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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 迷 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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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3-13 14:05:0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迷 惘   
                                                                                                           孙志利
我对副镇长,有自己的看法。
  这一点,副镇长自己不知道。他以为我跟他铁板一块。其实不是。比如说我俩下乡,他说:小李子你记着,到乡下,我讲大事,你讲小事。我笑笑说:这当然。到乡下的一个村,那里的业余文艺宣传队正准备演出,他讲了几句话,就拿起二胡拉几下,问我:怎么样?我又笑笑说:蛮好,不错,副镇长还真有两下子。业余剧团演的是自己编的本子,主要歌颂的是农村新面貌、新发展。演完了,请副镇长指导。他说:这样吧,让小李子讲讲。我就谦虚地说:副镇长让我讲两句,我也就不客气啦,有几点不成熟的意见,仅供参考。接着就讲了几条,人家听了,都点头称是。副镇长以满意的口吻说:讲得不错嘛,再锻炼锻炼,独挡一面不成问题。我听了就腼腆地露出遮遮掩掩的高兴神情,其实呢,我的一系列心理活动,却是如此:哼,一个小小副镇长下乡,还有什么大事小事可言?真笑掉人的大牙。你听你这个二胡拉的,蛤蟆哭爹似的。你让小李子讲什么?你自己讲嘛,你这种人连狗屁都讲不出来。还要锻炼锻炼才能独挡一面吗?真他妈的窝囊死人。最好是,我劈脸给他一拳。
  你看看,这一抖搂出来多不好。
  可我不是两面三刀,我对副镇长印象不好,在单位,人人都有一技之长,可副镇长呢,什么也不会,每天上班叼支烟,坐在副镇长室的沙发里吞云吐雾。他是头,支部书记,那么多党员,就数他党龄长,又和某某领导有关系,就凭这,他当副镇长。单位的人都看不起他,觉得他不懂业务,实在有点恼人。可又没办法,只是愤愤不平。看他喝茶,就希望茶能变成汽油,看他抽烟,就希望烟变成雷管。积怨日久,处处与他闹别扭,搞得一团糟。他叹息单位人心不古,是个烂摊子,臭泥窝,也时时有孤立之感,想找一帮人拥护自己,却总又找不到心腹。正无可奈何,我从学校分配来了,他不失时机,一把将我抓住。
  我大学毕业,年轻,要求进步,好像个玩意儿从宇宙深处刚钻进大气层,处处发涩,随时小心,想接近领导。加上我学的是戏剧专业,发表过几个剧本,得过奖,可算是小有名气,县委书记见了也要握握手,问一声小李子最近又写了什么?对此,副镇长满意极了。有我在单位里写个总结,上面要个材料什么的,他只要发个令就行了。他在材料上改改划划,哪怕改得驴唇不对马嘴,我也不会让他难堪,改错的字也说他对,茴香豆的茴字,不是还有四种写法吗?
  副镇长经常表扬我,悄悄地推心置腹一般,让我写入党申请书。这本来蛮好,可时间一长,我觉得不对头。远而讲之,城里有一帮贤达之人,平时写点小玩意儿,搞点儿“城里古今”,在自己编制的纸张上印出来,或者偶尔到省里小报上贴块豆腐干,悠悠自喜,以为自己是本地文化名人。我在这,他们觉得不自在,总认为我的脚暗地里对准他们屁股,要把他们踢下来。于是纷纷与我过不去,很影响我的情绪。更主要的是我发现副镇长不对头。副镇长其人,好占人小便宜,他认为乱世英雄走四方,有枪就是草头王,和平年代有拳就是草头王。他想当大官,弄来弄去只弄了个副镇长。副镇长虽小也带长,可是不大,在地方数一数,婆婆就有好几级,又觉得这世界,喝茅台的不买茅台,买茅台的不喝茅台,自己位卑职小,如何是好?我是副镇长“下”的大学生,总归是他的“下”。下面奉上,天经地义,我买个花盆,他说:这个好。拿去了,很高兴。我买两包麦乳精,他拿走了一包掂了掂说:这种麦乳精合我的口味。拿着不再放下,我得了稿费,被拉到饭店。吃过了,他说:你不错,不像有些人,一分钱夹在腚沟里,炮都轰不开。我爱人在外面卖小百,听说是服装类,他就让我替他买几件。提来一看是一包衣服七八件,最不能容忍的是我买的书他要,声称这书好,有看头,还有收藏价值。可过两日我到他家去,见他正扯书生炉子。
  我知道,他敢如此对我,不为别的,只为我要入党。他是副镇长,他不让我填表,党组织就无法研究,更不能上报上级党委。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夫者,副镇长也。而他看准的正是这一点。
  这个时期,我要求调走,哥们儿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我找人事局长通了路子。人事局长是我同学丈人儿媳的表叔,弯子虽多,却够意思。我去找他,他手拍胸膛,答应帮忙。很快,在市里有了接收单位。一时间我非常得意,昏昏然飘飘然觉得这副镇长诚可恨,党员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不再受窝囊气了。得意良久,等待数日,忽然觉得这调动的事儿有点不对劲,心中忐忑不安,认真打听一番,果然不妙,上面出来挡驾了,调不成了,原来副镇长所识的某某领导说了,说我是个人才,而人才是不能外流的。我一听差点气死,咬牙切齿,拼命用脚跺地球,骂了一百多声我操他祖宗。然后去找书记,对他说:昨夜我变成女的了,个头长高了,是个排球女将,现在国家女排来调我,你也要人才不外流吗?书记握握我的手很温和地说不要气不要急,也不要这么说,打球嘛和写东西不一样,你看我们国家在体育上拼争第一,在诺贝尔文学奖上不是不争吗?年轻人嘛,大学毕业才几年,大家对你印象不错,学会适应,要好好干嘛。我气得快疯了,真想大声骂他。
  这一闹腾,自上而下,有话传到副镇长耳中,要“注意知识分子入党问题”。副镇长嘻嘻,当然注意,他早就注意我了?只不过注意得略有点味道而已。调不走,只得又被副镇长“注意”,就为这,我每天情绪低落极了。
  今天和往日一样,我不快活。上午副镇长约我下乡,让我多带点钱。我一听心里就炸。平常,我俩一起走,买车票,吃饭,都是我付钱,回来报销时,他领补助,入腰包,而我掏腰包的事他忘了。这种事,他从来都健忘,忘得就像从没发生过一样,大约觉得我从中也得到了愉快。不然,我为什么从来都不提不说,一直笑眯眯呢?扪心自问,我也真他妈的。算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再说,人在矮檐下,很多日子都忍过来了?还是想想出差的事吧。
  最近,我得了二百元稿费,副镇长说,这个稿子他为我提供一半方便,帮了一半忙。话中的意思,应该二百元共产,一人一半,滑稽的是倘你真帮了什么忙,倒也罢,实际上你帮了什么忙?难道你说了两句“你要好好干”就等于你帮了一半忙吗?笑话,我心有灵犀点不通。因此,就导了一场“出差”。出差是假,要找机会点化,把我的一百元玩去是真。这且不谈,我一个人每月几百元津贴,给父母寄点,所剩寥寥无几,每日还得伺候副镇长实在有点荒唐。想到这一点,我的情绪就不好。为了和副镇长搞好关系,我他妈——啊,也真是,我今天怎么火气特别大呢?要克制,一定要克制。
  我拿出包,装进茶杯毛巾等用品。牙膏没有了,我把空牙膏袋子扔在地上骂一声,他妈的副镇长,我不生你的气。然后就上街买牙膏。
  外面的天气很好,人很多。柳树叶在风里敲响,太阳很亲切。我一路走来,见悠闲自在的面孔一张接一张,情绪就又往下沉。想到为了过他副镇长这一关,我忍气吞声,好几次人家揍我的脸,听到啪地一击,不怒,反而要爆出笑容。这种生活,也真他妈的——啊,今天怎么一冒一冒的?不好,这样不好,想点别的吧,譬如——咦,那不是卖牙膏的柜台么?
  卖牙膏的营业员很年轻,挺迷人,我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引得她也看了我一眼,我们互相看时,眼光碰上了,都有些窘,都低了头。我交上钱,拿了一袋牙膏。出来时,我脑子里还留着她的形象。
正向前走,听到身后一声叫:哎?我回过头,还是那个营业员,手里捏着钱,跑到我跟前,把钱交给我,又走了。原来刚才没找钱。我有些感慨,不是感慨她的漂亮,是感慨一种品质。她忘了找,我忘了拿。完全可以不送,然而她送来了。这事若换了副镇长,他一定不吭声了。他那种人呀。
  一辆汽车从我面前驶过去,灰尘滚滚一瞥之间,但见纸屑草尘旋转飞腾,我想:这纸屑草尘若是变成副镇长那就挺好。哧。嘎。啊呀娘地。副镇长死啦的布告贴出,哀悼吧,副镇长同志为了革命工作不幸头颅碰上车轮,其头颅不坚,车轮无情,革命副镇长就如此壮烈牺牲,鲜血染红马路。
  我这样痴想,心里就高兴。
  在单位门口,我碰到了老杨,他戴一副黑边眼镜,眼睛不见了,被眼镜边遮住了。他变成了一个没有眼睛的人。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他的心灵没有窗户。他终日低头走来走去,见谁都不说话,只要说话,就把人气死。因此没人跟他计较,更没有人理会他的存在,特别是他那副不见眼睛的眼镜长在脸上,像个难解的谜。他是文艺股股长,但早就写不出任何东西。今天也不知咋的,太阳从西边出来。见我过来主动打招呼。他微微抬起头,见我手里提着包,就说:啊……又和副镇长下乡吗?我说:是的。他冷笑着又把头低下,“噢”了一声。我感到很委屈,这个老杨,给我这副尊严干啥?就算看不惯我与副镇长厮混,也该知道我的难处嘛,你当初不也任过这角色吗?你也曾想过副镇长的关,只是功力不深,已经败阵罢了。此时彼时,同是天涯沦落人嘛。这个老杨。我苦笑了一下,心想,也罢,不要与他计较,都是摘葡萄的嘛,他摘不到,我还在努力摘。他嫉妒一点,也是狐狸之常性。这不说明别的,正说明我比他优越。就是的,我已经被副镇长“注意”了。希望大大的有,他的希望已死啦死啦的了。与一个死了希望的人还计较什么呢?
  我进了会议室,副镇长昂起头感叹:啊,总算写好了。这个材料真不易,花了我整整两天工夫。一边套上钢笔,大功告成的模样。我远远看着那材料,题目《论大众文化的娱乐性和教育性》嘻嘻。这不是我上午写好交给他的材料吗?
  副镇长一眼看见我,深呼吸的口型停了两秒。我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找个地方坐下 。会议室里哄哄然。和任何一次会议一样,一坐下来就哄哄然。笑、打、骂、乱糟糟。甲说乙的脸大,乙说丙的臀肥,丙说丁的腿粗,丁不说谁,哈哈大笑,讲有个毛毛虫钻进裤脚里去了。顺着大腿向上爬。越爬越有意思,越爬越有意思,嘿嘿,嘻嘻——这时就有女士说他流氓,出口笑中带骂。副镇长无可奈何。他的话只能在大家嬉闹的间隙里讲出来。今天讲的是工作安排,这是老套子,无非继续开放,下乡辅导。
  与往常不同的是,副镇长今天好像特别能忍耐。几件事情慢悠悠地讲。讲完一件,任众人厮闹一气,然后再讲另一件。我提醒他:今日出差。他胸有成竹地点点头说:知道,不急。这次出差从近到远。我一听明白了,最近的一个镇只有七八里路,不用坐车,转眼就到了。七八里路不能早去,早去了办完事能白等着吃饭吗?一定要去迟些,卡好时间,办完事正好吃饭。北镇企业搞得好,分管镇长招待费还是有的。明白了这一点,我就拿出坐禅的功夫,静静地等下去。
  直到夕阳临窗,副镇长才看看表,宣布散会。众人向外走,他叫住小刘,要用她自行车,小刘也是刚分来不久,负责会计,又住在单位,尚未找男友,借她的自行车,她不敢不借。副镇长借车的意思是让我带他。因为我没有自行车。小刘眨眨眼,虽心疼车子,可还是把钥匙掏给了我。
  副镇长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妄自得意起来,哼过一支小曲,说:天上的玉皇,地上的龙王,谁比得了我?某某人的驾驶员只是普通司机,我的驾驶员却是个大学生。我呵呵一笑,这笑的滋味我相信没有多少人真心体会过。笑出于口,口出于心,心中不想笑而笑,而不得不笑,乏味,乏气,乏情。笑之际,我真想一扭车把,让副镇长来个黑狗抢食。
  正在这时,副镇长喊停,说要买烟。这时已出老城区,近无商店,哪里去买?迷惑间,副镇长手一指:那不是?原来二百米之遥,他叫我骑车去,他等我,要买两包好一点的,说:回来给钱。
  我骑车到那店,买了两包人参烟。回到副镇长跟前送给他,他接过去,然后一挥手:走。很气派。我愤怒已极,恨不能叫一声:接招。给他来个三拳两掌。
  一个声音在我心里翻腾着:向他要钱,要,要钱。
  我感到奇怪,我今天火气何以总这么大?为啥?细细想,想不出所以然,一切正常,没有任何让我震动的事情发生。按逻辑,世界上一切事情都有因果关系,我今天火气不同寻常,也一定有什么原因,不然就不合逻辑,经不起推敲。再细细想,却想到小时候用皮绳做弹弓,很好用。可一使劲拉直了,纵然变成了铁丝,再不行了。现在我可就是纵然拉过头了。天下事勿过之,物极必反,我未必就不如此。我也是个人,而且年轻,而且血气方刚,而且身高马大,怎么看也是条汉子,何以就能屈尊如此?当然,当今世界人要活着,谁都要有所屈尊,见了道长,见了方丈,你总不能拍拍他肩来一声:“哥们好。”可是,屈归屈,要有度,屈尊过了头,就人格狗化。且夫天地之间,只有狗对主人,被打、被骂,不加反抗,唯摇尾乞怜。人不是狗,而我能如狗乎?想到此,一团火在心里烧起来,我突然失声,你给我——
  副镇长一吓:什么?
  啊,没什么,没什么。
  镇政府大院里停了不少轿车,不用说,有大人物在。副镇长望之却步,正在犹豫,镇长从党办室探出头来,脸红如猪肝,看来老酒烧心,抬眼瞅见副镇长,他就叫:噢,小王八来了。他年龄有无副镇长大不知道,但他喊副镇长小王八。副镇长姓王,听得喊小王八脸上笑容云集,久久不散。进得党办室,闲话几句,方知脸如红日者刚饱餐一顿,这会儿正叫老酒烧得难受。副镇长见状,就说:没有事,你听我讲,没有事,多喝点白糖水就好了,我给你搞点白糖来。小李子,去买点白糖来。哧溜一条青蛇钻到心里,第一个念头就想哇哇大叫。洒家不干这个。我站着不动,小李子快去啊。弦绷紧了,炸弹要炸,这一炸就人仰马翻、覆水难收了。可是没炸,我悻悻地出来了,我感到自己走得很轻。因为狗走路总是很轻的,我感到自己像狗,四蹄着地抽抽地跑,直跑到小店门口,我才恢复人性,说起人话来:买一包猪食。卖糖的向我一看:什么?买一包白糖。白糖有。交了钱,买了糖,我又变成了狗,抽抽地往回走,路边有盏路灯,一圈人围在那儿,我脚步溜快,也跑了过去。见人圈中一个汉子,破衣邋遢,脸上是马拉松的笑永不消失。人讲什么他都笑。说他也笑,骂他也笑。有个小青年从他头上迈过腿去,他也笑。有人说:你给翻个跟头,我给你一个烧饼。他一拱头就翻了一个,裤裆开裂,一大家子全露了出来,两个卵子乱颤悠,人纷纷笑倒。他得了个烧饼,也笑。我从狗变成了人,也笑他;又从人变成虫,不能笑他了。人到了他这一步,就没意思了。但也达到了最高境界,他已与世无争。与他比,我真像条虫,不顾一切向一个目标钻。人而为狗,而为虫,何苦?何求之有?何其有辱堂堂男子汉。
  天崩地裂,我思想炸了,身子也炸了,仿佛炸进一片浑流,晃晃悠悠,四分五裂,垂死挣扎。忽然又聚拢挺直,恍若挂上一物,脚下硬了,是坚实的地,待明白此夕何夕,已如同过了一场劫难,卸去千斤重担,身心反而轻松了。于是吐出一口怪气,又走回小店,要把白糖退了,店家不退,说刚买了就要退,那不行。我也不气。拿着糖往回走,遇一水沟,抛了进去。我想,普天下恐怕只有这水沟里的鱼虾吃到了白糖。
  两手空空回来。副镇长问糖呢?我说没有。他眼睛一眨一转,好像明白了什么,明白就明白,我无所谓。君不见,有那搭车客,小心看司机脸子,被司机嘀咕,骂得不敢作声。一旦发怒,决定下车不搭,就开口与司机骂,还挥老拳,怕什么?反正不搭了,不就一个车吗?滚你妈的?现在,我也不过你这个关了,滚你妈的。不但滚你妈的,我还要给你来点有味道的。胯下之辱。不求过关,还有何怕?等着吧,混物。我得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
  晚上喝酒时,三人对坐。我、副镇长、还有会计。桌子摆在旅社房间里。副镇长聪明不去饭店,自以为得意。我更高兴,因为这样更好上我的勾当,勾当谓何?谓灌醉他,耍耍他,在他烂醉如泥时喊人来,说他误喝了毒药,让人灌他屎尿。如此,方可一出我心中闷气。酒中的把戏,我心中有底,我们三人,他俩的酒量加起来也不抵我一个。猜拳更不在话下。我李某平生没什么天分,唯这猜拳堪称一绝,五指对五指,从来都杀遍天下无敌手。况且副镇长从来一喝就醉,我一呼二炸他也撑不了几个回合。一切果如所料。喝酒开始,半小时下来,他红脸摇身,庄严得不得了。副镇长平时对“下”总是赖拳,今日赖不成了,直说:怎搞的?小李子今天怎么跟我过不去?我笑笑:你说对了。又一小时下来,两人全都兴奋得眼里冒水。我一看行了,便开始耍了。我说:会计,你要敢摸摸副镇长的头,你这杯酒我就代你喝了。会计平时对副镇长毕恭毕敬,唯唯诺诺,现在听我一言,手呼地就上了副镇长的头,摸变成了拍,啪的一响。副镇长笑,你妈的。行,我喝酒。我端起酒杯,“咝”地一喝,很响。其实没喝,原样放下,反正两个昏鸟不会发现。我又说:会计,你要是敢吻副镇长一次,我就再喝一杯。会计呵呵傻笑,就要吻,副镇长阻止说:别、别。小李子我吻会计一次,你喝两杯,干不干?我说:好。他果真抱住会计就吻,咦,看男女相吻,觉得妙不可言。这会儿见胖副镇长吻会计,丑死了,要多恶心有多恶心。会计也躲,也退,也笑笑地骂。妈妈地行,我又喝了两杯,此时此刻,我想,我也该醉了,醉了耍了才来劲儿。于是,我摇头晃脑,装出醉态,捉住副镇长摇来晃去。副镇长直叫:小李子,小李子,你这孩子干什么?我说:你摇我,让我难受,反问我干什么?他说:是你摇我,怎么是我摇你?我说:明明是你摇我嘛。副镇长说:会计,你看看,是谁摇谁?会计揉揉眼,看了半晌,说:你俩都该罚酒三杯,摇什么?伸出手来拉。我们都笑了。
  我们继续喝着,结果,会计趴了桌。我们就摇会计,会计懵懵懂懂地抬起头说:轮到了我了吗?不行了,我得上厕所。说着会计就走了。
  现在,就剩我和副镇长了。我踌躇满志,心想,继续耍他要紧。我看看他,对症下药,掏出一张百元钞票,在他眼前一刮,哗哗响,怎么样,副镇长?副镇长醉眼闪起光来,好,我能削萝卜。给你,你再喝五杯,怎么样?当真稿费共产?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瞄了瞄,果然斟下酒,咝咝地连喝五杯。我一迭声叫好,同时递过钱去。——不要以为我会真送一百元,没那么好事。等耍够了,喊声救命,装着抢救他,一抢一扯,顺手牵羊,钱还得归去来兮。
  副镇长五杯下肚,更加烂醉如泥。我待清清嗓子高喊救人,忽听副镇长哭起来,并且自语:我心里……难受啊。我一看他那样儿可真乐死了。他哭得简直像个女人。我乐不可支地问他:副镇长,你怎么了?他一边抹眼泪,一边舌头发硬地说:这一程子,我想人这一辈子,心里难受啊,没意思,人一辈子,没意思透了。我说:副镇长,你这话从哪儿讲起?甩下一串串鼻涕,叹一声:唉,你想想,我从十六岁开始演戏,又有中专文化,要是好好学,如今什么本事没有?可时代不让我学,要让我搞运动,搞来搞去,搞成今天这样子,什么也拿不起来,人家都在笑我,欺负我,恨不能当屎把我甩掉,这我不知道吗?我知道,可知道有什么办法?没办法,年龄不行了,我也下过决心,学点新东西,我还用好长时间写过小说,整整写了八篇小说,这一点没人知道,你也不知道。我原来想,等小说发表了,让那些瞧不起我的人看看。我把小说寄出去后,时间不长,编辑很热情地给我回信,信中说,此八篇都不是小说,是一堆文字堆成的垃圾,并又很诚恳地对我说:从今往后,不要再写小说了。说我没有天分,永远不会成功的,读完信,我老是觉得没意思,活着连味道都没有!
  我目瞪口呆,好像轰然一声,地裂了,裂缝里看到了另一个世界。这就是副镇长?怎么可能?一听的确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不是他是谁?我忽然心热,不由自主地扭了个大弯。我说:副镇长,不要说得这么可怜,人嘛,在世上总要看看自己是个好人。我本想说个警句,可说出来的却是牛头不对马嘴。副镇长摆摆手:啊、啊、有什么好处可看?我觉得没意思,当中也有这一层。你看看单位一帮子,都凭懂一点点业务,都看不起我,都找岔子和我过不去,有什么意思呢?想想真没意思。不是吗。单位有几个人早够入党条件了。可我就不让他们入,他们靠的是业务,我靠得是权力。看是我行还是他们行。哎,想一想,真是没意思,人啊,有什么好处可看?我说:你想到了这一点,不就很好吗?他说:对呀,很好,这条路,我最近也想开了,真想开了。人出了娘胎,都在世上走一遭,一样是人,何苦呢?再说在这个年龄上,也弄不上去了。也快退位了。退位之前,我不想再死板了,我想动真格的发展两人。当然要发展对我好的。我急问:副镇长,谁对你好?你呀;除了你小李子,还有谁?你理解我,体谅我,帮我忙,处处听我的,从不和我闹别扭,又年轻,又有文化,又有成就,不发展你这样的,发展谁呢?我早就想好了,从你开始,人说我包庇你也好,纵容也罢,我就是要发展你。说着,就松开我,打醉拳似的到包里去摸,摸一会儿,掏出一份白皮东西,一看,赫然入目,入党志愿表。小李你填,现在就……填……
  我一时目瞪口呆,然后笑了,他恍恍惚惚问我笑什么?我告诉他:从前有对父子,儿子一辈子与老子反着干,老子说东他必朝西。老子临死,想要个木棺,因知道儿子总反着干,就说要个石棺。儿子想,老子死了,该顺他一回了。副镇长醉醺醺地摆摆手,根本没听我说什么,把申请表塞到我手中,催我填表。
  我拿着申请表像做起了梦。满心狐疑,感觉无可形容,做梦而已。我忽然觉得问心有愧,我感到心里似痒非痒,似痛非痛,怪难受的。我想我该说什么呢?嘴一张,说了一句滑稽语:副镇长,我激动。副镇长口中呜噜一阵,也想说什么,可没说出来,却忽然嘴一张,哇哇地吐起来,吐得我一身都是。我连连后退,然后扶他上床去睡,扶到床上,他便泥一般瘫痪了。
  屋里很静,我又擦又洗,收拾好了一切,便坐到灯前,拔开笔,一笔一划填那表,心情沉重地填完了。看着那张入党申请表,然后团了团扔了,我还不具备入党条件,起码,我的动机……我站了起来,松松筋骨。副镇长鼾声如牛,屋中反倒显得更静。我打开门,走出去,望望满天星斗,想一百块钱不能要了。又想,或许该去买包白糖给副镇长醒醒酒?这样想着,我就向小店走去,走过小水沟,见星光下的水面上有些波纹,可能是吃了白糖的鱼儿在向我致礼吧?我蓦地有异常的心跳,是侥幸?是羞惭?还是忏悔?迷惘得想不清楚。
发表于 2008-3-14 23:15:3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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