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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老榆树

[原创] 白狐传奇【长篇小说.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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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6-4 09:17:5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老榆树 于 2012-6-4 09:20 编辑

七、兔精作祟缠秀女  公子除妖得天书


离“前不着村茶饭店”西南三四里有一个庄子,那就是蔡家庄。蔡家庄庄主是当地有名的富户蔡员外。

蔡员外娶了四房夫人,生了七个儿子。到了五十岁开外,四夫人才生了个千金。

人家盼儿不盼女,可是蔡员外生了一趟儿子,一直到了最后,好不容易才得了个闺女,真比当初生下大儿子时的高兴劲还要足三分。

蔡员外喜欢这个宝贝闺女,四位夫人也喜欢这个宝贝闺女。七位哥哥对这个妹妹也是宠爱有加,只要妹妹一开口,哪怕是个金元宝,也会毫不吝惜地送给她。

蔡员外已经年届古稀,近来突然起了烦恼:女儿一天天长大了,若是把她嫁到遥远的地方,自己这么一大把年纪,想见一面都不容易;若是就在近处找个女婿,哪有门当户对的人家?

四夫人捉摸到了员外的心思,她说:“不会嫁的嫁房,会嫁的嫁郎。我们家并不缺钱财家产,无论远近,只要女婿人品好,哪怕穷得丁当响,那也没有什么:就在附近给她置一份田产,将来小两口住在身边,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

听四夫人这么一提,蔡员外真如醍醐灌顶,烦恼顿消。

七位嫂嫂看公婆都宠爱小姑子,一个个都在她身上下功夫。小姐也很卖乖,不是在这位嫂嫂房间里逗趣,就是在那位嫂嫂房间里闹笑。只要哪位嫂嫂房间里笑声不断,小姐一准儿就和那位嫂嫂呆在一起。

可是好长时间没有听到小姐的笑声了,小姐的身子骨有点不自在。

开始时家里人没有十分在意,人嘛,哪有吃五谷不生灾的?有个头疼脑热什么的,十分正常。

孰料小姐这次病得十分不正常!

请了几位郎中来诊治,都说小姐得的是无碍小病,只要服了自己下的汤药,立马就会好转。可是服了谁的汤药都没见效用,病势反倒渐渐沉重起来。

开始的时候,嫂子们陪她说话还能相安无事,渐渐地就是亲爹亲妈来看望都不耐烦,到后来谁也不让靠近。走近房门,常常听到她低声细语地说些什么;待到进去问问,就再也不吭一声。

蔡员外急得茶饭不想,饮食不思。

大夫人抽泣道:“闺女病成这样,老爷如果不硬撑着吃一些,倘若自己也坏了身子,叫我们如何是好?”

四夫人寝食难安,她情愿自己替女儿得这场病。原先和大夫人走在一起的时候,别人暗中笑说她们形同母女。如今女儿一病,她形容憔悴,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大媳妇偷偷地对另外几位妯娌说:“你们看看,自从我们家小姑姑生病以后,就这么一两个月的功夫,四奶奶反倒像大奶奶的老大姐了。”

全家人都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直转,不知如何是好。

周围的几位郎中看不好小姐的病,也就无颜再往蔡家门上跑,已有几天没有郎中来过。

这天,一家人正不知所措,外面来了个郎中。此人六尺高左右的身材,二十岁光景的年纪,白白净净的面皮,浓毛大眼,穿着藏蓝色湖绸褂裤,背着紫红色楠木药箱,显得十分儒雅。

员外一见,如同来了救星,连忙请他到小姐的房间里去切脉。

蔡小姐芳容枯槁,玉体灰暗,奄奄一息,脉象细如游丝。年轻郎中照准寸关尺切下脉去,过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对蔡员外说:“不碍事的,不碍事的。”

郎中打开药箱,取出文房四宝,开了一张单子,递给员外。吩咐道:“照着这药方去抓药,回来文火细熬,凉到尚有微温时让小姐服用,病情定然会有好转。”

蔡家的下人嘀咕道:“不知是从哪里跑来的江湖骗子,到我们老爷家来骗钱。西边郑老先生,远近闻名,不知看好了多少人的毛病。连他老人家都没辙了,这么个嘴上胡渣都没一根的后生,能将我们家小姐的病治好么?”

不过服了年轻郎中开的汤药之后,小姐的病情真的有了好转。起先可以喝一点糖茶粥汤,慢慢地恢复了饮食,一天一天地容光焕发起来。

蔡家的庭院里又听到了小姐欢快的笑声。

老员外以为自此可以无忧无虑了。不料一日,女儿正和几位嫂嫂说笑,忽然跌倒在地,口吐白沫,人事不省——旧病竟又复发了。

这次,小姐的病情比先前更加厉害。有时如同死人一般毫无气息,直挺挺地躺着;有时就像疯子一样手舞足蹈,傻乎乎地随处乱跑……

见到女儿这般模样,四夫人整日悲悲戚戚,她抱怨员外道:“闺女的病只有那位年轻郎中能治,你连人家的名字问都没问一声,如今到哪里才能找到他?”

员外本来也为当初没能留下郎中的名姓而懊悔,经四夫人这么一逼,着急道:“难道就是我有嘴,你有嘴为何不问一声?”

两口子正六神无主,下人来报:“上次替小姐治病的郎中又来了。”

“是哪位郎中?”

“就是替小姐治病的那位郎中。”

蔡员外没耐心再问下去,忙不迭地到了院子门口,见到正是要找的那位年轻人,喜出望外,止不住说了一连串的客气话,拉着他的手疾忙往回走。

全家人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郎中开了方子。蔡员外这次再也不敢疏忽,等他把笔一放下,赶紧问道:“敢问先生尊姓大名,仙乡何处?”

郎中答道:“在下免尊姓白,鄙字图贤,小乡河南邬闽,自小随父习医,今岁元宵一过,家父说我已老大不小,该到外面闯闯世面……”

蔡员外把女儿病情反复的情况告诉了白郎中,挽留他暂住几日,等自家女儿的疾病完全好了再走,诊金一定加倍奉送。

白郎中就留了下来。

蔡员外吩咐两个儿子陪着白先生,自己把四夫人拉到一旁道:“你以前对我讲过,只要择婿得人,不论远近贵贱。我看这位白公子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算得上一表人才,如果和我家丫头配为夫妻,可真是天生的一对。不知你以为如何?”

其实四太太心里也有此意,她说:“妾身女流,但凭老爷做主。只是不知老爷是否问过白公子婚配了没有?”

蔡员外道:“我已年老,为女儿的病弄得心力交瘁,虽没有问过白公子是否有了婚配,但也认真想过,这丫头生了这么个怪病,除非能嫁到一个行医的人家,否则,我在时倒还不至于怎样,一旦我双眼一闭,话就非常难说了。与其如此,哪怕是嫁给白公子做小,也比嫁给他人做大强得多。”

就这样,两口子决定先把白郎中留下来,等到女儿病情一有好转,就把事情挑明了说。

不过蔡家想让白郎中做女婿的话始终没有机会出口,因为这次小姐的病情始终没有好转。

其实,这位自称白图贤的郎中就是不想把病治好:他原是纠缠小姐的白兔精!

这白兔精原和白狐一起长大,开始一起躲进白云寺里,偷偷学着僧人们的样子,潜心修行,指望成了正果升入西方极乐世界。后来白兔感到那数不尽的清规戒律实在无法忍受,便不顾白狐的劝说,依旧回到山野之中,随心所欲,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

过了一些时日,白兔又后悔起来:无拘无束固然过得快活,然而时光如同利剑,很快就会斩断自己的寿缘,必需想法求得长生之术才好。可他又不愿苦心修炼,就窜到昆仑山顶,偷盗了仙人的天书,成了个精怪。当他得知白狐中了别人的算计丢了性命时,狐死兔亦悲,不免难过了一回。后来知道他受了超度投生到人间,内心略微得到了一丝慰藉。

这兔精专门采集人气补助自己。雄以阴补,阴以雄补。他自身雄性,如果能够得到七七四十九个女子的真阴,便可长寿。他已经得到了三十九个豆蔻年华女孩儿家的真阴,根本已经很深了。蔡小姐前生有些根基,如果得到了她的真阴,便可以一当十,直接完成修炼,实现长生的夙愿。他本来可以早早了却蔡家小姐的性命,无奈蔡家兄弟七人,阳气太重,同类相斥,逼得兔精不敢太过,不得不拿出二十四分小心来对待。兔精知道,如果能够以一种合法的身份贴近小姐,事情就要容易得多。因此就化成游方郎中,冠冕堂皇地进了蔡家。蔡家人不知就里,救人心切,果然让兔精遂了心愿。

进了蔡家以后,兔精常和蔡家兄弟接触,逐渐抵消了他们逼人的阳气。如今他已毫无畏惧之心,恣意地纠缠蔡家小姐。只需等到今日太阳一落,蔡小姐的阴气就会耗尽,自己就可以大功告成了。

午时已过,未时刚交,蔡家老老少少全都聚在小姐的房里。白图贤装着无奈的样子对老员外讲:“在下才疏学浅,回天无术,眼见得小姐无法救治了,十分汗颜,不愿意看到这让人难堪的情形,请求就此告辞。”

兔精正在惺惺作态,员外正在无所适从,忽听到屋外有人喝道:“里面所有人等,一个也不准擅自走出门去!”

众人朝门外一望,几名男子抬了一个石磙,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蔡家的几位哥哥站了出来:“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到这里胡闹!”

外面领头的人进前一步,抱拳道:“几位定然是蔡家哥哥,我等专为解救你家妹妹而来。”

领头的人是吴登瀛。

吴登瀛匆匆忙忙地离开“前不着村茶饭店”,所要做的紧要事情,正是到蔡家庄来剪除这只白兔精!

白兔精一见面前的架势心惊肉跳,知道大祸即将临头。见到吴登瀛正和蔡家的几位哥哥说话,心存侥幸,想趁机溜走。门口两位壮汉见了,合力抬起摆在脚下的石磙呵斥道:“如果有人斗胆不听劝告,就把他砸成肉酱!”

兔精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后退,不敢再有妄动。

蔡老员外走上前来:“小女身染沉疴,眼见得无法救治了,我们一家人就此已经痛不欲生。几位小哥若是闹笑请另寻一个去处,若是想要什么东西,看合意的就自己拿去。老夫已实在没有力气和人一较短长了。”

吴登瀛躬身行礼,耐心解释道:“在下来得的确有些唐突,但是请老员外务必不要多疑,若是想救得令爱的性命,就请老员外吩咐众人稍安勿躁,事情马上就会有结果的。”

老员外一听闺女还可有救,连忙吩咐一家大小不要吵吵嚷嚷、乱挤乱动,一切听凭门外这位相公安排。

屋内很快安静下来,连人呼吸的声音都能听到。

吴登瀛让人用十根红绒线合成一根绒绳扣着磙提,把它悬挂在当迎门的廊檐下,人若是要从屋内走出去,非得低头从下面经过不可。这一切都做好,吴登瀛说大家可以出去了。

大嫂叫起来:“这么细的绒绳系着这么大的石磙,不是存心想把我们砸死吗?”

“一根芦柴很容易折断,十根芦柴并在一起就不易折断;一根绒线容易拽断,而十根绒线合起来就不易拽断了。”吴登瀛一边说一边亲自在下面走了两个来回。

屋内还是没有人敢往外走。

大太太道:“我们家已经是很不幸的了,你一个年轻后生不务正业,怎么能这样添乱呢?”

兔精情知遇到了克星,已经难逃一死,然而又不甘心束手待毙,趁着这个机会,也躲在后面叫道:“士可杀而不可辱,我堂堂正正地到这里行医,你怎么可以这样羞辱于人……”

吴登瀛一脸郑重地说:“刚才各位所说并非没有道理,如果换了在下也会这么说。依在下看,如果事情没有结果就是拉我去见官也行。反正时间不长,还是那句话,事情马上就会有结果的。请诸位相信我。”一边说着,一边进了屋子。

众人也就不再纠缠。老大先躬身出门,一见果真没事,就又折过身来,哄侄儿侄女和自己的孩子出去。其他兄弟见状,夹着小的,搀着大的,一个个小心翼翼地出了门。几个家人护着员外,妯娌几个扶着四位夫人,大家也都出了屋子。

大太太和几位嫂子本来在小姐房里,一家人全在,要想离开也不好意思。到了外面,看看没人注意,一个个赶紧溜进自己房里。

兔精还赖在屋里,见到屋内已无他人,连忙凑向前道:“兄台前世与弟乃交好朋友。在下有了今日的根本也非易事,兄台若是念在旧时的情分上,放过小弟,今后定当结草衔环相报。”说罢,可怜巴巴地不住作揖哀求。

吴登瀛听了这话,忽然间觉得真的有过这么一个朋友。不过随即感这个念头极其荒唐,低声道:“自作孽,不可活。你害死了多少无辜女子,早已该死。上天只是假手于我将你剪除,休要再多言语,快快给我出去!”

兔精长叹了一声道:“罢罢罢,我已知今日受死的原因,并不完全怪罪于你,看你前世是我好友的份上,索性成全了你吧。”说到这里,附着吴登瀛的耳朵低语起来。

兔精话毕,吴登瀛点了点头,道:“既已说完,就请快点出去!”

兔精看看实在逃不过这一劫,走三步退两步,瑟瑟索索,即将走到门口,回头又朝吴登瀛哀求地望了一眼。

吴登瀛道:“你也算是一条汉子,要保持住自己的体面,外面的人正望着,不要给人小看了,哪怕是死,也要显得壮烈一点!”

兔精一听,果真惧意全无,只叮嘱道:“……天书……务必全尸葬我……七月初七……”然后平平和和地朝门外走去。

迎门的廊檐下,石磙高悬。白图贤刚走到下面,红绒绳“啪”地一下断了,石磙当即砸了下来。

“不好喽,出人命啦!出了人命啦!”外面的人惊呼起来。

 楼主| 发表于 2012-6-4 09:21:34 | 显示全部楼层

八、费心机吮食雀蛋  受责备捉弄老妪


眼睁睁地看到大石磙砸到人的身上,外面的人大惊失色,以为出了人命。再睁眼看时,哪有什么人的影子?只见一只兔子压在石磙下面,没有皮毛,裸露着筋肉,红通通的,光滑滑的。那兔精身上的衣物全都化成稖头叶子,零乱地散落在四周。

外面的人惊异无比,吵嚷声一阵紧似一阵。

房间里的人再也不能呆住,赶忙跑了出来。

蔡家的人这才明白小姐得病的真正原因,连呼这只兔子死得活该。随吴登瀛来的几个男子,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大太太和几位嫂嫂平时没集找集赶,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凑,为没能亲眼看到刚才惊险的一幕,深感没有眼福,懊悔不已。

吴登瀛跟蔡家要了一只提篮,把兔精的肉身放了进去,随后向老员外辞行。

老员外一见,“扑通”一声跪下,老泪纵横地道:“相公救了小女的性命,便是老朽合家的恩人,老朽率全家人在这里为恩公叩首了。”

蔡家老老少少,以及那些下人们,一起跟着跪下,地上齐刷刷地跪了一片人。

吴登瀛大惊,赶紧把老员外扶了起来,朝着跪在地上的人道:“翦除邪恶,扶助孱弱,随便是谁,都该当做。在下年纪尚轻,受不得如此大礼,请各位老少赶快起身吧。”

蔡老员外对管家喊道:“给我取千两纹银出来,答谢相公救命大恩。”

吴登瀛连忙推让:“我带领的几位朋友,都是在路途中临时邀请来的,当时答应他们做完了事情定有重赏。如今我身边不太方便,这赏金就请代付一下。其余一概不必说了。” 说完,拎起装着兔精肉身的提篮,匆匆忙忙地走了。

一块四五亩大的土地,稖头已长到一人多高,刚刚吐出红缨子,密密麻麻的。里面有一块双人床那么大的地方,连一根小草都没长。

吴登瀛摸到这里,发现当中一处浮土,上前动手一扒,扒出一张卷着的兔皮,展开一看,里面裹着一方白纸,如手绢一般大小,仔细观看,并无字迹。吴登瀛心里问:“这难道就是天书?”疑问甫毕,当即显现出“无字天书”几个字来,片刻消去,又变成了普通白纸。

原以为天书一定非常厚实,却原来是这样的形状。

吴登瀛心中大喜。古时许多名人都是因为有了不传于世的奇书秘籍才得以显声扬名,如今自己有了这本天书,便不愁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

他小心翼翼地收起《无字天书》。用手把原先的土坑刨了刨,拿来兔精的毛皮,裹好它的肉身,放进土坑里掩埋起来。

这时他有点替白兔精难过:刚才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如今却如烟飞云散,永远地消失了。

他转而一想,又觉得这白兔精毫无同情之处!那么多女孩被它夺去了性命。蔡家小姐被它折磨得奄奄一息,如果不是及时相救,眼看又成了新鬼。这兔精如若不被处死,不知还会有多少青春女子惨遭毒手!而且它还携有《无字天书》,须知这等宝物如果落在君子手里,就能造福于民,若是到了邪恶之徒身上,那就会贻害无穷啊!这白兔精死有余辜!

这样想着,吴登瀛觉得舒服了许多。

掩埋了兔精的尸身,吴登瀛转身踏上了回家的道路。

原以为兔精说的话未必可信,当果真拿到了《无字天书》时,吴登瀛知道,兔精所说的七月初七的那件事情就不会有假。

他不由得企盼起来。

人世间什么滋味最难受?当然是盼日子的滋味最难受。那真是度日如年哟!今天起来企盼着,明天起来企盼着,巴不得一下子就到了所企盼的那一天。可越是企盼,越是像捉弄人似的迟迟不肯降临。真急死人了!

这种备受煎熬的滋味吴登瀛已领受过多次。童试之后,他领受过;乡试之后,他领受过;殿试之后,他又领受过!

对七月初七这一天的企盼,吴登瀛焦急的心绪不亚于以往的任何一场考试!

好不容易,七月初七这天终于降临了!

七月初,秋老虎的威风丝毫未有所减,中午前后的太阳依然热辣辣的。一早,吴登瀛就匆匆出了家门。

“前不着村茶饭店”前的大树,密密匝匝的叶子遮住了令人生畏的光线,投下了大片的浓荫。和前些时一样,树荫下摆着小方桌,上面放着盆碗。盆子里的凉茶绿澄澄的,薄荷的清香令人闻而生津。童子在那里拾掇着,希望有客人经过拉上生意。

临近晌午时分,远远地,有人朝这边走来。童子扯起嗓门又喊了起来:“卖凉茶啦,卖凉茶!过了这村,没有那店啊!哎——卖凉茶啦——”等来人走到近前一看面善,格外热情地招呼道:“客官走得累了,还喝茶不,吃饭不?”

来人正是吴登瀛。

吴登瀛掇过一条凳子坐下来,满脸含笑地对童子说:“茶嘛,喝一碗。饭嘛,吃倒是想吃的,可就是不敢吃。”

童子大感困惑,睁大眼睛,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倒了一碗茶小心地递了过去。

登瀛看他“万年桩”笔直地竖在头上,满脸童真,既滑稽又可爱,喝完茶拿出钱来付账,做出要走的样子。

童子嘟囔着:“先生不在这里用饭,可要再走老远才有人家呢,我家奶奶做的饭菜难道不好吃么?”

登瀛道:“你家奶奶做的饭菜很合我的口味,可上次你把我撇在这里,我一个人寂寞难耐,伏在桌子上打了一个瞌睡,回家就伤了风。六月心里伤风那是真伤风啊,一连好几天头昏脑胀的,眼泪鼻涕一大把,要多难受有多难受,你说我还敢在这里吃饭吗?”

“人家不是去帮奶奶烧火,想早点把饭菜做出来嘛!”童子委屈极了,嘴噘得能挂油瓶。

“不过你家奶奶做的饭菜真的很香咧,让人吃过了还想再吃。”吴登瀛侧着身子,不朝童子看。

“要不然客官在这里就用一餐吧。如果不嫌时间长,就让奶奶一个人做去,我就在这里陪你,咱俩一块儿玩。”童子又来了精神。这位客官为人大方,前次在这里用饭,给了一块一两的银子,不用找零就走了。要知道,那找零的银子,要够祖孙二人过上许久的日子呢。

“你这娃娃对人倒是挺热心的,那就在这里再吃一回罢。”吴登瀛终于答应在这里用餐。

童子一听,立即笑细了眼睛。登瀛吩咐酒菜还和前次一样,小家伙蹦蹦跳跳地告诉他奶奶去。没走几步却又转身回来道:“我得把鸡逮住,马上回来同你玩好不好?奶奶的腿脚没我灵便。”

吴登瀛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走没几步,童子又转回身来。吴登瀛问:“还有什么事?”

“家里没有老母鸡了,童子鸡行不行?”

“老母鸡哪里去了?”

“西南庄子上蔡员外家来人捉去了。他家小姐大病了一场,最近身子骨好了,说是老鸭补阳,老鸡补阴,买一些老鸡回去补养补养。我们家的那只芦花鸡已养好几年了,最会孵小鸡的了,也被捉了去。当时我都急得哭了。”说到这里,童子显得很不好意思。

“不能不给吗?”

“奶奶说‘人有好生之德’,再说人家给的钱也不少。”

吴登瀛朝他摆了摆手:“好,那就逮一只童子鸡吧。”

吴登瀛站起身来,目光在树上来回搜索。树上,听不到一点声音,层层迭迭的叶子挡住了一切。远处,知了的鸣声不歇,循声望去,西南方一片树木长得葱葱郁郁,一间间的房屋掩隐其中,那里正是蔡老员外家的庄园。

院子里传出了鸡子扑腾的声音,又听菜刀在缸口上磨荡了两下,很快,鸡子惨叫起来。

童子回到了桌子旁边,吴登瀛说:“你是一个很孝顺的孩子。”

“我奶奶也老是这么夸我。”

“不知道你聪明不聪明?”吴登瀛问道。

“奶奶常常说我聪明。”

“那么,我可不可以考考你?”

“可以。”童子点了点头。

“你知道喜鹊今天哪里去了?”

喜鹊哪里去了?不说不在意,经这位客官一提,童子一下子感到今天和往常还真的不一样,直到现在,喜鹊的影子还真的没有看到。他挠了挠脑门想了一会,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提醒你一下,今天到哪一天啦?”

童子一下子醒悟过来:“哦——今日是七月初七日,喜鹊都飞到天上搭桥去了。”

登瀛道:“你还算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我最喜欢孝顺、聪明、能干的孩子,不知道你能干不,可以再考考么?”

“不要只考别人,你自己能干不能干?”童子反过来问道。

“我当然是能干的了,当初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什么赛跑呀,游水呀,爬树呀,我们那里的小孩子一个也比不过我。”说到这里,吴登瀛用手拍了拍那棵大树,“像这么一棵大树,我当年一嗤溜就爬上去了。”

“你吹牛,你爬给我看!”

“我现在个子长得大了,人也笨重了,哪里还能像以前那样灵活?不过你……”吴登瀛朝童子瞄了一眼,摇了摇头。

“我一爬就能爬上去!树上的这对喜鹊非常的厉害,铁嘴铁爪子,麻雀、知了不敢朝上落,一落到上面就被啄死。”说到这里,童子噘起嘴来,“奶奶不让我爬树。”

“今天喜鹊可不在家呀。”

“不信就爬给你看!”

“大树顶上喜鹊的窝巢里有一粒鹊蛋,你给我顺便拿下来。”

童子应了一声,“蹭蹭蹭”地没几下,就象小猴子似的蹿上了树。不一会儿,就攀上了高高的树顶,坐到了喜鹊窝巢旁边的树枝上。

这对喜鹊和兔精处邻已有多年,相互间常有来往。后来看到它为了自己成精成怪,竟不惜残害别人的性命,免不了好言劝告几回。兔精听了,表面上虽然点头称是,背地里却毫不悔改。见到这情况,喜鹊夫妇知道,这家伙如果真的成了气候,祸害更大,不如现在找个机会剪除了,也算是替天行道,做了件好事。夫妻俩一直寻找机会,那日看到吴登瀛在路上行走,知道他是白狐再世,就引他到“前不着村茶饭店”,暗中告诉他如何除掉兔精。可无论是谁,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都不可能完美无缺。你要去伸张正义,别人不可能束手待毙,总要伺机反扑,一旦抓住致命弱点,就此狠下毒手,也就和别人玉石俱焚了。比如这对喜鹊夫妇,看不惯兔精的所作所为,想方设法要为人间除害,可如今夫妻两个为了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的相会,都在天上服役,不想被兔精瞅准了机会,听凭人家将不日出世的孩子抓了去却无可奈何……

这时,吴登瀛见童子抓着鹊蛋下了树,一下子把他搂过来,摸着他的头夸道:“你果真很能干。”连忙把雀蛋从童子的手里拿过来。

盼了这么多天,都是为了这粒鹊蛋啊!

这粒鹊蛋是个宝物!兔精说过,只要吃了神鹊蛋,那可就具备了隔物观物的本领。

能够吃到这粒雀蛋,可不是所有人都能有这样的机会啊!

吴登瀛把鹊蛋小心地放在掌心。细细看来,其实与普通鹊蛋并无多大差别,只不过稍稍大了一些。他掏出一只小元宝往童子的手里塞去:“我这个人最喜欢像你这样的孩子,这算是奖赏,等到有货郎来了,买点麦芽糖什么的吃吃……”

童子把手缩回来,连连摇头道:“奶奶不让我随便拿人家的东西,上次我多收了银子,奶奶就狠狠说了我一顿。”

不论吴登瀛怎样劝说,童子坚决不受,正推让间,老妪端着酒菜出来,笑问道:“你们这一大一小,为了什么事情,在这里拉拉扯扯,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见奶奶这么一问,童子就把事情的缘由一说。听着听着,老妪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她气忿忿地说:“你这位客官,怎么能让一个娃娃去爬这么高的大树,倘若万一有个闪失,我还有什么过头!”说完,放下饭菜,撩起衣襟揩擦起眼泪来。

童子拉着奶奶的手,摇晃着,拖着哭腔央求道:“奶奶,今后我不敢了,真的再也不敢了!”

“好乖乖,这样的冒险事,奶奶实在经受不起啊!”说完,搂着孙子,抹着眼泪,一步一步,蹒跚着向屋里走去。

吴登瀛被冷落在一旁,有点苦涩的感觉。酒香菜香直往鼻子里钻,可什么胃口都没有了。

他把那只小元宝放在桌子上。把鹊蛋往牙齿上一叩,壳就破了,像顽皮的孩子吮生鸡蛋那样,轻而易举地把蛋黄、蛋白全部吸进嘴里。他咂了咂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忽然,吴登瀛感到乏力发困,神志恍惚,伏在小方桌上睡着了。

一个严厉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你这人做事怎么这样不分好歹,我们夫妻好意指点你为人间除去一害,你怎么可以听信那兔精的谗言,做出这种歹毒的事来!”

惶恐中,有两只喜鹊老鹰似的从空中往下俯冲,向自己当头啄来,吓得他无路可逃,一头撞到树上。当下醒来,方知做了一梦。只见日头已经偏西,老妪拿着蒲扇在身旁扇着,难怪老是有凉风习习的感觉。

见吴登瀛醒来,老妪道:“你这位相公也真是的,老身只不过责备了几句,就这么挂不住了?能够知道自责,说明本质不坏,以后凡事替他人想一想不就得了,何必这么过不去呢?”

吴登瀛颇感汗颜,恨不得地下裂条缝钻进去。

忽然,他感到可以透过浓密的树叶,清楚地看到树顶上空空的雀巢。几只“嘟了”正伏在树枝上,振动着翅翼,肆无忌惮地鸣噪着。

吴登瀛不言语,站起身来掉头就走。老妪道:“你的酒菜重又热好,怎么不用就走了呢!”

喊话间,老妪忽然发现大树下伏着一只乌龟,连忙喊孙子来捉。童子抓起来一看,哪里是什么乌龟,原来是平时揩桌子的抹布。

老妪愣在那里,惊疑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楼主| 发表于 2012-6-5 09:28:5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老榆树 于 2012-6-5 09:30 编辑

九、惩农夫自家遭损  戏贤妻饮恨终身



吴登瀛得了《无字天书》,食了神鹊蛋,喜不自胜。

《无字天书》真是件宝物,只要心有所念,上面马上就会显现出所需的解答。那次在“前不着村茶饭店”,遭了老妪的一番数落,心中有些不快,暗中拿出来看了一下,朝那桌上的抹布默念了几句,存心拿那老婆婆开个玩笑。可惜随后离开了,结果的情形毫无所知。真想找个机会再试一试,看看实际的情形如何。

又一个冬春过去了。五月初六那天,登瀛偕菁菁回家“吃馊粽子”。铃铃穿着红褂子、绿裤子,头上扎着蝴蝶结,花枝招展,忽前忽后,欢呼雀跃地在路上跑。登瀛两口子的衣着平时就很讲究,到姨娘家虽说路程不远,且又经常来往,可不论怎么说,“吃馊粽子”也是件郑重的事情,同往常相比,穿戴得格外客气。

如此,这一家人走在路上,分外惹人注目。

路旁的一块田里,长着齐踝高的稖头,一趟人一边唧唧咕咕地说话,一边用锄头薅草。

太阳挂在半空中,薅草的人有点嫌热,把褂子脱下来放在路边,这样既爽快,也免得汗水把褂子煮了。都是些穷苦人哪,哪次不是咬下一大捧牙来,尔后才扯块布回来缝上一件?尽管有些人的褂子已经破得打上了补丁,也还是慢慢地脱了下来,小心地放在路边上——这样可以多穿一些时日。又不是走亲访友,只是在田里干活,能省还不省吗?

有人无意间掉头见到了吴登瀛家三口子,不由得怨声道:“我们忙死忙活,一天下来,身子骨都快散架了,真的是东不要,西不要,只要凉风睡一觉……,可忙来忙去,吃的什么,穿的什么?你们看人家涉仙一家子,逍遥自在,过着神仙似的日子,真无法相比!”

另一人接过话茬道:“哪能这样说?人是不能与人相比的,人比人,比死人,认命吧。这样一想,心里自然就好过多了!”

“老天就是不公啊!”

“世上不公平的事多着呢,你能拾块泥垡头砸天去?”

“也不能说老天就是不公,有件事情还是相当公平的……”

“什么事情?”

“就是去见阎王爷呀。那怕家有万贯资财,三妻六妾,到了无常索命的时候,他还得同普通人一样,免不了一死!”

……

这些人七嘴八舌,拉大了嗓门说话,全然没有顾忌。

吴登瀛听了,很为生气。他有意落到后面,暗暗抬脚把路边的一件褂子挑起来,用手团了团,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又扔到路边上,若无其事地走了。

一趟人继续薅草。

突然有人叫道:“嗨,大肥兔子!”

众人一瞧,可不是?一只肥大的灰毛兔子,足有六七斤重,从人们身边跑过去了。哎呀,这么一只大兔子,如果有运气逮住,回去剥了,能烀出一大锅肉来。家里的婆娘,大大小小的娃娃,都能解个馋。

这些薅田的人,一个个把正事抛到了脑后,拎着锄柄,都撵那兔子去了。

那只兔子也真鬼,看上去憨头憨脑,老是在人们身边绕来转去,可是一旦伸手,立即飞窜而逃。有几次都快碰到它身上的毛了,正想扑住它,那鬼东西身子一纵,眼睁睁地溜了。

一趟人抓了半天,也没抓到这只兔子。

大家跑得气喘吁吁,有点心灰意冷。正在这时,一个手脚灵快的汉子终于捉住了它。正得意大笑的时候,他一下子愣住了:手里抓着的竟然是自己脱放在路边的褂子!

众人惊讶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起耽误了好多时间,应该赶紧做自己的正经活计。再一看,一个个都傻了眼:追兔子的时候,哪里还把庄稼放在心上?一块八九亩地的稖头苗,有的断了根,有的掉了头,有的损了叶。整块田里,乱七八糟,要想找出一棵像样的苗来都很不容易!

众人知道闯下大祸,吓得面无人色,一个个像桩一样戳在田里。

下午登瀛回家,看到老爹正在院子里发火。吴海在他面前直挺挺地站着,大气不敢喘一声。

夫人在旁边劝道:“事情已经过去,以后注意一些也就是了,让他去做事吧。”

铭伯连夫人一起呵斥道:“你说得轻巧,耽搁了时间也就罢了,那么一田稖头,全被踩光了!有钱买种,无钱买苗,这块田怎么办?季节不等人,你给我找苗去?”

夫人不再吭声。

铭伯气犹未尽,又对吴海训斥道:“旁人不晓得好歹倒也罢了,要你去照料一下,居然也跟着去疯!平时给你的工钱是少了怎么的,就是送一担兔子给你又值几何?早知道这样,平时还不如把茶饭倒给狗吃!倒给狗吃,狗还朝你摇摇尾巴呢……”

夫人忍不住又插嘴道:“怎么把话说得这么难听?这不是事有蹊跷吗,一个人看错了,难道满田的人都看错了?”

登瀛和菁菁从旁走过。平时就是油瓶倒了,家里人也不让登瀛去扶一下,也就养成了他不管闲事的习惯。哪块田是哪家的,登瀛毫不知情。听了老爹的训斥,这才知道做了错事,未免有点后悔。

不过,他从中完全领略到了《无字天书》的价值。

人就是奇怪,一些事情原本没有触及,也就罢了,如果一旦有所涉足,就老是想着去做,欲罢不能。

此时,吴登瀛正是这么一种心情。

没过多少日子,菁菁身子有点发热。看铃铃在身边绕来绕去的,颇感心烦,就把她送到外婆那里去。可是过不了两天,又十分想她,便对登瀛说:“你让吴江去把铃铃接回来。”

登瀛找到吴江,把事情交代了往回走。到了卧房外面,突发奇想:多时没有试隔物观物的本领了,何不看看菁姐姐在做什么。于是屏息凝神,看到菁菁睡在床上,不由得头脑一热:妙极,今日就拿我那菁姐姐耍耍!

菁菁原来浑身燥热,躺在床上,十分难受。忽然,脑子里出现了一个不可抗拒的意念:应当把身上所有的衣服全都脱掉!她身不由己地爬起来,由外到内,依次把衣服一件一件都脱了。她知道无论如何都不可以这样做,但是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偏要这么做不可。

这时,菁菁脱得一丝不挂。

“菁姐姐,开门——”

听到了登瀛叫门的声音,菁菁就走过去开门。打开门的时候,哪知道面前站着的竟然是一个丑陋不堪的陌生人!

菁菁吓得魂都飞了,立即把门用力抵紧插上闩子。她一声接着一声地喘着粗气,嘴唇乌青,浑身发抖,没一丝力气,好不容易才挪到铺边,身子一歪,倒在了铺上,满脸早已遍是泪水。

菁菁把衣服一件一件地穿起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又听到了外面的敲门声。听懂了登瀛的声音,挪到门口又问了一回,知道果真是登瀛,这才把门打开。一头栽到登瀛怀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登瀛问道:“菁姐姐,你怎么啦?”菁菁只是哭,无论怎么询问,就是不吭一声。

彩纹带着铃铃回来了。铃铃见到娘在那里哭,一下子扑到她身边,搂着娘的头,也哭起来。

菁菁见到女儿回来了,揽着铃铃的腰,挤出一点笑容:“娘身子有点不舒服,没事的,你到奶奶那里去吧。”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登瀛吩咐做了一碗冰糖莲子羹,自己端到床头,像待孩子似的哄着。菁菁啜了一口,把头摇了摇,再也不肯吃了。登瀛拉了拉她的手,感到烫得吓人,问道:“怎么啦,你是不是病了!”菁菁又摇了摇头。

登瀛后悔不已。他没想到,自己开了个玩笑,把菁姐姐弄成这样。

当时,他摘了一片番瓜叶子顶在头上,又在鱼池边抠了一块潮土搓成泥球粘在额上。菁菁打开门时,看到一个头戴青色帽子,额上长着一个瘤子的邋遢老头站在那里,猛然醒悟到自己赤裸着身子,吓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感到实在难以面人了。

看看菁菁像是严霜打过的茄子,登瀛在心里把自己骂了几回。想向她解释,怕她不饶自己,实在不敢。看她痛苦的样子,又实在心疼,疼得就像在油锅里煎过了一般。

老两口见菁菁没吃,询问是怎么回事,登瀛回说病了。夫人责怪道:“你以为你还是小人哪,是书读得多变傻了还是怎么的?人病了还像没事一般,还不赶快派人把郎中请来!”

吴海打着灯笼,连奔带跑,摸黑去把周郎中请来。不一会,周郎中终于到了,两名丫环各执一支蜡烛,在他左右站着。一见到菁菁,周郎中就连连咂嘴,替菁菁把脉过后,面色格外沉重。他悄悄把登瀛拉到一边说:“少夫人不行了,快为她准备后事吧。”

登瀛听了,根本不信:只不过开了个玩笑,她感到羞愧难以诉人而已,怎么可能得了不治之症?

周郎中继续说:“少夫人患了天花,邪毒潜伏在体内发不出来。本来已是险症,不料又受了惊吓,后来又转为忧郁。惊吓属火,忧郁属水,水火攻心,如此,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经受不了……”

听了这些话,登瀛心里明白了。他对周郎中道:“周爹爹,你老人家是我们这一带的神医,一定有办法治好我家菁菁。”

周郎中摇了摇头:“医家治得了病而治不了命,我实在是无法救治的了……”

临走时,周郎中叮嘱道:“采一些观音柳的叶子回来熬茶,凡是没出过天花的人都要喝一些,这样就是出了,症候也要轻得多……”

听了这一番话,一家人慌得没了主意,独有登瀛并不在意。他想,我有《无字天书》在手,菁姐姐纵然得了不治之症,又有什么要紧?

到了书房里,登瀛点了灯,掏出《无字天书》,心中默求道:“天书呀天书,快将救治菁姐姐的方法示之于我。”随即朝天书看去,上面是一幅图画:一个骠悍的汉子拉满了弓,正欲射出一支带火的箭。登瀛看不懂是什么意思,不由得天旋地转,瘫坐在地上:“唉呀,这可怎么办哪!”

他挣扎着爬起身,把天书端端正正地摆在面前,看了又看,结果只剩下一张白纸,就一遍又一遍地磕着头哀求道:“天书呀天书,无论如何都要救救我的菁姐姐!她若有什么不测,我也不想活啦,无论如何都要救救她呀!”。

可是,《无字天书》静静地躺在面前,始终没有出现任何字迹。吴登瀛感到痛苦、悔恨、绝望,各种心情交织在一起。

忽然,他的身子震颤了一下:自己在什么时候,曾经有过这种心境!他仔细思量了一下,有生以来,自己一路坦途,何曾有过孤苦无助、极其绝望的事情?

菁菁自以为做了丢人的事情,本来也不想活了。知道出了天花,心想这样死掉倒也罢了。可是看到登瀛日夜守侯在自己身边,母亲一直滴水未沾,又难以割舍起来。自己双眼一闭也就罢了,可是活着的怎么办呢?母亲、丈夫、女儿,他们谁都让自己放心不下啊!

菁菁想到,自己幼年失祜,是不幸的,然而又遇到了姨父一家人,特别是嫁给了登瀛,又是万幸的。自己不能死,自己还没有活够!

菁菁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糊,没到几天,就过世了。

“菁姐姐你可不能走啊!”见菁菁真的再也不能活转过来,猛然间,登瀛如同心被人摘走一般。他扑到床边,抚着菁菁哭道:“菁菁,我的姐姐,我的娘子,你可别离开我,你可不要把铃铃扔给我一个人呀……”

铃铃的脸偎在她奶奶身旁。菁儿娘早已瘫倒在地上,她哭着数落道:“志仁呀,你不积德害了自己倒也罢了,怎么还殃及女儿呀!……”

登瀛不肯接受这个事实,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从有了记忆的时候起,菁姐姐就和自己在一起,为了自己的前程,她苦心孤诣,能够付出的全部付出了。这么多年以来,对自己体贴入微,关怀备至……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可是他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女儿身边没她的影子,庭院里外没她的踪迹。他痴心以为她回娘家了,悄悄地去过两回,每次到了那里,每次都听到了姨娘肝肠欲断的哭泣声……

几个月来,登瀛一直处于深深的自责之中:好糊涂啊,怎么可以开这样的玩笑!菁姐姐数来洁身自好,把我既当弟弟又当丈夫,一颗心扑在自己身上,我怎么可以用卑劣的法子去戏耍于她,她怎么能受得起这样的打击?可自己既不敢又没法向她解释。如今她走了,自己真想随她而去。

可是看到铃铃失去娘亲那凄苦的样子,登瀛的心肠又软下来:女儿可不能再没有爹了,那样,菁姐姐也肯定是不答应的。

这天下午,铃铃又哭喊着要妈妈,吴登瀛左哄右哄,好容易哄得不闹了。他让彩纹来把铃铃带走,只身转到西院的大槐树旁,坐在树荫的石凳下,独自在那里垂泪。

忽然间,面前出现一个人的身影。抬起头来,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须眉皆白、道骨仙颜的老和尚,只觉得这位老僧好生熟悉,似曾在什么地方见过!

 楼主| 发表于 2012-6-5 09:29:4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老榆树 于 2012-6-5 09:31 编辑

十、庞世德贪腐罢官  吴登瀛启程赴任


吴登瀛见到了老和尚,一股暖流漾遍全身,像是见到了久别的亲人。然而自己从未同僧人打过交道,怎会出现这样的心绪?当下容不得细想,连忙施礼道:“弟子拜见大师!”

老和尚也不还礼,开口道:“阿弥陀佛。施主身上那纸片,看多了绝无益处,不如让老衲带了去!”

吴登瀛猛然想起,全是《无字天书》害了自己,不然怎么会搞那样的恶作剧?如今没了菁姐姐,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随即从怀里把《无字天书》掏出来,双手捧了过去。

天书还没落到老和尚手中,眨眼间不见了。老和尚道:“怀揣这等圣物,须得一身正气。若随便亵渎,可就大为不好!”

吴登瀛觉得老和尚洞穿了一切,不由道:“弟子无意间犯了过错,自知罪愆深重。如今万念俱灰,愿随大师去与青灯做伴,度过余生。”

老和尚道:“阿弥陀佛。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今日虽说收了你的书去,但毕竟跟了你多时,也该够你受用的了。老衲云游四海,行踪无定,施主前程远大,怎可随老衲浪迹天涯?如今一样重要的职责即将落在施主身上,千万不可心灰意冷,应当抖擞精神,上顺天意作为,下随民心行事,自然功德圆满,如同吃斋念佛、潜心修行一般。”

登瀛道:“弟子蒙家严教诲,自幼发愤读书,虽不及悬梁刺股那般刻苦,可是十余年寒窗,那种艰辛也绝不比寺庙里的僧众轻省。多年来总是空有报国之心,何来的重要职责落到我的身上?”

对于自己的前程,吴登瀛也曾求教过《无字天书》,可上面的文字晦涩难懂。今日听老僧说自己将有所作为,竟然不敢相信。

“凡事都有定数。有货不愁无卖处。瞧,那路上的不就是帝王家派来传送消息的人么?”老和尚说着,随手朝远处一指。

远处的道路上,两个官府模样的人策马飞奔而来。马蹄践起尘土飞扬,随风在农田里慢慢散去。

“大师何以知道……”说到这里,吴登瀛转回身来。四周只有围墙、房屋、槐树,哪里还有老和尚的踪影?

远处飘来一个声音:“广积善缘,普济众生——”

吴登瀛知道遇到了高僧,惊愕不已,闻声遥拜道:“弟子谨遵教诲。”随后朝院门口走去。

刚到院门口,骑马的人已到了面前。两人风风火火地下了马,其中一人抱拳朗声道:“此处可是吴登瀛吴大人的府邸?”

吴登瀛欠身道:“正是。”

官差施礼道:“请问吴大人身在何处?这里有京城来的一份公文,另外还有他的私人信件。”

“在下就是。” 吴登瀛回了礼,接过公文和信件,又道,“请官差到客厅里用茶。”

两名官差见到主人热情好客,也就不再客气。先是吃茶,接着喝酒吃菜,临走的时候,每人还受了几两银子。两人飞马跑了许多路程,吃了不少辛苦,如今受到了主人家一番礼遇,不觉身子轻松了许多。

吴登瀛拆开公文,是一张盐渎县知县的文凭。打开信封,里面装的是黄御史的亲笔书信,内中叙说了盐渎县知县空缺,要自己前去就任的详细情形。

盐渎县处于淮扬之间。东边濒临大海。串场河由北向南从中穿过,河西多为水田,河东遍是碱地。水田区域百姓们的日子过得虽然艰辛,凑合着还可将就;居住在盐碱地区的百姓,生活可说是牛马不如,苦不堪言。

那大片的碱地本是海滩。早先,每次海潮涨起的时候,带来大量泥沙,海潮退去以后,泥沙沉积下来。年长日久,越积越高,形成了海水轻易不能淹没的土地。这些土地含有大量盐碱,荒芜苍凉,自然没有主人。到了唐末宋初的时候,逐渐有人来到这里。他们起先在这里埋锅煮盐,后来有些人开始垦荒种地。年景好的时候种田人的日子倒还罢了。如果夏天海水倒灌,损失就相当惨重。海水漫过,庄稼一经浸泡,以后太阳一晒,没有一棵能够活下来。更糟糕的是海水退去以后,盐分渗到土里,以前的心血全都白费,还得好几个年头的劳作才能改良过来。

盐渎县的原任知县叫庞世德。

庞世德,一个五十多岁的干瘪老头。他一到盐渎,就放出话来:“老朽姓庞,乃本县父母官,那也就是庞官了。有一句俗话叫做‘旁观者清’,现在就应验到了老朽身上。也就是说,本庞官是个清正廉洁的官员。”

历年以来,老百姓被贪官们害苦了,总是希望自己的父母官能够是包龙图再世。而民谚俗语是一定事物的认识经过一代又一代人印证后形成的真知灼见,常常是人们判断事物的准则。庞世德抛出来的这句俗语正好迎合了人们对清官急切企盼的心理。百姓们四处奔走相告,以为盐渎真的来了一位青天大老爷。

其实庞世德沽名钓誉,是一个挖空心思朝自己口袋里捞钱的货色。完全背弃了盐渎百姓们的一片厚望。千里为官只为财,不是念在“一任清知县,三万雪花银”的份上,谁要到这穷乡僻壤来忙活?

到任后不久,庞世德将各地里正召集起来训话:“现今全县的里正人浮于事,为减轻百姓负担计,本官经过再三考虑,对那些只吃干饭不干实事的庸才,一律予以清退。”

这话一说,各乡里正都变了脸色。能干实事的标准是什么,怎样做才能让知县大老爷满意?每个人的胸口都像揣了只兔子似的怦怦乱跳。

其后,庞知县的家人庞五忙碌起来。一连几天,他离开了衙门到四乡里奔走。

庞五首先到了离县城较远的西塘乡。

西塘乡的蒋里正知道这家伙是知县的贴心家人,招待得比嫡亲娘舅还要周到。酒醉饭饱之后,庞五悄声对蒋里正道:“老弟呀,我看见杨坎乡的杨里正,背地里给我家公子塞了许多的银子。”

蒋里正道:“庞兄,杨里正给你们公子塞银子干什么?”

庞五道:“你我是自家兄弟,实话告诉你吧——他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让我家公子在老爷面前讲好话,裁员的事情不要碰到他头上——这话只告诉你一个人,旁人无论如何我都是不会说的。”

蒋里正本来觉得自己还能算得上个能干人,裁员的事情不会落到自己头上。听到这个消息,觉得情况不妙。钱是大力神,有钱连鬼都能被叫起来推磨子,别人塞钱自己无动于衷,那就非常危险了。

蒋里正赶紧带着银子跑到县城,拿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送给庞承义。庞承义假意推辞不收,蒋里正知道他是嫌少,又加了三十两。庞承义这才接了过去,拍了拍蒋里正的肩膀道:“不要紧的,老兄的事情全在我的身上,就是所有的人都辞退光了,也不会辞退到你老兄的。”

庞五又跑到杨坎乡的杨里正那里,故作神秘地告诉他:“西塘乡的蒋里正送了银子给我家公子……你同我好,我这才告诉你,旁人面前,无论如何我都是不会说的。”

杨里正是个明白人,听了庞五的话,赶紧拿了银票给庞承义送去。

蒋里正处理好了自己的事情,想起还有几个里正是自己的好友,不能不提醒他们。抽了时间出来,把庞五传递的信息挨个向他们说了一遍。

蒋里正的几个朋友也送了银子给庞承义。

杨里正同样有几个做里正的朋友,他把自己的情况同他们一说,这些人不敢迟疑,立即着手处理好这件事情。

庞五还没走几处,各乡里正纷纷到了庞承义那里,恭恭敬敬地给他送上了银子。

全县的里正数以百计,哪个不要送去几十两银子?就这样,庞知县毫不费力地弄到了一大笔钱财。

裁减冗员的事情,自此再也不提。

庞世德对普通百姓也没放过。他今天说要在这里造座桥,明天讲要在那里铺条路,县衙里拿不出钱,都要老百姓捐出来。

他讲道:“造桥铺路,这些都是为你们地方上办的事情,惠及子孙后代,总不能叫本官自己腰包里掏出钱来吧?告老还乡的时候,本官也不能把这些桥呀路的打成个包袱背回家去呀!”

各乡的里正都知道庞知县的厉害,谁敢不帮他吆喝?莫看老百姓贫穷,从一家一户头上刮不出多少油水来,要知道,一粒一粒的米可以聚满一箩,一滴一滴的水可以聚成一河。即使每个百姓只被他刮去一两钱去,有这么几次,累计起来,上万两银子就滚进了他的腰包。

盐渎濒临大海,常年都有水患,修堤防灾不可疏忽怠慢,朝廷专门拨了十万两银子下来,庞世德时时盘算着把它变到自家荷包里来。

刚刚接到这笔银子,他就拿出一万两来送给顶头上司淮阴知府。上司接受下属的孝敬,乃是常例。淮阴知府只是稍微说了几句客气话,就把银票收了。随后,老家伙就让他儿子庞承义到山东一带去购买石料。

未到一个月,庞承义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衫回到盐渎。衙门里的人都觉得奇怪。很快,从庞五嘴里传出话来:庞承义在山东遭到土匪抢劫,身上带的三万两银票被抢得一干二净。他自己捡了一条性命,十几天时间,沿路乞讨,吃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保住性命逃回家来。

出了这样一件事,衙门里的人颇为错愕。

衙役李泗对臧山道:“我看庞公子不像是被人抢了的样子。”

臧山道:“庞承义素来衣着鲜亮,你看他回来的时候,衣衫褴褛,不是遭了抢,怎么会这样?”

李泗道:“你呀,你呀!我们跟着前两任老爷也办过好几个案子了,怎么一点没长进?你不要看他的穿着,就看他满面红光的样子!说他遭人抢了,那真是‘阎王老爷没下面那玩意儿——说给小鬼听也不相信’!”

臧山点了点头道:“这么一说,我也有点看出来了。”

庞世德见钱就伸手,连沸油锅里的钱都敢捞起来。不过,最后事情还是出在朝廷给的那笔银子上。

由于银钱实际用不到修筑海堤的工程上,大段的海堤都成了脓包工程。去年海水又来得凶猛,冲溃了大堤,海水倒灌,房屋被毁,农田遭淹,老百姓吃住无着,只得四处乞讨为生。

邻县有一位告老的阁老,见到多日以来,门前讨饭的往来不绝。询问他们,这些人就像统一了口径似的答道:我等是盐渎人,县官庞世德贪污了朝廷下拨的银两,导致海堤崩溃,无家可归,实在没活路了,不得不出来乞讨。

这位阁老不堪其扰,追根穷源,归罪于盐渎知县的贪渎。写了一个呈子,递了上去。吏部认起真来,指令两江巡抚查办此事。两江巡抚把这件事落实到淮阴知府身上。

庞世德得知了消息,赶紧又拿出了一万两银子,送到淮阴知府手里。淮阴知府知道老家伙的来意,不肯接受。庞世德道:“下官已经年迈,也就这样了。大人年富力强,前途无量。若是下官万一犯起糊涂来说了什么错话,千万不能责怪。”

淮阴知府这才知道老家伙利害。这事如若果真揭了开来,自己脱不了干系。犯不着和他一般见识,再说这银子又没有什么过错,哪有翻不过去的火焰山?想到这里,他假意没有看到庞世德落下的银票,满脸堆笑地说了一些宽慰话,让庞世德放心回去。然后上报巡抚说:“天灾固然难料,然庞世德年老昏聩,做事不力,宜罢免官职,逐归故里。”就这样把一件贪渎大案糊弄了过去。

老家伙丢了官职,将金银细软收拾一下,租了一只帆船,载着一家老小,回江南老家去了。

往常无论哪里出现了空缺,都会立即有人蜂拥而上,你争我夺。可是盐渎县的地皮,已被庞世德狠狠刮了一层,这顶知县的乌纱竟然无人领受。黄御史抓住这机会,征得了尚书的同意,才放了吴登瀛这一任。

读了黄御史的来信,吴登瀛不禁惭愧起来。离京后的第二年,他去拜见过恩师,虽然他老人家安慰了自己一番,然而总没一句实在的话语。自那以后就没再来往,总以为黄御史虚于应付,并没把自己的事情放在心上。从今日的情形看来,完全是错怪他老人家了。

“如今一样重要的职责即将落在施主身上……”这声音仍在耳边回响,吴登瀛心中暗忖,老和尚能预知一切,真乃非常人也。

想到自己将有所作为,不免高兴起来。可一走进房间,菁菁的音容笑貌就浮现在眼前。由于自己轻薄癫狂,恣其情欲,捉弄、猥亵了一向珍重自爱的菁菁,使她同自己成了隔世之人。愧疚、悔恨,剎那间涌上心头,一腔豪情顷刻间灰飞烟灭。

铭伯见儿子一连几天无精打采地坐着,丝毫没有要动身的样子,知道若一味好言相劝,他不一定听得进去,便声色俱厉地呵斥道:“你有今日的一纸文凭,不知费了你老师多少心血,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还不赶快收拾了赴任去!”

夫人也道:“菁菁平日里对你的一番真心,为的就是你能够光宗耀祖,她九泉之下见你这副模样,能甘心吗?”

登瀛连忙应道:“二老不必劳神,儿子不让爹娘失望就是。”

铃铃在一旁尖叫起来:“我不让爹走,我就要爹爹在家里。爷爷要当官就爷爷自己去。我不让爹走!”

登瀛听了,心里酸酸的,哄铃铃道:“要乖巧听话,别让爷爷奶奶操心。”

铃铃噘着嘴斜着头道:“偏不让你走!”

铭伯老两口子也就不再多说,替儿子这样那样地着想,几乎把所有该想到的细节都想到了,布置下人一样一样地备好。

这天一早,登瀛悄悄地来到到菁菁的坟墓旁。

坟头上长满了狗尾巴、扒篱根之类的杂草,过霜之后,已经枯黄,微风吹过,瑟瑟作响。想到菁菁与自己耳鬓厮磨、两小无猜地一起长大,成婚后琴瑟和谐、相敬如宾,如今她就这么静静地躺在一抔黄土之下,再也不能和自己窃窃私语,再也不能同自己形影相随;不由得愧从心起,悲从中来,一时忍受不住,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起来。

正哭得昏天黑地,被人一把拉住:“只怪这丫头命苦没福,她知道你这样一片真心,九泉之下,也该含笑了。还有许多事情等着要做,千万不可伤了身子,就不要再哭了。”

登瀛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姨娘也来到了这里。她满脸老泪纵横,在一旁哽哽咽咽地劝慰自己。

……

登瀛在爹爹的催促下,选了一个黄道吉日,辞别家人,带着吴江一同随行赴任。

已经走了老远,忽然听到铃铃在后面哭喊。原来临走时怕铃铃不依,让彩纹带着去玩。不想这丫头机灵,随时都防着爹爹离家。忽然觉得好一会不见爹了,到处寻找。到了院外,一眼望见爹的身影,死劲挣开彩纹的拉扯,又哭又喊地要来追赶。奶奶和外婆赶忙过来拉住。她又蹦又跳,死活不依。

听到女儿凄厉的哭喊声,登瀛转回身来,跑着到女儿旁边。见到铃铃眼泪、鼻涕和着汗水,满脸都是,心疼不已。

他抱起女儿,在怀里搂了又搂,掏出手绢替她抹眼泪,抹完了眼泪擦鼻涕,擦完了鼻涕揩汗水,汗水刚揩完,可是眼泪鼻涕又出来了……登瀛哄道:“爹爹不到外面去,爹爹和以前一样到城里有事,晚上就回来,回来给你带好东西……”

不论登瀛怎样说好说歹,铃铃就是不依,死死地搂着爹爹的脖子不放。看看实在没法摆脱,登瀛硬着心肠用手掌在她屁股上轻打了几下:“怎么这样不听话,爹爹不要你了。”

说完,登瀛硬着心肠把铃铃塞给了刚刚赶过来的外婆,转过身去,任凭女儿的哭喊声尖针似的戳在心上,用袖子按了按眼角,头也不回地甩开膀子走了。

 楼主| 发表于 2012-6-6 09:05:5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老榆树 于 2012-6-6 09:07 编辑

十一、西门渡翻船失事  衙门口苦主鸣冤


出了家门,晓行夜宿,过了彭城,到达淮城。这一路上乘坐马车颠颠簸簸,吴登瀛觉得坐船可能要舒服一些。主仆二人来到大运河边上。

大运河里,碧波粼粼,一只帆船正顺风破浪南行。吴江扯起嗓子喊道:“哎——船家,带我们一程!”

这只帆船是替商家到南方贩买丝绸的。船主觉得捎带两个客人,不误事情还能赚点外快,何乐而不为?就落下帆来,把船靠到岸边。问明了去处,谈妥了价钱,两名伙计搭上跳板,一个扶着登瀛,一个帮着吴江拎上行李。等到客人上了船,两名伙计拿起竹篙将船抵离河岸,扯起帆来。大船很快又行驶在河中心。

已到了十月天,萧萧的北风中,帆船切开水面,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常言道:“听得船头说话,日行百里上下。”过了三天,帆船经过应城到了庙湾驶入串场河,不久到了盐渎县的地界。

“这里就是自己将要治理的土地!”吴登瀛站立船头,见到河坎坍塌,时常有棺木裸露出来,任凭河水拍打冲刷,内心不免有点酸楚。

两岸多为水田,一片水色茫茫。觅食的鸥鹭时不时地叫几声,听起来怪凄凉的。稀稀拉拉的风车大多蓬桅不整,微风中,慢慢腾腾地转动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不时看到有农夫耕田。他们拿着长鞭,驱赶着水牛,哼着犁田曲:“啊哈嗬——噫咧咧哟——”声音苍凉、凄切,让人听来听去都觉得像是在长哭。

吴登瀛心情沉重得近乎窒息,一种为官的责任感不由得袭上心头:要使得百姓不至于颠沛流离过上安稳的日子,那可真不易啊。可是,不论前面路途有多艰难,自己都要走稳走好。这次若不是恩师斡旋,自己还不是同周老先生一样,终老都是布衣之身?只有在这块土地上干出一番事业,才能不负黄御史的知遇之恩,也不枉自己多年的寒窗之苦与贤妻的一番苦心。记得史书上记载,三国时孙坚曾在这块土地上做过一任县丞。他勤勉治县,生活简朴,老父亲在衙内的空地上种瓜种菜,供家人食用。这是留有先贤足迹的地方。在这里为官,即使不能流芳百世,也绝不能像庞世德那样给人留下骂名……

又过了几宿,这天早上用膳后不久,船家招呼道:“客官,前面就到盐渎了。”

盐渎县的县城就叫盐渎,位于串场河的东岸。听船家说前面就到盐渎了,吴登瀛连忙从船舱里钻出身子,眼见到了自己的任所,他有点激动起来。

“盐渎怎么啦,渡口两边乱哄哄的,出了什么事啦?”船家嘀咕道。

站在船头上,看到前面两三里的地方,河岸两旁黑压压的全是人。一片吵嚷声老远都能听到。

吴登瀛心里一沉:不好,渡口出事了!他嫌船行得太慢,叫道:“船家,是不是可以将船开得快一些?”

船主喊来两个伙计道:“快点,把布帆给我扯满!”

帆船在河中心穿行,随着哗哗的响声,划出的水波箭似的向两旁穿射过去。水边枯黄的杂草被冲刷得伏下身子,待水头过去之后才慢慢地重新竖立起来。

在离出事地点不到半里的地方,帆船停靠下来,吴登瀛辞别船家,带着吴江上了岸。

这天盐渎街上适逢庙会,进城的人多,渡船上挤满了人。撑到河中心时,风大流急,颠得厉害。许多人站立不稳,一下子歪向一边,船身失去平衡侧翻,所有人都掉进河水之中。

听说渡口的渡船失事,人们都朝那里涌去。河两岸人头攒动,一片声浪。

等吴登瀛两人到了渡口,救人的人已开始上岸。河面上,几只渔船拉动滚钩,试图把沉进水中的尸体拉出水面。

上水头几只船正忙着把河西面的人渡到河东岸来。

东河岸渡船码头上,横七竖八地摆放着几具尸体。

几个被救上岸来的落水者惊魂未定,浑身湿漉漉地坐在地上,冻得浑身发抖。住在附近的好心人拿来干净衣服让他们穿上。

人们在交换着自己看到的情形,发表着自己的见解。

“可怜哪,那个后生自己是会游水的,如果只顾自己,原本是淹不死的。他已游到了离岸边不远的地方,看见新娘子在水里挣扎,又游了回去,一下子被新娘子死死搂住,手脚都不能动了。小两口子都丢了命。”

“如果稍微留点心,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或是在背后拽住衣服朝岸边拖,就不碍事了。”

“那是当然。看样子小两口结婚还没多长时间,你看,新娘子的衣裳还十成新呢。”

“中间的那个一连救起了几个人,就是没把自己命保住。”

“怎么保?他在水里来来去去的时间太长,精疲力竭了,几个人把他手脚缠住,怎么摆脱得了?注定要死的!”

“都怪最后上船的那两个杀千刀的,艄公喊人多不能再上了,可这两个东西还是硬犟着跳上了船。”

“要淹就该把这两个东西淹死!”

“哪里,两个杀千刀的早就自顾自地游上岸跑了。”

“嘿,其实最该死的应该是庞世德那老贼!他席卷了造桥的银子溜之大吉,如果这个老狗入的把大桥造起来,哪里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不错,那老东西早就该千刀万剐了!”

吴登瀛进前问道:“听说姓庞的知县已回故里,这里的事故与他有何相干?”

听到有人插嘴,说话的人愣了一下。有人鼻孔里“哼”了一声。其中一人朝吴登瀛望了望道:“听口音你这位先生是从外地来的。那老贼募捐了上万两的钱财造桥。放着本城洪家木材场的木材不用,偏把钱交给他儿子,说是到江西山区木源地采购,花的钱少而木头的质量又好。结果那狗崽子到外面溜了一圈,两手空空地回来,说是所有的木头编成筏子在长江里顺流而下,突然间发了洪水,运送的人控制不住,木头都顺江冲进海里去了。不仅所有买木材的钱都泡了汤,运木头的人还被淹死了几个,另外拨银子赔给人家孤儿寡母,还倒贴了上千两银子。”

“遇到了天灾人祸,那也实在是没办法的事呀。”吴登瀛道。

“哪里,这完全是庞老贼父子编出来的谎话,银子全被装到他们家口袋里去了!”另外一个人顶上来说。

“这些恐怕都是听来的传言,大概并不可靠。”吴登瀛又道。

那人一听吴登瀛这么个说法,十分不满,向他翻了一下白眼道:“但凡传言,大多是圈内的人说了出去,慢慢扩散开来,虽然在私下里传播,没法去考证,然而实在都是极准的!”

……

有人认出了死者中自己的亲人。岸边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哭声。许多人在一旁陪着落泪。

吴登瀛感到憋闷、揪心。从这些失去亲人的哭声里,他听出了那种痛不欲生的悲楚,感到血从心里涌了出来。赶紧拉了拉吴江,离开了河边。

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在这里建起一道桥来!

盐渎县衙门前,一名穿着长袍的人,约莫四十多岁,留着一撮山羊胡子,手里拿着一本书,坐在一条独凳上看。还有一个市民模样的人席地而坐,左手放在膝盖上,另外一只手下意识地抠着地上的砂砾。

那看书的人实际上心不在焉,见到有两个人走了过来——一个空着手走在前面,一个挑着行李跟着——连忙把书放在凳上,小心上前问道:“您两位是——?”

走在前面的人应道:“本人就是到这里上任的吴登瀛。”

话刚一完,那个坐在地上的人身子向前一倾跪在地上,双手举着一张状纸,磕头道:“大人,小民冤枉,小民冤枉啊!”

“原来是县台到了,属下是衙门里的师爷殷澄辅,在这里专候老爷到来。”殷师爷赶紧作揖行礼,又对鸣冤的那人道,“县太爷刚刚到县衙,脚还没站稳,怎么说也得让他老人家歇上几日……”

吴登瀛连忙止住:“这几天都在船上歇着,并不觉得劳累,让他说说看是件什么样的冤枉事——找个地方先坐下吧。”

殷澄辅接过吴江挑着的行李,放到自己肩上。穿过几处房子,到了一处靠近花园的屋子面前停下,打开门来。回头和吴江一人一头,把行李搬了进去。

吴登瀛跟着进了屋子,四处看了看,虽然有点简陋,倒还干净。殷澄辅搬了张杌子让知县大人坐下。见那鸣冤的人站在门外,吴登瀛招呼道:“进屋里说话。”

那人赶忙进了屋,磕头道:“小民汪长贵,家住本城东头闸水关,是个见什么赚钱就贩卖什么的生意人。去年春天到兴化去贩藕,不想妻子在家被人糟蹋了,她觉得无脸见人,上吊寻了短见。近些日子,小民知道大老爷就要到任,就在外面候着,今日终于候到了。小民一直要为亡妻子讨个公道,大老爷,您老人家要替小人做主啊。”

吴登瀛道:“前任庞知县在时,你何不向他上告?”

汪长贵道:“庞知县未走之前,小民也向他投诉多次。他总是说这个案子复杂,缺少破案的头绪,需要慢慢查办。可是还没等到他慢慢去查,他倒回家去了。”

“糟蹋你妻子的人是谁?”

“小人并不知道。”

吴登瀛一听这话,知道案情复杂棘手,可是自己刚刚到任,如果断然拒绝了,老百姓们会怎样看待自己?他沉思了片刻接过状纸道:“汪长贵,你先回家,本官一定会竭尽全力破了这件案子,给你一个满意的说法。”

汪长贵连连叩首称谢,立起身来退出屋子。

“衙门里的其他人呢?”吴登瀛问。

“听说西门渡口出事了,他们到那里去了。”殷澄辅答道。

“噢,是的。”吴登瀛应了一声又道,“——刚才汪长贵的案子,确实不能怪庞知县。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叫他一时如何处置?”

殷澄辅道:“汪长贵不知道,庞知县倒是知道的,但是他不能说出来。”

“这是为何?”

“这桩案子就是他儿子庞承义做下的!”见知县感兴趣,殷澄辅据自己所知,把这件案子的来龙去脉,细细说了一遍。

去年春天,庞承义摇着折扇,顺着街道闲走。一个女子长得颇有几分姿色,带着小孩在街边的小摊上买东西。庞承义一看来了神。他走上前去,一只手摸着孩子的脑袋,一双眼却贼溜溜地盯着女子的面庞,涎皮赖脸地说:“心肝宝贝,快叫爹。快叫!”

女子知道遇上了色狼,低着头,赶紧扯起孩子往家跑。

庞承义不罢休,跟在那女子后面追了一段路,说了一连串的污言秽语,然后才走开。

这一类的事情,庞承义经受的可多了,原本也没当一回事。可是这一次,不知怎么的,回家后,睁眼闭眼老是看到那个小娘子的脸庞。就把庞五派出去一打听,知道了那女子是小贩汪长贵的老婆梅氏。

听说汪长贵是个常不在家的小贩,庞承义觉得有机可乘。一天下午,穿了一身大红衣裤,摇着折扇,大摇大摆地跑到汪家门口叫道:“娘子,开门!你一个人在家不嫌冷清么?我来和你作伴!”

梅氏吓得搂着孩子,缩成一团,哪敢开门?

庞承义听听里面没动静,又叫道:“哎呀,你就开门吧。皮不破来血不淌,又送人情又煞痒。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呀。好人,就快点给我开门吧!”

“你家有姐姐吗,有妹妹吗?喊她们和你煞痒去吧!”梅氏忍无可忍,终于回骂了一句。

尽管庞承义对别人家女子满口脏话,可是如有人对自家姐妹的言语稍有不敬,便不依不饶。当下听到梅氏回了这话,火冒三丈,一头撞开大门,钻了进去,恶狼般地扑向了梅氏。梅氏死命不从,无奈庞承义身肥体壮力气大,抵挡不过。那庞承义竟不顾小孩在旁哭喊,强暴了梅氏。

汪梅氏遭到奇耻大辱,觉得愧对丈夫,无脸见人,把孩子托给了邻居唐婆婆,诉说了蒙羞经过。她拿出了那人忙乱中遗留在床上的一把折扇,对唐婆婆道:“……等长贵回来,您老人家无论如何把这东西交给他,让他到官府里去喊冤,替我报仇!”

唐婆婆听出了这话中有寻死的意思,宽慰了一番,也防了几日。需知这样的事又不能说与旁人知道,老婆婆一人纵然防守得再严,总还是有疏漏的地方。梅氏到底寻了根布带自缢身亡了。唐婆婆一见出了人命,赶紧跑到县衙报了官。

大堂上,庞世德接过了衙役递上来的那把折扇,展开一半,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他认得这是自己儿子的手中之物!当下装得十分镇定,一本正经地对唐婆婆道:“这把折扇是一件相当重要的物证,必须留在县衙里,以便破案使用。”

庞承义的那把折扇,象牙做的扇骨,扇面是苏绣的梅花图。是地方上的一位豪绅巴结他老子送的。他成天地拿在手里把玩。衙里的众人全都晓得。

殷澄辅当时站在庞世德的身旁,见到了这把折扇,再一看庞世德的脸色,什么都明白了。

庞知县带了仵作到汪家验尸,本来只打算轻描淡写地应付一下。想不到梅氏生前受了糟蹋,死后要做一个干净鬼,临死之前沐浴更衣,家中里外也被仔仔细细收拾过一遍。庞世德一看,无需掩饰什么,板下面孔吩咐仵作道:“你得给我严加勘验,连一点细小的疑点都不能放过!”

汪长贵回来,听唐婆婆把事情一说,犹如晴天响了一个霹雳,昏死过几回。他念念不忘妻子临死前的嘱托,不断到县衙里追问,每次庞知县都以线索太少予以搪塞。

后来,那把唯一的具有重要破案价值的折扇也悄无声息地丢失了。

在官府中混迹多年,殷澄辅知道正常情况下不可轻言他人过失。可是庞家父子在盐渎干的坏事太多,就说那庞承义,吃喝嫖赌占齐了,再多的银子也不够花。到他老子手里去讨,那简直比到老虎身上拔毛还难。一旦差钱用了,他就变着法子到弟兄们身上去敲。衙门里的弟兄,没有一个被他漏了的。

一次,庞承义笑嘻嘻地来到殷澄辅面前,非常谦恭地说:“近来傍上了一个标致的小娘们,弄得口袋里空无一文。昨日她又向我讨脂粉钱,我已应允了,请老兄无论如何借我一点,不让我在她面前丢了面子。一旦手中有了银子,保证分毫不差地还你。”

殷澄辅一听暗叫倒霉。自己虽说做一个师爷,可是实际上只是替县太爷代代笔、记记账而已,拿到的薪俸比一个衙役也多不了几个铜子儿。平时都是扳着指头花钱,每积下一两银子都不容易。如果不“借”,只要到他老子面前去说那么几句坏话,自己的苦头就会吃足;如果“借”了,可能真的还你?

当时思来想去,到底还是掏出三两银子与了他。至今想来仍叫人气愤不已。现在,反正姓庞的老家伙已削职离任,就是说他几句坏话,揭了他的老底,又能奈我何?因此,殷澄辅在新任知县面前也就畅所欲言、一吐为快了。

听完了庞家父子的罪恶劣迹,吴登瀛不由得怒形于色:“真是太可恶了,好歹借助这件奸逼人命的案子,给庞家父子一点颜色看看。”

 楼主| 发表于 2012-6-6 09:06:5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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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阔相公遭人谋算 新知县查寻根由


殷澄辅见知县大人变了脸色要较真,便道:“庞承义已随他老子回了江南老家,如何好拿他是问?”

“如果说姓庞的仅仅是捞了钱财走人,那还是一说。可是渡船失事,一闭眼就好像看见淹死了的那些人的惨象!”吴登瀛道,“到江南去拿人自然不可,可是如果这家伙到了盐渎地面,一切就由不得他了。”

“老爷的意思是——?”

“如果能让庞承义到了盐渎,他就成了奸逼人命的疑犯,我就有由头把他请到牢房里去做客。”吴登瀛道。

殷澄辅想了想道:“我有个朋友,他能让庞承义到盐渎来。”

吴登瀛忙问:“这人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他名叫陆达翎,住在本城鱼市口。”殷澄辅把情况介绍给吴知县听,“他是一富家子弟,祖上传下丰厚家产,和庞知县的儿子是赌场上的朋友。一次庞承义输掉几百两银子,生怕回去受他老子责骂,瘟狗似的瘫在赌桌旁边。陆达翎掏出一张百两银票给他,说是赢了再还,赢不了拉倒。庞承义用这张银票把本钱真的翻了过来,至此,两人成了莫逆之交。我想,如果陆达翎肯挪一挪身子到江南去,庞承义肯定会跟他到盐渎来的。”

吴登瀛感到有些不妥:“这人既是庞承义的朋友,就不能交给他办。一旦走漏了风声,事情就全砸了。”

人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究竟先从什么地方烧起?一连几天,吴登瀛都想着这个问题。想来想去,都感到应该先从庞家恶少身上烧起!就问殷澄辅道:“除了你说的那个姓陆的而外,是否还有其他人能到江南去?”

殷澄辅道:“思来想去,我觉得仍然只有陆达翎最为合适,可如今就是要找他恐怕也不行了。”

“这是为何?”吴登瀛不理解。

殷澄辅答道:“我打听了一下,近半年以来,这家伙赌一场输一场。输光了家中积蓄不算,那么大的房产还输了一半。前几天他老婆抱着孩子哭回了娘家。老丈人火冒三丈地去收拾他,进城不远遇到熟人,说是陆达翎自寻短见被人刚刚救下。对于老人家而言,可真是祸不单行。这次渡船失事,儿子媳妇都淹死了;如今只剩下这么一个女儿,偏又出了这事。生怕再把女婿逼出什么好歹,只得忍气回家去了……”

吴登瀛道:“赌钱这玩意,今日输了,明日也许就赢了;这次赢了,可能下次又输了。从来都是赢赢输输,输输赢赢,赌得久了,也便没了输赢。他怎么会只输不赢呢?”

鱼市口有一处院落,一色青砖小瓦。里面有鱼池,喂养了各色金鱼,旁边砌有石凳,可供人坐着观赏;有花园,里面竹影摇曳、花卉传香,让人流连忘返。院子里面还有多处套院。常常到了一处,以为已是尽头。不料推开那并不显眼的角门,面前大树参天,花香馥郁,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这里就是陆达翎的家。

吴登瀛到了这里,望着大门上怪目圆睁的兽面铺首,不由得感慨万千:这是一座豪门大宅啊!这么大的宅院,绝非一代人所能营建。可是一旦落入不肖子孙手中,莫说几代人的心血,就是山一样的家当,也经不起折腾啊。

吴登瀛在陆家门口转了一圈,目光久久地停驻在大门的门楣上面,吁了一口气道:“原来如此!”他想了想走到了大门前,照着铺首上的铜环一边拍打一边叫道:“开门,开门!”

一个家人把门开了一条缝,探出头来询问有什么事,吴登瀛声称要找陆达翎。那家人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我家相公如今身无分文,你如果实在要钱,房子在这里,派人来抬去不就得啦!”——这家人把吴登瀛当成了来讨要赌债的债主。

吴登瀛忙道:“不是,不是这样。我是他的朋友,麻烦老兄替我通报一声。”

“什么狗屁朋友?人和人好,鬼和鬼好,苍蝇和屎好!去去去,有事呢,没工夫和你扯王八蛋!”说罢,家人就要把门关起来。

一见势头不对,吴登瀛连忙一把将他拽住,从身上掏出几钱碎银塞过去:“一些小钱,给老兄买酒喝。你家相公是我的救命恩人。当年我落难时曾救过我,我才得以有了今日。这次从外面回来,听说他遭人谋算,岂能坐视不管?我好不容易到了这里,无论如何请老兄通报一下。”

那人挡开吴登瀛的手道:“我家相公说要去去脸上的霉气,到理发铺子里理发去了,半个时辰就会回来。如果你真是我家相公的朋友,就请进来坐在这里等他。”

吴登瀛跟着陆家的家人进了大门旁的一间屋子。过了不到半个时辰,有人敲门,看门的打开门来道:“相公回来了?你的这位朋友找你,已来好一会了。”

进来一个三十大老几的人,他朝吴登瀛打量了一番,摸了摸后脑勺说:“哎呀,我的眼拙,相遇的朋友也多,竟记不起来了……”

吴登瀛忙说:“其实我以前并未见过陆兄,但知道陆兄是个热心肠的人,帮过不少人的大忙,仰慕已久,只恨无缘相见。近日闻听兄台遭人算计,这才特意赶来。”

陆达翎一听,施礼道:“听兄台一言,感激不已。尚不知兄台尊姓大名,还望不吝赐教。”

吴登瀛说:“在下姓隋名新,陆兄不必多虑,在下自有主意帮助兄台度过这次灾难。”

“说起来令人惭愧,如兄台适才所言,先些年确实帮助过一些人,如今落了难,若有一人来安慰半句,也不至丢人现眼让人耻笑。说句见外的话,老兄与我互不相识,古道热肠伸以援手,真不知如何是好了。”听面前这位朋友说有办法帮助自己,陆达翎感动不已。

“兄台输了钱财,并不是赌运不好,而是中了别人设下的关目。只要稍加破解,局面就会扭转过来。” 吴登瀛说着,拉陆达翎走到大门外面,指了指门头道,“只要把那上面的两块砖头扳掉,一切就都明白了。”

陆达翎对那名家人喊道:“陆二,去搬架梯子来,让我爬上去看看。”

陆二连忙搬来梯子架好,爬上去按照吴登瀛的指点扒掉砖头,下了梯子道:“相公,可以上去了。”

陆达翎爬上去,把脸贴近了掏开的墙洞一瞧,见到一个面人盘膝朝外坐着,面前放着一副骰子。仔细一看,是幺骰的点子。气得面如猪肝,连声道:“卑鄙,卑鄙,真是卑鄙!”随即从梯上下来,问道:“兄台请看,这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我所说的别人给你做的关目。如今叫陆二把那东西掉转身子面里而坐,再将那骰子的点数变成“豹子”摆在面前,不怕那几个不把吃下去的再呕吐出来。”吴登瀛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票,“这里是五十两的银子,你拿去作为本钱,照旧和他们赌去。”

陆达翎摇手道:“这叫人怎么好意思?”

“这些人都是久赌的油子,知道你有钱会显得十分的大度,如果觉察你没钱,那就相当的抠门。不带点钱去显摆一下,他们会理睬你?” 吴登瀛拉过他的手,把银票塞到他的手心。

陆达翎不安地收起银票,让陆二去约会正常和自己在一起的那几个赌友,明天一早在“万家赌馆”聚会。

看看事情安排妥顺停当,吴登瀛道别离去。

翌日清晨,陆达翎到了“万家赌馆”。几个人已先到了一步,坐在那里东扯西拉地说话。

见到陆达翎已到,其中一个站了起来,抱拳道:“今日陆兄气色不错。听说前些日子你有点想不开,这就不对了。俗话说‘宁在世上挨,不往土里埋’,怎么朝那不该想的地方想呢!如今不是蛮好的吗?”

还有一个过来拉着膀子道:“来得好,来得好!不怕输得苦,就怕绝了赌。输了怕什么?像今天这样再来,说不定又能赢了回来……”

另外一人坐在那里未动,阻住了两人的话语:“不要说多少了,你们说的好像是好话,我听起来怎么有点刺耳?陆大爷是平日一起玩的朋友,今天还和以往一样,随便玩玩,尽尽兴而已。”

几个人坐到了赌桌旁,有的盯着陆达翎的脸望,有的抠鼻子摸眼睛,有的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朝那摆在桌子上的骰子望一眼。

陆达翎把那张五十两的银票掏出来朝面前一放,又把胸口拍了一下道:“先拿出这么多来,需着的话就再掏。”那几个人随即开始下注,气氛终于热烈起来。

陆达翎输得怕了,有点束手束脚,小打小敲。可是那几个赌友不愿意这么做,一个个像红眼狼似的,巴不得一下子就把陆达翎面前的那张纸头揣到自己身上。哪料事与愿违,赌注越是下得大,银钱输得也越是快。时间不长,几个人身边的银子全都输光了。只见他们坐在桌子旁边,既不下注,又不挪身。陆达翎尽管赢了一百多两银子,可是与他输掉的钱财相比,只不过是毛毛雨而已。

    陆达翎道:“你们几个是怎么啦?把我输给你们的那些银票、房契押上来呀!”

那几人面面相觑,吞吞吐吐地道:“来日方长,也不是一天就把日子过完了的,待几天再聚吧。”

还有一个道:“你今天怎么突然能干起来啦?说句老实话,我们就没指望你能赢。”

“这是什么话?真是岂有此理!”听了这话,陆达翎十分恼火。

回到家里,陆达翎一直困惑不解:按照隋新的说法,也根据场上自己的手气,就应该翻本了。怎么会是这么一个结果呢?

正想着,隋新到了。陆达翎把把经过的情况仔仔细细地叙说了一遍。

吴登瀛想了一会道:“如此说来,这些出面的人并不是真正的杀手。那个真正赢了钱的家伙躲在背后,雇人来和你赌,暗中把他们赢来的钱全都卷走。那些上场和你赌钱的人看你手气那么糟,瞒着这人想自己单独发一笔小财,哪里知道其中的实情?——不知道这几位正在家里懊悔成什么样子呢。”

“现在我该怎么做?”

“你叫陆二把墙洞里的东西拿下来给我,必须另出主意才行。我会很快再来找你。”

吴登瀛回到了衙门,从怀里掏出面人,询问衙役们道:“你们中有人知道谁会捏面人吗?”

捕头臧山朝前面凑了凑,朝那面人看了一眼道:“捏这种面人的,城里只有一个,是祖传的,名叫卞发。他常在大街小巷现捏现卖的。”

“知道人名就好。好,就是你——臧山!你去给我找一下这人,问一问这面人是谁找他捏的。”

臧山答应一声,从知县老爷手里接过面人,朝衣兜里一放,到大街上找卞发去了。

平常,不想找这个人的时候,老是会遇到他;等到急着要找他的时候,却又迟迟找不到。臧山在大街上绕来转去地找了小半天,也没看到卞发的影子。常常是卞发在东边,待赶到东边时,卞发刚刚离开;或者是臧山刚刚离开西边,卞发偏偏到了。

又转悠了好一会儿,到了亮月街,臧山听到有小孩吵吵嚷嚷,顺着声音看去,正是卞发在那里做生意。臧山在近处跟人家讨了一条凳子,坐下来边看边等。

卞发的身边摆放着两只竹架子,上面插了许多面人,多是传统故事里的人物,极传神的。面前一块木板搁在两只架子上,上面放着许多五颜六色的面团。只见他抽下一根竹签,从这个团子上捏下一点,那个团子上捏下一点,聚拢在那竹签的一端,再把这些捏下来的彩面搓一搓,接着三捏两捏的,眨眼的功夫,一个栩栩如生的面人就成功了。然后他把这个刚捏好的面人插到架子上,重新再捏下一个。

小孩子看得心里痒痒的,有的回家跟大人要钱来买,也不算贵,几个铜钱就可以买一个。也有拿鸡蛋来换的,两个鸡蛋也能换一个。实在不然,拿来破铜烂铁也可以换到。

好一会儿,小孩们终于散去,卞发也打算收拾挑子再到另外一处去。臧山走上前去,先搭讪了几句,而后掏出那个面人,问道:“这玩艺是你捏出来的吗?”

卞发瞄了一眼,反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臧山连忙掏出几个铜钱递过去。

卞发说:“你这人也真是的,打听个事还要花钱,家里钱多得作怪?这正是我捏的,整个城里再也没有第二个能捏出像我这样绝的面人了。”

臧山问:“你还记得我手里的这个是谁买走的吗?”

“记得。向来都是我自己想捏个什么就捏个什么,独有这个例外,那是蒋大官人家的小厮蒋晓瑶指定我捏成的,还叫小人替他捏了三个面骰子呢。”说完,卞发把挑子往肩上一放,挑起来一边走一边吆喝道:“卖面人啊——卖面人!现捏现卖,要什么就捏什么啊——”

“蒋晓瑶!”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人,臧山如释重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打算回去交差。

正待要朝衙门里跑,臧山又觉得不大对头:知县想要知道的是谁让捏出这么个东西来,这蒋晓瑶只是个小厮,假如是别人让他去的怎么办?如果是这样的话,主使者会是谁呢?那一定是他的主子蒋大官人。一想又感到不对,就像自己是衙门里的人,所做的事情,比如说到饭馆里去吃一顿白嘴,或者到人家摊子上去敲几个小钱,那就不一定是县太爷吩咐的。这是新来的县太爷,还没有摸准他的脾气,自己第一次接受他的指派,不能把事办糟让他小瞧了。

要把事情弄清楚,必须先要找到蒋晓瑶!

找到蒋晓瑶并不比找到卞发容易。在蒋大官人家旁边等了好久,也没见到蒋晓瑶的影子。好不容易才看到蒋家出来一个人,终于打听到他正在一个本家哥哥家里赌钱。

臧山问清了地址摸到那里,只听得屋子里面有许多人在吆五喝六地叫喊着。

屋内,蒋晓瑶赢了钱,兴奋得脸都红了,一注押了下去,正好又赢了。有人喊道:“蒋晓瑶,外面有人找!”听了这话,赶紧把人家推过来的碎银、铜钱拢进衣兜,跑到门外一看,并不认识,困惑地问:“是你这位老兄找我?”

臧山进前一步,一把抓住他的膀子,乍看上去是和他套近乎,暗中揪着他的肉一拧,压低了声音狠狠地说:“你让人捏了面人,把人家害惨了,知道不?”一边说着,一边又暗暗较上了劲。

蒋晓瑶疼得咧开了嘴想叫唤,又怕事情敞开来不好,低声讨饶道:“好哥哥,你就放轻点儿。你找我到底要干什么?”

 楼主| 发表于 2012-6-7 08:11:3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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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路途穷寄身道观 家产尽扳本赌场



臧山见这家伙不经吓,也就不再使力,喝道:“你差点害得人家丢了性命,人家告到县太爷那里,现在我来拿你问罪!”

蒋晓瑶一听慌了神,连忙叫道:“哎呀,冤枉!那是蒋承俊让我去做的!”

臧山听了这话暗自庆幸:幸亏自己脑袋瓜子转得快,要不然冒冒失失跑回去,经不住老爷几句一问答不上话,那就太糟糕了。

臧山放了蒋晓瑶,又经一番探听,终于摸清了蒋承俊的来历。

蒋承俊是本城人氏。他娘到了蒋家门上,一连生了三个女孩儿。

一次,小婶婶为了一点小事和他娘吵起来。小婶婶伶牙俐齿,有事从不饶人,看人家那里有伤疤就专门往那里撒盐。看看自己道理上说不过人就耍无赖,跺脚骂了一句:“你不要这么凶,也不转过身来望望,不光滑滑的,不知还要兴成什么样子呢!” 骂完,斜了斜眼睛瘪了瘪嘴,也不管她的这位妯娌是什么感受,拍了拍屁股就走人。她哪里知道,只这一句话,蒋承俊的娘躺在家里睡了半个月,发誓不生出个儿子来决不罢休。

世上生儿生女的事情最难尽如人意,心目中盼望个千金,生下来的偏偏是小子;指望生个儿子,生下来的偏偏是丫头。蒋承俊的娘又生了三个丫头之后,一直到四十岁出头,终于生下蒋承俊这么个宝贝疙瘩。

儿子来得不容易,自然娇宠得非同一般。那可真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哟!一直到了十来岁,自己连穿衣服都不会,吃饭还要他娘一调羹一调羹地喂。他娘有时忙不过来,让姐姐来帮忙,他还时常不依,一定要老娘来了才不吵闹……一次,老爹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对老婆讲:“你这么娇惯这个小东西,什么事都不让他去做,长大了文不像秀才武不像兵,一无所能的,又没有万贯家财留给他,一旦我们死了,他可怎么办哪!”

老婆道:“他爹,我知道你说得对,可是他自小就这么弄惯,如今怎么也改不过来了。又不能把他打死,我也弄得没了章程。”

就这样,蒋承俊好吃懒做地长大了。

后来,姐姐们一个个出了嫁,爹娘也过了世,家里只剩下蒋承俊一人。如同他爹预料的那样,什么事情都不会做。没有安身立命的本领,他就整天东游西荡,不生出点是非来就不安心。爹娘辛辛苦苦留下来的一点家财,很快就被他挥霍得空空如也。

其后,他就到姐姐家蹭饭吃。反正姐姐多,今天到这个姐姐家,明天到那个姐姐家。可是日子久了,无论那个姐夫看见他都头脑发胀。到了最后,只要一望见小舅子的身影,就锁起门来远远地躲开。

无法沾到姐姐家的光,就打邻居们的主意。人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蒋承俊是一个大懒虫,全然顾不了这些。跑得远了费力气,就在近处最省事。看见人家的鸡子就逮鸡子,撞见人家的山羊就牵山羊。别人给他取了个外号叫蒋小耙子,随便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戳戳地诉说他的不是。

蒋承俊看看家里实在呆不下去了,就跑到外面去。临走时撂下话来:如果不混出个样子决不回来见家乡父老。

一个闲散惯了的人,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时间如何能够营生?蒋承俊只得依旧干着三只手的勾当!倘若在老家,人家不看僧面看佛面,就是逮住他也下不了狠手。可是到了外面,人家就不问这些了。

一次蒋承俊又偷东西,被几个大汉逮住打得鼻青脸肿,遍体鳞伤,躺在路旁不住地呻吟。一个老道看见了,生出怜悯之心,带着他到观中做些杂活,给口饭吃。

蒋承俊感到没有其它路可以走了,生怕老道不收留他,狠下心来在观里老老实实做事情。

世界上的馋虫懒鬼,原来并不是什么事都不能做或者不会做,只是一味依赖他人而已。一旦失去了这种依赖,或者放弃了这种依赖,做起事来原本和普通人一样利索能干。

蒋承俊进了道观以后,忙里忙外,做了不少事情。老道咂了咂嘴就立即去泡茶,老道抠了抠脚就赶快去端水,老道伸了伸懒腰就迅速去整理被褥……直把个老道士服侍得妥妥贴贴。

一次,外面来了一位道友,原来是老道的师弟。两人相见,客气了一番,就坐在屋外的石桌旁对弈。从早晨一直到天晚,那位道友一盘都没赢过,最后不得不推枰认输。临走时还颇为不服,嘟囔道:“有个方法保证可以让你落败!”

“什么方法?说来我听!”老道问道。

“做一个小人人,偷偷放在门头的墙肚里,让他面外坐着,面前再摆上一副败局,这样再来和你对弈,保证你每战必败。”道友答道。

“雕虫小技,不入正流。尽管如此,你也未必就是我的对手!”老道说完,两人又相视对笑了一阵。

道友告辞离去。

过了一些日子,老道要外出云游,临走时丢下一串钥匙,甩下一串话来:“人是屋楦子。房屋里就该经常有人走动走动,否则时间短一些的就会生霉气,长了一些就会生精灵。我不在观里,你得经常到各个房间里走动走动……”

老道离开道观之后,蒋承俊依照老道的交代,每天到各个房间里,或者打开窗子透透气,或者打扫地面掸掸灰,把整个道观收拾得干干净净。

偌大的道观,就蒋承俊一人住着,每天只有自己的影子随着,找不到说话的人,以往的事情止不住地在脑子里闪过。老道师兄弟对弈的事情过去还不长,自然时不时地在脑子里展现出来。

有一次,蒋承俊突然来了灵感:既然黑白的棋子能够做成败局,那么只有三只的骰子做成败局就更为容易了。这下棋和掷骰子尽管方法不同,但输赢的道理还不都是一样?

蒋承俊激动起来,感到自己也是一条汉子,虽说不能顶天立地,可也总不能老是屈居在杳无人迹的道观里。那道友说用这样的方法,可以让人每战必败,如果说法不谬,自己很快就可以成为富豪。想到这里,他在观里多住一天也不愿意了。

蒋承俊来到了一个比较繁荣的小镇。

不论世界有多大,任何地方都不缺酒鬼、赌鬼。同样,小镇里不乏这一类人。臭肉惹苍蝇,蒋承俊很快就和这些人混到了一起。他暗中按道友所说做好手脚,然后和那些人掷骰子豪赌。果然,那法子奇妙无比。不多久,就把几个有名的赌鬼整成了不名一文的穷鬼。

在外面过了几年,蒋承俊换了一身行头,神气活现、大摇大摆地回到了盐渎。他全改了以前的猥琐行为,买了一套整齐的院落住下来。

这次他再也不吃窝边草,和人家赌钱的时候,只把赌钱看成是消遣的一种方式,一是一,二是二,从不把那屡试不爽的招数拿出来。

在赌钱的那一群人中,陆达翎是个出名人物。蒋承俊细细想来,却从来没有和他一起玩过。有时蒋承俊在场,陆达翎进来一看就转身离开;有时陆达翎在场,看到蒋承俊进来,站起身来就走。每次全都如此,毫无例外。

这是为什么?

过了一段时间,蒋承俊终于悟出来了:这家伙是瞧不起自己!

蒋承俊估猜得不错。

陆达翎早就闻知姓蒋的臭名,认为这种人下贱至极,实在不愿意同他交往而污了自己的名声。

蒋承俊暗中发狠:既然你目中无人,那也就别怪我蒋某人无情了!他找到本家兄弟蒋晓瑶,让他找人捏了一个面人,又找了几个要好的朋友,把他们推上前场。他暗自得意:“你不愿意和我遭面就不遭面,我照样可以把你整得趴下来!”

陆达翎哪里知道这些内情?一次又一次,不多久就输得招架不住了。

臧山查问了蒋晓瑶之后,怕他说得不实,又经过一番仔细侦查,直把蒋承俊的来龙去脉摸得点滴不漏,这才满面春风地回衙复命。

吴登瀛听了臧山的禀报,夸道:“这一番费了不少功夫,事情办得不错!”

臧山正有点暗自得意,忽听知县又道:“只不过那蒋晓瑶被你放了,假如他将被你盘问的事情说出去怎么办?”

臧山一听,暗暗责怪自己粗心。

知县道:“好了,这也没什么,智者千虑,尚有一失。你去找到蒋晓瑶,叫他不要嚷出去就行。”

可是,哪里还能找到蒋晓瑶?这家伙胆小怕事,生怕衙门里再寻麻烦,早就远远地找个地方躲了起来。

吴登瀛听臧山说了这情况,道:“这样更好。”

蒋承俊家门对面有个茶馆,这天,吴登瀛妆成算命的先生坐在里面喝茶。待到晌午的时候,一个汉子手里拎着一只鸟笼从远处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后面还有个小厮,空着手紧紧地跟着。臧山进来使了个眼色,低声说:“托鸟笼的就是。”

吴登瀛拿起算命的幌子走了出去。

蒋承俊每天吃过早饭就出去遛鸟,临近中午才回家。这天他遛鸟回来,望见一个先生沿街算命,对身后的小厮说:“你把那个算命的先生请到家里去,让我看看最近的运气如何。”

吴登瀛正盘算着如何靠上前去,不想他的小厮主动来邀,就跟着他来到蒋家。

蒋承俊已经在堂屋里候着。

吴登瀛进来,闲扯了几句,让蒋承俊报上生辰八字,掐了一会指头,然后就说开了:“相公命中官鬼太硬,丢开儿时不谈,到了十岁出头父母就先后死去。幸亏相公命大,任凭风吹雨淋,忍饥挨饿,历经磨难,总是安然无恙。稍稍长成以后,平平淡淡。到得二十岁后,马星发动,离家在外,吉星高照,得遇贵人相助,时来运转,成了大富大贵之人。今年螣蛇出现,财星午火当旺,就在这几日之内,将有增添房产之喜。往后的日子更是如芝麻开花节节增高,越过越兴旺。综合起来看,相公是个好命哪。”

蒋承俊道:“先生算得还真有个七不离八的,只不过我的父母是在我要到二十岁的时候才先后死去。”

吴登瀛听了淡淡一笑:“相公你没听清楚。我没有说相公十岁出头以前父母先后死去,而是说相公十岁出头以后父母先后死去,难道说得不对吗?”

蒋承俊一想,先生说的不错。请求道:“能不能替我把以后的事再掐算掐算,说个仔细一些。”

吴登瀛道:“人说算命的算前不算后,那是有缘故的。实际上往后的事也能算出来,不过天机不可泄漏,泄漏了天机那可要折寿的。所以只把未来的事说个大概。刚才已经说过,相公今后越过越兴旺,有了这个大框框那还不好吗?”

听完了算命先生的话,蒋承俊兴奋得满脸放光,连说:“有道理,有道理……”从怀里掏出一两银子,递给算命先生。

吴登瀛摆手说:“要不了,要不了这许多。”

蒋承俊把银子朝算命先生怀里一塞,道:“别客气,别客气,拿去买瓶好酒咪咪!”

离开了蒋家大门,又转悠了好几条街巷到了陆家。吴登瀛取出了面人对陆达翎说:“这东西你还拿去,已经没什么用处了。现在我已知道是蒋承俊暗算了你,并且有了对付他的方法。你可以先找那几个出面和你赌钱的人,点出他们的幕后指使,要蒋承俊在后天夜里一决雌雄。临走之前我再过来,把如何同他对阵的方法告诉你。”

听说是蒋承俊捣的鬼,陆达翎一下子明白过来。不过,自己从未和姓蒋的直接较量过,怕他继续回避,问道:“如果蒋承俊不答应怎么办?”

“俗话说‘利令智昏’,他不会不来的!”吴登瀛肯定地说。

自从暗中与陆达翎赌过最后那场,蒋承俊听说他寻死未成暗自庆幸:从来都是人死账烂,如果他一旦见了阎王,那还找谁讨账去?他生怕逼得紧再生是非,一直没再讨要。如今陆达翎自己找上门来,那是再好不过。算命的先生说自己在这一两天内将有增添房产之喜,看样子姓陆的那剩下来的多半个宅院,也都要属于我姓蒋的了……想到了这里,蒋承俊恨不得立即上场子同陆达翎一决雌雄。

要和姓蒋的直接动真格的了,陆达翎有点忐忑不安:万一这次再输,那可就家产尽绝,将来九泉之下何以面对列祖列宗?他吃饭觉得没味,睡觉时在铺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正六神无主,隋新跟着陆二到了面前。

隋新说:“今晚你就放心去一博。如今是冬月亥水当值,今天又是壬子日,这里又备下一只银鼠,你带在身边,和银两一起摆在桌上,注意将鼠头时时对着蒋承俊。只在今天夜里亥时、子时,一场大水定然淹他个半死。”

陆达翎云里雾里的,一点也没有听懂,但看他说得这么坚决,顿时增添了许多底气。

吴登瀛又说了几句,眼看到了时间,便催他动身。

“万家赌馆”里,蒋承俊果然上了阵。

见到了陆达翎,蒋承俊抱了抱拳头,阴阳怪气地道:“陆公子潇洒俊逸,在下鄙陋之人,能与陆公子同场较技,实在感到荣幸!”

“赌场上三教九流,无所不有,管他是高雅之士还是无赖之徒,只管把骰子撂起来就是!”见蒋承俊那种幸灾乐祸、得意忘形的样子,陆达翎颇感不快,语带讥讽地回敬了他一句。

从心底里陆达翎仍然瞧不起他。

一见话不投机,其他人也就默然缄口,不再言语。一个个撩衣卷袖,亮出骰子较量起来。

这一场赌,可还真有点怪:别人坐庄,掷了个五点,按理说点子不能算小,陆达翎一掷就是个六点,不费劲就把庄家压了下去。临到陆达翎坐庄,骰子随便往碗里一撂,不是六骰就是“豹子”,蒋承俊根本就没有还手的机会。

其他几个人心里直犯嘀咕:这小子以前手气那么背,这两次怎么换了个人似的?到了半夜,那几个向蒋承俊使眼色:叫他不要赌了。蒋承俊毫不理会,他把陆达翎以前写给他的欠条、房契一张一张地押上桌子,都一张一张地被陆达翎收了去。

那几个人一见不妙,连忙道:“身上带来的钱都输光了,不来了。”

蒋承俊输得红了眼,呵斥道:“急什么?没钱我给!”

过了子时,陆达翎赢回了自己的全部家财,站起身来说:“今天到此为止,不来了!”

蒋承俊说:“你以前拿房产抵押,我今日也学你的样,把房子押给你怎样?”

陆达翎说:“日子不是一天过掉的,要来下次再说。”

散了场子,蒋承俊睡了两天才起来。

一起赌的几个抱怨他:“当时一看势头不对,就应该及时收手。”

蒋承俊说:“前天夜里我哪里是在赌钱哟?我是在大水里淹了一场!开始时倒还罢了,可是而后,四面都冲来漫天洪水,把我卷了进去,游来游去就是游不动。陆达翎喊我:‘你穿那么厚的衣服怎么游?还不快把衣服脱下来扔给我!’我就脱下一件扔给他,又脱下一件扔给他……把所有衣服都扔给他了,就真的游动了。游了好远,看见陆达翎站在那里,就是游不到他身边。后来他扔了一只木桶过来,我一把接住,心想这下有了救啦……睁眼看时,陆达翎都已走人了。”

大家听得稀里糊涂,都以为他输得乱了心智,在那里胡言乱语呢。

陆达翎回去睡了一觉,醒来以后,陆二说他睡了一天多。陆达翎不知隋新什么时候能来,自己能保住祖上留下的一份家产,多亏了他的相助。隋新真是仗义之人,为我花费了许多心机,该如何报答才好?正想得出神,忽听得陆二喊道:“两位官爷有什么事情?”

眨眼功夫,两名公差来到面前:“你就是陆达翎?我们县太爷有请。”

“我做了……什么……犯法的事情?”陆达翎以为官差是来捉拿自己,一下子吓慌了手脚。

 楼主| 发表于 2012-6-7 08:12:2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老榆树 于 2012-6-7 08:20 编辑

十四、访苦主牵动真情 钓恶少抛出假语


陆达翎跟着两位差爷走一路怕一路,心想:自己从没做过坏事,无缘无故的,官差为什么找我?生平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门。想到这里,胆子又壮了一些。到了临近衙门的地方,小腿肚子还是不由自主地颤起来。也不知差爷把自己带到衙门里的什么地方,转来拐去,晕头转向地跟着进了一间屋子。

屋子里面有几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官差对其中一人禀道:“老爷,陆达翎带到。”

陆达翎心里直打鼓,不敢抬头。

一个声音问道:“前天夜里赌得可尽兴么?”

陆达翎头皮发麻,颇感诧异:“我的事情,衙门里何以知道?”

正紧张得不知如何回答,那人戏谑地说:“看样子下了场子休息得不怎么样子,若不是这样子,怎么还有发蔫的样子?”

听声音有点耳熟,陆达翎抬起头来瞄了一眼:这不正是自己一直想见的隋新么?啊,他不是隋新!倏地会过意来,忙不迭地“扑通”一声跪下,口中道:“恕小民不知尊驾就是知县大人,这里给大人谢罪。”

吴登瀛笑了起来:“你我相处了这么多天,何必如此?”说着,吩咐手下搬张椅子过来让他坐下。

知县老爷同我素不相识,事务繁多,精心设计了这场赌局,将我从泥淖当中拉上岸来,现在又将我叫进衙门,到底意欲何为?陆达翎不由得满腹疑云。见到殷澄辅站在知县旁边,心中稍微安稳了一些。

殷澄辅开口道:“知县大人这次救你于水火之中,一是见你被小人算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二是县里有点公事,想请你出点力气,因此找准了机会事前和你熟悉一下。”

陆达翎站起身道:“这次遭了蒋承俊那厮的谋算,就是亲生娘老子也没法救我,县太爷的大恩大德没齿不忘。但凡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吩咐,陆某万死不辞!”

吴登瀛道:“本县看你是良家子弟,本性不坏,这才同你结交。这次找你来商量一件要事。殷师爷,你把事情说一说。”

殷澄辅道:“这事于你而言,并无难处。也就是到江南去把庞承义带到盐渎来而已。”

陆达翎本以为县太爷要办的事肯定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却原来只是这么一件事情。这算什么,有何难处?

殷澄辅仿佛看穿了陆达翎的想法,郑重交代道:“刚才说的事虽然做起来容易,但实在不是一件小事!特别要注意的是,你去把庞承义带到盐渎来,随便什么由头都可以,就是不能让他知道是知县大人的意思。”

听殷澄辅这么一叮咛,陆达翎一下子感到事情真的不那么简单,庞承义如果到了盐渎绝对没有好果子吃!在他和庞承义的交往中,知道这家伙绝非善类,但要叫自己出卖朋友,那实在比挨一刀还要难受。

回到家里,陆达翎感到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犹豫不决。

不多一会,殷澄辅又找了过来:“吴知县知你很重义气,怕你有所顾虑,要我过来看看。庞承义做了不少坏事,现在回了老家不好追究,想来想去只有你去最为合适。你去把庞承义找来,并不叫出卖朋友。凡是出卖朋友的都是见利忘义之徒,你并非如此;相反,庞成义才是。就说前次渡船翻沉的事吧,如果西门大桥造了起来,怎么会淹死那么多人?如今把庞承义找来,也不是要叫他怎么样,吴知县说,只要他们家把以前贪去的钱财拿出来一部分也就没事了。如果你实在感到为难,也不必勉强,就一口回绝了,让我心里有个底,好让知县另外想法子去。”

提起西门渡口,陆达翎心里不好受起来。他的结婚刚满月的小舅子就是在那里出的事。他是看着小舅子长大的。小舅子还在孩提时,每次看到自己,总是好远就活蹦活跳地迎上来,姐夫长姐夫短地叫,让人心里甜滋滋的。长成了小伙子后,常常带姐夫、姐姐回家,一会儿抱着这个外甥,一会儿抱着那个外甥……只要一闭起眼睛,小舅子的音容笑貌总会浮现出来。假如有座桥……,唉,这庞家父子事情做得也真太绝,恶贯满盈,出了什么纰漏也全然怨不得旁人哪!

陆达翎对殷澄辅道:“我陆达翎还是分得清是非的,请老兄回去转告知县大人,这次我前往江南,只当是替自家小舅子出一口恶气的。知县大人对我恩重如山,今后不论有什么事情找我,哪怕是上刀山,入火海,也在所不辞——是否可以让我到岳父家把老婆孩子带回来,然后再动身?”

殷澄辅说:“并不在乎这三天两日的时间。你能这样讲,也不枉知县为你操心了一场。”

陆达翎到岳父家接回了妻子儿女,第二天就动身前往江南去了。

吴登瀛听说陆达翎已经出发,也紧跟着忙碌起来。他知道,这件案子要么就不加过问,要过问就非得问个水落石出不可。自到盐渎就任以来还没办过一件有影响的案子,不能没事找事还砸了锅,平白闹出笑话来让人看。

吴登瀛知道这件案子要想过问有着极大的难处。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多,当时的物证又已丢失,手中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如果不能一下子把庞承义问住,捉虎容易放虎难,自己就会进入十分难堪的境地。

但如果把这件案子破了,不仅可以惩恶扬善,提高自己的威望,更主要的是可以让庞世德吞进肚子里的民脂民膏吐出来。如今自己初到盐渎,百废待举,需要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可是县库里空空如也,自己一不能张口向上乞求讨要,二不能伸手向下摊派搜括。抓住庞承义的这件案子,设法让赃官交出赃款,实在是一件解决问题的重要途径。

庞承义的案件中稍微有点价值的物证就是那把折扇,可那把折扇后来不见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其中的猫腻又在哪里? 当时保管物证的是李泗。那天晚上,李泗正好被人拉去喝酒。回来后发现库房门上的铜锁被人扭坏,以为什么好东西被人偷走了,仔细一查,值钱的东西一样不差,唯独就少了被当着物证的那把折扇。李泗并不知道那东西的价值,心想,一把折扇也不算多正经的东西,有什么大不了的?哪里知道为此吃了一个大大的苦头——后来验检物证,李泗回说丢了,庞知县勃然大怒,从摆在案几上的竹筒里掣了一根竹签摔下堂去,着人掌了二十个嘴巴,还罚了一个月的薪俸。

吴登瀛把李泗找来,询问那天晚上的情况:“不论丢失的东西是大是小,是贵是贱,那一定是有人进了库房,你身为当值,难道一点动静都没觉察吗?”

李泗不敢撒谎,忙说:“那天有一段时间离开了库房,到外面去喝酒了。原来也没想到有酒喝,是庞知县的家人庞五,硬把我拖走,实在抹不开面子,只得去了。回来以后看到锁被人扭坏,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当下一查,并没缺少什么,就放心睡了。第二天想想不放心,又查看了一遍,才晓得少了一把折扇。”

“同庞五一贯就打得火热吗?”吴登瀛问道。

“他是庞知县族中紧门头的家人,同我们之间都是很熟悉的,若是要说有多深的交情就说不上了。”李泗回道。

向李泗询问了一些情况后,吴登瀛交代道:“最近一段时间,你替我看着一点汪长贵,见他一到家就立即回来告诉我。”

人有一口气就要吃饭穿衣,汪长贵家里没有金山银海,一旦丢下生意,生活就没了着落,这次不知道又贩卖什么去了。李泗在汪长贵家旁边一连守候了几天,才看到他从外面匆匆回来,赶紧回去禀告知县大人。

吴登瀛来到了汪长贵家。这是个两合头的小院,只汪长贵一人在家。

汪长贵虽然在吴登瀛身边呆过,但他当时头都没敢抬一下,根本不知道知县大人是何面貌,今日吴登瀛到了面前,他还以为只是衙门里来的一个普通官差。

吴登瀛告诉汪长贵道:“现在县衙里正在赶办你妻子屈死的案子。”

听了这话,汪长贵激动不已,连忙跪下磕头道:“知县大人真是青天大老爷,小民这里叩谢他老人家了。请官爷回去替小民说一声:汪长贵至死都会记住他老人家的大恩大德!”

听到了汪长贵发自肺腑的声音,吴登瀛感慨不已。他看到汪长贵只身在家,家里显得乱糟糟的,询问道:“如今你做生意常在外面奔跑,忙忙碌碌地回到家里,还要摸这摸那,难道没有想再娶一房老婆吗?这样,辛辛苦苦地回来,也能有个知冷知热、端茶递水的人呀。”

听到了这里,汪长贵眼里渗出了泪花:“哎呀,你这位官爷倒是不错,一点架子都没有。不像有些官爷,人看见了,躲都躲不掉——我与那死去的老婆,情投意合地过了好几年,如今她人不在了,可是影子还在心里,硬是抹不掉,再说她死得那么惨,我哪有那样的心思呀?”

一句话听得吴登瀛心里酸酸的,只想朝外掉眼泪。他强忍着不让汪长贵看出来,问道:“你不是还有个孩子吗,到哪里去了?”

汪长贵答道:“我要外出做生意,原先把他留在家里托邻居唐奶奶照看的。不料这孩子找妈妈老要朝外跑,老奶奶生怕有闪失不敢承担。没法子,只好送到乡下他外婆家去了。”

吴登瀛感叹道:“这场祸事最遭殃的就是这个孩子呀,小小的年纪,可一辈子都没有亲娘了!”

汪长贵说:“那挨千刀的也太不要脸了,当着孩子的面糟蹋人,一直到现在,孩子一看到穿着红色褂裤的男人还吓得直哭。”

吴登瀛听了这话,“嗯”了一声,心里一激灵,如何审问庞家的恶少,有了大致的主意。如今只等陆达翎一回来,就立即着手处理这件案子,只不知那家伙能否被钓上钩来,未免有点担心起来。

江南,陆达翎已到了庞世德的庄园。

庞家的庄园占地不算太大,刚刚经过修葺。里面飞檐回廊,粉墙黛瓦,雕梁画栋,所有建筑的设计和摆布都显得恰到好处。庭前移栽了奇花异草,院后垒砌着假山怪石,点缀出主人儒雅尊贵的身份。

附近另外还有几户富裕人家,景象同庞家远远不能相比。

此时,庞承义在家里正和老头子赌气呢。

老头子还在盐渎任上的时候,谁不认识庞家大少爷?赌钱逛窑子,高兴起来就给钱,若是不高兴耍个赖皮甩袖子走人,谁还敢拉着不放人怎么的?可是卸任回到老家就不一样了,有多少钱财经得住这小子胡花海用?因此被老头子死死地管起来,转来转去地都出不了家门,就跟做牢似的难受。

这次听人说杭州城里出了一个姓范的旷世美女,据说是范蠡和西施的嫡系后代,真的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一些公子哥儿、纨绔子弟成天地盯着,只要人家一出门,就在后面趋之若鹜。

这范家原本是规矩人家,起先对这些富家子弟的作为不屑一顾,后来经不住人家的威逼利诱,只得放松了门户,任凭那些人在自家的庭院里出出进进。

庞承义听说有这么一件事情,像馋嘴的猫子闻到了腥味,哪里还能在家里坐得安稳?他跑到老子面前撒谎说:“杭州西湖的景色好,你把几百两银子给我,我要到那里去逛几天再回来。”

庞承义的话刚出口,就被他老子骂了个狗血喷头:“你以为你老子的钱财是好来的?那也是你老子拿性命换来的!你以为你打什么算盘老子不晓得?寒冬腊月天,湖面菱藕没绿叶,岸边杨柳无青芽。那里的景色能有多好看?一张口就是几百两银子,要那么多钱做什么?死在家里安稳一些好多少呢!”

庞承义挨了他老子的一顿臭骂,明里不敢顶嘴,肚子里直犯嘀咕:“哪一次弄钱我没出力气,就全是你的功劳!弄来钱不给用,那弄回来干什么?”

螃蟹捆不住捆鸭蛋。庞承义叫一名下人做件事,嫌人家动作慢了,运足了力气朝他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那下人有苦无处诉,抹着眼泪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躲到一边去了。

正闹腾着,一名家人过来禀道:“有一位盐渎姓陆的客人找少爷,眼下就在院子外面,让他进来么?”

“混账,那是本少爷的挚友,还不快随本少爷去请。”知道是是陆达翎来了,庞承义浑身来了精神,三步并着两步地赶了出来。

两人相见,打躬作揖,自是亲热了一番。庞承义问道:“今天是什么风把陆兄吹来的?”

陆达翎说道:“哎呀,一言难尽哪!我差点同贤弟成了隔世之人——待会儿让愚兄细细给你道来。”

到了庞家客厅里,下人献了茶。闲扯了几句以后,陆达翎就把遭了蒋承俊的暗算,几乎倾家荡产,后来遇到了一个异人,点破了原委,用了一个法子,挽回了垂危败局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叙说了一遍。

庞承义大感兴趣:“竟有这样的事情,老兄是怎样遇到那位异人的?”

“说来惭愧,我输掉了家产,感到对不起列祖列宗,一时间想不开寻了短见,大概是命不该绝被人及时救下了。当时糊糊涂涂的,醒来时那位异人就在身边,若不是遇上了这位异人,愚兄我说不定与贤弟已成永诀了。”陆达翎嘴上说的虽是掺了些许假的话,内心里却早已触动了真情,眼泪也流了出来,“如今再也没有那种沉重的负罪感,心中高兴,最主要是十分想念贤弟,这才到了这里。”

庞承义听了道:“感谢仁兄还时时念着小弟,真让小弟感动不已。那蒋承俊输得一塌糊涂,就肯罢手了不成?”

陆达翎道:“输了就是输了,他有什么法子!”

“你还是要当心一点,防止他的暗算”

“这倒不必了,听人说,一趟外地人找他算账,把他的家产尽数夺去,如今他身无分文,离家又到外面厮混去了。”

“我若是能遇到这位异人就好了。”说到这里,庞承义眼睛一亮,“以后你见过这位异人没有,还能再找到他么?”

陆达翎双眼也亮了一下,道:“我来这里之前在街上遇到过一次,只是离得有点远,没有照面。难道贤弟想找他去么?”

“想!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若是能够找到这位异人,把他的法子讨过来,找人豪赌一场,狠狠地赢上一把。只要自己身边有了钱,今后不论做什么都不要向老头子讨要看人脸色行事了!”

“世上的异人行为一般很怪异,行踪一般也都飘忽不定,如果要找到他,那可真的宜早不宜迟,贤弟就趁早跟我到盐渎去吧。”

庞承义心里痒痒的,恨不得一步就跨到盐渎,嘴上却假惺惺地道:“老兄大老远地跑来,板凳还没有焐热,那怎么好意思?”

“这有什么?以后在一起玩的时间多着呢,这次如若错过了机会,下次恐怕就难说了。”

庞承义一听,也就不再多说,又担心老子不肯答应,请陆达翎出面向他老子求情去。

在庞家过了一宿,陆达翎向庞世德辞行道:“蒙老伯盛情招待,多有叨扰,小侄今日回家,和承义兄弟一场,想带他到盐渎去玩几天,还望老伯准情。”

庞世德心中想道,儿子向来闲散惯了,如今陡然地管束起来,犹如箍桶一样,箍得太紧也能崩箍。儿子既然被人请出去,也不需自己掏腰包,这有何不可?就叮嘱了一句:“已到年根岁底,玩玩就罢了,早点回来过年!”算是答应了儿子的请求。

前往江南的时候,也不知道怎样开口才能把庞承义赚来,腿肚子像灌了铅似的迈不开来。想不到这么简单就把人钓上了钩,陆达翎感到无限轻松。两人乘坐了一条帆船,给足了银两,船主让伙计们昼夜不停地赶路,四五天后就到了盐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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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游故地陷身囹圄 破陈案夺回赃银


江南到江北只用了四五天时间,应该是很快的了。可是庞承义仍然觉得很慢。他恨不得能够像神仙那样腾云驾雾,一下子就能到达盐渎。

到了陆达翎家里还没坐稳,庞承义催促道:“陆兄,我们赶快去找那位异人吧。”

陆达翎笑了笑道:“我的兄弟呀,赶了这么多路程,就是再性急,也不能立即就朝外跑啊。”

庞承义听了,也觉得不太像话,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陆达翎安慰道:“别着急,好歹先把这洗尘的酒喝了,然后才好上街寻找。”

接风的宴席上,不管杯子里的美酒多么香醇,全饮之无趣;任凭桌子上的菜肴多么可口,都食之无味。庞承义的心思全都放到了大街上,巴不得一下子就找到那位异人,学到那坐到赌桌上能够专门赢钱的法术。

好不容易挨至终席,庞承义拉着陆达翎就往外走。

到了大街上,一处处熟悉的街景,勾引起庞成义多少美好的回忆。

在庞承义年轻的生命中,盐渎是他生活得最为得意的地方。在这里,他呼风得风,唤雨得雨,日子过得畅快、舒心、惬意。跟着老头子回家以后,在梦中还多次来过这里神游。只恨老头子好端端地被罢了官,要是他依然坐在这里县太爷的交椅上该有多好啊!那样,自己就还是盐渎第一大少爷,无论干什么都可以随心所欲。如今回到了老家,同普通百姓一般,再也不能为所欲为。老头子也太差劲,自己年纪大了,呆在家里不怎样,可不知道把人都快要憋死了,难道他自己就没年轻过!——如果能找到那位异人就好了。自己也不要太贪婪,只一场子赢他这么十万八万两的银子,也就心满意足了。那样,随便做什么都可以自行其事,不要再看老头子的脸色……

想到这些,庞承义仿佛和杭州城里范家的姑娘正成双作对地在一起快活,不由得浑身酥软,有点飘飘然起来。

可是过了两天,庞承义焦躁起来。找遍了大街小巷,都没能够找到那位异人。虽然他没见过那位异人,可是两天以来,一直全神贯注地帮助陆达翎寻找。一遇到穿着稍微有点异常的人,就赶紧提示陆达翎:“快看看那人是不是?”

不幸的是每一次充满了希望的眼神,都在陆达翎无声的否定中失望起来。

庞承义完全丧失了希望。他一个闲散惯了的公子哥,何曾吃过一连徒步在大街上走了几天的苦头?他觉得腿酸腰疼,一步也不想朝前迈了!

陆达翎道:“恐怕那位异人已经离开盐渎了!”

只一句话,庞承义的神经完全松弛下来。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我命薄福分浅,没有缘分找到那位异人。命中无缘强求是没用的,咱们认命不找了!”

一旦失去了这次来盐渎的目标,庞承义立即百无聊赖起来。他向陆达翎辞行:“这几日一直麻烦兄长,惭愧不已,就此别过。兄长盛情,容他日再行答谢。”

陆达翎道:“如今我们相距数百里之遥,且有一江相隔,来一次很为不易。这两天忙着找人,还没来得及好好地玩一玩。家里也没什么事等着你做,急着回去干什么?”

庞承义何曾有真心回去的意思?一见陆达翎挽留,立即顺水推舟答应下来。

陆达翎这人,除了一个“赌”字而外,没有其它任何不良嗜好。一连几天的时间,只是带着庞承义跑跑茶馆酒馆,或者赶赶赌场戏场。那花柳巷、胭脂楼之类的场所,是庞承义最想去的地方,可是陆达翎却提也不提,憋得他心痒难熬。庞承义想指明了说,又难以启齿,实在没法子,只得厚了厚脸向陆达翎讨了些银子,说是想一个人单独到外面去蹓蹓。陆达翎听了,也不追问什么,笑了笑掏出银票给他,叮嘱他有场好戏不能不看,千万早点回来,就由他去了。

庞承义一到盐渎,吴登瀛就得到了消息,只是他不能当着陆达翎的面把他抓走。既然已经来了,还怕他飞走不成?如今姓庞的小子落了单,一张大网也就张开等着他往里钻了。

庞承义在胭脂楼里泡了两天,这天傍午,哼着小曲从里面走出来:“春风吹得百花香,招来蜂儿采蜜忙,采了一朵又一朵,累得蜂儿真够呛。春风吹得百花香,引来蝶儿……”

他还沉浸在温柔乡里,冷不丁被人当胸一把抓住:“庞承义,你这个狗入的东西!我以为你已经死掉,原来在这里冲魂呢!走,跟我到衙门里去!”

一顿缠夹不清的话,庞承义有点摸不着头脑,望望并不认识,就道:“这位大哥,我和你往日无冤,今日无仇,为何拽住我不放?”

“放你娘的狗屁!畜生不如的东西,还装死呢!不是你这狗娘养的,我的老婆怎么会死?”

一听这话,庞承义暗自叫苦:“不好,这次遇到对头星了!”那庞承义自己做下的坏事如何能够不知?他故作正经地说:“大爷,你这是何从说起?一定是认错人了!”

早有人暗中带着汪长贵,指定了这人就是害了他婆娘的庞承义,因此无论他怎样抵赖,汪长贵哪里相信?一连朝他身上重重击了几拳。本来,汪长贵的拳头未必能够打到庞承义的身上。只因为这两天的时间里,他在胭脂楼里劳累过度,精疲了,也就力竭了,哪里还有力气来还手?被汪长贵拖死猪似的拽着,直奔衙门而来。

刚要到县衙门口,迎面来了两个官差,其中一个喝问道:“你们两个为何在这里拉拉扯扯?”

庞承义认得是臧山、李泗两个,连忙喊道:“两位大哥救我,这人胡搅蛮缠,不知为什么揪住我不放。”

汪长贵连忙申辩:“这个杂种胡说,他害死了我的老婆!”

臧山、李泗道:“原来是庞公子。你这汉子,赶快放了他!”

汪长贵喊道:“原来你们是穿连裆裤的,若是放走了他,我就连你们两个一起告!”

臧山、李泗说:“既是这样,庞公子,也就怨不得我们。你们两个得一起跟我们走。”

庞承义知道事情闹得大了,央求臧山、李泗带个口信给陆达翎,好让他来救自己。当初事发有老子护着,如今这大堂上的主子已经易人,急得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

李泗记恨他老子的“赏赐”,暗自幸灾乐祸,恨不得找一个没人的地方也抽他二十个嘴巴子。同臧山把两人带到牢房里里,各找了一处关起来,随后就走了。

一连几天,都没有人来走一走。庞承义想起原先在衙役们身上揩油太多,料想他们计较起来,不会替自己传带口信,不由得懊悔起来。

世上有些人,春风得意时忘乎所以,恣意妄为;一旦失势,却如夹尾巴狗一般,再也无人理会,虽说可怜,却也实在可恶!

庞承义望望外面的看守是新来的衙役,很不好说话,心急如焚,没了一点主意。

大约到了第五天,一名衙役扔进一套红色褂裤,嗡声嗡气地说:“身上的衣服不知多少天没换洗了,比猪还脏,还不快换了!”

庞承义看衣服的颜色和样式都挺符合自己的意愿,不过没洗澡怎么好换衣服?喊道:“我要洗澡!”

衙役朝他望望道:“让你在锅门口睡,你就想上踏板;让你上踏板睡,你又想上床了。得一盼二的,谁理你?”

庞承义原先老说在家里被老子管着就跟坐牢似的,如今真的到了牢房里,才知道那还是在家里好啊!

陆达翎来了,道:“兄弟呀,你把人找死了!我找了许多地方,好不容易才知道你到了这里。”

庞承义一见,如同来了救星,把经过情形大致说了一遍,求陆达翎无论如何都要救他。陆达翎答应立即带信到江南,让庞老爹设法救人。又问了其它一些事情,安慰了一番,衙役说时间到了,催促他离开。

庞承义说:“我浑身毛刺刺的,太难受,陆兄,你同他们说说,弄点水来让我洗一洗。”

陆达翎掏出一两银子,两名差人二话不说,就把水端来了。

和许多人一样,出了事庞承义暗存侥幸心理,希冀滑脚过关。他想,已经过去了一年多,物证已经销毁,人死无对证,新来的知县就是想较真,谅他也没有法子。脑子里尽想着这些,几天下来,身子瘦了一圈,眼泡也肿了起来,胡子长得像刺猬。

洗完澡后,庞承义感到舒服多了,懒懒地睡着。听到有人开锁,连忙睁开眼睛。

衙役道:“望什么,福享够了没有?知县老爷要见你啦!”

过了这么几天,吴登瀛觉得火候已到,决定审理这件案子。

那名衙役将庞承义带到一间寻常的房子里,禀报道:“大人,罪犯带到!”

吴登瀛道:“搬一条凳子让他坐下。”

庞承义看知县面容和气,感到一阵轻松。见到衙役搬来了凳子,道了一声谢就坐下来。

吴登瀛道:“庞承义,你是本官前任的儿子,因此就不在大堂上审理你的案子了。这其中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庞承义听知县说话也很客气,便宽下心来,答道:“谢谢县尊的关照。”

吴登瀛道:“你作为官家子弟,理当循规蹈矩,为人楷模,怎么做出强暴良家妇女致人死命的事情?如今苦主告到本官这里,虽然本官与令尊并不相识,但是知道有句话叫做‘惺惺惜惺惺’,如果把你整治得惨了,本官也于心不忍。说了这么多,你也该听懂了,本官并不想张扬。可是那苦主死死地缠着,要本官为他作主。据说令尊还在这里的时候,他就是这样。这情况你是知道的。你想,本官刚刚到这里接任,如果处理不慎,被他到处宣扬,说本官办事如何如何不公,审案如何如何徇私,坏了本官的名声。那是本官极不情愿的事情。现在关键是要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于你并不伤筋动骨,于本官也不碍名声。要做到这一点,打个比方说,如同郎中替人看病一样,先要把脉问诊,摸清病源,然后再对症下药。如今你把事情的经过一一叙说出来,本官才好编出话来把那苦主打发动身。”

庞承义暗想,这家伙厉害,莫看他说得和颜悦色,轻描淡写,实际上句句都是要钓出我内心的实话。俗话说防人之心不可无,谁知道他是什么样的心肠,万一说出真话他翻脸不认人,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想到这里,庞承义答道:“在下感谢大人的关心体恤,如若在下果然做了触犯王法的事情,相信大人定然不会把在下往火坑里推,这里先谢过了。不过在下自小蒙家严教诲,待人礼让,做事小心,怎会干出寡廉鲜耻的勾当。家严先前在这里为官,定是有人对他不满,无端地生出事来报复,请大人明察。”

吴登瀛道:“你既然这么个说法,就不能怪罪本官了。本官虽然不想为难于你,但总不能不顾及自己的名声。到了实在没法的时候,也只有秉公断案了。”

庞承义在心里笑了起来:这家伙吓三岁小孩呢。正这么想着,只听吴登瀛喊道:“把物证拿上来!”

话音刚落,衙役用木盘将一把打开的折扇端了上来。

    吴登瀛问道:“你仔细瞧瞧,象牙做的扇骨,扇面是苏绣的梅花图。这东西难道不是你的吗?”

    庞承义伸长了脖子一看,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这果然是自己的折扇,这家伙厉害,偷偷扔了的东西,他是怎么找出来的?

不过他不能承认:“世上相同的东西多着呢,怎见得这把折扇就是我的?”

“庞承义,你不要以为物证被你扔掉本官就找不到了,你且耐心听本官说,看是不是你做过的事。你一听汪长贵的妻子寻了短见就慌了手脚,想来想去打算毁了物证混过关去。你觉得自己用过的东西烧了、埋了都不吉庆,就想到‘和了和了’,扔到河里就了事了。到了晚上,乘无人注意的时候,你就带着这把折扇溜到衙门后院的那口古井旁,盘算道:河里是水,井里也是水,反正都一样,一松手扔了下去,心想这下就万事大吉了。可是你不知道,苏州的丝绸和刺绣是世上第一等的,虽然沉在水底已有一年多,一点也没腐烂,你看,图上梅花的颜色还很鲜艳呢。”

庞承义脱口道:“你怎么和看到的一样?”

“既然已经承认,那么画完押也就算了。”吴登瀛道。

庞承义一惊,赶忙改口道:“亏你说得出口,人家说的挖苦话你都听不出来!”

“本官不同你争辩——可惜那口古井,原为汉末孙县丞父亲汲水灌园之用,平常人们十分爱护,称之为“瓜井仙踪”,如今却被你用来藏匿赃物遭受玷污——刚才让你见了物证,现在再让你见一见人证。”吴登瀛说完,出了门,走进了另外的房子里。

几名衙役跟在吴知县身后,把庞承义搀了进去。庞承义一看,这间屋子里面还有一间,汪长贵坐在一张桌子旁边,他的儿子坐在一个小方凳上,靠着他爹的膝盖,正掰着橘子吃。那间屋子朝外也开着一扇门,不时有衙役进出,拉拉孩子的手,碰碰他的小嘴。孩子望了望他们,仍然吃他的橘子。

庞承义心里发怵,不知道这个貌相和气、说话客气的知县,又要耍出什么花样来。

吴登瀛道:“这个小孩你是一定认识的。小孩也认得害死他妈妈的凶手。你如果不是凶手,走进去就会像刚才那些人一样,小孩肯定无动于衷不会理你,如果是,他立即就能认出来。不信我们试一试?”

庞承义一听,头皮立即发麻:这个县太爷太厉害了!未及细想,就被推进了那间屋子。他用歹毒的目光瞄了那孩子一眼。

孩子见到进来一个面容凶恶的家伙,本来已经十分害怕,又看他穿着一身红色的衣裤,吓得一头扑进他爹怀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吴登瀛猛喝一声:“庞承义,你还不给本官从实招来!”

庞承义哀叹一声,咬牙切齿地说:“都怪我粗心,晓得他能认出我来,当初就该把他掐死!”

“到了这种地步,说话还是这等凶残!”吴登瀛呵斥道,“画押!”

庞承义画押以后,精神完全跨了。

吴登瀛说:“庞承义,到了现在这种地步,完全是你自找的。如果你开始就把事情说了,本官还可以为你遮掩一些。如今就像失火一样,火头已经从屋子里面蹿了出来,要想捂也捂不住了。你可怨不得别人。现在再来谈谈你江西购木材的事情。”

庞承义一听到这位知县说话就眼睛发黑、脑袋发大。原先听他的口气,还想处处替自己遮掩一些。如今看他扯动荷花带动藕的样子,完全是虚情假意的一套。那真实的意图是处处把自己往死路上逼,深感这次盐渎之行真是倒了八百辈子大霉。

吴登瀛说:“我们派人查了你购木材的事。账上注明木材购于郑家沟,可是,根本就没有郑家沟这地方,完全是你虚构出来的。什么抚恤金之类的事情,都是无稽之谈。事实上,你跑到外面兜了一圈,回来编了个故事交差,本官说的是也不是?”

“吴登瀛,我承认你厉害!”

“现在再说到山东购买石料的事……”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反正已经掉进了粪坑,也就不在乎多那么一个屁了。告诉你,那也全是假的!”

“好,承认了就好。也给我画押!”

等庞承义画了押,吴登瀛让人把他羁押到牢房里去。

案子终于拿下来了!

看到老爷情绪特别地好,走出屋子之后,臧山大着胆子道:“老爷,我想问一件事,就是不敢。”

“问吧。”

“庞承义的这件案子毫无头绪,可是老爷轻轻松松地就拿下来了,其中奥妙何在?”

“这个说来简单。我着人先将那把折扇拿出来,庞承义嘴上虽然不承认,但东西毕竟是他的,他不由得就慌了神,心底里已经输了一半。再等孩子一叫喊,他的精神彻底垮塌下来,还有什么问不出来的呢?”吴登瀛道。

“可是,那把折扇已被他扔进了古井,他又没有告诉老爷在哪里,老爷是怎么找到的呢?”臧山又问。

吴登瀛笑了起来:“这个——老爷就不告诉你了。”

臧山道:“我们的老爷厉害,真是太厉害了!”

隔天,殷澄辅被知县派到江南去,让庞世德拿出十万两银子放人。

到了庞世德家里,殷澄辅道:“令公子做事不慎,被死者男人抓住不放。吴知县的意思是,你老人家拿出一点钱来,事情就此打住,不再深究……”

庞世德本以为儿子贪玩成性,乐不思蜀,眼看就过年了还不回家,也没当回事。得知儿子出了纰漏,吓得如同遭了雷击,精神一下子崩溃了。他央求殷澄辅道:“十万两银子不是小数,一时很不就手,回去跟吴大人婉言说好,容我两至三月,一等银子凑齐,立即前往贵县领人。”

殷澄辅回来把庞世德的意思一说,吴登瀛道:“就等一等吧,不见兔子不撒鹰,咱们还怕他把人抢走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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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老榆树 于 2012-6-8 09:01 编辑

十六、遇疯牛心生疑窦 掘沤田惊现骷髅


庞世德费尽心机,好不容易捞了银子回家,想不到别人一算计,都要流到别人腰包里,无比心疼。起先怨恨儿子不肯听话,存心想让他吃点苦头。后来想想还是儿子重要,更担心吴登瀛横生枝节继续追究,把自己也连带出来;就不敢怠慢,心急如焚,如期凑齐了银子,派了两名得力家人,赶忙来到盐渎。

庞承义终于从牢房里放了出来。

吴登瀛从中拿出一百两银子,让殷澄辅送给汪长贵,告诉他案子的处理结果。

殷澄辅到汪长贵家,讲了结案的大体情况,最后道:“他们家拿出十万两银子,也差不多是要了他一家人的性命。若是惩处了庞承义,不要说砍下他的头来,哪怕是让他只蹲一两年牢房,就会弄得路人皆知,我们盐渎可就什么都捞不到了。十万两银子,那可是全县百姓的血汗,绝对不是一笔小钱哪!”

汪长贵收了银票,觉得殷师爷说的不能算错,对殷澄辅道:“我的案子多亏吴大人审理,如果还是庞老贼在这里,那就永远冤沉大海了。”

有了银子好办事,吴登瀛着手筹建西门大桥。

西门大桥有二十多丈长的跨度,考虑到河面上船只的往来,桥面上人马的通行,这不是一般人能够接手的工程。费了好长时间,也没有物色到合适的工匠。

这天,殷澄辅从外面回来,对吴知县道:“大人,我打听到汤家营有一位汤师傅,曾经建造过这样的大桥。只是如今已有八十岁以上的高龄,早已歇手在家。如果他老人家再年轻十几岁就好了。”

吴登瀛听了,很感兴趣:“有这样的一位老师傅?高师必出高徒,他的徒弟怎么样?”

殷澄辅道:“这个——不清楚。”

吴登瀛道:“等个天气晴好的日子,我们到外面踏青,顺便去拜访这位老师傅!”

一连几天艳阳高照,平风静气,暖洋洋的,正是出行办事最相宜的日子。这天,吴登瀛带着臧山、李泗,前往汤家营去。

将近中午时分,打听路人,离汤家营还有一段路程。

臧山和李泗求道:“老爷,走了这么老半天,太累啦,找处地方歇歇脚,饭后再走吧。”

吴登瀛笑骂道:“两个蠢才,在衙门里懒散惯了,出来走几步路就喊冤叫屈。这里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到哪里歇脚去?”

臧山和李泗望了望:四周全是沤田,抬眼目光所及之处都是风车,密密麻麻的,好像一个大圆圈,而自己恰好被这个大圆圈包围在正中间。

见到近处并无人家,两人望着一块接着一块的沤田,都瘪起嘴来不再吭声。

这里的土地每年只长一季水稻,稻子收割完毕,犁一遍就又灌上水在那里泡着,等待来年再行栽插。这样的土地叫做沤田。沤田里的水如果少了,就扯起车蓬灌水补上。多少辈人都这样耕作。沤田也不知在水里浸泡了多少年,里面都是很深的淤泥。当地人栽插全凭熟能生巧腿脚快,不会陷进去。旱区的人——哪怕是种田人——一踩进沤田,前脚拔出来后脚又陷进去,越陷越深,走不了多远就寸步难移。

三人正走着,忽听有人惊呼:“快让开点,快点让开!当心牛触着!”

吴登瀛抬头一看,一头牛正不要命地迎面跑来。尽管路有几尺宽,可是牛横冲直闯,要避让只有退到沤田里,不然非被撞着不可。

牛的一声声粗气都清楚地听到了。臧山和李泗来不及脱掉鞋袜,慌忙跳进沤田。吴登瀛正不知如何是好,一个汉子从身后蹿了出来,迎着牛赶上前去,嘴里喝道:“剥货,你给我站住!”

那“剥货”不住地喘息,满嘴白沫,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它本来伸长了脖子朝前跑,一见有人挡道,就埋下头来,将角尖向上挑过去。

臧山、李泗吓得紧闭眼睛,齐声叫道:“不好,要出人命了!”

眼看牛的角尖就要触到人的身上,那人双手在牛头上一掂,纵身一跃,稳稳地倒骑在牛背上。不及牛反抗,双手在牛脊上一按,身子腾空翻转了过来。

牛感到身上有人,就在原地乱蹦乱跳,想把身上的人颠下来。那汉子伏在牛背上,伸手想去抓它鼻子上的缰绳,可始终没能捞着,就紧紧攥住牛角,任它胡闹。

牛始终奈何不得,如此折腾了几次,实在没法,就想撒腿再跑。

吴登瀛见牛又要朝自己撞来,又慌了手脚。那人双手扳住牛角,将牛头硬扳到一旁。牛不得不改变方向,挨着臧山、李泗身边蹿下水田。

泥水四处飞溅,臧山、李泗脸上沾满污水,分不清眼睛、鼻子,成了花脸。两个家伙本来吓得面无人色,后来一见对方的模样实在滑稽,都捂着肚子大笑不止。

吴登瀛笑骂道:“两个活宝,丢人现眼。须知在劫难逃,以为躲到水田里就不碍事啦?”

牛的主人已跑到面前——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汉。他上气不接下气,脸色蜡黄,见已经没了危险,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道:“哎呀,把老命都跑丢啦!”

那汉子双手扳着牛角,逼着牛在水田里打转,所到之处,水哗啦哗啦到处乱溅。过不多时,大概是体力消耗太多,牛终于老实下来,驮着那人一步一步上了路。

降服疯牛的人约莫二十岁出头,生得人高马大,虎背熊腰。他从牛背上跳下来,伸手一把抓住缰绳,将牛交给了老汉:“赵老爹,怎么不把牛管好?”

赵老汉道:“我耕得好好的,好像见了鬼似的,又是到“横头子”那地方,这畜生发起犟脾气来——胡大哥,谢你啦。”

胡大哥道:“用不着谢,用不着谢的。”说完,匆匆离去。

吴登瀛本想说几句感谢的话,不料他这么快就走了。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不由得赞道:“这汉子身手真是不凡,今天若不是遇上他,结果怕就难说了。”

“你说的是胡志伍?他呀,是个热心肠的好人!”赵老汉夸道。

吴登瀛望着赵老汉身边的牛,见它目光明亮,神闲气定,再也没有原先那种气急败坏的模样,道:“这是一条很壮实的牛,怎么会发疯似的不听使唤呢?”

赵老汉道:“我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自从去年秋天以来,已经有好几次了。每次都是耕到“横头子”那地方,它就再也不肯朝前走,打着喷嚏,喘着粗气,不是屁股朝后埋,就是要朝田埂上跑,鞭子抽死它也不肯朝前走——哪知这回闹得更厉害了!”

吴登瀛皱眉凝神,沉思片刻道:“牛是大口牲畜,对一些奇异现象特别敏感。如此反常,很有些蹊跷。”

赵老汉一拍大腿道:“先生这话提醒了我,那地方确实有些古怪,去年小秧子栽下去时间不长,我去灌水,看到那一段长得特别好,乌油油的。”

“一块田里有一两处长得比其它地方好,这是常有的事,怎么说有些古怪呢?”吴登瀛问道。

赵老汉接着说:“当时心想:要是所有的秧苗都长成这样该多好哇。不料那段地方秧苗疯长得特别厉害,还没等到孕穗就瘫了。开镰时,那里一张桌面大的地方全是瘟枯的秸秆。如果不是先生提及,我都要忘了。”

吴登瀛提议道:“老伯能否带我去看一看?”

“我正好还要去耕田,你们想看就跟着走吧。” 赵老汉说完,牵着牛,领着吴登瀛他们来到田边。

这是一块东西长南北窄的老沤田,约有六七亩面积。一片白水花花。东边离路口有一块田远,北面靠着河边,一架风车所有的蓬子都放了下来,安安静静地停在那里。其余的三面都是别人家的沤田。犁歪在和东边人家合界的田埂旁。赵老汉指了一下道:“就是这里。”

吴登瀛不再说话,目不转睛地盯着望了一会,然后转过身来,毋庸置疑地对赵老汉道:“离犁头三尺远的地方,下面有一具骷髅。”

赵老汉不相信,心里说:“神人么,淤泥里的尸骨都能看到?再说这尸骨又是哪里来的?”

“你去把里正喊来,我有事要找他。”吴登瀛道。

“啊呀,平时看见他躲还来不及呢,我可不敢。”赵老汉说着就要把牛朝水田里赶,“我的先生,有事你们就赶路吧,我还要耕田下小秧呢,就不陪你们几位了。”

“我说赵老伯,你这就好像不晓事了,这里有人帮你把田里的冤魂驱除掉你都不干!现在是牛发疯,难道一定要等到人发疯的时候才着急吗?”吴登瀛反问道。

赵老汉一听站住了脚,为难地说:“不是我腿脚懒不肯去,实在是惹不起他呀!”

“一个里正有什么可怕的?”

“啊呀,看见知县大老爷也不见得就怕。县官不如现管。他是个灰星子大的里正,可是在这么巴掌大的地方,就他官大,他就是老太爷!这一方人都得服他管!如有人敢不听话,谁经得起他的暗算?”说到这里,赵老汉叹了一口气。

此地的里正叫胡祚芾,平时为所欲为,欺压良善。他儿子胡潇豪,肯定是他亲生的,完全继承了他的秉性,尽做坏事。赵老汉的儿子叫赵梁柱,媳妇的模样儿很俊俏。胡潇豪老早就算计在心,有一次趁赵梁柱出去捞水草,趁机强奸了她。

赵粱柱回家后得知了情况,跑去找胡潇豪算账。胡祚芾出来呵斥道:“我家潇豪一直和我在一起,他能有分身术同你女人睡觉去?真是胡说八道!”

当年稻子刚刚收完,赵梁柱就被派去挑海圩子。来年春天,朝廷下来征兵丁,赵氏族中已有人当兵在外,论理还该不到再次出人。胡柞芾硬是将赵梁柱派到西北荒漠上去戍边。一年后,邻县一个甩着一只空袖管的人跑来报信:一次同老毛子打仗,赵梁柱阵亡了。

赵老爹找到胡祚芾要人,胡祚芾道:“你看见你儿子的伙伴了吗?如果你再不走,我就让你变得跟他一模一样!”说着,拿起一根棍子就冲过来……

自此以后,胡潇豪经常上门滋扰,吓得赵梁柱的孀妻带着幼小的孩子躲到娘家,这才安稳下来。

吴登瀛愤然道:“这么无法无天,就不能到衙门里去告他吗?”

赵老汉道:“谁敢哪?这个世道官官相护啊!再说,他眼睛一眨就是一个坏主意,我一个没了儿子的老头,实在斗不过他了呀。”

吴登瀛说:“赵老伯,这些事我都已经知道。有我在这里,你就不要怕,把这件事弄清楚了我会为你做主。”

“去告诉他说,如果不来他可不要后悔!”臧山也觉得这个里正太不是东西,愤愤不平地插嘴道。

“那——牛怎么办?”

“我们这里有人给你放着。”臧山和李泗一起答道。

赵老汉没法,极不情愿地去找胡祚芾。

胡祚芾在家里正和另外三个人围坐在桌子四边赌钱。只见他们每人面前摞着一排竹背骨面的小方块,几个人挨次伸手把那些小方块一把一把地抓回来,立在自己的面前码好。然后再一张一张地抓,有人抓过来看了看就撂到桌子上,有人抓过来换了一个撂到桌子上。嘴里还嘀咕着些“儿童上学背书包”、“雀子无毛飞不高”之类的虽然能够听得懂,然而实在不知是什么意思的话。每个人的身后都站着一两个人,伸长脖子哈着腰,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的玩意儿望。

赵老汉不知道他们玩的什么玩意儿,看他们兴致正浓,站在门口不敢吱声。

胡祚芾背南面北而坐。过了好久,南向坐的人道:“胡大爷,门外赵老头站好一会了,问问他是做什么的!老站在那里让人看见晦气,我都好半天没有和过一牌了!”

胡祚芾掉过头来,揶揄道:“稀客呀,好久没见过尊驾了,有何公干哪?”

赵老汉壮着胆子答道:“一位过路的先生说我家田里有具骷髅,叫你过去一下。”

“竟有这样的怪事。”所有人把头都掉过来,“怎么发现的?”

“是那位先生说的……”

“那你有没有看到骷髅?”

赵老汉摇了摇头。

这下胡祚芾动了气:“我说赵老头,你是吃饱了撑的还是怎么的?一个过路的骗子随便说了句话,你就当真相信啦?”

“我一个老头子哪里能看出他是个骗子,你去看看不就知道啦?”

“我吃的是你家的饭,拉的是你家的屎,就专门听你的?你叫我往哪里跑,我就往哪里跑?”

“他们说……他们说……你要是不去不要后悔……”

“放他娘的狗屁,老子我就不去,看有谁能把我怎么样!赵老头,你再不走,我就说你造谣生事,派人把你抓到衙门里去!”胡祚芾动了肝火。

“别生气,来牌,来牌……”桌子上的其他人不愿意为这事多费时间,赶紧劝阻道。

赵老汉吓得拔脚就走。胡祚芾正好摸了一把孬牌,他把牌猛地一推,撒得到处乱蹦:“不行!老六,你给我去把那个胡说八道的家伙抓过来,简直是反了,到我的地盘上来招摇撞骗,瞎了他娘的狗眼!”

相牌当中叫做老六的应了一声,拉了站在身旁的一个瘦高挑子出了门外,气势汹汹地拽了一下赵老汉的膀子,要他带路抓人。

赵老汉一路后悔着,还是不该听那过路先生的话,如今他们不是自讨苦吃了?

趁着赵老汉去叫人,臧山和李泗轮换着到了河边,把弄脏了的鞋子、裤子洗了洗。也没干衣服换,只得还是潮的穿着。岸上,牛在不紧不慢地啃着河边的小草,过了好久,还没见到赵老汉把里正领来。

吴登瀛在田埂上走了不知多少个来回。

“是哪一个在这里造谣惑众的,我们的胡大爷当了里正这么多年,地方上从来都未出过事,想朝我们胡大爷脸上抹锅烟灰是不是?” 终于听到有人吵吵嚷嚷地走过来——这是矮个子老六的声音。

“是哪个放臭屁说田里有骷髅的?”瘦高挑子嚷道。

吵着嚷着,片刻间到了面前,吴登瀛不答理他们。

老六乜斜着眼道:“你们几个江湖骗子到哪里行骗去不行,偏要到我们这里来?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跟我们走,去见我们的里正爷!”

臧山、李泗把牛交给了赵老汉,刚要说话,吴登瀛作了个手势制止道:“好吧,就跟着他们走一趟!”

就要到胡祚芾家,老六紧跑了两步去报告:“几个骗子已抓回来了!”

胡祚芾甩出一张牌,不耐烦地说:“过年时猪子杀了圈还空着,正好把他们先关进去,等我把牌打完了再去收拾他们!”

“谁敢这么无理!”声音虽然不高,听起来却颇感威严。

这次胡祚芾面南而坐,闻声抬头一看,好像见过,稍微一想,魂飞魄散,忙不迭地离了牌桌,跨出屋子,来到吴登瀛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把头磕得小鸡啄碎米似的:“小人该死,真该死,实在不知道大人来了……”

胡祚芾到县衙里去缴过地税,曾经见过吴知县,虽然印象模糊了些,到底还是认了出来。

打牌的、相牌的知道不妙,赶忙跑出来跪在胡祚芾后面。靠着房门相牌的两个机灵些的偷偷躲进了胡祚芾的里屋。

吴登瀛说:“现在有紧要的事等着做,本官暂不和你们计较,你们先爬起来一旁听着。赵老汉家田里的事情大概你们已经知道了,现在要把这具骷髅起出来,看看有什么法子。”

胡祚芾听了,连忙道:“老六,你去叫赵爹爹马上把田里的水放掉。这样,明天一早才好把骷髅刨出来。再到下面去喊几个人,叫他们明天一早多带几把铁锨到赵爹爹家田里去刨骷髅。”

老六应了一声正要走,吴登瀛制止道:“慢!里屋躲着的两个听着,你们出来!赵老伯正在放牛,田里的水就由你们去放掉。明天早上的事情也不必另外再叫人了,这里的一趟人足够了!”

胡祚芾像经过了酷霜的茄子,耷拉着脑袋,哪里还敢回嘴?

等吴知县布置好事情,臧山、李泗道:“已到中午了。老爷,我们到哪里吃饭去?”

胡祚芾一听,赶忙道:“老爷,既然到了小人家里,就请在小人家里用饭吧。”

吴登瀛道:“在你家要把我们关到猪圈里,我们可不敢——去找赵老伯,就到他家去打搅一下。”

赵老汉在自家沤田旁的那条小河边看着牛吃草,听臧山过来说明了意思,这才知道遇到的原来是知县老爷,为难道:“知县老爷是贵客,请都请不来的。可小民家里太不干净。一冬一春,牛和人住在一起,吃喝拉撒全在里面,味道太熏人了,这可怎么办?”

臧山道:“这是我们老爷的意思。这样吧,让我先到你家看看怎么样?”

赵老汉没法,只好牵着牛往家走。

进了赵老汉家里,方知所言不假:屋内人牛混居,牛占据了一间房子,地上还有草料,把尿的木舀子有大半截粪桶那么大,摆放在墙边一角,牛尿牛屎的斑迹隐约可见。臊味扑面而来,呛得人简直不能存身。

臧山捂着鼻子退了出来,把情况同知县大人一说,就另找一户姓韩的人家住下。

第二天一早太阳还没出来,胡祚芾就领着他的那群狐朋狗友到了赵老汉家的田边——这大概是胡祚芾有生以来第一次起的大早了。

没了水的沤田,看上去一片黑乎乎的。放完水以后,淋了半天带一夜的时间,泥土含水已经很少。

胡祚芾吆喝着一帮人跳下田去,吃力地到了吴知县指点的位置,用铁铣把泥土铲起来朝外掼。

下到田里的这些人,都是游手好闲惯了的,哪里做过这种事情?一个个拿着铁锨,胡乱地把泥土铲起来,随意地掼出去。

赵老汉看得很不顺眼:“你们这么瞎弄,马上就把泥土弄成泥浆,后面的活还怎么做?”说着,忍不住跳下田去,拿过了身旁那人的铁锨,做样子给他们看。

赵老汉拿起铁锨,在面前的泥土上“唰、唰、唰”地连切几下,接着斜斜地铲下去,然后一端,一块三角棱的泥块就挑了起来,随即扭身朝后掼了出去。端出开头几块泥土以后,泥地上留下剖面,以后只需切两下,再将铁锨挨着下面朝前平平一铲,一块大黑豆腐似的淤泥就完完整整地端起来,再扭转身子掼出去……

赵老汉把铁锨交还给原来那个人,让他照着刚才的样子做。可是铁锨到了他的手里,怎么也干不利索。叫其他几个学着试试,都是一路的货色,谁也强不到哪里去。

赵老汉气呼呼地说:“你们哪,能干些什么?要么就会欺负人!”

吴登瀛叫道:“赵老伯,上来吧。随他们怎么弄,反正他们要把事情给我做出来!”

胡祚芾没办法,和他的那一班兄弟只好继续在田里干。沤田里的淤泥原来是成整的,被他们乱踩乱铲一通之后,果真很快变成了泥浆。即使赵老汉再下去,什么三角棱的,正方块的,一块也端不起来了。胡祚芾他们只能一铲一铲地把泥浆戽出去。费了好大的力气,刚要见到一点成效,周围的淤泥又涌了进来。胡祚芾只得叫人朝外再扩大一点,铲起的淤泥尽量戽得再远一些。

一趟人手忙脚乱,浑身泥污,弄得满脸是汗,累得弯腰曲背……

过了一个多时辰,听到胡祚芾喊道:“尸骨!哎呀,真的有尸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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