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来的小路（作品编号：108）

老开

南来的小路

老开

         明朝初年，我的祖先就是城里人了，抬脚走出家门便是由青石板铺成的大街小巷。可从农村一路打杀上来的朱元璋成为洪武皇帝后，似乎有什么心结，硬生生地发起个洪武赶散运动，将包括我祖先在内的众多苏州人赶出阊门，逼他们渡过长江，向北、向北、再向北。
        广袤的滩涂，迎来一队又一队漫无目的地的人马，他们的脚下留下一条条与范公堤相平行的路来。终于走累了，我的祖先选择一条与范公堤隔河相望的小路息下脚，从此，这里成了我的家乡。河的名字叫串场，是养育我的母亲河。而这条紧挨户户人家的小路虽然至今也没有名字，但同样也是从历史中走来，写着今天，面向未来。
        雨天的泥泞，晴天的尘埃永远阻止不了小路行色匆匆的脚步，祖先为繁衍、为生息不得不日出而作，日落而归，脚很快就被她磨出了泡，进而又成了茧。那个头戴草帽、肩荷锄头、腰系草绳走在这条高低不平小路上的庄稼汉还像个城里人吗？而正是这条小路以她不变的模样，承载着我一代又一代的先人风来雨去，苦守她身旁的几亩方田，转眼就是六七百年，只至我也来踩到她的身上。
        这条小路是我童年的乐园，她两旁不知何时栽下的，如今已长得树干粗壮结实、盘根错节的杨柳是我们捉迷藏最佳的藏身地。在硕大茂密的树冠之下、四五个分叉的树枝之上，躲一两个淘气鬼对方要轻易发现是非常困难的，如果你愿意，大可躺在树枝上睡上一觉。当对方故意漏掉你而转向它处时，你会睡到大人扯着嗓门儿拚命地喊，才会惊起像猫一样沿树干滑下，钻进屋内。在夏日某个闷热的中午，我还会领几个小哥们，一人一把扫帚，口中不停地细声念到：蜻蜓飞，我不追；蜻蜓落，我不捉；可行动确确相反，恨不能一扫帚舞下去，将半空中的蜻蜓全部压下。若不是暴风雨不合时宜地驾临，我们是要一直疯到天黑的。直至有一次小忠子被路上的碎瓷划破了脚，我被高低不平的路面崴了脚，玩起来才有些顾忌。
        小路在我的记忆中曾经也平整过，那正是火红的年代。县里树立的几块样板田就在路东，络绎不绝的参观人群把路踩得出奇的平整。跟县领导一起乘坐小轮船来的解说员的并不标准的普通话，村（那时称大队）干部脸上挤出的谄媚的笑容，以及飞舞的彩旗，是路上这段时间特奇的风景。我们哥几个哪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把蝴蝶蜻蜓早已抛向九霄云外，呼拥在这个参观团那个检查团的前后，又舞又跳，还不停地向站在树阴下的大人做着鬼脸。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包括母亲在内的大人们的脸色，个个把下巴托在挖揪的柄上，眼中满是惆怅，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团那团。只可惜当年我是年少不识愁滋味，不知道大人的心思在何方。
        等到春回大地的时候，小路上的大人虽然还如往常一样地荷锄、担担，但是喜色明显地随着阵阵春风写到了脸上，欢声笑语中时不时地蹦出“责任田、承包地”之类的新鲜词。随之而来的是家乡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家看着一家地推倒土墙茅屋，盖起二小楼。路上也出现了交通工具，先是自行车，接着便有了摩托车、电瓶车，现在还有了小汽车。于是，这条祖先踏出的几百年来始终保持原生状态的泥土小路，终于到了翻浆换面之时。前几年，承包下村里队房办起养鸡场的小忠子，收入颇丰，便自告奋勇地用一层青砖将村里的这段铺起来。我记得铺成的那天，小忠子还打电话叫我回家参加庆典，可惜当时身不由己，未能成行。
        再次回到家乡，是去年的国庆期间，小忠子请我喝喜酒，这家伙与我同年，儿子居然结婚了。想想女儿也将高中毕业，才觉得时光是这样的经不住流淌，自己跟随被评上工程师的父亲进城时还是一个懵懵的少年，至今也已是华发丛生。五十里路，沿新二0四国道乘农村公共汽车半小时便到镇上，小忠子，不，现该叫老忠了早已在车站等候，坐上我帮他参谋买下的赛拉图，直奔村头。下得车来，他看到我异样的目光，笑道：路面又换啦，这两年，国家推进村村通公路建设，这条路本来就是连南接北的通道，便被县里树成样板，一律铺成水泥路面，现在还跑小公交车呢。你看，这路的平整度，比城市的街道差不到哪吧。若再回到童年，在这样的路上玩耍，我可不怕划破脚，你还怕崴伤脚脖子吗？小忠子的话，令我抬头北望，是啊，这条南来的小路，正乘着前所未有的机遇，满载希望，不断地向着未来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