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池，我不难过（一）

飞鸟

                                                           荷花池，我不难过（一）
                                                                                                                                                            郭落晚

      民国23年立夏，慕含十七岁，在女子中学念书。当年慕太太从娘家分得的家财已用尽，家中除了房子还算完好，其他物什已然破旧，生活拮据。现如今不得不把家中空置的两间房子收拾出来，租与人家。

      慕含正在读英文，有人扣院门来问，是这里有空房租吗？是两个男人，慕含看着母亲殷勤地带他们左观右看。房子地处僻静，后门出去有一方荷池，荷花还未开，荷叶只露尖尖角，大片大片长出来的时候该多好看。在这个屡经战乱的年代，这样惬意的环境不多，男人很满意，合租下一间，付给慕太太三个月的房租，三十块钱。

      慕含看看他们，其中一个大概二十二三岁穿中山服的，对着她憨憨地笑。慕含又看看母亲，慕太太的脸微红，接过钱的手有微微的颤抖。慕含有些心疼，母亲年青时在家是千金小姐，什么都不用操心，哪里懂得勤俭持家，慕太太就慕含一个孩子，这些年，为了让她念好书，就送她去最好的学校，吃穿也都是好的。微薄的积蓄花光了，又没有其他经济来源。想必母亲，从未有现在这样落魄。

      慕含随母姓，母亲叫慕净雪，认识她的人都叫她慕太太，娘家曾经在苏州一带也是名门，因得罪日本人，从此没落了。慕含父亲在她幼年时便不在了，是一场大火烧死的，连同那栋值钱的房子。后来慕太太带着她，由慕家帮忙，在这座城市的边缘买了处房子生活。

      关于这些，是母亲一字一句告诉她的。小时候慕含常常问，我爸爸呢？母亲从来不避免说这些，但也每次总是说这些，没有别的，比如，她从来不提父亲的名字，也不提她和父亲的从前。良好的修养让她在叙述这些的时候很平和，没有大悲大喜，大起大落，像是在讲别人的老故事。

      慕含每天上学放学都要经过一间折扇铺，那间铺面里有苏州城里最好的扇子，慕含不喜欢扇子，她喜欢扇面上那些美好的画，色彩鲜艳，形态生动。慕太太琴棋书画样样都好，慕含从小便跟着母亲学，她最喜欢画画，但画画是一样很昂贵的爱好，到后来，家里境况容不得她挥彩如墨，不得不搁下了。曾经画的那些山水花鸟都压在旧书底下，不再拿出来。

      日本侵华，慕含学校停课了，与同学清选一起去逛折扇铺。她看到店老板把一把扇子，装进精巧的绸布袋里。她向店老板要过来看，她来了许多回，与店老板也熟了。她看着扇面，纸张很好，两边底色描成黑色，色彩均匀，画的是暗红牡丹，没有枝叶，只此一朵，是与平常画里牡丹不同的寂寞妖娆，牡丹花的右小角有行楷字体署名：曾子明。

      慕含问店老板价线，店老板笑眯眯的收着别人画来的扇面。说：“你很喜欢吧，真想要就给十块，虽不是名家的，也画得还好。”慕含没有钱，她问老板：“我也画过一些画，送给您做扇面，你把这扇子送给我成吗？”店老板不相信似的：“你也会画画，那你明天把画带来我看看！”

      慕含兴致勃勃的回家，男人已经搬进来，与慕含的房间对门。现正与慕太太一起谈天，慕含进去，慕太太站起来对男人介绍道：“这是小女，慕含。”然后又对慕含说：“小含，这两位今后便是我们的房客。”慕含看看他们，嘴角微微上翘。慕太太指着那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说：“这是张谦，画画的，英文很好！”又指着那天那个中山服说：“这位也姓曾，曾子明，学画的，你要向人家学习，他的画很好。” 也姓曾，莫不是很多人姓曾？慕含不知道。她点点头，小声说“是”，进了房间。

      曾子明，就是画扇面的那个曾子明吗？慕含没有问。她在木箱子里翻着旧书，那厚厚的一沓画，她曾以为再也不会拿出来。她抽出一张，是去年画的荷池，自然是舍不得，她叹了口气，埋怨多没有意思。

      慕含的画很好，店老板捡了个大便宜，笑着把暗红牡丹扇给她，还说：“以后要是再有好画，别忘了拿来，价钱我们可以商量。”

       慕含头也不回的走了，她的画是不卖的。

      慕含约了清选一起去看望宋明云，听说他生病了，似乎很严重的病。宋明云是女子中学的教书先生，慕太太的旧友，待慕含很好，常常借书稿给她读，还送过她许多宣纸，那些纸后来成了慕含的画，现在有一张就在折扇铺的台柜上。

      想到这些，慕含就有一些伤感，自己的人生好像没有多少光明。

      慕含拐过一条胡同，便看见了清选家的大宅子，朱红的门，上边是烫金的行楷‘曾宅’。慕含扣门，曾家门房盯着门口眉清目秀的姑娘，蓝白格子学生装束，亭亭玉立。“小姐，你找谁？”慕含抿着嘴角微笑，“我找你家五小姐，我姓慕！”“你稍候，我给您通报去！” 清选与慕含同年，慕含最好的朋友，但是第一次来清选家，还是有些紧张，虽然清选邀过她许多次，她每次都说，不好意思，我母亲一个人在家等我。

      曾家是苏州的大户人家，清选上边有四个哥哥，她是曾家唯一的小姐，爹妈捧在手心里的掌上明珠，金枝玉叶。清选说，原本父亲不同意她去读洋学堂的，说要请苏州最好的先生专门教她一个，清选思想新，非磨着家里报了女子学校的名。

      清选第一天上课，教国文的宋老师让她坐在慕含旁边。因为报名拖拉耽误了时候，去上课时便没领到书，要过几天，学校才会买来。慕含把自己的书摊在桌子中间，看着清选友好的笑，“我们共用一份吧！”清选感激不尽！

      自然而然，慕含和清选成了朋友。清选经常从家里带些新鲜的好东西来学校送给慕含，慕含不是个人穷志短的人，况且与清选交好，并不为了她的家世，她没有收下，她说：“清选，谢谢你的好意！”清选吐吐舌头，非常可爱。 久而久之，清选也不再坚持，她只是说：“慕含，我们是好朋友是不是？有什么麻烦就来找我，好不好？”慕含点点头，和清选拥抱。

      “慕含，你来了！”慕含站在朱红的门边朝清选微笑。清选穿裙摆有大朵玫瑰色海棠花的绸质洋装，身后跟着两个丫环。清选说：“慕含，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走，先到我家吃过点心，再去看宋老师，好不好？”慕含面有难色，“还是不了，现在就去吧，宋老师家挺远的！”清选拽着慕含往后厅走，“我没没用早饭呢，你陪我一起去吃点东西嘛，路太远正好，我让我们家司机用车送咱们去！” 慕含被清选和两个丫环硬拉着到了曾家后厅，曾老爷曾家大太太坐在厅里喝早茶。

      清选声音清脆，笑嘻嘻地：“爸，大妈，这是我同学慕含，在学校她和我最好了！”慕含脸色微红，有些腼腆，“伯父伯母好，我是清选的同学，我叫慕含。” 曾大太太忙满脸堆笑地来拉她，“老爷，你看这姑娘，生得多俊，唇红齿白、亭亭玉立的。五小姐，这是哪家千金啊？”说着看看曾老爷又看看清选。清选秉性纯良，善解人意，知道大太太奚落慕含家世不好，又怎会让自己的好朋友受人委屈，“慕含是我们学校的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像某些人，大字不识一个。”大太太脸色愠怒，不大好看。曾老爷忙解围，“五丫头，同学来了，好好招呼，还没用早饭吧？快去，有你最喜欢吃的抹茶糕！”说着，瞧了瞧慕含，有些眼熟熟，却也没多问，只催着清选带慕含去饭厅。

      慕含坐在圆桌前，看着满桌的食物，都是苏州有名的糕点，慕含接过下人奉的茶，押了一口。曾老爷看着这样的慕含，摸着清选脑袋的手僵了一下，觉得似曾相识，还来不及细想，清选就说：“爸，人家吃东西呢，你坐在这里谁还吃得下，你先走嘛，噢，还有件事要求老爸，我们等下要去看望宋老师，能不能让你的司机送我们去啊！蛮远的！”曾老凶有些为难，他今天要去一个商会，“五丫头啊，这样吧，司机先送我去商会，再……”清选打断他未完的话，使出杀手锏，撒娇道“不嘛，爸爸，先送我们去嘛！”说着走到曾老爷背后，搂着曾老爷的脖子。“好不好嘛！爸爸！”曾老爷招架不住女儿的软硬兼施，只得伸手捏她的鼻子“臭丫头！”然后摸了摸清选的头，走了出去。

      慕含心里沉沉的闷起来，有父亲的女儿真是幸福！她突然想起，母亲从来没带她去看过父亲，说是当年都烧成了灰烬，没有下葬。

     “慕含，你快吃啊，我们呆会儿就要走了！”慕含回过神，伸手拿了块抹茶糕放在嘴里，淡淡的苦味，漫开来，在心上。“抹茶糕好吃吧，这是我爸爸特地请师傅给我做的，你多吃点，我几乎天天吃。”清选一边喝着甜汤，一边使劲往慕含的盘子里夹抹茶糕。慕含脱口而出：“曾老爷真是疼你！你母亲呢？我怎么没看见你母亲？” 清选原本闪亮的眼睛瞬间黯淡下来，“我母亲是曾家三太太，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我父亲疼我，是因为我母亲的死和他有莫大的关系，我是我母亲唯一的女儿。”慕含不知道那样活泼快乐的清选竟没有母亲，同病相怜的感觉甚是浓厚。“大太太对你不好，是吗？”清选笑起来，“是啊，大妈是个凶悍的女人，很历害。不过，爸爸总是偏袒我，我每次都把大妈气的半死，大妈很爱爸爸，但是爸爸不爱她，曾家的这些太太，爸爸谁都不爱。他只爱过一个女人，我不知道她是谁，只是听说那个女人也不在了，在一场大火中没有了。 这是个伤感的故事是吗？我常常会为我爸爸觉得难过。”清选吸了口气，语气一转，“我二妈，四妈都对我还好哦。”慕含抱了抱清选，“那就好！”

      在曾家的汽车里，清选靠在慕含的身上，笑语盈盈，过世的母亲在她心里没有多少阴影。慕含看着车窗外的繁华热闹，沉默不语，自己的父亲也是被火烧死的。她用手摸摸清选的手，感受温暖。

      宋明云确实病得很重，已经不治在家，见慕含和清选进来，病得只剩两只大眼睛的脸挤出一点笑容，“你们来了，随便坐吧！”慕含坐在宋明云身边，清选也坐下来，宋明云有些虚弱，靠在太师椅上艰难的呼吸。

      慕含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宽慰的话，便握着他的手。清选的活泼在这样的场合发挥了效应，讲故事，说笑话，咯咯笑个不停。慕含面色凝重，看着宋明云也呵呵笑起来，便咧了咧嘴角，虽然她知道宋明云的笑不过是为了应应景，可这精心又美好的局，她怎好忍心破坏。

      从宋明云家里回去时，曾家的汽车早就走了，清选只得跟着慕含走回去。一路尽是店铺，商号。慕含的话很少，只是走路，清选觉得无聊，跟在后边，两个眼睛瞧来瞧去，今天是中秋节，路边有卖月饼，她拣了两个，掏口袋，却没有钱，“慕含！”慕含回头，一脸的不知所以，见清选拿着两个月饼看着她，便笑了笑，“给！”转身要走，清选拉住她，朝南边路口的折扇铺走去，“四哥，四哥，等一下我！”前面的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在折扇铺门口停下，是曾子明。

[ 本帖最后由 飞鸟 于 2008-7-21 09:17 编辑 ]

飞鸟

大家好,好久不见了,这是我的新小说上部份,望指点!

剑湖

好!继续!

戚涤尘

请管理员将此文移至小说故事版。

无悔寻梦人

上篇看完，期待下篇。

芭蕉叶下

小丫头，都整起小说来了，真有点琼瑶味道呢，呵呵！
估摸着着清选慕含与清选会是同父异母呢，要不大少奶奶怎会初次看慕含会面熟呢？
继续期待呀！

芭蕉叶下

希望大家对飞鸟多多鼓励！

飞鸟

谢谢你的鼓励！我会努力的！你也一样哦！

飞鸟

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