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老榆树 于 2012-6-17 09:04 编辑
卅三、移茅缸居心截流 追老鸭意外来财
洪家湾一带的农民采用了“灌水排碱,沤草为肥”的方法,另外还到串场河里罱了淤泥回来布到田里。这样的效果更好,第一年稻子的亩产量就达到了两石多。 寸草不生的盐碱地里长出了水稻,老百姓们开心极了。洪氏族长到了县衙,请知县大人前去喝丰收酒。 吴登瀛到了洪家湾,肯定了乡亲们的做法,在那里连住了两宿。老百姓杀猪宰羊招待县太爷。时令已过霜降,洪友成和洪友为不畏寒凉,跳到河湾塘里摸了好多“大巴刀”,烧给知县大人下酒。 第三天一早,辞别了洪家湾的乡亲,谢绝了他们的护送,吴登瀛赶回了县城。 这天来了一个老头,拖着儿子告忤逆。一天之前到了县衙门口,守护堂鼓的衙役告知老爷不在,就拽着儿子在一旁守着。见到老爷已回,急不可耐地抡起槌子擂起来。 大堂上,吴登瀛问明老头的儿子也生了几个儿子,负担颇重。老头的年岁还不能算太老,可是好喝懒做嫖婆娘,无休止地向儿子索取一大串不合理的赡养钱。吴登瀛斥责了那老头一番,不允所告。 那老头自以为“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不料到了大堂之上,挨了县太爷连枪夹棍一顿呵斥,觉得很没面子,灰溜溜地走了。 吴登瀛正想退堂,忽然又听到“咚咚咚咚”的堂鼓声。 衙役把击鼓的人带上堂来,是两个不到四十岁的中年人。吴登瀛一看,觉得有点面熟。 原来这两人一个是范长山,一个是陈友富。 那一次吴登瀛离开不久,范长山两口子就把茅缸里的粪水浇下庄稼地,刨出缸来抬到屋子前面,埋到过路先生指定的位置。 陈友富见了有点好笑,走过来道:“你们这家人真有意思,哪有这样埋茅缸的,西南风一吹,不怕闻臭味么?” 范长山笑了笑:“螺螺炒韭菜,各人各喜爱。我觉得这样很好。” 三月底,田里的麦子才开始抽穗,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范长山去同陈友富商议:“我家断炊了。能不能借两升米让我们家先朝前糊糊。” 陈友富连眼都没眨,一口拒绝:“我们都是掐着指头过日子,如果借与了你家,我一家人喝西北风去?” 范长山没法子,只得让老婆到娘家看看。半天后老婆回来道:“我哥家没有现成的粮食,要等把米舂好,后天送来。” 几个娃娃虽然饿得无精打采,可是没有一个吵闹的。这时老鸭在东边塘里“呷呷呷”地叫,长山招呼孩子们道:“大茂子,把木棍子扛着;二茂子,把鱼篓子拎着;三茂子,就在后面跟着——爹给你们摸鱼去。” 听了爹这话,大茂子带着两个弟弟,跟着爹朝塘边跑。 范长山跳进塘里,用木棍在水面上砸得水花四溅——把鱼吓到塘边上来,这样才好摸。他扔掉木棍才摸几下,右脚像是踩到一块瓦片,左脚有意去碰一下,心里一乐,叫了一声:“好!” 随即伸长脖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就地埋到水里。 踩到的哪里是什么瓦片?是一只甲鱼。还是个大家伙! 甲鱼这东西在水肚里一般不咬人,如果上岸咬了人,就是把它的头剁下来也不肯松口。范长山知道它的厉害,先用脚使力踩住让它动弹不得,然后左手捺住背壳,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揸开,死死抠住它两条后腿的腋窝,直到牢牢抓住了,才举出水来。 那甲鱼有小铜盆那么大,伸长了脖子,张牙舞爪地想咬人。孩子们看到了,手舞足蹈地喊道:“爹,快把它撂上来!” 长山道:“不行,撂上去你们逮不住,它马上就跑了!”一边说着,一边上了岸,双手举着甲鱼直往家里跑。 一只甲鱼煮了满满一锅,每个孩子装了一碗。三茂子吃完了,望望锅里还有,想再吃一点。他娘道:“不是舍不得让你吃,这是大甲鱼,力道大,吃多了会受不了。” 过了两宿,长山内兄扛着一袋米来了,孩子们老远就欢呼着迎上去。三茂子拉着舅舅的手,仰着头,忽闪着一双大眼道:“舅舅,我有好长时间没吃过大米粥了,你下次还送,好吗?” 舅舅放下米袋,抱起小外甥,轻轻地拍着他的臂膀道:“下次还送,舅舅还送,还送。” 妻子把长山拉到一旁小声说道:“我哥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来过了,家里什么东西也拿不出来,你看怎样才好?” 长山搓着手,也为难起来。 忽听得塘里老鸭不住地叫,长山说:“不然我到塘里去,看看能不能再逮一只大甲鱼回来。” 一听这话,大茂子又扛起了木棍,二茂子又把鱼篓拎起来。三茂子这回没有跟着,他缠着舅舅和他玩。 长山对二茂子道:“鱼篓子没用,逮了甲鱼没法往里塞,拿只大篮子来!” 父子们来到塘边,老鸭在塘中心游到了东边的港汊里,在那里又叫起来。长山嘀咕道:“这鬼东西游到那里干什么?”他想了想,带着孩子们朝港汊那边走。 港汊两边都是成片的草滩,密密的茅草有膝盖那么高。时不时还可以听到野鸡或远或近的叫声。 到了港汊,长山吩咐两个孩子在岸边站好,从大茂子手里拿过木棍跳下水砸了几下,随即动手摸起来。摸了好一会,一无所得。正有点泄气,碰到了一条乌鱼,顿时来了精神。 这条乌鱼力大凶猛,不好对付,一把将它摁在淤泥里,花了好长时间终于抓稳。可这家伙不太老实,一出水面尾巴乱甩,拼命往水里挣。长山容不得它随心所欲,用力一甩,就把它扔上岸去。 只听得“扑”的一声,乌鱼扎扎实实地砸到了草滩里。长山感到声音很不对劲,一下慌了神:五六斤重的大乌鱼,砸着孩子不得了。慌慌张张地赶紧爬上岸。 到了岸上,看到两个孩子在那里欢蹦乱跳,这才放下心来。有一处茅草不住地晃动,长山蹚过去一看,正是乌鱼在那里蹦。 长山抠着鱼腮拎起来,可是那处茅草还在晃动,不免有点疑惑,拨过茅草一看,下面竟然还有一只野兔! 原来,野兔伏在草稞里打盹,被长山扔上来的乌鱼砸了个正着——难怪长山觉得声音不对劲。那兔子受了重伤,四爪朝天,浑身抽搐,弄得茅草悉索作响。 长山十分兴奋。怕它又活转过来,赶紧抓起它的两只后爪,说道:“看你还能逃到哪里去!”随即使劲朝地上一摔,兔子再也不能动弹了。 “孩子们,给爹——”又是乌鱼又是野兔,不太好拎,长山想喊二茂子把篮子拿过来。话音未了,又听到身后茅草有轻微响动的声音。 长山连忙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了孩子,转过身拨开茅草一看:有一只野鸡蹲在那里。 长山张开双臂,身子往前一扑,就把野鸡捉住了。他把野鸡用力朝地上一掼,野鸡也没了气。他拎起来试了试,有两斤多重。再朝下面一看,有一个鸡窠,窠里还有一窝蛋。 原来这是一只蹲在窠里孵小鸡的雌鸡。不论是家鸡还是野鸡,孵小鸡的时候,晕头晕脑,任凭外面发生多么凶险的事,都不会弃窠而逃。这只野鸡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长山的猎物。 父子们嘻嘻哈哈回了家。中午吃饭时,端上桌子的饭菜还蛮丰富的呢:做了鱼丸,剐了鱼片,炒了鸡蛋,另外还有红烧兔子和清炖野鸡。对于穷人家来说,这顿饭菜不亚于一顿丰盛的宴席呀。 午后,内兄高高兴兴地回了家。 小满到了,麦子一天天成熟起来。麦粒子就像蛙子眼一样圆鼓鼓的。一块一块的麦田,黄灿灿的。再也没有什么比庄稼长得好令人高兴了。范长山早就把镰刀磨得铮亮。屋子前面的场地用大锹细细地挖了一遍,头一天晚上泼了水,第二天一早,长山用大锹拍打一遍以后,夫妻俩拽着滑皮石磙拖来拉去,用了半天功夫,整个场地弄得就像纸张一样平整,如同石板一样硬实。 和别人家不一样,陈友富家田里黄麦穗子少,黑麦穗子多。人们称这种黑麦穗叫鬼麦子。鬼麦穗子上没有麦粒,没有麦芒——全是黑灰状的东西粘结在一起。用手一摸就粘到手上,放在鼻子下面一闻,一股腥味直冲脑门。陈友富走到自家田边,看得浑身发软。回家后,老婆喊他把打麦场整出来,他长叹了一声,爬到铺上睡觉去了。 范家的麦子收下来了,家里没法放,就用折子折在外面。长山一笆斗一笆斗地数,数到一百多以后,没在意一下乱了数,索性不数了。总共用了十几腰折子,才把这些粮食储存起来。 粮食收得多,孩子们也高兴。大茂子带着两个弟弟嘻里哈拉地绕着囤子捉迷藏。两口子望着开心的孩子,脸上也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陈友富家地里的麦子,割起来感到没意思,扔在地里舍不得。打足精神收起来,还是后悔白费了力气。这些麦粒莫要说做口粮了,就是拿来喂牲畜,也是老鼠磨牙难启齿,雄鸡怒目不低头。陈友富盛怒之下,拿了一个笆斗,一连扒满几下,全部倒进河里。 又过了两个月,到了大暑末尾,春稖头也能割了。范家收了二三十石稖头籽。家里的折子不够用,范长山到陈家来借,不料陈友富两口子正在家里吵架呢。 陈家的稖头种下去的时候,出土的苗和人家差不多,长得也是又粗又壮的。可是到了最后,有不少吐不出缨子来,长成了空秸子;有的吐了缨子,结出来的稖头只有蛙子头那么大;更惹人着恼的是,大部分都长成了鬼稖头——在秸子半中腰,结出来的像是烂肚肺一样的东西,看了叫人恶心。 可是范家收得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好!陈友富窝着一肚子的火气没处发泄,处处感到不顺眼,不为什么事情,随便找了个由头和老婆吵起来。 长山看这势头不好开口,劝解了几句回了家。 范长山心里有数,这都是依照那位先生的话去做有了效果。跑到内兄家借了三腰折子回来,这才把稖头籽全部囤起来。 整个夏天都没下什么雨,好像要集中到秋天去一起下似的。可不是么?立秋刚过,一连下了两三天的暴雨,眼看着水涨到了河边,漫过了堤坝,冲进了田里。遍地都是水,有些低洼的地方都能行船了。 发大水了。 这天夜里,瓢泼似的大雨几乎一刻也没停。长山睡在铺上,心里很踏实:自家的房子砌在高高的土墩上,粮食虽然放在外面,可是下面用茅草垫得厚厚的,上面用茅草苫得严严的,刮风下雨就如同放在家里一样安全。 到了五更天,长山听到外面轰隆一声响,鸭子惊叫起来,知道是鸭圈被雨下倒了,鸭子钻了出来。 长山怕老鸭跑丢了,赶紧爬起身来披上蓑衣跑到外面,打算把它逮到家里来。屋子外面黑咕隆咚。雨还在下,睁不开眼睛,不知道老鸭在哪里。正在迟疑,忽听老鸭在几丈远以外的地方叫,立即撵了过去。不知这次老鸭为什么不听话,人撵得快,它也跑得快。长山已经追了好远,还是没能赶上它。 天黑雨急,追不到老鸭,长山舍不得撇开它。顾不得路滑难行,鸭在那里叫,人朝那里撵,可是始终没能捉住它。 天慢慢亮了,雨下得小了一些。范长山看到老鸭离自己只有几丈远,就想猛追几步,好一把抓住它回家。哪知这畜生太机灵,追着追着,它游到河里去了。 这时雨又下得大起来,鸭子也游得远了。长山“鱼哟,鱼哟”地唤了几声,老鸭听到主人的声音就停下来,“呷呷呷”地应几声。等长山就要到身边的时候,它就又死命地游起来。游得远了,长山又“鱼哟,鱼哟”唤几声,它又停下来“呷呷呷”地应几声,似乎在等待主人来到它的身旁。 就这样,离家越来越远。长山急坏了。 这时他看到一只木船,看样子是大风把缆绳刮断了漂出来的。长山跳上木船,上面有现成的竹篙,就撑着木船去追,鸭子游到那里就追到那里。 一片模糊之中,他看到了一大趟鸭子——这次雨下得太大,许多人家的圈栏打坏了,鸭子逃出来聚到了一起。老鸭看到了自己的一群伙伴,“呷呷呷”地大叫了几声,那趟鸭子迎了过来,老鸭混进其中。长山望来望去,也不知道哪一只是自家的,就又‘鱼哟,鱼哟’地唤了几声。很快,鸭群中有一只鸭子伸长了脖子,把头仰到天上,‘呷呷呷’地叫起来。长山一看,正是自家的那只老鸭。 这时雨不下了,看到又有几批鸭子游过来。这趟鸭子的队伍更大了。这趟鸭子中,长山家那只老鸭就是头鸭,它停整个鸭趟就停下来,它游整个鸭趟就朝前游。 这当儿,接连不断地有鸭子游过来。有三五只的,有十几只的,有几十只的,整个鸭子的队伍越来越大。 长山撑着船,尾追着这趟鸭子。下午的时候,到了西荡口。 西荡口有上千亩的面积,周围长满成片的芦苇,中心是一片开阔的水面。 一大趟鸭子游向荡中心,快活得拍着翅膀连声喊叫起来。水面上有先期到达的鸭趟,都游过来合了群。 长山估算了一下,这趟鸭子肯定有几千只。 这时,芦苇从中一群又一群的野鸭游了出来,它们和家鸭混在一起。哎呀,成千上万只鸭子挤在一起,一会儿游过来,一会儿游过去,占了几亩的水面。长山家的老鸭领头叫了一声,引得所有的鸭子一起叫了起来。“呷呷呷——呷呷呷——”那声浪,排山倒海,在水面上冲刷而过,传向四方。 长山站在荡边上看得呆了。 太阳已经落山,鸭子游到芦苇丛中歇宿了。长山追了一整天,他又饿又累,上了船撑着四处搜寻,终于看到芦苇丛中长了几棵菰草,把船靠了过去,将所有的茭白都掰下来,狼吞虎咽地吃了几根。然后躺在船舱里,很快睡熟了。 一觉睡到天亮,长山醒来了。他用手掬起水来洗了洗脸,又吃了几根茭白。 荡中心,数不清的家鸭子、野鸭子游在一起,情投意合,十分愉悦。长山看了这情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老鸭呀老鸭,看来你是迷恋上这里了,那么你就在这里吧!” 长山拔起船篙,准备撑船回家。 临行的时候,他恋恋不舍地朝着鸭趟唤了几声:“鱼哟——鱼哟,鱼哟,鱼哟——鱼哟,鱼哟……”他想最后再看一眼那只跟着一家人生活了几个年头的老鸭。 可是老鸭没有应答。 长山很沮丧:老鸭有了这么多伙伴,它心目中已经没有自己这个主人了。他有气无力地撑着船,离开了西荡口,慢慢地往回撑。 没撑多远,听到后面有“呼哧呼哧”的声音。长山回过头来一看,一大趟鸭子,有家的也有野的,都跟在后面。家里的那只老鸭游在最前头! 长山乐不可支!他甩开臂膀,把船撑得飞快。一大趟鸭子,“呼哧呼哧”地,紧紧地尾随其后。它们十几只并成一排,一排一排地首尾相接,成了一支长长的队伍,浩浩荡荡,颇为壮观。 从西荡口到家,平时要走一整天。这次发了大水,有些平时不能行船的地方也能通行了。长山抄着近路走,未时未过,就把船撑进了家东边的塘里。 老鸭大概是重新回到了自己生活的熟环境,快活得“呷呷呷”地连声大叫,所有的鸭子应和着叫起来。鸭叫声惊动了家里人,几个孩子看到爹吆喝了一大趟鸭子回来,高兴得在地上翻跟头。 陈家人听到声音出来,看得眼都红了。 回到家里,长山看到老婆垂着头坐在旁边,一声也不吭,眼睛红通通的,诧异地问:“我不在家,是谁欺负你啦?” 这么一问,老婆哭出声来:“不是你又能是谁呀?” 长山很不理解:“我碰都没碰你一下,怎么欺负你啦?” 老婆抽泣道:“下这么大的雨,外面那么大的水,把人都愁死了。” “好了,别再淌眼泪了。”长山哄道,“我在外边又不是玩的,那么一大趟鸭子,把它们赶回来容易吗?” “莫说是一趟鸭子,你就是撑回一船金子我也不稀罕。”说着说着,止不住又流下泪来。 大茂子道:“爹走了以后,妈一直都在哭。” 长山把洗脸巾递给老婆:“快别这样,也不怕孩子笑话?”老婆这才止住了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