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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分析家

《十字》作者:王晋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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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1 14:21:59 | 显示全部楼层
  "好了,把你的礼物拿出来吧。"
  
  穆罕默德也轻松了:"我先问一声,你身边这位,就是我要求你带来的病毒学家吧。"
  
  那个年轻人点点头,没有吭声,哈姆扎代为介绍说:"他是美国杜克医学院毕业的,专业是公共卫生及传染病学,和你的要求差不多吧。"
  
  "冷藏箱也带来了?"
  
  这回是年轻人回答:"带来了。"
  
  穆罕默德把皮箱放到面前,准备打开,先笑着说:"虽然有专家在场,我还是想多几句嘴,向哈姆扎先生介绍一些背景情况。50年前,一位阿尔及利亚人指出:恐怖主义是穷人的战争。这句话让他成了圣战者的先知。不过这句话还不完整,应该再续一句:生物战剂是穷人最完美的武器。想想吧,它不需要现代化的工厂、昂贵的设备、天文数字的资金,也不怕B-2飞机的轰炸。病菌和病毒本身就是在人的身体中繁衍的,你想杀死的人正好也是你的工厂,完全的废物利用,不需要电力、原料和工资。所以,你手里只要有一点点这玩意,仅仅能感染一个人的剂量,就足以在世界上造出一场大灾难,杀死十万人或一百万人,比你们现在习惯用的人弹厉害多了!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异教徒们其实早就在使用它。1763年,英国远征军向北美俄亥俄河谷的印地安人传播了天花,用的是天花患者的衣物;一战时,德国向俄国和罗马尼亚等国散播了炭疽和鼻疽;二战时日本有731细菌部队;二战后美国在阿肯色州松崖市建立了国家毒理学研究中心(National Center for Toxicological Research),其中包含规模很大的生物战剂生产基地。俄国人下的功夫更大,储存的生物战剂常常是以百吨计。外界传说萨达姆也在搞这玩意儿,但那家伙一向只是嘴巴功夫利害,不一定真干。"
  
  "而你们是真刀实枪地干了。"
  
  穆罕默德自得地说:"没错,我们前前后后搞了十五年,可惜用不上了,我们领袖已经下令全部销毁,包括战剂和设施。当然,真的全部销毁未免太可惜,所以我们留了一点种子,想送给用得上它们的人。"
  
  哈姆扎注视着他膝上的皮箱,笑容似乎有些不屑,有些怀疑。
  
  "尊贵的哈姆扎先生,请务必相信我的诚意。坦率说吧,我这样做,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们自己。正如你刚才说的,只要你这边搅得美国人不安生,他才腾不出手来收拾我们。你看,我说得够坦率吧。"
  
  "我相信你的诚意,拿出来吧。"
  
  穆罕默德打开皮箱,一股白雾弥漫出来。这是个密封很好的冷藏箱,四周是厚厚的绝热材料,但即使如此,在几天的旅途中,箱内的干冰也几乎蒸发完了。残存的干冰中埋着三个密封玻璃瓶。穆罕默德介绍说:
  
  "喏,这是三种生物战剂,都是病毒型。解释一下,我们不大喜欢病菌及立克次氏体类生物战剂,像炭疽、鼠疫、****杆菌等,因为每一种病菌都有某种抗生素是它的克星,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种病菌对所有抗生素有耐受力。而且抗生素作用快,再加上异教徒国家的卫生体系都十分完善,即使你们能燃起灾疫,他们也能迅速扑灭。病毒相对好多了。我带来的是三种病毒。第一种是拉沙热,很凶险的出血热,至今还没有能抑制它的疫苗。它的唯一缺点是对病毒唑比较敏感,但我们培养的这个菌种已经变异出了足够的耐受力。第二种是埃博拉,是更为凶险的出血热,可通过空气传播,目前也没有疫苗,没有任何医疗办法,它的缺点是传染力不够强。第三种是天花,我就不用多介绍了,它传染力极强,致死率高,在历史上,它杀死的人比其它任何疫病都多,可以说它是人类的第一大凶神。缺点是医学界对它的研究比较透,有强有力的疫苗。不过,自从1978年世界上停止接种牛痘后,人们对它的特异免疫力已经全丧失了,现在的疫苗根本不够应付一场大规模的爆发。我给你的菌种足以抗得住现有的医疗手段,在疫病被扑灭前杀死一两百万人。"
  
  他合上箱盖递过去:"至于究竟选用哪种,或者三种都用,你们自己决定吧。"
  
  哈姆扎身后的年轻人过来,接过箱子,问了一句:"请问,你本人也参与这项研究了?"
  
  "对,我参与了,不是技术上的参与,但我组织了这项研究。你可以想象出来,当接到销毁命令时我是多么心疼。噢,对了,我忘记说一件事。"他又要回箱子,打开,在箱角处摸出一个丝绒袋子,"这里是800粒南非钻石,都是质量很好的白钻。克拉数都不大,这是为了方便你们在黑市换成现金。它们的总价值在8000万美元以上,即使在黑市出手,至少也能值6000万。这是我们一点小小的心意,算是给你们的生物战馈赠一点启动资金吧。"他解开袋子摸出两粒,"我还有一点个人请求。前天在康蒂瓦尔关隘出了个小事故,这个箱子曾落入悬崖中,是那位叫塔马拉的向导把它抢救出来。我想用这两粒钻石表示对他的谢意。"
  
  哈姆扎和年轻人都沉默着,弄得他有点尴尬。哈姆扎是被他馈赠钻石时居高临下的表情惹恼了,冷淡地沉默一会儿,示意年轻人把矮个儿向导喊进来。塔马拉进来了,疑问地看看哈姆扎,看看客人。穆罕默德把钻石递过去,重复了刚才的话。按他的想法,这位向导肯定很庆幸吧,片刻的善行换来了20万美元的奖赏,够他一辈子享用不完。但矮个子摇摇头,平淡地说:
  
  "我用不上这玩意儿。美国佬很快要开战,不定哪天我就会升天的。"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1 14:22:05 | 显示全部楼层
  
  穆罕默德没想到会遭拒绝,右手托着那两粒钻石窘在那儿,给也不是,收也不是。哈姆扎满意地点点头,很高兴这个脑满肠肥的家伙吃一次瘪。向导扭头走了,哈姆扎回头对客人说:
  
  "这些钻石我收下了,谢谢你们的慷慨。特别是,我知道你们手头肯定不宽裕,马上要向异教徒支付空难赔偿金,27亿美元啊。"
  
  穆罕默德听出了话中暗含的冷嘲,更加尴尬。哈姆扎说:"这两样礼物我都收下,当然,这不是你对我们的施舍,我把它看成是你们托我代交的'天课'。你放心,对你的这趟行程我们会绝对保密。明天我仍派这两人送你走,送到巴基斯坦的齐特拉里。"他微微一笑,"你这十天内受苦了,好在你马上就要脱离苦海,那时你尽可找一个灯红酒绿的地方,找几个漂亮女人,好好找补一下。你去吧,让向导带你去休息。"
  
  这句告别辞也很难说是善意的,两人甚至没有起身送别的意思。穆罕默德没想到自己如此辛苦地跑这一趟,最终落得这样的冷遇,苦笑着,尴尬地出去了。后边的哈姆扎目送他离开,良久才轻蔑地说:
  
  "小丑。"
  
  这个叫齐亚·巴兹的年轻人没说话,把三个密封玻璃管小心地移到新的冷藏箱中,用干冰埋好。外面响起悠长的喊声,是宣礼员召唤做昏礼。两人出去,同众人一起向麦加方向行了三拜礼,那位穆罕默德也夹在行昏礼的人群中,不过两人都没理他。回到小山洞,哈姆扎说:
  
  "巴兹,你对这个礼物有什么看法?"
  
  巴慈回答:"那家伙说得不错,生物战剂的威力非常大,绝不亚于核弹。二战中和二战后各国都没使用它,或者说没有大规模使用它,只是因为投鼠忌器,担心对方用同样手段反击。这个担心对圣战者是不存在的,所以――它确实是圣战者最完美的武器。"
  
  哈姆扎盘腿坐在草垫上,沉默一会儿,凝重的说:
  
  "你带着病毒走吧,钻石也全部带上。眼下的局势就不用我说了,非常凶险,东边的巴基斯坦总理已经向美国佬屈膝,封锁了巴阿边界;西边的奥马尔说不定也会在最后一刻投降,把咱们送给美国佬当圣诞礼物。即使奥马尔不变心,指望塔利班的步枪也绝对抵挡不住西方的精准炸弹。很可能一个月后我已经升天,或者逃离这儿,与你失去联系。所以,你不要等这边的命令,我把这件事全部交你负责,由你单独去组织和实施。好好干,把异教徒杀死一百万,一千万,为死去的圣战者复仇!也为我的双手和左眼报仇。"他开了一个玩笑,又庄容说,"你一定会成功的,巴兹,我信得过你。"
  
  齐亚·巴兹平静地说:"我不会让你失望。"
  
  哈姆扎微笑着,用他的独眼看这个年轻人。他认识巴兹已经五年了,那年他去阿富汗靠近贾拉拉巴德的达伦塔训练营,见到那一届学生中有三个西方人,其中两个英国人,一个美国人(就是这个巴兹)。三人都是在校大学生,祖籍都在巴阿边境,比如巴兹的祖父就是一个著名的普什图族长老;但这三人的家庭已经在西方定居两代,完全西方化了。这次是在暑假期间回国探亲,被亲戚们送进这个训练营。当时哈姆扎并不看好这仨满身西方名牌服装、爱嚼口香糖的年轻人,但他们经过一个月的训练营生活后,确实成了坚定的圣战者。他们非常狂热地学习各种武器,从卡拉什尼科夫步枪到防空导弹;尤其是学习配制炸药,睡梦中都在背诵黑炸药、黄炸药、旋风炸药和塑胶炸药的配方,学会使用染发剂、咖啡、盐、樟脑球、电池、火柴、颜料甚至自己的尿来配制炸药。这种突然的转变――从西方嬉皮士到圣战者――令人不可思议,只能说他们的血管里天生流的是圣战者的血液吧。其中两个英国人后来参加了伦敦地铁爆炸案,成了殉难的烈士,那是后话了。这位巴兹也不错,几天前,哈姆扎给远在美国的他发了一封电邮,他立即不顾危险应召而来,来到这个即将炸弹横飞的凶险之地。单凭这一点,哈姆扎就完全信任他。哈姆扎说:
  
  "你明天就走,也经巴基斯坦回国。巴方对边境的封锁虽然锁不住咱们,但时间拖长了,可能会越来越难通过。你是不是直接回美国?这个箱子你要想办法,美国对来自巴阿两国的入境者检查特别严。"
  
  "你放心,我有办法,我已经考虑成熟了。"
  
  "再见,我的孩子,真主保佑你。"哈姆扎起身同巴兹拥抱,吻了他的面颊,把他送出山洞。第二天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一行四人离开了这个山洞,前面是两个向导,蒙着眼睛的穆罕默德骑在瘦马上,后边是年轻的齐亚·巴兹,那个冷藏箱装在背囊里。冬日微薄的阳光洒在崎岖荒凉的山路上,那便是巴兹今后的人生之路。路上他一直没有说话,穆罕默德甚至不知道巴兹跟在后边。他只是从脚步声中听出这个队伍似乎多了一个人,但一直没敢问,老是疑惑地侧耳听着后方。两天后,在穆罕默德的眼罩取下来之前,巴兹就同他们悄悄分手了。他回到父亲那儿,把箱子妥善处置后,带着他挑选的两个助手返回美国。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1 14:22:13 | 显示全部楼层
  
  3   1998年9月   中国豫鄂边界
    
  
  星期六上午小金和妻子照例要睡懒觉的,他们刚结婚半个月,新鲜劲儿还没过去呢。所以在九点钟接到梅茵女士的电话时,弄得他措手不及。梅女士说她今天早上开车从武汉来,再过半个小时就能赶到新野县。小金挂上电话就喊妻子快把那套"礼宾服"拿出来,今天有贵客。然后急急地穿衣梳洗,不吃饭就往外跑。妻子说工作再急也得吃了早饭哪,小金说哪顾得上吃饭,实话说吧,今天这事儿要是能成,你男人这个副局长的副字就要抠掉了,你说重要不重要吧。
  
  小金是县政府招商局副局长,官衔很吓人,实际只是个副科级,手下无兵无勇光杆一个。原来有个正局长老齐,费心费力弄了个开发区,砸进去百十万,最后一家厂商也没招来,灰溜溜地下台了。助手小金倒是因祸得福升成副局长,每天做梦都盼着赶紧招一个大财佬过来。两天前忽然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这个电话让金副局长既喜出望外又颇有疑虑。那位梅茵女士自称是美籍华人,目前在武汉病毒所郑店实验室筹建处做外籍专家。她的美国父亲想在中国投资,建一个高科技的生物工厂,第一期投资大约为1000万人民币,厂址要选在离武汉半日车程之内(因为父亲不来,工厂要由她兼管),土地成本和人力成本要低。她觉得新野县比较合适,就冒昧地查114打了这个电话。金局长立即开动三寸不烂之舌,说这儿如何如何地合适。他的话虽然有些水份,大体上是真实的。这儿离武汉不远,地价低,人力成本低,再加上县政府一心想拉来个大财佬,各种政策非常优惠。梅女士对他的介绍很感兴趣,说最近就来实地考察。
  
  问题是这个"最近"也太近了,小金还没向县长报告呢。这倒不是小金工作疲沓,而是两天前那个电话太突然,像这样凭空掉下金元宝的事,小金从直觉上不大相信,所以决定再摸摸情况,至少有五六成把握后再汇报给刘县长。但今天客人已经不请自来了,如果真有门道,少不了县长出头招待及拍板决定等一系列事,不汇报是不行了。小金把电话打到县长家,匆匆做了汇报,也解释了此前没汇报的心病。刘县长很干脆,说:
  
  "我马上把车派过去,中午我和何书记出面招待。小金你别有顾虑,全当这是个真菩萨,该咋敬香就咋敬。咱们宁可再被闪几回,也不能把真财神错过。"
  
  有了这把尚方宝剑,小金胆子大多了。十分钟后,县小车队的王师傅开着县里最好的蓝鸟车来了,他们火速赶到县城外约定的地方,不久一辆普桑开过来,停下,一位漂亮女士下车走过来,含笑问:
  
  "是金局长吧。"
  
  这位女士30多岁,穿一件米色风衣,披肩发,身材窈窕,银灰色高领毛衣紧紧裹住高耸的胸脯,项间带着一枚银白色的十字架。小金忙迎上去握手,说欢迎欢迎,只是你通知得太仓促了,刘县长来不及到这儿亲迎,他在县招待所等你。你先去那儿休息一会儿,中午他和何书记宴请。梅茵笑着说,谢谢主人的盛情,不过宴请就免了,咱们现在就去你说的那个废弃农场看看。小金再三劝说,梅茵执意不听,他只好用手机通知县长取消宴请。梅茵又说,你带来的蓝鸟请回吧,坐我的车去就行。小金拗不过他,让王师傅走了。临走时王师傅朝小金使了个眼色,小金知道他的意思:看来人的架势,年纪轻轻的,一口普通话比中国人还地道;电影里这种年轻漂亮姑娘都是当小秘的,跟在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老板身后。现在由她来唱主角,咋看咋不像。特别是开着一辆低档次普桑车,不像是美国来的大财主吧。不过小金倒没有王师傅那样势利,他想(但愿如此)兴许是真人不露相呢。
  
  临上车他客气了一句,说梅女士从武汉一路开来太辛苦了,按说该叫王司机留下来开车的。梅茵误解了他的话意,爽快地说:那你来开吧,反正你的路熟。小金红着脸说:我还没考驾照。梅茵忙说:
  
  "没关系没关系,我不累,你给我指路就行。"
  
  汽车折返头向南开去。开了没多久,碰到一段坏路,普桑车尽量放慢速度,还是被颠得上上下下。小金难为情地解释说,坏路只有这两公里,过了这段就是新修的柏油路,而且这段坏路也马上要动工改造了。心里暗自骂公路局,要是因为这两公里搓板路把一个大财主颠走,他非把公路局长阉了不可。好在很快交上新路,路面平平展展,新铺的柏油的黑色还没有怎么变淡。这段路的显著特点是车辆很少,基本没有大小汽车,只是偶尔有一辆拖拉机开过。不少老乡们在路上晒花生,把路面截得一段一段,不过留下的半边公路也足够小车高速驰骋。这条路是上一任的齐局长努力争取到的,名义上是要加强与湖北的商贸往来,实际主要就是为了他那个开发区,后来开发区没办成,这条路也就基本闲置,为此老齐几乎被众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梅茵把车开得飞快,高兴地说:在这样的路上开车最爽!那会儿小金暗暗感激前任局长为他留下一个好礼物。另一个心思就是:回去后赶紧学驾照,哪怕是自己掏腰包也要学,绝不能再在类似场合掉面子了。
  
  半个小时后到了那个废农场,一大片空地,中间有几幢房子,从远处就能看见它们缺门少窗,屋墙也快倒塌了。远处有一片比较大比较整齐的建筑,围墙上刷着宣传标语:"一握农行手,永远是朋友";"只生一个好,政府养你老"。小金介绍说,这儿原是一个知青农场,有千把亩地。知青全部返城后,这片地几经易手,办过养鸡厂,挖过养鱼池,后来办了开发区,没办成,最后又租给私人了。梅茵问,如果全买下来,地价大致是多少。小金说大概是一亩地800元,又赶紧说:
  
  "地价的事好说,我一定为你争取到最优惠的价钱。"
  
  梅茵说:谢谢,谢谢。其实小金所说的地价之低已经令她咋舌了。她又问了此地的平均工资水平,也是低是不可思议。又问了办厂的其它条件,基本满意。公路已经通到地边,自来水只能靠自己打井,这两项就不用说了,用电方面,上一任齐局长已经把线路拉到这儿,有一个200千伏安的变压器,基本闲置着,接上线就能用。这儿的唯一缺点是太偏僻,位于两省交界,公路到这儿便断了(因资金问题没能修到湖北),成了个盲肠。原来办开发区没成功,这是主要原因,小金担心这一点同样会使梅茵却步,他不知道,这恰恰是梅茵看中这儿的主要原因之一。
  
  他们在地里转了转,刚刨过的花生地十分松软,刚下过一场雨,地里没有刨净的花生又钻出了嫩芽。凹地的苇子长得十分稠密,白色的苇穗浩浩荡荡,显得热烈而奔放。梅茵很喜欢这一片田原景色,掏出数码相机,以苇丛、空地和野花为背景,让小金为她照了十几张照片。
  
  梅茵最后提出,想到那片写着标语的建筑看看。那儿离公路有四五百米,只有一条窄窄的土路通过去,路上平铺着节节草,路面凸凹不平。梅茵小心地开过去,停在大门前。随着狗吠声,大门开了,一位老太太开门出来,满脸是笑地请他们进去。院里是一幢建筑粗糙的两层小楼,有三十多间,院子很大,都开成了菜地,韭菜、油白菜等长得一片碧绿。堂屋里摆着几样旧家具,八仙桌啦,长几啦,雕花靠背椅啦,都是有年头的东西。长几上摆着一个镶黑框的像片,是一个老汉的遗像,满脸皱纹,令人想起罗中立的油画《父亲》。小金和老太太寒暄,她一个劲儿憨笑,指着自己的耳朵说:
  
  "不中用啦,耳朵不中用啦,我让栓娃回来招呼你们,他就在地里。"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1 14:22:21 | 显示全部楼层
  梅茵想推却,说不必麻烦,老太太已经手脚麻利地爬上楼顶,那儿随即响起清亮的当当声,大概是在敲一件犁铧。十几分钟后,她说的栓娃扛着铁锨回来了,二十三四岁,胳膊上带着孝,学生穿戴,不过粗糙的皮肤已经很"农民"了。他像奶奶一样憨厚地笑着,连说稀客稀客,没问来人是谁,先让奶奶安排中午饭。梅茵先是推辞,但无意中听他讲到这片地的归属,便改变了主意,痛快地答应留下来吃饭。
  
  原来这一千亩地并非都是租给农民,其中150亩地连同这片建筑已经卖给了这家人,是两年前的事。金局长满脸通红,作为招商局长,他实在过于官僚,这些情况他至今还不知道呢。小伙子叫孙景栓,爷爷曾是县里有名的右派,平反后在县农林局工作。爷爷退休后,看到这片地"被开发区糟践得不像样(他的原话)",就拿出一生积蓄买了这块地和这片房,然后一块砖一片瓦地把地收拾好,准备种速生林。后来老人没力气了,就把在农大刚毕业的孙子硬拉回来。如今老人已经过世,家里就是孙景栓在支撑。
  
  趁孙景栓去厨房帮忙时,小金低声对梅茵说:
  
  "不要紧的,你如果决定在这儿办厂,县里负责把这150亩地和这套房子赎回来。"他怕梅茵不相信,加了一句,"这儿不比美国,在中国,集体利益高于个人利益,绝无问题的。"
  
  梅茵看看他,未置可否。
  
  午饭很丰盛,菜是从院子里现拔的,母鸡是现杀的,很有"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梁"的意境。又开了一瓶卧龙玉液白酒。老太太一个劲儿客气着:怠慢啦怠慢啦,你看俺这粗茶淡饭。她招呼客人坐上桌,自己夹了点菜,蹲到厨房门口去吃。梅茵和小金拉她上桌,怎么也拉不动。小孙摇摇头说,奶奶就是这么个习惯,这辈子改不掉了,别勉强她。
  
  席上梅茵一直在问小孙家的情况。她问小孙在农大学的什么专业,小孙说是生物工程。梅茵问:
  
  "寂寞吗?一个人呆在远乡僻野,只有奶奶做伴,还是个聋子,俩人住这几十间房子。"
  
  小孙憨厚地笑着:"不闷,我这个人的性子本来就瘫。"
  
  "苦吗?"
  
  "不苦,农忙时我雇有临时帮工。再说,苦也得干哪,这是我爷一辈子的愿望,总不能老头儿一过世,就把他的家业卖掉,那我真成败家子了。"他笑着说,"搁旧社会说,有这一百多亩地,30多间房子,就是个满不错的小财主啦。能说黄世仁苦吗?"
  
  两人客人都笑了。小金看梅茵应声而笑,那么她肯定知道黄世仁是谁。这个美籍华人非常中国化,看不出她和大陆中国人有什么区别。梅茵问:
  
  "大学里学的东西能用上吗?"
  
  "能用上一些,但不多。"
  
  梅茵叹息一声:"可惜了。"
  
  小孙没接这个话茬,反过来问你们二位来干啥。梅茵说:"想在附近找一块合适地方,办个生物制品厂。在大学里学过细胞工程吧?"
  
  "学过。"
  
  梅茵鼓励他:"给金局长讲讲,可能他不大清楚。主要讲讲动物细胞培养工程。金局长,你听不懂就问,别不好意思,俗话说隔行如隔山。"
  
  那会儿无论是小金还是孙景栓,都没意识到这是董事长在考查总经理人选。小孙仍是憨憨地笑着,说,那些功课说不定全都就饭吃光啦,让我回忆回忆。然后他说:
  
  "动物细胞培养工程,就是用工业化方法培养动物细胞,让它们在动物体外分裂增殖。"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1 14:22:34 | 显示全部楼层
  
  小金很新鲜:"细胞在体外还能分裂?依我想,细胞一离开动物身体就死了。"
  
  "不会的,放在细胞培养基中能继续分裂。有的是有限分裂,比如分裂50代就死了;还有的甚至能无限分裂,比如,1952年,美国科学家从一个黑人妇女的子宫颈癌细胞中培育出了永生细胞株,叫海拉细胞。"
  
  小金很惊奇:"永生细胞株!长生不老?"
  
  "对,长生不老。这事一点儿不稀奇,现在它已经遍布全世界了。"
  
  小金开玩笑地说:"多让人眼红。赶明儿在我身上取几个细胞培养,让它们也长生不老。"
  
  "没问题的,现在确实能让正常细胞,而不光是癌细胞,在体外无限分裂。对生物学家来说,这已经属于普通操作,只需采取某种方法对细胞加以处理,比如病毒感染或使用化学试剂。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科学家担心这种无限分裂的细胞可能导致癌变――癌细胞粗略来说,就是无限分裂的正常细胞――所以一直不敢使用它生产药品。现在已经证明了它的安全性。"
  
  梅茵说:"讲讲培养动物细胞的用处。"
  
  "用处很多,比如培养病毒疫苗。金局长,你知道不知道病菌和病毒的区别?病菌可以在培养基里培养,而病毒只能在生物细胞里存活,借助生物的DNA才能完成传代。所以,要想培养病毒疫苗就离不了大量的动物细胞。科学家们已经培养出了很多适于工业化生产的动物细胞系,比如早期的WI-38细胞,是从一个女性高加索人的正常胚肺细胞中培养出来的,是二倍体细胞系,能分裂50代,在疫苗生产中广泛应用;再比如BHK-21细胞,是从地鼠的肾脏中分离出来的;Vero细胞,是从非洲绿猴的肾脏中分离出来的;后两种细胞都能用来生产狂犬、脊髓灰质炎和口蹄疫病毒疫苗。"他抱歉地说,"这些细胞系的名字我不敢说记得准。"
  
  梅茵夸他:"记得很准。看来这门功课你学得不错。说说,动物细胞培养还有什么用处。"
  
  "不光用于生产疫苗,细胞培养过程中本身还会产生很多宝贵的东西,比如单克隆抗体,干扰素等昂贵药品。近代还使用细胞融合、DNA重组等办法来大规模生产目标功能蛋白,也是做药用。这些用途比较复杂,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
  
  对这些拗口的名词,小金已经听得吃不消了。他问:"你说的单克隆抗体,是不是就是常说的'单抗',生物导弹,可以用来杀死肿瘤。我在哪篇科普文章中见过介绍。"
  
  梅茵说:"对,你说得没错。小孙你再说说,动物细胞工业化培养都用哪些设备?"
  
  "主要是生物反应器,有各种方式,比如悬浮培养、贴壁培养、固定化培养等。好像最好的是填充式生物反应器,包括中空纤维式、玻璃或陶瓷材料填充式等,我真的记不清了。我只知道,中国在这方面比较落后,国外的培养规模已经达到了一万多升,国内还处于实验室培养阶段,一般在几十升,最多不过200升。"
  
  梅茵笑着宣布:"我来这儿,就是想引进美国技术,建造一个12000升规模的生物反应器,生产各种药用的动物细胞。这在全世界也算是规模比较大的。"
  
  她说到这儿,小孙的眼睛里突然焕发光彩。他看看梅茵,没有说话,低头吃饭。梅茵则含笑打量他。她没想到在这儿会遇上一个相当合适的人选。小孙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能说出这些基本准确的知识,说明这小伙子脑袋瓜灵光,在大学里学得比较扎实。这么一个有技术背景而没有社会背景、甘于寂寞、忠厚老实的年轻人――恰恰是梅茵需要的人选。
  
  吃完饭,老太太过来收拾碗碟,问:吃好了没有?可是怠慢啦。梅茵笑着大声说:
  
  "你老别客气,这顿饭吃得非常满意,赶明儿有空儿,我还来你这儿蹭饭!"
  
  老太太听明白了,说:敢情好,巴望不来的贵客呀。梅茵转向小孙:
  
  "小孙,麻烦你带我到地里去转转,你说知青农场原有1000亩地,我想看看边界是在哪儿。金局长,你休息一会儿,不用跟着去了。"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1 14:22:41 | 显示全部楼层
  
  小金不是傻子,知道两人要谈什么私密话,他想大概梅茵是想直接和孙景栓谈判这150亩地的转让吧,对此他并无异议。两人这一去,整整去了两个小时,老太太收拾完碗筷,见客人一人独坐,便过来同他聊天。小金高声大嗓地说着,老太太听三不听四地打岔,说得正热闹,手机响了,是刘县长的电话,问小金这会儿说话方便不方便。小金知道县长有点着急了,回话说:
  
  "方便的,客人和这儿的一个小伙子到地里去了,家里只有一个聋老太还没谈到板眼上,不过县长,依我的直觉,这项投资八成能成。这个年轻女人精明强干,办事干脆爽利,绝不是商场上的老油条。"
  
  "那你就紧咬住不放,把县里能给的优惠条件用足。若把这个送上门来的财神放走,我把你剁了喂狗。"
  
  "要是成了呢?把我那个'副'字抠掉?"
  
  "哼,目光短浅,胸无大志。"
  
  县长挂了电话。最后这八个字的"批评"让小金心里熨贴极了。听见脚步声,两人回来了,表情都很高兴。梅茵说:
  
  "谢谢金局长――算了,咱们别周吴郑王的了,我就喊你小金吧。谢谢小金,帮我找到了一个合适地点,也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总经理。"小金吃惊地看看小孙,那小伙子仍是憨憨地笑着,但脸上光彩照人,显然这话不假。"我已经决定投资1000万在这儿办厂,小孙家以土地和房子入股。农场其余的850亩地我全部买下,周边种树,中间办厂。咱们仨现在就返回县里,把大的盘子敲定。我明天要回武汉,以后的具体操办就有劳你们二位了。怎么样?今天是星期六,县里有关部门的头头们能找到吗?"
  
  小金喜出望外。他刚才说估计这项投资能成,但也没想到如此顺利,顺利得让人不敢相信!便大包大揽地说:
  
  "没问题,书记和县长都在县里候着你呢,土地局工商局环保局什么的,我揪着鼻子也把他们揪来。"
  
  他们与聋老太告别,老太太说:"栓娃,你要把客人送到县里?"
  
  "对。"
  
  "今儿个回来不?回来晚了可没班车。"
  
  她还不知道孙子已经是总经理了,小孙笑着说:
  
  "奶奶,回来我再给你细说!"
  
  那边梅茵在倒车,这边小金立即给县长打电话,让他把各局的头头集合起来,今晚就要把大盘子敲定。电话那边,县长的兴奋也不亚于小金,连声说:
  
  "好!好!小金你干得漂亮!"
  
  他们赶到县里,县里头头脑脑们已经候在招待所了。往下的洽谈非常顺利,因为双方都是高姿态,县里用足了对外资企业的优惠条件,梅茵这边则放弃技术股的权益(这点主要与孙景栓的利益有关)。到晚上10点时基本盘子已经敲定。只有环保局长还有疑虑:
  
  "你们说培养病毒,咋样保证不发生病毒泄露?"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1 14:22:48 | 显示全部楼层
  梅茵笑着看看孙景栓,小伙子解释说:"梅董事长说了,这儿只生产动物细胞,再卖给用得着的单位,比如武汉病毒研究所,或脊灰疫苗生产厂。也就是说,咱们这个厂的生产环节中根本和病毒不搭界,不存在病毒泄露问题。"
  
  环保局长脸红了,自嘲道:"外行了,外行了。"
  
  最后,梅茵提供了义父沃尔特·狄克森的授权书,并以沃尔特·狄克森的名义在投资意向书上签了字。她想,义父决定在中国办厂确实是英明的决定,中国人的思想和中国的法规相对来说都简单得多,比如说,这会儿没有任何人,包括比较内行的小孙,想到或提到,这个工厂的产品中将包括转基因细胞,而转基因生物制品的生产应该有严格的审批――转基因产品从理论上说可能给人类未来造成某种威胁,但这只是哲理层面上的担忧,还没有得到证明。义父一向认为,这些哲理层面的担忧并非不正确,问题是,科学家不光需要坐而论道,还应该有果断的行动。
  
  而在中国,行动的难度被大大简化了。
  
  十年前,梅茵读完硕士后,义父劝她回中国发展,他认为"生物科学的未来在中国",因为"集体主义价值观的中国社会,比起崇尚个人主义的西方社会,更符合上帝的本意"。他认为,在中国推行他的一套想法,伦理方面的干扰比较少,阻力会小得多。今天的顺利签约看来就是好兆头。
  
  书记县长的宴请一直拖到晚上10点,即意向书签字后才举行。梅茵一再声明不会喝酒,但敬酒人的种种理由简直无法推辞,后来多亏小金和小孙代喝,才没被灌趴下。晚上回到宾馆里,醉意陶然的梅茵立即打了国际长途,向远在美国的义父汇报了工作的进展,义父也很高兴。
  
  第二天早上七点,梅茵敲开小孙住的的房间,对他说:
  
  "我要走了,到南阳市有别的事。这儿一切都由你全权操办,你解决不了的再找我。一会儿小金来了你代我说一声,我就不与他们告别了。"
  
  小孙知道县里已经安排了后续的日程,包括县四大家(县委、政府、人大、政协)还有工商联及招商局的轮流宴请,及游玩附近的名胜。她这么悄悄溜走,刘县长非把小金骂得狗血淋头。不过他知道梅茵是有意躲避,便什么也没说,点头答应。趁梅茵倒车和热车的功夫,他跑到宾馆食堂端来一碗豆浆,几个豆沙包子。梅茵谢了,站车门边把豆浆喝完,包子扔车上,开车走了。
  
  她要赶到南阳市去考察 "圣心孤儿院"的筹办。市里有个基督教福音堂,刚刚迁到新居,老房子空着。梅茵想在这儿办一所孤儿院,已经来商谈过,市民政局和基督教三自委员会都很赞成。福音堂里原来干杂活的两个女信徒,刘妈和陈妈,愿意留在这儿当"妈妈"。市里距新野县城60公里,一个半小时就到了。福音堂位于老城区,道路狭窄,路旁满是小摊小贩,梅茵鸣着喇叭,倒了几把,才把车开进去。房子已经重新粉刷,尖顶上那个拉丁式十字架也刷了漆。房间打扫干净了,整整齐齐地摆着小床,堆着各种玩具。这些花费梅茵没用义父一分钱,全是用她本人的工资支付的。
  
  听见汽车声,刘妈欢天喜地地跑出来:"梅院长你来啦!你看咱孤儿院还没正式开张,就有人把孩子送来了。是个女婴,身体没毛病,可漂亮啦。"
  
  "真的?让我看看。"
  
  陈妈正在屋里用奶瓶喂女婴。女婴吃饱了,瞪着乌溜溜的眼睛追大人。真的非常漂亮,皮肤白,大眼睛,看样子刚过满月。陈妈也说:
  
  "俺们仔细检查过,身上肯定没残疾。这么漂亮的女孩,又没残疾,当爹妈的咋能狠心扔掉呢。"
  
  当然原因很清楚:重男轻女。因为有独生子女政策,很多老思想的人把头生女婴偷偷扔掉,以便再生个男娃儿。梅茵把孩子抱起来,孩子用黑亮的眼睛直盯着她,小手触到了梅茵的手指就紧紧抓住不丢,让梅茵心里痒酥酥的。梅茵逗着她的小脸蛋,问刘妈:
  
  "怎么送来的?"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1 14:22:55 | 显示全部楼层
  
  "深夜送来的,放在咱们大门口。孩子把襁袍蹬开了,等俺们听见哭声赶去,见她光光的身子,四条腿乱弹蹬,不知道冻了多长时间。万幸没冻出个感冒肺炎,这小妮子真皮实,命大。"
  
  陈妈不知道这句话恰好击中了梅茵的记忆开关,梅茵愣住了,眼前忽然闪过一个画面:冰天雪地,一对两三岁的男孩女孩早上从热被窝里出来,光身子跑到院里雪地中打雪仗,大人们习以为常,只是随便骂一声:小挨刀的,穿了衣服再去疯!这个场景并不是她的回忆,是义父告诉她的。那一年,在哈尔滨平房地区(即日本731部队原来的所在地),有一个鼠疫病人的老坟被无意挖开,引发一场鼠疫,所幸很快被扑灭。但梅茵的父母都死于灾疫,邻居暂时收养了她。穷人命贱,身子骨泼实,成了孤儿的她不知道悲痛,仍和邻居的小哥哥在雪地里光着屁股疯闹。那时义父作为国际卫生组织的专家来中国东北帮助扑灭灾疫,偶然看到了这个场景。义父说,他当时立即被震撼了!一个穷人孩子强悍的生命力,和她在灾难中懵懂的快乐,这些形成了强烈的撞击。从那一眼起,他就决定收养这个孤儿,只是因为中国随之就开始了文化革命,一个美国人想收养中国孤儿有很多说不出口的禁忌,一直磨到八年后,即她十岁时,才真正办好收养手续。
  
  这会儿想起义父说的场景,她好像亲眼看见了眼前这个女婴在昨夜的情景:光着身子,在寒风中弹动四肢,大声哭喊。这和自己小时的命运何其相似!一时间她愣了。
  
  陈妈把她从愣神中唤过来。陈妈说,这孩子身上没留名姓,梅院长你给她起个名吧。梅茵眼前还闪着那片雪地,说:
  
  "就叫小雪吧。至于姓――姓梅吧,叫梅小雪。""多好听的名字。梅小雪,梅小雪,你有名字啦!"陈妈用指头点着囡囡的小肚肚,小雪也咯咯地笑了。晚上,梅茵在这儿办了一桌便宴,庆贺孤儿院的正式开张。席上只有三个大人和一个婴儿,虽然梅小雪还不会吃喝,但她无疑是席上最重要的客人,三个大人争着抱她,逗她,她也很给面子,一直咯咯地笑着,到席终也没睡。就这样,这个叫梅小雪的弃婴成了圣心孤儿院的第一个正式成员。
  
  
  4   2001年深秋   美国爱达荷州佩埃特国家森林
   
  
  这是血与火的2001年,世贸大楼上的烈火刚刚熄灭,黑烟尚未散尽,美国人像是经历了一次重生,开始用一种新的、痛楚迷茫的新眼光来看世界。远在美国西北部的佩特埃国家森林也燃起一场大火,不过纵火者不是恐怖分子,而是大自然本身。佩埃特国家森林管理处没有派消防员和消防飞机,大火烧了一星期后自然熄灭了。火势熄灭后的第二天,森林管理处的管理员萨姆·霍斯科克和科尔奈尔大学的地质学家布鲁斯·马拉穆德结伴进山。
  
  他们进山时碰上一辆福特厢式汽车,那会儿福特车正在降速,准备拐向一条小路。萨姆和布鲁斯在超车时热情地问了好,那边开车的男人扬扬手,回了问候,很快把车拐过去了。萨姆多少有点奇怪,因为福特车后车窗开着,后座上的两人肯定听到了这边的问好,却没有一点儿反应,表情显得呆板僵硬。这不大符合人之常情,这一带已经接近深山,路上车辆很少,偶尔碰上同伴,都会很热情地互相打招呼,还常常停下车攀谈一会儿。布鲁斯猜测说:
  
  "后座上那两位可能是外国人,不懂英语吧。你看这三个人都留着大胡子,像是穆斯林。"
  
  萨姆说:"他们拐去的那条小路只通向一个小农场,农场主是我的老友莫雷恩,不知道这仨人找老莫雷恩有什么事?"
  
  闲扯了几句,他们就把这三个人撂到一边了。他们开到山路尽头,把车停好锁好,带上必要的行头(望远镜、猎刀、绳索、皮尺、温度计和干粮等),向山上爬去。
  
  今年是半个世纪来野火最频繁的一年,这片230万英亩的国家森林共发生了150次野火,烧了 7万亩森林。之所以如此,要归因于森林管理处接受了布鲁斯提出的理论和数学模型。按照他的理论,今年森林管理处完全放弃了人为的灭火,由着野火自生自灭。今天两人就是来考查火灾后的林情的。
  
  这儿是混交林,低处长着橡树,高处是美洲松、白松和黄松,也有云杉、冷杉和铁杉。高大的乔木下长着灌木,堆满了枯枝落叶。大山雀、北美金翅雀、北美红雀等在枝头鸣啭。他们来到一片火场,地下的灌木烧枯了,枯枝败叶也烧尽了,到处是黑色的焦枝和炭灰。空气中可以感到火灾后的干热,地上也尚有余温。不过乔木受损不大,低部树皮上有火焚的痕迹,但没有烧透,也就不影响养料的输送(树皮是养料输送的通道)。树冠上仍旧是青枝绿叶,生机盎然。萨姆说,乔木是否被烧死主要取决于火焰在一个地方停留的时间。如果火焰只在森林底部燃烧,把灌木和积存的落叶烧光后迅速转移,那么乔木的树干和树冠就不会被引燃。这样的话,火灾过后林木会很快复苏,否则――你就耐心等着一颗松籽长成参天大树吧。而火焰停留的时间长短又取决于地面可燃物的密度。所以――
  
  "布鲁斯,我搞不懂你的数学模型,但我早就向管理处提出:取消高强度的灭火,不要去干扰大自然的平静。早在十几年前我就提过啦。想想吧,投入那么大的财力、人力和物力,每天提心吊胆地监视着,稍有火情就猛扑上去。结果,火灾次数倒是少了,但森林里的可燃物越积越多,一直堆积得像个弹药库。这时一旦失火就了不得啦!你记不记得,1988年黄石公园那次大火有多可怕?"
  
  "记得。你说得对,可燃物的过量堆积,就会形成我提出的'临界状态'。"
  
  他们一边聊着,一边观察和纪录火场情况,用皮尺测量树干上火焚痕迹的高度、灌木焚烧后残枝的高度、火场里昆虫的分布密度等,也掘开土壤,观察火焰所能影响的深度,特别是对种子的影响。干了一会儿,萨姆笑道:
  
  "布鲁斯,真得感谢你。"
  
  "什么?"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1 14:23:12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你那个电脑游戏呀。管理处那帮老爷们不相信我的眼睛,不相信一个老管理员30年的经验,却相信一个简单的电脑游戏。"
  
  此前布鲁斯搞了一个"森林火灾游戏",正是这个程序说服了上层管理者,最终采纳了萨姆实际上早就提出的建议。那个程序是这样的:在座标方格上,电脑随机地在某格种上一株树,随机地落下枯枝,使可燃物随机地增多;再以不同频率随机地丢上一个火种,以可燃物此刻的状况来随机决定火焰燃烧的时间及传播方向等。通过多次运行,最终的结论是这样的:
  
  1、火灾频次越低,则火灾强度越大;
  
  2、一旦可燃物的堆积达到临界状态,火灾的发生就是必然的,再预防也不行。而且火灾具体发生时间不可预测。
  
  3、低烈度、高频次的火灾能够减少可燃物数量,制造马赛克一样的林间空地,减弱火灾强度。选取频次和强度的最佳配合,能使火灾损失降到最低。
  
  萨姆确实有点恼火。他为这件事喊叫了十几年,管理处的老爷们始终当成疯话;如今有人弄了个电脑游戏,就成"理论"了,他们立马就信了。这算什么事!他并非有意,但他的话多少有点贬低布鲁斯研究成果的意味儿。布鲁斯宽厚地笑笑,简单地说:
  
  "大自然运行的机理本来就是最简化的,比如,牛顿三定律和爱因斯坦的质能公式。它们简单不简单?"
  
  萨姆听出他的话意,笑着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我并非有意冒犯你"。布鲁斯一笑了之。
  
  他们有点累,也到了午饭时间,两人坐在林间空地上,取出瓶装水和三明治吃了午饭。午饭后他们继续勘察,走遍了整个火场。联邦政府今年已经发表了书面的政策声明,承认"火灾是生态进程中的一部分",这对管理处的工作方向来说,是一个历史性的重大转变。他俩今天的勘察报告将是对新政策的正式验证。总的说火场情况令人满意,因为火灾强度不大,这片森林将很快复苏。布鲁斯看了实际的火场后,对自己的理论更有把握了。萨姆虽然有意无意贬低他的数学模型,但他却高度评价萨姆的直观经验,两种方式互相印证,得出的是同一结果,这就使这个理论格外可信。
  
  布鲁斯说:"我有一个进一步的想法。今后不仅是'不灭火',还要适度人为纵火,这样来寻求'火灾频次'和'强度'的最佳配合,使火情更容易控制,也能有意避开房屋建筑等。对这个想法――你有什么意见?"
  
  萨姆正低头观察一个蚁巢,蚂蚁正在忙碌地准备过冬的食粮。凶恶的森林大火奈何不了蚂蚁,它们常常是火灾过后最早出现的昆虫,大概在火焰肆虐时都躲到蚁穴深处了。不管它们究竟用啥办法逃生,反正你不得不佩服上帝的安排(为每种生命所做的周到安排)和生命的坚韧。他没有立即回答布鲁斯的问题,布鲁斯又问了一句,萨姆迟疑地说:
  
  "从道理上说,你说得不错。不过――"
  
  "请直言。萨姆,我非常看重你的直觉。"
  
  "我没什么明确的意见,只是觉得,有时科学家不一定比上帝干得更好。科学家是小聪明,是'短时间的合理',而上帝是大智慧,是'最终的合理'。"他笑着说,"不必拿我的意见当真。我是虔诚的基督徒,基督教义说:上帝是无限的,全能的,全知的,是人类无法理解的。使徒保罗告诫信徒说:你们要警惕,恐怕有人用他的理性和虚妄的逻辑,不照着基督的教诲,把你们掳去――他说应该警惕的人,似乎是指科学家吧。"
  
  布鲁斯是个无神论者,不想和他争论,笑着说:"上帝至少不反对用现代印刷术来印圣经,不反对在电视上布道。"
  
  时间已经不早了,两人下山,坐上停在山下的汽车返回。快到那条小路时,萨姆提议到莫雷恩的农场去一趟,每次进山他都要去拜访的。他们远远看见,早上见过的福特车这会儿停在小路路口处,三个乘客这会儿俯在地上,向东南方向做礼拜,拜了三次,布鲁斯知道这是穆斯林的昏礼。这么说,第一次邂逅时他猜测三人是穆斯林是猜对了。萨姆放慢车速,一方面是准备拐弯,另外他觉得从礼节上应该和那三人攀谈几句。但那三人虽然看到了来车,并没有攀谈的意思,很快结束礼拜,上车,迎面开过来。两车交会时,仍是开车那人扬了扬手,其它两人仍然拘谨僵硬,像泥胎一样死相。会车之后萨姆说:
  
  "你可能猜对了,看这俩人的神态,可能真的是来美国不久的外国人,还没学会咱们的社交礼仪呢。"
  
  听见汽车声,老莫雷恩夫妇高兴地迎出来,与两人拥抱。萨姆先说明:今天时间不早了,我们只能稍事停留,莫雷恩坚决地说:
  
  "马上就走?不行,绝对不行。今晚一定在这儿吃饭,而且晚上也要住到这儿,明早再走。萨姆,这是最后一次在这儿接待你,我已经把农场卖掉了。"
  
  "是吗?卖给谁?"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1 14:23:18 | 显示全部楼层
  
  "你们应该碰到的,刚刚从这儿离开,是那辆厢式福特车。"
  
  "那三个穆斯林?他们是不是外国人?"
  
  "他们都是穆斯林,至于你说外国人――至少签买卖合约的那个齐亚·巴兹是美国人,就在本州的爱达荷大学工作。其它俩人一直没说话,可能不怎么会说英语。"
  
  萨姆回头问布鲁斯是否介意在这儿留宿,布鲁斯随和地同意。老莫雷恩很高兴,让妻子快点准备晚饭,他带着两人参观农场。农场不大,有70英亩土地。院里堆着一些农业机械,像手扶拖拉机、除草机、收割机等,都比较陈旧。畜圈里养着牛和美洲驼,大约有 50头。房屋不少,其中很多是简易的温室,里边种着草菇、香菇等菌类。莫雷恩留恋地说:
  
  "自打从父亲手里接过这个农场,我已经待弄了45年,真舍不得同它分手。可是我已经支撑不下去。农场规模太小,位置太偏僻,无法与大农场抗衡。我和南茜也都老迈,干不动农活了。"他叹息着说,"农场已经连续三年亏损,真的撑不下去了。"
  
  萨姆安慰他:"能把农场顺利出手是件好事,拿上这笔钱回城里安享晚年吧。卖了多少钱?"
  
  "卖了个好价钱,68万,我原来估计能卖到60万就不错了。68万够我俩在城郊买一所不错的房子。"
  
  "好嘛,快点把新居安置好,我去祝贺乔迁之喜。"
  
  莫雷恩问他俩今天进山干什么,萨姆说是实地验证管理处对火灾的新政策。他扼要讲了"放任火灾自生自灭"的新政策,也讲了他同布鲁斯关于"是否需要人为纵火"的争论。他问莫雷恩持什么看法?莫雷恩笑着说:
  
  "我没想过。不过我想,在没有人类之前,这儿的森林已经长了几千万年,那时并没有因大火而绝灭。这么说吧,没有人类添乱,上帝管理得满好。"
  
  这实际上支持了萨姆的看法,萨姆得意地对布鲁斯说:"看,我又多了一票。"
  
  布鲁斯一愣:"什么?噢,是的是的。"他刚才在想别的事,没有听见萨姆和莫雷恩在说什么。
  
  主妇用铃声通知他们回来吃饭。晚餐很丰盛,不过一直到晚饭后,布鲁斯始终默默想着心事,不大参加他们的谈话。女主人心细,首先发现了他的心神不宁,关心地问:
  
  "马拉穆德先生,今晚临时决定在这里留宿,家里没有什么急事吧。"
  
  布鲁斯连忙否认:"啊,没有,没有。"他看看大家,"不过今晚我确实有心事。是这样的,我对今天买农场的三个人有怀疑。"说这话时他颇有点难为情,"我原不想说,怕说出来,你们会把我当成极端民族主义者或基督教狂热分子。不过我还是说出来吧。莫雷恩先生,你说你的农场一直亏损,而这次卖了个好价钱?"
  
  "是的。那三个人基本没有讨价。我也有些奇怪,在交谈中他们并不关心农场的经营状况,只注意农场的周边环境和房间的数量。"
  
  "我很奇怪,他们干嘛跑到这样偏僻的地方来买农场?"
  
  "我登过广告,他们看到了,可是――这儿确实太偏僻,一般人不会来这儿买农场的。"
  
  布鲁斯沉吟一会儿:"我想你们都应该见过两则报道:撞世贸大楼的恐怖分子竟然是在美国学的飞机驾驶。他们甚至不愿麻烦学习起飞和降落,而提出只学中途驾驶――打算中途劫机并撞击大楼的人用不着起飞和降落!当时教练觉得可疑,向FBI反映过,可惜,这个至关重要的情报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还有一则报道,另一伙恐怖分子在美国租了一个农场,为美国国内的恐怖分子办训练班,农场内甚至公然立着一排排的人头靶,而且显然是西方人的形貌。"
  
  大家都沉默了,他们都见过这两则报道。布鲁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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