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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分析家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奥地利>茨威格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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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8 16:47:48 | 显示全部楼层
那天晚上,我整夜呆在你的身边。你没有想到,在这之前,还从来没有
一个男人亲近过我,还没有一个男人接触过或者看见过我的身体。可是你又
怎么会想到这个呢,亲爱的,因为我对你一点也不抗拒,我忍住了因为害羞
而产生的任何迟疑不决,只是为了别让你猜出我对你爱情的秘密,这个秘密
准会叫你吓一跳的——因为你只喜欢轻松愉快、游戏人生、无牵无挂。你深
怕干预别人的命运。你愿意滥用你的感情,用在大家身上,用在所有的人身
上,可是不愿意作出任何牺牲。我现在对你说,我委身于你时,还是个处女,
我求你,千万别误解我!我不是责怪你!你并没有勾引我,欺骗我,引诱我
——是我自己挤到你的跟前,扑到你的怀里,一头栽进我的命运之中。我永
远永远也不会的,我只会永远感谢你,因为这一夜对我来说真是无比的欢娱、
极度的幸福!我在黑暗里一挣开眼睛,感到你在我的身边,我不觉感到奇怪,
怎么群星不在我的头上闪烁,因为我感到身子已经上了天庭。不,我的亲爱
的,我从来也没有后悔过,从来也没有因为这一时刻后悔过。我还记得,你
睡熟了,我听见你的呼吸,摸到你的身体,感到我自己这么紧挨着你,我幸
福得在黑暗中哭了起来。
 楼主| 发表于 2010-1-18 16:47: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天一早我急着要走。我得到店里去上班,我也想在你仆人进来以前
就离去,别让他看见我。我穿戴完毕站在你的面前,你把我搂在怀里,久久
地凝视着我;莫非是一阵模糊而遥远的回忆在你心头翻滚,还是你只不过觉
得我当时容光焕发、美丽动人呢?然后你就在我的唇上吻了一下。我轻轻地
挣脱身子,想要走了。这时你问我:“你不想带几朵花走吗?”我说好吧。
你就从书桌上供的那只蓝色水晶花瓶里(唉,我小时候那次偷偷地看了你房
里一眼,从此就认得这个花瓶了)取出四朵白玫瑰来给了我。后来一连几天
我还吻着这些花儿。
    在这之前,我们约好了某个晚上见面。我去了,那天晚上又是那么销魂,
那么甜蜜。你又和我一起过了第三夜。然后你就对我说,你要动身出门去了
——啊,我从童年时代起就对你出门旅行恨得要死!——你答应我,一回来
就通知我。我给了你一个留局待取的地址——我的姓名我不愿告诉你。我把
我的秘密锁在我的心底。你又给了我几朵玫瑰作为临别纪念,——作为临别
纪念。
    这两个月里我每天去问……别说了,何必跟你描绘这种由于期待、绝望
而引起的地狱般的折磨。我不责怪你,我爱你这个人就爱你是这个样子,感
情热烈而生性健忘,一往情深而爱不专一。我就爱你是这么个人,只爱你是
这么个人,你过去一直是这样,现在依然还是这样。我从你灯火通明的窗口
看出,你早已出门回家,可是你没有写信给我。在我一生的最后的时刻我也
没有收到过你一行手迹,我把我的一生都献给你了,可是我没收到过你一封
信。我等啊,等啊,象个绝望的女人似的等啊。可是你没有叫我,你一封信
也没有写给我……一个字也没写……
 楼主| 发表于 2010-1-18 16:48:0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儿子昨天死了——这也是你的儿子。亲爱的,这是那三夜销魂荡魄
缱绻柔情的结晶,我向你发誓,人在死神的阴影笼罩之下是不会撒谎的。他
是我俩的孩子,我向你发誓,因为自从我委身于你之后,一直到孩子离开我
的身体,没有一个男子碰过我的身体。被你接触之后,我自己也觉得我的身
体是神圣的,我怎么能把我的身体同时分赠给你和别的男人呢?你是我的一
切,而别的男人只不过是我的生活中匆匆来去的过客。他是我俩的孩子,亲
爱的,是我那心甘情愿的爱情和你那无忧无虑的、任意挥霍的、几乎是无意
识的缱绻柔情的结晶,他是我俩的孩子,我们的儿子,我们唯一的孩子。你
于是要问了——也许大吃一惊,也许只不过有些诧异——你要问了,亲爱的,
这么多年漫长的岁月,我为什么一直把这孩子的事情瞒着你,直到今天才告
诉你呢?此刻他躺在这里,在黑暗中沉睡,永远沉睡,准备离去,永远也不
回来,永不回来!可是你叫我怎么能告诉你呢?象我这样一个女人,心甘情
愿地和你过了三夜,不加反抗,可说是满心渴望地向你张开我的怀抱,象我
这样一个匆匆邂逅的无名女人,你是永远、永远也不会相信,她会对你,对
你这么一个不忠实的男人坚贞不渝的,你是永远也不会坦然无疑地承认这孩
子是你的亲生之子的!即使我的话使你觉得这事似真非假,你也不可能完全
消除这种隐蔽的怀疑:我见你有钱,企图把另一笔风流帐转嫁在你的身上,
硬说他是你的儿子。你会对我疑心,在你我之间会存在一片阴影,一片淡淡
的怀疑的阴影。我不愿意这样。再说,我了解你;我对你十分了解,你自己
对自己还没了解到这种地步;我知道你在恋爱之中只喜欢轻松愉快,无忧无
虑,欢娱游戏,突然一下子当上了父亲,突然一下子得对另一个人的命运负
责,你一定觉得不是滋味。你这个只有在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情况下才能呼
吸生活的人,一定会觉得和我有了某种牵连。你一定会因为这种牵连而恨我
——我知道,你会恨我的,会违背你自己清醒的意志恨我的。也许只不过几
个小时,也许只不过短短几分钟,你会觉得我讨厌,觉得我可恨——而我是
有自尊心的,我要你一辈子想到我的时候,心里没有忧愁。我宁可独自承担
一切后果,也不愿变成你的一个累赘。我希望你想起我来,总是怀着爱情,
怀着感激:在这点上,我愿意在你结交的所有的女人当中成为独一无二的一
个。可是当然罗,你从来也没有想过我,你已经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楼主| 发表于 2010-1-18 16:48:1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不是责怪你,我的亲爱的,我不责怪你。如果有时候从我的笔端流露
出一丝怨尤,那么请你原谅我吧!——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死了,在摇曳
不定的烛光映照下躺在那里;我冲着天主,握紧了拳头,管天主叫凶手,我
心情悲愁,感觉昏乱。请原谅我的怨诉,原谅我吧!我也知道,你心地善良,
打心眼里乐于助人。你帮助每一个人,即便是素不相识的人来求你,你也给
予帮助。可是你的善心好意是如此的奇特,它公开亮在每个人的面前,人人
可取,要取多少取多少,你的善心好意广大无边,可是,请原谅,它是不爽
快的。它要人家提醒,要人家自己去拿。你只有在人家向你求援,向你恳求
的时候,你才帮助别人,你帮助人家是出于害羞,出于软弱,而不是出于心
愿。让我坦率地跟你说吧,在你眼里,困厄苦难中的人们,不见得比你快乐
幸福中的兄弟更加可爱。象你这种类型的人,即使是其中心地最善良的人,
求他们的帮助也是很难的。有一次,我还是个孩子,我通过窥视孔看见有个
乞丐拉你的门铃,你给了他一些钱。他还没开口,你就很快把钱给了他,可
是你给他钱的时候,有某种害怕的神气,而且相当匆忙,巴不得他马上走,
仿佛你怕正视他的眼睛似的。你帮助人家的时候表现出来的惶惶不安、羞怯
腼腆、怕人感谢的样子,我永远也忘不了。所以我从来也不去找你。不错,
我知道,你当时是会帮助我的,即使不能确定,这是你的孩子,你也会帮助
我的。你会安慰我,给我钱,给我一大笔钱,可是总会带着那种暗暗的焦躁
不耐的情绪,想把这桩麻烦事情从身边推开。是啊,我相信,你甚至会劝我
及时把孩子打掉。我最害怕的莫过于此了——因为只要你要求,我什么事情
不会去干呢!我怎么可能拒绝你的任何请求呢!而这孩子可是我的命根子,
因为他是你的骨肉啊,他又是你,又不再是你。你这个幸福的无忧无虑的人,
我一直不能把你留住,我想,现在你永远交给我了,禁锢在我身体里,和我
的生命连在一起。这下子我终于把你抓住了,我可以在我的血管里感觉到你
在生长,你的生命在生长,我可以哺育你,喂养你,爱抚你,亲吻你,只要
我的心灵有这样的渴望。你瞧,亲爱的正因为如此,我一知道我怀了一个你
的孩子,我便感到如此的幸福,正因为如此,我才把这件事瞒着你:这下你
再也不会从我身边溜走了。
 楼主| 发表于 2010-1-18 16:48:42 | 显示全部楼层
  当然,亲爱的,这些日子并不是我脑子里预先感觉的那样,尽是些幸福
的时光,也有几个月充满了恐怖和苦难,充满了对人们的卑劣的憎恶。我的
日子很不好过。临产前几个月我不能再到店里去上班,要不然会引起亲戚们
的注意,把这事告诉我家。我不想向我母亲要钱——所以我便靠变卖手头有
的那点首饰来维持我直到临产时那段时间的生活。产前一个礼拜,我最后的
几枚金币被一个洗衣妇从柜子里偷走了,我只好到一个产科医院去生孩子,
只有一贫如洗的女人,被人遗弃遭人遗忘的女人万不得已才到那儿去,就在
这些穷困潦倒的社会渣滓当中,孩子、你的孩子呱呱坠地了。那儿真叫人活
不下去:陌生、陌生,一切全都陌生,我们躺在那儿的那些人,互不相识,
孤独苦寂,互相仇视,只是被穷困、被同样的苦痛驱赶到这间抑郁沉闷的、
充满了哥罗仿和鲜血的气味、充满了喊叫和呻唤的病房里来。穷人不得不遭
受的凌侮,精神上和肉体上的耻辱,我在那儿都受到了。我忍受着和娼妓之
类的病人朝夕相处之苦,她们卑鄙地欺侮着命运相同的病友;我忍受着年轻
医生的玩世不恭的态度,他们脸上挂着讥讽的微笑,把盖在这些没有抵抗能
力的女人身上的被单掀起来,带着一种虚假的科学态度在她们身上摸来摸去;
我忍受着女管理员的无厌的贪欲——啊,在那里,一个人的羞耻心被人们的
目光钉在十字架上,备受他们的毒言恶语的鞭笞。只有写着病人姓名的那块
牌子还算是她,因为床上躺着的只不过是一块抽搐颤动的肉,让好奇的人东
摸西摸,只不过是观看和研究的一个对象而已——啊,那些在自己家里为自
己温柔地等待着的丈夫生孩子的妇女不会知道,孤立无援,无力自卫,仿佛
在实验桌上生孩子是怎么回事!我要是在哪本书里念到地狱这个词,知道今
天我还会突然不由自主地想到那间挤得满满的、水气弥漫的、充满了呻唤声、
笑语声和惨叫声的病房,我就在那里吃足了苦头,我会想到这座使羞耻心备
受凌迟的屠宰场。
  原谅我,请原谅我说了这些事。可是也就是这一次,我才谈到这些事,
以后永远也不再说了。我对此整整沉默了十一年,不久我就要默不作声直到
地老天荒:总得有这么一次,让我嚷一嚷,让我说出来,我付出了多大的代
价,才得到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是我的全部的幸福,如今他躺在那里,已经
停止了呼吸。我看见孩子的微笑,听见他的声音,我在幸福陶醉之中早已把
那些苦难的时刻忘得一干二净;可是现在,孩子死了,这些痛苦又历历如在
眼前,我这一次、就是这一次,不得不从心眼里把它们叫喊出来。可是我并
不抱怨你,我只怨天主,是天主使这痛苦变得如此无谓。我不怪你,我向你
发誓,我从来也没有对你生过气、发过火。即使在我的身体因为阵痛扭作一
团的时刻,即使在痛苦把我的灵魂撕裂的瞬间,我也没有在天主的面前控告
过你;我从来没有后悔过那几夜,从来没有谴责过我对你的爱情。我始终爱
你,一直赞美着你我相遇的那个时刻。要是我还得再去一次这样的地狱,并
且事先知道,我将受到什么样的折磨,我也不惜再受一次,我的亲爱的,再
受一次,再受千百次!
 楼主| 发表于 2010-1-18 16:48:5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孩子昨天死了——你从来没有见过他。你从来也没有在旁边走过
时扫过一眼这个俊美的小人儿、你的孩子,你连和他出于偶然匆匆相遇的
机会也没有。我生了这个孩子之后,就隐居起来,很长时间不和你见面;
我对你的相思不象原来那样痛苦了,我觉得,我对你的爱也不象原来那样
热狂了,自从上天把他赐给我以后,我为我的爱情受的苦至少不象原来那
样厉害了。我不愿把自己一分为二,一半给你,一半给他,所以我就全力
照看孩子,不再管你这个幸运儿,你没有我也活得很自在,可是孩子需要
我,我得抚养他,我可以吻他,可以把他搂在怀里。我似乎已经摆脱了对
你朝思暮想的焦躁心情,摆脱了我的厄运,似乎由于你的另一个你,实际
上是我的另一个你而得救了——只是难得的、非常难得的情况下,我的心
里才会产生低三下四地到你房前去的念头。我只干一件事:每逢你的生日,
总要给你送去一束白玫瑰,和你在我们恩爱的第一夜之后送给我的那些花
一模一样。在这十年、在这十一年之间你有没有问过一次,是谁送来的花?
也许你曾经回忆起你从前赠过这种玫瑰花的那个女人?我不知道、我也不
会知道你的回答。我只是从暗地里把花递给你,一年一次,唤醒你对那一
刻的回忆——这样对我来说,于愿已足。
  你从来没有见过他,没有见过我们可怜的孩子——今天我埋怨我自己,
不该不让你见他,因为你要是见了他,你会爱他的。你从来没有见过这个
可怜的男孩,没有看过他微笑,没有见他轻轻地抬起眼睑,然后用他那聪
明的黑眼睛——你的眼睛!——向我、向全世界投来一道明亮而欢快的光
芒。啊,他是多么开朗、多么可爱啊:你性格中全部轻佻的成分在他身上
天真地重演了,你的迅速的活跃的想象力在他身上得到再现:他可以一连
几小时着迷似的玩着玩具,就象你游戏人声一样,然后又扬起眉毛,一本
正经地坐着看书。他变得越来越象你;在他身上,你特有的那种严肃认真
和玩笑戏谑兼而有之的两重性也已经开始明显地发展起来。他越象你,我
越爱他。他学习很好,说起法文来,就象个小喜鹊滔滔不绝,他的作业本
是全班最整洁的,他的相貌多么漂亮,穿着他的黑丝绒的衣服或者白色的
水兵服显得多么英俊。他无论走到那儿,总是最时髦的;每次我带着他在
格拉多的海滩上散步,妇女们都站住脚步,摸摸他金色的长发,他在色默
林滑雪橇玩,人们都扭过头来欣赏他。他是这样的漂亮,这样的娇嫩,这
样的可人意儿:去年他进了德莱瑟中学的寄宿学校,穿上制服,佩了短剑,
看上去活象十八世纪宫廷的侍童!——可是他现在身上除了一件小衬衫一
无所有,可怜的孩子,他躺在那儿,嘴唇苍白,双手合在一起。
 楼主| 发表于 2010-1-18 16:48:56 | 显示全部楼层
  你说不定要问我,我怎么可能让孩子在富裕的环境里受到教育呢,怎
么可能使他过一种上流社会的光明、快乐的生活呢。我最心爱的人儿,我
是在黑暗中跟你说话;我没有羞耻感,我要把这件事告诉你,可是别害怕,
亲爱的——我卖身了。我倒没有变成人们称之为街头野鸡的那种人,没有
变成妓女,可是我卖身了。我有一些有钱的男朋友,阔气的情人:最初是
我去找他们,后来他们就来找我,因为我——这一点你可曾注意到?——
长得非常之美。每一个我委身相与的男子都喜欢我,他们都感谢我,都依
恋我,都爱我,只有你,只有你不是这样,我的亲爱的!
  我告诉你,我卖身了,你会因此鄙视我吗?不会,我知道,你不会鄙
视我。我知道,你一切全都明白,你也会明白,我这样做只是为了你,为
了你的另一个自我,为了你的孩子。我在产科医院的那间病房里接触到贫
穷的可怕,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穷人总是遭人践踏、受人凌辱的,总
是牺牲品。我不愿意、我绝不愿意你的孩子、你的聪明美丽的孩子注定了
要在这深深的底层,在陋巷的垃圾堆中,在霉烂、卑下的环境之中,在一
间后屋的龌龊的空气中长大成人。不能让他那娇嫩的嘴唇去说那些粗俚的
语言,不能让他那白净的身体去穿穷人家的发霉的皱缩的衣衫——你的孩
子应该拥有一切,应该享有人间一切财富,一切轻松愉快,他应该也上升
到你的高度,进入你的生活圈子。
 楼主| 发表于 2010-1-18 16:49:03 | 显示全部楼层
  因此只是因为这个缘故,我的爱人,我卖身了。这对我来说也不算什
么牺牲,因为人间称之为名誉、耻辱的东西,对我来说纯粹是空洞的概念:
我的身体只属于你一个人,既然你不爱我,那么我的身怎么着了我也觉得
无所谓。我对男人们的爱抚,甚至于他们最深沉的激情,全都无动于衷,
尽管我对他们当中有些人不得不深表敬意,他们的爱情得不到报答,我很
同情,这也使我回忆起我自己的命运,因而常常使我深受震动。我认得的
这些男人,对我都很体贴,他们大家都宠我、惯我、尊重我。尤其是那位
帝国伯爵,一个年岁较大的鳏夫,他为了让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你的儿
子能上德莱瑟中学学习,到处奔走,托人说情——他象爱女儿那样地爱我。
他向我求婚,求了三四次——我要是答应了,今天可能已经当上了伯爵夫
人,成为提罗尔地方一座美妙无比的府邸的女主人,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
因为孩子将会有一个温柔可爱的父亲,把他看成掌上明珠,而我身边将会
有一个性情平和、性格高贵、心底善良的丈夫——不论他如何一而再、再
而三地催逼我,不论我的拒绝如何伤他的心,我始终没有答应他。也许我
拒绝他是愚蠢的,因为要不然我此刻便会在什么地方安静地生活,并且受
到保护,而这招人疼爱的孩子便会和我在一切,可是——我干吗不向你承
认这一点呢——我不愿意栓住自己的手脚,我要随时为你保持自由。在我
内心深处,在我的潜意识里,我往日的孩子的梦还没有破灭:说不定你还
会再一次把我叫到你的身边,哪怕只是叫去一个小时也好。为了这可能有
的一小时的相会,我拒绝了所以的人的求婚,好一听到你的呼唤,就能应
召而去。自从我从童年觉醒过了以后,我这整个的一生无非就是等待,等
待着你的意志。
 楼主| 发表于 2010-1-18 16:49:09 | 显示全部楼层
  而这个时刻的确来到了。可是你并不知道,你并没有感到,我的亲爱
的!就是在这个时刻,你也没有认出我来——你永远、永远、永远也没有
认出我来!在这之前我已多次遇见过你,在剧院里,在音乐会上,在普拉
特尔,在马路上——每次我的心都猛的一抽,可是你的眼光从我身上滑了
过去:从外表看来,我已经完全变了模样,我从一个腼腆的小姑娘,变成
了一个女人,就象他们说的妩媚娇美,打扮得艳丽动人,为一群倾慕者簇
拥着:你怎么能想象,我就是在你卧室的昏暗灯光照耀下的那个羞怯的少
女呢?有时候和我走在一起的先生们当中有一个向你问好。你回答了他的
问候,抬眼看我:可是你目光是客气的陌生的,表示出赞赏的神气,却从
未表示出你认出我来了,陌生,可怕的陌生啊。你老是认不出我是谁,我
对此几乎习以为常,可是我还记得,有一次这简直使我痛苦不堪:我和一
个朋友一起坐在歌剧院的一个包厢里,隔壁的包厢里坐着你。演奏序曲的
时候灯光熄灭了,我看不见你的脸,只感到你的呼吸就在我的身边,就跟
那天夜里一样的近,你的手支在我们这个包厢的铺着天鹅绒的栏杆上,你
那秀气的、纤细的手。我不由产生一阵阵强烈的欲望,想俯下身去谦卑地
亲吻一下这只陌生的、我如此心爱的手,我从前曾经受到过这只手的温柔
的拥抱啊。耳边乐声靡靡,撩人心弦,我的那种欲望变得越来越炽烈,我
不得不使劲挣扎,拚命挺起身子,因为有股力量如此强烈地把我的嘴唇吸
引到你那亲爱的手上去。第一幕演完,我求我的朋友和我一起离开剧院。
在黑暗里你对我这样陌生,可是又挨我这么近,我简直受不了。
 楼主| 发表于 2010-1-18 16:49:15 | 显示全部楼层
  可是这时刻来到了,又一次来到了,在我这浪费掉的一生中这是最后
一次。差不多正好是一年之前,在你生日的第二天。真奇怪:我每时每刻
都想念着你,因为你的生日我总象一个节日一样地庆祝。一大清早我就出
门去买了一些白玫瑰花,象以往每年一样,派人给你送去,以几年你已经
忘却的那个时刻。下午我和孩子一起乘车出去,我带他到戴默尔点心铺去,
晚上带他上剧院。我希望,孩子从小也能感受到这个日子是个神秘的纪念
日,虽然他并不知道它的意义。第二天我就和我当时的情人呆在一起,他
是布律恩地方一个年轻富有的工厂主,我和他已经同居了两年。他娇纵我,
对我体贴入微,和别人一样,他也想和我结婚,而我也象对待别人一样,
似乎无缘无故地拒绝了他的请求,尽管他给我和孩子送了许多礼物,而且
本人也亲切可爱。他这人心肠极好,虽说有些呆板,对我有些低三下四。
我们一起去听音乐会,在那儿遇到了一些寻欢作乐的朋友,然后在环城马
路的一家饭馆里吃晚饭。席间,在笑语闲聊之中,我建议再到一家舞厅去
玩。这种灯红酒绿花天酒地的舞厅,我一向十分厌恶,平时要是有人建议
到那儿去,我一定反对,可是这一次——简直象有一股难以捉摸的魔术般
的力量在我心里驱使我不知不觉地作出这样一个建议,在座的人十分兴奋,
立即高兴地表示赞同——可是这一次我却感到有一种难以解释的强烈愿望,
仿佛在那儿有神秘特别的东西等着我似的。他们大家都习惯于对我百依百
顺,便迅速地站起身来。我们到舞厅去,喝着香槟酒,我心里突然一下子
产生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非常疯狂的、近乎痛苦的高兴劲儿。我喝了一杯
又一杯,跟着他们一起唱些撩人心怀的歌曲,心里简直可说有一种按捺不
住的欲望,想跳舞,想欢呼。可是突然——我仿佛觉得有一样冰凉的或者
火烫的东西猛的一下子落在我的心上——我挺起身子:你和几个朋友坐在
临桌,你用赞赏的渴慕的目光看着我,就用你那一向撩拨得我心摇神荡的
目光看着我。十年来第一次,你又以你全部不自觉的激烈的威力盯着看我。
我颤抖起来。举起的杯子几乎失手跌落。幸亏同桌的人没有注意到我的心
慌意乱:它消失在哄笑和音乐的喧闹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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