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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案]囚界无边:警察与犯人的对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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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09:35:56 | 显示全部楼层
   2
  
  一番挣扎,已经让陈山妹耗尽了力体。灌了肠之后,肚子里更是翻江倒海,好像有七十二个孙悟空在里边打滚儿。随着一大盆污秽的稀浆飞流直下,她的身体似乎连血带肉一起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层皮囊贴在床上,轻飘飘的,随时可以让一阵风给吹起来,飞扬而去。然而,她的心仍然沉甸甸的,宛如塞满了带楞带角的石头,那么结实,一阵阵硌得人钝痛。以她的感觉,这些石头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从她心里搬走了,这种结实的痛楚也将伴随她走完不会太长的余生。
  朱颜和安莺燕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又开始绊嘴。她们俩一天不干仗,女监二号仓就像缺了一块儿似的,让人觉得不太正常。陈山妹不知道这两个妹子,怎么会见面第一天起,就成了冤家对头。
  自打朱颜来到女监二号仓,和安莺燕就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开始是安莺燕撩拨朱颜,朱颜不理不睬,后来朱颜开始接招,也是安莺燕说十句她才回一句,但是每句出口,都夹枪带棒,而且枪棒上还沾着毒药和盐水,让人碰着就得软了手脚,再痛上半天。
  陈山妹不会说那些有缘无缘的话,不会在意谁有地位谁有钱,但她看人也有自己的标准,那就是顺眼不顺眼,为人良心好不好。顺眼的可交,心好的可靠。可是在安莺燕和朱颜这儿,她的标准不够用了。
  陈山妹刚进仓的时候,安莺燕是最早过来关心照顾她的,但与这个浑身上下青红紫绿五彩缤纷的女人相对,她总有点惴惴不安。而且不知从什么渠道很快打听到陈山妹的案情,就此大发议论。
  安莺燕点着彩色的头,对陈山妹杀死企图强奸她女儿的后夫,表示热烈的赞同,说:这种畜牲都不如的男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你这是为民除害,肯定没事儿,政府肯定不会枪毙你。你甭太担心了,见义勇为犯了哪门子罪了?说不定法院会酌情处理,给你一个从轻发落。
  自扔下手中带血的柴刀那一刻起,陈山妹就抱定了赴死的心。杀人定要偿命,是她脑子里最简单也最明确的天规地矩,杀了人还会有什么酌情处理、从轻发落,她从来不知道,也从来没想过。
  警察到家里来抓她的时候,陈山妹正在做午饭。
  她把家里最后一只下蛋的鸡杀了,放在锅里焖着,又从炉灶高处的房梁上,取下过年留的老腊肉,薄薄地切了片。然后跑到屋后的菜地里,摘了几个红彤彤的尖辣椒,一把绿茵茵的大蒜苗,还有两个紫色的长茄子。她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给两个孩子做饭了,要好好的多多的做几个菜,让他们吃剩下的也能多吃上两餐。
  十五岁的儿子大浩,九岁的女儿缨络,被刚才发生在眼前的一切吓着了,虽说守在她身边,一个帮着添柴火,一个帮着拉风箱,可是谁也不敢说话,连哭声都不敢出,只管哆哆嗦嗦地干活儿。陈山妹知道,孩子们都吓破了胆,她心里那个痛哟。可事到如今,人都杀了,还能有什么话可说,还能有什么办法可想?
  鸡还没焖烂,陈山妹就忙着叫孩子们快摆桌子。右边的眼皮突突突跳得越来越厉害,她知道跟孩子们生离死别的时辰,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果然,当她刚把几片腊肉夹起来,分别放进大浩和缨络的碗,孩子们还没来及吃到嘴里,警察就来了。陈山妹摘下身上的围裙,到屋子里照着镜子梳了梳头发。衣服早就换过,不是为了迎接警察,而是因为上边的血迹又浓又腥,无法再穿了。
  从早晨发生了那件血案开始,陈山妹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现在她依旧一言不发。她安安静静地让警察给自己戴上手铐,安安静静跟在警察后面,径直朝囚车走去。经过孩子们身边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停留一下,摸一摸他们的头发,跟他们说一声再见。
  她不敢。她害怕。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09:36:04 | 显示全部楼层
  陈山妹怕瞅见孩子们的眼睛,她的腿就会软成两条绳索,再也直不起来。她还怕触摸到孩子温热的额头,她的心就会被凿出千百个窟窿,变成一张筛子,把孩子们的模样漏出去,等她想念他们的时候,再也记不起来。她更怕孩子们抱住她的腰,哭喊着叫妈妈别走,他们的身子会嵌进她的肚子里,重新变成她的一部分,就像当年十月怀胎那样。她不能让他们跟着自己,到那样的地方去。她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不是好人该去的地方,只是不知道怎么自己一夜之间就变成了罪人。
  在这个太阳光又明又亮,田野里茂盛的庄稼葱茏碧绿的正午,三十五岁的农妇陈山妹,最后一次穿过自家飘着鸡汤香气的堂屋,走向了警笛鸣叫的囚车,一句话也没有。她的两个孩子,一向懂事听话,看见妈妈一声不吭,也都紧抿着嘴巴,不哭不喊。
  静默之中,只见大浩把缨络梳着黄毛小辫的头,死死抱在胸前,用自己并不粗壮的臂膀护住妹妹,仿佛要用他的姿势向妈妈传递一个信号,他会好好照顾妹妹。
  一个犯了死罪的母亲,用这样的方式跟孩子们告别,见多识广的警察们也料想不到。他们觉得无论如何,陈山妹应该跟两个孩子说点什么。当囚车已经发动,车子开始滑行时,为首的警官用很温和的声音,问陈山妹: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有什么事情要交待吗?
  陈山妹很感激地看了看他,又努力地想了想,透过装了铁栅栏的车窗,对两个紧紧依偎的孩子,用沙哑的声音说了两话句:
  妈妈对不起你们。
  回去把灶火熄掉,别让鸡肉胡了。
  ……
  然后她将脸转向前方,看着那条曾经把她引向苦难的深渊,而今又还要把她引向死亡的小路,表示话已经说完,事情也已经交待过,可以走了。司机还有点迟疑,轰着空油门等待发话,为头的警官见状,似乎下了个决心之后,才挥手示意开车。
  囚车向前一冲,路上的扬尘马上遮断了车上的视线,只听得尘埃雾霭里,传来孩子们凄厉哀伤的叫声:妈——
  那一声喊叫,把陈山妹的心喊碎了,再也拼不起来了。她觉得等待自己的,只可能是某一天,脑后嘣的一声枪响。
  可是安莺燕的几句话,说得如此轻松,什么见义勇为、酌情处理、从轻发落,陈山妹虽说半懂不懂,总还知道她的意思是说,杀了人也有不用抵命的,人民政府会有个区别对待。于是又惊又喜热泪盈眶,慌忙问道:这是真的?会有这事?
  安莺燕点点头,很内行地说:你得花钱请个律师,让他把你为什么杀人的原因搞清楚,然后到法院去替你辩护……
  陈山妹一听就急了:要钱!我哪里有钱?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09:36:14 | 显示全部楼层
  安莺燕又说:没有钱也没关系,法院会给你派一个不要钱的……当然还要钱的能力强,比那些不要钱的,辩得赢些。你看看,钱还是蛮重要吧。人活一世,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谁不想赚钱。怕只怕,钱在你手边,别人就是不叫你赚。像我这种人,要文化没上过学,要力气没干过工,想穿几件漂亮衣衫,过几天快活日子,就得自食其力多赚钱。结果呢,三天两头喊打喊抓的。我又没偷,又没抢,也没杀人放火,说得难听点,就是一个公共男厕所。人吃五谷杂食,还能不上厕所?像你那死鬼男人,就是没钱上公共厕所,要是来上一趟泄泄火,也不至于打自己女儿的主意,把你害到这里边来……
  陈山妹一开始认认真真听,生怕错过了一个字。可听着听着,先是一头雾水,不知道她在说些啥。后来看见旁边的女犯都在挤眉弄眼,偷偷发笑,也就猜到里面的蹊跷。等到完全听懂了,陈山妹的一张脸,已经臊得红布一般。原先只听见村里打工回来的人说,城里有一些年轻女人,穿得光鲜,吃得香甜,一天啥也不用干,就要陪男人睡觉就行了。陈山妹不信。现在亲眼见识了,不光有,还这么不要脸。
  陈山妹不想再理她,也不再相信她的话,刚刚在心里燃起的希望,也随之熄灭了。
  安莺燕倒是完全不在乎陈山妹的态度,一如既往地热忱相待。看见她想孩子想得吃不下牢饭,就把自己的方便面泡给她,听见她整夜整夜哭,还贴到她耳边来哼歌。安莺燕的嗓子好,歌也哼得好,哼着哼着,就让陈山妹忘记了身在何处,慢慢睡着了。诸如此类的事情,安莺燕天天做,时时做,从来不计结果,也不要求回报。
  陈山妹是个本份人,受不得别人一点好。被安莺燕这么不明不白地关照,心下过意不去,嘴上也渐渐亲近了些。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发问道:安妹子,这仓里住在十几个人,数我罪行重,也数我最穷,你怎么独独照看我?
  安莺燕露出惨淡的笑容,第一次关闭了嗓子的高音,悄悄对她说:因为我佩服你,你敢为了保护女儿,杀了那老畜牲。要是当年我妈有你这样的胆量,我也不会变成今天这副死相,猪不亲狗不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
  原来这看似没心没肺,同时还没脸没皮的安莺燕,肚子里埋藏着一个深深的秘密。
  安莺燕七岁时跟着改嫁的母亲,到了继父家,十二岁就被那个禽兽给糟蹋了。胆小懦弱的母亲忍气吞声,怕声张出去不光坏了女儿的名声,还得把丈夫送进监牢。乱伦的日子,就这么一年年过下来,到了十七岁那年,她已经为继父做了三次人工流产。直到她只身出逃,继父还遍访亲友四处追查,扬言要把她绑回家去沉了潭。没有亲可投,没有家可归,为了活下去,安莺燕淌了歌舞厅的浑水,做起皮肉生意,好像也没有什么障碍。在她眼里,无论那些嫖客如何粗鲁,如何肮脏,都要比她千刀万剐的继父好得多。
  陈山妹听着听着,不禁涕泗横流,轻轻把安莺燕的手拉过来,放在掌心摩挲了半晌,仿佛要用自己粗大的、曾经杀死过一个男人的手,向她的身体里传递某种力量。
  从那天开始,陈山妹和安莺燕成了一对奇怪的朋友,同仓的女犯没有谁想得通,这两个品行和经历完全不同的女人,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变得如此亲密。
  过了些日子,朱颜进来了。
  说实话,第一次见到朱颜,陈山妹就觉得她特别顺眼,清清凛凛的眼眸,干干净净的表情,让陈山妹一次次产生错觉,长大成人的缨络,正站在自己面前。朱颜的出现,让陈山妹空空落落的心,突然找到了一个可能安放的地方。特别是当她得知朱颜的职业是律师,还是漂洋过海到美国的大学里学来的本事,就更是不知如何对待她才够好。
  安莺燕说过,当律师的人就是能把人犯罪的原因搞清楚,去说给政府听,政府再做出判决,看这个人该不该杀,那个人要坐多少年牢。陈山妹因此对朱颜肃然起敬。你想想,一个这样漂亮的女孩子,能给政府出主意,掌握与别人的性命相关的大事,多了不起。有时,陈山妹还会忽发奇想,要是缨络长大了,也跟朱颜一样,漂洋过海去学本领,回来当律师,专为受冤屈的人伸冤,那该多好。至于朱颜自己怎么没能掌握住自己的命运,也被关到这个屋子里来了,陈山妹没有去多想,也不愿意多想。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09:36:22 | 显示全部楼层
  她这一解释,陈山妹反而更糊涂了。装有钱,那没错,她们村里就有这样的人。早年村里穷的时候,有的人出去打工,回来牛皮鞋一穿,呢子帽一戴,开口闭口就说要投资盖工厂,花几千万都不带眨眼,日里走四方,到处混吃混喝,晚上回家脱了罩裤,还得让老婆连夜给他补裤裆。可是还有装穷、装弱、装反革命的,她可真是想不通了,人肯定都是装好呀,还有装歹的?
  安莺燕摆出一副老于世故的样子,教导她说:你这人半辈子围着锅台转,人也太老实了。这年头,人复杂得很,装什么的都有,只要能帮助他们达到目的。装好还是装歹,要看具体情况,到了关键时刻,装疯、装死都得装呀!
  平时遇到什么事,陈山妹都挺服安莺燕,唯独在朱颜的问题上,无论如何不相信安莺燕的话。陈山妹坚信,朱颜一定是被冤枉的,从她的眼眸和表情可以看得出,她决不会是那种装……装B的人。
  就这么着,陈山妹按照自己的方式,一门心思想照顾朱颜,可是每每有所表示,都被人家给不冷不热,不不,应该说冷冰冰地碰回来。
  陈山妹怕她到了这个闷死人的地方,太寂寞,就想跟她说说话,安慰安慰她。上去搭腔之前,陈山妹总要左思右想,紧张得手心里汗津津的,也想不出多少能说的事儿。说来说去,几句车轱辘话,还是从安莺燕劝自己的话里贩来的:妹子呀,想开点,有多大的事儿呢,是白的黑不了,是黑的白不了,总有一天会有人给你伸冤的。
  朱颜任听她说,多半不回话,一旦回话,就不怎么中听:是呀,我的事我自己知道,哪有你的事儿大?还是你自己先想开点吧。
  陈山妹闻说,也不生气,想想自己杀了人,当然是天大的事儿,人家这么说也没有错,还想显身说法宽慰她:对呀对呀,我这么大的事儿都能想开,你更能想开了……
  朱颜脸上现出一丝讥讽的笑,回道:你都想开了,天底下就没有想不开的人了。
  陈山妹这才知道,人家是在挖苦自己,也就不再吱声了。
  奇怪的是,朱颜的冷淡和挖苦,并不能消褪陈山妹接近她的念头。对方一次比一次冷淡的对应,一句比一句更刁钻的挖苦,反而使陈山妹更迫切地想跟她交谈。陈山妹以为一定是朱颜不知道她为何要杀死丈夫,要是知道了事情的原尾,也就不会这么冷落自己了。
  可是,后来陈山妹发现朱颜在仓里不只是冷落自己一个,而是跟所有的人都不来往,遇到有事情实在回避不了,才强打精神应付一下。陈山妹渐渐从她身上,嗅出一种也从来没有接触过的气息,然而也分明读出了那清清凛凛的眼眸中,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气,以及干干净净的脸上,冷峭寡淡的漠然。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09:36:30 | 显示全部楼层
  听说她是被好朋友陷害被冤枉了,安莺燕不愿意相信,说:像她这种有文化的小妞最会装B。怕陈山妹不懂,又解释说:装B就是装假的统称。装弱,装强,装嗲,装凶,装穷,装病,装纯洁,装豪爽,装害羞,装有钱,装无辜,装冤枉,还有装反革命的,统统都叫装B。
  自从朱颜被自己情同姐妹的闺密所伤,她发誓不再相信任何人。连吃过同一块儿雪糕,骑着同一辆自行车长大的发小,都骗你坑你,到了还要陷害你,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人可以信任?更何况这仓中,除了妓女、惯偷、人贩子、杀人犯,就是为了几个钱,不惜冒着生命危险用身体藏毒的傻大姐,比起那个欺骗了她的友情,还要欺骗她钱财的前闺密,她们难道更值得自己信任吗?
  朱颜常常整天枯坐在那儿,想着心事,百思不得其解。一个接受过她那么多帮助,那么多礼物,跟她共享和分担过所有成长的快乐与烦恼,铁瓷铁瓷又那么和顺的好朋友,为什么会因了区区几千美元,对自己打大出手。假如自己的劳役之灾,可以换得全部的事情真相,以及那个人的忏悔,她愿意把这牢底坐穿。
  朱颜的沉思苦想,让陈山妹看着总有些心痛,以她最贴切也最直接的体会,这个女孩一定是在想家了。家乡的老人们常说,不能让女孩子太过执着地想一件事,想得长久了,魂魄就要出窍,人就要疯癫了。所以只要看见朱颜呆坐,陈山妹便有意要去搅扰她,反复说:妹子,别太想家了,想过了头累心,心累了,人就老了。
  朱颜被这个的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女人,一次又一次打扰乱,实在是不胜其烦。而对方的身份,又无形中给了她压力,告诫自己不要与杀人犯冲突。终于有一天,朱颜忍无可忍,冲着陈山妹大声吼叫道:你到底要干吗?要是你以为用你这种无聊的絮叨,就可以跟我套近乎做朋友,指望我替你支招减刑,门儿也没有。我朱颜这辈子再也不会被人利用,我还没有傻到老被同一块儿石头绊倒。
  有个寓言故事人物,因为家中丢了斧子,看见邻人都像是偷斧子的,现在的朱颜就跟丢了斧子的人一样,因为被人利用,看见谁靠近都以为人家要利用自己。陈山妹不可能知晓朱颜的心理,她只是吃惊于对方的震怒,感到非常委屈。因为她从来没想过,要用关心换取朱颜的帮助,她的关心只是出于一种本能。
  朱颜的怒不可遏让陈山妹大惊失色,搓着两只手,喃喃地说:我……我从来没想过……要利用你……
  朱颜刹不往车,更加尖刻地说:没想过?骗鬼去!我相信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只有无缘无故的恨!
  陈山妹听不出她的格言矛头指向哪里,更不知这里边含的什么弦外之音,只管傻傻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安莺燕看不过去,跳出来为陈山妹两肋插刀。只见她指着朱颜的鼻子,破口大骂:姓朱的,你他妈的吃错药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以为你是谁呀?可以随便欺侮人。指望你替她支招,呸,除非她瞎了眼!像你这样只喝了一肚子洋墨水,连个人情世故都没弄通,好人坏人也认不清楚的糊涂玩意儿,要是能做得了一个好律师,我就立马换了祖宗跟你姓!
  朱颜被骂得急了眼,也顾不得平时的斯文,回嘴道:你跟我姓,我还不要呢,我嫌脏!
  两个人的声音,一个冷嗖嗖闪着寒光,一个热刺刺溅着着火焰,火起风吹,风助火势,你来我往,不可开交,谁也灭不了谁。要不是陈山妹强拉硬挡,安莺燕准得冲上去跟朱颜撕扯起来。
  打那儿开始,陈山妹再也不敢跟朱颜讲话,然而她对朱颜的关怀一刻也不能停止。只不过每次的关怀,换来的都是事与愿的结果,直到她差一点把自己的命都搭了进去。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09:36:42 | 显示全部楼层
   3
  
  用了不到两小时,武白尘已经把自己的宿舍收拾得井井有条。
  冲过凉之后,武白尘把刚刚领到的新警服穿在身上,戴上大盖帽,在屋里立正、稍息、走正步、警礼……折腾了一个够。然后,换上睡衣、拖鞋,将警服抚平,裤子的中缝对齐,用衣架挂好。为了帽子和皮带放在什么地方,他颇费了些心思,选中了门口的小柜子,又为帽子在皮带上,还是皮带放在帽子上,反反复复安排了好几回,才决定下来,还是帽子放在皮带上比较合适。
  所有的东西都归置好了,沈白尘从箱子的最底层拿出一样东西。打开里三层外三层包装,原来是个不大不小镜框。然后他开始寻思挂镜框的地方,用双手拇指和食指搭了个取景框,在霉点遍布、水渍斑驳的旧墙上,来回扫描,想找块最干净的地方,以最适中的高度来安顿它。凭经验我们猜都不用猜,就可以下结论,除了女朋友鄢嫣的靓照,还有什么照片值得他如此细致,如此郑重地安排?
  最后,沈白尘在单人床与书桌结合的部位,钉了一个小钉子,书桌兼床头柜上有盏台灯,打开灯,淡黄色的光晕正好映照在那块地方,照片挂在那儿,只要台灯开着,就总是沐浴在暖色的灯光里。
  左顾右盼千挑百选,他把镜框恭恭敬敬挂在满意的位置。结果太叫人惊讶了,那里边框着的,根本不是鄢嫣甜美的笑靥,而是如今号称硕果仅存的毛泽东早年第一张照片。照片的下方,有沈白尘用工整的小字写下的说明:在湖南省立第四师范学校求学时期的毛泽东(1913年)。
  从小到大,沈白尘在那堆成天价泥猴样的男生里,一直是个另类。他的书包永远清理得整整齐齐,课本包着彩色包装纸,里边还夹着雅致的书签。他的作业本,写得格式工整,字迹清秀,从来不会把涂改液涂得到处都是。所有的动作都一丝不苟,所有的东西都要摆放到合适位置,对约定的时间遵守得近乎刻板。这些习惯把他训练成一个精致的小男人,加之人又长得白俊,到了大学里,被同学送得绰号:假妹妹。
  外表的阴柔曾经给青春期的沈白尘,带了莫大的烦恼,也在他内心一天天加深着对男子汉气质的向往。自从读过一本毛泽东的传记,他对青年毛泽东着迷了似的崇拜。一个没有任何背景和靠山,十七岁才走出偏僻的韶山冲,只身到城市里漂泊的青年,居然在四十年之后,夺天下定江山。这段历史假如不是相去不远,假如不是有全中国几亿人亲眼见证,还不比念着“芝麻开门、芝麻开门”的咒语,就给贫苦人带来的好日子的阿里巴巴,更加匪夷所思?谁会相信?
  从那以后,沈白尘成了青年毛泽东的粉丝,时时处处以毛泽东作为楷模来效仿,博览群书、实践社会这些大的方面,就不用说了,早晨天不亮起来跑步一万米,春夏秋冬天天用冷水洗澡这样的细节,也不能放过。从青年毛泽东身上,他看到了一种经天纬地的力量,这种力量让他更加相信老祖宗的古训:天欲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苦其心志……
  我们已经知道了,沈白尘的爱情几乎没有悬念,女友鄢嫣从大一开始,稳稳当当做着他身边依人的小鸟,对他依恋、依赖、依从,一贯唯沈首是瞻。在鄢嫣眼中,沈白尘几乎是一个没有任何缺点的白马王子。外表阴柔又怎么样?只要内心爷们就行。
  就因为这点,鄢嫣不惜高度评价红遍中国的新男旦李玉刚,说他在台上把一出《贵妃醉酒》唱得回肠百转倾城倾国,下得台来,牛仔裤一穿,寸板头一剃,举手投足绝无半点女气,纯爷们一个。比他的祖师爷梅兰芳,台上台下分不清界线,人妖兮兮的,不知道强了多少倍。人,尤其是男人,性格得有层次,有张力,来得越复杂越有魅力。
  诸如此类,反正只要涉及到对沈白尘的评价,鄢嫣为他辩护起来,说起来一套一套的,绝不含糊。
  可是,就是这么一个超级拥趸,也对他走火入魔般迷恋毛泽东疑问重重。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09:36:49 | 显示全部楼层
  雄才大略暂时按下不表,光说个人生活习惯,鄢嫣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女生,绝对无法接受毛氏风格。
  比如说,烟卷从早起就不熄火,一支接着一支抽;基本不刷牙,每天用隔夜茶水咕嘟咕嘟,就算打扫了口腔卫生;到了老年就更不用说了,住在中南海的游泳池,成天到晚坦胸跣足,还穿着打了补丁的旧睡衣,出来接见外国元首,一点绅士风度也没有……
  鄢嫣嘻嘻哈哈,数落着这个离他们这代人已然非常遥远,遥远到几乎成了一个传说的前领袖,一点没注意到沈白尘的脸色,渐渐变得冷峻非常。
  他冲着这个小女友,直着脖子喊道:行了,行了,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八卦,拾了别人这些不靠谱的牙慧,到我这儿来贩卖。坦胸跣足出来见外宾,那就是他的风度,魏晋名士风度!你看过他接见美国总统尼克松的纪录片没有?那时候的中国多穷,多没地位?!可是人家,照样儿谈笑风生,潇洒自若,把个尼克松弄得半个屁股落座,还得双腿并拢,毕恭毕敬听他说话。这是什么气派?绅士风度,跟他的气派比,绅士风度算什么,一边去……
  打从沈白尘跟鄢嫣私订终身小树林,他们之间从来没发生过大的冲突。这几句话,顿时叫鄢嫣成了泪汪汪的木头人儿,先是抽抽答答,后是嚎啕大哭:沈白尘,你至于吗?为了这么个八竿子搭不上的老头儿,你至于这么跟我急眼吗?
  要是以往,别说是鄢嫣嚎啕大哭,只要她的眼圈红一红,沈白尘便得使尽浑身解数,不惜血本博取千金一笑。可是眼下为了毛泽东,为了捍卫那个遥远传说的尊严,沈白尘变得不管不顾。他非但没有像鄢嫣期待的那样,走上前去搂住她,亲她的耳垂,给她擦去眼泪安抚她,反而用更加严厉的声音,打断她的话:打住!你给我打住!谁说的,谁说毛泽东跟咱们八竿子搭不上了?你把眼光放长远点,没有他,有中国的今天吗?没有中国的今天,有你和我的幸福生活吗?你妈妈开口闭口就要感谢邓小平,要不是他老人家地南海边上画了一个圈,就没有你舅舅的房地产公司,没有你小姨的美容连锁店,你大姨父的铜矿,还有你表哥的跨国集团。你知不知道,她这是鼠目寸光的典型,功利主义的代表。背靠大树好乘凉,要是没有毛泽东这棵大树罩着,邓小平要乘凉,还得从砍倒了国民党政权的枯树,种上共产党政权的小树开始干起,你们家的七舅八姨还能摊上什么便宜?他们今天喝上的甜水儿,是邓小平替他们舀上来的,这并不假。可谁也别忘了井是谁挖的,不是别人,就是毛泽东领头挖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沈白尘的清秀的面容,变得有些狠巴巴的,口齿也变得异常伶俐,让鄢嫣看着,几乎成了一个陌生的路人。
  等到他们俩言归于好之后,鄢嫣几次讲起这次冲突,非要缠着沈白尘给她一个解释,为什么一说到毛泽东,就像触动了某条最敏感的神经,能让他激奋得近乎疯狂。
  沈白尘笑而不答。
  因为当冷静下来之后,连他自己也说出不来,为什么对毛泽东的捍卫,在他这里,已经变成了责无旁贷的神圣义务?谁挑毛泽东的不是,他就跟谁急。作为偶像,毛泽东的魅力究竟何在?作为榜样,毛泽东到底有多少效仿的可能?
  后来鄢嫣自问自答,替他作出了解释:沈白尘,你是一个超级自恋的人,老觉得自己能成就一番什么伟大事业,只管拣那些登峰造极的人物来顶礼膜拜。毛泽东就是一个登峰造极的神话,可是我猜想,即便是他,在青年时候也不会有你这么自恋吧?
  沈白尘乍一听,觉得有点道理,再一想又觉得满不是那么回事。自恋狂是不会崇拜任何人的,崇拜的只有他自己,台湾的李敖就是一个超级自恋狂,出任立法委员都只肯对着自己的照片宣誓。说惺惺相惜,又实在是太搞笑,毛泽东是什么人,用得着你一个八零后的小毛头惺惺相惜?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09:36:57 | 显示全部楼层
  反正不管怎么着,毛泽东这个人作为沈白尘一生的偶像,似乎已是不可改变的。相反,鄢嫣那小妮子正在受着他的影响,在不知不觉中被他改变着。M8手机的事,说明鄢嫣关注的事情,已经比一般只注重吃喝玩乐的女孩子,要有意思得多了,这让沈白尘觉得,他们的爱情中又增添了新的精神内容,在卿卿我我之外。
  刚刚分手一天,沈白尘已经开始想念与他相看两不厌的女朋友了。怀着一种温情的愉悦,
  他用电壶烧了点开水,给自己泡上一杯铁观音。打开桌上的手提电脑,先连接了无线上网程序,又开启了视屏对话窗口,然后拿出大厚本的外文专业书籍和字典,边看书边等视屏上的呼唤。
  果然不久,铃响了一声,屏幕上出现了鄢嫣可爱的童花头。
  两人交换了一个飞吻之后,不约而同笑起来,笑的是什么心照不宣。还是鄢嫣沉不住气,在那边做出深深陶醉的表情说:咱们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飞吻呵,隔着几十公里山路,借助电磁波传递热吻,真是过瘾呵。
  沈白尘立马摆出少年老成的架势,他跟鄢嫣有交道要打的时候,总是这副架势:你看你,就这么点事儿,已经让你晕菜了,你不觉得自己小儿科吗?要我说,穿越空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怎么说也只是可触可感的物理现象。可是你设想过穿越时间的感觉吗?
  鄢嫣的思维显然跟不上沈白尘的节奏,托着腮发了一会呆,撒着小娇说:你又出什么妖蛾子?穿越时间,我倒是想呀,可惜本姑娘不是女超人,不能进入时间隧道。
  沈白尘逗她玩说:你这丫头,智商总是不够高,身体不能超人,思想还不能呀。比方说,你现在想象一下,我,是北伐军的一个学生兵,黄埔一期二期都行,今天刚入武,你呢,是一个改革开放时代爆发户的千金,我们很相爱,就是可望而不可及,你说该怎么办?
  鄢嫣听了,显然挺欣赏他的想象力,可又不想马上投降,噘着小嘴说:去你的,你怎么不想象自己是白垩纪的恐龙,本姑娘是未来世纪外星人ET呀?还没恋上,你就和你的种族一起灭绝了,留下我孤独一人在地球上,寻寻觅觅,悲悲惨惨戚戚。
  沈白尘马上说:不行,不行,你要长成ET那样,我可不敢跟你谈恋爱,就算内心超善良,长成那副模样也不招人爱。再者说,ET好像是雄性,本小生还没打算进入同志的行列呢……
  鄢嫣笑得前仰后合,然后收了势说:去你的,玩过了不是?说点正经的,我胸怀大志的非凡爱人,上岗第一天,到底是体肤被饿了,还是筋骨被劳了,有没有要被天降大任的感觉呀?说来听听。
  沈白尘一听她提这个碴,脸上也马上严肃起来。
  上岗第一天,沈白尘实在有太多不期而遇的经历,有太多出乎意料的感受。从搭囚车遇到徐湮,配合修丽抢救陈山妹,到与纪永涛一起跟万金贵过招,旁观于笑言舍脸救狗,人与事桩桩件件接踵而至,实在让他目不暇接。这里边的人无论是警是囚,几乎没有哪一个能叫你一眼看穿,没有哪一个出手不叫你大跌眼镜。沈白尘一向对凭直觉判断人充满自信,因为从小到大,他还从来没有过识人不淑认贼为友的失误,连终身伴侣鄢嫣,也不需要众里寻她千百度,就近一揽,便结成了一个超稳定结构。可是今天发生的一切,的确叫他始料未及,面对鄢嫣的询问,竟然有头绪纷纭不知从何讲起的感觉。
  沈白尘略微清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将今天遇到的各路诸侯各方神仙,都一一轻描淡写,就把话题转到了徐湮身上。要是在平常,跟鄢嫣煲电话粥,肯定得从修丽的乍呼、于笑言的痴心,说到纪永涛的老道、张不鸣的软和,女监二号仓中的所见所闻,也会成为一环套一环的好谈资,被他讲得天花乱坠。可今天,沈白尘对这些没有太多兴趣,准确地说,是没有太多时间去大谈特谈。他仿佛觉得自从跟徐湮打过照面之后,就有一件事情不托自理,变成了他的责任,那就是要想办法,策划一次从法理上对徐湮案的深度探讨和争论。他相信这件事从大里说,有益中国当下法律空白点的填补,往小处说,对徐湮本人也可能是一个绝处逢生,甚至是咸鱼翻身的机会。
  沈白尘想好了,要做这件事,非得求助于谋体,鄢嫣正好是他不可多得的搭档。
  让沈白尘感到万分震惊的是,他刚一提起徐湮这个名字,还没来得跟鄢嫣叙述他们在囚车中的邂逅,鄢嫣就非常沮丧地告诉他,根据电台跑司法线的记者报料,徐湮一审有可能被判重刑。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09:37:04 | 显示全部楼层
   4
  
  住进仓里的第一夜,徐湮半宿无眠。悔恨像汪洋淹没了他,怨恨、思念、怀疑、恐惧,各种心情轮番来袭,如同大洋中的幽灵岛,此起彼伏在无边无际的海水中显露,反而给他在悔恨中提供了歇脚和喘息的地方。
  最后一次跟母亲通电话的时候,母亲哭着告诉他,为准备替他应诉和退赔,父亲已经开始琢磨着要卖房子了。卖房子管不管用,能有多大用处,徐湮不知道。但奇怪的是,他丝毫没有为此感动,既然徐腾达轻率地造出了一个儿子,又把自己想入菲菲的气质如此强势地遗传给了儿子,就应该承担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这个看似毫无道理的逻辑,一直支配着徐湮的思维,促使他一遍遍在心里说:卖房子?卖房子又怎么样?别说是卖房子,哪怕是卖肾,都活该。活该!
  这样没着没落的怨恨,过了一会儿,被思念取代了。
  徐湮想起未婚妻周小乔。
  自从背着那一袋沉甸甸的现金,踏上逃亡之路,徐湮就再也没有见过小乔,甚至连她的声音都没听到过。出于对她的保护,徐湮一直没有跟她联系。
  有那么几次,在异乡嘈杂的小旅馆,听着楼下麻将桌赌徒们吆三喝四的叫声与笑声,甚至还有隔壁客人招妓弄出的响动,他再也忍不住对小乔的思念,轻轻开启了已经停用多日的手机,从通讯录中调出了小乔的号码。只需他的大拇指一动,就可以听到那个熟悉亲切,让他魂牵梦绕的声音了,可是无一例外,动作总在最后的环节终止,原因不言而喻。徐湮只能满怀着温情和哀伤,在心里一声声呼唤爱人的名字,直到东方既白,独自迎接充满危机与侥幸的又一天。
  当警察给徐湮戴上手铐时,他的心像被一只手揪住了似地痛得缩起来,那是一种真实的感官的痛楚,而不是意念的抽象的关于痛疼的形容。这种痛,徐湮在与周小乔肌肤相亲欲仙俗死之际,曾经不止一次感受过。他认为那是爱到极致,把自己从身体到灵魂都交付给对方,才可能得到的感觉。可是现在,他正面临着与小乔的分离,他完全不能把握的分离。这种分离到底是短暂的,还是永久的,只能听由上苍安排。偏偏在这样一个时刻,他的心又感受到了爱的痛疼,他觉得周小乔内心的呼唤,正从某个不可知的地方传过来。这种呼唤的力量,足以使他挺身担当一切苦难和厄运。
  在公安局的刑询室里,徐湮毫不犹豫地将所有责任都揽在肩上,而把周小乔擢得干干净净。警察说,根据自动银行的监控录相,可以看见周小乔不停地帮他把钞票放进皮包里。徐湮告诉他们,这完全是自己胁迫她做的。徐湮不知道警察们会不会听信他的话。作为一个男人,他为保护未婚妻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无愧于他和小乔的爱情,这就够了。现在他最关心的事情,是周小乔到底怎么样了,他的庇护是否有效。
  徐湮就这样躺在一号仓硬梆梆的通铺上,尽情思念着未婚妻周小乔,一直想到他对母亲,甚至还有父亲产生了歉意。
  徐湮知道他们此刻也正在煎熬中苦渡不眠之夜,这是一定的。是他们给了自己这生命,给了这生命以滋养,这生命体验到的所有喜怒哀乐,他们都将感同身受。然而,他们得到了什么样的回报呢?除了被忽略的淡漠,竟然还有一触即发的怨恨。可怜天下父母心,父母在为他们的儿子倍受煎熬,而他们的儿子,他们引以为自豪的儿子,却在全身心地思念另一个女人。
  一丝难以觉察的犯罪感,羽毛般轻轻掠过徐湮的心田,随之而来的是对血缘之力量的怀疑。假如真如母亲所诅咒的那样,是父亲血缘的遗传最终导致了他的沦落,那么周小乔就有点让他看不懂了。
  我们已经知道,周小乔的父母是那种安于清贫没有奢望的人,可是他们的女儿小乔呢,对清贫的畏惧以及对奢华的向往,很可能已经超过了徐湮。当自助银行那场灾难来临时,他们俩连一句商量的话都不需要,就心无旁顾地选择了配合柜员机的错误,扩大自己战果的行动。徐湮可以想象,周小乔的脑子那时一定被豪宅亮车塞得满满的,跟他的状态一模一样。她急促的呼吸,慌乱的动作,不断发出惊讶的叫声,其实都在鼓励他,替他加油。
   徐湮不敢再往下想。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09:37:12 | 显示全部楼层
  徐湮希望自己停留于对血缘遗传的怀疑,并且希望用这种怀疑来缓解对父亲的怨恨,仅此而已。他心里清楚,再往下想,怀疑的目标将发生偏移,周小乔在劫难逃。他不能把那个美丽的名字跟怀疑虑联系在一起,否则他的勇敢和担当还有什么意义?
  恐惧浮出水面,把徐湮托到了半空中,他感到自己像极了一只面临危险的章鱼,正伸出长长的腕足,想要抓着什么东西来抵抗一番,而最终所有吸盘都紧紧吸附了同一个目标——周小乔。
  小乔,她在干吗?这个已经在徐湮脑海滚动过千百次的问题,此时再次出现了。恐惧就此强大起来,因为徐湮忽然间不能像判断父母那样,肯定地判断小乔也正在倍受煎熬,伴随他度过不眠之夜。对于徐湮来说,这无疑是一个灾难,一个比自己前途未卜的牢狱之灾,还要深重百倍的灾难。
  徐湮被这种强大的恐惧压迫着,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如同溺水的人,将头颈探出水面。不等喘过气来,徐湮猛地看见,被走廊昏暗的灯光照耀的监仓中,有一个瘦削的黑影正泰然端坐。无须辨认,他知道定是那姓万的小老头儿。
  老万头此刻宛如长了无数气根的老树,与地面接通,四平八稳纹丝不动。徐湮盯住黑影看了一会儿,渐渐觉到心海里的波澜正在平息,似乎有某种不可抗拒的场,正从老万头如坐化的真身一样静止的身体里,不间断地发射出来,将那些波澜降服了。又过了一会儿,徐湮居然睡着了。
  屁股上被人狠狠踹了一脚之后,徐湮才醒过来。朦胧之间,他知道天已经麻麻亮了。
  彪哥正插着腰,吆三喝四地指挥值日的犯人整理内务,其他人都集中在风仓里,排队放茅。风仓是仓室附带着的一个露天场地,顶部用钢丝网封闭,里边设有厕所和蓄水池,厕所没有门,巡视的警察可以很方便地看到其中的一切动静。时间长了,徐湮才知道,早起这番忙而不乱的气象,是彪哥做船长的得意政绩之一。
  放茅是排泄的统称,大便称为放大茅,小便称为放小茅。厕所只有一个,仓里的嫌犯有小三十人,据说彪哥进来之前,犯人们常常为了争夺茅坑争争吵吵,有的甚至拳脚相向。自从按船员编制整改之后,彪哥第一个行政措施就是进行放茅改革。所有人分大茅小茅排成两队,按仓里职务为序,先高后低。放大茅可以使用茅坑,每人平均时间为五分钟,碰上有人便秘或者长了痔疮,可以申请延长如厕时间,一般增加五分钟以示优待。放小茅的在墙根儿的尿桶里撒尿,放茅时间结束,尿桶由值日犯人倾倒冲洗。
  平日这些杂事,都是由大副、水手长之类的副职指挥,今天早晨因为来了两个新人,而且这两个新人又分别以不同方式,让彪哥感受了他们的与众不同,内务整理及放茅活动,便由彪哥亲自过问了。老犯们知道彪哥要向新人们展示自己的管理能力,都十分卖力地配合,效果当然也显著。不一会儿,拥挤混杂的囚仓,已经一切就绪,所有的被褥都整齐地码放在大铺正中的墙边,叠得带楞带角,毛巾和口杯排成一横排,跟军营里士兵的物品一样规整。厕所也被擦洗干净,尿桶被刷得可以放到厨房里去挑水用。
  这一番景象让徐湮感到十分惊讶,在他想象中一群乌合之众聚集的牢房,除了又脏又臭,还能有别的可能?往日他们坐在写字楼里,有专门保洁工一天两次来清扫,还免不了谁又把快餐的饭盒扔在门边,或者把果皮搁在窗台上,让新加坡籍的CEO看见之后,大为头痛地说:愚民不可教。然后再次申明他们新加坡是世界上最干净的国家,人民是世界上最爱清洁的人民。徐湮忽然想到,要是把一号仓搬到新加坡去,是不是也能评上个卫生先进单位呢?
  徐湮开始对这位自称贼船船长的彪哥,有点刮目相看了。本来徐湮认为此人充其量只是一介有勇无谋的草莽,仗着凶悍和霸道夺取了仓中第一把交椅。现在看来,彪哥未必那么简单,他可能没有多少文化,城府并不太深,可他对人心的解读,或许深过自诩高学历高智商的自己。有道是:人心即是江湖,混迹江湖多年的彪哥,一定储备了用血泪换来的心得,只不过因了外表的粗放被遮蔽了。
  徐湮这么想着,不禁扭头去看老万头。
  以老万头进仓以来的种种表现,徐湮知道与之相比,彪哥再强悍也只是个雏儿。这老头儿才是一口深不可测的古井,井口被乱石与枯枝掩盖,里边还不定藏着多少干戈玉帛呢。彪哥肯定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如临大敌,想用先发制人的乍呼劲,震一震对方。这好比一大一小两只狗初遇,都是小狗拚命叫,大狗默默然。动物心理学家说得明白,那是因为小狗心虚,想弄点动静出来壮胆儿。只不过眼前这两位的相遇,比大狗小狗来得复杂,狗们的大小凭型体即可见出高下,而人呢,内心的强弱并不与型体大小成正比。彪哥这一番乍呼,说明他在老万头面前是小狗一只。
  彪哥的得意和张扬,对老万头几乎不起作用。众人忙成一团的时候,他依然故我,盘腿垂目而坐,直到一切就绪,才慢慢起身,趿着鞋走过仓间空地,径直往风仓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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