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舞蹈者

郭苏华

小城的晚上，也依然热闹，风味不比大城市逊色。那里的灯光旖旎，璀璨，那里的音乐温柔缠绵，那里的人们多情而美丽。
在城市，夜幕降临，一天真正的好戏才刚刚拉开帷幕，人们对夜晚充满了迷恋和期待，好像一场恋爱才刚刚展开，人们的心里蠢蠢欲动，人们的脚步跃跃欲试。
     人们开始出来了， 淡淡的香水味，弥散在空气里，街上的霓虹闪闪烁烁，迷离而蛊惑，人们的心就像平静的水面激起了热情的涟漪。
     在小城的 广场，公园，或者超市门前的开阔地带，散布着夜晚的舞蹈者，他们是这个小城夜晚的精灵，暧昧，温暖，带着张扬的挑逗。许多人在随着激越的抒情的欢快的旋律舞蹈，打扮妖娆的女人，舞姿曼妙，腰身轻盈，头高高扬起，一转身，一抬头里，全是一种无法阻挡的诱惑。
小曼有时经过这里，音乐像漫天的潮水，一下就把自己淹没进去了，在一瞬间，在音乐的洪流里，小曼觉得失去了自己，希望自己也可以在这舞蹈的人们里飞旋，做他们中尽情挥洒的一员。小曼是个有点羞涩的内向的女子，她不好意思走近去欣赏，虽然，在嘴上，她排斥这样的人们。她不止一次对自己的同事说，那些跳舞的人都是心灵空虚寂寞的人，而且都是中年男女，他们在生活里找不到寄托，只好到这里来找刺激了。他们不甘心自己被生活淘汰，他们还想成为生活的中心。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人们看到他们更其衰老的残年。人们只有在心里为他们悲哀，并且觉得他们是多么可怜的被生活潮流抛弃的一群。
     但，虽然这样说，小曼每次走过那里，还是无法阻止自己的眼睛，阻止自己的脚步停下来，最可恨的是，无法阻止自己的心，一次一次滑向对舞蹈的渴望。
     她在人群后面停了下来，带着微微的无人察觉的羞惭，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羞惭，也许，她一直就觉得跳舞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它和暧昧婚外情轻佻一些不好的词联系在一起。
     但，她真的无法控制自己的喜欢和向往，而她一觉得自己是向往和喜欢舞蹈的，就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正经的女子了。
于是，羞惭就来到自己的心里。这样一来，小曼在跳舞的人们那里呆的时间就很短，一闪即逝。
她说不好自己的心理，她想深入舞蹈里面去，做里面飞旋的一分子，但，又充满了胆怯和畏难情绪，她是如此的迷恋又如此的排斥。她是这样矛盾的一个人哪。
     就像她对于自己的感情，她也不敢去面对。她想起张小娴说的经典爱情名言，“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总会有点害怕，怕得到他；怕失掉他。”这样的心理正可以描述小曼当下的心情。
     这个晚上，小曼又出来购物，她一个人走进超市明亮的大厅，然后，走到右边的电梯上，站在上面，顺手就扶了电梯的扶手，有时，小曼出来买东西，急着要去一个地方，她就会在电梯上快速地走上去，不等电梯慢慢上行。没事的时候，小曼就会仰头看前面的广告，或者转头俯身看外面的景象，其实，外面也不过是停了许多的电动车，一些汽车，一些人走过，没什么可看的，但，小曼就是要看，每次小曼这样站在电梯上，抬头或者转头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好像把这个动作已经重复无数次了，她感到生活怎么是这样子的，自己要这样过一辈子了，她知道自己是多么不甘心，但，这样的不甘心，经过四十年岁月的磨蚀，也几乎就没有什么刺人的锋芒了。她实在是开始甘心这样的生活，并且，慢慢地随波逐流了。她纵容自己的单调无聊空虚寂寞，没有人生的追求，她发现，经过四十年，她终于有点像周围的芸芸众生了。她没有从前锥心的痛苦，也没有什么实在的追求，她是一个地道的家庭妇女。从前唾弃，现在向往，并努力向她们的方向靠拢。她关心街市上流行的时髦的衣服，关心餐桌上蔬菜花样的变化，关心美容院的地址和化妆品的牌子，关心同事发式的变化，总之，她要把自己变成和她们一样的人。事实证明，小曼是成功的。
     电梯到头的时候，小曼才从漫游的思绪里抽身出来，她抬头，有点茫然，面对琳琅满目的商品，她没有购买的欲望，在花花绿绿的物品架间走了一会，把自己要买的东西买了，拎着去收银台付了钱。等小曼站到超市门前的时候，小曼的脚步不由停了下来。自己的面前站了许多人，有的要出去，有的要进来，还有一些就堵在门边，看许多人在那里跳舞，这是一个天然的露天舞场。外围许多人散散落落地站着，在那里看。音乐巨大的轰响覆盖了这里的一切，就像水一样，把一切淹没了，又像一阵旋风，把人们的情绪席卷了进去，又像一个巨大的吸盘，把人们紧紧吸在里面。小曼也不由自主被吸引过去了。
      她站在人缝里，往里看，舞场里，许多的人们在那里跳舞，门前没有灯光，隐没在暗淡的夜色里，这就显得暧昧了。小曼看到一个穿着浑身亮片的女人，在一个男人的怀里旋转，这个女人裸露着浑圆的胳膊，这时，小曼的眼睛向上游移，她看到了这个女人的脸，这是一个老女人的脸，脸上皱纹纵横，就像雕刻上去一样。小曼在一瞬间，就被悲哀攫住了，她看到这个女人的脸上满是汗水，在暗夜里，闪着白亮的光。她看不下去了，在这里跳舞的人们，大都是中年男女，他们无法面对衰残的老年，他们无法在自己的家里呆下去，他们必须出来，他们想从这个业已让他们失败的社会里，努力捞一些什么回去。
     他们跳得那么尽情忘我，在音乐的酒里，他们渐渐就麻醉了，他们迷离温暖，他们大汗淋漓，他们渐渐忘记了自己是谁，他们的灵魂在音乐里飞升，飞升，他们的心灵暂时感到了充实，他们的人生被赋予了某种色彩和可能，他们的身上被人们的眼睛打上了强烈的追光。小曼的眼睛在人们的身上，充满韵律的脚尖上游走，她想知道，他们的感受，他们太投入了，他们那么快乐，几乎是一种癫狂和迷醉。
     小曼努力把自己抽身出来，她想回家，她知道，自己呆在这里也是无益的，她能做什么呢。她不会走到人群里去跳舞，在跳舞方面，小曼完全是一个舞盲。她连一些舞蹈的名字也不太知道，什么探戈小啦之类，也不知道舞步的名字，三步四步什么的。小曼是个懒惰的人，她不想去学习这个，她会觉得这是一种浪费，她对于这些生活中的俗事，一直抱着无谓的态度，很游离的一种状态。她一直纵容自己不会织毛衣，不会包饺子，不会烧好吃的菜，凡是人们认为女人应该会做的事情，小曼几乎都不太在行。对于跳舞，小曼自然也不会去学。
     小曼是个有点保守和传统的女人，对于流行和时尚，总有点排斥。所以，对于跳舞，她只会看一看，不会真的去学习。
     小曼走到超市门前去拖车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一抬头，发现一个熟悉的面孔，正微笑着看着她。她一时很惊诧，笑容马上在她的嘴角浮现出来。小曼说，是你？李琴。多少年没看见你了。李琴还是原来那个样子，皮肤雪白，一点也不显老。这些年，虽然没有见过面，但，小曼从同学嘴里还是知道一点李琴的近况。李琴的丈夫死了，是出车祸死的，后来听说嫁了一个不学无术的家伙，赌钱，不务正业。小曼就在心里感叹，人的命运真是无法预料。李琴当年和小曼同学，关系也不好，好像还曾经骂过仗，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小曼是一个典型的丑小鸭，性格内向，总受人欺负。李琴是一个嘴巴不饶人的主子，小曼骂不过她。李琴会骂得很难听。那些话，小曼觉得难以启齿。李琴笑得很殷勤，说，小曼，你出来买东西呀。小曼说，是，然后，小曼就看见李琴身边带着的一个小女孩了，小曼从车前面的菜篮里拿出一块月饼递给那个小女孩，一边说，这是你家的吧，都这么大了，这个给你。李琴就谦让说，不要给她。你带回家给你女儿吃吧。小曼说，还有呢。拿着吧。李琴就笑看着她女儿说，那拿着吧，谢谢阿姨。小曼说，谢什么，不要客气。小曼看着李琴说，你也出来玩的？李琴说，出来跳舞，也没有什么事。小曼很惊讶，一下子自己就变成这么落伍的一个人，李琴也会跳舞。小曼说，你每天都来吗？李琴说，是。晚上也没事。小曼说，那你去吧。不要耽搁了你跳舞。李琴说，没事，我天天跳。她爸爸不学好，被抓进去了，我一个人，也没有工作，每天就出来玩玩。小曼真的惊讶了，想，老公被抓进去了，那她还有心思跳舞，她每天吃什么，用什么呀。李琴看出小曼的疑问，说，我一直在找工作。上次在一个网吧里，做了几天，我的一个同学说，太辛苦了，硬把我拉出来，不做了，还正在找呢。小曼点点头，说，你真辛苦。李琴说，小曼，你还是原来那个样子，一点不老，日子过得不错。小曼微笑，好像真的很幸福的微笑。李琴说，那我走了，有空去我家玩。小曼笑着，说，好的。其实，她知道，她们今后的生活不会有半点交集。说完话，两个人都各自调转身子走了。
     小曼走下去多远，还感到后面的目光，李琴对于她的生活，多少是羡慕的吧。然而，她却知道，自己多么糟糕。
     后来，小曼又很多次去看过跳舞，远远的，在人群之外。她总想，李琴每天都来跳呢，而自己呢，却一次也没有。
     丈夫李纲是从来不会跳舞的。他看起来，比小曼保守得多。他循规蹈矩地过日子，一直在一个轨道上生活，就像一块洗衣板一样，刻板，而缺少情调。
     那天，正是中秋节的晚上，小曼打了一个电话给本家的一个妯娌，这自然不是一般的妯娌，这个妯娌叫梅雯，是县里一个手握权柄的要人的妻子。小曼想约她出来逛街，因为有从前在乡下的一段情谊做底子，虽然，她们的身份已经有了天壤的悬殊，这样的人是不存在对等的交流的。
小曼犹豫了一下，把电话打了过去，梅雯接了电话，电话里声音嘈杂，明显是人在外面。小曼说，“你在哪呢？”梅雯说，“我在路上，带儿子呢。”小曼说，“吃饭了吗？”梅雯说，“还没有，你有事吗？”小曼说，“我想出去逛街，你呢。”梅雯说，“我要跳舞呢，刚交了学费。”小曼心里说，又一个跳舞的。小曼说，“那好，我和你去吧。”梅雯说，“那好，我们在舞场见。”小曼挂了电话，想不出梅雯跳舞会是什么样子。一个真正的家庭妇女，一个男人的事业如日中天的女人，一个明日黄花岁月日侵月蚀的女人，她的内心是怎样的呢？就算她是淡定的，她的美丽已经消逝殆尽，她在活得风生水起的男人那里，还有什么最后的凭借呢，就算他们曾经是浓情蜜意的，一往情深的，但，这个世界，除了时间，有什么是不可以改变的呢？小曼在路上不止一次看见梅雯，眼角的皱纹就像网线一样，向四周辐射。在那一刻，小曼在心里感叹，美人竟然衰老得这么惊人和迅速，甚至无可挽回。当梅雯拿下脸上遮阳的口罩，呈现在小曼面前的是一张蜡黄的布满不很明显的斑点的中年女人的脸，当年的明媚和鲜妍，早已荡然无存，只有那双无神的大眼睛，在诉说着过去的风韵。
     小曼想，她多么需要舞蹈呀。她一定是寂寞的吧。

     吃了饭，小曼就下了楼，径自去了舞场。轰鸣的音乐覆盖了一切，不由分说，把小曼也席卷了进去。小曼站在那里等梅雯，当小曼的眼睛向舞场里搜寻的时候，居然第一眼就看到了梅雯，她看见梅雯在和那天晚上看到的穿着浑身亮片的女人跳，这个晚上，那个老女人没有穿得那么张扬，但，她的衣服依然是性感的，挑逗的，带着炫人的色调，而梅雯呢，却很安静，一袭黑色的衣衫，把她衬托得很妩媚，温柔，在暗淡的夜色里，看不清她的脸，她跳得很投入，看起来，她已经到了忘我的地步，她的脚尖在地上旋转，那么灵活，自然，她的脸上闪着一种在平时少有的光芒，沉醉，痴情，向往。小曼忽然想流泪，她赶紧离开人群，一个人走到路上去。
她还是不能去学跳舞。她不知道，怎么释放自己？
     到过年的时候，小曼一个人回老家，母亲忽然对小曼说，“小曼，你会跳舞吗？”小曼说，“我不会。妈，你问这个干什么？”母亲说，“你没听说，你的那个妯娌跟人跑了，就是和一个跳舞的男人。”小曼呆呆站在那里，一时，她的眼前又浮现出梅雯跳舞的样子，忘我，陶醉，好像凤凰涅槃，脸上充满重生的光芒。母亲看一眼小曼说，“小曼，你发什么愣？”小曼说，“没有呀，妈，我在想，这件事多叫人不可思议。梅雯放着那么好的日子不过，什么想法呀？”母亲说，“她只是表面好吧。”小曼说，“是的，他叔意气风发，像个小青年似的。”母亲说，“小曼，你晚上去看跳舞吗？”小曼说，“看，路过自然要看看。”母亲说，“小曼，你不要去学。学跳舞，心就跳散了。”小曼说，“我不跳。我不喜欢跳舞。”母亲说，“那我就放心了。”
     小曼回家的时候，天快晚了，她从超市门前经过，那里空旷寂寥，被风一吹，地上的纸屑就呼啦啦地旋起来，更添了一些凄凉。小曼想起晚上这里的热血沸腾，人声鼎沸，热气腾腾的景象，心里忽然生出无限的感慨。
      那天晚上，小曼勇敢地走近了一个舞跳得很好的男人，小曼注意这个男人很久，温和，优雅，散发出一种散散淡淡的气息，他一直那样温暖地存在着，在这个冬天，就是一蓬小小的火焰，使小曼的心里有了微微的安慰和温暖。
     小曼走过去约他的时候，他微微地笑着，像春花一样的笑容。他一点也没有意外，好像他一直在这里等着小曼，并且已经等了很多年了。如果小曼没有来，他还会一如既往地等下去。这个晚上，放的是一首怀旧的有点感伤的老歌，“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它围绕着我，我每天都在祈祷，快赶走爱的寂寞，那天起，你对我说，永远地爱着我、、、、、、”那样舒缓的忧郁的调子，小曼的眼泪慢慢流下来，落在这个陌生男子的衣襟上。她想起，村子里那些跟着土气的所谓话剧团的小生私奔的乡村的老式的女子。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母亲给她讲过的这些故事，一直在她的脑子里储存着。她一直以为，那时候的女子会更守旧和传统。事实，却不是这样的。
     春天，花开了，草绿了。小曼的母亲每天泪眼婆娑地站在村头望着远方，脸上皱纹横生，就像被刀雕刻过一样，小曼在这个春天，离家出走了，而且，不知道跟谁，也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母亲想起小曼对她说的话，“妈，我不喜欢跳舞。我不会跳舞。”但，小曼哪里去了呢？母亲的眼泪被风吹下来更多了。

遥看那片海

轻歌曼舞中含着淡淡的忧伤。
欣赏。

戚涤尘

舞蹈是一种人体动作的艺术，以身体为语言作“心智交流”，舞蹈本身有多元的社会意义及作用，包括运动、社交/求偶、祭祀、礼仪等。但这一艺术正被那么一群人褒渎，难怪坊间流传这么一句话：男人跳出三条腿，女人跳出矿泉水。
楼主的文章切中时病，学习＋欣赏！

子在川上曰

很好的一篇小说，我们总是在不知不觉中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