请他回滋水来做县长,把他的才学本事用到本县乡民的利益上头。
我俩虽然是政治对手,可从私交上说,我们是同学也是朋友。我一向钦敬兆鹏的才
华学识,这样有用的人才如果落到郝县长的下场,太可惜了!”鹿子霖听着这些诚
挚的话,耳边的风声止息了,情绪十分专注,努力捕捉这些话语之外的信息,以判
断这些话的真诚程度和圈套的可能性。岳维山说:“我得回县里去了。你呀,可甭
使我的一番苦心付之流水。一句话,我期待跟他再一次合作。”鹿子霖再三斟酌之
后,还是委婉地申述难处:“鹿兆鹏早都不是我的儿子!好几年了我连一面也见不
上……”说着瞅一眼田福贤。企图让他给作证。田福贤却摆一下圆圆的光脑袋说:
“你还没领会岳书记的意思。”岳维山笑笑说:“是啊,你的话我全信,可说不定
也有撞着他的机会。我都意料不到地撞见他了。你是他爸……更有机会撞见。”鹿
子霖已经听说过岳维山和白孝文在朱先生的书院撞见鹿兆鹏的事,立即搭话说:“
岳书记,你应该当场把他打死!”岳维山依然笑笑说:“我不忍心。我等待着跟他
二次携手合作。”

鹿子霖用三天三夜的时间反覆嚼磨,企图揣透岳维山谈话的真实目的,尤其是
以枪毙郝县长作为谈话的大背景,三天三夜冷静艰涩的嚼磨分析的结果仍然莫衷一
是。第四天后晌,鹿子霖找到白鹿仓,想从田福贤口里再探探虚实。鹿子霖首先作
出完全信赖岳维山的神气说:“岳书记这人太宽宏大量了喀!我要是能摸准兆鹏在
哪达,我把他捆回来送到岳书记跟前。”田福贤平静地说:“你先到城里去碰碰,
在亲戚朋友那儿走走问问,这机会可是不能丢掉。”鹿子霖作难地说:“他现在那
个模脑儿敢到哪个熟人家去?”田福贤还是坚持说:“找不见没关系,还是去找找
为好。将来我见岳书记也好回话,说你尽心找来……”鹿子霖得着话茬说:“岳书
记是不是要我去找?”田福贤瞪他一眼,直率地说:“子霖,你这人脑瓜子太灵!
太灵了就把好好的事情想到甭处。你先去找找嘛!找着了鹿兆鹏,于你也好嘛!找
不着也不问你罪嘛!”鹿子霖便做出决心听从的坚定的口声说:“好哇,我去找!”

鹿子霖第二天下午进城先找到二儿子鹿兆海,把岳维山亲自找他谈话的大背景
和谈话内容一字不漏一句不错地复述给兆海,让兆海帮助他分析岳维山的真实用意。
兆海听完就抱怨父亲说:“爸,你真糊涂!这样明明白白的话你还掂不来轻重揣不
准虚实?”随之气愤地说:“这是欺侮你哩!”鹿子霖闷住头不吭声。兆海说:
“岳维山毙了郝县长很得意。他明知兆鹏不会投降,故意拿这话给你亮耳,他是猜
疑你跟兆鹏可能暗中还有拉扯。你连这绞绞都翻不清?”鹿子霖说:“我想到这一
步,只是不敢肯定是这一步,我还想了好几步。”兆海说:“他肯定对你当乡约起
了疑心!”鹿子霖说:“这一步我想到了。”兆海生气地说:“你到哪儿找兆鹏?
他再说这话你问他‘你到处悬赏都逮不住,我哪能撞见?’鹿子霖苦笑一下:“我
怎能这么跟人家说话!”兆海强硬地说:“你不好说我跟他说。这人贱毛病不少!
”鹿子霖担心地说:“你可不能冒冒失失惹事。”兆海说:“你既然进城来了,就
在这儿住几天,吃几天羊肉泡馍看几场戏,回去就说你没找见,看他能把你吃了不
成!”

鹿子霖住兆海那儿,每天早晨到老孙家馆子去吃一碗热气蒸腾的羊肉泡馍,
晚上到三意社去欣赏秦腔。他心里唯一犯疑的是,儿子兆海官至连长,军队上的连
长比滋水县的岳书记还大吗?怕是未必。可是从兆海说话口气里,可以明显听出来
,岳维山不算个啥喀!吃羊肉泡馍看秦腔戏无疑都是鹿子霖的喜好,这样逍遥舒悦
的日子过了三天,第四天后晌儿子兆海回来了,一边解腰里的枪盒子,一边说:
“今日个把那个玩艺儿给耍治了一回。”鹿子霖愣眨着眼问把谁耍了,兆海轻蔑地
说:“岳维山小子!”

鹿兆海拉上团长乘一辆军车奔到滋水县,径直踏进岳维山的办公房,腰里别着
系溜着一把牛皮筋条的手枪,介绍说:“这位是国民革命军十六师三团冉团长。”
冉团长反过来介绍鹿兆海说:“这是一连连长鹿兆海。他令尊是你的下属,白鹿保
障所乡约鹿子霖。我们是专为鹿乡约事来拜望岳书记。”岳维山眼里流泄出一缕不
易察觉的惊疑,却又不失礼节:“二位有啥事尽管说,我尽力为之。”冉团长装作
直愣愣的口气问:“你跟鹿乡约谈了一回话,把老汉吓的三天三夜吃不下睡不着,
跑到城里住在鹿连长那儿不敢回原上咧!”岳维山笑笑说:“误会误会,纯系误会。
我不过是让令尊见到鹿兆鹏时劝劝他,我是让兆鹏回滋水做县长。令尊想到其他地
方去了。”鹿兆海这时候才开口说:“你悬赏。你把这难题出给家父不是为难他吗?
”岳维山解释说:“卑职绝对没有难为他的意思。令尊是本县很称职的乡约,我很
信赖他。出于这一点,我才期望令兄把才能用到村县国民革命大业上来。”鹿兆海
说:“你有好心也得看看实际,兆鹏闹农协跟家父闹翻早成了仇人冤家,原上谁人
不知?你要是还对他存有戒心,他就里外都不好活人了。”岳维山优雅大度地摆摆
头说:“我也知道这码事。对令尊我向来信用不疑。”鹿兆海说:“原上纷纷扬扬
传说,家父要是交不出兆鹏,罢免乡约事小,还要押他当人质。”岳维山轻松地笑
笑:“谣言不可信。当着三位的面我说一句,本人只要在滋水,令尊的乡约就没有
能替代。你回去可以给令尊说清楚,让他解除误会。”鹿兆海虚张声势说:“我爸
那人看去精明强千,实际上胆子小得很,屁大一点事就吓得天要塌下来一样。我这
几年耍枪子摔半吊子闯荡惯了,怎么也想不到他怎么会越来越胆小。我说我拿这‘
九斤半’(头)给你仗胆你还害怕啥呢?”岳维山听着这些威胁的话十分恼火,却
不能不继续和颜悦色:“误会纯属误会。”鹿兆海说完了要说的话,并已达到示威
目的的恰当火候,冉团长出来圆场子说:“岳书记把话说明了没了旁的用意,这就
好了,我们也不打扰了。”俩人便告辞出来,在灰败狭窄的县城街巷里转悠了半天,
故意昂首挺胸在县府门口踯躅,根本不屑一顾站岗的县保安队兵丁。

鹿子霖听了兆海的学说,哈哈大笑,畅快的嘲笑岳维山:“哎呀,我只说岳维
山在滋水县顶牛皮了,他一上白鹿原跺得家家户户窗门响,没料到他也犯怯,怯那
把铁狗娃嘛(手枪)!我还当他谁也不怯哩?”鹿兆海鄙夷地说:“我说这人贱毛
病多喀!”鹿子霖听从兆海的意愿继续在城里吃羊肉泡馍看秦腔戏,有意拖延回原
上的时间以冷淡岳维山的谈话。半月后,鹿子霖自己都可以摸到脸颊上增加了肉块,
才决定回去。冉团长特意要派车把鹿子霖送上原。鹿子霖说,“算了算了,咱摆那
个阔气抖抖威风,看地方上哪个狗求猫的东西还敢给你上垒窝?!汽车一路开进白
鹿镇,又开到白鹿仓门口,田福贤以为政府要员亲临本仓,急忙奔出院子迎接,没
料徕上鹿子霖父子和另一个军官,他们按路上议妥的办法,由冉团长说话:“田总
乡约,请多关照兆海家翁,军人也就在外安心赴死了。”田福贤僵硬地连连笑着应
着,礼让他们屋里坐,冉团长和鹿兆海登上汽车就走了。

鹿子霖开始了他一生中最洒脱的日子。他对保障所的事情除了非自己亲自交涉
不可的大事出面做一做,其余一概交给桑书手去应酬:某某村某某人的某某事你就
这样办,某某村谁谁谁的那件事你就照我说的那样弄。他腾出身来到处去闲逛去喝
酒。镇子上各个店铺的掌柜全是他的朋友和酒仙,白天要是错过了喝酒的机会晚上
一定去补上。本保障所所辖属的各个本子以及更远些的村庄都有他的相好和朋友,
他有时空荡着手一进门就呛喝:“老哥,快叫嫂子给咱取酒。”有时候进门先把怀
揣的酒瓶往桌子上一墩,就爽快地叫起来:“弄俩菜吧弟妹。万一啥菜都没有,就
切一碟子萝卜丝儿。”他常常喝得似醉非醉,一身轻松地回到屋里。女人忍不住说:
“我看你到城里走了一回,酒瘾越发大咧?”无论什么公务和家事都不再对他构成
负累,也不影响他跑酒谝闲话的兴致。只是每天回家进门瞅见兆鹏媳妇淡漠冰冷的
模样,就不由得心里一沉,他可怜儿媳在家里守活寡的尴尬处境,但又莫可奈何,
如果不是冷先生的女儿,而是任何旁人的女儿,他就会打发她趁早离开这个家庭,
起码不致让做阿公的他也背上心理负担,面对亲家冷先生那冷悛的脸孔,他也无颜
说出这样的话。他揣着一瓶酒走进冷先生的中医堂,懊恼地述说岳维山对他的戒忌,
又得意他说在城里吃羊肉泡馍看秦腔戏的好光景,最后于微醉中借助酒兴吐出来心
病:“先生哥啊!兆鹏这狗日的把一家人把亲戚朋友都招祸带灾了!我一个好端端
的家庭全给他搅得稀汤寡水……”他这样很有分寸绝不直接触及儿媳尴尬的慨叹,
意在取得冷先生的谅解。冷先生说:“英雄败在儿子手啊!”鹿子霖就要这句话,
这样就可以保持友好往来。

鹿子霖的行为引起田福贤的警觉。田福贤到县上开会,岳维山于会后单独找他
谈话,询问鹿子霖究竟跟鹿兆鹏有没有暗中牵扯,而且严肃地盯着田福贤红光满面
的脸说:“我相信你明白。你可别给我弄个‘两面光’的家伙!”田福贤瞪着露仁
眼肯定地答覆:“没事。鹿子这人我里外尽知,心眼不少。可胆量不大,还没有通
匪的脏腑。”岳维山鄙夷地说起鹿兆海借助团长来县上给他示威的事:“两个岳痞
二求货!他们懂个屁,居然来要挟我。”田福贤顺应着岳维山的鄙夷的口气嘲弄说:
“是人不是人的只要腰里别一把枪,全都认不得自个姓啥为老几了!”心里却顿然
悟叹起来。怪道鹿子霖从城里回来浪浪逛逛,原来是仰伏仗腰里别着一把盒子的二
儿子的威风,未免有点太失分量了。

田福第二天找到白鹿镇保障所,一开口就毫无顾忌地讥刺鹿子霖:“你这一程
子喝得美也日得欢。”鹿子霖腾地红了脸,惊异地大声说:“啊呀老弟,你咋跟兄
弟这样开口?”田福贤依然不动声色地说:“你到处喝酒,到处谝闲传,四周八方
认干亲。人说凡是你认下的干娃,其实都是你的种。”鹿子霖愈加涨红了脸:“好
些人把娃娃认到我膝下,是想避壮丁哩!我这人心好面软抹不开,当个干大也费不
着我的啥。你甭听信那些污脏我的杂碎话!”田福贤说:“有没有那些事,只有你
心里清清白白,我也不在乎;你精神大你去日,只是把保障所的正经公务耽误了。
你就甭说我翻脸不认兄弟!”鹿子霖心虚气短地强撑起门面:“啥事也误不了,你
放心。我爱喝一口酒,这也不碍正经公务。”田福贤这时说起鹿兆海给岳维山示威
的事:“何必呢?他是个吃粮的粮子,能在这里驻扎一辈子?”鹿子霖脸上的血骤
然回落,后脊发凉,这是一句致命的历害的话。田福贤不说团长更不提鹿兆海的连
长,而是把他们一律称为“吃粮的粮子”;作为不过是为了吃粮的一个粮子儿子,
当然不可能永生永世驻扎在城里,他也不可能永远到儿子那里去享受羊肉泡馍和秦
腔;一旦儿子撤出城里,开拔到外地,还能再指望他腰里系上盒子,乘着汽车给老
子撑仗胆吗?而岳维山作为真正的地头蛇,却将继续盘踞在滋水县里。鹿子霖看透
世事之后的今天,才发觉自己眼光短浅,于是,诚恳地对田福贤说:“年轻人不知
深浅啊!老兄你再见着岳书记时,给道歉一句,甭跟二杆子计较。”田福贤却继而
不松地对他实施挖心战术:“年轻人耍一回二杆子没关系,咱们有了年纪的人可得
掌住稀稠不能轻狂……”俩人,正说到交紧处,白孝武找鹿子霖商议增补族谱的事
来了……打发走白孝武,……对田福贤摊开双手不屑地说:“白嘉轩这人,就会弄
这些闲啦啦事!”

不常的日月就像牛拉的铁箍木轮大车一样悠悠运行。灾荒瘟疫和骤然掀起的动
乱,如同车轮陷进泥坑的牛车,或是窝死了轮子,或是颠断了车轴而被迫停滞不前;
经过或长或短的一番折腾,或是换上一新车轴,牛车又辙印深凹的土路上吱嘎吱嘎
缓慢地滚动起来了。白嘉轩坐在父亲以及父亲的父亲坐过的生漆木椅上,握着父亲
以及父亲的父亲握过的白铜水烟壶呼噜呼噜吸着烟的时候,这样想:他站在院里望
着烟岗笼罩的巍峨南山这样想:夜晚,当他过足了烟瘾跑够了茶水,躺上空寂的上
坑上时尤其忍不住这样想,他已经从具体的诸如年馑、瘟疫、家协这些单一事件上
超脱出来,进入一种对生活和人的规律性的思考了。死去的人不管因为怎样的灾祸
死去,其实都如同跌入坑洼颠断了的车轴:活着的人不能总是惋惜那断轴的好处,
因为再也没有用了,必须换上新的车轴,让牛车爬上坑洼继续上路。他拄着拐仗。
佝偻着腰,从村巷走过去,听见从某个屋院传出女人哭儿子,或丈夫的悲戚的声音,
不仅不同情她们,反而在心里骂她混帐!因为无论父亲母亲儿子女儿和丈夫,在任
何人来说都不能保证绝对的完美,不可能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因为好的父亲母亲儿
子女儿和丈夫,一旦遭到死劫就不会重新聚合了,即使你不吃不喝想死想活哭断肠
也不顶啥喀!一根断折的车轴!再好再结实的车轴总有磨细和颠断的时候,所以死
人并不应该表现特别的悲哀,白嘉轩对仙草的死亡也深感悲哀。以至很长一段日子
里总感觉缺了点什么;缺的肯定不单是她每晚小心地顺着他的脚腿伸溜下来的湿热
的肉体,也有她在屋院里走路的那种沙沙的声音,散发到庭院炕头上的一种气息,
或者是有别于影像声音气息的另一种无以名状的感觉,所有这些也都确凿不存在了。
他的超人,在于他能得出仙草也是一根断袭的车轴这样非凡的结论。白嘉轩在思索
人生奥秘的时候,总是想起自古流传着的一句咒语:白鹿村的人口总是冒不过一千,
啥时候冒过了肯定就要发生灾难,人口一下子又得缩回到千人以下。他在自己的有
生之年里,第一次经历了这个人口大回缩的过程而得以验证那句咒语,便从怀疑到
认定:白鹿村上空的冥冥苍穹之中,有一双监视着的眼睛,掌握着白鹿村乃至整个
白鹿原上各个村庄人口的繁衍和稀稠……

白嘉轩赞成儿子孝武增补宗谱的举措,正是他死人如断的轴的结论形成的时候。

白孝武独当一面开始了补续族谱的神圣使命,从三官库请来和尚,为每个有资
格上族谱的亡灵诵经超度。庄严而又简练的程序是,按照白鹿两姓的辈分自高至低
,同辈人再按照年龄长幼排出顺序,先由死者的儿子或孙子代表全家人点燃三支紫
香插入香炉,然后率死者的男女孝子长揖重叩三匝,跪在灵桌有垂首静立恭候;白
孝武在砚台里膏顺毛笔尖头,悬腕将死者的名字填写进印红的方格,再放下毛笔对
死者行三鞠躬礼;孝子们再三叩首后退离出祠堂;五个小班子乐人在孝子跷进祠堂
大殿门歇时便奏起悠扬的乐曲,乐曲吹奏到整个仪式完毕,孝子退出祠堂才告一间
歇;和尚在孝子长揖重叩三拜之后开始敲响木鱼,诵念谁也听不懂的经文;待和尚
闭起嘴巴不敲木鱼时,乐人再接着吹奏,白孝武严肃恭谨地将所有死去的十六岁以
上的男人和嫁到白鹿村的女人都填进一块方格,而本族里未出嫁的女子即使二十岁
死了也没有资格占领一方红格。这件牵扯到家家户户的神圣活动没有出现任何纰漏
或失误,自自然然提高了白孝武在族人里的威望。

白嘉轩只是在开头展放族谱神轴和结束后重新卷起神轴时才来祠堂,和全体族
人一起叩拜。在仪式结束时,白嘉轩从一个个男女的眉眼里看到了族人们轻松的神
情,于是不无激扬地对族人们说了一句:“总不能叫牛车老窝在坑里,得让车轮子
上路滚起来嘛!”

鹿子霖始终没有进入祠堂。他家没有亡灵超度,不需上族谱并不是因由。白孝
武在家里向父亲全面叙述这个浩繁的仪式时,没有忘记这一点:“展轴和卷轴之前,
我都给他说了时日,那人还是没见露脸。”白嘉轩说:“你把他当个人,跑圆路数
就行了。他来不来不算啥。我看那人一程子又张张狂狂到处窜。人狂没好事,狗狂
一摊屎喀!轻狂的……”

白嘉轩开始着手给三儿子孝义娶妻完婚的事。他指使孝武请来了媒人,再指令
孝武媳妇炒下四盘菜,温了一壶酒,说:“下来的路须得你跑。”媒人吃了喝了,
就乐颠颠地跑到女方家里说他该说的话,办他该办的事去了。白嘉轩把自家应该筹
备的巨细事项,一一交待给孝武去承办。首先一件事是淘粮食磨面,石磨一天顶多
磨三斗麦子,须得提早动手,而且必须估计到腊月里常常不出太阳,无法淘晒粮食
要耽搁磨面的可能。这件单纯的活路交给脑子不大灵活的鹿三去办,经管牲畜的事
就由兔娃接替鹿三,年轻人常常耐不住石磨悠悠转动着的寂寞。白嘉轩对孝武的安
排做了纠正:“让孝义磨面。他那个性子须处在磨眼里磨一磨。”

三儿子孝义对哥哥孝武的指派瞪起眼睛:“我送粪拉土轧花。哪项活儿不比磨
面重?叫我磨面转磨道,我嫌瞀乱!”

当祠堂里敲馨育经的和声停止以后,孝义和兔娃把积攒在圈场里的粪肥全部送
进麦田,又从土壕里拉回七八车黄土,晾晒到腾空了粪肥的土场上干后用小推车收
进储藏干土的土棚。

秋天的阴雨和瘟疫耽搁了干土的储备。他和兔娃吆着牛车走向土壕,常是在浓
霜蒙地的大路上辗下头一道辙印,把湿土铺开到圈场上去晾晒,俩人饥肠辘辘走进
灶房吃两个烤得焦黄酥软的蒸馍,然后再跨进花房踩踏轧花机。在灶下烧火做饭的
孝武媳妇给灶堂里烤烘着一堆馍馍,让干活干饿了的人先打个尖,也可以堵住爬出
被窝就要馍吃的孩子的嘴。她对狼吞虎咽的兔娃耍笑说:“兔娃,你跟人家孝义跑
那么欢做啥?孝义是想娶媳妇哩,你蹦啥哩?兔娃明白这是说耍话,不在意地笑笑。
孝义只顾大吃大嚼,不理会嫂子的挑逗。俩人十分默契十分融洽,欢欢蹦蹦踩踏着
轧花机。

孝义对孝武把他和兔娃分开的分工无法接受,就去找父亲申辩。白嘉轩说:“
是我叫你转磨道的。”孝义愣了一下瞪了瞪眼。白嘉轩依然平稳地说:“你要成家
了。成了家你就是大人,不是碎娃了。得在磨道里磨磨你的野性子。”

孝义就从早到晚日复一日囚在磨房里,跟着黄牛或红马的屁股,揽起磨台上磨
碎的麦粉,再倒进箩柜,然后就摇起摇把,咣当咣当单调的声音磨得耳朵都木了。
鹿三走进来,木然地攥住摇把说:“你出去耍耍。”倔拗的孝义把鹿三推出磨房门
说:“我准备在磨道里把我磨成你。”

白嘉轩沉静地把握着各路准备事项的进展。在他看来,娶媳妇不是完成一项
程序,而订亲才是费心劳神的重要环节;能否给儿子娶回来一个合适的配偶,关键
不在娶亲而在订亲。白嘉轩闲时研究过白鹿村同辈和晚辈的所有家庭,结论是所有
男人成不成景戏的关键在女人。有精明强干的男人遇着个不会理财持家的女人,一
辈子都过着烂光景;有仁义道德的男人偏配着个粘浆子女人,一辈子在人前头都撑
不起筒子;更不要说像黑娃拾烂菜帮子一样掇下的那种货色了,黑娃要是有个规矩
女人肯定不会落到土匪的境地。他给孝义订亲时偏重考虑的是儿子的脾性,得选择
一个既有教养,而且要稍微活泛一点的女子,意在弥补孝义倔拗的天性。从媒人介
绍的五六个对象中反复对比鉴别,白嘉轩瞒着媒人托亲措友打听探询,最终定下西
康村的一个女子。在这个女子用小推车推着她妈到冷先生的中医堂就诊时,白嘉轩
在内室亲眼观察了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之后,才拍了板,把粮食灌齐,把棉花扎
成捆交给了媒人。白嘉轩心里十分满意,这是三个儿媳妇最称心最完美的一个。给
孝文订亲时,主要考虑到家里急需帮人,因而给孝文订下了一个比孝文大两岁的壮
实女子,但其余备方面很是一般;给孝武订亲,原是冷先生托人提出愿结亲家,他
已经没有再选择的余地,不过这媳妇还算不大走样顾得住场面,只是不大精灵;只
有给三儿子孝义订下的这个媳妇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女子。

正月初三举行的婚礼鼓舞起整个村庄的热情。这是瘟疫结束后第一顶在村巷里
闪颠的花轿,唢呐奏出的欢乐乐曲冲散了死巷僻角的凄冷,一种令人激荡的生命的
旋律在每个人心头震响。因为是德高望重的族长儿子完婚,白鹿两姓几乎一户不缺
都有人来帮忙,鹿子霖成为这场婚礼的当然的执事头。他清明又洒脱,把整个婚礼
指挥得有条不紊秩序井然,他不时与当执事的男人和帮忙的女人调笑耍逗,笑声显
示着热烈和轻松。白嘉轩作为主人,不宜指拨任何人,里里外外只能依赖执事头儿
鹿子霖,他起始就对鹿子霖说:“哥把全套交给你了。”鹿子霖说:“你放心吸水
烟去!我今日碰到喝一盅的好机会咧!”

这场婚娶仪式最不寻常的是朱先生偕夫人的到来。朱白氏陪着母亲自赵氏有说
不完的话题,朱先生被白嘉轩迎接到上房西屋自己的寝室就坐,这两个人坐到一起
向来没有寒暄,也没有虚于应酬的客套和过分的谦让,一嘬茶水便开始他们想说的
实事。朱先生不吸烟不喝酒,抿了一口淡茶:“孝文想回原上来。”白嘉轩没有应
声。

腊月根上正筹备这场婚事的最后阶段,白孝文曾指使两个保安队兵丁带来了一
摞银元,并有一封家书,就他将在正月初一回原来给奶奶和父亲拜年,顺便参加三
弟的婚礼,那一摞银元算是对小弟的一份心意。白嘉轩看罢信又把信瓤装进信封,
连同那一摞银元一起塞到他的手里说:“谁交给你的,你再交给谁。”即不问两个
保安队兵丁喝不喝水,更谈不到管饭吃,拄着拐杖走到院子,对着厦屋喝道:“孝
武送客。”

白嘉轩吸罢一袋水烟,做出与已无关的神态说:“他回原上由他回嘛!我没挡
他的路喀!”朱先生不由得自失地笑笑,白嘉轩还是钻了他的话里的空子,因为孝
文已经分家另过,而他自己的家早已被鹿子霖卖去拆掉了,白孝文在原上根本就没
有家。朱先生说:“他想回来给你认错,也想给他妈上坟。”白嘉轩这才明白了似
的悟叹:“噢呀,他是想进我的街门呀?”说着转动一下突出的眼仁装楞卖呆:“
我不认识他呀!他给我认什么错?”朱先生并不惊奇,这是早就预料得到的磕绊,
沉稳地说:“你不让孝文回来,说不过去,于理不通。”白嘉轩说:“我早都没有
这个儿咧!”朱先生说:“可他还是你的儿。他学瞎,不认他于理顺通,他学为好
人,你再不认就是于理不通。”朱先生说到这儿就适可而止,把回旋的余地给白嘉
轩去思量,然后站起身来说:“我到村里去转转。”刚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我
忘了告诉你,孝文升营长了。”白嘉轩扬起脑愣了一瞬,扭一下脖子使劲地说:“
他当上皇上也甭想再进我这门。”

朱先生走出白鹿村,进入冬日淡凄的阳光照耀下的田野,薄薄的上层凝冻了的
积雪覆盖着田畴,麦苗冻僵变硬的稀疏的叶子从雪层里冒出来。大片大片罂栗的幼
苗匍匐在垄沟里,覆盖着一层被雨雪浸黄变黑的麦草。生长麦子的沃土照样孕育毒
药。他再也没有吆一犋杖昝烟苗的凛凛威风了。政府发了加征烟苗税的政令,而不
再强行禁烟了。烟田税收趣禾田十倍以至几十倍,可以增加县府的银库;百姓初始
惊恐,随之便划算清里外帐,“土”的价格随着烟苗税的暴涨而翻筋斗斗争的往上
翻,种烟比种麦仍然有大利可图,种烟的热情不但得不到扼制,反而高涨起来。阴
历三月,原上已成为罂栗五彩缤纷的花的原野。朱先生踯躅在田间小路上独自悲叹;
饮鸩止渴!他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悲哀,看到那大片大片蜷伏在残雪下的烟叶无异于
看到满地蛰伏的小蛇……

新婚祥和欢乐和余音绦绕到鸡叫三遍;贪图新媳妇姣美脸蛋子的闹房的小伙子
们才最后离去,静寂的村巷传播着他们兴犹未尽的狂放的笑声。白嘉轩一家和远路
未归的至亲无话找话闲磨着时间,等待最后一拨耍媳妇闹新房的人离去。白孝武关
了街门,把弟弟孝义和刚刚露脸的弟媳唤到上房明厅,点燃了蜡烛。白嘉轩在剑桌
前的椅子上坐着。孝义上香之后就叩拜祖宗,新媳妇白康氏豁开裙子,随着孝义也
跪下磕头,优雅的拜叩姿势令所有人动心。白嘉轩照例冷着脸朗诵家训,那是从《
朱氏家训》里节选下来的一段情粹词章。最后由孝文领着媳妇逐个拜谒家里的每一
个成员。孝义走到白赵氏的椅子前说:“这是婆。”新媳妇爽甜地叫一声“婆”就
豁开裙子磕头。白赵氏张着脱落了牙齿的嘴喜不自胜地说:“俺娃磕头的样式好看
得很。”孝义又站到白嘉轩跟前:“这是咱爸。”新媳妇叫一声“爸”再次表演磕
头的优美动作。及至给孝武两口分别磕了头,又给滞留家里的亲戚也叩头之后,孝
武媳妇就请示婆该煮合欢馄钝了。白嘉轩猛然伸出一只手制止了散伙的家人:“快
去把你三伯请来。”孝武想到自己的疏忽,立即跑去找鹿三,鹿三早已鼾声如雷,
迷迷瞪瞪穿上衣裤被孝武牵着袖子拉到厅房里,在闪烁的蜡烛前眯睁着眼。孝义说:
“这是三伯。”新媳妇甜甜地叫声:“三伯”又叩下头去。白嘉轩又一次向家人尤
其这对新人郑重提醒一句:“你三伯是咱家一口人。”

不管夜里睡得多么迟,一家人习惯自觉地恪守“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的《朱氏
家训》,全部早早起来了,尽管昨天晚上大人们实际只合了合眼,脚下被窝还没有
暖热白嘉轩正地炕上穿衣服,只听见庭院里竹条扫帚扫地的声响有别于以往,就断
定是新媳妇的响动。他拄着拐杖出西屋时,新媳妇撂下扫帚顶着帕子进来给他倒尿
盆。白嘉轩蹲在孝义媳妇侍候来的铜盆跟前洗脸,看见三娃子孝义刚刚走出厦屋门
来,那双执拗的眼睛瞅人时有了一缕羞涩的柔和,断定他昨夜已经经过了人生的那
种秘密,心里便默然道,老子给你娶下一房无可弹嫌的好媳妇。白嘉轩一边用手中
擦着脖颈一边叮嘱孝义说:“早点拾掇齐整起身上路。回门去学得活泛一点,甭总
是绷着脸窝着眼……”

孝义还陷在神秘的惊诧的余波之中。吃罢合欢馄饨,他已经累得精疲力谒。三
两个丢剥了衣裤钻进被窝,不及摇罢一箩面的功夫便迷糊起来。他对男女之间的事
几乎一无所知。白嘉轩的儿子都是这样纯洁,娶媳妇的新婚之夜也不懂其实际内涵,
便照例倒头睡下去,只是全新的被褥和枕头反倒有一种舒适的陌生。朦胧中他的右
臂被一个细腻的肌肤抚摩了一下,竟然石磨压指似的从迷蒙中激灵了过来,便闻到
一股异样的气息,似乎像母乳一样的气味,撩拨得他连连打了个喷嚏,引发出强烈
的身体震动,撞碰了身旁那个温热的肉体。那一刻他才开了迷津,喷嚏刚过就转过
头搂住了媳妇,顿然觉得自己此刻以前纯粹是个只会拉车套车的傻瓜。她不仅不反
感,反而依就他,这又使他大为惊奇,及至他脑子轰然一声浑身紧抽起来,下身喷
射过后,才安静下来,被窝里有一股类似公羊身上散发的腥臊味儿。这样的喷射又
反复了一次。及至他第三次疯狂潮起的时候,她才把他导引到一个理想的福地。那
一刻他又悟叹出来:仅仅在这一次之前自己其实还是一个傻瓜……他完成了第三次
探索之后,她就披衣起身了。她穿戴整齐溜下炕沿的时候,他又潮起那种欲望,便
抻住她的胳膊示意她脱掉衣服重新躺进被窝。她嘬嘬嘴笑笑,猛然弯下身在他脸上
亲了一口,转身拉开门闩出去了……

孝义在铜盆跟前蹲下来时已经平静下来,在父亲刚刚丢下布中的铜盆里洗脸,
对父亲说:“我先跟免娃拉几车土,他一个人顾不过来。回门跟得上。”兔娃一个
人驾着牛车已经走出了圈场,孝义跳上牛车坐下来,脑子里忽然冒出昨夜那种进入
福地的颤抖。他瞅着兔娃想,兔娃肯定还跟昨晚以前的自己一样是个瓜蛋。直进土
壕装土的时候,兔娃冷不丁问:“你昨夜跟媳妇睡一个被窝吗?”孝文一愣,这个
腼腆的小兔娃大概在琢磨这个神秘的问题。兔娃连着又问:“你跟女子娃钻一个被
窝害羞不害羞?”孝义骤然红了脸,严然用大人对小孩的训诫口气说:“兔娃娃,
娃娃家不该问的话不许问。没得一点礼行!”兔娃楞了一下就不再开口,执锨往牛
车车厢里抛起土来,仅仅一夜之间,亲密无间的孝义怎么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兔娃
心中掠过一缕寂凉,淡淡地说:“你回门去吧门!心把新衣裳弄脏了。我一个人能
行。”孝义瞅了瞅兔娃没有说话,看来他们幼年的友谊无可挽回地终结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17:40: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章


白孝文终于从大姑父朱先生口里得到了父亲的允诺,准备认下他这个儿子,宽
容他回原上。

白孝文开始进入人生的佳境,正春风得意。保安大队升格为保安团,原先所属
的两个支队递升为一营和二营,团丁正在扩编中。孝文被直接擢升为一营营长,负
责县城城墙圈内的安全防务,成为滋水县府的御林军指挥。他告别了那个书手的桌
案,开始活跃在县城里的各个角落,操练团丁,检查防,处理各种事务;他的威严
的脸眼被县城的市民所注目,他的名字很快在本县大街小巷市井宅第被人传说;被
人注目和被人传说本身就是一种荣耀,显示出这个有一双严厉眼睛的人开始影响滋
水的社会政治和生活秩序……

白孝文很精心地设计和准备回原上的历史性行程,全部目的只集中到一点,以
一个营长的辉煌彻底扫荡白鹿村村巷土壕和破窑里残存着的有关他的不光彩记忆。
正当他一切准备就绪即将成行的最后日子,县里发生了一件轰动朝野的大事,土匪
头子黑娃被保安团擒获,这是他上任营长后的第一场大捷,拎获者白孝文和被活捉
者黑娃的名字在整个滋水县城乡一起沸沸扬扬地被传播着……回原上的时日当然推
迟了。

营救黑娃和严惩黑娃的各种活动都循着各自的渠道隐蔽而紧张地进行,只有白
嘉轩的行为属于公开。白嘉轩正在准备接待大儿子孝文的回归,突然收到孝文派送
来的一封家书,略述捕获匪首、公务紧迫、只好推迟回原的日期。白嘉轩送走送信
的团丁,转回来就褡裢挂到肩上准备出门。孝武走进门来问:“你背褡裢到哪达去
?”白嘉轩说:“县上。”说着就把那封信交给孝武。孝武看完后舒一口气:“这
下可除了大害。”转过脸猜测着问:“你去县上做啥?”白嘉轩说:“探监。看看
黑娃,给送点吃食。再问问你哥,把黑娃放了行不行?”白孝武惊讶地转不过弯儿,
愣愣呆呆地问:“你说你去探监?给黑娃还送吃的,你想托人情释放那个土匪?”
白嘉轩平静地说:“就是的。”白孝武憋红了脸:“你的腰杆给他们打断了你忘了?
你忘了我还没忘!”白嘉轩说:“我没忘。”白孝武说:“那你还看他救他?”白
嘉轩说:“孔明七擒七纵孟获那是啥肚量?我要是能救下黑娃。黑娃这回就能学好。
瞎人就是在这个当口学好的。”白孝武说:“你救黑娃让原上人拿尻子笑你!”白
嘉坚定不移地说:“谁笑我是谁水浅!”

白嘉轩赶天黑先来到白鹿书院。朱先生以少有的激情赞扬他搭救黑娃的行动:
“以德报怨哦嘉轩兄弟!你救不下黑娃且不论,单是你有这心肠这肚量这德行,你
跟白鹿原一样宽广深厚永存不死!”说到具体事,白嘉轩让姐夫朱先生商法把孝文
叫到这里来,因为孝文还没有经过恢复父子关系的程序,所以量得先搁在书院见面,
如若自个找到保安团就有投拜儿子的倒茬子影响。

朱先生着一位同仁到县城给孝文送信。孝文于天黑后才匆匆赶来,一见父亲就
跪下了。白孝文听到父亲在救黑娃的话咯咯咯笑起来:“爸你尽是出奇之举!你一
提说黑娃,我还当是催我快快处置了那个祸哩!没想到你……”白嘉轩又说着如同
对孝武讲过的道理:“瞎人只有落到这一步才能学好。学好了就是个好人。”朱先
生插话发挥着白嘉轩的思路:“杀了可就少一个人了。”白孝文不作正面拒绝,软
软地说:“上边已经批示就地枪决。土匪不是共匪,不需再三审问杀了算了。你们
说啥也不顶用,我根本没有杀他放他的权力。”白嘉轩急切地说:“那让我先到监
里看一回总可以吗?”白孝文笑笑说:“看不成。谁也不准看。十二道岗道道都是
俩人把守,蝇子也飞不进去——防他的土匪弟兄劫监。”白嘉轩一下子凉下来默然
无措。白孝文说:“爸,你心好我知道,可这事比不得族里的事喀!你回去吧!枪
决黑娃以前,我给他说知道明,你想探监救他。让他小子死到阴司再琢磨他对住对
不住你!”

白孝文回到县城里已夜深人静,让随身的团丁回团部,自己便径直回到城关东
街。妻子给他拉开门闩,白孝文进门后,反过身来重新推上门闩,这当儿突然被人
搂卡住脖子塞住了嘴巴。他听见妻子在身后有同样遭遇的动静,他的眼睛先被蒙住,
接着捆死了双臂,随后就被推拽到自己的寝室里。黑暗里有人说话了:“我来跟你
谈一笔生意。你先给手里囤的货开了价吧!你心尽量往大往高开我都能接受。”孝
文明白了这是黑娃的弟兄来了,眼被蒙着,嘴被堵塞着无法交涉,依然支楞着脑袋。
那人继续说:“你愿意把那囤货发给我,我给你把话说明白;当下先给你炕上的这
个太太开了膛,你日后娶一个我杀一个,你娶十个我杀十个,你这辈子只能逛窑子,
可甭想太太陪房;你先房女人留下两个娃,炕上这位太太肚里正怀着一个,这三个
出世的和没出世的后人注定都嫩撅,你这辈子甭想留后;原上你老窑里有七八口人,
我想弄死谁谁也逃不脱;我把他们一个一个慢慢地处置掉,最后才拾掇你的老子;
你的老子先前给打断了腰杆子,这回我再把他的腰杆子抻直拉平,你们白家就从原
上雪消化水了;只留下你单崩儿一个受熬煎!”白孝文被陌生人描述的血腥图景吓
得浑身抖颤,猛烈挣扎着还是无法表态。那人沉静地公开了自个的身份:“我是大
拇指郑芒。”白孝文听到这个名字更紧张了,急迫中终于想到一个可能的表态方式,
扑通一声跪倒脚地上。郑芒说:“给他把嘴腾了。”

随后就变成大拇指芒儿和保安团白营长共同设计营救黑娃的密谋,方案有二,
由孝文在检查岗哨查巡防务时捎给黑娃一根钢钎,让他自己挖抠砖缝的石灰自行逃
脱;再一个办法需大动干戈,组织一次游街示众,由郑芒领土匪相机动持黑娃。俩
人都认为第二个办法属于下策,只能作为迫不得已采取的行动。芒儿说:“见不着
我的二拇指都不算数,太太得跟我到山上逛几天风景,我会照顾好她的。”

第二天傍晚,白孝文就把一根细钢钎塞给了黑娃。黑娃接住钢钎时,那双死绝
的眼睛烁出一道利光。白孝文当晚刚回到东街住屋,后半夜时又有人敲窗棂。他开
了门,黑暗里瞅不准面孔。那人说:“我给捎来一封信。”白孝文心里紧缩起来,
进屋到灯下拆开信封,原以为是土匪头子郑芒捎来的,不料却是鹿兆鹏的亲笔信,
同样是求告他设法留下黑娃性命,白孝文看罢信扬起头来。送信人往灯前挪了两步,
嗤一声笑着问:“你还认识我不?”白孝文惊恐地叫起来:“韩裁缝?”韩裁缝说:
“请你给个回话。”白孝文紧张地说:“你给鹿兆鹏说,让他甭胡搅和,他越搅和
黑娃死得越快。韩裁缝你也是共党分子?今日要不是在我屋,我就把你扣起来。”
韩裁缝沉稳地笑笑:“咱俩一对一你不是我的对手,拾掇你不用枪只用一把剪子就
够了。”白孝文也强撑面皮:“有礼不打上门客,你走吧!下次再这样我就不客气。
”韩裁缝说:“鹿兆鹏也很重义气。黑娃不过跟他闹过几天农协,后来不随他了,
可他还是想救他一命。你给个回话我就走。”白孝文冷静下来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共党甭胡乱搅和。你越搅和黑娃死得越快。还要啥回话呢?你走吧!”

黑娃越狱逃跑的消息比缉获黑娃在县城引起的轰动还要大。那个由黑娃掏开的
墙洞往幽暗的囚室里透进一个椭圆形的光圈,被各级军官反复察看反复琢磨,却没
有一个人怀疑到白孝文身上,因为黑娃是白孝文率领一营团丁抓获的。白孝文按照
筹算好的办法,严历地拷打站岗的送饭的团丁,因为只有他们才可以接近死囚室里
的黑娃。道理很简单,拷问越严历,他自己就越安全,终于打得一个送饭的团丁忍
受不住而招了假供。白孝文请示了保安团张团长,就着人把奄奄一息的屈死鬼团丁
拉出去埋了,这件事才渐次从记忆中消失了。

又一天夜深入静的时分,白孝文猛然听到窗根下太太的隐声呼叫,他急忙开门
后,又差点儿被什么绊了个筋斗。他把太太扶进门来。到灯下一瞅,太太完好如初,
才甚为欣慰,却仍然忍不住说:“你受苦了。”大太淡淡地说:“他们还算义气。”
送太太回归的土匪先翻墙后开街门已经走掉。白孝文去查看了一看,竟是一只完好
的山兽皮筒子,到灯下解开扎口,里面装着满满一筒子硬洋。太太说:“黑娃回去
以后,他们对我恭敬得很,黑娃给我磕了三个响头。”白孝文说:“黑娃要是回不
去,你就回不来了!”太太说:“黑娃让我捎给你一句话,说他跟你的冤仇一笔勾
销。”白孝文心里一震,瞬间深深地舒一口气,捕获黑娃的昂扬和释放黑娃的紧张
全部消失,更要紧的是冰释了一桩无以化解的冤结。他与小娥的那种关系,黑娃早
放出口风要杀他以祭小娥。至此,自孝文弄不清在这个事件中获得多少好处了。他
从柜子里拉出一瓶酒说:“喝一盅为你接风压惊。”俩人干抿下一盅酒,白孝文以
彻底卸除负累后的轻松舒脱的口气说:“我们得准备回原上的事了!”

为了做得万无一失,白孝文于次日演出了一场辞官戏。他换了一件长袍礼帽的
便装,把附有营长军阶标志的军服,把腰里那把短枪摘下来搁在军服上头,一齐呈
放到桌子上,向张团长深深鞠了。一个大躬。张团长瞅着他虔诚的举动,莫名其妙
地问:“你这是干啥?”白孝文说:“枉费了你的栽培。严重失职——我引咎辞职。
只能这样。”张团长晃一下脑袋,很不满意地说:“你怎能这样?是小娃娃脾气,
还是书生意气?”白孝文更加真诚,“无颜面对本县百姓。”张团长说:“没有人
责怪你嘛!岳书记候县长都没有说你失职嘛!”白孝文难受地摇摇头说:“我自己
无地自容!”张团长笑了:“我刚把你提起来,等着你出力哩,你可要走,好吧,
按你这说法,我也得引咎辞职!”白孝文没有料及这行动会引起团长的敏感,于是
委婉地说:“说真话,我是想在担责任,旁人就不再对你说长道短……”张团长受
了感动,就站立起来,把手枪拿起来,在手心抛颠了两下交给孝文,说:“快把袍
子脱了,把团服换上,咱俩出去散散心。这屁事把人搅得鸡飞狗跳墙!”白孝文涌
出眼泪来了。

阴历四月中旬是原上原下一年里顶好的时月。温润的气象使人浑都有酥软的感
觉。扬花孕穗的麦子散发的气息酷似乳香味道。罂栗七彩烂漫的花朵却使人联想到
菜花蛇的美丽……

白孝文携妻回原上终于成行,俩人各乘一匹马由两个团丁牵着。白孝文穿长袍
戴礼帽,一派儒雅人仁者风范。大太一身质地不俗颜色素暗的衣裤,愈显得温柔敦
厚高雅。在离村庄还有半里远的地方,孝文和太太先后下得马来,然后徒步走进村
庄,走过村巷,走到自家楼下,心里自然涌出“我回来了”的感叹。弟弟孝武恰好
迎到门口,抱拳相揖道:“哥你回来了!”白孝文才得着机会把心里那句感叹倾泄
出来:“我回来了!”及至进入上房明厅,父亲没有拄拐杖,弯着腰扬着头等待他
的到来,白孝文叫了一声“爸”就跪伏到父亲膝下,太太随即跪下叩头。白嘉轩扶
起孝文,就坐到椅子上。白孝文又领着太太给婆白赵氏叩拜,然后便引着太太和两
个弟弟、两个弟媳相见相认。白赵氏把两个重孙推到孝文跟前:“这是你爸。”孩
子羞怯地往后缩。白孝文伸手去抚摩孩子的头时,俩娃跑到白赵氏身后躲藏起来了。
白嘉轩对孝武说:“把饭菜端上来,咱们今日吃个团圆饭。”刚说完,又记起一件
事来:“孝文,你领上你屋里人,去拜一下你三伯。”

拜谒祖宗的仪式安排在午饭过后。因为长幼有序,白孝武不能主持这个仪式,
只是做着具体事务,而由白嘉轩亲临祠堂主持。白鹿两姓的成年男女,一听到锣声,
便早早拥进祠堂,看那个回头的浪子重归的风采,不便出口的兴趣更在他的新娘子
身上。白孝文领着太太在孝武的引导陪同下走进祠堂大门,便瞅见那棵又加粗了的
槐树,脑子里顿然现出由他主持惩罚小娥和由弟弟主持惩罚自个的情景。他心里一
阵虚颤,又一股憎恶,然后移开眼睛,径直走过院子,跑上台阶,走近奉着白鹿宗
族始祖及列代祖宗的祭桌前站定,那幅从屋梁上吊垂下来的宗谱,密密麻麻填写着
逝者的名字,下面空着的红线方格等待着后来的人续填上去。白孝武点燃了两支注
满清油的红色木筒子蜡烛便退到一旁。白嘉轩佝偻着站在祭桌前,面对众人发出洪
大如钟鸣的声音:“祖宗宽仁厚德。不孝男白孝文回乡祭祖,乞祖宗宽容。上香—
—”白孝文从香筒里抽出五根紫香在蜡烛上点燃,双手插进香炉,退后一步和太太
站成齐排儿,一道长揖后跪拜下去,太太也作揖叩首三匝。白嘉轩又诵响了下一项
仪式:“拜乡党——”白孝文和妻子转过面对祠堂里外拥塞得黑压压的男女乡亲,
抱拳作揖,乡党也作揖相还。

祭祖之后的又一项重要活动是上坟,仍然由孝武陪引,孝义提着装满阴纸和阴
币的竹条也陪着大哥去祖坟祭奠。兄弟三人站在离他们最近的母亲坟前,白孝文叫
了一声“妈”,就跌伏到坟头上,到这时他才动了真情。他畅淋漓地哭了一场,带
着鼻洼里干涸的泪痕回到家里,才感觉到自己与这个家庭之间坚硬的隔壁开始拆除。
母亲织布的机子和父亲坐着的老椅子,奶奶拧麻绳的的拨架和那一棵撂粗瓷黄碗,
老屋木梁上吊着的蜘蛛残网以及这老宅古屋所散发的气息,都使他潜藏心底的那种
悠远的记忆重新复活。尤其是中午那顿臊子面的味道,那是任何高师名厨都做不出
来的。只有架着麦秸棉征柴禾的大铁锅才能煮烹出这种味道。白孝文清醒地发现,
这些复活的情愫仅仅只能引发怀旧的兴致,却根本不想重新再去领受,恰如一只红
冠如血尾翎如帜的公鸡发现了曾经哺育自己的那只蛋壳,却再也无法重新蜷卧其中
体验那蛋壳里头的全部美妙了,它还是更喜欢跳上墙头跃上柴禾垛顶引颈鸣唱。白
孝文让太太把带回来的礼物分给大家,包括一大袋子各式名点。给父亲的是地道兰
州水烟。给婆的是一件宁趱皮袄筒子,给两个弟弟和弟媳的是衣服料子,给鹿三的
是一把四川什郊卷烟。自己却只身到白鹿仓去拜会田福贤。田福贤于他刚进家不久,
便差人送来了请帖。白孝文到白鹿仓纯粹是礼节性的拜访,走了走过程就告辞了。
田福贤已着人在镇上饭馆订做了饭菜,白孝文还是谢绝了,他必须天黑回到县保安
团。他怕田福贤心犯疑病,很爽快地说:“田总局,你随便啥时候到县城,你招呼
一声我就接你,我请你。”白孝文还想拜谒鹿子霖,是他把他介绍到保安团的。鹿
子霖不在家,他托弟弟孝武把一把什邝卷烟捎给他。

最后要处理的一件事是房子。孝文对父亲说:“忙罢我想把门房盖起来。”白
嘉轩说:“孝武把木料早备齐了。你想盖房,另置一院基吧。兄弟三个挤一个门楼
终究不成喀!”白孝文豁达地说:“这个门房还是由我经手盖。”门房是经他卖掉
被鹿子霖拆除了,再由他盖起来就意味着他要洗雪耻辱张扬荣耀。他解释说:“这
房盖起来由你安顿住人吧。我不要了。我要是想在原上立脚,我另择基盖房。”白
嘉轩说:“你的用意我明白。干脆也不分谁和谁,你跟你兄弟仨人搭手把门房盖起
来。这院子就浑全了。”白孝文说:“也行。”

谢辞了上至婆下至弟媳们的真诚的挽留,白孝文和太太于日头搭原时分起程回
县城,他坚持拒绝拄拐杖的父亲送行,白嘉轩便在门楼前的街巷里止步。白孝文依
然坚持步行走出村庄很远,才和送行的弟弟们分手上马。他默默地走了一阵又回过
头去,眺见村庄东头坡上竖着一柱高塔,耳便有蛾子扇动的翅膀的声音,那个窑洞
里的记忆跟拆卖他的记忆一样已经沉寂,也有点公鸡面对蛋壳一样的感觉。他点燃
一支白色烟卷猛吸了一口,冷不丁对太太说:“谁走不出这原谁一辈子都没出息。”
太太温存地一笑:“可你还是想回来。”白孝文说:“回来是另外一码事!”白孝
文不再说话,催马加快了行速。太大无法体味他的心情,她没有尝过讨来的剩饭剩
莱的味道,不知道发馊霉坏的饭菜是什么味道。更不知道白孝文当时活的是什么味
道。在土壕里被野狗当作死尸几乎吃掉的那一刻,他几乎完全料定自己已经走到人
生尽头,再也鼓不起一丝力气,燃不起一缕热情跨出那个土壕,土壕成为他生命里
程的最后一个驿站。啊!鹿三一句嘲讽调侃的话——“你去舍饭吃吧”,把他推向
那口沸腾着生命液汁的大铁锅前!走过了土壕到舍饭场那一段死亡之旅,随之而来
的不是一碗辉煌的稀粥,而是生命一个辉煌的开端……好好活着!活着就要记住,
人生最痛苦最绝望的那一刻是最难熬的一刻,但不是生命结束的最后一刻;熬过去
挣过去就会开体验呼唤未来的生活,有一种对生活的无限热情和渴望。他又一次对
他的太太说:“好好活着!活着就有希望!”妻子抿嘴笑笑:“你回到老家心情很
好!”白孝文依然觉得太太不能理解人的心情。

白嘉轩从族人热烈反响里得到的不仅是一种荣耀,更是一种心理补偿。他听到
人们议论说“龙种终究是龙种”,就感到过去被孝文掏空的心又被他自己给予补偿
充实了,人们对族长白家的德仪门风再无非议的因由了。他依然柱着拐杖佝偻腰走
进家门走出街巷,走进畜棚走向田野,察看棉田备耕观望麦子成穗的成色,听孝义
兔娃喝斥牲畜的嘎气的嫩嗓子的吼喊,或者和愈见笨拙愈显痴呆的鹿三对着烟锅吸
一袋旱烟,在村巷田头和族人们聊几句庄稼的成色讨论播种或收割的时日,并不显
示工业品长老子的傲慢或声势。决定棉花下种的那天后晌,他丢了拐杖跨起盛着经
过拌灰的棉籽的竹条笼,跟着兔娃屁股后头往犁沟里抛点棉籽儿。他不是怕孝武孝
义撒籽不匀,而是想在湿漉漉的田地里走一走。他不是做示范,而是一直坚持干到
把那块棉田种完,才跟着儿子们一起于傍晚时分收工回家。他端起儿媳侍候上来的
小米黄粥喝得起了响声,声音像扯断一幅长布。白嘉轩心情很舒适地对儿子们说:
“人是个贱虫。人一天到晚坐着浑身不自在,吃饭不香,睡觉不实,总觉得慌惶兮
兮。人一干活,吃饭香了,睡觉也踏实了,觉得皇帝都不怯了。”儿子们不甚理解
地笑着。那一晚白嘉轩睡得很踏实,直到孝武在院子里失魂丧魄吼叫他才醒来,醒
来就看见了窗户上乱闪乱射的电光。白嘉轩听院子里惊慌压抑的哭声。那是儿媳和
孙子们被吓的哭声。他断定又有土匪进屋,反倒缓缓穿戴齐备才去开门。外面的人
等待不及撞开门板将他撞翻在地,他们就在屋子里搜查起来,有人抓着他的衣领把
人拎起来喝问:“人呢?”

“你寻谁?”白嘉轩问。

“还装还蒙啥哩!”

“我真不知道你们搜谁。”

“你的共匪女子白灵藏哪儿?”

全家人都被驱赶撕抻出来集中到庭院里,由一个人拿着手枪威逼着统统蹲到地
上,另外大约五六个人把每一间屋子的每一件可以藏身的板柜瓷瓮面缸都统统抖翻
了了,柴禾也给掀倒了,各种农器家具碰撞跌碎翻到的声音连续不断,那些人最后
全都空着手来到庭院里继续喝问:“快把人交出来!”白孝武壮起胆子说:“她多
年都不认这个家咧!”搜查的人仍然不肯轻易放过:“我们已经得着消息,她逃回
家乡老家了。”白嘉轩说:“你的消息不准。她死也不会回家。她早都不认我这个
老子,我也不认她是我女了。”那一杆子人说了一通威胁恐吓的话就窜出门去。白
嘉轩吩咐家人尽快收拾好被捣乱了的家具,可是儿子和儿媳们全围聚到老祖宗白赵
氏的屋里,白赵氏放声长哭,完全丧失了理智,大声哭叫着“灵灵娃也婆想你呀…
…”惹得眼软的两个孙子媳妇也都抽泣垂泪,白嘉轩对母亲丧失理智的哭叫缺乏耐
心,有点生气地说:“你还想那个海兽做啥?”白赵氏益发气息了:“都是你……
把我灵灵娃……逼到这地步……”说着竟从炕上溜下来往门外走:“你不要女,我
还要孙女!我到城里寻去呀!”白赵氏不是威逼白嘉轩,而是她真实的思。她老大
年纪小小尖脚凭着一门焦虑的心劲往外扑,孝武孝义和两个孙子媳妇竟然拉不动。
白嘉轩换了妥协的口吻乞求母亲:“黑天咕咚你怎样出门?让孝武明日一早到城里
去寻?”在众人劝慰下,白赵氏才重新被扶到炕上。
骤然而起的家庭内部的混乱局面暂且平息,待到天明日出时却又进一步加剧了。
原上的几家亲戚先后接踵进门,报告着同样的恐怖遭际,几乎同一时半夜时分,都
被穿黑制服的人封堵在家里翻箱倒柜进行搜查,说话的口吻和用词都是惊人的一致:
“把共匪白灵快交出来!”白嘉轩无法向亲戚解释共同劫难的因由,只是加重了他
对这件事的严重性的看法。最后到来的是朱先生,他的书院在昨晚也遭到搜查。天
明后朱白氏就催他上原来问问究竟。朱先生拐个弯先走了一趟县城,向孝文述说了
昨晚的事,白孝文说:“据你说的那些人的情形判断,肯定是军统。”朱先生看见
嘉轩又看见那么多谅慌失措的亲戚,料就遭遇大致相同,就说,“孝文说那帮子人
是军桶。”白嘉轩睁大惊疑不解的眼睛问:“军桶我也弄不清是做啥用的桶。”直
到夜深入静,白孝武从城赶回家来,才大略说清了灾变的原委;中央教育部陶部长
到省里来给学生训话,遭到学生的谩骂和追打,甩出头一块砖头的就是妹子灵灵。
白嘉轩全神贯注地听着,不禁失声“噢”了一下又绷紧了脸色。白赵氏惊恐地瞪着
眼露出可怜巴巴的愣呆神色。白孝武叙说,二姑家的皮货铺店被砸了,二姑父被拉
去拷打了三天三夜,说不清白灵的去向,却交待了咱家的亲戚。白嘉轩又“噢”了
一声,问:“还听到啥情况?”白孝武说:“二姑们也就只说了这些情况。这回遭
害最重的是二姑家。二姑父躺在床上养伤,皮货铺子给封了,说是犯了窝藏共匪罪
……”白嘉轩说:“真对不住你二姑父哇!”

白灵和鹿兆鹏在枣刺巷度过了一段黄金岁月。鹿兆鹏遵照省委的指示暂且留在
城里做学运工作。日本侵占东北三省,中国国内局势发生重大变化,新的震荡已经
显示出诸多先兆。鹿兆鹏说:“太阳旗像一面镜子插到中国东北,把中国政区上大
小政客的嘴脸都暴露无遗。”白灵热烈地赞同说:“日本侵略者的铁骑惊醒了中国
人,分出了自己民族的忠好善恶。昨天,连以委员长名字命名的中正中学里,也帖
出了一张要求政府收复东三省的呼吁书。!白灵已经成为省立师范学校的学生自治
会主席,正在筹备建立一个大中学校抗日救国统一指挥机构,把各个学校自发分散
的救亡活动统一步调统一行动。鹿兆鹏对白灵的活动能力组织才能刮目相看,在做
学校工作方面白灵比他还要熟练。鹿兆鹏在白灵的帮助下,秘密会见各学校的学生
领袖,把共产党的意见传输给他们,一个强烈的地震在中国西北历史古城的地下酝
酿着。这种秘密状态的生活环境使他们提心吊胆又壮怀激烈。他们沉浸于人生最美
好的陶醉之中,也不敢忘记最神圣的使命和潜伏在窗外的危险。他和她已经完全融
合,他隐藏在心底的那一缕歉意的畏缩已以灼干散尽,和她自然地交融在一起,他
们对对方的渴望和挚爱几乎是对等的,但各人感情迸发的基础却有差异,她对他由
一种钦敬到一种倾慕,再到灵魂倾倒的爱是一步一步演化到目前的谐和状态。他的
果敢机敏、热情豪放的气韵洋溢在一举手;一投足、一言一笑、一怒一忧之中,他
和长睫毛下的一双灵秀的眼睛,时时都喷射出一股钩魂摄魄的动人光芒。她贴着他,
搂着那宽健的胸脯宁静到一动不动,用耳朵谛听生命的旋律在那胸脯里奏响,他对
她的爱跨过了种种道德和心理的障碍,随后就显得热烈而更趋成熟,从而便自己心
头一直亏缺着月亮达到了满弓。她贴眼看耳根说:“兆鹏,你可能要当爸了。”鹿
兆鹏猛地搂紧她,抚摸着她的腹部:“你肯定生一个最漂亮的孩子!我自信咱俩还
不算丑。”日渐凸起的抗日热流,使他们共同陷入亢奋之中,反倒抑制了俩人之间
的夫妻情分,俩人常常在热烈地策划一个行动之后一齐就寝,反到觉得那和交媾得
不如以往甜蜜。

民国政府教育部陶部长亲临古城,是受到蒋委员长的指令急匆匆起程的。蒋委
员长正集中精力围剿中国南方山区的共产党红军,忽然得到中国西北有学生闹事的
情报,便电示教育部:“怎么搞的?还不快去管一下!”陶部长到来之后三天都未公
开露脸,到第四天报纸上公开了省教育局局长被撤职的新闻,种种传闻随着这条消
息在各个校园里传播,陶部长对这里的学生无政府行动大为光火。对容忍这种局势
发展的教育局长训斥说:“麻木不仁贻误大事。”陶部长指令新任局长与军统取得
联系,在教育系统建立剿共情报机构,建立健全三青团、国民党在学校的组织网络
……云云。这些传闻对学校里形成的抗日热潮正好起到一个催发的酵母作用,一股
强烈的反陶情绪一夜之间便形成气候。陶部长频频接触本省党政军各方要人,促成
对西安各个学校的学生代表进行训导,以此结束他的西部之行……白灵得知这个消
息以后,便和刚刚建立的西安学界抗日促进联盟的学生领袖做出决定:给陶部长一
个下马威。陶部长训话的会场几经变更,给白灵他们的组织工作造成不少的麻烦,
直到开会的那天早晨,才搞准确会址又挪到民乐园礼堂,她又立即对原先的布置做
出相应修改……绝不能错失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民乐园顾名思义,属民众娱乐场所。这是国民革命废除皇权提倡平民意识的结
果。民乐园是个快乐世界,一条条鸡肠子似的狭窄巷道七交八岔,交交岔岔里都是
小铺店、小吃铺、小茶馆、小把戏、小婊子院的小门面,在这儿佬看杂耍的、说书
的、卖唱的、耍猴的表演,也能品尝到甜的辣的酸的、荤的素的;热的冷的各种风
味饭食,荟萃着铪铬粉皮、粉鱼凉粉、腊汁肉、茶鸡蛋、三原蓼茶糖、乾州锅盔、
富平倾锅糖等各种名特小吃。有卖人参鹿茸虎骨等名贵药材的也有挖鸡眼、剔猴痣、
割痔疮、拨倒睫毛、挖鼻息肉的各路野大夫;有西洋的转盘赌和传统的打麻将、摇
宝掷骰子、摸牌九、搓花牌的各科赌博,供不同趣不同层次的赌徒选择。最红火的
行业是妓院,有雕梁画栋两层阁楼的高级妓院,也有不饰门面的中下等卖淫场所以
及一个锅盔可以睡一回的末等婊子棚,供各色嫖客发泄,一个个挂着金缕门帘、竹
皮门帘和稻草帘子的客房里,从早到晚都演出着风流。那些摸骨看相算卦的、卖水
果的露水摊号,更是把本来狭窄的小巷壅得水泄不通……陶部长选择这样一个腌攒
龌龊、藏污,纳垢之地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企图以出其不意而躲开赤党学生可能的
捣乱。陶部长的汽车进人民乐园,果然没有引起任何反响,人们对坐车逛窑子的事
已经司空见惯了。
白灵穿过小巷走到礼堂门口,只看见三个卫兵守侍在那里,有两个验查入场卷
的便装工作人员,气氛显得轻松并不紧张。她丝毫不为这种表面的轻松气氛而松懈,
情报说陶部长坚持不要造成大兵林立的局面;那样会损伤文职官员的尊仪,也显得
自己更加豁达从容,但对地方官员改派便衣警戒的举措没有干预,小巷里那些游荡
的闲人和坐在礼堂里的学生代表中,肯定混杂着数以百计的特务和警察。她把一张
蓝色道林纸印制的听卷交给门卫,就选择了会场中间靠左的一个位置,掏出一张报
纸来等候开会。陶部长在众多的官员陪伴下走上讲台。陶部长既有一表人才,又擅
长演讲,一言一行和言语中的神态都显示南京政府官员居高临下的气魄,也显示出
与地方官员的截然区别。他从国际形势到国内局势,侃侃而论蒋委员长“攘外必先
安内”的既定方针;又从理论和道德以及治学的几重关系,阐释蒋委员长“学生应
该潜心读书,抗日的事由政府管”的宗旨,陶部长不惜假传圣旨,把蒋委员长自江
西“剿共”前线发来的训斥他的电示改编成对学生的柔肠寸心,“委员长让我转告
他对西北学生的问候,并对学生的爱国之心表示钦敬!再次申明学生要安心读书,
日后报孝党国,抗日的事政府能管得好的。”他也许没有料到,经过严格审查的学
生听众中,混杂着一批蓄意破委员长旨意的赤党分子,他们是专意儿给陶部长下巴
底下支砖头、给眼睛里揉沙子;往耳朵里灌水、朝脸是泼尿来的;来就是为了撩他
的毛,搔他的皮,伤他的脸,杀他的威风的,可谓来者不善。

骚乱起初是从一张字条引发的。一绺扭成麻花的字条儿从台下传到台上,主持
会议的教育局新任局长看了条子上的字,就像看见一条长虫似的变了脸,扬起头时,
却装出一副生硬紧巴的笑脸说:“今天是陶部长的训导报告,不安排回答问题将另
行安排专门的会议。”台子底下没有反应,条子却一绺一绺抛上讲台。新局长拉下
脸来历声禁斥:“我刚说过,回答问询另行安排时间嘛!你们会听话不会听话?”
台下便激起了由零星到纷乱的回声,顷刻之间就乱成一窝蜂,有不少学生离开座位
窜到讲台下的走里质问陶部长。陶部长巍然不动也不开口,白灵也窜到讲台人窝里,
高喊一声:“打这个小日本的乏走狗!”一扬手就把半截砖抛上台去,不偏不倚正
好击中陶部长的鼻梁。陶部长惨叫一声,连同坐椅一起跌翻到台子上,学生们大声
呐喊着,把板凳和从脚地上揭起的砖头抛上讲台。有人把摆列在台下花池里的盆花
也抛掷上去,有人跳进花池再拥上讲台。陶部长满脸血污,被人拉起来拖挟到后台,
仅仅只抢先一步从窗口翻跳出去,大厅里有人撑开一条写着“还我河山”的横幅布
标,学生们便自动挽起臂膀在横标的引导下冲出礼堂,踏倒了卦摊儿,撞翻了羊肉
泡馍的汤锅,一路汹涌,一路吼喊着冲上大街。白灵的胳膊被左右两边的男女同学
紧紧钩挽着,忽然想到自己像镶嵌在砖墙里的一块砖头。游行队伍涌流到端履门时,
遭到蜂拥而至的宪兵和警察的封堵拦截和包围。冲突刚一发生,就显示出警察宪兵
的强大学生们的脆弱,游行队伍很快瓦解,学生被捕者不计其数,白灵却侥幸逃走
了。

从古城最热闹最龌龊的角落向全城传播着一桩桩诙谐的笑话和演义性传闻,陶
部长临跳窗之前,还训斥搀扶他的省教育局新任局长:“你说这儿是历朝百代的国
都圣地,是民风淳厚的礼仪之邦,怎么竟是砖头瓦砾的干活?教育局长说:“你赶
快跳窗子呀!小心关中冷娃来了……”人们纷传,抡出第一块砖头而且呐喊叫打的
竟是一个女生!那女生根本不是学生,而是北边过来的一个红军的神枪手云云……
全城的大搜捕并不受任何传闻的影响正加紧进行,特务机关侦察和审讯被捕学生的
口供中,确认了共党插手操纵了学生,又很快确定了追缉的目标,白灵被列为首犯。

白灵穿小巷走背街逃回枣刺巷,鹿兆鹏正焦急地等待着她,屋子里的铺盖被褥
和简单的行李已捆扎整齐。鹿兆鹏说:“你完全暴露了。得挪个窝儿。我估计他们
顶迟到晚上就会来。”白灵说:“他们杀了我,我也不亏了。”鹿兆鹏冷静地说:
“咱俩得暂时分开。我从这儿搬走,给他们制造一个逃走的假象,你仍旧留在这儿
就安全了。”白灵问:“我留这儿?我留到啥时候为止?怎么跟你联系?”鹿兆鹏
说:“我跟房东魏老太太说好了,你跟她住。我来找你,你等着,千万不要出门。”
白灵点点头说:“我等你,你要尽早来。”鹿兆鹏说:“你现在去找魏老大太,剩
下的事你不要管了。”说罢搂住白灵,抚着她的肩膀:“你一砖头砸歪了陶部长的
鼻子,也把我们的窝砸塌了。”白灵猛地吻住兆鹏的嘴,眼泪濡进她和他的嘴,有
一股苦涩。院里响起魏老太太的声音:“怎么还不走?”自灵从兆鹏的怀抱里挣脱
出来,抹了抹眼睛就跳出门,跟魏老太太走进上房。魏老太太指着桌下的一个方形
洞口说:“你下去呆着,我不叫你别上来。” 果然当晚夜静更深时分有人到来,
白灵在地害里听到魏老太太和陌生人的对话:

“你屋住的房客呢?

“搬走了,后晌刚搬走。”

“搬哪达去咧?”

“我不问人家这些闲事。”

“那是两个什么人?”

“说是生意人。”

“那女人呢?是不是姓白?”

“女人是姓白。”

“人呢?”

“刚才说了,两口子一搭搬走咧。”

“那是两个共匪!你窝藏……”

“她脑门子上没刻字,我能认得?”

“老不死的,不知罪嘴还硬!”

“你嫩秧秧子吃了屎了,嘴恁臭!我掌柜的反正起事那阵儿,你还在你爸裆里
打吊吊哩!你敢骂我,我拉你狗日找于胡子去。”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远去不久,魏老太太喊:“你上来吧,没事了。”白灵爬上
地窖,才惊讶魏老大太竟是辛亥革命西安反正的领头人物之一的魏绍旭先生的遗孀,
所以张口就是于胡子长于子短的。魏老太太说:“世事就瞎在这一帮子混帐二屁手
里了。”

白灵完全放心地住下来。魏老太太让她和她睡在一铺炕上,叙说魏绍旭先生当
年东洋留学回国举事反正壮举……白灵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突发奇想:“你老好
好活着,等到世事太平了,我来把你先生的事迹写一本书。”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兆鹏来了。鹿兆鹏瞅见白灵完好如初,顿时放下心来,转
过脸就对魏老太太深深鞠躬。魏老太太转身进入东边屋子,把时空留给他们去说要
说的话。白灵紧紧盯着鹿兆鹏的眼睛,乞盼他带来新的安排。鹿兆鹏说:“你得离
开这儿,到根据地去。”白灵问:“哪儿?”鹿兆鹏说:“南梁。廖军长已经创建
下一个根据地了。”白灵说:“怎么去?”鹿兆鹏说:“你先到渭北张村,地下交
通一站一站把你保送到南梁。关键是头一站——走出城门。”白灵说:“怎么出去
呢?”鹿兆鹏说:“明天早晨有个西北军军官来接你,你和他扮作夫妻,由他引护
你到张村。”白灵说:“我们这就分手了?”鹿兆鹏压抑着波动的情绪,答非所问
地说:“送你的军官可靠无。你尽管放心跟他走。我明天不能露面了。”白灵颤栗
着扑进兆鹏怀里说:“孩子快出世了,你给起个名字吧!”鹿兆鹏再也撑持不住奔
涌的情感,紧紧抱着白灵哽咽低语:“叫‘天明’吧!不管男女,都取这个名字。”

那一夜白灵没有睡觉,躺在炕上听着魏老太太比一般男人还雄壮的鼾声直响到
窗户发亮,穿了上兆鹏昨夜捎来的丝绒旗袍和白色长筒线沫,打扮成一个富态华丽
的贵妇人模样。她吃了点早点,就潜入地窖静静等候,防止临走之前些微的疏忽而
铸成大错。

白灵已经从昨夜与兆鹏生离死别的情感里沉静下来,等待即将开始的冒险逃亡。
屋子里有了重重的脚步声,一个浑厚的男人的声音间:“嫂子在哪里?”魏老太太
这时才揭开地窖盖板叫她上来。白灵爬到窖口,探出头来,不免大为惊诧,站在窖
口的军官竟是鹿兆海。鹿兆海在瞅见她的那一瞬,也凝固了脸上的表情,俩人同时
陷入无言的尴尬境地。魏老太太开玩笑说:“看看!一瞅见嫂子眼都瓷了!有本事
自己也娶个嫂子这样心疼的媳妇!”鹿兆海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取烟和点火的手都
颤抖不止。白灵爬出地窖,对魏老太太掩饰说:“我换了身新衣服,就把兄弟吓住
了。”鹿兆海深深吐出一口烟,没有搭茬儿回话……

昨天晌午,鹿兆鹏大模大样走进西北军驻地,多年来头一回寻找胞弟。鹿兆海
对鹿兆鹏前来找他很感动,料定家里发生了重大变故,非得弟兄们协作办理不可,
否则哥哥是不会登门寻他的。他有点急切地问:“是不是家里出事了?”鹿兆鹏说:
“是的,不过事情不大,你甭紧张。”鹿兆海愈加性急:“不管大事小事,你快说
清。”鹿兆鹏这才以轻淡的口气说:“你嫂子要回乡下坐月子,得你去护送一下。”
鹿兆海顿然放下一颗悬浮的心,眉毛一扬,声调也欢畅起来:“你又娶一房新媳妇?
你也不给我打个招呼,你真绝情!”鹿兆鹏说:“哥的苦处你又不是不知道,给谁
也不敢声张。”鹿兆海同情哥哥家里那桩僵死的婚姻,完全能够理解他秘密娶妻的
行动,便很爽快地应承下来:“护送嫂夫人,兄弟责无旁贷哦!我正好借机瞅认一
下新嫂子。你说几时动身?”鹿兆鹏说:“明天。”接着交待了到什么地方接人和
要到的地点,未了不无遗憾地说:“没有办法。原上老家回不去,只好到她娘家坐
月子,这是犯忌的事。”鹿兆海能体谅哥哥的难处:“我明白。你放心。”鹿兆鹏
意味深长地说:“我是万不得已……才托你帮忙。!鹿兆海豪爽地说:“我很悦意
帮这个忙。你相信兄弟,兄弟就赴死不辞了!”鹿兆鹏推托说还要做起身前的准备
事宜,就告辞了……

鹿兆海坐在椅子上陷入烟雾之中,怎么也想不到哥哥兆鹏会使出这种绝招儿,
当哥的夺走了弟弟的媳妇,居然诞着脸求弟弟护送她去乡下坐月子!他瞅着从地窖
里爬出来的白灵嘲笑说,“鹿兆鹏肯定能成大事——脸厚喀!脸厚的人才能成大事。
”白灵更加尴尬,这种安排出乎她的意料,更使她无地自容,便赌气地说:“兆海,
你回去吧!我自个出城回乡下。”鹿兆海这会儿才猛然意识到某种圈套,白灵的婆
家和娘家都在原上白鹿村而不在渭北,兆鹏说到渭北娘家坐月子不过是个托词,肯
定有危险性的不愿实说的原因。看看房东魏老太太疑惑的眼光,便装出玩笑说:
“我的使命是护嫂夫人‘过江’哇!起身吧!”白灵执拗地说:“你回吧,我不麻
烦你了。”鹿兆海急了说:“我为你跑闲腿,你还使性子?”

俩人齐排坐在一辆人力车上。鹿兆海把牛厢前的吊帘豁开,让一切人都可以看
见他和她,遮遮掩掩反倒容易引起猜疑。白灵戴着一架金丝眼镜,披肩的秀了披散
在两肩,旗袍下丰满的胸脯和隆起腹部,很难使人把她与那个甩砖头的赤党学生联
系到一起,更何况身边巍然依坐着一位全副武装的军官。大街上游荡着的宪兵傲慢
而又下流地瞅着车上的这一对男女……古城东西十里长街没有任何麻烦,直到西门
口遇到了列行的盘查。鹿兆海恶劣地歪过头斜着眼骂卫兵:“你贼熊皮松了?想叫
我给你挣皮是不是?”卫兵咽一口唾液,翻一翻白眼往后退去。车夫拉着车子又跑
起来。直到出了西关狭窄的街道踏上乡间的官路,鹿兆海摸出一块银洋,拍拍车夫
肩膀,车夫转过头接过钱,连连歉谢:“大多了大多了,老总你大瞧得起下苦人了
哇!”鹿兆海说:“你只管拉车,可甭听我们的悄悄话!”车夫谄媚地嘿嘿嘿笑着
说:“好老总,咱下苦混饭吃,哪敢长嘴长舌。你们尽管说话,把我甭当个人,当
是一头拉车的牛。”鹿兆海转过脸,对白灵说:“从今往后,我没有哥了——鹿兆
鹏不配给我当哥!”白灵木然地说:“我也不配给你当嫂子。”鹿兆海再也压抑不
住,肆无忌惮地发泄起来:“我瞧不起他!瞧不起鹿兆鹏!我过去同情他,现在憎
恶他!”白灵冷着脸说:“不怪他,你憎恨我,下瞧我吧!是我寻他要跟他过的…
…”鹿兆海打断她的话:“不对不对!你甭替他开脱,是他早都起了坏心!我从保
定回来,咱俩约下第二回见面,你没出面,他倒是代替你来给我传话。我那会虽有
点疑惑,总相信他是哥,也是个人……没料到他什么都不是!”白灵也忍不住急躁
地分辩说:“你多心了。我跟他……待将来再澄清吧!你不要一门心思把他看得不
是人!”鹿兆海发泄一通,又莫可奈何地说:“反正我永生永世再不见他。”

车子越过平原上大大小小的村庄,在一道慢坡前停下来。鹿兆海和白灵下了车
开始步行。鹿兆海问:“你真是到乡下坐月子?”白灵但白地说:“不是。是逃跑。
!”鹿兆海问:“出麻烦了?”白灵说:“我打了陶部长一砖头。!”鹿兆海猛然
跳起来,转过身揪着白灵:“我的天哪!扔砖头的原来是你哇!”白灵平静地说:
“吓你一跳吧!你还敢娶我不?谁娶我谁当心挨砖头!”鹿兆海说:“你我虽然政
见达不到共识,可打日本收复河山心想一处。兵营里官兵听说有人打了陶一砖头,
都说打得好!凭这一砖头,我今日送你就值得,再啥委屈都不说了。”白灵心里稍
宽松驰了,也兴奋起来:“还恨你哥吗?”鹿兆海又灰下脸,咬牙切齿地说:“这
一点无法改变——恨!”白灵说:“那就恨吧!反正恨他的人够多了,也不在乎你
一个少你一个。”鹿兆海:“只有我恨他恨得不可调解。”白灵说:“我明白。”
走上慢坡又拐入一个坡拗。白灵注视着远处和近处的一个小村庄,按照兆鹏的嘱咐
辩别着环境,指着左前方的一个小村庄说:“那个就是张村。”鹿兆海瞧着一二华
里处的张村,心头潮起一种路行尽头的悲凉:“坐满月子还要我接你回城不?”

“不咧。”

“你在这儿永久住下去?

“住不了几天,”

“我还能见到你吗?”

“三五年怕不行。”

“我今日最后给你说一句,我……永生不娶。”

“这又何必,这又何必?别这样说,别这样做!你这是故意折磨我你折磨我!”

“不折磨不由人啊……”

“千万别这样!我求你……”

“天下再没有谁会使我动心。我说话算话。你日后鉴证我的品行。”

“那你还不如打我骂我……”

“我想……亲你……”

白灵瞧一眼鹿兆海,闭上了眼睛,感到一种庄严的痛苦正在逼近。他的手轻轻
地按住她的脊背,渐渐用力,直到把她裹进他的怀抱。他没有疯狂慌乱,轻轻地在
她脸颊上吻了一下,彬彬有礼地松开手臂,说:“我更坚定了终生不娶,这就是证
据。还要我送你进村吧?”白灵说:“当然。”

白灵进入张村还没住下来,当天后半夜又被转送到几十里外的雷家庄,第二天
精疲力竭地睡了整整一天,夜里又走了八十多里,进入一道黄土断崖下的龙湾村。
她住进窑洞后便生下了孩子,再也不能按照原定的日期前进了。

这是一个六口之家,老大娘身子强健,主宰家政。家里有儿媳妇和两女一男三
个孩子,儿子在邻村的一所小学校里当工友,打铃、扫地、淘公厕、烧开水,被学
校里的地下党发展为党员。他对白灵说:“经我手送过去二十三个了,你是第二十
四个,放心吧。没一点麻达。”白灵在窑洞城的火炕上坐着月子,接受老大娘熬烧
的小米粥和烤得酥脆的馍片,看着老大娘熟练地从孩子身上抽下尿湿的裤子又裹上
干的,忍不住动情地对老大娘说:“我就认你是亲妈。”老大娘笑着压低声儿说:
“你要下这娃子,怕还是个共产党吧?”白灵惊愣一下笑了…… 白嘉轩沉默
了大约半月光景,绝口不提及臼灵的事,也不许家里人再谈论被搜家的事。这一晚,
他对守候在白赵氏炕前的两个儿子说:“你俩还没经多少世事。世事你不经它,你
就摸不准它,世事就是俩字:福祸。俩字半边一样,半边不一样,就是说,俩字相
互牵连着,就好比罗面的萝柜,咣当摇过去是福,咣当摇过来就是祸。所以说你们
得明白,凡遇好事的时光甭张狂,张狂过头了后边就有祸事;凡遇到祸事的时光也
甭乱套,忍着受着,哪怕咬着牙也得忍着受着,忍过了受过了好事跟着就来了,你
们日后经的世事多了就明白了。”白孝武点头领会:“古书上‘福兮祸所倚祸兮祸
所伏’就说的这道理。”白嘉轩说:“咱没多少文墨,没有古人说得圆润,理儿一
样。”

白赵氏的呻唤烦躁而虚弱。自得知孙女白灵的祸事后,身体骤然垮了,哭泣不
止,直到声嘶力竭。整日价不吃一口饭,只是喝水;喝水不喝开水,专门要喝从井
里刚吊上来的新鲜凉水,整碗整瓢咕嘟咕嘟灌进喉咙,还是喊说心里烧得像着火。
这几天已经喊不响也哭不出声了,躺在炕上闭着眼睛喘气。冷先生劝告白嘉轩给母
亲中止服药,及早准备后事,并且安慰他说:“你已经尽了心。这就算孝。”白嘉
轩仍不甘心,明明白白母亲根本没得什么病,是灵灵的劫难引发出来的。按白赵氏
的气性不会是吓成这样子,多半是思念孙女积郁或疾的,于是便编造出一套假话给
母亲宽心。他悄悄趴在白赵氏耳根神秘地说:“妈呀,我给你说句悄悄话,我大姐
说,灵灵前日到书院看望她,浑浑全全结结实实没一点麻达……”白赵氏猛然睁开
眼坐了起来:“真个?白嘉轩神秘地说:“你想想,我大姐大姐夫一辈子说过一句
虚话没有?白赵氏问:“灵灵而今在哪达?”白嘉轩说:“还在城里。那女子又鬼
又胆大,淮也抓不住。她说叫屋里人甭记惦她。还说……贵贱不敢冒问乱打听她…
…” 白赵氏突然松弛下来,对嘉轩说:“噢呀……你去把木梳篦子拿来,妈的头发
揉成一窝子麻了……”白嘉轩给冷先生叙说罢一句假话救下母亲一条命的异事,朗
声笑起来:“我明日也能坐常诊病咯……人有时候还得受哄!”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17:42: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八章


鹿子霖的儿媳疯了。她变疯的原因村人丝毫也不知晓。秋末初冬的一天晌午,
不时很少在村巷里露脸儿的她突然从四合院轻手飘脚蹦到村巷里哈哈大笑不止,立
即招引来一帮闲人围观。她哈哈大笑着又戛然停止,瞬间转换出一副羞羞怯怯、神
神秘秘的眉眼,窃窃私语:“俺爸跟我好……我跟俺爸好……你甭给俺阿婆说噢!”
围观的男女大为惊骇,面面相觑,谁听到这样可怕的事,不管心里如何想,脸上都
不愿表现出幸灾乐祸的神情,一些拘谨的人干脆扭身走开了,有几个女人拉着劝着,
禁斥着,不要她胡吣。她却反而瞪大眼睛向人们证明:“谁胡吣来?你去问俺爸,
看他跟谁好?你们甭下看我!我娃子不上我的炕,他爸可是抢着上哩!”仁义的村
人们没有被这个天大的笑话所逗笑,而是惊叹不已。白孝武要去镇上正好走到跟前,
听到一事就竖起眉毛,断然斥责几个女人:“还不赶快把她扩回家!还听她胡吣乱
吠?”几个女人得了指令,便下势死劲拉扯。那女人两臂一抡,把三四个拉她的女
人全都甩开,撒腿端直朝镇上跑去,一边跑一边叫着:“我到保障所寻俺爸去呀…
…我想俺爸了呀……”这个女人发疯的事便在村子里哗然传播。

她跑到白鹿镇上,看见了稠密的大伙便愈发兴奋,不断咕哝着重复着“俺爸跟
我好,我跟俺爸好”的话,引起那些从四面八方赶集来的男人哄笑不止。她从街道
上张张扬扬走过去,屁股后头拥着一堆看热闹的陌生人。白孝武抢先一步跨进保障
所,鹿子霖正跟几个逛集顺便和他聚会的友好在屋里头闲聊。白孝武神色紧张地说
了发生的事,儿媳妇已经闯进院子,看热闹的人围在大门口不敢进去。鹿子霖顿然
吓黄了脸,一句话没说,跨上前去抽了儿媳一记耳光。儿媳被打得趔趔趄趄在原地
转了一圈,晕头昏脑地问:“爸,你不跟我好了还打我?”鹿子霖气得脸色蜡黄,
又甩出一巴掌,那女人就倒在院子里。鹿子霖说:“孝武,你快把这祸害拉回家去。
”白孝武一把攥住那女人的胳膊,拖着拽着走出保障所院子,又禁斥那些尾追的人
说:“疯子嘛,有啥好看的?”鹿子霖紧随其后赶回家来,把儿媳推进厦屋就从外
边锁上了门板,喘着气送孝武出门:“孝武,你深明大义!”

鹿子霖被这件难以辩解的瞎事搞得惶惶不安。他的女人鹿贺氏却冷漠地给他撇
凉腔出气:“这下你在原上的名气越发的大了!”鹿子霖吸着水烟根本不理会她。
鹿贺氏在自家门楼里奚落他的话再难听也无伤大局,麻烦的事是这个疯子儿媳怎么
办?她胡吣乱吠的瞎话要是传到冷先生耳朵,他还怎么和他见面说话?这件事发生
得这样突然,简直是猝不及防,一下子传播到整个原上,像打碎的瓷器一样不可收
拾,难以箍浑。他想去找冷先生当面说清,准定能够先入为主澄清事实,考虑到此
时镇子上人群拥动被人注视的尴尬,直等到集散街空,他才走进冷先生的中医堂。
冷先生一见面倒先开口:“子霖,你来了先坐下。我知道晌午发生的事了。”鹿子
霖顿然觉得心头宽释,脸上也自在了。冷先生平静的说:“你不要跟小人计较。”
鹿子霖真心地感动了,说:“大哥呀,我对不住你!”冷先生说:“先前的事先前
的话都不说了。我给她病治好,你让兆鹏写一张休书了事。”鹿子霖凄婉地说:
“你前二年说这话,我不忍心,我总想得个圆满结局哩!没料到越等越糟。咱先不
说休书,等病好了再说。”冷先生便跟着鹿子霖到家里去给女儿诊病。

冷先生走到庭院,就听见女儿的喊叫声:“爸,回来快上炕!冷先生腮帮上的
肌肉抽扭着走到窗前。女儿瞅了冷先生一眼就愣呆呆地僵住,随之哇地一声哭叫。
冷先生说:“把锁子开开。”鹿贺氏打开锁子开了门。冷先生进了厦层瞅着女儿。
女儿这时清醒过来,抹着泪招呼父亲坐到椅子上。冷先生说:“你怎么了?”女儿
莫名其妙:“不怎么。我好好的嘛。”冷先生说:“不怎么就好。你等着,我让你
兄弟拉毛驴来接你回娘家住几天。”女儿说“不麻烦兄弟,我不去。眼看下雪呀,
我还有两双棉窝窝没绱完哩!”女儿一切正常,没有任何异常表现,冷先生坐了一
会回中医堂去了,临走叮咛说:“再犯病的时候你叫我。”

冷先生刚走进中医堂还没坐稳,鹿子霖又来了,不用说是儿媳的疯病又犯了。
冷先生啥话不说又来到鹿子霖家,先在院子里伫立谛听。厦屋里传来女儿的声音:
“我有男人跟没男人一样守活寡。我没男人我守活寡还能掐个贞节牌,我有男人守
活寡倒图个啥?你娃子把我瞅不进眼窝,你爸跟我好恨不能把我吸进鼻孔儿……你
不上我的炕你爸爱上……”鹿子霖站在侧后,满脸烧骚得恨不能钻进地缝儿。冷先
生转过身走出门来说:“你跟我去拿药。”

半年前一天深夜,鹿子霖喝得醉醺醺回家来用脚猛踢街门。街门闩子咣当一声
响门扇启开,鹿子霖跷门坎时脚尖绊了一下,跌倒在门里抓不起来,大声呻唤着脾
气:“你狗日……还不赶快扶我,还……立在那儿……看热闹!”他以为开门的是
老伴,却料不到今晚是儿媳开的门。儿媳难为情的说:“爸……是我。”鹿子霖分
辩不清是谁的声音,继续发脾气:“我知道是你……你不扶我,盼着跌死我?”儿
便伸手抓住他的膀臂往起拉。鹿子霖仍然大声呻唤着,挣扎着爬起来,刚站立起来
走了两步,又往前闪扑一下跌翻下去。儿媳急忙抱住他的肩膀帮他站稳身子。鹿子
霖本能地把一只胳膊搭到儿媳肩膀上,借助着倚托往前挪步,大声慨叹着:“老婆
子,还是你对我实受!”儿媳满脸骚烧,低声分辩说:“爸,你尽说胡话——不是
俺妈是我。”鹿子霖眼睛一瞪,站住脚:“你妈咋哩,你咋哩?都一样喀!你对爸
也实受着哩……也好着哩喀!”她扶着阿公走过门房进入庭院,一轮半圆的月亮帖
在天上,院里弥漫着香椿树浓郁的香气。鹿子霖站在院子里连着打了两个震撼屋院
的喷嚏,变出一副柔声憨气和调子说:“俺娃你……孝顺得很……”说着就伸过右
臂来把儿媳抱住了,毛茸茸的嘴巴在她脸颊是急拱,喷出热骚骚的烧酒气味,几乎
同时就有一只手在她只穿着一件单衫的胸脯上揉捏。她惊叫一声,浑身燥热双腿颤
抖,几乎陷入昏厥的恍惚中,又本能地央告说:“爸呀,这成啥话嘛……快丢手…
…”鹿子霖:“这怕啥嘛……俺娃身上好软和……”儿媳终于从突发的慌乱中恢复
理智,猛力挣脱出来奔进厦屋将门关死。鹿子霖又摔倒在地,哼哼着爬不起来。儿
媳在炕边上坐了一会,镇静一下,从小木窗朝外看去,阿公仍然躺在庭院砖地上拉
起鼾声。她叹口气,断定阿公真的是喝醉了糊涂了,侧隐之心又催促她开了厦屋小
门走出去,再次把阿公拉起来拖向上房砖垫台阶。阿公已经完全不省人事,任她拖
着拽着架着走进上房屋按在炕边,顺势就倒在炕上,依然呼噜打鼾。她给阿公脱掉
布鞋把双腿掀上炕去,拉开一条薄被搭在阿公身上,然后就回自己的厦屋。这上夜,
她睁着眼坐到天明,听了整整一夜从上房东屋传出的忽高忽低忽粗忽细的鼾声。

鹿子霖醒过来已到早饭时辰,在穿鞋时似乎才想到晚根本没有脱衣服,渐渐悟
觉出来昨晚可能在酒醉后有失德的行为,但他怎么也回忆不出具体过程。儿媳把一
铜盆温水放在台阶上。鹿子霖一边洗一边朝灶房发问:“你妈哩?是不是又烧香拜
佛去咧?”灶房里传出一声“嗯”的回答。鹿子霖鄙夷地说:“烧碌碡粗的香磕烂
额颅也不顶啥!”灶房里的儿媳没有应声。鹿子霖看不出儿媳有什么异常,就放心
地走到明厅方桌旁坐下吸烟。儿媳先端来辣碟和蒜碟儿,接着又送来馏热软透的馍
馍,第三回端来一大碗黄灿灿的小米稠粥,便转身回灶房去了。鹿子霖操起筷子搅
了搅碗里的稠粥,霎过脑子里轰然爆响气血冲顶一阵天旋地转 一碗底撑翻出来
一窝子铡碎喂牲畜的麦草。鹿子霖端起碗举到半空又改变了主意,没有掷到地上而
是原样儿放回桌面。那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一个惊问,摔了碗以后下来的戏怎么
往下唱呢?不可改易的关键是自己昨晚肯定做了丢脸的事了;不声不响把饭端进牲
畜棚倒进牛槽,然后甩手到保障所去,似乎也不妥,往后还进不进这个门呢?经过
迅疾的分析和判断之后,鹿子霖重新捉起竹筷,埋下头大口大口喝起稠粥来,声音
响亮诱人,把一根一根麦草刮拨到大碗的一边,直到碗里的米粥喝光刮净只剩一窝
麦草,然后对着灶房房:“盛饭。”

儿媳坐在灶锅下的麦草蒲团上沉静如铁,等待着碗被摔碎的声响和阿公的咆哮
谩骂,她预想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听到了呼噜呼噜喝粥的响声,自己反倒慌乱无措
了,及至听到阿公像平常一样呼叫添饭的声音,心头那如铁壁一般的堡垒顿时土崩
瓦解。她低着头走到明厅方桌跟前,就瞅见碗里那一撮麦草。她双手端起空碗急忙
转身走回灶房,再没有勇气敢瞅阿公一眼。她掀开锅盖,捞起勺把儿又犹疑不定,
把饭再舀进碗里呢,还是把碗里的麦草刮掉倒出来?她咬咬牙就把勺里的米粥倒进
装着麦草的碗里,豁出来也,看他怎么办吧!

鹿子霖看出端饭来到桌前的儿媳眼里惶惑,断定她已六神无主乱也阵脚。他在
等钣的间隙里,就着红艳艳的油泼辣子,和醋水拌的蒜泥,吃完了一个软馍;又埋
着头一如既往地把碗里的米粥喝光刮净,仍然把那一窝子麦草留在碗底,然后抹抹
嘴,走出街门上保障所去了。他想,你把麦草塞给我的时光,肯定不会想到这窝子
麦草,最终还会还到你手里,看谁倒掉这窝子麦草吧!你倒掉了……你就输了。

儿媳洗碗的时候倒掉了麦草,憋在心头的那股勇气人全部消失,阿公这一手软
杀法,使她再也鼓不起报复的勇气。她洗着碗筷洗着锅,仍然无法判断阿公的举动,
难真真的是阿公承认自己是吃草的牲畜呢,还是他不与小人较量?还是另有其它什
么意思?
麦草事件没有造成任何影响,阿婆从三官庙回来后,也没有任何异常的察觉。
阿婆自瘟疫以后更笃信神灵了,她把自家成为白鹿村唯一未死人的家庭并不看作幸
运而是归功于她的香蜡纸表。阿婆每逢初一和十五到三官庙为神守夜,风雨无阻,
小病不违,除非病倒躺下动不了身,儿媳发觉自己陷入一种灾难,脑子里日夜都在
连续不断反覆演示着给阿公开门的情景,她拉着风箱烧火做饭时,脑子里清晰地映
现出阿公搂她肩膀的;摇着纺车踏着织布机或是绱鞋抽动绳子的时候,在纺车的嗡
嗡声、织布机的呱哒声和麻绳咝咝的响声里,突然会冒出阿公“俺娃身上好软和”
的声音;尤其是晚上,她躺在床上,就能感到阿公那双揉捏胸脯乳房的大手,能感
觉到得那急拱她脸颊的毛茸茸的嘴巴,可以嗅见,阿公种像骡马汗息一样的气味…
…她想到那些揉捏、那些醉话、那种骡马的气息,由不得害羞,又忍不住渴盼。她
对那些情景十分惊异,同时也发现自己原来一窍不开,兆鹏新婚头一夜在她身上匆
忙溜过,自己根本毫无感觉,老爷爷把兆鹏从学校逼回家来,他晚上和衣囚了一夜
走了,她有某种渴盼完全是不成影像的模糊。她现在得到了具体的新鲜的被揉捏奶
子时的酥麻,被毛茸茸嘴巴拱着脸颊时的奇痒难支,以及那骡马汗息一样的男人气
味的浸润和刺激,如此具体,如此逼真,如此钩魂荡魄!她无力阻隔那些诱惑而又
十分清楚这些全部都是罪恶。她有时瞅着阿婆松弛发黄的脸颊愣愣地想阿公大概夜
夜都用毛茸茸的嘴巴在那脸颊上拱呀蹭呀,肯定用手揉捏阿婆那两只吊垂着的奶子。
阿婆突然斜着眼问:“你死盯住我看是认不得我了?”她猛一哆嗦,从迷幻的境地
灵醒过来垂头不语。阿婆半是训斥半是无意地说:“我看你像是没睡灵醒迷里迷瞪
的?”

繁重而又紧张的收麦播秋持续了一月,她被地里场里和灶间头绪繁杂的活儿赶
得团团转,沉重的劳作所产生的无边无际的疲倦,倒使她晚上可以睡上半宿踏实觉
了。然而麦收一过,热浪滚滚的伏天到来以后她又陷入那种奇异的境界而且更加沉
迷。午歇时,她穿着短衣短裤躺在炕上,想到阿公的大手和毛茸茸的胡子嘴就浑身
骚痒,竟而忍不住呻唤起来,阿婆照例初一十五到三官庙去烧香去磕头去守夜,为
她的两个都得在危险中的儿子求乞神灵。十五那天响午饭时,她给阿公端上饭后没
有即刻离开,站在桌子一角侧着身子说:“爸,你爱喝酒在自家屋里喝,跑到外村
在人家屋喝多麻烦?”鹿子霖听到麻烦两字不由心悸,强装笑笑说:“在家喝酒没
对手喀!我喝酒跟朋友遍一遍图个爽快。”儿媳说:“俺妈不在屋时,你黑天甭出
去,我一个人在屋……害怕……给你开门也……不方便……”鹿子霖腾地红了脸埋
下头吃饭,待脸上的烧骚退以后,才侧着脸说:“噢噢噢,我不出去了。”儿媳趁
机说:“你想喝酒就在咱家屋里喝。我给你炒两菜。”鹿子霖张大嘴巴忘记了咽食,
吃惊地程度不亚于从粥碗里搅翻出麦草那一回,竟然完全慌乱地随口应诺说:“那
好……那好嘛!”

事情就是在那一夜发生的。鹿子霖坐在庭院的石桌前摇着扇子,青石矮桌上墩
着一壶酒和一只黄铜酒盅。灶房里煎油爆响的声音止歇以后,儿媳用盘托着四碟炒
菜送上来,月光下可以看出是炒鸡蛋、醋熘笋瓜、烧豆腐和凉拌绿豆芽,儿媳把菜
碟摆到石桌上站在旁边问:“爸,你尝尝看咸不咸”。

“嗯!这鸡蛋不咸不淡,也嫩得很!”

“你尝尝笋瓜?”

“笋瓜也脆嘣嘣的。”

“你再尝尝熬豆腐?”

“噢呀!这豆腐又麻又辣味儿真美喀!”

她没有再问第四样的菜的味,便促住酒壶往酒盅里斟满的酒:“爸,你消停喝、
消停吃。”然后提起靠在石桌一侧的木盘退到灶间,唰唰拉拉洗锅刷碗。收拾清楚
后,她回到厦屋用凉水洗了脸,擦了脖子上的热汗,拢一拢头发又走出厦屋门,站
在门口问:“爸,你还要啥不要?”鹿子霖喝着酒挟着菜悠悠然摇着扇子,满圆的
月光从头顶洒一院子明亮的光,儿媳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向他证明他的预感,
尤其是嗅到儿媳新搽的粉香味儿,搞了半辈子的女人还看不透这点露骨而又拙劣的
伎俩吗?唯一的障碍还是那一撮麦草。给碗里塞过麦草的行为和今天发射的信号以
及超常的殷勤,使他无法解释这两种截然相反的举动。他遇到过半推半就的女人,
也遇到到操守贞节坚辞拒绝的女人,他在这一方面的全部经验都不能用来套解儿媳
的矛盾行为。为了更进一步深到实处,他对她说:“你来坐这儿陪着爸说说话儿,
爸一喝酒就想跟人说话儿。”儿媳忸怩着说:“那成啥样子,叫人笑话……”却依
然挪动步走过来对面。鹿子霖说:“你陪爸喝一盅。”儿媳连连摇手说她嫌酒太辣,
却站起身来又斟满一盅递到阿公手中。鹿子霖接过那小酒盅时无法不触及儿媳的手
指,儿媳不仅不躲避,进而用左手攥住了阿公的手腕,自然是以让他把稳酒盅为借
口的,这就使他的判断基本接触到矛盾行为里的真实性,同时也就横下最后决心。
他对儿媳说:“你不喝酒你吃菜。你炒的菜也该你尝尝嘛!”儿媳忸怩着鼓起勇气
操起筷子吃了一小口笋瓜。鹿子霖进一步鼓动说:“你再尝尝凉拌豆芽。”儿媳这
回比较自如地把筷子伸向豆芽碟子。当她把豆芽送进嘴里就呕哇一声吐了出来,吓
得愣呆在石桌旁。她吃了麦草。鹿子霖是在她回厦屋洗脸搽粉时,把麦草塞进豆芽
菜碟子的。麦草和绿豆芽的颜色在月光下完全一致。鹿子霖哗啦一声把筷子甩到碟
子上站起身来厉声说:“学规矩点!你才是吃草的畜生!”

儿媳从最初的惊吓愣呆中清醒过来,才突然意识到豆芽里的麦草是怎么回事,
羞辱得无地自容,想哭又哭不出来,听着阿公的脚步声响到上房东屋,接着就是门
闩迅猛关插的响声。她不知不觉从石墩上溜跌下去,跌在地上,双手紧紧抓着胸前
的衣襟,垂下无法支撑起来的头,意识到自己永远也站立不起来了。她感觉到脖颈
上有一股温热,用手摸到一把鲜血,才知道嘴唇咬破了,开始有疼痛的感觉。她扬
起脑袋乞望天宇,一轮满月偏斜到房脊西侧,依然满弓依然明亮。她低下头瞅见狼
藉的杯碟和掺杂着碎麦草的豆芽儿,默默地收拢筷子碟子,到灶房里洗刷后又回到
厦屋。她想到一根绳子和可以挂绳子的门框,取出绱鞋用出绳子把五股合为一股却
停住了挽结套环的手,说不清是丧失了勇气还是更改了主意,把绳子又塞到炕席底
下……

她从这一天起便不再说话,阿婆吩咐她做什么她就一声不吭只管去做,做完了
就回厦屋脚地摇动纺车,可怕的是在纺车悠扬徐缓的嗡嗡声里,眼前依然再现阿公
醉酒时搂肩捏奶的情景,身体里头同样发生那种被搂被捏被毛茸茸的胡楂嘴拱蹭时
的奇异感觉,她默不做声地任凭那种感觉发生和消失,期待那种感觉驻留更久……
这种哑巴式和生活持续了三四个月,进入秋末冬初时,她除了做饭以外再无事干,
从早到晚盘腿坐在纺车前纺线线。那是早饭后,她纺罢五根棉花捻子刚接上第六根
拉出线头儿,突然从身体在某一部位爆起一串灼亮的火花,便有一种被熔化成水的
酥软,迫使她右手丢开纺车摇把,左手也扔了棉花捻子,双臂不由自主地掬住胸脯,
像冰块融化,像雪山崩塌一样倒在纺车前浑身抽搐颤栗。她期望这种美丽的颤栗永
不消失直到死亡,却猛乍听见脑子里嘎嘣一声,有如棉线绷断的响声,便一跃而起
跑出厦屋,跑出街门,跑到村巷,直冲进阿公供职的白鹿保障所……

鹿子霖接过抓药相公递过来的三包中药,却没有当即起身,他想给亲家冷先生
进一步解释冤情,却又无法开口,怎么想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解脱自己的难堪。
不说吧,又太冤枉,又担心冷先生把他也认定是吃草的畜生。冷先生无动于衷地启
发他说:“你先回去煎药。”鹿子霖终于没有张得开口,便提着药包出了门。冷先
生送到门口叮咛一句:“服了药有啥动静,你来给我说一下。”

儿媳拒绝服药。鹿贺氏熬煎好中药滗在小黄碗里端给儿媳,儿媳说:“我没啥
病嘛,喝那水水弄啥?”鹿贺氏哄她说:“补养身子。”儿媳反而说那是毒药,想
毒死她给阿婆离眼。鹿子霖在上房明厅听着,就给鹿贺氏摇手示意不要硬逼,等她
这一陈疯病过去了再说。看来儿媳的疯病是一陈疯一陈好,属于陈发性的。果然儿
媳了一陈安静下来,鹿贺氏把药再送去时,她就一口气下去了,喝了没过一锅烟的
功夫,便酣然和睡,睡梦中大声亲昵地叫着:“爸,把我搂紧搂紧,搂得紧紧儿的!
”鹿贺氏从窗缝里往里一瞅,儿媳脱得一丝不挂,双手塞在两腿之间,在炕上扭着
滚着。她走进上房东屋,对鹿子霖说:“这不要的脸货得的是淫疯病。”鹿子霖心
里暂得宽舒,无需再向鹿贺氏辩证自己的清白无辜了,于是说:“我早就看出这病
的名堂不好明说。”鹿贺氏说:“得这病的女人一见男的就好了,吃药十有八九都
不顶啥。”鹿子霖默认而不言语。鹿贺氏说:“你去城里寻兆鹏,磕头下跪也得把
他拉回来,跟那个不要脸的货睡一夜,留个娃娃就好了。”鹿子霖说:“到哪达寻
呀?”鹿贺氏说:“你悄悄去打听,问问兆海也许能摸清他哥的住处……”鹿子霖
说:“等这三服药吃完再看。”

儿媳吃罢三服药,整日整夜昏睡了四天。冷先生停了两天药,想看看药劲散了
以后还疯不疯。那天后响,儿媳清醒过来,竟然捉住笤帚扫起院子。鹿贺氏从自家
窗里瞧着她优雅的扫地动作心头一热。这时候鹿子霖走进院子,儿媳瞅了一眼阿公,
突然张狂起来,嗄嗄嗄笑着扬起笤帚说:‘爸,你喝醉了我来扶你上炕。”鹿子霖
骤然红了脸,加快脚步走进上房东屋。第二天他就进城寻鹿兆鹏去了。

儿媳这回犯病更加严重,一天比一天疯得时候多,好的时间少。鹿贺氏不得不
叫来邻居女人帮忙给她硬性灌药,儿媳不见好转,日见疯劲更足。鹿子霖走了五天
回来,完全失望地悄悄告知鹿贺氏说:“兆鹏跟白家女子过活到一搭咧!”鹿贺氏
说:“大妇小妻也行嘛,你得让他回来,把这头也安抚住呀?”鹿子霖说:“跟本
摸不清他的踪影。”他随后对冷先生悄悄叙说了进城找兆鹏和白灵私自成婚的事。
末了他说:“你把药底子下重。”冷先生依然不动声色,交给鹿子霖一包药。这服
药灌下去以后,儿媳睡醒来就哑了,只见张嘴却不出声音。鹿子霖皱皱眉沉呤着问:
“这服药大概底子下得太重?”鹿贺氏白眨白眨着眼说:“药轻不治病!”鹿子霖
觉得女人根本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依然沉吟着:“只有冷大哥才敢下这样重的药底
子!”

儿媳不再喊叫,不再疯张,不再纺线织布,连扫院做饭也不干,三天两天不进
一口饭食,只是爬到水缸前用瓢舀凉水喝,随后日见消瘦,形同一桩骷髅,冬至交
九那天夜里死在炕上。左邻右舍的女人们在给死者脱净衣服换穿寿衣的时候,闻到
一股恶臭,发现她的下身糜烂不堪,脓血浸流……

白嘉轩对鹿家这桩家丑自始至终持一种不评论态度。这桩丑闻从头一天发生就
传遍白鹿原的许多村庄。白鹿村是丑闻的发源地,早就纷纷扬扬了。有的说鹿子霖
和儿媳有那号事,有的却截然信不下去;说有的人是根据鹿子霖一贯喜好女色的本
性判断的,语气是鹿子霖不止和田小娥有过,还和原上好多村子谁谁家女子都有过;
鹿子霖喜好当干大,在好多村子认下十多个干娃。“娃的干大,娃他妈的麻达。”
凡是鹿子霖认作的干娃的母亲都是有几分姿色的,挂上干大的名号,和干娃他妈来
来往往显得非常正常了。说鹿子霖不会有那种事,是坚信鹿乡约还不至于无耻到畜
生的程度,关键是那女人自始至死也没吠出和鹿霖有那种事的任何一句具体细节,
仅仅只说鹿子霖跟她好,那不过是守寡熬急了急疯言浪语而已。这种事只能在背巷
土壕闲扯一通没有人做出裁决,属于自然流传。白嘉轩不仅不说,连这类话也不听,
遇见有人说这类话,他就掉头拄着拐杖走开了。平心而论,他倾向于说鹿子霖有那
种事的看法。他早都认定鹿子霖在男女之事上,实际就是畜生。但他不能说。世上
有许多事,尽管看得清清楚楚,却不能说出口来。有的事看见了认准了,必须说出
来;有的事至死也不能说。能握住什么事必须说,什么事不能说的人,才是真正的
男人。这件丑闻之所以不能说,关键是背后有个冷先生。骂鹿子霖一句,等于骂冷
先生半句;吐鹿子霖一口唾沫就落到冷先生脸上。白嘉轩及时走进中医堂,达观而
不无惋惜地对冷先生安慰说:“当初为了两家好,没料到把娃娃害了。不过,人都
没有早知道喀抓紧给娃看病……”

鹿子霖按照习俗儿媳举办简单的葬仪的那天晚上落一场大雪。白嘉轩那天晚上
失眠睡上着,直熬到下半夜才入睡,这是他平生很少发生过的现象。刚睡着又被一
个奇异的梦惊醒来,再也无法重新入睡,便柱着拐杖在茫茫雪原上连滚带爬朝北走
去,天明时便跨进白鹿书院,让大姐夫朱先生给他解梦,那时候,朱先生正站在院
子雪地里晨读。

朱先生依然保持着晨读的习惯。他开开门看见了一片白雪。原坡上一片白雪。
书院的房瓦上一片白雪。大树小树的枝枝杈杈都裹着一层白雪。天阔地茫冰清玉洁
万树银花。世间一切污秽和丑陋全都被覆盖得严丝不露了。雪景瞬间消除了他许久
以来的郁闷。他漱口洗罢脸,不取来书站在庭院里朗声诵读。他大声朗涌,古代哲
人镂刻下来的至理名篇似金石之声在清冷的空气中颤响。朱先生听到大门被推开的
响动,却没有理睬,听到叫“哥”的声音才扭过头去,一个浑身粘着雪的人正朝他
走来,像从雪窝里滚过来的。那佝偻匍匐的形状,朱先生几乎误看成一条冻得无处
躲藏的野狗。听见声音,看见了拐杖,才辩认出白嘉轩来。朱白氏闻声连忙给弟弟
拍打身上的雪团儿,强迫他换下湿透的棉鞋棉袜。白嘉轩抿了一口茶,迫不及待地
说:“我做了个怪梦——”朱先生惊讶地笑问:“就为了一个梦,你黑天雪地跑来?
”朱白氏斥责弟弟说:“也不怕滚到雪窖栽死冻?”白嘉轩满脸严肃的神色,郑重
地说:“这梦怪得很——

“我一辈子有一样好处,就是头一落枕就打呼噜。鹿子霖拆我们房门楼,我黑
天照样睡下不醒。我只记得孝文娘死那一晚,我半宿睡不下。昨个黑怪。喝了汤跟
咱娘问安时,就有些不自在,我想早点歇下。刚睡下,觉得心口憋得心慌气短,就
披上皮袄坐在炕上吸烟。吸烟嘛,火镰急忙打不出火了。越急越打不出,急得我冬
冷寒天额头冒汗。总算是打着火了,可刚吸了一口,就把水烟壶里的苦水吸进喉咙,
整得我呕了一阵子,还是烧躁瞀乱坐不住睡不下。我想我一辈子没害过人,没亏过
人,没做邪事恶事,这是昨么了?噢噢噢,大概我白嘉轩阳寿到头了,阎王爷催我
起程去阴家哩!这也好嘛,该去就去,我也活够数了,总不能挂在枝上不落喀……
折腾到后半夜才睡着,刚睡着,就看见咱原上飘过来一只白鹿,白毛白蹄,连茸角
都是白的,端直直从远处朝我飘过来,待飘到我眼前时,我清清楚楚看见白鹿眼窝
里流水水哩,哭着哩,委屈地流眼泪哩!在我眼前没停一下下,又掉头朝西飘走了。
刚掉头那阵子,我看见那白鹿的脸变成灵灵的脸,还委屈哭着叫了一声‘爸’。我
答应了一声,就惊醒来了……

“我越加睡不着,听见咱娘在屋里呻唤。我穿了衣服过去看咱娘咋么了。咱娘
说她做了个梦……那梦跟我的梦一模一样!我的老天爷,天下竟有这等奇事?我没
敢给咱娘说我的梦,怕她更加犯心病,只安抚了她几句……

“我起初想,是不是鹿子霖儿媳死得冤苦给我托梦?昨日晌午刚把那可怜媳妇
埋了。她是不是要向我鸣冤?可怎么又变成灵灵的样呢?我睡不住,我就寻你来了。


朱先生听罢,没有立即解析。

朱白氏惊讶地说:“天哪!我昨个黑也梦见白鹿了,可没有看出灵灵的模样。
白鹿飘着忽儿栽进一道地缝里……”

白嘉轩更加惊讶地盯着朱先生。

朱先生心里说:白灵完了昨夜完的。他不能给妻弟白嘉轩说这种凶兆,便不经
意地说:“是雪的影响。干燥一冬始得瑞雪。瑞雪滋润天地万物也滋润人。人就发
生异常心情,自然免不了做怪梦。白雪白鹿都是白的嘛!”

白嘉轩对这个解析不甚折服,来时蒙结在心头的紧张怯惧情绪却松弛下来,但
愿如此更好,这时候他才感到浑身像散了架似的疲惫不堪,两条腿已经僵硬,须得
用手扳着挪到炕边上。姐姐和言劝导他现在应该什么事情都不要管,家里族里的事
都交给儿子们去办,这样年龄和这样身体(佝偻)的人只图心情宽畅就够了。白嘉轩
说:“我早都不理事了喀!”朱白氏反驳说:“为一个梦,你黑天雪地跑几十里,
还说不理事不操心哩!”朱先生要到前院书房去做文墨事,叮嘱白嘉轩说:“不过
你要记住昨天的日子。”

朱先生绝妙而诡秘的掐算不幸而言中,白灵正是在这一夜走向她的生命尽头的。

在这个奇异的梦后十几年不到二十年的一个春天,五个穿四兜制服的干部和一
个穿灰色军装的军人来到白鹿村,寻向白灵的家。村人把那六个人引导到白嘉轩门
口,指着那个在台阶上晒太阳像狗一样蜷弯着腰的老人说:“这是白灵她爸。”六
个人连接和老汉握手。白嘉轩很不习惯握手拉胳膊的亲昵动作,甚至有点反感地说:
“要说啥要问啥尽管说尽管问,捏我老汉的鸡爪子做啥?”六个人中的一个说:“
老人家,我给你说件使你老伤心的事,你可得挺住──”白嘉轩不屑地笑笑:“你
们小瞧老汉了!”那人就说:“白灵同志牺牲了……”白嘉轩“噢”了一声,微微
扬起脱光了头发的脑袋,用保剩下一只明亮的眼睛瞅着蓝天上的太阳没有说话,有
关女儿白灵的记忆开始复活。那人从提包里取出一块黄地上刻着“革命烈士”红字
的牌子交给他,他接到手里看了看,依然没有说话。那六个人在他面前站成一排,
向他行鞠躬礼。白嘉轩这时才问:“灵灵怎么死的?”六个人商量好了似的,全都
不说死亡的具体情况,只是笼统地说共产党领导劳苦大众进行革命牺牲的先烈成千
上万,赞扬白灵是个忠诚于党忠诚于人民的好同志。白嘉轩接着又问死亡的具体时
间。军人还是笼统地说:“十二月。”白嘉轩问:“你拿庄稼人的历法说。”军人
抱歉地笑着:“拿农历说大概在十一月……”白嘉轩突然把靠在腿旁的拐杖提起来,
往地上一拄,斩钉截铁地说:“阴历十一月初七!”六个人惊讶地面面相觑,问他
怎么知道的?白嘉轩以不可动摇的固执和自豪大声说:“我灵灵死时给我托梦哩…
…世上只有亲骨肉才是真的……啊嗨嗨嗨……”浑身猛烈颤抖着哭出声来……

最终弄清白灵死亡过程的人是作家鹿鸣。这已经到了本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白
嘉轩也死掉了,自然至死也不清楚女儿灵灵死亡的具体情况。鹿鸣翻阅一本专事追
述死亡英雄的《革命英烈》杂志时发现了白灵。

鹿鸣五十年代中期在白鹿村搞农业合作化时结识了白嘉轩,在白嘉轩的门框上
看到过那块“革命烈士”的牌子,他写过一本反映农民走集体化道路的长篇小说
《春风化雨》而轰动文坛,白嘉轩被作为小说中顽固落后势力的一个典型人物的生
活原形给他很深印象。鹿鸣读了那篇追忆白灵生平死亡的文章,竟然激动不已,连
着一周东奔西颠终于找到了文章作者。作者是一位满头白发的革命老太太说她和白
灵曾是同学,她和白灵一前一后被地下党转到南梁根据地。白灵在根据地清党肃反
中被活埋时,她正在接受审查,就住在关过白灵的囚窖里等待活埋。此时,中央红
军到达陕北,周恩来代表党中央毛泽东亲赴南梁制止了那场内戕,她才幸免于难。
那时候,白灵刚刚活埋三天……

鹿鸣没有惊诧而陷入深沉的思考,更令他悲哀的是,在他年过五十的今天,他
才弄清楚,白灵是他的亲生母亲……

白灵一进入红军在南梁的根据地,就有一种受虐待的小媳妇回到娘家的舒展和
放松的畅快感觉。她一看见那些在坪场上操练的战士,就忍不住笑得弯下了腰。令
她发笑的是红军战士五花八门的服装,有的是当地拦羊汉常穿的黑袄黑裤;有的上
身穿一件有垫肩的国军军官呢了制服,下身却是一条手工缝制的大折腰棉裤;有的
上衣是已经开花露絮的破袄,下身却穿着乡村士财主才穿的暗花条纹绸裤。帽子和
鞋更不讲究了,有的戴国军士兵制帽,有的裹一块白布或蓝布帕子。脚上蹬着的有
吃饭也是一样的。无论士兵,无论大队长支队长乃至最高统帅廖军长,都在一个锅
里舀取同样的饭食。没有椅凳,更没有饭桌,大家一律蹲在地上,围成一圈边吃边
聊,为数不多的几位女队员,也习惯了和男队员一样蹲在一堆吃饭。白灵第一次端
着打上了洋芋丝小米干饭的碗蹲下去时,忍不住又笑得差点跌倒。

白灵被安排做文化教员。一孔窑洞里摆着石头树根和顺地放着的木头,战士和
军官轮流上课,轮流进出窑洞,轮流坐石头和木头。她的黑板是一扇用锅底黑墨染
制过的门板,粉笔是用黄土泥巴搓成指头粗细的泥条;后来有热心的战士在山坡上
发现了一种质地酥软的灰白料礓石,写出字来跟标准的粉笔锭儿相差无几,从而代
替泥条。战士们则一人一根树枝在地上练写,白灵在黑板上写一划,战士用树枝在
地上划一划,给战士教会了“共产党红军为人民打日本救中国‘这些字,而每个人
名字就分别施教了,白灵面对那些稚气未脱的小战士,感到一种庄严和神圣,这些
穿着五花八门连自个名字也不会写的大孩子,注定是中国腐朽政权的掘墓人,是理
想中的新中国的奠基者,他们将永远不会忘记在这孔土窑里跟她学会了读写自己的
名字。她得到上至廖军长下至小队长的表彰,也得到游击队员们的拥戴,一方面是
她出色的工作,另方面则由于她活泼开朗的性格。她给游击队员教字学文化,也帮
他们缝补撕裂磨损的衣裤鞋袜,报酬往往是要求他们给她唱一支家乡民歌。这些大
都来自黄土高原沟沟岔岔时的娃子,操着浓重的鼻音唱出一曲又一曲悠扬哀婉的山
歌,令人心驰神荡。他们生硬怪异的发音,使她听不懂歌词的意思,常常一句一句、
一字一字订正后才翻释成长安官用语言。她每得到一首便抄摘到小本上,居然聚汇
拢了厚厚一本,她把那些酸溜溜的倾汇爱的焦渴的词儿改掉,调换成以革命为内容
的唱词,只需套进原有的曲调里,便在干部和队员中间很快流行起来,有一首居然
成为这支红军游击队的军歌。

白灵半年后调到军部做秘书。军部也是一孔窑洞,有五六个男女工作人员,她
对他们包括廖军长都不陌生,不过现在接触的机会更多了。她第一次见廖军长是听
他给队员们讲军事课。廖军长的面貌似乎就是一个军长应该有的面相;四方脸,短
而直的鼻梁,方形的下巴,突出却不显“奔”儿的额头,那双镶嵌在眉骨下眼下,
很容易使人联想到石崖下的深涧。白灵一下子意识到游击队员有许多张和廖军长极
其相似的脸型,这是黄土高原北部俊男子的标准脸框,肯定是匈奴蒙古人的后裔,
或是与汉人杂居通婚是后代,集豪勇精悍智慧谦诚于一身,便有完全迥异于关中平
原人的特点而具魅力。他是整个游击队里文化最高的人,也是军事知识最丰富的人。
他毕业于黄埔军校,参加过北伐战争,随后被迫退到关中拉起一杆共产党举行暴动。
暴动失败,又退回北部高原再次组军,直到把红军仍沿用三十六军又葬送到滋水县
的秦岭山中。现在的红军仍沿用三十六军的番号,他已变得聪明,变得老练,再不
贸然出击了。廖军长刚登上讲台(土台子),突然指着白灵佯装愣呆呆地问:“这
个同志哥儿啥时候溜进来的,我咋认不得?”白灵豁朗地站起来:“报告廖军长,
战士白灵向你报到,我从西安逃来的,半个月了。”廖军长愈加显出楞呆莫名的神
色问:“你是关中人?关中也有你这么漂亮的同志哥儿。”窑洞里骤然爆发出轰然
大笑,白灵也不由地脸红了。廖军长恍然大悟地自语道:“我还以为漂亮的同志哥
儿、同志妹儿,都出在咱们陕北哩……”然后仰起头纵声朗笑……

白灵到廖军长的窑洞去送一份密件。廖军长突然问:“大地方娃娃到沟岔里来,
习惯不习惯?”廖军长总是开玩笑称她为大地方来的娃娃或同志哥儿,却从来不称
她为同志妹儿或直呼其名。她说:“挺好。”廖军长皱皱眉,摇摇头说:“不好不
好,你说有什么好?这儿的人除了放羊再弄不了啥。没文化,没麦子,没棉花,连
水出缺得要命──你没说真话。”白灵笑说:“这儿有好听的曲儿。”廖军长赞成
地点点头说:“这倒说对了,曲儿可以称得上再好没有了!我走过好多地方,包括
你们大地方关中,都听不到这么好的曲儿。你说还有啥好哩?”白灵笑说:“男娃
一个个都漂亮俊俏!”廖军长突然说:“给你找个女婿怎么样?”白灵就在那一刻,
从身底的暗袋里摸出一条纸绺交给廖军长。那是临行时前兆鹏让她交给廖军长的。
她进根据地时,没有交给廖军长,现在觉得有必要交出来了。廖军长看罢字条儿,
站起来,久久地瞅着她,然后庄重地伸出右手。白灵和廖军长的手握在一起。廖军
长说:“白灵同志!”白灵激动地说:“鹿兆鹏同志让我代他向你致敬!”廖军长
说:“可是你……为啥到现在……才说呢?”白灵说:“我怕你太照顾我……廖军
长说:“好啦!只要我活着就保你无事。以鹿兆鹏同志的名义……”

后来部队发生了揭露国民党潜伏特务事件,并因此而导致了一场内乱,使这支
刚刚蓬勃起来刚刚形成气候的红军游击队又急骤直下陷入灭顶之灾。那个特务以投
奔革命的名义潜入根据进时,也带着西安地下党的路条,他比白灵晚半年来到南梁,
被分配给一位游击大队长做随身秘书。他在前几天突然逃亡,游击队的情报小组从
获得的证据最终鉴定出这个人可怕的身份。紧接着举行了廖军长和毕政委的最高密
谈,内容不得而知。又紧锣密鼓似的在当晚举行了支队长以上的干部大会,内容依
然不得而知。白灵开始预感到自己已跌入一种危险的境地。这并不是她过于敏感,
而是凭她的常识。她平时能旁听各种重要会议,名括廖、毕二人的最高决策。凡这
些会议或决策,都由他们两三个机要人员作出记录,形成文字,写成决议,整个根
据地的重大决策和军政大事都对她不存在保密的问题。她没有被通知旁听廖、毕的
最高会议尚可自慰,而支队长以上指挥官会议也回避她参加,她就感到不正常,一
种被猜疑,不被信任的焦虑开始困扰着她尤其是支队长以上指挥员会议之后,整个
根据地里陡然笼罩着一片沉默紧张的严峻气氛,白灵从那些指挥员熟悉的脸上摆列
的生硬狐疑的表情更证实了某种预感。她晚上失眠了,这是进入根据地一年多来的
第一次困扰。第二天晌午,她被通知参加全军大会,会议由毕政委做肃反动员报告,
宣布组成肃反小组名单,紧接着就对十一个游击队员当场实施逮捕。白灵在惊恐里
猛然发现了,十一个被宣布为潜伏特务的,游击队员全部都是由西安投奔红军的男
女学生,禁不住一阵哆嗦。

白灵被调出军部编入游击支队。游击队员们不再跟她学写名字,不再求她补缀
衣服,更不给她唱动听的信天游曲儿,全都用一种狐疑,一种警惕戒备的眼光瞅她。
白灵很痛苦却无法摆脱,整个根据地里迅速掀起一股强大的仇恨风暴,甚至比对国
民党当局的仇恨还要强烈。这是对内奸的,她可以理解,却忍受不住被怀疑被仇恨
的压迫和冤屈。她终于决定要找廖军长去说明自己,突然被两个女队员扯回窑洞,
正告她不许乱跑乱找,这时她意识到自己早已被专人监控着。七八天后,又实施了
第二逮捕,被拘捕的七个人仍然是从西安来的学生。白灵心里稍一盘算,全部从西
安陆续来到根据地的二十一名学生,只剩下连她在内的二女一男了,这时她又感觉
到,同样的下场已不可逃脱,而且已经为时不远。

第二次逮捕发生的前一天晚上,第一批被逮捕的十一个人中的五个被活埋。第
二天,就有一张布告贴在各大队聚会的窑洞门口。白灵是在她做文化教员经常进的
那个窑洞门口看到的,五个全被判定为特务。到离第一次逮捕刚刚半月时间,头批
被逮的十一个中余下的六个和二次被逮的七个中的两个又被处死,同样采取的是挖
坑活埋的刑罚。这种处死的办法并不被队员们看为残忍,因为子弹太珍贵了。游击
队员手中的枪和枪膛里的每一颗子弹都是从敌人手里夺来的,为此有许多游击队员
牺牲了性命。这个时候,在根据地发生了更严重的一个事,第一大队的大队长补充
肃反小组下令逮捕。大队长在一次高层会议上拍着胸脯对毕政委喊:“我敢拿脑袋
担保那些西安学生绝对不会全部是特务!你把他们一个个活埋了等于自己消灭自己!
往后谁还敢投奔到咱们这杆军旗下……”会议结束的当天晚上,逮捕这位大队员的
命令就形成了文字也形成事实。分歧一下子从高层逐级扩散一直到游击队员中间,
裂缝在迅猛地扩大延长着。廖军长在惊悉他的爱将第一大队长被捆绑押进囚窑时,
终于失去了最后的忍耐,直接找到毕政委住的窑洞立逼他放人。毕政委毫不妥协:
“拘押大队长是为了禁绝右倾思潮的蔓延,与潜伏特务有区别。不拘押大队长就会
影响肃反进一步深入。”肃反小组被赋予绝对权力,可以审查一切人,廖军长实际
只剩下对敌作战这一项军事指挥权。毕政委说:“你也防止右倾思潮冒头。”

接着发生了一部分指挥员联名写血书要求停止杀人,停止肃反的请愿活动,毕
政委毫不手软把那七八个政治异已全部逮捕,而且由肃反进一步发展到揭发右倾机
会主义分子的斗争,一批又一批指挥员和游击队员被拘捕扣押起来,他们可能只说
过一句对肃反态度不甚坚决的话。肃反早已超过了原先的对象范围,也不管你是不
是从西安来的那条路数了。廖军长和毕政委的分歧终于发展到表面化公开化,廖军
长说:“你这是……”他气急如焚却不知给毕政委扣什么主义的帽子合适,急迫中
联想到那个叛变投敌的姜政委:“你跟那个叛徒是一路子货!”毕政委没有再继续
争辩,而是签发了逮捕廖军长的命令。毕政委召集全体将士会议,宣布肃反取得了
彻底胜利,不仅挖出了潜伏到根据地来的一小帮特务,重要的是挖出了一条隐伏在
红军里的右倾机会主义路线,其中的骨干分子结成了一个反党集团……

白灵是在这个大会上被捕的,她是西安来的二十一个人中最后被抓的一个,那
是廖军长下了死令保护的结果;廖军长自己已被打入囚窑,白灵的保护也自然没有
了。
白灵被抓得最迟,却被处死得最快,这可能主要是她与廖军长的过密关系被看
作死党。也可能是她的野性子招致的结果。

她被关进囚窑,日夜呼叫不止,先是呼叫毕政委:“我要跟你说话!”接着呼
叫毕政委的尊姓大名,随后就带有侮辱性 畔性地呼叫毕政委的外号:毕——眼—
—镜——毕瞎子!看守囚窑的游击队员汇报给肃反小组,便决定提前审问她。白灵
的嗓子堪称天生的铁嗓子金嗓子,在囚窑里像母狼一样嗥叫了三天三夜,嗓子依然
宏亮,精神亢奋,双眼如炬。她看了一眼审讯她的肃反小组成员说:“叫毕政委来,
我有重要话说。”

毕政委进来时踌躇满志地扶扶眼镜。白灵已无法控制腾起的激情,便执出砖头
一样的话:“听说你也是‘关中大地方人’?”她引用了廖军长和她说笑时的用语,
“我因为跟你同是关中人感到耻辱!”毕政委当即变了脸色:“你是最狡猾,也是
隐藏最深的一个。你已经打入我们的心脏!”白灵已不在意毕政委说她是什么,说
她是什么不是什么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时间,是她不可能再争取得到的和他直
接说话的时间。她像一头拚死的母狮 猛而又沉静地咆哮起来:“你的所作所为,
根本用不着争辩。我现在怀疑你是敌人派遣的高级特务,只有经过高级训练的特务,
才能做到如此残害革命而又一丝不露,而且那么冠冕堂!如果不是的话,那么你就
是一个野心家阴谋家,你现在就可以取代廖军长而坐地为王了。如果以上两点都不
是,那么你就是一个纯粹的蠢货,一个穷凶极恶的无赖,一个狗屁不通的混蛋!你
有破坏革命的十分才略,却连一分建树革命的本领也不具备!我过去最憎恨的是那
些软骨头叛徒,现在最瞧上眼的就是你这号难以形容的人……”毕政委烧骚得坐不
住了,拍响了桌子:“廖军长庇护你,你迷惑了他!我早看穿了你,你骂我不在乎,
这是反革命垂死的疯狂……”白灵冷笑一声说:“我早已不考虑我的下场了,我的
下场早都摆在那儿了。我今天死比前半月前一月死没有两样,唯一的好处是我把骂
你的机会等到了!你处死我,我也同时记住:你比我渺小一百倍。”

…………

白灵被活埋就在那天晚上,天上下着雪。其余有关活埋她的细节和情节都无法
查证。执行活埋她的两个游击队员后来牺牲在山西抗日阵地上。廖军长被周恩来下
令释出囹窑后又当了正规红军师长,也牺牲在黄河边的抗日前线指挥堑壕里,是被
日军飞机执掷的炸弹击中的。毕政委后来也到了延安,向毛泽东周恩来检讨了错误
之后,改换了姓名,现已无从查找……

作家鹿鸣也不执意要找到毕某问询什么。他觉得重要的已不是烈士的死亡细节
和具体过程,那仅仅只是对未来的创作有用,重要的是对发生这一幕历史悲剧的根
源的反省。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17:42: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九章


朱先生的县志编纂工程已经接近尾期,经费的拮据使他一筹莫展,那位支持他
做这件事的有识之士早已离开滋水,继任的几茬子县长都不再对县志发生兴趣,为
讨要经费跑得朱先生头发发麻,竟然忍不住撂出一句粗话:“办正经事要俩钱比求
割筋还难!”引发起他的那一班舞文弄墨的先生们一片欢呼,说是能惹得朱先生发
火骂人的县长,肯定是中国最伟大的县长。朱先生继续执笔批阅修改现已编成的部
分书稿。孝文走进屋来,神色庄重地叫了声:“姑父。”把一张讣告呈到面前。朱
先生接住一看,脸色骤然变得苍白如纸,两眼迷茫地瞅住孝文,又颓然低垂下去。
这是鹿兆海在中条山阵亡的讣告。讣告是由兆海所在的十七师师部发出的,吊唁公
祭和殓葬仪式将在白鹿原举行,死者临终时唯一一条遗愿就是要躺在家乡的土地上。
白孝文告诉姑父,十七师派员来县上联系,军队和县府联合主持召开公祭大会。白
孝文说:“姑父,十七师师长捎话来,专意提出要你到场,还要你说几句话。”朱
先生问:“兆海的灵柩啥时间运回原上?”白孝文说:“明天,先由全县各界吊唁
三天,最后召开公祭大会,之后安葬。”朱先生说:“我明天一早就上原迎灵车,
我为兆海守灵。”白孝文提醒说:“姑父,兆海是晚辈……”朱先生说:“民族英
魂是不论辈分的……兆海呀……”朱先生双手掩脸哭出声来……

那是前年深秋时节的一天后晌,朱先生在书院背后的原坡上散步,金黄色的野
菊花开得一片灿烂,坡沟间弥漫着馥郁的清香,遍坡漫沟热烈灿烂的菊花掩盖不住
肃煞的悲凉。朱先生久久凝视着原坡坡地上拨除棉杆的乡民,又转过身眺望着河川
里执犁播种回茬麦子和庄稼人的身影,忽然心生奇想,如果此刻有一队倭寇士兵闯
进河川或者原坡,如果有一颗炸弹在村庄或者堆满禾秆的垄田是爆炸,那拨花秆的
抚犁的撒种的以及走出村口提蓝携罐送饭的乡民,该会是怎么一番情景……心头泛
起一层“空有一番黄花开”的凄凉。他看见一辆汽车在河川公路上自西向东急驶,
搅扇起来的滚滚黄尘骤起四散,汽车开到书院对面时却放缓速度,然后岔开公路驶
上朝南通向原根的官道,在滋水河边上停下来,一个人站在河岸上指指点点,另一
个脱了鞋袜,挽起裤子涉水过河,沿着通往书院的弯弯小路走上来,朱先生看清他
的衣着原是一位军人,便转过身依然瞅着山坡和河川深秋时节的田园景致。这里宁
静安谧的田园景致与整个即将沦陷的中国是如此不协调,他怨愤以至蔑视中国的军
人,无法理如此泱泱大国如此庞大的军队怎么就打不过一个弹丸之地的倭寇?朱先
生看见看门的张秀才在书院围墙外的坡田上呼叫他:“你的学生鹿兆海来咧──”
朱先生撩起袍襟急步走下坡来。

朱先生在书院门口看见了一身戎装的鹿兆海。鹿兆海举手敬礼,脚下的马靴碰
得嗄哧一声响。换先生点点头礼让兆海到屋里坐。走进书房,鹿兆海神情激动地说:
“先生,我想请你给我写一张字儿──朱先生轻淡地问:“你大老远儿从城里开上
汽车来,就这要一张字儿?”鹿兆海诚挚地说:“是的,是专意儿来的。”朱先生
调侃地笑笑:“你不觉得划不着吗?为我的那俩烂字值得吗?”鹿兆海并不觉察朱
先生的情绪,还以为是先生素常的伟大谦虚,于是倍加真诚地说:“我马上要出潼
关打日本去了,临走只想得到先生一幅墨宝。”朱先生“嚷”了一声扬起头来,急
不可待地问:“你们开到啥地方去?”鹿兆海说:“中条山。”

朱先生从椅子上站起来,满脸满眼都袒露出自责的赧颜:“兆海,请宽容我的
过失。我以为你们在城里闲得无事把玩字画。”鹿兆海连忙站起抚朱先生坐下:
“我怎么敢怪先生呢!我们师长听说我要来寻先生,再三叮嘱我,请先生给他也写
一幅。他说他要挂到军帐里头……”朱先生的脸颊抽搐着,连连“哦哦哦”地感叹
着,如此受宠若惊的现象在身上还未发生过。朱先生近来常常为自己变化无常的情
绪事后懊悔,然而现在又进入一种无法抑制的激昴状态中,似乎从脚心不断激起一
股强大的血流和火流,通过膝盖穿过丹田冲击五脏六腑再冲上头顶,双臂也给热烘
烘的血流和火流冲撞得颤抖起来,双手颤巍巍地抓住兆海的双肩:“中条山,那可
是潼关的最后一道门扇了!”鹿兆海也激昴起来:“要是守不住中条山,让日本兵
进入潼关践踏关中,我就不回来见先生,也无颜见关中父老。”

朱先生滴水入砚亲自研墨,鹿兆海要替朱先生研墨遭到分无声而又坚决的拒绝。
朱先生控制不住手劲,把渐渐变浓的墨汁研碾出砚台。朱先生亲自裁纸,裁纸刀在
手中啪啪颤着,从笔架上提起毛笔在砚台里蘸墨,手腕和毛笔依然颤抖不止。朱先
生挽起右臂的袖子,一直捋到肘弯以上,把赤裸的下臂塞进桌下的水桶,久久地浸
泡着,冰凉的井中水起到了镇静作用,他用布巾擦擦小臂,旋即提笔,果然不再颤
抖,一气连笔写下七个遒劲飞扬的草体大字:

砥柱人间是此峰

朱先生停住笔说:“这是我写的一首七绝中的一句。我刚中举那阵儿年轻气盛,
南行回来登临华山诵成的。现在我才明白,我连一根麦秆儿的撑劲都没有,倒是给
你的师长用得上。”鹿兆海也情绪波动,泪花涌出。朱先生重新铺就一张横幅,蘸
饱墨汁再次毅然落笔:

白鹿精魂

朱先生写完放下毛笔,猛然抬起手咬破中指,在条幅和横幅左下方按盖印章的
部位,重重地按上了血印。鹿兆海吃惊地看见朱先生中指上滴滴嗒嗒掉到字画上的
血花儿,扑通一声跪下去:“朱先生放心,我一定要拿小日本一桶血赔偿先生……”
朱先生枪然吟诵:“王师北定中原日,捷报勿忘告先生哦!”

朱先生撕一块废纸裹住中指,坐下来时显得极为平静,温厚慈祥如同父亲:
“兆海呀!临走还有啥事须得我办,你就说,只要我能办到……”鹿兆海也坐下来:
“没有没有,没有啥事要劳烦先生的。我决定不回原上,免得俺爸俺妈操心。日后
要是他们问到你,就说我们开拨到陕南去了。”朱先生说:“我会说好这事的,放
心。”鹿兆海说:“只有一件小事要给先生添麻烦──”说着把手塞进胸襟,从内
衣口袋里摸出一枚铜元,腼腆地笑笑:“先生,你日后见到白灵时,把这铜元亲手
交给她。”朱先生奇异地问:“一个铜子?你欠她一个铜子?也太当真了。”鹿兆
海说:“半个。这铜元有她半个,有我半个,拿着就欠对方半个。”朱先生笑问:
“那白灵拿着不是又欠你半个了?”鹿兆海说:“她欠我比我欠她好。”朱先生从
兆海的眼睛里窥见了一缕深沉的隐情,便问:“不单是一枚铜子吧?”鹿兆海坦然
叙说了这枚铜元的游戏所引起的俩人的衷情。“噢!天!”朱先生叹惋着,“那后
来咋办呢?”

“后来……她成了我的嫂子。”鹿兆海嘲笑着说,“她跟我哥兆鹏都姓‘共’
噢!”
“这么说这铜元比金元还贵重咯!”朱先生看了看龙的图案,又翻过来看了看
字画,交还鹿兆海手上,“你应该带着。”

“我一直装在内衣口袋带着。我也从来没给任何人说过这个铜元的事。”鹿兆
海平静地说,“我要上战场了。我怕这铜子落到鬼子手里就污脏咧……”说着就又
把铜元递过去。

朱先生心里猛乍一沉,把铜元紧紧攥到手心,把铜元交给他而且讲述凝结在铜
元上头的两颗年轻男女的情意,这行为本身,原来注释着鹿兆海战死不归的信念啊!
朱先生说:“我会保存好的,等你回来再完壁归赵,还是由你送给灵灵好。”

鹿兆海站起来辞行。朱先生把编纂县志的同人先生一一呼叫出来为鹿兆海送行。
十余个老先生一再拱拳,直送到书院门口。鹿兆海已经重新焕发起精神来,“问:
“先生还有啥话要说吗?”朱先生冷冷地说:“回来时给我带一样念物:一撮倭寇
的毛发。”鹿兆海嗄哧一声敬了个军团礼:“这不难!这太容易办到了。”朱先生
更冷下脸说:“要你亲手打死的倭寇一撮毛发。”

这是白鹿原绝无仅有的一次隆重的葬礼。整个葬礼仪程由一个称作“鹿兆海治
丧委员会”的权威机构主持,十七师长为主任委员,滋水县党支部书记岳维山和候
县长为副主任委员,会军队各界代圾和绅士贤达共有二十一人列为委员,名儒朱先
生和白鹿村白嘉轩,以及田福贤都被郑重地列入。所有具体的事务,诸如打墓箍墓,
搭棚借桌椅板凳,淘粮食磨面垒灶等项杂事,都由白鹿家族的人承担,白鹿轩在祠
堂里接待了十七师和县府派来字置这场葬礼的官员,表现出来少见的宽厚和随和,
对他们提出的新式葬礼的各项义程全部接受,只是稍微申述了一点:“你们按你们
的新规矩做,族里人嘛,还按族里的规矩行事。”他转过身就指使陪坐在一边的孝
武去敲锣,又对官员们说:“下来的事你们就放心。”

咣─咣─咣─咣,宏大的锣声在村里刚刚响起,接着就有族人走进祠堂大门,
紧接着便见男人们成溜串拥进院子;锣声还在村子最深的南巷嗡嗡回响,族人几乎
无一缺空齐集于祠堂里头了,显然大家都已风闻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及知道了它的
不同寻常的意义。白嘉轩拄着拐杖,从祠堂大殿里走出来站在台阶上,双手把拐杖
撑到前头,佝偻着的腰颤抖一下,扬起头来说:“咱们族里一个娃娃死了!”聚集
在祠堂庭院里的老少族人一片沉默。白嘉轩扬起的脖子上那颗硕大的喉圪塔滞涩地
滑动了一下,肿胀的下眼泡上滚下一串热泪。眼泪从这样的老脸上滚落下来,使在
场的族人简直不忍一睹,沉默的庭院里响起一片呜咽。白嘉轩的喉咙有点哽咽:
“兆海是子霖的娃娃,也是咱全族全村的娃娃。大家务必给娃娃把后事……办好…
…”有人迫不及待地催促:“你说咋办?快安顿人办吧!”白嘉轩提出两条建议:
“用祠堂攒存的官款,给兆海挂一杆白绸蟒纸,一杆黑绸蟒纸:用祠堂官地攒下的
官粮招待各方宾客,减除子霖的支应和负担。”族人一嗡声通过了。谁都能想到两
条建议的含议,尤其是后一条,鹿子霖家里除了一个长工刘谋儿再没人咧呀!老族
长白嘉轩这两条建议情深意义朗深得众望。白嘉轩接着具体分工,他一口气点出十
三个族人的名字:“你们十三个人打墓箍墓,一半人先打土墓,另一半人到窑场拉
砖。拉多少砖把数儿记清就行了。墓道打成,砖也拉了来,你们再合手把墓箍起来。
”白嘉轩又点出十一个人去搭灵棚:“灵棚咋个搭法?你们按队伍上和县府官员说
的法子弄。顶迟赶明个早饭时搭好,灵车晌午就回原上。”白嘉轩又一一点名分派
了垒灶台淘麦子磨面的人,连挂蟒纸的木杆栽在何地由谁来栽也指定了。族人无不
惊诧,近几年族里的大小事体都由孝武出头安顿,老族长很少露面了,今日亲自出
头安排,竟然一丝不乱井井有条,而且能记得全族成年男人的官名,心底清亮得很
着哩!白嘉轩最后转过脸,对待立在旁边的儿子说:“孝武,你把各个场合的事都
精心办好。”

一切都在悲怆的气氛下紧张地进行着。白孝武实际操持着巨细事项;一阵儿到
墓地上主持破土仪式,一阵儿又在祠堂前戏楼下和族人议定灵棚的具体方位,不断
回答各项活路办事人的问询,不断接待临近村庄的官人和亲戚,他把各项主要工程
的进程主动汇报给队伍和县府的官员,更不忘给这场不寻常的丧事的主人子霖叔说
清道明。鹿子霖像个重病未愈的人坐在椅子上,哭肿的眼泡挤住了眼仁,似乎对如
何安葬的事毫无兴味:“孝城,你就看着办吧!你觉得合适,叔也就合适了……你
放心办去!”

朱先生刚刚赶上迎接灵车。灵柩从汽车上抬下来,一边是胸戴白花臂缠黑纱的
士兵,另一边是头裹白布身穿白褂的白鹿村的年轻族人,合伙的抬着灵柩从村口进
入白鹿村村巷。灵柩前头是军乐队低沉哀婉的乐曲,后头是一班本原乐人喇叭唢呐
悠扬优伤的祭灵曲。心软眼也软的女人们自从汽车停稳看见了漆成黑色的棺枋就扯
开嗓子哭嚎起来,引得许多男人也嚎哭了,声震村巷。灵柩进入灵棚,三声震天撼
地的火铳连续爆响,两条黑白蟒纸徐徐升上高杆,在空中迎风舞摆。军方和县府各
界代表把早已备好的花圈挽联敬挂起来。临近村庄也纷纷送来纸扎的或绸扎的蟒纸,
一个英雄的魂灵震撼着古原的土地和天空。朱先生在白嘉轩的陪伴下走在灵柩后来
的前排,他没有哭泣,也没有说话,默默地进入灵棚,跪倒在灵台两侧装着碎麦草
的口袋上,默默地为他的学子守灵。白嘉轩劝他尽了心意就行了,到祠堂或者到自
己的屋里去歇息。朱先生木然跪着不言不语。白孝武进来弯下腰在他耳边悄声说:
“姑父,队伍上的马营长在祠堂等你,说兆海托他给你捎来一样东西……”

朱先生进入祠堂,马营长把一只铁皮罐头盒子交给他说:“鹿团长临终前托我
交给你。我一直没敢打开。”朱先生把那个铁盒子在手里转了转掂了掂,又交给马
营长说:“你把它撬开。”马营长用手抠了抠盖子抠不开,就甭着脖子打算用牙齿
咬开。朱先生连忙制止了他:“不要用嘴碰它──太脏。”马营长愣怔一下,朱先
生说:“那里头装着一撮死人的头发。”马营长眨眨眼问:“先生,你算卦算的?”
朱先生说:“是他上中条山之前,我朝他要的,要一撮倭寇的毛发。”马营长惊讶
地瞪着眼睛,接着就噢噢噢干呕起来。祠堂里的人纷纷围过来看那只铁皮盒子,手
劲大的人把盖子抠起来了,里头果然是一堆头发。倒在地上,才发现不是一撮,而
是四十三撮,每撮都用一根细铁丝拦腰扎死。众人一齐瞪着眼睛。朱先生说:“兆
海呀,我明白了,你杀死四十三个倭寇。你……”说着一把抓住马营长的胳膊问:
“你跟兆海都上了中条山,你说得准这四十三个野兽残害了多少中原同胞?”马营
长“哇”地一声哭了:“谁算得清啊……”

一项事先未作安排的祭礼被朱先生提出来,在刚刚安置下灵柩的灵棚前,焚烧
四十三撮野兽的毛发,以祭奠兆海的灵魂。这件撼动人心的事已经纷纷传开,人们
拥挤到祠堂里来,争着看那些毛发,究竟是人的头发,还是狼虫虎豹的眼毛?好多
人看罢就丧气了,说那些毛发跟本原上人的头发一模一样,都是黑色的直发,却怎
么就要到中国来作恶呢?那些毛发被人拿到灵棚前的场地焚烧,一股焦臭的气味弥
散开来,引起好多围在跟前的人呕吐不止……

朱先生在白嘉轩的陪引下去看望鹿子霖。鹿子霖瞧见朱先生就哭了,嗓子完全
嘶哑,一声没哭出来的从椅子软软地跌到地上昏迷了。亲家冷先生一直守候在身边,
对轮翻昏迷的鹿子霖和鹿贺氏施扎冷针。朱先生抚起苏醒过来的鹿子霖说:“白鹿
原上顶好的一个子孙战死了……他是你养的;你不要光是难过,还应该豪气一些!”

朱先生突然改变主意,不再继续参与祭奠活动,在嘉轩家吃了点饭就下原去了,
天黑严时回到白鹿书院。他一回来就开始整理书院珍藏的图书,弄得头发上落着一
层尘灰。接着就清理书院的财产和粮款项目,包括书院出租土地历年收回租粮的数
字,租粮的开销以及剩余的数字,历届县长批拨编纂县志的经费和开销情况。这些
事整整忙了两天,他才于夕阳残照的傍晚时分走出书院,独自一人又转到书院背后
的原坡上来,还是秋风萧瑟菊黄如金的深秋时节。三架黑色的飞机轰隆隆响着从原
顶上飞过去,这是飞往西安城投掷炸弹的倭寇飞机。倭寇的队伍尚未进入潼关,倭
寇的飞机早已从空中对西安进行了轰炸。据说是十七师在中条山连连重创倭寇,他
们能占北平却进不了西安,于是就派遣飞机进行报复。最初的轰炸者造成了西安城
居民的大逃亡,古都突然变成了一个死亡之地,在乡村保存着祖籍的或是沾亲带故
的城里人,抚老携幼仓皇逃往乡间,带着七分惊惧三分卖弄的神气,向乡下人绘声
绘色叙说炸弹爆炸的恐怖情景。朱先生的妻妹带着一身皮硝味儿逃到白鹿书院,只
带着最小的儿子和一个包袱。皮匠既害怕挨炸弹,又丢心不下皮货作坊,说好了一
起逃躲,临行时又坐在牛皮上拨不开脚。妻妹在书院刚住下两天,朱先生就发现了
这个相貌酷似妻子的女人的全部缺点和令人讨厌的习性;爱说话爱逞能,爱玄耀爱
虚张声势,尤其令朱先生不能容忍的是她那种城市人的优越感。朱先生从第二天晌
午就不再正眼瞅她,对她的所有表现视而不见,匆匆吃罢饭放下筷子就到前院书房
里去;他心里开始起了熬煎,这女人要是住下半年几个月,自己非得被厌烦致死。
妻妹也发觉了姐夫的眉眼嘴脸不大谐调。朱白氏给妹妹解释说:“你甭在心。你姐
夫平常也就是那个眉眼,顶多……那是独槽拴惯了的!”妻妹在白鹿书院躲过月里
时光,皮匠丈夫把她又接回城去。西安城已经从最初挨炸的慌恐和混乱中镇静下来,
钟楼和四个城门楼上安设了报警器,还听不到飞机的嗡声就响起警报声,人们纷纷
钻进城墙根下的防空洞里,屋院宽敞的人家也完成了自掘地道的工程。皮匠老练地
说:“求咧,没啥害怕喀!人说钟鼓楼上的鸟儿震惯了胆大,我三天听不见飞机的
响耳根子还闲得慌慌!”

朱先生瞅着三架黑色的飞机消失在西边的天空,想到皮匠大概正拽着妻儿挤进
城墙根下的洞里,忽然生出一个恶毒的想法,炸弹最好撂在皮匠这号中国人的头上!

朱先生从原城上回到书院天已擦黑,编纂县志的先生们刚刚吊唁鹿兆海回来,
在院子里慷慨激昴地谈论着。徐老先生看见朱先生说:“明日是公祭日,十七师师
长和县上的头脑脑都要出面,主事的人让我带话给你,要你明日在公祭会上讲话。”
朱先生说:“我不去了。”徐先生惊讶:“你不去咋办?”朱先生说:“坟场我不
去了,我要去战场。”老先生们全惊诧得面面相觑。朱先生沉静地说:“祭奠死者
吓不跑倭寇。这样年轻的娃娃都战死了,我还惜耐这把老骨头干啥?徐先生,我走
了你来主事,县志还是要编完。书院的各项帐目我都开了清单,再也没啥事交待了。
”徐老先生说:“你甭给我交待这些手续。我跟你上战场去!”老先生们随之一齐
要求跟朱先生上战场,一个比一个情绪慷慨激愤,义无反顾,视死如归。朱先生再
三劝解也不顶用,最后说服了一位膝关节有毛病的老先生和门卫张秀才俩人留下。
朱先生霍地从石凳上站起:“这样也好!咱们明日一起上原参加公祭大会,我代表
咱们几个老朽发表抗击倭寇的宣言。”

朱先生的讲话成为公祭仪式的高潮,甚至完全形成暄兵夺主的局面,也超过了
他过去禁烟和赈济的影响,八个老先生的民族正气震动了白鹿原。第二天出版的
《三秦日报》在头版显著位置标出了题为《白鹿原八君子抗战宣言》的新闻,震动
了城市上下朝野。三天后,上海《文汇报》全文转载这条消息,标题改为《关学大
儒投笔从戎》,影响扩大到南方。一时间,响应朱先生的理学同仁纷纷投书报刊要
求取义成仁者超过千人。朱先生对八位先生说:“报纸把咱们的后路堵死了,谁想
反悔也难了!”

朱先生给另外七位先生放了六天假,让他们回去与家人团聚团聚,安排一下家
事也走一走亲戚,此行无疑等于永诀。约定第六天晚上在书院集中,八人竟然无一
人缺空。除了朱先生,他们无一例外地遭到儿孙亲朋和乡党的劝解,甚至大声嚎哭
拉胳膊抱腿,然而他们全都冲破了围堵,背着包袱卷儿赶到白鹿书院准时向朱先生
报到。朱先生对每一个能够践约前来集中的同仁都是深躬长揖相迎,愈加珍重他们
的品格。朱先生特意让朱白氏备置下八碗菜肴为大家壮行,今日自己也开了酒戒,
举起杯来说:“这杯酒叫做‘不回头’。”先生们酒兴泛涨,诗兴大发,争先恐后
吟诗词抒发豪情。朱先生离席进入寝室,把妻子朱白氏牵着手臂扶坐到席上,然后
斟满一杯酒,自己也端起酒盅:“咱们结发以来还没喝过酒。你跟我一辈子缝联补
诀烧锅燎灶一辈子。我是雷声大雨点小,屁事未成,空受你服侍。我一生不说悄悄
话,今日把我谢恩的话当着同仁们说出来,你要是不嫌弃我,我下辈子还寻你……”
朱白氏温厚的脸颊上泛起一缕羞悦地云霓,眼里涌出泪花:“我下辈子要脱生个先
生。”朱先生笑说:“那我就脱生个女人服侍你。”先生们哄笑着,争先给朱白氏
敬酒。朱白氏竟然毫不推辞,也不扭捏,连着喝下八盅酒,脸上泛着红晕,反过手
给众位先生一一斟上酒,沉静地举起酒盅说:“你们八个打死一个倭寇都划得来!”

先生回到寝室,带头酒后的轻松感说:“你刚才那一句祝辞说得真好!”朱白
氏还未答话,门帘忽然挑起,鹿兆鹏站在门口。朱先生和朱白氏都惊愣一下:“你
……兆鹏?”鹿兆鹏坐下来,直言不讳:“先生,我来给你说……”朱先生很敏感:
“你啥也甭说。我下半夜就走了,你说啥事我也顾不了了,帮不上了。”鹿兆鹏却
扬起脸:“给我吃俩馍,我饿了。”朱白氏取来馍和菜,又端着一壶酒:“你运气
好兆鹏,正赶上喝一盅。”鹿兆鹏三五口吃下一个软馍,对朱先生说:“朱先生你
们甭去了!”

“你只管吃馍吧!”朱先生说。

“先生!这不是我劝你,是我们党派我来劝你,出于对先生的敬重和爱护。”

“我还是我。我只做我想做的事,我不沾这党那党。你们也甭干预我。”

鹿兆鹏听出朱先生的口气很硬,继续吃馍吃菜喝酒,以缓慢的口吻说:“先生,
你的宣言委实是振天动地。可也是件令人悲戚的事。蒋委员长有几百万武装精良的
军打日本打内战,倒叫八个老先生……”

“倭寇杀到窝口了,还在窝里咬!”朱先生嘲笑说,“是中国人,到窝子外头
去咬,谁能咬死倭寇谁才……”

“先生你得看出谁咬谁?”鹿兆海辩解说,“他咬得我们出不了窝儿,他要把
我们全咬死在窝里,根本就是……”

“甭说了兆鹏。我看出谁咬谁也不顶啥!”朱先生说,“咬吧咬去!我碰死到
倭寇的炮筒子上头,也叫倭寇看看还有要咬他们的中国人!”

鹿兆鹏抿下嘴停止了争论,扬起头时转换了放题:“先生,你们到哪儿去打日
本?总得投到队伍里吧?”

朱先生说:“到中条山去十七师。”

“先生──鹿兆鹏缓缓站起来说,“十七师早已撤离中条山回潼关……”

“谁说的?”朱先生惊诧地问:“撤回潼关干什么?撤到哪里去了?”

“撤到渭北去了。”鹿兆鹏也嘲笑说,“按先生的话说嘛,就是窝里咬!我们
叫做打内战。蒋某人亲自下令撤回十七师攻打陕北红军……”

“你……说的可是真的?”朱先生怀疑了,“兆海的尸首刚刚从中条山搬回来
……”

“兆海……不是日本人打死的,是他进犯边区给红军打死。”鹿兆鹏痛苦地皱
皱眉头,“不过,这消息还未经证实……”

“没有证实的话不要说。”朱先生有点愠怒,“兆海是你的亲兄弟,你说这种
我不爱听。”朱先生说着站起来走到门口,回过头说,“我不信你的话。你说兆海
的瞎话我不信。你说十七师撤离的消息我也没听说过。”说罢丢下兆鹏走出屋子。
丈夫拂袖而去的唐突行为使朱白氏难为情起来。鹿兆鹏却不显得尴尬,反倒安慰起
朱白氏来,没有再多停留就告辞了。

朱先生一行八人鸡啼时分走出白鹿书院大门,在门前的平场上不约而同转过身
子,面对黑黝黝的白鹿原弯下腰去鞠躬三匝,然后默默地走下原坡去了。他们在星
光下涉过滋水,翻上北岭,登上北岭峰巅时正好赶上一个难得的时辰,一团颤悠悠
的熔岩似的火球从远方大地里浮冒出来,炽红的桔黄的烈焰把大地和天空熔为一体。
沿着山道走到岭下,便是气势恢宏的渭河平原,一条一绺或宽或窄的垄亩纵横联结
着,铺展着,一望无际的麦苗在温柔的晨光下泛着羞怯的嫩绿。八个一律长袍短褂
的老先生一步一步踏过关中平原的田野和村庄,天色暮黑时终于赶到渭河渡口。
渡船已经停止摆渡。朱先生领着七位老先生央求船公解开缆绳,在天色完全黑
严下来还可以摆渡一次。船公闷着头连瞅也不瞅他们,被缠磨久了就冷硬地撂出一
句话来:“这是军事命令。你求我不顶用,你去求老总吧!”这当儿正好有三个士
兵走过来,声色俱厉地盘问起来。朱先生瞧着他们笑着说:“小兄弟一个个都很精
神噢!给老汉们耍歪可惜了小兄弟们的这精神儿。有这精神到潼关外头耍歪去,在
那儿能耍出歪来才是真精神……”三个士兵哗啦一声拉开枪栓,对峙着八个老先生
,然后连推带搡逼他们到一间草屋里去。朱先生对他的同仁笑笑说:“好!咱们还
没过渭河,就在自家窝子里当了俘虏。”又转过头问一个士兵:“要不要我们举起
手来?”

一摆溜儿八个老先生真的举着双手,被三个士兵押到一座草顶屋子,这也许是
摆船工烧水煮食和睡觉的地方。屋子里站起来一位军官,竟会是护送鹿兆海灵柩的
那位马营长。朱先生一见就揶揄说:“你看看老夫举手投降的姿势对不对?”马营
长瞪了三个士兵一眼,斥骂一声:“眼瞎了吗?”急忙搀抚朱先生坐到屋里一条木
凳上,随之豁朗的说:“朱先生和诸位先生的抗战宣言我们师长看到了,特派我到
这儿来恭候先生,师长命令:”绝不能把先生放过河去。这道理很清楚……“朱先
生和他的同仁们一齐吵嚷起来。马营长丝毫不为所动:“先生跟我说什么都无用,
我得执行师长的命令。诸位今晚先到五里镇歇下,明天我再请示师长。”先生们还
在嚷嚷不休。马营长说:“我还有军务,不能陪诸位了。我派士兵送诸位到镇上去
……”朱先生一句不吭,率先走出草屋。八位先生愤愤然也走出来。朱先生说:
“我明日早起一定要过河。我不管谁的命令。你让你有士兵把我打死在渭河里。”
说着就坐在沙滩上:“咱们就坐在这儿等天明吧!”八位先生纷纷扔下肩头的背包,
示威似的坐下来。马营长说:“这儿不能有闲杂人。我在执行命令。诸位到镇子上
去吧!”朱先生问:“你不是说专意恭候我吗?看来此话属虚。”马营长说:“不
要多问,你们快去镇子上。”

朱先生一行八人在五里镇的一家客店里歇息下来,老先生们经过长途跋涉已疲
累不堪,一倒下就酣然入睡了。夜半时分,一阵急紧的敲门声,惊得老先生们披衣
蹬裤惊疑慌乱。朱先生拉开门闩,马营长和两位侍从站在门口说:“请先生跟我走。
”先生们纷纷收拾背包。马营长说:“诸位接着睡觉,只请朱先生一人。”

朱先生跟着马营长走时镇子背后的村庄,又走进一家四合院,进入上房客厅,
一位微服便装的中年人迎出来打躬作辑,马营长介绍说:“朱先生,这是我们茹师
长。”朱先生惊愕片刻,作揖还礼之后:“真的劳驾将军了。”俩人没有几句寒暄
便进入争论:

“先生,你投十七师我欢迎,但你不能去战场。你留在师部给我和我的军官当
先生。”

“我把砚台砸了,毛笔也烧了,现在只有一个目标──中条山。”

“那地方你去不得。”

“任啥艰难我都想过了,大不了是死,我就是到中条山寻死去呀!”

“嗬呀朱先生!你到战场帮不上忙倒给我添上累赘了。我可不能睁眼背你这个
累赘。”

“我不是累赘。我打死一个倭寇我够本,我打不死倭寇反被倭寇打死我心甘。
退一步说,上不了战场还可以给伙伴淘米烧锅,还可以替兵磨刀喂马……我累死病
死战死了也不给你添累赘,我的尸首也不必劳神费事往回搬!”

“先生呵,好我的朱先生呵……”

“现在我不是先生,是你的伙计马夫……”

“我都去不了中条山了,你怎能去呢?”

“你打败了?”

“我打胜了,又撤了!”

“打胜了为啥要撤?”

“就因打胜了才撤。”

“谁叫你撤兵?”

“还能有谁呢?中国能下令叫我撤兵的只有一个人!”

朱先生默默地闭上口,不再争执要当伙夫或马夫的话了。

“我茹某愧对关中父老啊……”

这是一支真正的关中军。从前任创建者到茹师长都是关中人,一个是祖籍西府,
一个是东府土著。从师长部一直到连排长也都是关中人,士兵几乎是清一色的三秦
子弟,只有个别军官和少数士兵属河南籍的关中人,他们是逃荒流落到关中的河南
人后裔。乡谚说“关中冷娃”,而诗圣杜甫曾有“况复秦兵耐苦战”的褒奖。茹师
长率领十七师的三秦子弟开出潼关进入中条山,那个中条山随之成为关中父老心目
中知名度最高的山脉。出关头一仗打下来,就把茹师长的玉照打到日本侵华司令部
长官的桌案上;这支地方色彩甚浓,但在中国武装力量只能算作杂牌子的军队,竟
然使受命进入潼关的大日本王牌师团不敢越雷池一步;茹师长的照片以及他祖宗三
代的资料也被搜集出来研究,结果不甚了了。无论日本人起初轻视也罢,吃了一场
败仗之后又倍加重视也罢,这支在中国抗战武装力量中确实挂不上号的地方杂牌军,
在近二年的中条山阻击战中,使大日本小鬼子不能前进一步吃尽了苦头。中条山之
战是日本侵略军在中国土地上遇到的最有力的抵抗之一,终于保持住了中国西北这
一方黄土不受铁蹄践踏。

茹师长说:“先生呀!十七师不是亲生娃,是后娘带来的娃喀!把我调出潼关
到中条山打日本,我拿的是‘汉阳造’;把新生娃调到西安来驻妨,扛的用的全是
美式装备的洋家伙!把我调到中条山名义上他能得到抗日的赞誉,实际是借日本人
之手替他杀死‘后娘带来的娃’!甭说日本人没料到十七师会站住中条山,连他派
我出关也根本没想到我会挡住日本人……我在中条山没退一步,得不到奖赏,连军
饷也断了;逼我撤军,还冠冕堂皇地说是让我回关内休整……”

朱先生问:“你……这么说你真撤兵了?撤到哪里去了?”

茹师长说:“撤到北山。十七师撤进潼关,他就忘了给我说过的‘休整’的话
,立即命令我进北山围剿红军。这回要的还是一个把戏,好哇,你能打日本人,你
再去打打红军,你打败了红军我高兴,你被红军消灭了同样高兴……”

朱先生悲哀地说:“完了完了,中国完了。鹿兆鹏给我说这话我不信,还训了
他,可没料到竟是真的!茹师长……兆海是倭寇打死的,还是红军打死的?”

茹师长突然低头:“先生别问了呵先生……”

朱先生百哀地仰起头来:“天哪!天哪……我再不问你啥了……我听够了!我
明日早起回我的白鹿原,我等着倭寇来把我杀死好了……”

茹师长说:“先生甭这么悲伤吧!你知道我此行何处?”

朱先生说:“我刚说过任啥事都不想问了。”

茹师长说:“我刚从北边回来,马营长在河边布防怕人暗算我,正好遇见先生。
我而今看透了,特别是鹿兆海团长牺牲以后,我才下决心走这一步。好咧好咧,我
跟北边谈好了,谁也不打谁……”

朱先生说:“你的这个窝里总算不咬了……我想回店里睡觉去。”

朱先生又回到白鹿书院,给门卫张秀才加立下一条规矩,除了编县志的诸位先
生的亲戚,其他任何人都不许进门来,从此日起,关门谢客。他自己也不再读书,
更不为任何人题军字画,早晨开始晚起,草草漱洗之后,就走上书院背后的原坡,
傍晚时分仍然在山坡上度过。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批阅修改八位同仁分头编成的县
志各部分的手稿,终日几乎说一句话。他决定不再朝县府讨要经费,用书院官地的
租粮来维持县志最后的编写工作。前十卷已经就绪,先送石印馆付印,后十二卷也
即将编完。许多涉外的事,他指靠徐先生办理;后十二卷的通改也由徐先生来做,
由他最后再顺一遍。

有一天,徐先生对“民国纪事”一栏提出疑问:“朱先生,‘共军徐海东部过
滋水县到东山’这一条里的‘军’字是不是笔误?”朱先生说:“不是。”徐先生
说:“前边几条都用的是‘匪字’字,改不改?”朱先生说:“不改。”徐先生说:
“同在‘民国纪事’卷里,前边用‘匪’字,后边用‘军’字,用字不统一会给后
人造成漏洞。”朱先生说:“不统一就不统一吧!留下一点漏洞让后人指责也好喀
……”徐先生大惑不解。

鹿兆鹏又一次走进山来,见到芒儿就拱拳作揖:“我来谢你救命之恩,只是太
迟了点。”芒儿直戳戳地笑说:“还劝不劝我投奔你们的游击队?”鹿兆海也坦然
相告:“我劝不下就等着。”芒儿说:“你甭等我,你等黑娃吧。”鹿兆鹏听出话
味儿忙问“这话咋说?”芒儿坦城地解释说:“我不会改变主意,你等不着。你等
黑娃改变主意吧。我早给黑娃说过了,想投游击队,想归顺县保安队都行,弟兄们
凡愿意跟他走的都可以走。哪怕剩下我光杆司令,我就挟着麻袋世界游逛去呀!游
到哪儿死到哪儿到哪儿为止。”鹿兆鹏笑了:“等不住你也甭想等住黑娃,他跟你
一条辙。”芒儿更加真诚地说:“我倒盼你能劝下黑娃,让他把弟兄们领走,或保
安团或共产党游击队,愿意投哪家子我都不干涉。”鹿兆鹏疑惑地问:“芒儿,你
这话越说越离谱儿了!你咋能这样猜估我?芒儿说:“我说的是真心话。黑娃不信,
你也不信?我当土匪当腻了,也累了,我想一个人浪逛四方。”黑娃揉着眼睛走进
来,看见兆鹏时惊愣一下。芒儿接着说:“你不信问问黑娃,这话我跟他也说过。”
说着走出去:“我去看看把菜弄好了没?兆鹏算你有福,正赶上犒劳酒。”

黑娃有点心神不定地说:“兆鹏哥,你再甭提投游击队的事。”鹿兆鹏说:
“我刚才跟大拇指已经提说了。”黑娃说:“提说得不好。你三番几次说服投游击
队,孝文也来说服归顺保安团。你想想,我怎么跟大拇指共事?”鹿兆鹏不以为然:
“不!我刚才听大拇指的口气……倒是有变化。黑娃摇摇头:“你甭上当!”鹿兆
鹏就摊开底儿问:“先不说大拇指,我只问你,你到底打的啥主意?你想投游击队
还是想投保安团?还是哪家也不投,继续当土匪?我再说一遍,你撇开大拇指,单
你心里到底怎么打算的?”黑娃瞅了兆鹏一眼,低下头陷入沉默。鹿兆鹏瞅了瞅黑
娃的架势说:“好咧,你甭回答了,我明白了。”黑娃扬起头说:“你啥也不明白
!大拇指不投游击队,我也不投游击队。”鹿兆鹏突然说:“那你们就去归顺保安
团。”黑娃咧了咧嘴嘲笑说:“你说气话吧?”鹿兆鹏点点头说:“是真话。归顺
保安团。”黑娃迷惑地眨眨眼:“你来替孝文活动?”鹿兆鹏笑笑说:“各为其主
嘛!”

大约半月后的一天夜里,黑娃正睡着,被一阵女人的惊叫声吵醒,拉开门一看,
黑牡丹一丝不挂,披头散发,抖抖索索站在月亮下,说大拇指死在她炕上了。黑娃
一把推开黑牡丹跑进她的窑穴,大拇指芒儿趴在炕上,两只胳膊一只压在腹下,一
只抠进苇席里头,一条腿蜷在炕席上,一条腿吊在炕墙下;满炕都是血。土匪弟兄
们全都拥来乱哭乱叫。先生走过来,先摸了下脉,又翻起大拇指的脸看了看,对黑
娃说:“五倍子。”

黑娃黑着脸,把吓得软瘫在院子里的黑牡丹揪着头发拖到油灯下。这是黑娃首
先想到的第一个凶手。黑牡丹虽然吓得傻愣,却仍然本能地替自己辩解。她的话语
粘滞结巴,前言不接后语,却向黑娃以及众匪基本叙述清楚了大拇指死亡的情景:
大拇指提着酒葫芦,自己喝着也给她灌着。大拇指仍然和往常一样喝着酒,和她耍
着,也给他灌着酒,喝得他半醉,她也半醉的时候,他才和她弄那事。他刚进入她
的身体,就浑身打颤,一下子泄了,接住“哇啦”一声喷出一股血来,喷得她满脸
满脖子都是。她吓得爬起来,看见大拇指在炕上一扭一拧地喷吐着血水……黑娃问:
“你把五倍子给倒进酒葫芦了?”黑牡丹反辩说:“那不连我也毒死了?他也给我
灌酒!”黑娃尚未开口,几个土匪弟兄已经揍起来了,打得黑牡丹在地上滚着叫着
,直到不滚也不叫,黑娃才制止了众弟兄。

清除凶手的内乱持续了几乎一个月。先头侧重于出事那天晚上谁到大拇指窑里
去过,聚宴时谁和谁都给大拇指倒过酒敬过酒,谁跟大拇指挨近坐着等等细节,被
牵涉被怀疑的土匪一一领受了杖责和捆绑,却没有一个人招认。随后又从人际关系
上搜寻线索,某人曾对大拇指说过二话,某人对大拇指处罚他的事怀恨在心……如
此等等,又有一批弟兄遭到皮肉之苦,却仍然没有抓获真正的凶手。黑娃被这场暗
杀事件搞得疑神疑鬼,既怀疑弟兄,也担心弟兄们怀疑自己,他敞开亮明地宣布:
“敢毒死大拇指,也就敢毒死二拇指我。再说,要是查不出个水落 出,有弟兄还
疑心是我下的毒手,说我想当寨主了……”黑娃随之决定重赏揭发了毒的人,直至
抛出“谁揭露出内奸,就推推为大拇指”的建议。土匪窝子里很快出现互相怀疑,
互相告密,胡踢乱咬的局面。有人被揭发被杖责之后,拖着两腿鲜血,爬到黑娃窑
里又去揭发旁的弟兄,几乎所有弟兄都揭发过别人,又被别人揭发过,因此几乎所
有弟兄无一例外地都挨了棍杖,打了屁股。后来发生了这样一种情况,好多人重新
回过头来一齐咬住黑牡丹,众口一词咬定毒死大拇指的内奸非她莫属。道理很简单,
百余号弟兄里只有她一个是被迫掳上山来的,只有她对大拇指怀着深仇,才下得了
这种毒手。黑娃也能想到这一层,于是又把黑牡丹拉出来杖责。黑牡丹尚未从头一
回的酷刑伤疼里恢复元气,招不住几棍就咽了气。弟兄们咋呼着把黑牡丹扔到沟底,
咋呼着给大拇指报了仇,咋呼着应该结束这场事件了,也该出去“做活”了。黑娃
冷笑一声说:“黑牡丹不是内奸,我从她死时的眼睛里能看出来。真正歹毒的家伙
还没抓住……”追查内奸的事继续着,山寨里的危机发展到白热化。一个被揭发被
杖责的弟兄们纷纷哭劝黑娃暂停追查,或者改变一下追查的方式方法。黑娃拒不理
睬他们,更加坚硬的说:“抓不出那个内奸,咱们就散伙!”接二连三又发生了弟
兄逃离事件,先是一个,接着两个,跟着又有两个,相继不辞而别,山寨里处于人
心涣散,分崩离析的局面……黑娃已无力扭转。

白孝文适得其时来到山寨。

白孝文一句话立即制止住土匪窝子里的内乱:“黑娃,你再追查下去就要挨黑
枪。”黑娃焦躁地说,我也可以对弟兄们明心了。”白孝文并不赞赏这种义气到死
的愚忠,以轻俏的口气说:“你甭查了。凶手跑了。”黑娃将信将疑,逃走的五个
弟兄不仅与他没有的私怨,和大拇指也没有什么隔卡蒂隙。白孝文意味深长地说:
“听说兆鹏前不久来过?”黑娃说:“这跟他有啥关系?”白孝文笑笑:“你肯定
你的窝子里没有他的人?堂堂县府里都被他砸楔子了。共产党搞这一套可真是无孔
也能入哩!”黑娃摇摇头说:“我至今还没查出一点线索。”白孝文就亮出底牌:
“我的情报已经获悉,你这儿有两个弟兄逃出去投了游击队,这俩人就是兆鹏安插
进山寨的底线儿。”黑娃惊疑地瞪大了眼睛:“这要是真的,兆鹏也就太不仗义了!
”黑娃终于在烦躁的思考中松了口:“好吧!我得看弟兄们下不下山。”

决定去留的重要会议在山寨议事大厅(洞)召集。白孝文有一种瓜熟蒂落的预感,
十分自信地向土匪们讲述了滋水县最新的局势:“这是一个机会。千载难逢的一个
机会。根据国家局势,县府决定扩大保安团编制,新增一个炮营。我跟张团长说妥
了,弟兄们下山后,连窝端进炮营不拆伴儿。鹿兆谦当炮营营长。土匪们被内乱搞
得灰心丧气,精疲力竭,好多人对归顺保安团颇为动心,只是谁也不敢挑梢露头。
黑娃尽管再一次强调“由弟兄们决断”。却仍然没有人吭声。白孝文很真诚也很洒
脱地说:“日本人在中国撑不了几天了。打完日本,政府就要收拾共匪。收拾共匪,
那仅是小菜一碟,猴毛一撮。收拾了共匪之后,自自然然该剿灭土匪了。弟兄们现
在不愁吃不愁穿,天不收地不管,自由自在,等到那时候就麻烦了。所以我说这是
一个机会……”在众人的沉默中,那位刀箭先生站起来说话了:“我老了,啥也不
图了,只求死了能归祖坟。”土匪们随之纷纷喊起来:“归顺保安团……”黑娃抱
起双拳,跪倒在众人面前:“我跟众弟兄走,是崖是井也跳咧!”

滋水县境内最大的一股土匪归服保安团的消息轰动了县城。鹿黑娃的大名鹿兆
谦在全县第一次公开飞扬。这股土匪从匪首到匪徒,全部隐姓瞒名使用奇怪的代号,
谁也搞不清他们的真实姓名。白孝文和鹿黑娃领着百十名土匪走进滋水县城的南北
大街,两边店铺里的市民放起了鞭炮。在县城南边保安团的营地举行了受降仪式,
县党部书记岳维山、侯县长和保安团张团长亲临欢迎。黑娃和岳维山握手时感到极
大的不自在。岳维山攥住黑娃的手说:“咱们是老朋友了,我欢迎你。”黑娃满脸
尴尬地苦笑了一下。

黑娃和弟兄从一开始决定受降招安就潜藏在心底的凝虑很快得以化释,弟兄们
全部编为新成立的炮营,黑娃被任命为营长。白孝文因功劳卓著,受到县府嘉奖。
白孝文终于有了对黑娃推心置腹的机会:“兆谦兄,我欠你的……到此不再索赔了
吧?”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17:42: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章


某天早晨,中华民国政府对设在白鹿原的行政机构的名称进行了一次更换,白
鹿仓改为白鹿联保所,田福贤总乡约的官职名称改为联保主任;下辖的九个所一律
改为保公所,鹿子霖等九个乡的官职称谓也改为保长;最底层的村子里的行政建制
变化最大,每二十至三十户人家划为一甲,设甲长一人;一些人多户众的大村庄设
总甲长一人;这种新的乡村行政管理制度简称为保甲制。这不仅仅是名称的更易,
重要的在于防止和堵塞共产党势力在乡村的滋生和蔓延。在整个原上的所有村寨完
成新的建制,而且任命了全部甲长总甲长和保长以后,田福贤第一次以联保主任的
新面貌召集了一次联、保、甲三级官员会议。田福贤开宗明义地说:“日本投降了
就剩下共产党一个对手了,现在从上到下要集中目标,一门心思收拾共匪。中华民
国的内忧外患将一扫而光,天下即可太平。甲长要保证你管辖的那二三十户里头不
出共匪,不通共匪;总甲长要保证你那个村子不出共匪;我田某嘛,也向县上具保,
在白鹿联保所辖属的区域彻底剿灭共匪,哪个保哪个村哪一甲出了共匪通了共匪,
就先拿哪一甲甲长是问,再拿总甲长和保长是问,当然嘛,县上也要拿我是问。诸
位,这回可得放眼亮点儿。剿共比不得打日本,日本占了大半个中国,终究没能打
进潼关,抗战八年咱们原上人连小日本一个影子也没见过,共产党比不得日本鬼子,
这是土生土长内匪家贼,他额颅是没刻共字,站在眼前你也认不出来,所以嘛,我
说诸位得多长个心眼儿,眼睛也得放亮点儿,白鹿原是共匪的老窝儿,全县的第一
个共匪党员就出在原上,全县的头一个共产党支部也建在咱这原上,而且就在白鹿
联保所辖地以内,在县上在省上咱们白鹿原这回都划入重点查剿地区……”

田福贤接着布置征丁和征粮任务。二丁抽一是原则,也是具体实施准则;新增
的军粮是官粮以外的项目,两者都属于非常时期的军事性质的举措,同样是为了剿
灭共匪祸患的。介福贤宣布了各个保公所征丁和征粮的数目以后,看见好多甲长们
瞠目结舌的表情,这是他事先预料得到的,他用惯常那种简捷明朗的语言说:“县
长说明白了,这回不怕谁再闹‘交农’,谁抗粮不交有丁不出,还搞什么鸡毛传帖
感众闹事,一律按通共格杀勿论。丁征不齐粮征不够,先甲长后总甲长再后是保长
层层追查,到时候可甭怪我田某睁眼不认人……”

保甲制度实施以后所干的头两件事──剿共和征丁征粮,立即在原上引起了恐
慌。原上现存的年龄最长的老者开启记忆,说从没有见过这样普遍的征丁和这么大
数目的军粮,即使清朝也没在原上公开征召过一兵一卒,除了给皇上交纳皇粮外,
也再没增收过任何名堂的军粮。民国出来的第一任滋水县史县长征收印章税引发
“交农”事件挨了砖头,乌鸦兵射鸡唬众一亩一斗,时日终不到一年就从原上滚蛋
了。而今保甲制度征丁征粮的做法从一开始就遭到所有人的诅咒。白鹿镇的三六九
集日骤然萧条冷落下来,买家和卖家都不再上市。白鹿保公所保长鹿子霖突然被捕
收监的意外事件,一下子把刚刚噪起的慌乱和怨愤气氛从一切公开场合抑压下去了。

那天早饭后,鹿子霖在保公所里跟下辖的各甲长总甲长们正在开会,逐村逐户
每家的男人和他们的年龄,最后确定谁家该当抽了。

第一次的初查登记遇到无穷无尽的麻缠,几乎所有父母都找到甲长总甲长家里
去说明儿子年龄不够,好多甲长碍于左邻右舍或同族同宗的面皮,就将矛盾交给保
长鹿子霖,鹿子霖不得不与甲长们掐着指头核对他们的属相,该征的壮丁名单很早
拟定下来,但由于种种搅缠,而不能下达……
“先把已经查实的壮丁名单公布下去,胡搅蛮缠的逐个再核。”鹿子霖对甲长
们说:“要是查出来仨俩隐瞒岁数的人,拉来砸一顿边军棍做个样子!要不嘛,这
个保长我就没法子干咧!”甲长们赞成这个办法,因为他们比保长的处境更加为难,
鹿子霖说完这个办法之后,就瞅见门里一溜儿拥进来五六个戴黑盖帽的保安团团丁,
起初还以为他们是来督查征丁军务的,便站起身来招呼他们坐屋里喝茶。领头的一
个问:“你是鹿子霖不是?”鹿子霖刚点了一下头,还没答是与不是的话来,后边
的四五个团丁一拥而上,就把他结结实实捆起来了。在座的甲长们大惊失色,鹿子
霖急得煞白着脸喊:“咋回事咋回事?我是保长,你们凭啥绑我?”领头的团丁只
是出于职业习惯回答说:“到县里你再问头儿去,子丑寅卯由头儿给你说。我只管
绑人逮人,头儿叫我逮谁我就逮谁。”鹿子霖在被推出房门时差点栽倒,气得浑身
直打哆嗦:“我要当着岳书记的面把事弄明,是谁在背后用尾巴蜇我?”
白鹿村对鹿子霖的被逮噪起种种猜测,有的说是鹿子霖隐瞒本保的土地面积和
壮丁的数目,违抗了民国法令,又有人说是冷先生将亲家鹿子霖告下了,犯了逼死
儿媳罪,又伤风败俗,有的人说是鹿子霖招祸在儿子鹿兆鹏身上,县府抓不到共产
党儿子就抓老子,正应了“逮不住雀儿掏蛋,摘不下瓜不拔蔓”的俗语。种种猜测
自生自灭,哪种说法都得不到确凿的证实。过不多久,猜测性的议论又进一步朝深
层发展,推演到鹿子霖的人际关系上头来。了霖和黑娃的女人小娥有过那种事,黑
娃而今是县保安团三营营长,有权有势更要有面子,势必要拾掇鹿子霖;再说孝文
早在黑娃之先就已经在保安团干红火了,自然不会忘记鹿子霖拆房的耻辱,真是君
子报仇十年不晚,谁会料到浪子孝文、土匪黑娃会有这般光景,这番天地?鹿子霖
遇到这两个对头哪能有好果子吃?

白鹿村对此事最冷静的人自然还是白嘉轩。孝武被任命为白鹿村的总甲长,亲
眼目睹了鹿子霖被绑的全过程,带着最确凿消息回到家中,惊魂未定地告诉了父亲。
白嘉轩初听时猛乍歪过头“噢”了一声,随之又恢复了常态,很平静地听完儿子甚
为详细的述说,轻轻摆一摆脑袋说:“他……那种人……孝武又把在村巷里听到的
种种议论转述给父亲,白嘉轩听了既不惊奇也不置可否。他双手拄着拐杖站在庭院
里,仰起头瞅着屋脊北后雄巍的南山群峰,那架势很像一位哲人,感慨说:“人行
事不在旁人知道不知道,而在自家知道不知道;自家做下好事刻在自家心里,做下
瞎事也刻在自家心里,都抹不掉;其实天知道地也知道,记在天上刻里地上,也是
抹不掉的。鹿子霖这回怕是把路走到头了。”白嘉轩说着转过身来,对聆听他的教
诲的儿子说:“你明天到县上去找你哥,让他搭救子霖叔出狱。你给你哥说清白,
要尽心尽力救。”

鹿子霖的女人鹿贺氏走进来,黄肿发胀的脸颊和眼泡儿上都流露着焦虑。白嘉
轩以少见的热切口吻招呼她屋里坐,不等鹿贺氏开口,就赶忙询问鹿子霖的情况。
“啥啥儿情况连一丝丝儿也摸不到。”鹿贺氏说,“我跑了两天,先生哥也专程到
县里去了一回,甭说见不到人,连一句实情都问不出来。”白嘉轩替她宽心:“你
甭急也甭乱跑了。我跟孝武刚刚说过,让他明早到县上找孝文先打探一下,看看到
底是因为啥事由。问清了事由儿,才能对症下药想办法。”鹿贺氏翻起沉重的眼泡
儿感激地说:“我来寻你就为这事。哥呀,我知道你为人心长。”白嘉轩鼻腔里不
意的吭了一声,摆摆头说:“在一尊香炉里烧香哩!再心短的人也不能不管。”鹿
贺氏说她昨日找过鹿三,求他到县上跟黑娃打探一下,鹿三脖子一扭说,我为我的
大事小事也没寻过他!我不是他爸,他不是我儿子,你还不知道?你叫我求拜他是
糟践我哩!白嘉轩笑笑说:“三哥那人你明白,是个倔豆儿喀!”鹿贺氏临到从椅
子上站起身来告辞时,颤着声说:“我这阵儿倒再指靠谁呀?”

白嘉轩听了这话心里一沉,默然瞅着鹿贺氏走出院子,鹿家眼下已经走到独木
桥上,而河中心的那块桥板偏偏折断了,鹿兆鹏闹共产,四海闯荡,多年不见音信,
鹿子霖有这个儿子跟没这个儿子是一回事;鹿兆海死了;在原上举行过一次绝无仅
有的隆重葬礼,坟头的蒿草冒过了那块一人高的石碑,完全荒寂了;鹿子霖家修筑
讲究的四合院里,现在只剩一个黄脸老婆子鹿贺氏楦在里头。白嘉轩拄着拐杖站在
庭院里,眼前忽然浮起小他两岁的鹿子霖幼年的形象,前胸吊着一个银牌儿,后心
挂着一只银锁,银牌和银锁是各系着两只小银铃,凭银铃的响声可以判断鹿子霖是
平步走着还是欢蹦蹦地颠跑着……鹿子霖他大鹿泰恒对儿子所犯的致命性错误,鹿
子霖自己又在他的后人兆鹏海身上重犯了。家风不正,教子不严,是白鹿家族里鹿
氏这一股儿的根深蒂固的弱点,根源自然要追潮到那位靠尻子发起家来的老勺勺客
身上,原来就是根子不正身子不直修行太差。“这是无法违抗的。”白嘉轩拄着拐
杖,泥塑一般站在庭院里思虑和总结人生,脑子里异常活跃,十分敏锐,他所崇奉
的处世治家的信条,被自家经历的和别家发生的诸多事件一次又一次验证和锤炼,
加显得颠扑不破。白嘉轩让孝武到县上去做搭救鹿子霖的举措,正好发生在鹿贺氏
登门之前,完全体现了他“以德报怨以正被祛邪”的法则。他在得悉鹿子霖被逮的
最初一瞬间,脑子里忽然腾起鹿子霖差人折房的尘雾。他早已弄清了儿子孝文堕落
的原因。他一半憎恨鹿子霖的卑劣,又一半遣责自己的失误,现在他无疑等到了笑
傲鹿子霖身败名裂的最好时机。他没有幸灾乐祸,反而当急做出搭救鹿子霖的举措,
就是要在白鹿村乃至整个原上树立一种精神。他几乎立即可以想见鹿子霖在狱中得
悉他搭救自己时刻会是怎样一种心态,难道鹿子霖还会继续还意于自己在孝文身上
的杰作吗?对心术不正的人难道还有比这更厉害的心理征服办法吗?让所有人都看
看,真正的人是怎样为人处世,怎样待人律己的。

白嘉轩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头看见孝武神色紧张地走到跟前,他告诉父
亲一个意料不到的消息:“爸!田主任让我顶上一保保长的空缺!”“唔?当保长
?”白嘉轩说,“你先到县上去办那事,你子霖叔家婶子刚才来过……你明白就起
身。”

鹿子霖已经沉静下来。从保安团团丁把一条细麻绳缠到他的两条胳膊上算起,
直到拽着他走过原上的官路,走进滋水县城然后推进只有一个小孔的牢门,在散发
着一股腐臭气味的牢房里刚度过了一个后晌和一个夜晚,盼来了监牢里陌生的第一
个黎明时分,他都一直处于愤怒到癫狂的情绪里。从小孔里接过第一餐囚犯的黄碗
时,他更加狂怒,扬手就摔砸在墙壁上,当他接受了第一次讯问之后,又立即安静
下来,安静地坐在靠墙的床板上,呼气吸气都很匀称。当他从小孔里接过一碗蒸腾
着焦糊味儿的包谷糁子时,对送饭的狱卒说了一句调皮话:“兄弟,你烧熬糁子的
时候,是不是在耍求?糁子烧焦了,你喂我家的狗狗也不喝!”鹿子霖还是喝了那
碗散发着焦糊苦味儿的包谷糁子,而且喝得一滴不剩,用筷子头儿越来越欢快地刮
刨着粘滞在黄碗碗上的糁子粒儿,仍然不忍心放弃,干脆扔了筷子伸出舌头 起来
。他现在才回忆起前一顿饭是在自家屋里吃的,这一碗正好与前一顿饭间隔两天一
夜。
第一次审讯十分简单:“你把你的共匪儿子的行踪供出来,就放你回去。你啥
时候想通了,就随时说话。我们有充份的证据,证明你知道你儿子的底细。”鹿子
霖听明白了,也说不再慌乱,不再生气,更不会摔碗掷箸与饭食为仇了。他当即做
好了死在这张硬板床上的准备。他在审讯室只问了一句话:“要是我说不出兆鹏的
影踪,大概就得在这不刮风不淋雨的屋子里蹲到死吧?”审判官抿了抿嘴,没有回
答他的挑衅。鹿子霖吃完以后,就仰躺在床板上,高高跷起一条腿,心里想:修下
监狱就是装人哩喀!能享福也能受罪,能人前也能人后,能站起来也能蹴得下,才
活得坦然,要不就只有碰死到墙上一条路可行了。鹿子霖唯一感觉难受的是没有烟
抽。他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嘴唇垫在牙齿是一阵刺疼掏住烟瘾。厚重的木板门吱
扭一声,白孝文一脚跨进门来。鹿子霖从木板床上骨碌一翻跳下地:“孝文,快给
叔掏一根烟!”白孝白从口袋里摸烟盒递给他。鹿子霖急不可待地抽出一支,颤抖
着手指在孝文划着的火柴上点然了,闷着头猛吸一阵,随之放出一口浓浓的烟雾,
呛行他大声咳嗽流出眼泪,天真如孩子一般笑了说:“饿咧渴咧能忍得住,就是烟
瘾发咧忍受不住。”

白孝文一身笔挺的戎装,显示出一个儒将的优雅风姿。鹿子霖的烟瘾得到缓解,
情绪也安静下来,瞅着站在眼前的孝文,想起舍饭场上与死亡只有半步之隔的那个
败家子的形象。他做出满不在乎豁然朗然的轻松姿态,爽快地随着孝文的关心和安
慰:“老侄儿,你放心,叔把世事看得开,这事嘛,也想得开。你今日能来看叔一
回,这就够了。你给你婶捎话,让她给我买二斤旱烟叶子捎来,再啥我都不在乎。”
白孝文说:“后晌我就差人给你送一把烟叶子。”随之告诉他:“岳书记在省上挨
了‘头子’,回到县上大发脾气……亲自拍板叫抓你。有人说你曾经找过兆鹏,岳
书记推测你肯定知道兆鹏的底细。岳书记抓你朝你要兆鹏,谁也不好开口给他说话
……”鹿子霖一听就呵呵地笑了“岳书记听信那些闲传,真是挨“头子”挨昏了!
老侄儿,你管不了这事我知道,你只要给叔把烟叶子送来就行了。”

第二天,卫兵又押鹿子霖出门。鹿子霖对审问有一种家常便饭不再新鲜的感觉。
走出大门时,发觉与头次审讯走过的路方向相背,猛然想到该不会就这么快、这么
糊里糊涂给枪崩了吧?及至被押进县府大门,他仍然疑虑难释。鹿子霖被押进一间
窄小的房子,想不到岳维山书记从套间走出来,动手就解他胳膊上的绳子。鹿子霖
拧扭一下臂膀,拒绝岳维山的虚情假意:“甭解甭解!这就样绑着倒好。”他眯缝
着深陷的眼睛瞧着窗户。岳维山收起脸上的笑容,挺坐在一张椅子上开了腔:“你
不要想不开。省上说我姑息意养奸。你还耍什么脾气,使什么性子?”鹿子霖硬顶:
“那不能问罪于我鹿某。是谁出口闭口国共合作?是谁在白鹿区分部成立大会上跟
共匪兆鹏肩坐在主席台上?是谁讲话时挽着兆鹏的手举到头顶来?我那阵子就不赞
成兆鹏闹共产!这阵子倒好,你们翻脸了把我下牢!”岳维山平淡地笑着说:“这
就叫此一时彼一时也。我听说你领着儿媳到城里找兆鹏,有这事没有?”鹿子霖扬
起头:“有!”洪亮的嗓音显示着诚恳,也喻示着这件事并不重要。然后以坦然的
口气解释说:“儿媳有病,是女人家的内症,她爸是先生,专门给人治病,可不好
问女儿那些病症,我就引她到城里去看病。村里有人糟践我,说我给儿媳种上了,
去找儿子接茬……你堂堂滋水县岳书记听凭几句闲传,就把我绑了下牢,正好把我
这瞎话搁实了。甭说我通共不通共,单是这瞎话,就把我的脸皮揭光了剥净了。我
没脸活人了,我准备死在牢里,啥也不想了。”岳维山对他与儿媳有没有那种事为
感兴趣,倒是对他毫不忌讳地说出这件事感到惊奇,就冷着脸狠狠戳他一锥子:“
鹿子霖,你的脸皮厚!你甭跟我死呀活呀耍无赖,监狱里死人,你想想会算个啥事?
你引儿媳究竟是看病,还是找兆鹏?我没有一点把握就能绑你?你不要自作聪明,
也甭耍无赖,说实话为好。你好好想想,再掂量掂量,你想通了说了实话,就放你
回家。你早晨说了,晌午就放你走。你的事情不复杂,就这一条。”鹿子霖说:“
没有啥想的。我早都活得没劲咧。我一个娃为国为民牺牲了性命,一个娃当共匪,
跟没有他一样。独儿剩下我栽在世上,还不及死了好!”岳维山说:“你甭耍无赖,
也甭耍小聪明,我认识你。”

白孝武从县上回到白鹿村,详细向父亲说了搭救鹿子霖的经过,最后说:“岳
维山亲手掐着子霖叔的脖子朝他要兆鹏,谁眼下也不敢求他松开手。”白嘉轩缓缓
地吸着水烟听着,噗地一声吹出水烟铜管里的烟灰,平静地说:“你去给你子霖婶
回个话。我们算是尽了心了。”孝武却转了话题说:“爸,黑娃说要回来到祠堂祭
祖。”白嘉轩不禁一愣。

孝武又接着叙说这件事:他在孝文哥那儿吃晚饭,黑娃来找孝文商量事情,还
说了鹿子霖被下牢的事,随后对他说:“孝武,你回去给嘉轩叔捎句话,我想回原
上祭祖。”孝武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拿不定主意,恐怕父亲不会应允这个要求,
就说:“我保险把你的话捎到。”孝武第二天回来时,绕道到白鹿书院看望大姑和
姑父朱先生。朱先生郑重其事地说:“鹿兆谦想回原上祭祖,你给你爸捎句话,我
跟他一搭陪他回原上去。”

白嘉轩听到这里忙问,“你给你姑父咋回话来?”孝武说:“我说这事关重大,
我一定把话原封不动捎回来。”白嘉轩把水烟壶往桌上一摞:“蠢货!你连这样的
事都分辩不清,你真蠢!”孝武的情绪顿时受挫:“我想黑娃那样的人,咋能再
进祠堂?”白嘉轩凛然站起:“你明天就找几个人,把祠堂清扫一下,香蜡纸表都
备齐整。后日你就到县上去迎接鹿、兆、谦。”

遵照归顺谈判达成的协议,近百号土匪弟兄全盘端进第三营,即炮营。黑娃接
受了张团长对炮营进行整训的命令。三个军事教官来到炮营,对刚刚征召进来的年
轻后生土匪进行基本的军事操练,仅仅队列操练就搞了整整半个月,才勉强可以踏
出整齐的步伐。土匪兄弟对这种机械而单调的训练从一开始就不大在乎,说这种纯
粹摆饰性的动作不顶用,打起仗来根本不靠这些花架子。黑娃在习旅接受过正规军
事训练,对弟兄们吊儿郎当的行为很生气,当众杖责了两个顶撞军事教官的弟兄,
然后铁青着脸说:“弟兄们,咱们现在是正规军队了,得有军队的规矩。”随后才
进行持枪操练。土匪们原有的乱七八糟的枪一律入库,每人配发一枝蓝光熠熠的新
枪。土匪弟兄们这时候出尽风头,实弹射击的命中率令三位教官大为吃惊。最后进
行大炮射击操练,按规定应该将步枪重新收回,黑娃拒绝执行这道命令。张团长解
释说:“炮营不配发步枪,在正规军队里也是这样。”黑娃说:“规矩我明白。步
枪得给我配备,要不然让二营干炮活儿。”张团长眨了眨眼睛,释然笑了:“好了,
我明白了,步枪不收了。”

到张团长家赴宴是黑娃归顺以后的重要一步。黑娃进屋时,一营长白孝文、二
营长焦振国已经在座。团长和他打招呼之后,又唤来太太和他见面认识。张团长专
意请来了县城里头把勺子冯师做菜,黑娃面对一盘又一盘精细的菜肴不忍动箸。酒
过三巡,张团长直戳戳对黑娃说:“兆谦,你晚上再不闭着眼睛睡觉,我就请你回
山上再当的山大王!”白孝文和焦振国都哈哈大笑,保安团里神秘地传说着三营长
鹿兆谦晚上有睁着眼睛睡觉的习惯,黑娃不好解释什么,因为团长说不过是一句笑
闻,也就不在意的笑笑:“甭听那伙人给我胡咧咧。”张团长却认真起来:“我看
不是胡咧咧。你自下山以来,没在城圈里睡过一夜,是不是?”黑娃的炮营驻扎在
关峪口,他一直坚持住在营部里,就点头说:“官不离兵,这是领兵规矩。”张团
长摇摇头说:“规矩不是坏规矩。可你这是不放心我,你怕我单个收拾你。你甭朝
我瞪眼。你硬要给炮兵营士兵配发步枪合不合规矩?说透了还是为着防备我。对不
对?”黑娃在这们突如其来的追问下,有点无措。白孝文和焦振国也始料不及而局
促起来。张团长又进一步说:“你还信不下我。你信不过我,怎么跟我共事?我当
团长,连我手下的营长都信不过我,这咋弄?我是个外路人,出门全靠朋友,你信
不过我,我可是实打实相信你。”

于是便喝血酒。四俱由张团长率先割破指头,将血滴入酒壶里,共他人一一仿
效,然后从酒壶里把混合着四个人血浆的红色酒液斟满四个酒盅,一齐端起来饮下。
黑娃猛然想起头一次和大拇指芒儿饮血酒的情景。他对另外三位说:“张团长,白
营长、焦营长,鹿某只有一条可以夸口:‘从不负人。’”张团长擂一下桌子:“
我一生就凭这一条活人!”

黑娃随后完成了他的第二回婚事。白孝文先给他介绍了一位老秀才的女儿,张
团长又给他瞅下县城一家布店老板的女儿,张团长和白孝文为此发生了友好的争执。
白孝文坚持认为老秀才的女儿识收达理,对黑娃所缺乏的东西正好是一个补充,那
女子聪明过人,没上过一天学却能熟背四书,全是听老秀才诵读时记下的。张团长
认为这种女子对黑娃来说,是丝线缝麻袋──太细了倒糟糕;黑娃需得一个飒爽利
落的女人操持家务,焦振国打哈哈说,干脆让黑娃抓阄,抓着谁算谁命大。在他眼
里,无论哪都不过是个女人。黑娃终于选定了高老秀才的女儿玉凤,诚挚地说:“
团长,我需得寻个识书达理的人来管管我。”

临到白孝文正式做媒向老秀才求婚时,高老秀才只提出一个先决条件,要求款
来的女婿必先戒掉“土”的毛病。黑娃对孝文说:“好办。”他在猛吃硬塞下六个
馍一碗的羊肉泡馍后,命令他的弟兄说:“把我捆在大炮筒子上,绳头栓成死结”。
黑娃在炮筒上被捆绑了整整五天五夜,汤水未进;第三天时下了一场瓢泼大雨,他
骂走了企图割断绳索的团丁……黑娃戒烟成功,不仅娶回了老秀才的小女儿,而且
使他的威名震撼了县城各个阶层,这人真是个冷家伙。

黑娃在县城买下一院房子,雇请工匠进行了一次彻底的修缮,出脱成一院漂亮
的新房了。红火的婚礼仪式就在这儿举行。婚礼这部繁缛冗长的大书的每章每一节
的实施,都给黑娃一次又一次带来欢乐又招来痛苦。他戴红花跨上红马,随着呜哇
吹响的喇叭队出发迎亲的时候心跳如兔蹦,以至看见岳丈老秀才斯文的举止,忽然
想起了小娥父亲羞于见人的面孔,那也是一位识书达理的老秀才;黑娃跟着彩饰的
花轿在欢乐悠扬的乐曲中回程的时候,忽然想到在渭北那个武举人家攀树翻墙与小
娥偷情的情景;黑娃领着新娘走进大门又走进洞房的时候,猛烈爆炸的雷子炮使他
血液沸腾,即使在这样热烈嘈杂的场和里,脑子时仍然闪出和小娥走进村头窑洞时
的情景;黑娃揭开新娘子蒙在脸上的红绸盖巾,屏声静息地看见一张羞怯掩盖下的
沉静自若的面孔时,眼前又一下子闪现出小娥那张眉目活泛生动多情的模样……及
至婚礼大书翻到最后一页,酒席收盘、宾客散去、庭院沉寂、红烛高照时,这种现
实的欢乐和回忆的痛苦互相扭缠、互相侵犯的心境仍然不能止息。洞房的门闩插上
以后,黑娃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他觉得自己十分别扭,十分空虚,十分畏怯,十
分卑劣,而对面椅子上坐着的不过是一个柔弱女子,两只红烛跃动的火焰在新娘脸
上闪烁;他想不起已往任何一件壮举能使自己心头树起自信与骄傲,而潮水般一波
一波漫过的尽是污血与浊水,与小娥见不得人的偷情以及在山寨与黑白牡丹的龌龊
勾当,完全使他陷入自责,懊悔的境地。她端坐在方桌的那一边,墨绿色的褶裙散
拖在地上,罩住并拢着的膝盖和腿脚;两只平平的肩头透出棱角;红色缎面夹袄隐
约透出两个紧绸成团的乳房的轮廓;乌黑的头发绾成一个硕大的发髻,上面插着一
枚绿色翡翠骨朵;单薄的眼皮下是一双沉静的黑眼珠;挺直而秀气的鼻梁;薄厚适
度的嘴唇更显示出自信沉稳。黑娃久久地坐着抽烟,看到炕头并摆着的一双鸳鸯枕
头,更加卑怯到无力自持的地步。

红烛相继燃尽。蜡捻残余的火星延续了短暂的一会儿也灭绝了。屋子里一片漆
黑。黑娃在黑暗里感到稍许自如舒展了,鼓起勇气说:“娘子,你知道不知道我以
前不是人,是个……”方桌对面的新娘子以急促而冷静的声音截信了他的话:“我
只说从今往后,不说今日以前。”黑娃听了浑身颤抖,呜地哭一声,随之感觉有一
只手抚在肩头,又有一只手帕在他脸上眼上轻轻抚擦。黑娃猛然抱住她的身子,偎
在她胸前咆咽说:“你不下眼瞧我,我就有了贴心人。”新娘子却笑着说:“你把
我抱到炕上去……”

完全是和平定静的温馨,令人摇魂动魄,却不致于疯狂。黑娃不知不觉地觉得
温柔斯文谨慎起来,象一个粗莽大掬着一只丝线荷包,爱不释手又折揉皱了。新娘
倒比他坦然,似乎没有太多的忸怩,也没有疯张痴迷或者迫不及待,她接受他谨慎
的抚爱,也很有分寸地还报他以抚爱。她温柔庄重刚柔相济恰到好处,使他在领受
全部美好的同时也感到了可靠和安全。

第二天早晨,黑娃起来时已不见新娘,走到厨房门口,看见她一手拉着风箱,
一边在膝头上摊开着书本。黑娃洗脸一毕时,她先给他递上一杯酽茶,接着端给他
一碗鸡蛋。黑娃喝了口茶又捉起筷子,挟住一个鸡蛋随即又沉入碗中,扬起头说:
“我从今日开始念书。”

玉凤说:“你想念就念。”

黑娃问:“晚不晚?现在才想起念书怕是迟了?”

玉凤说:“圣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念书没有晚不晚迟不迟的事。”

黑娃说:“那我就拜你为师咧!”

玉凤摇摇头:“你要是真想念书,应该正经拜师。我不能够做这样事。”

黑娃问:“为啥?”

玉凤说:“甭忘了你是丈夫,我要是当了你的先生就没有丈夫了,你在外边拜
师去。”

黑娃怀着虔诚之心走进白鹿书院,看守门户的张秀才拒绝他进入:“不管谁不
论啥事,朱先生一律谢客。”黑娃说:“你去传话,就说土匪头子鹿黑娃求见先生。

朱先生正在庭院树荫下闭目养神。他送走了编篡县志几位同仁,不仅身俸无法
支付,连三顿饭也管不起了.朱先生最后一次找到县府申述县志编纂工程的重要, 管
钱的主任摸摸硕大的光头,就呵呵笑起来:“好朱先生哩!剿共重要不重要? 岳书
记手谕拨款给保安团买大炮重不重要?”朱先生被呛得噎住,分辩说:“现在只要
一笔印的钱,县志已经编成了。”主任说:“编成了先放下,等剿灭了共匪国泰民
安那阵儿,我给你拨款,多拨些也印得漂亮……”朱先生早已不再晨诵午习,常常
坐在那把藤椅上闭目养神。听见张秀才传报,朱先生睁开眼睛:“噢!我这辈子就
缺少看见土匪的模样。让他进来。”

黑娃进门再进入庭院,看见一把藤椅上坐着一位头发银白的老者,恰如一座斜
立着的山峰,紧走几步就扑通一声跪倒了:“鹿兆谦求见先生。”

“你是何人?求我有啥事体?”

“鄙人鹿兆谦,先前为匪,现在是保安团炮营营长。想拜先生为师念书。”

“我都不念书了,你还想念书?”

“兆谦闯荡半生,混帐半生,糊涂半生,现在想念书求知活得明白,做个好人。

“你坐下说。”

黑娃站起来坐到凳上。朱先生自嘲地说:“我的弟子有经商的,有居官的,有
闹红的,有务农的,独独没有当土匪的。我收下你,我的弟子就行行俱全了。”说
着回屋取来纸笔,拨下笔帽;笔头儿已经干涸,经水泡开了又磨了墨汁,给黑娃写
了“学为好人”四字,说:“你是我最后一个弟子。这是我最后一幅题字。”

黑娃每日早起借着蒙蒙的晨曦舞剑,然后坐下诵读《论语》,自然常常求问于
高氏玉凤;每隔十天半月去一趟白鹿书院,向朱先生诵背之后再说自己体味的道理。
朱先生深为惊讶,开始认真地和他交谈,而且感慨不已:“别人是先趸下学问再出
去闯世事,你是闯过了世事才来求学问;别人趸下学问为发财升官,你才是真个求
学问为修身为做人的。”黑娃谦然地说:“我学一点就做到一点,为的再不做混帐
事。”朱先生仰起脖子慨叹道:“想不道我的弟子中真求学问的竟是个土匪胚子!”

黑娃言谈中开始出现雅致,举手投足也显出一种儒雅气度。玉凤更加钟爱黑娃。
团长以及同僚们也都觉察到这种变化。黑娃再一次走进白鹿书院时,就不无激动地
说:“先生,我想回原上祭祖。”朱先生久久凝视着黑娃,竟然颤抖着嘴唇说:
“好哇兆谦,我陪你回原上祭祖!”

黑娃真正开始了自觉的脱胎换骨的修身,几乎残忍地抛弃了原来的一些坏习气,
强硬地迫使自己接受并养成一个好人所应具备的素质,中国古代先圣先贤们的镂骨
铭心的哲理,一层一层自外至里陶冶着这个桀傲不驯的土匪胚子。黑娃同时更加严
厉地整饬炮营,把一批又一批大烟鬼绑到大炮筒子上,土匪弟兄们的体质首先明显
地发生变化;他把一个在街道上摸女人屁股的团丁扒光衣服捆绑到树上,让炮营二
百多号团丁每人抽击一棍;过去的保安团丁在县城是人人害怕的老虎,又是人人讨
厌的老鼠,人们把保安团叫捣蛋团;黑娃整饬三营的做法得到张团长的奖赏,一营
和二营也开展了整顿活动;保安团在县城居民中的形象从此发生变化,黑娃在整个
保安团里和县城里威名大震。

黑娃回乡祭祖的举动在原上引起震动。曙色微明,黑娃携着妻子高玉凤从县城
起身,绕道走到原坡上的白鹿书院,朱先生早已收拾拾停当等候多时。三个人一行
沿着坡沟间的小路走着,天色愈来愈亮。黑娃脱了戎装,也没有一片绫罗绸缎,而
是专门选买了家织土布,声明不许用机器轧制,由妻子玉凤新手裁了缝了,只有头
顶的礼帽是呢料的,完全成了一个拘谨谦恭的布衣学士了。他不骑马,也不带卫士
随从,为此与张团长和白孝文都发生了争执。张团长说;“带个随从替你跑腿。”
孝文则指明说:“你先前在原上有对手,以防不测。”黑娃说:“有朱先生领路引
路顶过一个师的人马。”午后时分,黑娃一行走到白鹿村口,见白孝武领着数十人
伺候在那儿迎接,连忙打躬作辑。从村口直入村庄,街道清扫得干干净净,土道上
还留着扫帚划过的印痕,村巷里除乱跑乱窗窜的小孩不见大人。黑娃走进村巷,就
抑止不住心潮起伏,一幢一幢破残的门楼和土打围墙,一棵棵粗的细的愉树椿树和
楸树,都幻化成物令他心情激荡。及至走到祠堂门口,看见鞭炮炸响的硝烟中站立
着白嘉轩佝偻的身躯,一只拐杖撑在身前。黑娃紧走几步扑通一声跪下了,高玉凤
也随着跪下去,只有朱先生抱拳向迎候在门口的乡亲作辑致礼。这是白鹿村最高规
格的迎宾仪式,白嘉轩向来是在祠堂里处理本族的事务,在门口亲自迎接什么人几
乎没有先例。

白嘉轩把拐杖靠在门框上,又手扶起匍匐在膝下的黑娃。黑娃站起来时已满含
热泪:“黑娃知罪了!”白嘉轩只有一个豁朗慈祥的表情,用手做出一个请君先行
的手势,把黑娃和朱先生以及高玉凤让到前头,自己拄着拐杖陪在右侧,走过祠堂
庭院砖铺的通道,侍立在两旁的台阶上的族人们拥挤着伸头踮脚。两只木蜡已经点
燃香枝插入香炉就叩拜下去:“列祖列宗,鹿姓兆谦前来祭奠,求祖宗宽恕。”黑
娃在木蜡上点香时手臂颤抖,跪下去时就哭起来,声泪俱下:“不孝男兆谦跪拜祖
宗膝下,洗心革面学为好人,乞祖宗宽容……”朱先生也禁不住泪花盈眶,进香叩
拜之后站在白嘉轩身边。高玉凤最后跪下去,黑娃跪伏不起,她也一直陪跪着。白
嘉轩声音威严地说:“鹿姓兆谦已经幡然悔悟悔过自新,祖宗宽仁厚德不记前嫌。
兆谦领军军纪严明已有公论,也为本族祖宗争气争光,为表族人心意,披红——”
白孝武把一条红绸到父亲手上,白嘉轩亲手把红绸披持到黑娃肩头。黑娃叩拜再三,
又转过身向全体族人叩拜。他从妻子玉凤手里接过一个红绸包裹的赠封,交给白嘉
轩说:“我的一点薄意,给祖宗添点香蜡。”他把赠封的银元到白嘉轩手里,面对
着那个佝偻如狗一样的身躯不禁一颤,耳际又浮起许多年前自己狂放的声音:那人
的腰挺得太直……

族人纷纷散去,黑娃在白嘉轩的陪同下款步走在院子里,一回身瞅见墙上嵌镶
的乡约碑石的残迹,顿然想起作为农协总部的这个祠堂里所所生过的一切,愧疚得
难以抬头。他想请求白嘉轩,由自己出资重新雕刻一套完整的乡约石碑,却终于没
有说出口来,缓些时候再说吧,那断裂拼揍的碑文铸就了他的羞耻。

黑娃问:“怎么没见我大?”白嘉轩笑笑说:“你大在屋里等你,在我屋里。”
鹿三得知儿子要回原上祭祖的消息,表示出令白嘉轩吃惊的态度:“晚了,迟了,
太迟了!”他冷漠地咕哝着。白嘉轩叮嘱鹿三应该回家去收拾一下屋子,黑娃引着
媳妇回来必定要回家看看的。自妻子去世以后,鹿三领着二儿子兔娃住在马号里。
黑明都不回家了。鹿三摇摇头:“他要回家他就去。我不管。我也不见他。我只有
兔娃一个儿。”白嘉轩甚至在劝说不下时发了大火:“人家学好你还不认帐?你这
样子的话就不通情理了!你要是不认黑娃,我就不认你了……”鹿三依然不动声色:
“那好,那行,我当给你面子。”白嘉轩就把鹿三和黑娃的会面安排在自己家里,
因为鹿三坚决拒绝在祠堂里的族人面前和黑娃相见。

黑娃走进白嘉轩那条街巷,没有进入门楼而拐进了对面的马号,把陪同的一行
人扔在身后。走过马号的门道进入栓马场,黑娃一眼瞅见一老一少正在那儿铡草,
老人一条腿跪在地上往铡口里塞草束,半大小伙子赳赳地叉开双腿一压一揭宽刃铡
刀。西斜的夕阳把一缕血红投抹过来。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清香的气味,黑娃走到铡
墩跟前跪下去,叫了一声“大”,泪如泉涌,鹿三停止了塞青草,痴呆呆地盯着儿
子:“噢!你回来了……回来了好……”黑娃扶起父亲坐在铡墩上,转过身接住弟
弟兔娃的肩膀:"你还认得哥?”兔娃扭一下头,羞涩地笑笑。白嘉轩指使儿子孝武
陪引朱先生到屋里坐着,自己引着黑娃悔恨高玉凤进了马号,朗声吆喝道:“三哥,
你看媳妇也来看你了。”高玉凤叫了一声“大”,就在草垛跟前跪拜下去,鹿三木
然地瞅着儿媳妇玉凤的叩头动作,眼里忽然掠过一缕惊骇,小娥被他刺中背部回过
头来叫“大”的声音又再现了……白嘉轩强令鹿三父子撂下活儿回屋吃饭,鹿三没
有拒绝也没有热情,只是木然在跟着白嘉轩走。黑娃忍不住问:“嘉轩叔,俺大看
去晃晃悠悠的?”白嘉轩不在意地说:“老了,你大老了!”自从鬼魂附体的折腾
以后,鹿三就成了这个样子。白嘉轩不想提及那个小娥,就进一步证实说:“人老
了都是这样了。你看我嘛,也变得迟手体脑瓜不愣愣的了嘛!”

一次难忘的晚餐在白嘉轩房明间里开筵。气氛由拘谨逐渐活跃起来,只有鹿三
表情依然木愣。孝义过来过去的祝辞和应酬的套话搞得不大耐烦,提出一个新鲜的
话头儿,“黑娃哥,你在县里干大事,经得多见的广,而今朝民人又征粮又征丁,
这日子咋过哩?”黑娃还没开口,白嘉轩瞪了孝义一眼:“咱今日个只跟你姑父你
黑娃说家常话,旁的事一概不论。”朱先生接住话茬:“征粮征丁牵扯家家户户,
也是家常事家常话呀!”白嘉轩点点头,慨然说道:“我是怕这些恼人事说起来冲
了兆谦的头头儿。征这么多的粮和丁,我没经过也没见过,清家皇上对民人也没有
这样心狠……”朱先生向来说话以近喻远:“买卖人有一句话说:“心狠蚀本。”

饭后暮色苍茫。兔娃用笼提着阴纸,引着哥哥黑娃和嫂嫂玉凤去给母亲上坟,
他悄悄说:“哥呀,我想跟你到保安团去?”黑娃沉思半响,断然拒绝说:“兄弟
你甭去。你还不懂。再说你走了谁给咱家顶门立户呢?”免娃再不强求。慢坡地根
一堆青草叶蔓覆盖着母亲的坟丘,黑娃痛哭一声几乎昏迷过去。他久久地跪在坟前
默默不语。

黑娃回到村子天已擦黑。他领着妻子玉凤从东到西家逐户拜望乡亲,直到深夜
才走过一半人家几乎家家户户男人女人都不在意他的歉词,而是众口一词诉述征粮
征丁巨大灾难,试探鹿营长能不能帮忙说情让娃娃免过征了。黑娃自知既无普渡众
生之术,也无回天之力,只好表面应承着,却破坏了他回原祭祖的虔诚心情。

回到白家,黑娃谢绝了白嘉轩为他备好的炕铺,引着妻子走进自家那个残破的
敞院,在尘土和老鼠屎成堆的厦屋炕上拉开了铺盖,那是一堆破布搅缠着棉絮的被
子,深情地对高玉凤说:“咱们在妈妈的炕上睡一夜吧!”妻子欣然点头。黑娃鼻
腔酸酸地说:“我就生在这炕上……我怕在这炕上再睡不了几回……了”玉凤温厚
地帮他解纽扣脱衣服,然后躺进破棉絮里。黑娃闻到一股烟熏和汗腥气味,一股幽
幽的母乳的气味,颤着声羞怯怯地说:“我这会儿真想叫一声“妈”……”玉凤浑
身一颤,把黑娃紧紧搂住,黑娃静静在枕着玉凤的臂弯贴着她的胸脯沉静下来……

天明以后,黑娃领着玉凤继续拜望了白鹿村剩下的所有人家,最后回到白嘉轩
的马号里,对父亲说:“再盖一座房子,该给兔娃张罗婚事了。”鹿三说:“兔娃
还小。”闷了半晌又续着说,“房子嘛……等兔娃长大咧由他去盖。”黑娃说:“
你跟兔娃搭手买木料买砖,先盖下房再张罗媳妇,厦屋快倒塌咧!人家谁敢把女子
……”鹿三说:“我没颈头,不想张罗这些事。”黑娃把一撂银元递到鹿三的手里,
退一步说:“你先拿这钱日常用着,盖房的事缓缓也好。”鹿三把银元再倾入黑娃
手中,漠然地说:“要给钱你给兔娃。我不用钱。”黑娃迟疑一下把钱交给兔娃了。
后晌,他和玉凤起程回县城,朱先生一早先头走了。有些人怀着浓厚的兴趣等待,
看黑娃去不去村子东头慢道上和小娥住过的那孔窑洞。他们终究得到一个不尽满足
的结局,黑娃没有去。但有人仍然悄悄议论,黑娃在村子东头拜访乡亲时,肯定能
瞅见崖头上那座镇压着小娥的六棱塔。

黑娃离开白鹿村的当天晚上白嘉轩在上房里对孝武说:“凡是生在白鹿村炕脚
地上的任何人,只要是人,迟早都要跪倒在祠堂里头的。”白孝武恭立听着。白嘉
轩吸过一锅水烟之后,突然转了话题说:“我看你还得进山。”白孝武一时反应不
过来,疑惑地瞅着父亲。白嘉轩说:“你前几天不是说人家让你当保长吗?”白孝
武连连点头说:“这几天忙着迎接姑父和兆谦哥回乡的事,今日个后晌,田主任在
镇上撞见我,还催问哩!这事倒咋办呀?推是推不掉,当又当不成。现在当保长,
刚跟上催粮要款征丁,尽是恶恨党族人的事,再说又顶的是子霖叔的空缺,更糟…
…”白嘉轩点头赞许孝武说:“哦!你也会方方面面想事了。我刚才说了,再进山
去。”白孝武说:“躲?躲了好!”白嘉轩说:“甭说保长,咱连那个总甲长也不
给他当咧!谁爱当谁当去。他愿意叫谁当就叫谁当,咱们不当。赶紧避远!田福贤
再来问你,我就说山里药店烂包了,你去收拢摊子……”白孝武连连应承着:“对
对对,这样好。那我明天一早就撤滑了,免得节外生枝。”白嘉轩站起来说:“你
去收拾一下,早歇早起身。我还想跟你三伯说说话儿去。”

白嘉轩挟着一瓶酒走进马号:“三哥,咱俩干抿一口。”说着把酒瓶往炕头一
蹲,又对兔娃说,“兔娃,你去拌草,把你爸换下来。”鹿三无动于衷地走到炕前,
对着瓶嘴抿了一口。白嘉轩直言不讳说:“三哥呀,你这回对黑娃太淡!”鹿三没
吭声。白嘉轩说:“前多年黑娃不务正道,你见不得他我赞成,黑娃而今学好了,
你就不该再拗着。你而今应该打起精神过光景,先盖房再置几亩好地,下来给兔娃
张罗媳妇,明年你应该回家当个好庄稼主户了。”鹿三头也不抬,又押下一口酒。
三杯酒下肚之后,终于开了口:“嘉轩,你的话对对的,我也能想到。我想打起精
神,可精神就是冒不出来嘛!”白嘉轩说:“我知道黑娃亏了你的心,丢了你的脸,
可而今黑娃给你补心了,也给你争气饰脸了嘛!”鹿三听了感慨起来:“跟你说的
恰恰是个反反子!那劣种跟我咬筋的时光,我的心劲倒足,这崽娃子回心转意了,
我反倒觉得心劲跑丢了,气也撒光咧……”白嘉轩甚为奇异地说:“三哥,你这人
大概只会一顺顺想事……你回头再想想,也许会涨起心劲打起精神……”鹿三说:
“怕是难咧!”

过了十来天,鹿三不仅涨不起心劲打不起精神,反倒愈觉灰冷。白嘉轩也发现
鹿三继续退坡,动作越显迟疑和委顿,常常在原地打转转寻找手里拿着搅料棍子或
是水瓢。他就想到小娥鬼魂附体的事。人说魂给鬼钩走了,大约就是这种木纳迟顿
的样子,因为自那次劫难以后,鹿三就判若两人了。黑娃归来不仅没有使鹿三精神
振作,反全更加荽缩迟顿了,这是他没有想到也有想透的怪事。又过了两天,白嘉
轩一个人下面屋里吸烟,兔娃进门来说:“叔哎,俺大叫你去喝酒,他有好酒。”
白嘉轩立即起身跟着兔娃来到马号。鹿三邀他喝酒,是破天荒的头一回,大约三哥
的心劲涨溢起来了哇?鹿三从炕头一只小匣子里拽出一瓶酒,晃一晃:“嘉轩,你
抿一口这好酒--西凤。”声音和动作都完全回复成原来的那个鹿三。白嘉轩兴致
顿高:“好嘛三哥,我说你会打起精神来的,看咋着!”鹿三确真一反许久以来痴
呆木讷的表情,洋溢着刚强自信的神气,眼睛里重新透出专注真诚的光彩。白嘉轩
一下子受到鼓舞:“三哥哇,我一个人你一个人都孤清,我今黑跟你合套睡马号。”
鹿三哈哈一笑:“你不嫌我这炕上失脏?有你这句话我就够了!咱喝一口!”俩人
喝着说着,直到深夜都醉了,胡乱拽着被子躺在鹿三的炕上睡去了。

天色微明中,白嘉轩醒来一看,鹿三翻跌在炕下的脚地上,身体已经僵硬,摸
摸鼻根,早已闭气。白嘉轩双膝一软,扑到鹿三身上,涕泪横流:

“白鹿原上最好的一个长工去世了!”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醉里挑灯文学网 ( 苏ICP备15038944号-1 )

GMT+8, 2024-5-14 18:44 , Processed in 0.052007 second(s), 8 queries , File On.

Powered by Discuz! X3.4

Copyright © 2001-2021, Tencent Cloud.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