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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那群人
孔令玉
早年的阳光,比起现在柔和多了。
空气,是那种没有杂质的纯粹,只有花草的清香,只有泥土深翻后的芬芳。身着紫色绸缎斜襟小袄的阿婆,坐在天井里的皂角树下,膝头放着个针线匾儿,是青竹皮编的,上面印一对展翅欲飞的花喜鹊。阿婆手中有永远摆弄不完的活计,孙子的虎头小棉鞋,外孙女的碎花小棉袄……第一次体会“安详”一词,想到的就是阿婆。
阿婆也有不安详的时候。知道在日本读书的孙子和一位日本女孩搞对象,九十岁的阿婆突然间挺起了弯曲多年的背,抡起拐杖满屋里一阵乱砸。“若把一个小日本的后代娶回家,我立马就到‘小归地’找你爷爷去。”最终这门亲事成没成我不清楚,反正在阿婆去“小归地”前,她的孙子一直没办婚事。
兰婶生了五个闺女后,才生了个男娃,却是个不争气的主。一家人辛辛苦苦把他供出来,钱挣多了,却丢下媳妇孩子,带一个外地女人跑了。做母亲的心,像被挖去一样难受。
是冬日,兰婶立在村口的北风里,拉着孙女一双冻红的小手,当着媳妇对儿子说:你今天从这条路走出去,永远别想回头,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到了不能动弹时我自己爬到“小归地”。
风伯,和牛打一辈子交道。整个村庄的耕地,每一块都留下了他的脚印。风伯爱地,更爱他的牛,心肝宝贝似的呵护着。
收工后,风伯牵着他的牛,走进池塘,洗净身上的泥泞。老黄牛一身绒毛在夕阳下油光发亮。风伯一边不停地赶走牛背上的牛虻,一边在耕牛身上轻抚着:伙子,可不许走在我的前头噢,到了“小归地”,我也要带着你,信不?耕牛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话,微微扬起头,一声低吟。眼中,一汪深情。
小归地,村庄的祖坟地,和村庄隔一片庄稼地几条沟渠。多年前,常跟着村庄里一群男孩来捉野鸡追野兔,现在只是偶尔来为逝去的亲人送些纸钱。与热闹的村庄相比,这里太安静了。有时也会有几只不知名的鸟在坟地上空低飞,洒下几声鸣叫,不过,是短暂的路过,随即便飞走了,是怕惊醒沉睡在这里的人吧!冬至,我们这里传统的祭祖节日。一缕缕青烟,弥漫在坟场上空。烟雾缭绕中,一堆堆隆起的褐土,一块块墓碑上的名字,在冬日夕阳的余辉中晃动,晃动成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阿婆,兰婶,风伯,外乡女……从那片沸腾的村庄,走来,留下一路风尘……
紧挨父母坟旁,是一座新坟,墓碑上刻着“尹小云之墓”,立碑人,全体村民。一个怎样的人,才能拥有这种待遇?是一个仅在村庄呆了几个月的外地女子,却把一个撼动人心的故事留给村庄。村庄里,没有她的亲人,可她的祭拜,从没有断过,或者是一堆纸钱灰,抑或一束附近采来的野花……一团彩色,紧贴在一堆坟土上,以为是花圈,却是一只被雨水淋湿的风筝,是从前面村庄飞过来的。
村庄和这里是相连的。
站在“小归地”,看前面村庄,看后面苇荡,正好呈一个“人”字型,这里是“人”的脊梁,支撑起村庄的脊梁。从村庄走到这里,不仅仅是时间的跨度,不仅仅是岁月的打磨,每一个走到这里的人,都留给村庄一份厚重的爱长长的牵挂。这份爱这份牵挂,村庄时时感受到,因为这里是村庄的根。
这里,留有村庄一代又一代人的念想。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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