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奔

郭苏华

这个村子是一个不算很大的村子，住了百十户人家，这个村子是姓一个姓的村子，不是杂姓庄。住在这里的人家都姓朱。所以，这个村子就叫朱庄。在乡下，人们从村子的名字上，一听就知道住在这里的人们姓什么。
朱庄和许多苏北的村庄一样，杂乱的房屋，村子旁有一条大河，村子周围或者里面长着一些大树，多楝树或者洋槐树。
村子南头住着一户人家，门朝西三间草房子，是堂屋，门朝南两间厨房。门前一块大场，大场周围长了三个楝树，东边一棵小的，中间一棵粗的，南边一棵年轻的。这家四口人，祖母朱氏，妻子孙兰，丈夫朱兵，一个女儿朱影。夫妻两个因为不生养，朱影是从孤儿院里领养来的。朱影已经长到十六岁，是最好的青春的年纪。
这个朱影因为父母娇惯，或者生就的坏脾气，很不听话，在村子到处的玩耍。但，十六岁的年纪，没有人不喜欢的，跟村子里的男孩子都处得不错。大家喜欢像她的父母一样娇宠着她。朱影身材苗条，喜欢唱歌，性格活泼，书又读得不错。村子上许多男女孩子都不读书了，只有她还在学校里读着。人们的眼睛里就有了高看的意思。
朱影去村子上玩的时候，一个叫朱骏的男孩子就会出其不意地好像从地里冒出来似的，忽然出现在朱影身边。朱影一回头就看见了他。朱影有点厌烦地看了他一眼，有点不满地说，“你干什么呢？老是跟着我。”朱骏脸上立刻堆满了讨好的笑，说“陪陪你，不行吗？”朱影虽然心里厌烦，但，人家这样说，也就不吱声，由他去了。朱骏个子特别矮，在学校同学都叫他小国人。但是他为人灵活，脸皮厚，被同学揶揄了，也微笑着，过一会就忘记了，人们就把他当着把戏一样看。喜欢了，就跟他看个玩笑，不喜欢，就把他呛多远的。朱骏和朱影从小学一直同学到中学，关系一般。朱影不怎么喜欢他。但，因为一个村子，又是同学，难免会在一起玩耍。这一阵子，朱骏老是像跟屁虫一样跟着她，朱影开始也没有在意。有一天，祖母从村子上回家，对朱影说，“影子，朱骏在人家面前说什么，她姓她的李，我姓我的朱。什么意思呀？”朱影一下子想起近来朱骏的表现，他是因为朱影和他好起来了，他们虽然一个姓，但是没有什么血缘关系。所以才这样对别人解释的。朱影真的生气了，原来，朱骏和她玩，是有了居心的，而她一点防备也没有。人们看见他们走在一起，就以为是好的了。其实，是朱骏老是缠着她，她不好意思叫他走开而已。朱影立刻就哭了，对祖母说，“你一定要去把这件事告诉朱骏父亲，说这根本是朱骏瞎说，我从来没有这个意思。我再不和他在一起玩了。”祖母一听，原来孙女是被冤枉的，立刻点了小脚，去村子中间朱骏家里告状。
朱影是不能允许朱骏瞎说的，根本没有影子的事，或者说根本就是朱骏一个人在那里一厢情愿。祖母回家，说，已经说了。过了一天，朱影听说，朱骏被他父亲狠狠打了一顿，睡在地上痛哭流涕。朱影觉得很解恨。好好的在一起玩，为什么要生这样的心？况且她从来没有允诺过什么，他怎么可以瞎说呢。
朱影其实是担心朱琳知道这件事。从辈分上说，朱骏和朱影是兄妹，朱琳和朱影是姑侄。朱影是姑姑。朱琳是侄子。朱影常想，他们是什么姑侄呢。什么都不是。但朱琳看见朱影还是一本正经地喊她影姑。朱影很喜欢朱琳用浑厚的亲切的声音在那里喊，影姑，影姑。
朱影喜欢到朱琳家里玩。朱琳家在村子的东南头，三间门朝西的草房子，旁边一个小拖子，算是朱琳的卧室。那是朱影的乐土。小拖子其实就是比小锅屋还小的房子，低而小。里面只够放一张床，一张桌子的。但是，在朱琳的这个屋子里，还放了一把椅子，一个木头箱子，里面放着朱琳购来的书，桌子上就杂乱无章了。一盘没有下完的棋，一瓶没有拧盖子的墨水瓶，一只盛墨汁的碗，碗底还有没有用完的墨汁在里面，几张写了毛笔字的报纸，横七竖八地乱放着，几本书，故事会或者亦舒的严沁的小说，一台录音机，里面是周冰倩的带子。床上永远是乱七八糟的，乱放的上衣，白色的，青色的裤子，起来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的被子，床上偶尔也有两本书，金庸的《天龙八部》或者战争方面的小说。小屋的墙上贴满了朱琳写的毛笔字，龙飞凤舞，朱影害怕看他的草字，吃力费劲，有时，仰着头看半天，还要一个一个请朱琳读给她听。朱琳就读，鱼在水底雁在云，惆怅此情难寄。朱影说，看不懂。真看不懂。其实，她怀疑朱琳不懂。
朱影常常到朱琳家玩，朱影一来，朱琳就走，好像不喜欢看见朱影。朱影就坐在朱琳屋子的椅子上看书，一看半天，她喜欢朱琳屋子里的气息，到处是朱琳的气息，衣服，笔墨，书本，生活里的一切。她不要看见他也可以强烈感觉到他的存在。她这样看着书，就觉得心里很满足很幸福了。她可以忍受他这样的忽略。
朱影去学校了，一个月也没有回家。朱影一回到家，就立刻去朱琳家了。朱琳正在门前打羽毛球。看见朱影来了，他把球拍递给朱影，朱影就和村子上眼睛最温柔的朱东打。朱琳倚在门前的一根铁锨柄上，身子有点歪歪着，意味深长地看他们打。天慢慢就上了黑影了，是春天。朱琳的弟弟提了一桶猪食从门前走到猪圈里，朱琳也不去帮一下。打完球，朱影站在那里准备回家。朱东已经走了。朱影也走到朱琳家大场的边子上了。朱琳还在那里倚着，就像鬼使神差似的，朱琳走了过来，朱影站了下来。朱琳也许说什么了，也许什么都没有说，朱影就站住了，两个人好像被什么指使着，一起往后面的小路走，天慢慢就黑了，偶尔看见村子上的人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好像也一点不在乎。天黑下来的时候，他们不知不觉走上了村子外围的大路。他们一路走着，一路说着话。朱影说，“去年，你是为什么呢？喝了酒，就忽然哭了。”朱琳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理由，朱影最终也没有听懂。那个冬天，朱琳在自己的小屋里和朱影的父亲朱琳的父亲和叔叔喝酒，喝着喝着就哭了，那个晚上，朱琳哭着要离家出走。朱影一直不知道为什么。但朱琳还是没有解释清楚。朱影说，“你好像喜欢村子上朱芬家的小姨子。”朱琳忽然笑了，说“我告诉你，她和朱飞谈的。我没有喜欢她。和我谈我也不要她。”朱影觉得他怎么可以这样说，那是一个怎样风骚的女子哟，粉色的丝巾在夜晚的男孩中间飘起来，多么的诱惑呀。但是，朱琳竟然这样说。这是春天，朱影注意到路边的池塘里，蒲苇散发出没完没了的香气，青蛙在那里起劲地唱。远处的电管站轰隆隆的加工粮食的声音，橘黄的电灯光路里可以看见忙碌的晃动的人影。
他们慢慢就走到一个小学校的后面了，经过一个花池，朱影看见花池里没有什么花，虽然是春天。小学校的旁边是一块麦田，麦田旁是一棵高大的柳树。他们在一面被太阳晒得很热的墙根站下来。朱影不知说了什么，忽然趴到墙上去了，很哀伤的样子。朱琳在她身后站着，慢慢伸过胳膊，落在朱影的肩头，朱影忽然颤抖起来，朱琳扳过她的身体，她就在他的怀里了，就在这一瞬间，朱影心里轰的一下，释然了，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冲动和温暖，好像十九年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的温柔的拥抱。她什么也不要了，什么也不管，一切的禁锢不可以，都暂时抛到脑后了。朱琳今晚穿着一件草绿色的上衣，月白色的灯笼裤，朱影穿着火红的毛线衣，藏青色的裤子，两个多么青春的男女孩子。星星在头顶照耀着，繁密而安静，麦田里送过来不绝如缕的香气。多么美好的夜晚呀。为了这个夜晚，朱影觉得自己已经等得太久了。好像过了很久，朱影感觉到朱琳的手在轻轻抚摸自己的头发，从头顶，一直慢慢往下，朱影有着及腰的长发。朱影感到朱琳一直抚摸到了她的头发的梢子。这样的动作，后来遇见的男子，没有一个做过。她觉得凡是她身上的东西，哪怕是小小的细微的东西，他也是喜欢的。像她的头发。
当然，他们这样，还是被朱影的父母朱琳的父母村子上的所有人，都知道了。他们惊讶生气痛恨。他们还是分开了，理由很简单，他们是姑侄。
朱影的父亲是一个传统保守的人，朱影怕父亲因为没有面子死去，就只好让自己的心死去了。
朱琳去了南方，过了两年，一个高个子长发披肩的女子到朱影家的周围转悠，朱影知道，那是朱琳的女朋友。村子里的老奶奶总有点不怀好意地在朱影面前说，朱琳带一个媳妇回家了，她父亲坐牢去了。他就带她回家了。他要他妈妈给他们结婚。他妈妈给他们买了不少家具。他们每天早上睡到九点钟才起床，他比她大五岁呢。朱影的脑子里闪过他们过日子的情形。这个叫李芸的女子终于在朱琳家住下来了。但，没有举行结婚仪式，她的妈妈也没有把她找回家。她就这样跟着朱琳私奔到这个朱庄来了。一年之后，生了一个瘦弱的女孩子，朱琳有时候从朱影家后面的大路上走过，朱影在鸡圈那里看见他，他也看见她，她心里会恻恻地痛起来。然后，一下跑回家。她知道，这个人现在用金子做的盘子托着给她，她也是不要的。他不在家里呆着，陪自己老婆，到后面来干什么呢。
过了一年，朱骏在汽车上卖票，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被他带回家来了。那女孩子有点傻，个子很高，很胖。朱骏很会哄人，也是连哄带骗，把人家弄来了，一弄来，就在一起了。生米做成熟饭的意思。那阵子，朱骏有点得意，带了这个女子在朱影家门前走来走去，还哈哈地和朱影说话。朱影就那么淡淡的，和以前一样。后来，这个女子生了一个女孩子，闹过几次要走，喝过一会农药，上过一回吊，终究没有走掉。朱骏把家里的家具都买成新的，天花也吊起来了，这在九十年代的乡下，还是很时髦，很能留住人的。这个女子就真的留了下来，但一直没有和他领结婚证，在外面好像也一直有着拐腿子。就是城里人说的情人。
朱琳后来又生了一个男孩子，一家去了南方。朱影也嫁出去了，常常在梦里哭着，要朱琳留下来，不要走，但，她已经十年没有见到朱琳了，也许再见到，就都是做祖父祖母的人了。
朱骏开出租车，有时在路上看见朱影，会载她一程，他们从来不提往事，或者已经忘记。朱骏对她还是很好，但，朱影还是淡淡的，有点厌烦，不是他力邀，是不想去坐他的车的。

馨香若兰

一幅苏北平原的乡村图，一段纠结的感情。

戚涤尘

真爱如血。

杨易云

与我的老师通了电话，谈好多。
也谈到这篇小说。
老师叹口气，说了一句古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可见郭老师的小说进入一种境界了。
再努力一下，会更好！

夏春华

很朴实的乡村，很真诚的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