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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分析家

《十字》作者:王晋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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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1 14:29:08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回答没能让小雪满意,她失落地轻吁一口气。梅茵又一次感到心酸,把孩子搂紧,暗暗为她担心。小雪的症状很典型,现在出的是红疹,很快她的体温就会回升,红疹变为脐形疱疹;此后体温会继续升高,疱疹变为脓疱疹,甚至出现危险的脓毒血症。虽然她已经注射了疫苗,但时间太晚,疫苗已经不大起作用了,以后只能靠她本人的抵抗力,靠造化之神赐予每个生物的免疫力。死亡的可能性倒不大,但麻脸是肯定逃不脱的。当然现在有足以乱真的美容手术,对麻脸疤痕可用特殊的快速磨头磨面修整,效果不错,但毕竟不是原璧了。这会儿小雪安心地钻在她的怀里,钻到母爱的羽翼之下,她还没有意识到以后的灾难啊,可怜的小雪。
  
  她对小雪充满了歉疚。就在这一刻她做出了一个重要的私人决定,她把小雪的脸扳过来,看着她的眼睛说:
  
  "小雪,我有一个计划。等你病好,我就办理领养手续,把你接到我家中,做我和你孙叔叔的女儿。你同意吗?"
  
  小雪惊呆了,不相信幸福会这样毫无预兆地突然降临:"真--的?"
  
  "当然。梅妈妈会骗你吗?我还没和你孙叔叔商量,但他肯定会同意的。"
  
  小雪仍愣了很久,突然双手攀住梅茵的脖子,泪水汹涌奔流。她的泪水过于凶猛,梅茵一时也被吓住了。她贴着小雪的脸蛋说:
  
  "别哭,小雪别哭。啊我知道了,小雪这么伤心,肯定是不乐意当我的女儿,那我就收回刚才的话,你看行不?"
  
  小雪被逗得带着泪水笑了,低声喊:"妈妈。妈妈。"
  
  她已经把称呼改了。梅茵欣喜地抚着她的背,喃喃地说:"乖女儿啊,你是天下最漂亮的女儿,最可爱的女儿。"
  
  她们絮絮地说了很久,小雪搂着妈妈,带着泪水和笑容进入梦乡。
  
  这会儿是晚上十一点,薛愈晚饭后乘一辆出租车从武汉出发,此刻刚刚赶到南阳。新闻联播已经播放了这儿是疫区,人们对非典还记忆犹新,哪个司机敢往疫区跑?薛愈好容易用高价和恳求打动了一个司机,但说好不进封锁区,在封锁线上撂下乘客就走,司机才答应了。电视上说,中国这次天花爆发,源于一位回美国探亲的旅行者,梅茵,是她从美国带回的病毒,但薛愈从听到这个新闻的第一刻起,心中就扎着某种尖锐的担心。他必须把自己的担心告诉梅老师,否则,如果他的担心属实--真正的疫源并非美国,而是在孙总的工厂里,那目前的所有防范措施都会失效。他发疯一样打梅老师手机,一直联系不上,连孙总的手机也打不通。但他的担心又不想直接捅给官方,无疑那会给梅老师带来很大麻烦的。无奈之下,他立即租车往南阳赶,他估计,蜜月旅行的梅老师此刻肯定也从电视上得知了这个消息,一定在加速赶回南阳。
  
  出租车在封锁线外停下,放下薛愈,司机一分钟也不多停,立即拨马而回。薛愈问了警卫,知道梅老师确实已经回到本市,一下子放心了。他要求进去见面,警卫训斥道:
  
  "你不想活了?不看这是什么时候,还愣往疫区里闯。"
  
  薛愈说我确实有急事啊,你不让我进去,给我梅老师的电话号码也行。警卫说他们也不知道,爱莫能助。薛愈火了:
  
  "我真有急事,与扑灭疫情有关,十万火急!你们不让我进,以后出了问题谁负责?"
  
  警卫看他说得硬气,便打电话向总指挥请示,然后他开来一辆警车,说:
  
  "走,我带你去。"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1 14:29:14 | 显示全部楼层
  
  警卫没带他去见梅老师,带到疫区封锁总指挥这儿了。现场指挥部设在梅小雪所在的中学,离孤儿院不远。这会儿正在一个大教室里开会,与会的有国家CDC的张副主任,这是中国最年轻的司级干部之一,精明强干,官场中普遍看好他的发展,说他最多三年之内就会当上副总理;有WHO派来的专家、日本人松本义良,是一个态度谦恭的老人;有南阳市委齐书记和唐市长;会议由主管文教卫生的副市长金明诚主持;还有一大群中外记者,中国的不说,国外的有CNN、共同社、路透社、俄通社、安莎社、埃菲社、香港凤凰、台北中央社比正式与会人员还多,齐齐地坐满了后排。由于是内部会议,不安排同声翻译,所以各通讯社都派了懂汉语的精兵强将来,个别不懂汉语的人只有求助于懂汉语的同行了。
  
  让外国记者同步报道疫情,是张主任决定的,并经中央批准。中国在非典初期因地方瞒报,既干扰了疫情的扑灭,又为国际舆论所诟病。张主任说,这回决不允许再出现这样害人害己的蠢事了。
  
  这会儿市CDC的杨纪村科长在汇报疫情。总的说情况很好,超出流行病专家的预料。南阳市目前确诊天花患者为343人,疑似病人1345人。但病情普遍较轻,症状类似变型天花或小天花,但中国并不属于小天花流行区(杨纪村向大家解释:小天花又称类天花,曾在南美一些国家流行。它的病状较轻,死亡率为1%。是天花病毒一种稳定变种,与天花有交叉免疫,用实验室方法不易区别,有人用二者在鸡胚绒毛尿囊膜上生长所需要的温度来区分)。从美国疫情来看,那儿显然是正型天花。所以,如果承认这儿的天花是梅院长从美国带来,这点矛盾就无法解释。疫区内只有两个重病人有生命危险,即孤儿院的梅小雪和最先报告疫情的马医生。前者是因为发病最早,后者是因为年纪大,体质弱,他早年种过牛痘,但只种过一次,没有复种,所以特异免疫力已经消失了。此前国家CDC最担心的局面,是天花沿梅茵他们蜜月旅行的路线扩散,所以让梅茵提供了详细的行程记录,沿这条线严密监视,并确实发现了数十名疑似病例,但病情同样较轻。天花主要是靠飞沫传染,由于梅茵他们行程匆匆,没有在某一地方过多停留,即使播撒了病毒也会很快被稀释,所以传染强度并不大。从目前情况看,疫病的扩散势头已经被有效遏止。
  
  按会议安排,杨科长汇报完,将安排记者提问时间。这时一名工作人员找到金明诚,附耳低言一会儿,金明诚对旁边的唐市长说:"代我主持一会儿,有一个武汉病毒所的年轻专家远道赶来,说有紧急情况。"然后匆匆离开会场。他的离开在后排记者中引起一阵骚动,这些记者都是些超级人精,眼光锐利如刀,是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的。
  
  金明诚来到会场外,同薛愈握手,说:
  
  "有什么紧急情况?"
  
  薛愈为难地说:"只是我的怀疑,我想先同梅老师交换一下意见。"
  
  金明诚沉下脸:"你要说的事是否同疫情有关?如果无关,请你回武汉去,这儿无暇接待你。"
  
  "当然有关"
  
  "那就快说!我是疫区总指挥,有权在第一时间得到与疫情有关的任何情况。如果确实需要同梅老师交换意见,我会安排的。"
  
  薛愈脸红了,知道自己的作法有点傻,有点迂。疫情关天啊,容不得他像平常日子里那样按部就班的行事。他其实也是个精明强干的人,立即收拢心神,简明扼要地讲了天力公司那个实验室的情况。他说:
  
  "如果真像梅老师所说,这种变异的白痘病毒也能致病的话,那就要考虑:也许这次的疫源并非来自于美国的天花病毒,而是那个实验室中变异白痘病毒的意外泄露。正好在疫病爆发前梅老师领我去过那里,也许就是那次她无意中接触了白痘病毒?"
  
  金明诚的心沉了下去,他的第一反应是不那么光明的,先考虑的是自己的宦途。他在调离新野县前曾特意去天力公司的新车间视察过,怀疑新车间里有蹊跷,也许那时他就直觉到了命运中要出现的坎坷?可惜他没有视察实验室,已经走到门边却没有进去,太草率太马虎了。话说回来,即使进去,以他这个外行恐怕也看不出什么名堂。这会儿他对梅茵滋生了极度的不满--梅茵违背了投资时她作出的"工厂与病毒完全无关" 的许诺,悄悄搞了这么个研究病毒的实验室,太过分了。如果那儿果真是疫源,不说梅茵得倒霉,自己的官也算做头了。他的宦途是从那次成功的引资开始,也许又要因梅茵而终结。
  
  他摇摇头,抛掉这些思绪。现在是疫情关天的时候,现场指挥的片刻犹豫都可能多增加几十个几百个牺牲者。形势不容他分心,更不容他妄图隐瞒,妄图把薛愈的反映悄悄压下去。他说:
  
  "谢谢你的责任心,也谢谢你的锐敏目光。我是外行,想再确认一句:你刚才说的、白痘病毒会变异得类似天花,能够致病――确实有这种可能吗?"
  
  薛愈犹豫着没有回答,目光非常复杂。金明诚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回他没有厉声责斥,而是温和地说:
  
  "不管有什么想法,都如实告诉我吧,一点也不要隐瞒。知道吗?我对这件事盘根究底,实际上也是为自己的官场升迁自掘坟墓。无论是作为当年的招商局局长,还是后来的新野县县长,我都对这个秘密实验室负有领导责任。但我只能这样做。"
  
  薛愈听出他的沉闷感伤,脸红了。现在确实不是考虑个人得失的时候,哪怕要涉及到他一向敬重的梅老师。他坦率地说:
  
  "如果是自然变异,可能性极小。目前医学界公认的看法是:猴痘病毒包括其变异的白痘偶然能感染人,但不可能有继发传染能力,也就是说,不可能造成大规模的疫情。除非是--进行人工诱导。"
  
  金明诚震惊地问:"把无害病毒故意变成杀人病毒?为什么这样做?"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1 14:29:20 | 显示全部楼层
  
  薛愈忙说:"并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科学家这样做有完全合理的理由,是防患于未然。而且,破译了病毒从无害到有害的过程,有助于医学战胜病毒。当然,"他困难地承认,"这种研究有危险性,事先应进行充分的公开讨论和有关方面的批准,不应该是私人的行为。"
  
  尽管他的语气尽量委婉,但这已经是相当严厉的批评了。金明诚看看这位梅茵的学生,没再说什么。他一向敬重梅茵,甚至视她为完人。她宅心仁厚,稳重严谨,待人如春风,视孤儿们如亲子,看钱财如粪土。他做梦也想不到,梅茵会干出这样"不稳重"的事。他点点头:
  
  "走吧,跟我到会场去,我们当场处理这件事。小薛,谢谢你。"
  
  金明诚作为会议主持人,离会的时间太长了一些。他进来时,齐书记和唐市长都不动声色地看看他,眼光中暗含着疑问。后排那些千年老狐般的记者们也骚动起来,把目光聚到他、及随他进来的那个年轻人身上,有人对薛愈拍照。法警过去干涉,但那个记者已经完成了抢拍,笑着坐下,向法警张开双手。薛愈在前排找到一个空位坐下,金明诚入位后匆匆写了一行字,交给齐唐二位。齐唐二位看完,低声交谈两句,又转给国家CDC的张主任。张主任不动声色地看着,足足看了五分钟。下边变得非常安静,正在汇报的杨纪村感受到这种异常,也顿住了,疑问地看看主持会场的唐市长。这时张主任已经做出决定,摆摆手让杨纪村暂停,让工作人员把麦克风移到他面前,笑着说:
  
  "有一点突然情况。事先说明,这是未经证实的情况,也许只是一场虚惊。但既然我们保证新闻媒体要同步了解所有进展,我就当场公布,随后再落实。但务必请各路记者如实报道,不要夸大,把它炒得像既成事实。现在我要念了,纸条内容的专业性较强,不大好懂,我念慢一点。"
  
  他清清嗓子,一字一顿地念出纸条上的内容:
  
  "梅茵研究员的一位学生薛愈反映:请考虑疫源的另一种可能。梅茵任董事长的本市新野县天力公司有一个实验室,梅茵在这儿研究能致病的白痘病毒,它是猴痘病毒的一种变异,与天花非常相似。这是一项纯属个人性质的研究。"
  
  这绝对是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与会人听得很认真,尤其是后排的记者们飞快地记录着,不懂汉语的紧张地询问着同行。日本专家松本义良的身边配有翻译,快速为他翻译着,有时低声讨论两句。张主任说:
  
  "也就是说,薛愈同志--薛愈先生认为,有可能这次疫情的作祟者不是天花,而是变异的、能引起同样病状的白痘病毒,是不是?"
  
  他问台下的薛愈。薛愈站起来,简捷地说:"是。"
  
  有技术背景的张主任轻轻摇头:"以我的知识面来看,这种可能性不大,但我们还是听听专家们的意见吧。请WHO的松本先生回答。"
  
  松本站起来,这是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中等个子,面相清癯。他向大家鞠躬,说了几句。翻译说: "松本先生说可能性极小,除非它经过定向突变诱导,即使如此,也必须经过长期的筛选。不过松本先生说:不必在这儿耽误时间,对病毒扩增后作一个DNA测序或者探针杂交就可以区分了,中国科学院微生物研究所就能做。"
  
  松本又补充了两句,翻译说:"松本先生又说,虽然他不大相信白痘致病的可能,但这儿的疫情显然比美国的轻,病毒的毒力较小。从这点看,两处疫情不大像是同源。这与南阳CDC杨先生刚才的怀疑是一致的。"
  
  张主任把杨纪村叫到主席台前,小声问了两句,然后对麦克风说:"在此之前,南阳市CDC已经把样本送北京去做DNA测序了,明天就可能回来结果。不过我们还有另一个更直接的办法。"他转向金明诚,"请主持人联系上天力公司董事长、武汉病毒研究所的外籍专家、美籍华人梅茵研究员,她中断旅行赶回来后,一直在封锁区内帮助工作。我们可以直接向她询问。"
  
  金明诚没有说话,让工作人员拿来对讲机,摁下通话键。他从张主任的话中感受到了阵阵寒意。张主任着力强调了梅茵的外国人身份,这似乎不是好兆头。他理解张主任的做法,如果梅茵这项秘密研究属实,如果真是她引发了这场灾疫,那她只能自承其果了,谁也救不了她。把她果断地抛出来,倒可以减少外国的猜疑,认为这是某种国家行为--此前类似的不负责任的西方炒作实在是太多了。这会儿金明诚既愤怒于梅茵的大胆妄为,也为她的命运担忧。他把对讲机送给张主任。张主任平和地问:
  
  "是梅茵研究员吗?我是国家CDC的张士远,有一个问题想请你回答。完毕。"
  
  那边的声音也很平和:"我是梅茵。张主任请讲。完毕。"
  
  "你应该清楚以下问题的份量,我相信你一定会如实回答。完毕。"
  
  "当然会的。完毕。"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1 14:29:27 | 显示全部楼层
  
  "你的学生薛愈刚刚向会议提出一个可能:疫源不一定来自于美国,有可能是由你研究的白痘病毒所引发的。请问你是否在新野县天力公司的一个实验室里研究白痘的变异?完毕。"
  
  那边顿了一下,虽然时间不长,但在场人都感觉到了。然后那边平静地回答:"是的。完毕。"
  
  这简单的两个字就像一次核爆,把全场一下震呆了。为了让记者们能听到双方的通话,张主任把通话音调到最大。会场里极度安静,后排的记者们侧着耳朵辨听着通话器里的声音,飞速记录着。张主任问:
  
  "那么,依你看来,薛愈的怀疑是否有可能?完毕。"
  
  他的语气仍很平静,但平静中已经含有更浓的寒意。那边回答:
  
  "有可能。我已经确认,我这儿的病毒确实有致病能力。"
  
  她没有说"我这儿的白痘病毒",而有意用了一个比较模糊的提法。人们当时都没注意到这点细微差别,只是到了真相大白时,薛愈才体会到她当时这样说的用意。梅茵平静地说:
  
  "想知道这次的疫源究竟来自于何处,很容易的。请CDC到那个实验室取样本,做一个DNA测序,与疫区的病毒来个比对,就可以了,也可用其它方法来鉴别。完毕。"
  
  这句话--她的病毒有致病能力--再次引发一场核爆,记者们知道今天可要逮住一条大鱼了,不免喜形于色,尽管他们的喜悦嵌在疫情的大背景下有些残忍。当然他们也有些疑惑:如果这位梅茵真是疫情的罪魁,她会如此平静吗?甚至主动请求作DNA鉴定?张主任非常愤怒,不再掩饰语气中的严厉:
  
  "你这项研究是谁策划的,谁批准的?完毕。"
  
  "是我的私人研究,没有任何人批准,甚至天力公司的孙总也不知情。完毕。"稍停她补充道,"我愿意为自己的行为负一切责任。完毕。"
  
  张主任放缓口气:"责任追究以后再说,现在第一要务是先把疫情扑灭。我马上派人去那个实验室取样本,请你配合。完毕。"
  
  "你们直接去就行,病毒保存在液氮中,反应器内有活病毒。顺便说一句,即使确定疫源是那儿,目前的防范措施依然有效,牛痘疫苗也有效,不必做什么更动。完毕。"
  
  这句话说得太肯定,给人的印象是:其实她对这件事了然于心,早已知道是自己实验室的病毒泄露引发了这场疫情,但一直隐瞒着。张主任抑住内心的怒气,冷淡地说:
  
  "谢谢。完毕。"
  
  "不必谢,是我的本份。"她有些突然地加了一句,"倒是要谢谢我的学生薛愈,谢谢他的社会责任心。我没看错他。完毕。"
  
  大家把目光转到薛愈,薛愈脸红了,在众多目光的烧灼下如坐针毡。他这次"告发"梅老师是被逼出来的,而且他自问毫无私念,良心清白。但是,道德上的自信并不能减轻他对老师的愧疚,尤其是,如果最后导致梅老师身陷囹圄的话(依事态发展看,这已经大有可能了)。在这样的心态下听见梅老师对他的夸奖,觉得这是最刻薄的讽刺。他想不会啊,梅老师不是这样刻薄的人。这时他听见金市长在喊他:
  
  "小薛,你领着杨科长去吧,你对那儿熟悉。"
  
  薛愈唯有苦笑,好,"叛徒"要被示众了,要去直面工厂里众人的鄙视了。他一咬牙,心想去他妈的,反正我没有干亏心事。他说好吧,我领着去,我对那儿很熟,我曾是梅老师最器重的学生,她曾经想让我接手那儿的研究哩。张主任同情地看看他的罗索,说:
  
  "咱们都去吧,包括松本先生,记者们愿意去的也都去。走吧。"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1 14:29:39 | 显示全部楼层
  
  与CDC的张主任通话时,梅茵和丈夫都在小雪住的小屋里。小雪的丘疹已经转为疱疹和脓疱疹,体温回升,出现了脓毒血症,神志模糊,有时表现狂躁。这些天一直在为她输水,用特异高效价的抗天花丙种球蛋白进行治疗,防止并发肺炎。虽然神志模糊,但她有一件事是清楚的:就是时时刻刻要确认妈妈在身边。她或者拉着妈妈的手不放,或者在呓语中喃喃地唤着妈妈。看着她的病情,梅茵心疼如绞。作为病毒学家,她在此前就预见到可能有病人出现这样严重的病状,但理性的认识和感性的感受是有距离的。现在,负罪感在深深折磨着她。她同张司长通完话,对丈夫说:
  
  "我真的感激薛愈,他让我解脱了。只要在实验室取来样本,真相也就大白于天下了。"
  
  丈夫把她的小手握到自己的掌心,说:"那我也同样解脱了。"
  
  "别傻,一切按既定计划办。别去表现你的骑士精神,你顶不了我的罪。"
  
  "但我也脱不了罪的,没人相信我会一点儿不知情。"
  
  "管他们信不信呢,法律讲究证据,你就一口咬定不知道,至少可以争取个轻判啊。工厂离不了你,孤儿院也得你替我扛起来。还有--咱们的女儿,不能让她刚有了父母又变成事实上的孤儿。"
  
  孙景栓点点头:"我知道。我会尽吃奶力气对法院耍赖的。如果你被我会在外边等着你。"
  
  梅茵没有拒绝,只是平淡地说:"有可能出不来了,估计是20年的重刑。"
  
  "不管多少年,我等你。"
  
  他们不再说这件事了,低下头看小雪。小雪满脸通红,疱疹几乎满掩了皮肤,露出的皮肤显得发红和微肿。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时而颤动着,嘴唇也时而翕动,像是对冥冥中的神灵祷告。梅茵心疼地说:
  
  "小雪受苦了,是我害的她。"
  
  "心放开点。狄克森先生说得对,疾病是人类不可豁免的痛苦。"
  
  "景栓,我昨天来例假了。"她突兀地说。"非常抱歉,我不能为你和奶奶生育一个孩子。来不及了。"
  
  她的声音里含着浓重的苦涩,孙景栓心中也发苦,但他努力把苦涩变成玩笑:
  
  "还来得及,在拘捕之前咱们努把力,争取怀上。别忘了,孕妇还能缓刑呢。"
  
  梅茵低头看看小雪,叹息道:"不行,小雪和孩子们病得这样,我没有一点兴致。"
  
  孙景栓叹了一声:"其实我也一样啊。那就不要勉强,听从命运的安排吧。"
  
  床上的小雪忽然弹动着,狂燥状态又发作了,梅茵忙按住她扎着针的左手。小雪喃喃地说:"妈妈,领我回家。"
  
  说话时她没有睁眼,显然是高烧中的呓语。梅茵摸摸她的脸,心酸地说:"小雪好好养病,病好后妈妈就领你回家,好吗?"
  
  "妈妈领我回家。不去坐牢。"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1 14:29:45 | 显示全部楼层
  
  梅茵夫妇都吃了一惊。她是在呓语?但从她第二句话看来,她显然听到了、也听懂了两人刚才的谈话。俩人仔细看着小雪,她仍闭着眼,表情漠然。显然仍在昏迷中。梅茵眼眶红了,柔声重复着:
  
  "小雪好好养病,病好后爸妈就领你回家,回到咱的家。好吗?"
  
  薛愈领着南阳市CDC的杨科长,去天力公司那个实验室取了病毒样本。同去的还有国家CDC的张主任,有唐市长和金副市长,有WHO的松本先生,有十几个中外记者。提取样本是在众人监督下进行的,共取了三份,一份送中国科学院微生物研究所,另两份由松本先生签封,派专人直接送美国亚特兰大CDC和日内瓦的WHO进行鉴定。是张主任主动这样安排的,熟悉中国官场潜规则的人都为他捏一把汗,因为这件事很可能是一颗炸弹,这么兴师动众地去排弹,万一在公众目光中忽然爆炸,那他就惨了。但年轻的张主任坦然自若。上次非典中,中国已经吃尽了"新闻不透明"的亏,这回如果还捂着盖着,相信当天晚上就会在网络上,或某家国外大报上,出现这么一条耸人听闻的新闻:
  
  中国军方在南阳一带秘密研制生物战剂,发生泄露,引发天花疫情!
  
  张主任敢这样做也是有底气的,至少据他所知,中国并没有这样的秘密研究,肯定是梅茵的个人行为(他愤恨地想,这个美国女人也太胆大妄为了!)。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好遮掩的?反倒可以借WHO代表和外国记者的眼睛来报道事实的真相。三份样本送出去了,三家研究所都很慎重,三四天内没有公布结果。令人欣慰的是,所有目睹了样本提取的记者都没有急于制造新闻,而是谨慎地报道着事态的进展,或是无进展。
  
  即使有了这个缓冲期,当五天后,三家机构同时公布鉴定结果时,仍然引发了猛烈的舆论爆炸。
  
  孙梅夫妇早就知道会是什么鉴定结果--实验室里储存的根本不是什么白痘,而是从俄罗斯获取的天花--但在结果公布之前他们完全撇开了这件事,全力照顾小雪和其它孩子们。这些天,孤儿院疫区也做了进一步的划分,院中拉了一条隔离带,基本痊愈的孩子们由刘妈和陈妈领着,住在一个区域;这边只剩下梅小雪、梅小凯和牛牛,由梅茵夫妇照顾。刘妈她们不放心这边,老是站在隔离线那边大声喊梅院长,问小雪他们咋样了?梅茵一直劝她们放心。
  
  今天他们听到了一个噩耗--最先报告疫情的马老先生因病重去世。他是这场疫情中唯一的牺牲者(如果不把麻脸也算做损失的话)。梅茵和孙景栓都很沉痛,马老先生是因他们而死的。纵然他俩熟知"疾病是人类不可豁免的痛苦",但当死亡真切地砸到他们身上时,仍然有难以承受之重。马医生的死也势必加重对梅茵的量刑,但这反倒不是她关心的焦点。
  
  自从参加义父的十字组织,她早就为这样的结局做好了准备。
  
  小雪的病情仍未见轻,几个全副武装的医护在她身边忙碌着,屋里拉来了氧气瓶、人工呼吸器等急救设备。输氧器的水泡哔哔地响着。出疹期是天花病人传染力最强的时候,但梅茵没有任何防护,连口罩也不带,就这么着护理着小雪,帮她翻身,为她擦去脓液,把她抱到怀里。她做得坦然自若,但在几位医护的眼里,她这么"赤膊上阵"简直让人不寒而栗。他们诚心地劝梅茵加强防护,梅茵都一笑而罢。
  
  小雪发病后的第十三天,病情终于稳定下来,体温开始下降,脓疱疹开始结痂,神志也开始恢复清醒。梅茵悬了多日的心终于放下来,在心里默诵"感谢上帝"--当然这不是那个宗教的上帝,而是大自然。她知道,虽然有医生的尽心救治,但究其根蒂,是小雪年轻的身体战胜了病毒,是天生的免疫系统救了她。这个免疫系统是大自然40亿年进化的结晶,无比的高效、精细和巧妙,是任何医学手段都望尘莫及的,尽管现代医学已经是无比巍峨壮丽的大厦了。
  
  医护们撤走了,把病情好转的小雪留给梅茵。小雪踏踏实实睡了一个好觉,清晨她睁开眼,用清醒的目光打量着四周。太阳已经升起,一缕阳光从窗户里斜射进来,无数微尘在光柱里飞舞。屋里充溢着好闻的石炭酸的味道。窗户里嵌着一块四方的蓝天,白云悠悠地在这个四方背景上飘过。一片落叶落到窗户上,在玻璃上贴了片刻,很不情愿地缓缓滑下去。小鸟在院里的树上欢快地鸣啭着。
  
  生命真好。她总算挣脱了死神的利爪,可以重新享受生命了。
  
  睡在另一头的梅茵被惊醒,忙起身走过来:"小雪你醒了?"
  
  "妈--妈。"小雪虚弱地喊一声。梅茵十天来衣不解带,这会儿显得相当憔悴,特别是,在她的一头青丝中,小雪竟然发现了几根白发。她感动地说:"妈妈你有白头发了,一定是这几天累的。"
  
  梅茵笑着说:"早就有了,妈妈已经是48岁的人啦。小雪,你的病很快就会痊愈,现在已经结痂,等痂皮脱净,你就可以出院了。"
  
  她想应该告诉小雪,痂皮脱落后她会变成麻子,但不要紧,现在的美容手术可以重塑她的美貌。但这个真相只能慢慢掀开,否则她会承受不住的。小雪还没意识到这一点,她的心思被另一件事占据着。她声音低微地唤道:
  
  "妈妈。"
  
  "怎么啦小雪?"
  
  小雪苦恼地说:"妈妈,我在昏迷中好像听到了一个坏消息,究竟是什么,我却想不起来了。是不是有坏人要来抓你?"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1 14:29:53 | 显示全部楼层
  
  梅茵顿了一下。这么说,小雪在高烧中的那句呓语并非空穴来风,她确实在昏迷中听到了自己和丈夫的谈话,而且刻印在记忆中了。她怎么会在昏迷中单单筛出与妈妈有关的话语呢,这让梅茵非常感动。与小雪分别在即,是否是永别也说不定,因而梅茵的情绪也有点失控,几乎止不住哽咽。她稳定了情绪,笑着说:
  
  "是做恶梦吧。哪儿有什么坏人来抓我?"
  
  小雪想想,确实也没有这种可能,难为情地笑了,放心地把脸贴到妈妈的手心。
  
  对讲机有信号。梅茵摁下通话键:
  
  "是奶奶?奶奶你放心吧,这儿情况很好,最后一个病人,梅小雪,也快痊愈了。"
  
  奶奶没有回应她的话,甚至没有喊她的名字,只是问:"栓子在不在?"
  
  "在,我去喊他。"梅茵很敏感,已经感受到了奶奶入骨的冷淡。她苦笑着摇摇头,站门口喊了两声。孙景栓跑过来,接过对讲机,他们不想让小雪听见,走到屋外接听。
  
  "奶奶,是我。你这会儿在哪儿?"
  
  "我听到一些消息,不放心,坐车到市里了。站岗的不让我进,说封锁还没解除,让我对着这个大手机讲话。栓子,咱家工厂被******包围啦,你知道不?"
  
  "我知道,不是******,是民兵和武警。也是对疫区的封锁,和这边一样。"
  
  "上边派人去厂子里,取了啥子病毒样本?"
  
  "对,这事我知道。"
  
  "都说梅茵在那儿研究啥子病毒,这场大祸就是她戳出来的?"
  
  孙景栓苦笑着对妻子点点头,那意思是说:你现在已经成人民公敌了,连我也要和你划清界限啦。他说:
  
  "奶奶,我也听说了这种说法,老实说,实验室里的事我不清楚,是梅茵直接负责的。她说是在研究白痘病毒,对人无害。"
  
  "对人没害处,为啥******要封锁?栓子,你给我说实话。有人说话可难听啦,说你媳妇是美国特务。"
  
  虽然按夫妻俩事先的商定,孙景栓应该和妻子拉远距离了,但他还是忍不住,对奶奶放了一句重话:"奶奶你老糊涂了?不要听别人瞎说。你孙媳妇是啥样人,你还不清楚?十二成的好人,和特里莎修女一样高尚。她就是出了啥错,也是好心办了坏事。"
  
  那边沉默了相当长时间,然后说:"叫你媳妇听电话。"
  
  梅茵接过对讲机:"奶奶是我。"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1 14:30:03 | 显示全部楼层
  "栓子家的,奶奶刚才错怪你啦,别生奶奶的气真要是犯了错,就老实对政府承认,争取个宽大。记住没?"
  
  "记住了,奶奶你放心吧。噢对了,有件事央奶奶帮忙。我和景栓准备认孤儿院的小雪当干女儿,她是个非常好的女孩,你一见就会喜欢的。如果我短时间回不去,麻烦你帮忙照看她,好吗?"
  
  奶奶那边久久没回话,等回话时已经带着哭声,她知道这是梅茵在交待后事了。她说你放心,我会照顾她,只要这把老骨头还管用。对讲机挂断后,孙景栓的眼眶也红了。梅茵朝他嘘了一声,指指屋里的小雪,低声说:
  
  "不要冲动。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都不要为我辩解。你忘了你的许诺啦?"
  
  孙景栓默然点头。 
  
  孤儿院里没有电脑,不能上网,得不到外界的消息。从实验室取的病毒样本送去鉴定后,算来已经快一个月了,鉴定结果肯定早就出来,但一直没有人通知他们,估计是有意对他俩封锁消息。最为反常的是,与孙梅二人关系密切的金市长这一个月来也没与他们联系。这是大难前的寂静,梅茵清楚地感受到了。不过她真的没有把它放在心里--反正是躲不过去的结局,想也没用。这些天,她把全部心思都放到小雪身上。小雪已经基本痊愈,早就不发烧了,身上的疱疹已经结痂,正在逐步脱落。从发病到现在已经超过一个月了,一直没有洗澡,身上满是难闻的汗味,头发粘做一团,前天换的衣服今天又馊了。不过现在还不敢洗澡,梅茵为她换了衣服,然后细心地帮她把锈发梳开,编出小辫。她说小雪这么一梳理真漂亮!手上这些小疤痕不怕的,现在美容术非常先进,完全可以把它复原如初。小雪来了兴致,说妈妈你把镜子拿来,我看看你编的辫子。梅茵到桌边看看,说镜子在哪儿?这几天我一直没见。小雪说就在桌上啊。梅茵找了找,还是说没有,不知道谁把镜子拿走了。
  
  是梅茵把镜子藏起来了,在小雪做好思想准备之前,她不想让小雪看到自己的容貌。
  
  久病初愈的小雪精神很好,腻在妈妈怀里,小八哥似的,有说不完的话。她问妈妈,啥时候能把认养手续办好?梅茵说尽快吧,你病好后我就去办这件事。小雪说:我身上结痂的地方痒死了,痒得忍不住,让我挠挠吧。梅茵说:尽量忍住不要乱挠,来,妈妈帮你挠一会儿。小雪问:我离开孤儿院后是住到武汉、还是新野县孙爸爸那儿、还是留在南阳上学?梅茵说,初步打算是让你转学到新野县,住爸爸那儿,我和你爸爸都上班时让老奶照顾你。小雪又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妈妈你怎么有那么强的抵抗力,你看别的医生护士都是全副武装,可你口罩也不带,还敢搂着我睡觉。梅茵欣慰地说:
  
  "我有抵抗力呀。小雪,你得了这场病后,同样有抵抗力了,这一辈子再也不怕天花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
  
  她给小雪详细讲了人类免疫系统的功能,讲了特异免疫力如何建立。种牛痘后得到的免疫力一般只能维持四五年(如果复种一次可以延长),但患天花后获得的免疫力能够维持终生。小雪说:妈妈你是天下最有学问的人,长大了我也要上医学院,学得像你一样。梅茵高兴地说:好啊,我和孙爸爸都教你,你一定会超过我们的。
  
  这会儿气氛很欢快,梅茵准备说那句最难启齿的话了--小雪的麻脸。她知道这对一个漂亮女孩意味着什么。但是--孩子,世界就是这样啊。疾病是人类永远不能豁免的痛苦。上帝憎恶完美。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寄生虫能避免花粉热,麻脸能带来宝贵的天花免疫力。小雪还小,长大后才会真正明白这些道理。她说:
  
  "小雪,妈妈要给你说一件事。我知道咱们小雪是个懂事的孩子,对不?"
  
  小雪很敏锐,听出话头不对,担心地问:"妈妈,什么事呀,是不是坏消息?"
  
  她这样敏感,梅茵一时倒不好开口,心里盘算着如何才能说得委婉。不过她没能把这次谈话继续下去,听见蹬蹬的脚步声,一个戴口罩穿防护服的警察跑进来,行了礼:
  
  "梅董事长,金市长派我来通知你和孙总,到指挥部开一个重要的会。马上就去。"
  
  梅茵微微一笑,知道闷了几天的盖子该揭开了,惩罚之剑眼看就要落到她头上:"好的,你到对面屋里喊上孙总,咱们马上走。"
  
  警察出去了,梅茵搂住床上的小雪,恋恋不舍地看着她。这一走,以后就很难见她了。自己肯定要坐牢,很可能是二十年的长刑,丈夫也不敢说能逃脱。万一丈夫同样身陷囹圄,谁带小雪去做美容手术?不知道,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怪她事先准备不足,这会儿没法留给小雪一个确定的未来,为此她很歉疚。她亲了亲孩子满是痂皮的脸蛋,笑着说:
  
  "妈妈去开会。估计那个当市长的金叔叔可能要我出去办事,几天后才能回来。好好养病,听刘妈陈妈的话,好不好?"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1 14:30:09 | 显示全部楼层
  
  小雪困惑地用力点头。妈妈的眼神好奇怪啊,她是怎么啦?不就是去开个会嘛。妈妈同她再见,又同刘妈陈妈和其它孩子们告别,然后随丈夫走出孤儿院的门口。两个护士等在那儿,再次为他们仔细消了毒,按时间算来,孤儿院的带菌者已经失去感染力了,不过还是保险点为好。一辆警车在等着他们,两位警察把住车门,客气而冷淡地请他们上车。另有几个警察把周围的菜贩隔离开。菜贩们都熟悉梅院长,挤在隔离带外惊奇地看着这一幕。两人回头留恋地看看孤儿院,看看秋意瑟瑟的旧城区,看看蓝天白云。一行南飞的大雁排成人字形,在头顶飞过,提醒他们已经是深秋天气了。他们伤感地相视一笑,相随着上了车。
  
  警察把他们带到小雪那个中学的会议室内,屋里是椭圆形的长会议桌,一边坐着国家CDC张主任、金副市长、日本专家松本先生。剩下的多为中外记者,都坐在靠墙的椅子上。长桌的一边空着,显然是为梅茵夫妇留的,这个架势有点类似于审讯者与被告的关系。梅茵夫妇微微一笑,坐到被告席上。
  
  薛愈坐在金副市长的身后,梅茵看见他,笑着点头问好。此刻薛愈心中真是五味杂陈!他虽然问心无愧,但很难坦然面对老师的目光。他已经预感到了梅老师的下场,既怜悯又难过。这种种思绪乱柴一样叉在他心里。
  
  对面的三个"审判者"向梅孙二人点头致意。张主任和金副市长的态度相当冷淡,这些天两人交换过意见,一致认为这位美国女人太胆大妄为了!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走私极危险的天花病毒,并加上秘密保存和培养!金明诚现在有个想法(这个想法确实是正确的):当年梅茵在这儿投资,根本目的就是为天花病毒建造个庇护所。她把南阳市和新野县变成全国人谈之色变的灾难之源,实在太缺德了。她的行为已经严重触犯了中国法律,谁也救不了她。但想起她将在监狱里度过余生,金明诚颇为不忍,毕竟有十几年的交情,而且天力公司确实为新野县经济贡献颇多。还有,梅茵的私德是有目共睹的,比如她为孤儿们所做的一切(也许那只是出于赎罪心理?)。但--还是那句话,她是自作自受,谁也救不了她。
  
  这场疫情顺利扑灭,今天就要宣布解除疫区封锁。作为国家一级和市一级的直接指挥者,张主任和金副市长自然很欣慰。正事忙完了,有时间想点私事--他们的宦途。虽然这次战斗指挥很成功,但两人的宦途并非一片光明。张主任一直在担心,他这次推行的 "疫情透明化报道"会不会在某一个环节失控,弄得不可收拾?那他的升迁就算中止了,这辈子甭指望当副总理。金副市长则担心有人算他的旧帐,他曾是新野县县长,在他眼皮下窝藏了这个秘密实验室,恐怕逃不了失察的责任。
  
  这些心思只能私下里揣摸,不能摆到桌面上的。张主任微笑道:
  
  "梅董事长,孙总,向你们报告个好消息,从第一个病人发病到现在,已经40天。病人都已经痊愈,疫区封锁马上要解除。这些天你们一直在疫情最烈的孤儿院里照顾孩子们,确实辛苦了。特别是梅女士,作为美国人,能和我们共赴国难,非常难得。我代表中国政府谢谢你们。"
  
  两人都说应该的,不用客气。梅茵敏锐地意识到,张主任又一次强调了她的美国人身份,肯定是有用意的--想和罪犯拉开距离。她忽然想和张主任开一个玩笑,便佯做无意地笑着说:
  
  "我虽然是美国国籍,但是我是中国血统,出生在中国,半生大部分时间都在中国度过,又嫁了一个中国丈夫,其实应该算做中国人的。您千万不要见外。"
  
  张主任冰雪聪明,知道她是在调侃自己,不由脸色微红。他佯做没意识到对方话中的刀锋,继续说:
  
  "从天力公司实验室取到的病毒样本已经做过鉴定,三家的鉴定结果都已经公布。你们是否已经得知?"
  
  梅茵直率地说:"毫不知情。我想这些天你们是有意对我俩封锁消息吧。"张主任再次脸红了,但梅茵笑笑,很快把话头滑过去,没有让他太难为情。"这些天我们一直全心照顾孩子们,本来也无暇顾及他事。我猜,"她微笑着说,"世界上正在刮一场十二级台风,但当事人却处于平静的台风眼。"
  
  "你的比喻很贴切,这么说,你们已经猜到了鉴定结果?"
  
  孙景栓非常困惑地摇头:"我不知道。是什么结果?"
  
  梅茵坦然说:"我丈夫猜不到的,我说过,他对实验室里的一切毫不知情。但我能猜得到。鉴定结果是:它们并不是变异的白痘病毒,而是天花。"
  
  孙景栓脱口而出:"你说什么?是天花?"侧过脸震惊地望着妻子。梅茵暗暗夸奖:行,丈夫的表演不错,是个不错的演员。她歉然对丈夫说:
  
  "对不起,我一直瞒着你。我在那儿研究的'变异白痘'实际是天花,包括天花三种品系,即非洲品系,西亚品系和欧洲品系。"
  
  纵然这是外界都已知道的事实,但张主任、金市长和松本先生绝没料到梅茵会坦然承认。要知道,承认这一点,实际上也就承认了她的犯罪事实!张主任和金市长的脸色都沉下来,张主任冷声问:
  
  "那么,鉴定报告中的另一个结论你也能猜到?"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1 14:30:15 | 显示全部楼层
  "对,我能猜到。引发中国疫情的天花病毒,并非源于美国,而是从我的实验室里不慎泄露的。记得在40天前,为了向我的学生薛愈介绍实验室的概况,我曾带他参观过,也打开过病毒容器。肯定是那时泄露的。"
  
  张主任询问地看看身后的薛愈,薛愈肯定地点点头。这会儿孙景栓惊得张口结舌--当然只是表演。梅茵叹息一声:
  
  "其实疫情一爆发,我就想到了有两种可能--病毒或是我从美国带来,或是本地泄露。但那时急于扑灭疫情,没时间来考证它。我觉得本地泄露的可能性较大,因为这次中国的疫情显然比美国轻得多,所以两处的疫源可能不是同样的病毒,大概是我这儿多年的冷藏保存降低了天花病毒的毒性。"她补充一句,"我没有急着考证这件事,是因为:反正不管哪种可能,防治措施都是一样的。"
  
  这两个结论,在三家机构的鉴定报告中都已经明确指出来了,但即使这样,听到当事人,或者说是犯罪嫌疑人,痛快承认这两点,仍是一个重大新闻。屋里的中外记者都飞速地记录着。张主任的声音越来越严厉:
  
  "那么,你能否披露一下,你实验室里的天花从何而来?"
  
  梅茵平静地说:"暂时无可奉告。"
  
  张主任冷冷一笑:"也许有一个人能帮你回忆。请,米格尔·德·拉斯卡萨斯先生,请你直接来提问吧。"他请身后一位记者坐到前排,向屋里人介绍,"拉斯卡萨斯先生是西班牙《马卡报》的记者,三天前那篇份量颇重的爆料文章就是他写的。今天的采访以拉斯卡萨斯先生为主,但其它记者如果有问题,也可直接提问。"
  
  张主任今天的举措颇为行险,但也是局势逼的。那篇爆料文章相当真实和客观,但也隐晦地暗示,梅茵从俄罗斯走私天花病毒有可能是中国的"国家行为",是为中国军方研制生物战剂。张主任非常清楚,西方还有很多人习惯于带着有色眼镜看中国,这点隐晦的暗示已经在国际上掀起一阵鼓噪。而且这种事很难辟谣,越抹越黑,再严肃的官方声明也会被舆论认为是外交辞令。等你好容易把事实摆清楚,既成影响已经不可挽回了。因此他决定行一步险棋,解铃还须系铃人,借助于爆料文章的作者来辟谣,这才有份量。所以,在看到那篇文章的当天,他就发邮件邀请拉斯卡萨斯,请他来中国直接采访当事人。他在电子邮件中说:
  
  "我相信你是位正直的记者,希望你来这里,把你看到的真相客观地告诉世界--不管你看到的真相是什么。"
  
  拉斯卡萨斯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人,黑发,皮肤较黑,眼睛炯炯有神。四天前,突然有一位俄国官员在马德里约见他,从那时起把他推到了世界舆论的中心。那位俄国官员以匿名为条件,向他主动提供了一大堆内幕消息。依他记者的直觉,这些内幕是真实的,有很多平淡但真实的细节。他根据此人的介绍,在报上捅出一篇爆料文章,在世界上引起轩然大波。他没想到的是,随之意外收到中国CDC主任的邀请信,结果促成了他的中国之行。他很感谢、也很佩服这位中国官员主动请他来中国,在第一时间采访当事人,这显示了中方的心胸坦荡。但他心中同时存着警惕:也许在这种"透明化"之后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他要处处小心,努力剥去谎言,揭示出事情的真相。他在梅茵和孙景栓面前坐下,仔细打量着这个风度优雅的女人,问:
  
  "请问梅茵女士,张先生说你和丈夫这些天一直在封锁区内照顾病人,没有看到我的文章,是这样吗?"
  
  梅茵点点头:"是这样的。"
  
  "你懂西班牙文吗?"
  
  "抱歉,我不懂。"
  
  "正好我为你准备了一份英文的打印文稿。非常抱歉,时间有限,我没来得及准备中文稿。不知道你丈夫是否通晓英文。"
  
  "没关系,我丈夫的英文水平也很好。"
  
  "那么,请你们先看看我的文章再说吧。"
  
  他递过来一叠纸。标题是:
  
  中国的天花疫情源自俄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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