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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分析家

《十字》作者:王晋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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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1 14:35:09 | 显示全部楼层
  
  饭后两个男人去公司上班,梅茵摇着轮椅,在门口与景栓送别。晚上薛愈回来,平静地说:
  
  "梅妈妈,孙总已经同我办妥了公司的所有交接,他说明天就走,走前不来看你了。他把这个十字架托我捎给你,说是做个留念。"
  
  梅茵接过那枚银光闪闪的十字架,默默地握在手里。关于孙总的离开,两人都没再说一个字。旁观的小雪知道妈妈心里一定很沉重,笑吟吟地说:
  
  "可惜孙叔叔不能参加我们的婚礼了。妈,你回来得正好,可以为我们主持婚礼。我们准备这个月就办。"
  
  薛愈不大好意思地说:"我们原打算两三年后再要孩子的,但不小心怀上了。既然怀上,也好。那就先不让小雪上班,趁这段时间多学几本书,等孩子周岁后她再正式工作。"
  
  "这是个喜事呀。其实我一向反对初产妇的高龄化,那对身体不好。20岁左右生头胎才符合自然之道。"她沉默一会儿,"可惜我这一辈子没有生育。如果能重新选择生活,我想我会要一个孩子。"
  
  这段话中弥漫着伤感之情。不过她马上拂走阴云,高高兴兴地为今后做安排。她说孩子生下来可以交给我照顾;小雪,你的学习也由我负责,根据你的条件,对你要采取速成法,争取让你在两三年内成为一个胜任的实验室主任。她开列了一些书籍,大都是大学教科书,让薛愈尽快购齐。"小雪,你的学生生活从明天就开始吧。"
  
  第二天早上小雪起床后,到卫生间洗漱,忽然惊慌地喊起来:"薛愈,妈妈呢?妈妈呢?"薛愈赶快起床去找,原来妈妈在院里。轮椅停在墙边,她侧着身子,探着头,正兴致盎然地欣赏院中的花木。薛愈和小雪在门口相视一笑,回去洗漱做饭,没有打搅她。等早饭做好,小雪去把妈妈推回来,梅茵欣喜地说:
  
  "小雪,我刚才在观察丝瓜。丝瓜会卷着植物的茎干往上爬,但你知道它怎么往墙上爬?原来它会把卷须伸到墙缝里,再膨胀卷须的端部,这样就把卷须在墙缝里固死了。这和登山运动员用的、能在石缝里撑死的棘爪是一个道理。多巧妙的设计!"
  
  小雪扔下饭碗出去看看,真是这样。丝瓜的卷须在砖缝里膨胀出一个绿色的小球,把砖缝撑得很紧,拉都拉不掉。小雪想,丝瓜是最常见的植物,但不是梅妈妈说,她倒没有注意过这样的小诀窍。她悄悄打量着梅妈妈,灰白头发,身体削瘦,但眼中光彩流溢,喷礴着生命的活力。她欣喜地想:从现在起,梅妈妈的新生活真的开始了。

  从第二天起,母女两人都开始了新生活。薛愈上班后,梅茵就带着小雪开始学习。小雪在北京做手术的三个月里,为了今后能融入薛愈的生活层面,生吞活剥地看了不少有关疫病的教科书,看得头都大了。她的初二文化程度,和这些艰深的专业知识之间,有一道相当陡峭的深涧,现在有了梅妈妈当教师,这道深涧不知不觉就轻松跨越了。在梅妈妈这儿,小雪知道了什么叫"大师"。大师能把最艰涩的知识用最直观明晓的话讲清楚。大师肚里的知识是完整的、条理清晰的、触类旁通的、驾轻就熟的,无论你从哪儿扯起一个线头,她都能轻松地提起一大串知识,从表层一直到深层。梅茵也很欣喜,小雪虽然底子差,但冰雪聪明,思维灵活,常常冒出一些怪想法,可能比较肤浅,但不失新颖。也许这正得益于她没上多少学?她的天份还没有被填鸭式教学给全部窒息。梅茵常鼓励她"胡思乱想",不仅教她知识,也教她观点,或者说,她把十字组织的教义,在潜移默化中向小雪浇灌着。而小雪像海绵一样吸收着她的雨水,迅速成长着,几乎一天一个样。那天小雪正在看书,突然合上书本,说:
  
  "妈耶,我不敢学了,我咋越学,越对科学不放心呢。"
  
  梅茵很感兴趣:"是吗?你说说看。"
  
  "从前我认为科学通体光明,没有一丝阴影;科学无所不能,比上帝更强大。凡是现在人世上有的缺陷、灾难、痛苦,都是因为科学不够发达。总有一天,人类会生活在无比美好的天堂里,比如说:未来的人类再也没有任何疾病。现在我对这一点已经不抱幻想了。"
  
  "你说得对,科学不可能全部消灭疾病。"
  
  "你看,科学发明了抗生素――却催化出了超级耐药病菌,而且它们进化的速度比人类研制新药的速度还快;科学消灭了天花――却造成了危险的天花真空,让齐亚·巴兹那样的坏人趁机作恶;科学让遗传病病人也能活到老――却让不良基因在人类中累积,埋下了琮琮作响的定时炸弹。科学发明了克隆人――可是,如果人类真的变成单性繁殖,没有了男女之爱,那该有多可怕!"小雪叹息着,"好像世上真有一个脾气古怪的上帝,心眼又善又恶,冥冥中捏着咱们的脚脖子,又推又拉,推着往前走两步,再扯回一步半。"
  
  梅茵笑了:"对,那位老人家就是这么古怪。不过他总的说还不错,毕竟还让咱们往前走半步。"
  
  "妈妈,我现在非常替地球上的动物担心,比如角马啦,狮子啦,海豚啦。"
  
  "为什么?"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1 14:35:18 | 显示全部楼层
  "过去它们虽然没医没药,也没让哪种烈性疫病给灭绝。病原体进化,它们也进化,几十亿年走下来,打了个平手。可是,现在人类催生了那么多超级病原体,万一哪种能对野生动物致病,那动物们就惨了!它们的进化绝对赶不上这些超级病原体,又不像人类这样,有现代化的医院!"
  
  梅茵笑着点点头,没有回答。这正是她15岁那年,在非洲看角马大迁徒时萌生的想法,现在被她悄悄移植到小雪的意识里。
  
  "妈妈,我觉得你的观点是对的,人类必须与大自然和谐相处,不能逞强斗狠。"
  
  梅茵欣喜地想,也许再过一两年,就能把前夫交回的十字标志带到小雪脖子上了。那时她没想到,几个月后小雪的"信仰"会有一个大的反复。
  
  梅茵保外就医两个月后,薛愈小雪举行了婚礼。不敢再拖了,形势不等人。小雪已经有了身子,目前还不太明显,但很快就遮掩不住。虽然现在世人都开通,但腆着肚子当新娘毕竟有点难为情。
  
  婚礼是城乡合璧式的,宴席就摆在院子里,在这方面他们是得天独厚,如今城里上哪儿找到得能摆三十张饭桌的大院子?饭菜是请南阳金爵饭店的厨师做的,来了两位大师傅,这边配了几个打下手的。薛愈的父母从武汉赶来,见了小雪,喜爱得了不得。这样漂亮、年轻、开朗、贤惠的姑娘,咋就让儿子给逮到手呢,这臭小子有福气。后来知道她已经怀上了薛家的骨肉,那个疼劲儿就更不用提了。这儿居住环境也好,不像武汉,楼房都挤得伸着脖子,前楼打麻将的声音能传到后楼的窗户里。二老说,等他们一退休,就来这儿定居。小雪笑着说欢迎啊,三十几间房间足够你们住了,想住哪间住哪间。二老只是对亲家梅茵的身份――保外就医的囚犯――心里有疙瘩。但薛愈早就向他们说明了内情。梅茵是因医学上的不同观点、因为她要身体力行这种观点,而被判刑的,可以说是"科学上的政治犯"。这么一解释,二老也就释然了。
  
  应小雪的邀请,南阳圣心孤儿院的刘妈陈妈带着所有孩子赶来,年龄从两岁到十岁,占了三张桌子,抱着小雪的腿喊"小雪姐姐给喜糖",吵闹得像一池青蛙。两位妈妈搂着梅茵和小雪掉泪,说俗话说得对,大难之后必有后福,小雪经过磨难,现在掉福窝里了!那些和小雪一茬的大孤儿们,只通知到了小凯和媛媛,两人都在外地上学,请假赶来。小凯在小雪面前颇有点自卑,自己还是个酸涩的小青杏,可你看小雪,已经舒展开了,风度雍容,变成一个贵夫人。媛媛拉着小雪,跌足惊叹:
  
  "小雪你真漂亮,时装杂志没让你当封面人物,都是瞎子!"又说,"知道不,小凯暗恋你七八年,哪怕你变成麻他还在暗恋你。可惜这些年他和你失掉联系,让这个姓薛的抢了头手。"
  
  小凯红着脸说:"媛媛你胡说啥!"媛媛不服气地说:"是你亲口对我说的,我咋是胡说!"小凯脸红过耳,不敢和她打嘴仗了。小雪很感动,拉了拉小凯的手,大方地说一句:
  
  "小凯,谢谢你的情意。"
  
  后来媛媛看出了小雪的身子,小声问:"有了?"小雪羞涩地点头。媛媛点着她的额头笑:"你呀,真不浪费时间啊。这样好,很快我就能当姨了。"
  
  金市长也通知到了,他没有来。从那次风波后,市里对梅茵的这个公司一直非常谨慎,紧紧追随着中央的"双非"精神行事,半步也不敢超越。一方面法院判了梅茵的刑,而且可以办保外就医但坚决不减刑,这是为了向国外彰示中国的官方态度。另一方面,借助于WHO的支持,市里对这个公司的"非法研究"不闻不问,让他们能在夹缝中生存下去。他现在是正市长,如果公开参加天力公司总经理薛愈的婚礼,那么,这种刻意的"模糊态度"就要被打破了。所以他没来,只是送了一份重礼。他给梅茵打电话说:
  
  "官身不自由啊。梅大姐你多理解吧。"
  
  梅茵说她非常理解,谢谢你的礼物。
  
  参加婚礼的还有一位重要客人:薛愈的舅舅赵与舟。他一直很看重这个外甥,当然要参加婚礼。按此地风俗,婚礼上娘家舅舅是主客,一定要小心伺候,如果娘家舅舅不满意,是可以当场撕破脸皮砸场子的。但小雪没有任何亲人,只有梅妈妈当娘家人的代表。梅妈妈对薛愈笑着说:就让你婆家舅来充当娘家舅的角色吧。赵与舟很喜欢这个外甥媳妇,一见面就喜欢上了,给了一份很重的礼物。但有一件事他非常不满小俩口儿,怎么会把梅茵接出监狱供在家里,真是吃饱了撑的!梅茵是什么人?一个坚决反对销毁天花、在孤儿院的生日蛋糕上撒病毒的巫婆!以她的罪行,完全死有余辜,但她却心境恬然地在这儿当老太太。恶人反有善报,老天不公啊。但今天是外甥的婚礼,不好和梅茵冲突,他只能把火窝在肚子里。好在梅茵不参加婚礼,一直呆在屋里,两人基本没有碰面的机会。这也是此地的风俗,娘家父母不参加正场子婚礼,随后再单独宴请。因为婚礼上总要闹洞房的,闹得太出格,会让娘家父母尴尬。
  
  不过这次"闹洞房"很平淡,可能是薛愈的总经理身份,也可能是小雪过人的美貌有震慑作用,客人们只是象征性的闹了闹,让夫妇俩当众亲吻、吃悬挂着的苹果、为大伙儿点烟,等等。婚礼结束得较早,因为南阳的宾客,包括厨师和孤儿们,还要连夜送走。孤儿院的那群小青蛙们熬到现在,都没有一点儿睡意,同小雪姐姐告别,叽叽呱呱地坐车走了。本地的客人也逐渐散去,院里熄了灯,恢复了平静。新婚夫妇、薛愈父母和赵与舟回到客厅,梅茵在这儿等着他们,轮到亲家母之间拉拉家常了。大伙儿坐定,梅茵笑着说:
  
  "婚礼结束了,我这儿还有一项小议程呢。薛愈,你把灯熄掉。"
  
  薛愈有点摸不着头脑,但听话地熄了灯。夜色中看见梅茵摇着轮椅出了客厅,少顷,一团明亮的灯光从内室里滑出来,梅茵膝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生日蛋糕,20团烛光欢快地摇曳着。她的面庞浸在温馨的金光中,有如黄金雕塑。她笑着说:
  
  "新婚之日正好是又小雪的生日。我知道大家已经饭饱酒足,只订了个小蛋糕,每人吃一口,多少是个意思吧。"
  
  薛愈难为情地搔搔后脑勺,可不,今天是九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是孤儿小雪的生日。上次探监时梅妈妈还交待不要忘了,但他俩操办婚礼太忙,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他调侃自己:
  
  "不行啊,我这个当丈夫的不够格,还是当妈的和女儿最连心。小雪,许个愿,吹蜡烛吧。"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1 14:35:27 | 显示全部楼层
  
  小雪心里暖洋洋的,看看妈妈的病腿,默默祝愿妈妈早日康复,然后吹熄蜡烛,为每人分了一小块儿。亲家们吃着蛋糕,聊了一会儿家常,梅茵见赵与舟被冷在一边,就主动搭起话头,问:
  
  "赵先生,从咱们在美国见面过来,已经七年了吧。你还记得那个叫齐亚·巴兹的家伙吗?"
  
  赵与舟冷淡地说:"那个阿富汗裔的美国科学家?记得。"
  
  "不知道那家伙这会儿藏在哪儿。我总觉得他不会死心,就像隐伏在幽暗山洞里的吸血蝠,不定哪天就会飞出来害人的。"
  
  赵与舟非常生气,怒声说:"你干嘛对他的评价这样恶毒,因为他那天的发言?依我看,他批判西方的伪善,撕开白人的杨梅大疮,总的说没有错,当然,他的观点是有些偏激,会后我也劝诫他了。"
  
  梅茵惊奇地盯着他:"你不知道?"她意识到赵与舟真的不知道,人们记住的都是电视上露面的恐怖分子,而齐亚·巴兹基本是潜在水下的,大多数人不会记住这个策划人的名字。她简洁地说:
  
  "齐亚·巴兹是那次恐怖袭击的策划人。"
  
  赵与舟十分震惊,表情中分明在说:我不信!梅茵补充道:
  
  "这点不必怀疑,我有第一手信息。我曾向美国国土安全局揭露过他和那几个恐怖分子的联系,国土安全局后来来电向我感谢,并确认我的怀疑是对的。你是否记得,那次集会上齐亚·巴兹说他会后就要离开美国?他确实于当天离开美国,后来就失踪了,至今没有被捕获。"
  
  薛愈知道此人,连小雪也知道。当时梅茵为了掩护她在孤儿院的"投放病毒",曾谎称是齐亚·巴兹在美国的座谈会上散发了天花病毒。当然后来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但这个过程足以让疫区的人记住这个名字。薛愈母亲有点为哥哥尴尬――倒不是因为他不知道齐亚的真正身份,而是他至今还在称赞那个恐怖元凶的观点。还说什么"已经劝诫他",未免过于冬烘。赵与舟则又是尴尬又是气怒,脸上白一阵红一阵。
  
  梅茵提起这个话头是无意的,这会儿见老先生很尴尬,想把话头扯开,说:"小雪,你舅舅的蛋糕吃完了,再给他来一块儿。"
  
  这下子赵与舟找到了爆发点,他按住小雪的刀子,冷冷地说:
  
  "不,我不吃了,谁知道――蛋糕里有没有病毒?"
  
  说完他拂袖而去,径自回到他的房间。这番话是公开冲着梅茵往日的"罪行"来的,弄得薛愈小两口和他的父母都非常尴尬。梅茵顿了片刻,笑着说:
  
  "老先生很有个性的,很可爱。来,咱们吃。亲家你还要不要?"
  
  薛愈父母鸡啄米地点头,像是以此表示他们不担心蛋糕中有病毒:"要,要,再来一块。"两人接过蛋糕,默默地吃着。梅茵说:
  
  "天不早了,薛愈小雪肯定累坏了,大伙儿休息吧。"
  
  第二天早饭大家碰面时,已经把昨晚的尴尬忘掉,只有赵与舟的脸色有些阴沉。薛愈父母实在喜欢这儿的环境,"简直是人间仙境嘛",准备在这儿多盘桓几天,赵与舟要坐当天的飞机回北京。吃过早饭,他把外甥喊到屋里说了一会儿话,过一会儿薛愈出来对小雪说:
  
  "我要去公司看看,你开车送舅舅走吧。"又小声补充道,"是舅舅点名要你送的,他大概有话对你说。"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1 14:35:39 | 显示全部楼层
  
  小雪开车送舅舅去机场。她对舅舅印象蛮好,虽然他性格有点急燥,有点偏激,但总的说是一个正直的老人,他对自己的喜爱也是发自真心的。路上他们扯了一会儿闲话,到了机场时间还早,两人到候机厅找个没人的位子坐下,舅舅说:
  
  "小雪,有件事我想劝劝你俩,我知道你们不会听我的,但不管你们听不听,我还是尽自己的责任。"
  
  "舅舅你尽管说。"
  
  "你知道梅茵在七年前那次疫情中扮演的角色吗?"
  
  "知道。"
  
  "不,你恐怕不完全清楚。那次疫情并不是无意的天花泄露,而是有意的撒播。"
  
  "我知道。是薛愈不久前告诉我的。"
  
  舅舅很震惊:"你什么都知道?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那次她害死了一个人,害得一些孤儿成了麻子,被毁容。罪孽啊。"
  
  虽然已经事过境迁,但提起这件事,小雪仍有些伤感。她低声说:"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死的那一位是孤儿院巷口的马医生,就是为我看病时被传染的。孤儿中被毁容最厉害的就是我,几个月前薛愈才带我到北京做了美容手术。"
  
  舅舅更为震惊,仔细端详小雪的面庞,确认她真的曾是个麻脸。他非常恼火,这些情况薛愈都瞒着他,去北京做手术都没拐到舅舅家里去。同时他更加不理解:按小雪说的情况,她应该恨死了梅茵,怎么会认她做义母,把她从监狱里接出来养在家里?小雪已经从伤感中走出来,笑着说:
  
  "舅舅,梅妈妈是个好人,她这样做是为了实践自己的医学观点,并不是想害人。我们都能理解她。"
  
  舅舅厉声说:"我完全不理解!小雪,我劝你们一定要远离这个女人,她是个扫把星,是个浑身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女巫!别说舅舅是乌鸦嘴,这会儿让你听几句不吉利话,强似你今后后悔。记着,一定要远离她,别让灾难落到你俩身上,更不能落到你们的孩子身上!"
  
  听他提到孩子,小雪心中铮的一声响。她勉强笑着说:"舅舅,谢谢你的关心,真的非常感谢。我会认真考虑你的话。"
  
  赵与舟知道这不是小雪的心里话,但知道再说无益,也就沉默了。两人默默坐一会儿,时间到了,小雪送舅舅进站。飞机起飞后小雪没有立即走,独自在候机厅里呆了很久。她当然不会听舅舅的话,把梅妈妈赶走,但舅舅斩钉截铁的灾难预言――说这话时他倒恰如一个散发着灾难气息的男巫――仍大大影响了小雪的心境。
  
  关键是――这个预言牵涉到腹中的孩子!
  
  回家后她没让自己的坏心境露出来。薛愈从公司回来后,像往常一样喜笑颜开,插科打诨。晚上两人回到小天地里,薛愈鬼鬼道道地笑着,问她:
  
  "舅舅是不是警告你了?让咱们远离梅妈妈?说她是个扫把星?"
  
  "嗯,说了。"
  
  "我这个老舅啊,真是嫉恶如仇,不依不饶,姜桂之性,愈老愈烈。梅妈妈倒霉,咋就惹上他了。不过,说句公道话,舅舅说这些只能算是政见不同,并不是出于个人恩怨,你要理解他。"
  
  "我能理解的。"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1 14:35:47 | 显示全部楼层
  
  薛愈发现妻子心情不怿,关心地问:"怎么啦?我看你心情不好。"问了几次,小雪才承认:
  
  "嗯,舅舅警告说,如果不远离梅妈妈,灾难会落到咱们的孩子身上,我当然不会信他的胡说,但不知为啥,心里还是难受。"
  
  "呸呸,老乌鸦嘴,他在我面前已经说了一些不吉利话,到你这儿更过分啦!可不能让梅妈妈知道。"
  
  小雪低声说:"当然不会让她知道。"
  
  梅妈妈只让新婚夫妇休息了三天,就开始督促小雪"上课",她说你耽误了七年,现在只能拼命追赶。小雪的妊娠反应相当厉害,有段时间老是呕吐,吃不下饭,日见消瘦,没有精神。薛愈很着急,每天劝她多吃东西,吐了也要再吃,现在正是胎儿最需要营养的时候啊。还不厌其烦地问她想吃什么,经常采购些别样的水果小吃回来。梅妈妈也很心疼,但处理办法却截然不同,她对薛愈说:
  
  "不必硬逼着她吃东西,顺其自然吧。既然人类进化中特意创造了'孕妇呕吐'这个程序,它就肯定是合理的。进化也会产生错误疏漏,但都是不影响大局的小错。在足以影响种群繁衍的重要事情上,进化之神是天然正确的。有科学家猜测,孕妇呕吐是为了保护胎儿在最脆弱的时候,尽量少接触食物中的****――要知道,植物进化中为了对抗食草动物的取食,很多果实中都进化出了各种各样的****。"
  
  薛愈一向信服梅妈妈,以后看着妻子干呕后萎靡不振,虽然照样心疼,但不再逼她吃东西。相处时间长了,小雪发现,薛愈和妈妈之间的相知更深,似乎要超过妈妈和自己之间。她和妈妈当然非常亲密,但这种亲密偏重于感性,是比较浅层的;而薛愈和妈妈之间的亲密偏重于理性,是比较深层的。丈夫下班后经常先去梅妈妈的卧室,低声交谈几句,话不多,说得干净利落,梅妈妈甚至不说话而只是点点头。但俩人的神情显示,他们之间确实有极深的相知或默契。有天在床上,小雪"嫉妒"地对丈夫指出这一点,薛愈说:
  
  "呀,你的良心大大地坏!妈妈这样亲你,你还不满足啊。按说该嫉妒的是我。"
  
  嬉笑一阵,薛愈就趴在小雪的肚皮上听胎儿心音,听得如痴如醉。到后来,胎儿的小手小脚开始有动静后,薛愈就更入迷了,只要感觉到胎儿动了一下,他就高兴地喊:动了,又动了,小家伙在跟我打招呼呢。
  
  在这种明朗的气氛中,薛愈舅舅那阴暗的预言被小雪完全忘却了,一直到第二年初夏的某一天。
  
  初夏,院子里的石榴树绽放着火一样的花朵。这天家里来了五个客人,来自不同国家,但于同一天到达,都是来看望梅妈妈的。有来自韩国的崔俊哲,印度的拉詹拉南、挪威的克朗松、德国的施米茨和俄国的伊茨玛依夫人。梅妈妈很高兴,与他们兴致勃勃地交谈着。薛愈没有上班,陪着客人。梅妈妈把大腹便便的小雪介绍给客人们,说这是我的女儿,我马上要当外婆了!客人们都说,孩子一定像妈妈一样漂亮。
  
  客厅里的交谈都是用英语,小雪的水平还远不到能自如交谈的地步,寒暄了几句,独自回到卧室。她想这五个外国人约好了时间赶来,恐怕不光是来探望病人吧。过了一会儿,薛愈过来对小雪说:客人们说外面的松林漂亮极了,要去林中玩玩。我和梅妈妈带他们去。
  
  薛愈推着妈妈,七个人说说笑笑地走了。出去一个小时后他们还没有回来,小雪想,该为客人准备午饭了,冰柜里菜不多,需要到工厂门口的食品店买点熟食。她用手撑着后腰凹,慢慢走上松林中的小径。远远看见丈夫他们在林中,围着梅妈妈的轮椅,背对着这边。人群里似乎多了一个人,多出的是谁呢,小雪向他们抄过去。走近之后,小雪看到确实多了一个人,是薛愈手下的新总工林先生。看着他们,小雪凭直觉感受到一种异常。七个人在梅妈妈面前排成一排,敬畏地望着她,而坐在轮椅里的梅妈妈就像坐在宝座上的教皇,正慈祥地向信徒赐福。林中光线比较晦暗,深绿色的背景,悄声细语的人群,气氛显得庄严肃穆,也带着神秘。这会儿梅妈妈指指薛愈,薛愈向前走一步。梅妈妈说:
  
  "请复诵十字上的格言。"
  
  "敬畏自然。"
  
  梅妈妈托出一个十字架,清晰地说:"这是狄克森先生生前带过的十字,上面有他名字的缩写。现在我让斯科特在上面加刻了你的名字,相信你不会辜负它。"
  
  薛愈庄重地说:"教父,我不会辜负它。"
  
  他低下头,让梅妈妈把十字挂在项间,然后退回。躲在树后的小雪非常惊讶,薛愈似乎称呼梅妈妈为教父?她怎么可能是教父呢?她站的地方离那些人稍远,她想也许听错了吧。这时梅妈妈指指林总,后者也向前迈一步。
  
  "请复诵十字上的格言。"
  
  "敬畏自然。"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1 14:35:57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是我丈夫孙景栓带过的十字,他在低毒天花病毒培养中做出过巨大贡献,可惜他最终与我们分手了。现在我请斯科特在上面加刻了你的名字,相信你不会辜负它。"
  
  "教父,我不会辜负它。"
  
  他低下头,让梅妈妈把十字挂在项间。小雪这次听清了,他们确实称梅妈妈为教父,绝不会错。其余五个外国人重复了这个仪式,带上十字,也都向教父宣誓。不过其它五个十字是新制的。程序完成后梅妈妈说:
  
  "经过20年的研究,此处实验室的低毒天花病毒已经定型,达到了预定的目标。即降低了这种天花病毒的致病力,感染人群后只会引起轻微症状,但与正型天花存在交叉免疫;另外,这种低毒天花病毒有足够的生存能力,若与正型天花共存于环境中的时候会成为优势种群。我们已经决定,将定型的低毒天花病毒开始环境放养。这个工作暂时先在中国进行,嗣后,等做通了上层的工作后,会通过WHO把菌种送给你们。"
  
  众人点头。薛愈笑着说:"回去吧,快到午饭时间了。"
  
  薛愈推上轮椅,其它六人蔟拥在轮椅周围,向这边走来。小雪委屈地想,刚才他们到松林中来,原来是要躲开自己啊。梅妈妈发现了小雪,并没有表现出惊奇,回头对薛愈指了指。薛愈把轮椅交给别人,快步过来。小雪怕丈夫误认自己是在偷听,辩解地说:
  
  "我去公司门口买熟食,午饭多了五个,不,六个客人呢。"
  
  薛愈拍拍脑袋:"呀,我忘了对你交待,熟食我已经买齐,在后车厢里放着。你不用买了,一块儿回去吧。"
  
  回到家里,薛愈照例不让小雪动手,他带上围裙钻到厨房忙活起来。这边客人们都围着梅妈妈闲聊,气氛十分热烈,没有了刚才的肃穆和神秘。伊茨玛依夫人搂着小雪,关心地问胎儿的情况。小雪凭着不熟练地英语,再加上手势,两人居然也谈得十分热络。少顷,薛愈端出十几盘菜肴,众人坐上餐桌吃起来。吃饭时他们仍热烈地交谈着,但谈话中夹杂着大量艰涩的医学名词,小雪听不懂。
  
  客人们午饭后就走了,屋里恢复平静,梅茵也恢复对小雪的授课。但今天小雪总也无法聚拢心神。上课结束后,她立即上网查有关天花的资料。网上资料很多,但深度不够,她又到丈夫藏书中找。很多新版医书已经删去了有关天花的内容,她在几本旧书中查到了有关的内容。梅茵看出她有心事,但只是平静地旁观着,没有主动问她。
  
  晚上,小两口上床后,与胎儿交流照例是他们的一大乐事。薛愈总是让妻子把肚皮裸露出来,趴在上面听胎儿的心跳,或用手细心触摸胎儿的手足舞动。薛愈说:小家伙这么好动,肯定是个男孩吧。过一会儿又说:还是女孩好,女孩像妈,肯定是天下第一美少女;男孩像爸,我这容貌就比较悲惨了。其实胎儿的性别很容易鉴定的,但他们宁可让这个秘密一直到保留到分娩那一天。
  
  但今天小雪不像往常那样兴奋,只是听丈夫说话,没有多插言。薛愈与胎儿交流一会儿,转过来与妻子并排躺下,笑着说:
  
  "知道你今天有心事。对我说说吧。是不是又在想我舅舅的乌鸦嘴预言?别信他的。"
  
  小雪并不相信,但那句咬牙切齿的预言――灾难不落到你身上,也会落到胎儿身上――一直横亘在心中,使她心情抑郁。她辩解着:
  
  "没什么心事。我今天听见你们都称呼梅妈妈为教父。"
  
  薛愈平淡地说:"只是一个习惯性称呼。十字组织是一群科学家的松散结盟,绝不是宗教组织,更不是邪教。但老狄克森在世时,因他的相貌酷似教皇保罗二世,同伴们开玩笑称他为教父,这个称呼就传下来了。"
  
  "梅妈妈是现任教父?"
  
  "对。那时她还在狱中,十字组织内经过民主表决,选她为继任者。她的人格力量是公认的。"
  
  "愈,我今天无意中听到了你们的谈话,知道你们要开始向环境中投放低毒天花病毒。当然,恐怕首先从咱们这儿开始。"
  
  "嗯。"
  
  "我今天查了天花对胎儿的影响。"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1 14:36:06 | 显示全部楼层
  "梅妈妈告诉我你在查资料。都查到了吗?其实你问我就可以。"
  
  "基本查清了。书上说,接触天花病毒后,有免疫力的健康母亲会短期携带病毒。传染给胎儿的可能性不大,但不能完全排除。这类似于种痘,进入体内的痘病毒有可能经血行达到胎儿,发生血行感染;也可能感染母亲的羊膜,使浸在羊水中的胎儿感染。"
  
  "对,晚期孕妇种痘,确实有可能发生血行感染和羊水感染。如果不是种痘,而是孕妇生活环境中存在着低毒天花病毒,感染的可能性更小,几乎为零。"
  
  "几乎为零,但不能确保它就是零。不管你们的研究多么深入,措施多么得力,永远不能确保死亡率为零。对不对?"
  
  薛愈承认:"对。你说的正是十字组织的一个基本观点。"
  
  小雪沉默了,很久她说:"这几个月来,我了解了十字组织的观点――医学不仅要关注个体,也要关注群体。当群体利益与个体利益冲突时,应以群体为主。这些观点非常有力,从逻辑上我完全信服。但问题是,如果变成活生生的现实,它就太残酷了!你们投放低毒天花病毒是为了人类的整体利益,为了打破天花病毒真空,打破危险的不稳平衡,目的高尚,毫无私利。可是,如果万一、万一的万一、万一的万一的万一,咱们的胎儿感染了天花,造成流产、残疾或死亡,那对咱们可就是百分之百了!要是真的是这样,要是事先能预料到而不去制止,我这个当妈的,一辈子甭想在良心上安宁。"
  
  小雪说这番话时尽量保持着平静,但薛愈知道妻子的秉性,她实际是坚定地宣布了自己的决定:一定要制止投放病毒的行动,至少在胎儿降生前要阻止,为此她甚至不惜与丈夫和梅妈妈对抗。一个年轻姑娘一旦变成母亲,尽管现在只是准母亲,也就有了强大的母爱本能,这比世上什么力量都强大。薛愈想了想,说:
  
  "这样吧,咱们做一个游戏。如果这个游戏做完,你还没改变观点的话,我就听你的。好吗?"
  
  小雪狐疑地望着丈夫:"什么游戏?"
  
  "非常简单的一个游戏,但具有内在的残酷性。你得做好心理准备,而且只要一开始,就必须做完,绝不许半途中止。"
  
  小雪犹豫一会儿,答应了:"好吧。"
  
  薛愈找一张硬纸,剪成硬币大小的十张纸片,背着小雪在纸片上写着什么,一边讲:
  
  "游戏是这样的。假如天上有一个凶神,凡人把他得罪了。凶神决心要杀死一百万人,一个也不能少。他开始杀人了,百姓中每天都有人莫名其妙地死去,成百成千地死去。人间成了地狱,很多家庭被灭门,死人太多,后死者甚至得不到安葬,收尸人会突然倒在死尸旁。有钱人乘着车马远离疫区,但这样只相当于把凶神的爪子向远处延伸。"
  
  小雪知道他在暗喻什么。中世纪欧洲、中国、印度等的史书上记载了很多这样惨烈的疫情。
  
  "有一个圣人决心救百姓于水火中。这个圣人是谁无关紧要,我随便举一个南阳人的名字,假如叫张仲景吧。医圣张仲景千难万险找到凶神,恳求他放过无辜的百姓。凶神冷笑说:我知道你的大名,看在你面上,我赦免一百万人的死,但上帝憎恶完美,我必须从一百万人随机抽出十个人杀死,以这十个人的性命去赎那一百万人。医圣还想求情,凶神勃然大怒说:你再罗索,我就照旧杀死一百万人!医圣只好答应。凶神说:事先告诉你,这十个顶罪的人可能包括你自己。医圣慨然说:只要能救百姓,我死何足惧!于是,凶神抽出十个人杀死,包括这个圣人。之后,人世间就太平了。"
  
  薛愈顿住,看着小雪。小雪觉得这个故事有点太简单,也不是什么游戏,奇怪地等他往下说。薛愈苦笑着说:
  
  "如果仅是这样,那这个游戏算不上残酷,以十个人的生命换来了一百万条命,应该是很合算的。但这个故事的后半部分其实另有版本,你听我讲下去――凶神冷笑说,想要我饶这一百万人不死也容易,我给你十个人的名单,你挑出一人我就杀死此人,同时赦免十万人。你挑出十人,我就杀死这十个人,同时赦免一百万。事先说明,这十个人中包括你自己。你干不干?医圣慨然说:我死何足惧,就按你说的吧。于是凶神给了他十人的名单。"
  
  薛愈把一支炭素笔和那迭硬纸片交给小雪:"喏,你就是那位医圣,这就是十个人的名单。你随便挑出一个,打上叉,就算把他杀死了,同时就有十万人得救。你开始吧。"他厉声说,"刚才咱们已经说好,游戏只要一开始,你就必须做到底,不许中断!开始吧。"
  
  小雪展开硬纸片,脸一下变得惨白如雪,纸片上是十个人的名字:
  
  孙奶奶、马医生、小凯、媛媛、孤儿院刘妈、陈妈、薛愈、梅茵、梅小雪、小雪的婴儿。
  
  薛愈平静地说:"这只是游戏,你即使打了叉,被叉的人也不会死。但你必须把这件事做完,快开始吧。一百万人等着你拯救呢。"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1 14:36:15 | 显示全部楼层
  
  他毫不留情地催促着。小雪没办法食言,狠狠心,把孙奶奶的名字上打了叉,那个黑色的叉就像是把她的心割开了。薛愈接过这一张,说:
  
  "这个游戏中是假定孙奶奶并没过世,现在她被你杀死了。不过,她毕竟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她的死亡可以接受。好,十万人已经得救了,继续吧。"
  
  小雪再次狠狠心,在马医生的名字上打了叉。薛愈说:"马医生是最先报告南阳天花疫情的功臣,因为给你治病而染病去世,现在被你再次杀死。不过他年迈了,死就死吧。小雪,你又救了十万人,继续。"
  
  小雪挑出了刘妈和陈妈,刘妈陈妈当年对自己很好,现在却被自己判死刑,虽然明知只是游戏,她的心也被钝刀割着。但毕竟在这个名单中,这两位年纪大一些,只能挑她们。
  
  "又是二十万人得救了。继续。"
  
  下面打叉的是小凯和媛媛。"二十万得救了,继续。"
  
  小雪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薛愈冷酷地说:"事先说过了,这个游戏不能中止,一定要做完。继续吧。这次我建议你把我挑出来,因为孩子最需要妈妈。来吧。"
  
  小雪泪眼模糊,既难过,又带着恨意――恨丈夫骗她走进这样残忍的游戏――把薛愈的名字狠狠打了叉。
  
  "十万人得救了。小雪,下面你只好挑梅妈妈了,她毕竟年纪大,身体也不好,如果杀了你而留下她,她不容易把孩子抚养大的。"
  
  小雪哭得直噎气,拒绝再做下去。薛愈毫不留情,硬捉着她的手,挑出写有梅茵的纸片,打了叉,扔到一边。这时连薛愈的声音也开始颤抖,他咬咬牙继续做下去:
  
  "又救了十万人。继续吧,还有最后二十万人等着你救呢。小雪,往下只能挑婴儿这一张了,因为他或她太年幼,即使你把最后一个存活机会留给他,但妈妈死了,他也活不下去。记得动物世界栏目中的一个镜头吗?非洲旱季时,野鸭妈妈费尽心血照顾雏鸭,但当局势确实无望时,鸭妈妈们就像突然接到上帝的命令,悲鸣着群飞升天,盘旋而去,把幼鸭留给死神。它们的举动非常残忍,但是完全正确。不符合人道主义,但符合天道。"
  
  小雪放声大哭,扔掉手中的最后两张纸片,愤恨地捶着丈夫的胸膛:"我恨你!你这个冷血动物!"
  
  梅妈妈听见这边的动静,忙摇着轮椅过来。薛愈把小雪搂到怀里,对梅妈妈使个眼色,后者悄无声息地退出去。等小雪平静,薛愈本人也从刚才杀人不见血的残酷中挣扎出来,苦声说:
  
  "小雪,我心里同样不好受,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游戏,但做完后就像心房被割了十刀,刀刀见血。其实这不是游戏,而是生存的真实再现,是地球生命史的寓言化。关注群体而不关注个体确实是上帝的规则。上帝也确实憎恶完美,那些企图完全杜绝疾病死亡的善良愿望,到头总会把人类整体置于危险之中。我们从理性上能接受这样的规则,承认它的正确和必要。但是,如果它牵涉到亲人的死亡,尤其你对这些死亡负有责任,那就太残酷了,没有几个人能够承受,能够把这样的信念坚持到底。现在,你可以理解斯捷布什金的自杀、梅妈妈当年的负罪心理、还有孙叔叔为什么中途退却了吧。" 
  
  从这次游戏之后,小雪再没问过"投放低毒病毒"的事情。很可能丈夫已经悄悄做了,很可能家里此刻正飘浮着天花病毒,但她不想知道。她在心中自宽自解:丈夫做的事情从理性上说是正确的;而且胎儿感染天花的几率"几乎为零"。她恢复了往日的开朗,但梅茵老练的目光能看出她心底潜藏的惧意,这让梅茵非常心疼。小雪虽然已经要做母亲了,但她仍然只是一个20岁的大孩子啊。
  
  临产期到了,薛愈把小雪送到南阳中心医院妇产科,梅茵带了一个保姆住在病房内照护她。自打出狱之后,梅茵的腿病轻多了,能够离开轮椅短时间的走动。薛愈的事务繁忙,但只要稍有时间,他就开车赶到南阳的医院陪妻子。小雪的阵痛比一般产妇要厉害一些,折腾了整整三天三夜,把小雪蹂躏得面目全非。阵痛发作时,薛愈就搀着妻子来回走动,尽量转移她的疼痛。小雪冷汗涔涔,汗水把额发粘到额头,脸色惨白,脚步无力。薛愈看着她的痛苦样子,虽然知道这是每个女人都得经过的关口,仍十分心疼。
  
  连续三天三夜的煎熬悄悄恶化了小雪的心理状况。她无端地认定:一场大难躲不过去了,若不是应在自己身上,就必然应在孩子身上。这个怪想法越来越肯定,又一次阵痛过后,她突然对丈夫说:
  
  "愈,如果有什么意外,先保孩子。"
  
  薛愈一愣,说:"你胡想些什么啊,胎位检查是顺产,即使万一难产,剖腹产就行了嘛,只是个小手术。"
  
  小雪似乎没听见丈夫的宽心话,停一会儿又说:"我担心咱们的孩子会不会患胎儿牛痘。"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1 14:36:42 | 显示全部楼层
  她实际上是指天花。薛愈说:"别胡思乱想,咱们做过各种检查的,胎儿一切正常。"
  
  小雪不再说了,但眼神中分明还有恐惧。薛愈和梅妈妈交换一下眼神,把话头扯开。薛愈在心里暗暗埋怨舅舅,都怪他的乌鸦嘴,他仅仅撂了一句不吉之言,就把恐惧深深种在小雪的心底,你用一百句话也难以清除。
  
  小雪终于上产床了。医生对薛愈说:你可以陪着,这对产妇的心理是个依靠。薛愈站在床头,拉着小雪的手。小雪的指甲紧紧掐着他,闭着眼,牙关紧咬,呻吟声不时从牙缝里漏出来。妇产科大夫鼓励着:用力,再用力,脑袋快出来了!这会儿,薛愈真正理解了书上的一句话:女人为人类承担了进化的痛苦。人类在进化中脑容量加大,婴儿的头颅大小已经到了女人骨盆开口的极限,以致于人类的发育不得不采取一种权宜措施:让婴儿早产,生下后再把大脑及颅骨发育完全。相对于其它物种来说,其实每一个人类婴儿都是早产儿,而每一次人类女性的分娩都是难产。
  
  小雪的胯下传来一声响亮的儿啼。大夫高兴地说:
  
  "好了好了,一个大胖小子!"
  
  护士们忙着剪脐带、擦洗血污、按脚模。薛愈伏在小雪耳边说:"小雪,一切顺利,是个小子。"
  
  折腾了几天的小雪已经没有一丝气力,挣扎着说:
  
  "让――我――看看。"
  
  薛愈知道她此刻的心思,走到床后,看着护士把孩子包好,把襁袍中的孩子抱来让小雪看了一眼:
  
  "放心吧,一切正常,没有疱疹、紫瘢或任何异常,一个非常健康的婴儿。"
  
  小雪彻底放下心,很快睡熟。
  
  孩子取名叫吉吉,很快成了全家的小天使、开心果和打心锤。这辈子未能生育的梅茵更是疼爱他。孩子抱回家后,梅茵少不了跑前跑后地来回忙活,这么一跑,她的腿病竟然从此痊愈了。梅茵快乐地说,吉吉是她的幸运天使。小雪当然恢复了开朗乐天的天性,屋里每天响着母子两人的笑声。有时小雪回想起产前的抑郁和恐惧,觉得那时竟然有那样的怪想法――真是不可思议。她不知道,几年后,舅舅的阴晦预言最终仍落到吉吉身上。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1 14:37: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1   2023年冬天   日本东京 
  
  
  
  位于东京金扎区的电通广告公司是日本最大的广告公司。眼看就要到新年了,这幢20层的灰色大楼装饰一新,彩灯从楼顶垂下,门口已经开始装饰门松。市场部经理佐佐木正志没有料到在这天接待了一位重要客户,让公司在新年前后忙得连轴转。
  
  那是位年轻的中国男子,名片上写着中国北京天香化妆品公司总经理何志超,三十四五岁,穿名牌西服,皮鞋一尘不染,标准的美式英语,人很精明强干。他一进屋就连声道歉,说在新年快到的时候还来打扰,实在对不起。但他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
  
  "我想向贵国出口化妆品,厚生省劳动大臣的批文今天上午才拿到手。拿上批文我就直接到贵公司来啦。"
  
  他从皮包里掏出批文让佐佐木过目,开玩笑说:"看来,这次我选中日本作为市场突破口,而不是欧洲,可能是选错了。原来日本对化妆品进口许可证的审批比欧盟还要严格!但不管怎样,我总算把许可证拿到手了。"
  
  佐佐木知道今天来了一个大客户。几个月前这位何先生曾和电通公司北京分公司吹过风,说他想在东京做一个"最轰动"的广告,一旦拿到日本厚生省的批文,他就直接来电通公司总部。如今中国人已代替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日本人的地位,在世界上最为财大气粗,这位主动上门的阔佬当然要小心侍候。他笑着说:
  
  "不必客气。能为先生效劳是敝公司的荣幸,请讲。"
  
  何先生从公文包里拿出六个同样的小瓶,依次摆在桌子上,小瓶上都没有标签,瓶身也不透明。他笑着说:
  
  "谈业务之前,先请佐佐木先生鉴定一下面前的几瓶香水,以便对我公司的实力有所了解。这六瓶香水中,有三瓶是著名的克里丝汀·迪奥公司的毒药系列香水,即紫毒、绿毒和红毒,这几个名字起得太好了,它们对爱美女士的诱惑力确实有如毒药。另三瓶是我公司的天香系列香水一、二、三号,也有几个别名,叫追魂、夺魄、索命。"他用汉字把这几个名字写在纸上,笑着说,"口气是不是有点过大?但我敢说,这是有产品质量做保证的。现在,请佐佐木先生试一试这些香水,看哪三种的味道更为优雅醇厚。"他建议说,"佐佐木先生不妨在公司找几位最漂亮的女士,漂亮女人天生是鉴别香水的专家。"
  
  佐佐木先生想了想,打了几个电话,少顷,有两位女士进来,天生丽质,面妆化得像水晶工艺品一样精致,两人袅袅走来,空气中荡漾着若有若无的清香。她们同客人见了礼,佐佐木用日语同两人说了几句,两位女士点点头,打开六个小瓶,小心地嗅闻着,又把每种香水在脉门处滴一滴,用小手轻轻扇动着嗅闻。这个过程持续了很长时间,佐佐木耐心地等着,何志超也是意定神闲,神态笃定。两位女士嗅完后,商量一会儿,反复权衡,最后相当犹疑地从中挑出三瓶,递给佐佐木。何先生说:
  
  "挑好了?两位女士认为这三瓶味道更为醇正?从外表上,我也认不出你们挑的是哪一家的产品,这会儿我心里紧张得很啊。现在,请佐佐木先生把瓶底的不干胶纸撕开。"
  
  佐佐木照做了,瓶底写着红毒、追魂和索命。何志超笑着撕开另三瓶,下边写着紫毒、绿毒和夺魄。何志超满意地说:
  
  "谢谢两位专家的品评,你们判定我公司有两种产品比迪奥更优秀,这么着,我对自家产品的信心也更足了。"他从公文包里拿出六个带包装的漂亮的香水瓶,送给每位女士三瓶,"这三瓶香水就是天香系列一、二、三号,请两位收下,不成敬意。如果你们使用后觉得还满意,请向朋友们推荐。谢谢。"
  
  两位女士笑着接过礼品,鞠躬后退出。何志超说:"佐佐木先生,刚才的结果你也看见了。当然,仅仅依这样一次品评,就说天香赛过了迪奥,那未免言之过甚。我能说的,是天香确实具备了和迪奥争雄的底蕴。可惜,化妆品世界里非常崇尚名牌,我们的质量再好,也是'养在深闺人未识'。我们打算以一次精心设计的、具有轰动效应的广告,一下子抓住时尚女媛的眼球――这就是我们来找贵公司的目的。相信以贵公司精湛的专业水准,能让敝公司一举打开日本化妆品高端市场。"
  
  "我们一定会让贵公司满意。何君对广告的方式,有什么基本设想吗?"
  
  "有。我想在东京等几个大城市来个天女散花,用飞艇播撒这样的纸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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