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人物系列之三：瘸子李大

夏春华

乡村人物系列之三：

瘸子李大

夏春华

一、皂角树下的秘密

瘸子李大，大号叫李东盛，家住杨庄村东头，在庄里算是穷得叮铛响的人家，三间茅草房两间偏房依二、三分地大的一口清水塘而建，正房右窗前有一棵郁郁葱葱的的老皂角树，又老又粗的树身一个大男人抱不过来，据村里老辈人讲这皂角树少说也有上百年了，皂角树巨大的虬枝伸向半空，几乎遮住了李大家屋子的两间偏房，屋后用树枝栅栏和旧渔网圈着养了十来只鸡鸭，家里也没一件像样的家具，除了睡觉的两张破床，吃饭的桌子还是几年前李大花10块钱在旧货市场买来的，房间里到处堆满了李大捡来的破破烂烂。自从李大老婆三年前得食道癌死了后，家里也没个人收拾，乱得连个插脚的地方也没有，由于李大腿有残疾，又没有挣钱的其它门路，李大经常只好一天只吃两顿。精瘦的李大快80岁了，还每天拖着条残腿蹬着辆破三轮车在外捡破烂换钱，几十年来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儿子快40岁了，因家里太穷也没钱讨老婆，至今还是光棍一条。因为穷，村里人几乎很少有人来李家串门，村干部也只是在每年的过年前几天把政府的一点补助金给李大送来，也从来不进门，只是老远站在屋外喊一声，李大，政府又给你送温暖来了。李大就瘸着一条腿赶紧走出屋来，从村长手里接过钱，连连说还是社会主义好共产党好，每年都记着我这个穷人呢。
李大在全国解放后的那个春节后的春天瘸着一条腿回到村里时，村干部以为他从战场上负伤撤回来的，赶紧前来了解情况，可问了几次，读过私塾的李大却苦着脸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村里人也好奇了一阵，后来谁也没心思过问过他腿瘸的事。李大瘸着腿过了50多年，在村里人眼中从小李瘸子熬成了地地道道的老李瘸子。
这天，李大和儿子正在家中忙着整理捡来的废品，分类捆扎好等着镇造纸厂来车拉走，爷俩正挥汗如雨地干着，门外传来几声汽车喇叭响，李大父子抬头看看天，心里正纳闷：日怪！今天造纸厂怎么上午就来车了，每次都是傍晚时来的呀！李大赶紧出门一瞧，只见屋外村长和十来个干部模样的人正站在他家屋前指指点点说着什么，身后是一溜铮亮气派的小汽车，李大也顾不得擦一下手，使劲揉揉眼睛，以为眼花了，睁大眼睛再看，没错呀！太阳白花花地挂在天上，这时只见一位头发花白、大腹便便的高个子老头走到李大跟前盯着李大看了好一会，也满脸的疑惑，李大就僵在那儿，不知到底犯了什么事，只听村长说，李大，你好好看看还认得这位杨大老板吗？李大满脑子煮浆糊，弄不清哪里来的杨大老板为自己这点废品居然兴师动众找上门来，还带来这么多有头有脸面的干部，这时村长称呼的杨老板说了一句话，差点没让李大跌倒在地，他头嗡的一声，晃了晃身子，护住身后的门框才站住，惊得张大了嘴，猛然醒悟过来使劲用手狠狠在自己脸上掐了一把，“你……你是杨大少爷？真是杨大少爷！？我李大这辈子还能见到你？不会做梦吧！呜呜……”说完一屁股瘫在地上撇嘴“哇”地放声大哭，好像几辈子的冤枉今天终于真相大白……所有的人都愣住了，被李大莫名其妙的痛哭弄糊涂了，谁也搞不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村长好不容易才劝住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伤心不已的李大，只见李大一跃身站起来，转身走进屋里拿出一把镐头走到屋前皂角树下就使劲挖起来，半枝烟功夫，李大挖出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大瓦罐，颤颤巍巍捧着走到杨老板面前，大少爷，我对不起你呀！说着李大从瓦罐里掏出一个裹得里三层外三层黑糊糊的疙瘩物，一层层油脂布揭开，里面是个双掌宽的精致小木匣子，打开小匣子，这回轮到那帮干部们一个个张大了嘴巴，小匣子里面是金灿灿耀眼的黄金珠宝，“大少爷！你清点一下，我等了你50多年，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见不到你我死不瞑目呀！这下我李大总算可以放心伸腿闭眼了！”
杨老板看着泣不成声的李大，嘴唇哆嗦着，你真傻呀！守着这么多的财宝却过着这样凄惨的日子。说完两人紧紧相拥，痛哭失声。
        二、码头前的生死离别
杨庄村在解放前是个方圆百里少有的大庄，八百来户人家杨姓占了差不多八百，杂姓不过二三家。据说李大祖上原籍是安徽肥东人，有一年安徽遭荒年，李家上辈一族兄弟九个拖家带口带着一家老小逃荒来到杨庄，为了谋生，在庄外大道边搭了九个窝棚，靠四处给人家打零工讨生活。后来，因为吃够了不识字的亏，到了李大父亲这一辈上，李家几个长辈一商量，决心再穷也要勒紧裤带供出一个识字断文的人来，免得再吃不识字的哑巴亏，李大在家排行老大，从小就透着机灵劲，于是被从十几个一般高的娃娃中选了出来，李姓每户每年出一石粮食送7岁的李大到杨庄村中过秀才的杨老先生家读私塾。李大本来的名字叫李冬狗，进私塾读书后，杨先生为他改名李东盛，李大果真不负李家长辈众望，在私塾里不光诗书读得好，算盘也打得顺溜，只可惜后来改朝换代连皇帝都废了，李家一族几代人让李家后人中举的愿望才落了空。13岁学成后的李大于是就在杨庄大财主杨昆仑家在60里外镇上的杨记杂货铺里当学徒，由于李大人勤快机灵又识字会算账，很快就成了杂货铺里公认的小管家，让李姓很长脸，觉得每年一石粮食没白花。眼看再有一年就出徒，可以挣银子养家了，不料世道又变了，天下大乱，仗打得没有一天消停，眼看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共产党就要得天下，杨家害怕几辈人挣下的万贯家财要被共产共用，于是立即放价变卖了大部分家产，换成金银细软及珠宝准备外出避风头，只留下十来间遮风避雨的房产，待风头过后再重整家业。杨家大少爷杨昆仑遵父意带着变卖家产换来的金银细软和珠宝前往千里之外的省城找在国民党军里当团长的四叔杨大壮，为防意外，决定由机灵的李大一路护送，李大随少爷一路紧赶到省城后找到杨大壮的驻军地，才得知杨大壮不久前刚随部队撤防到台湾岛去了，心急如焚的大少爷立即决定去台湾，于是马不停蹄使出浑身劲四处打点活动，总算用两根大黄鱼换到了两张去台湾的客轮船票，哪知就在少爷和李大乘马车一起去码头的路上，遇到一伙不明身份的土匪持枪拦路抢劫，不少携带细软外逃的生意人死在乱枪下，财物被洗劫一空，大少爷和李大命大幸亏扭头跑得快总算捡来两条命，可少爷的腿受了枪伤，不能走路，李大好不容易花高价租了辆三轮车两人才如期赶到码头。一看码头到处都是溃败的军队和乱哄哄准备渡船的人，两人挤在人群中，心揪得紧紧的，少爷怀里抱着那个装着杨家几代人家产的珠宝匣子，李大紧紧护着受伤的少爷，眼看就要挤上码头已经看见了远处的栈桥，突然，人群外枪声大作，哭喊一片，人群一下子立即炸了窝一样，不少人被踩倒在地，再没能站起来，有人说共产党的军队追打来了，有人说因为要上船的人实在太多，几股在前方为蒋家王朝卖命刚逃来的败军，得知蒋家想丢下他们不闻不问，一个个搂着枪急了，要是真上不了船，共产党的军队一来那只有死路一条，于是铤而走险冲关时与码头的守兵发生了火拼，在混乱中好多人被挤倒，被流弹击中丢了性命，顿时叫爹喊娘，哭号声震天，少爷和李大被浪一样的人流挤散前，少爷因腿伤怕把怀中的小皮箱挤丢了，就把小皮箱递给李大，哪知一眨眼的功夫两人就挤分开了，两人拼命扯着嗓子大喊，嗓子都喊哑了，可到处都是哭喊声，哪里听得见，结果少爷稀里糊涂的却被挤上了船，疯了样四处找李大，可船上哪里有李大的影子，再说李大使出浑身的劲拼了命好不容易挤到上船的跳板前，可几个恶神样的宪兵不让上船，举着船票也不行，声称轮船早已严重超载，再上就真要沉了，许多人听了“扑扑”跳下水想游过去，攀上轮船，却一个个被船上的宪兵打死在水里，轮船拉响了汽笛慢慢启动了，就在这时李大看到了在船上声嘶力竭的少爷，拼命挥着手，大喊着少爷的名字，少爷也看到了又跳又蹦的李大，少爷刚要跳船，却被两个宪兵死死按住拉回船舱里……
三、用性命守住的匣子
李大看着大少爷乘坐的轮船越漂越远，眼看去台湾的希望破灭了，李大只好准备带着匣子先回到杨庄再作打算，还天真地想，说不定大少爷过不了多久就乘船又回到杨庄，可能一周或是半个月，也可能得过个一年半载，李大这样想着心中也就安静下来，一路风餐露宿往杨庄赶，生怕路上出个意外。一次疲惫不堪的李大在一座山脚下的小客栈里睡十个人的大通铺，好养足精神继续赶路，房间里的一伙男人见他睡觉都把包袱搂在怀里，问李大包袱里是什么宝贝，李大说是受人之托带回老家，自己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更是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众人见李大说话酸唧唧的，要李大打开看看，说不定是金银细软，那就发财了，不如取了大家合伙一起去云南做玉石生意共同发财，李大自知说漏了嘴，慌了神，死活不肯，那些人这才各自倒头睡去，可李大哪里敢合一丝眼，早知这样，何必花这冤枉钱受罪。好不容易熬到月色渐渐暗了，赶紧悄悄溜出客栈，哪知没跑多远，就被那伙早起了歹心的汉子发现了，那伙人商量好了计划下半夜动手的，见李大跑了，快到嘴的块肥肉突然没了，哪肯罢休。李大出了客栈就没命地狂奔，那伙人哪里肯放过，紧追不放，昏头晕脑的李大发现越跑路越陡，才发觉生更半夜的他居然在往山上跑，眼看那伙人就要追上，走投无路的李大慌乱中一脚踏空，“啊”一声滚下山去……也该李大命不该绝，跌下山的他在半山腰被一棵苦楝树挂住，那伙人气喘吁吁跑到山下，找到天亮没找到李大的尸首和包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以为李大被野兽拖走了，只是可惜那包袱里的钱财，这才垂头丧气地走了。李大醒来发现自己挂在半山腰的树上，吓出一身汗，摸摸脑袋还在，只是一条腿疼得不能动弹，见怀里的包裹也在，疼痛却减轻了不少，李大在树上困了一天，忍着疼痛把自己的衣服撕下来打成结费了九牛二虎之劲总算3天后下得山来，把身上的一点钱全换成干粮，一瘸一拐地往杨庄挪，从此他再也不敢住客栈，累了就找个藏身的地方眯一会，从不敢深睡，干粮吃完后一路讨饭大半年后才回到杨庄，李大回到村里时一条腿折了，背着个破破烂烂的包裹，开始杨庄人没认出来，以为又是个讨饭的，李大回家倒头便睡，一连睡了几天不吃也不喝，好像几年没睡过觉，家里人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落得这样，不是在杂货铺里风风光光干得好好的吗？他痴了样一句也说不出来，家人只好请来郎中为他治腿，郎中看着他那条血迹斑斑的腿，无奈地摇摇头，太晚了，从此李大就成了瘸子，半月后，回过神来的他想去大少爷府上看看，才得知杨府上几个杨姓财主都被镇压了，树倒猢狲散，杨府上的浮财早被贫下中农瓜分得一干二净，几房姨太太也分给贫下中农做了老婆。
日子一晃到了1962年，那一年发生了百年不遇的大饥荒，光杨庄就饿死了200多人，李大家本来就穷，一下子死了四个，母亲、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饿得只剩皮包骨头了，夜里饿得实在难受，一个人偷偷吃观音土，结果吃的太多给活活胀死了。
李大因为家穷，40来岁才找了个逃荒来的半哑巴女人做了老婆，第二年给他生了个儿子，总算给李家拉出一条根来。
在李大75岁那年，大少爷从台湾回来省亲，也就是开头的那一幕，见到佝偻着腰满脸愁苦的李大大吃一惊，本以为李大靠着那包金银细软一辈子过得滋润无比，风光无限，哪知李大对那份财宝丝毫未动。那里边随便取一件也能换几袋粮食呀，怎么会这样，杨老板老泪纵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大满脸的憨厚，不是我的我从不敢有动的念头，我对不起大少爷和你的先人呀，没能护送好少爷，不知你生无分文这几十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好了好了，不哭了，这些财宝现在总算又回到到主人家了。
杨老板流着泪感慨万千，兄弟，我让你受了一辈子的苦！如果当年是我带着这些财宝上了去台湾的轮船，我们今天就不可能在这见面了……
四、寻叔不成反落入监牢
说着杨老板讲起60年前的那伤心一幕，他被宪兵押上船之后，几次想跳下海死了算了，他对不起杨家列祖列宗，没了那些珠宝他不敢想象如果找不到四叔杨大壮 ，他一个人在人地生疏的台湾怎么能活下去。
他浑浑沌沌下船后，有气无力地随着人流漫无目的地走着，几十个人提着包裹刚走进一条破烂的小巷子，突然走在前面的人哭喊着拼命地往回跑，见了鬼一样号叫，可哪里跑得掉，后面也是黑洞洞的枪口，那些不肯放弃自己舍命带出来的细软的，立刻成了枪下鬼，顿时哭声连天，刚才还活生生的那些人眨眼功夫横七竖八地倒下了，死时眼不闭眼睛睁得大大的，整个巷子都是一汪一汪的鲜血，惨不忍睹，由于我生无分文，最后只是挨了一枪托，就把我放了，我这才从死人堆里捡了一条命。
到台湾后，我每到一处就四处寻找四叔，靠做苦力边养活自己边打听四叔的消息，没想到后来四叔没找到，却换来了整整10年的牢狱之灾。不知他消息前，心想，他一个堂堂的国军一团之长，拉一把落难之中的侄子还不是吹灰之力。
所以看到穿军装的我就打听认不认识一个叫杨大壮的团长，两年后终于有一天有人对我说见过我四叔，愿意带我去相认，我兴奋不已，以为终于苦尽甘来，可兴冲冲的我跟着那人刚跨进一所院子的大门，立即就被按倒在地五花大绑捆起来，带到一间审讯室里，在那里他们没动我一指头，我就乖乖把自己如何和你在码头挤散，如何边打短工边找四叔竹筒子倒豆子一样全讲了，关了三天后我就被投进了监狱。
在狱中蹲了两年后我才知道，我的团长四叔是秘密打入国民党内部的中共共产党员，已是兵站中校站长的四叔由于叛徒告密已经英勇就义了，我被捕那天正是四叔就义后的头七，我之所以被抓，怀疑我是来接头的。
就这样我在牢中坐10年，最终也没审出个什么来，最后才把我释放了。出监后我在一家高山族人商铺里做伙计，老板看我人老实勤快，干活从不偷奸耍滑，后来把唯一的女儿嫁给了我，老人过世后我继承了店铺，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几乎遍布台湾。这次回来就是考察准备在大陆开几家分店的。
五、好人终有好报
一个月后，杨庄的人去县城闲逛，在阳光步行街上一排五间连体商铺前看见李大穿得干干净净，坐在门前小板凳上晒太阳打盹，据说这五间商铺的房产证上的姓名是个叫李东盛的人。当年的少爷用小车把李大接到县城，把商铺的房产证递给他时，说，东盛兄弟几乎守着一辈子用不完的财宝苦守了几十年，这样的人如果得不到报答，苍天也不会答应的。

朱石领

用一辈子的辛苦来恪守诚信，在如今这个物欲横流的年代似乎显得很荒诞。越是这样我们越是要这样的故事来提醒每个人，诚信永远不能丢，诚信缺失的社会是个可怕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