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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老榆树

[原创] 白狐传奇【长篇小说.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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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6-14 09:22:1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老榆树 于 2012-6-14 09:23 编辑

廿七、河湾塘老鼋作梗 龙王庙知县请命


吴登瀛站在河湾塘边的圩子上,朝里面打量着。

河湾塘周边长满水草,不断有水泡冒出来。里面的水蓝得发黑,看不到鱼虾游动。不知从哪里发出“嗤嗤嗤”的声音。凉嗖嗖的西风吹过来,一股腥味直往鼻孔里钻。

站在河湾塘圩子上的人,有点不寒而栗。臧山和李泗咬着耳朵,不知说些什么。

吴登瀛摆了一下手,随行的人不再说话。他摈弃杂念,静下心来向水底望去,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河湾塘底,一只有圆桌面那么大的老鼋,露着头颈,懒洋洋地趴在那里,正在养精蓄锐。

吴登瀛不发一言,看到河湾塘数百步外有一户农家,下了圩子朝那里走去。

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坐在靠门口的一条凳子上,一边抽着旱烟,一边搓着草绳。门外有几个孩子在玩耍。

一个女孩,大约五六岁的样子,跟在其他孩子的后面跑,头上的两根小辫子一甩一甩的。

搓不多一会,老人就飞快地从双膝夹着的草束里抽出几根,安在绳头上接着再搓。绳子源源不断地从他屁股后面延伸出来,一圈一圈地堆积在地上。

小女孩不再跟着其他孩子玩耍,走到老人身后,拽着绳子拉到外面停下来,一边摇晃着,一边喊道:“哥哥,哥哥,来跳绳,快来呀!”

吴登瀛走到门口向老人施礼道:“这几个娃娃是您老人家的孙子、孙女吧?”

老人点了点头,连忙停下手里的活儿,请客人到屋里来。

几个人进了屋子,老汉搬了凳子给众人坐。

“你老人家儿孙满堂,真是好福气呀!”吴登瀛接过了凳子坐下道。

“唉!什么福气呀!我儿子坐在家里,平白无故地被人赖成强盗,这不是晦气吗?”老人一边说着,一边拾起绳头接着搓起来。

吴登瀛知道这里就是洪友成的家。他避开老人的话头道:“这里称做洪家湾,大概与你们这里的那个河湾塘有些关系吧?”

“住在这里的人家没有其他杂姓,又有这么个河湾塘,人家就这么叫开了。”老人答道。

“这个河湾塘有些年头了吧?”

“听上代老人讲,不知哪一年发大水的时候,一股洪水冲下来,就留下了这么个河湾塘。”

“这河湾塘有些什么蹊跷的地方吗?”吴登瀛又问。

“这个河湾塘深得没底子,我们这里的人还确实感到挺蹊跷的。”扯起河湾塘,老人仿佛忘记了不快,“有一年,过了谷雨,一连五十多天没下一滴雨。地上长的东西有的枯死了,没有枯死的被人吃掉了。实在没东西能吃了,有的地方就吃人!我们这里有个河湾塘,情况要比其它地方好一点。尽管河里的水已经干得见了底,可是湾塘里的水还是满满的。实在饿得不行,就找点观音土用水一和,咽进肚子里对付一阵子。起先,有人提出到河湾塘里去摸鱼……”说到这里,老人喉咙发干,说不下去了。

老人从来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话,停了一会,觉得喉咙舒服了一些,就又继续讲了下去:“老人们说,那是个作怪的地方,人一下去就会被妖怪吃掉,也就没人敢下去了。后来,人们觉得与其在家里等死,还不如到河湾塘里碰碰运气,如果能摸几条鱼就能把命保住。几个人就下去了——其中就有我一个。塘里的鱼还真不少,每个人都摸了七八斤。不怕你们先生笑话,就这么没油没盐地倒进锅里,放进大半锅水一煮,哎呀,那真是人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呀……”

正说着,洪友成从工地上做完活回到家里,看到知县正和老爹说话,吓得连忙跪倒在地:“草民洪友成叩见大老爷!”

到了这时,人们才知道天已经快晚了。

李泗道:“老爷,时间不早了,我们怎么办?”

吴登瀛道:“今天就不走了,陆达翎在工棚里已住了许久,我们就不能和他做一次伴陪陪他吗?”

洪老爹被儿子这么一咋呼,吓得松开夹在两膝之间的绳头,连忙跪下磕头:“草民实在不知大老爷驾临,万望恕罪!”

吴登瀛道:“起来,起来坐下,接着朝下讲吧。”

洪老爹不再搓绳,忙将烟锅在凳子上磕了磕,装上烟末送给吴知县和其他人抽。大家摆了摆手。他就把烟锅朝烟袋里一塞,摆在凳子上,继续讲了下去:“本来,我们说好这事不能泄漏出去。可世上几乎没有什么事能瞒住人的。不久,连好远地方的人都跑来,河湾塘周边挤满了人。开始时多少还能摸上几条,后来就再也摸不到了。有人说,鱼是分层的,上层的摸光了,下面还有深水鱼,不如车干了,那样一定可以捕到好多鱼。人们都说这办法好。河湾塘边沿上,支起了八部水车,停人不停车,分班轮流踩。就这样踩了一昼夜,一寸水也未见少。人们不服气,又接着踩了一昼夜,结果还是寸水未少。有人打了退堂鼓,还有部分犟铁头又踩了一昼夜,结果还是那样。一个个只好垂头丧气地把水车拆了。好在老天没有赶尽杀绝,不久下了一场大雨,又挨过了一些日子,终于度过了那场灾荒。”

“另外还听到过什么吗?”

“隐约听上代老人说过,说是这河湾塘里有一只大甲鱼,有大匾那么大!只是听说过,并没有人见到过。”

“流传下来的话不假,里面的确有个像是甲鱼那样的大东西,不过那不是甲鱼,而是一只老鼋!现在已经长得比大匾还要大一些了。我原先以为洪友为家的牛是被什么野兽拖走了,后来走到那里仔细一看,才知道是被它吃掉的!”吴登瀛说。

听到这里,洪家父子立即跪倒在地。洪老爹说:“大人哪,你老人家真是青天大老爷呀!不是你老人家来,我家友成就要背一辈子强盗的黑锅呀……”

洪友成感激涕零地说:“草民叩谢大老爷!”

吴登瀛说:“这只老鼋不仅吃过牲畜,河湾塘深处还有人的遗骨,它一定吃过人!”

众人听得有点毛骨悚然。

洪老爹道:“大人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去年春天,外地的一只秧草船经过这里出了事。当时说装的秧草太多不小心翻了船,淹死了三四个人,只捞起了一具尸体。如今看来,一定是这只老鼋捣的鬼!”

“当地人出过事吗?”

“还是好久以前,听上代老人们说过,河湾塘里经常淹死人。淹死了人却找不到尸首,就说那里作怪。后来人们一般都不到那里去。一直到那年大旱,实在没办法了,才有人大着胆子下去过。大旱过去以后,老人们还是不准人到河塘湾里游水、洗澡。已有好多年,本地人没在那里出过事了……”

正说着,洪友为来了——趁老爹同知县说话的功夫,洪友成去把洪友为叫了过来。

洪老爹把知县大人的话说了一遍。洪友为连连向洪友成作揖赔礼。

洪友成说:“这么大的事情,放在我的身上,我也会胡乱猜疑的。如今事情弄清楚也就好了。我们是一个家族里的兄弟,又从小一块儿光着屁股长大,你放心,我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的。”

吴登瀛道:“见到你们兄弟俩能够和好如初,本县也很高兴。不过这只老鼋在这里为非作歹,作为一县的父母官,岂能坐视不管?可是如今挑河筑堤的工程正忙,一时还顾及不了。你们要把自家饲养的猪呀牛呀看管好,保不准这东西恶性不改,还会蹿出来继续作恶。”

听了知县的话,两人连声答应:草民一定照办,一定照办!

吴登瀛对陆达翎道:“河湾塘里的这只老鼋绝非善类,现在还不好对付它。可能是这里的工程惊扰了它,就心怀不满出来捣乱。等我离开后,你可以备些祭品去祷告一番,要它洁身自好,不要为难这里的工程。”

在陆达翎的工棚里过了一夜,第二天吴登瀛又在工地上转了半天多。他对工程的进度、质量均感满意。当日下午,向陆达翎反复叮咛,要尽量避免民工们赖土方打架之类的事情,然后返回县城。

吴知县离开工地之后,陆达翎依言置办了果品三牲,带了香烛,来到了河湾塘边上。他觉得周围十分清冷,有一种令人胆寒的感觉。他连片刻时间也不愿意在这里逗留,但是他知道自己身上的职责重大,心底里升起一股凛然之气,所有的怯意顿时一扫而空。

在河湾塘的圩子上,陆达翎点燃了香烛,对着塘心朗声言道:“塘中老鼋听了:挑河筑堤,于尔虽说小有惊扰,然而为民生计,势在必行。河塘虽小,亦为本县所辖,尔既生于斯,即当克己守法,与民无扰。以前所为,既往不咎,自此之后,不可妄为。忠告之言,切切谨记。”随后把所有供品全都抛进河湾塘里。

陆达翎按照知县大人的吩咐,来到河湾塘的圩子上,对里面的老鼋作了一番忠告。不想他刚刚准备举步离开,只听河湾塘中心“哗啦”一声水响,一条一庹多长的大乌鱼窜出水面,足有七八尺高,在空中翻转了两圈,然后栽进水里,再也没有动静。心中不免一凛:这畜生做惯了坏事,要想让它循规蹈矩,改恶从善,看样子很难做到!

经过一个冬春,开挖的小河竣工了,和原有的河道组成了良好的排灌水系。那些开垦出来的土地,已经滤过两遍碱水,再过一些日子,揣上青草一沤,到了五月初就可以栽秧了。吴登瀛接到了工地上传过来的信息,不仅有点高兴起来。

清明这天傍晚时分,吴登瀛和殷澄辅来到了登瀛桥上。

登瀛桥上人来人往。河心里,大部分舟船扯了满帆北行。往南的船只极少,由纤夫在岸上拉着走。

河岸上,有几处人对着河面跪着焚化纸钱。这是人们在祭奠去年渡船失事遇难的亡灵。陆达翎也在这些人当中,他站在河边,几个孩子跪着,燃起来的钱纸被风吹起来,他就追过去捡起来再放到纸堆上。钱纸带着火苗又被风吹起来,他又追过去捡起来……。

吴登瀛道:“这一冬春以来,陆达翎成天泡在挑河筑堤的工地上,吃苦不少,真该好好奖励。”

“知恩不报非君子,何况他这是为本县百姓做事,也是理所应当的。”殷澄辅道。

“他可以这么想,我可不能这么说。不论怎么说,给几句好话还是必要的。咱们下去看看他。”吴登瀛一边说一边走下桥去。

见到了知县,未及寒暄,陆达翎忙不迭地道:“大人哪,那祸害又出来作恶啦!就在河工结束的前两天,洪友成家的小丫头在路边玩,老鼋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口就把她咬着拖走了,听到孩子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一家人拿着铁锹、铁叉撵出来,它一直把孩子拖进河塘里去了……”

吴登瀛的头“嗡”地响了一下。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女孩,头上扎着两根小辫子,拽着爷爷搓成的绳子,摇晃着喊哥哥们来跳绳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不敢相信陆达翎的话,那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就真的没有了?但是看看陆达翎的神情又不能不信。

不能不信可仍然不能相信。自己在临离开河湾塘时还特地叮嘱陆达翎去祷告一番,那畜生难道全然没当一回事?吴登瀛想起自己看到的塘底白骨,最终还是相信了。

吴登瀛责备道:“发生了这么重大的事情,为何不及时禀告于我?”

陆达翎道:“河工最忙就是开工和收工的时候,也最易在这时出乱。我当时实在太忙,但我还是让他们自家把事情告诉老爷您的,难道他们没有这样做?”

“好了,我们不必在这事上计较了。不过,这只老鼋罪恶昭彰,处死它已势在必行!”吴登瀛悻悻地说。

第二天一早,吴登瀛问清了龙王庙的位置,带了臧山、李泗前去祭拜。

龙王庙在范公堤的边上。走进庙里,一尊龙王的装金塑像高高端坐,双目威严,让人肃然起敬。

臧山、李泗小心翼翼地摆上一应祭品,点燃了香烛,道:“老爷,一切准备都已就绪。”

吴登瀛整了整衣冠,就香案前虔诚诵道:“维某年某月某日,盐渎知县吴登瀛拜于龙君神像之前而言曰:东海浩淼,碧波荡漾,宏伟水宫,金碧辉煌。龙君威严,端坐庭上。布鱼虾于江河,惠及百姓;施雨露于大地,泽被四方。今有老鼋,龟缩于深洞,蛰伏于河塘。间吸畜脑毁栅栏,多行不义;或食人肉掀舟船,尽丧天良。知水族纲纪森严,该枭其首以彰其罪;晓龙君治理有方,当戮其尸以儆效尤。今献香烛纸马,竭诚享用;又备珍馐果品,伏惟品尝。”

颂罢祭文,吴登瀛恭恭敬敬下拜叩首。

祭祀过龙王之后,吴登瀛就让殷澄辅到洪家湾,让他留心河湾塘周围的情况。可是一连几天,都天气晴好,不见任何动静。

吴登瀛不由得疑惑起来,迅速赶到洪家湾,来到河湾塘边。正看得入神,忽听得塘中哗哗水响,只见塘心突然起了一个漩涡,随即升起了四五尺高的水柱,发出哗啦啦的声音,不规则地运行了几圈,然后逐渐缩小,以致终于不见。

吴登瀛喝道:“大胆逆畜,休得猖狂!”

在离河湾塘西一里多路的地方,吴登瀛从北向南转了一遍,又要洪友成用小船把自己送到对岸,仍然和河岸保持一里多路距离的样子走了一趟,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原委,他十分恼怒地说:“原来是这样!”

吴登瀛喊来了洪友成,指着脚下的一块地方说:“那东西把吃人畜以后剩下的骨头都偷运到这里来了,龙王爷拿他无据,就没有动它。我教你们一个法子,只要这样做了,这家伙的日子也就该到尽头了。”

吴登瀛把方法详细地说了一遍,然后离开了洪家湾。

洪友成拿了一把铁铲,把洪家湾所有的青壮年男子都叫出来。一共十几个人,每人带了一副担子,跟着洪友成到了一处地方。大家站下来,洪友成拿起铁铲就在地上刨。地面的泥土很疏松,铲掉一层土以后,来的人个个胆战心惊:那下面满满的都是些森森白骨,最明显的还有好几颗人的骷髅!

洪友成挥动铁铲,把每个人的担子都装满。十几个人一起挑着来到龙王庙,把担子一字儿摆开,跪下哭喊道:“龙王爷呀龙王爷,您年年享用着我们的祭祀,怎么不保佑我们?您老人家看看吧,老鼋为祸一方,再不除掉我们就都活不成了……”

众人正在哭喊时,只听得晴天里响了一个炸雷,刹那间,狂风大作,乌云翻滚,跪着的人们感到地面都在颤动。

老天爷都已震怒了!

 楼主| 发表于 2012-6-14 09:23:1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老榆树 于 2012-6-14 09:25 编辑

廿八、避难所匿迹藏身 亡命途缩首遭擒



跪在龙王庙前的人哭着,喊着。怨声、怒气惊动了天庭。龙王再也不能不认真对待,很快查明了事情真相,下令龟丞相率水师将凶犯捉拿归案。

原来,洪家湾河塘里的那只老鼋,是龟丞相外甥家的侄玄孙。早先,当他还是小鼋的时候,依仗着同龟丞相家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横行霸道,做了许多坏事。

一天,他同本族中的一个小兄弟在海边的沙滩上,玩一种相当于人间五子棋之类的游戏。他们在地面上画好走棋的格子,拣来玲珑的五彩卵石做棋子。开始时玩得倒也融洽,后来他求胜心切偷走一步,偏被小兄弟捉住了,就争吵起来。开始时只是斗嘴而已,后来竟然动手打起来。打斗中也没占着便宜,不由得恼羞成怒,趁对方没怎么注意,一口死死咬住他的咽喉,迟迟不肯松开——那个小兄弟就这样被活活咬死了。

小鼋以为同以往一样,出了纰漏有他爹娘兜了走;实在过不了关,还有丞相舅老老老太爷那把大伞遮着。

可是小鼋想错了,这次他犯的是妄杀无辜的死罪,捅下的纰漏太大了!可恼的是死者同自己一样,也是龟丞相外甥的侄玄孙。这样,如同两条腿子伸到了同一个裤管里,找到叔高祖,他老人家到底站在哪一边?

谁家的儿女与父母不骨肉相连?族叔见自己儿子死于非命,当下昏死过去。清醒后弄清了儿子的死因,恨得咬牙切齿,发誓一定要凶手抵偿性命,哪里还认得这个侄儿?

小鼋爹娘慌了手脚,思来想去,实在没有其它办法,只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跑到叔高祖那里求救。

不想死者的父母早来诉了苦。叔高祖见到这两口子十分恼火,训斥道:“你们平时干什么去了?你们家的儿子被人咬死了会怎么想,能不能让凶手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滑过去?”

小鼋的爹娘赶紧磕头哀求:“虽然死了的和活着的两个孩子在您老人家这里是一般轻重,可是死了的已经死了,即便是处死了这个活着的,那个死了的也不能复生了!老老太爷呀,现时还是活着的要紧呀,您老人家无论如何也要帮帮我们呀!”

族高祖开始有点左右为难,后来想想,这两口子说的也对:已经死掉一个了,如果再赔上一个,那还真的不合算。就甩下一句话来:“求人不如求自己。找到丞相又能怎么样,他老人家还能去包庇一个杀人犯哪?还不叫你们家的小东西逃命,在家等死啊!”

小鼋父母无可奈何,只得让儿子逃出去。

离家后,小鼋居无定所。一有风吹草动,就以为是族叔派人追杀过来,每天都提心吊胆,弄得精神几乎都要崩溃了。他托朋友海蛇去告诉爹娘:“我实在受不了啦,如果再不管我,我干脆跑出去让人家千刀万剐算了。”

爹娘担心这个愣头青真的跑出去撞到人家刀口上,只得再去找叔高祖。叔高祖没有其它法子,只得去找龟丞相商议。

龟丞相本来不打算过问这事情,回头一想远近也是自家亲戚,袖手旁观也太不重亲情,就道:“不要再在这里聒噪,我过问一下就是了。”

当年六月初六那天发洪水,龟丞相把负责这事的钻地龙叫到一旁,郑重地叮嘱道:“发水的时候,在离海边百里左右的地方,顺便给我做出一个塘来。大事情都让你们去干了,捎带这么个小活计还有话吗?要不要另外再增加些银两啊?如果你们怕麻烦,就另外找人了。”

钻地龙赶忙赔着笑脸道:“瞧您老人家说的,您老人家放心,属下一定同以往一样把事做好。”

平时,钻地龙仗着和龟丞相关系熟,有什么大事情都让自己揽了,惹得同行们很为眼红。可是外人哪里知道,承接一项工程除了按份额送礼而外,总还得无偿做一些私事作为回报。不然,没有一点眼色,以后再有工程谁会找你?

当下钻地龙领了丞相爷交代的事情,不敢怠慢,把发水的事交给了徒子徒孙,自己专心做丞相爷交待的私活。他把地点选在盐渎县境内,当洪水经过的时候,亲自兴风作浪,一头钻进巨流,以排山倒海之势,在一条河道旁边钻出一个大塘来。

钻地龙见丞相爷交代自己做这事时神情有点诡秘,心想这老头儿定然有了外遇,神秘兮兮地要了这么一个处所,好与意中人幽会。暗中想看看这个与丞相爷相好的到底是谁,以后再应承什么事情,好搬出来堵住老家伙的嘴巴,可以少贴点银子。谁料蹲守了好多日子,发现小鼋成了河湾塘的主人,这才知道误会了丞相爷。至于小鼋同丞相爷是什么关系,他丝毫不感兴趣,也就无心过问了。

小鼋有了这么个地方藏匿,觉得十分安全。经过这一场磨难,他缩起头来,循规蹈矩,安稳了一段日子。后来时间长了,看看族叔虽然兴师动众,到处追杀自己,可是连自己甲壳边子都没碰着,恶性复发,就和水獭、乌鱼一伙结为死党,袭击到河里洗澡、摸鱼的人。河湾塘周围常常有人没来由地不见了,人们不知道什么原因,就说河湾塘里作怪,再也不让人到那里去。

小鼋家中知道了,他爹急得不行,亲自来到河塘,训斥道:“你这小东西,不能不叫人操心吗?如果再出事情还有谁能救得了你?”

小鼋道:“你们不住在这里不知道,常年住在这么个牛汪塘大的地方,叫人多么憋闷,多么孤独!”

小鼋爹着了急:“不住在这里能住到哪里去?要怎样才能让你不再憋闷、孤独?”

小鼋道:“打一条地下通道和河湾塘连接起来,憋闷的时候我能从地下通道里回家玩玩。”

为了儿子安分守己保住一条小命,老鼋什么事情都点头答应,回家后让家中每一个成员都不分昼夜地挖土。小鼋也让它的那些死党领着鱼朋虾友从河湾塘下面动工。就这样,两边一起动手,一段时间过后,地下通道终于相连了。

小鼋原以为有了这条通道,想回家就能回家。想不到正是有了这条通道,自己多方面受到爹娘的监督,做事不得不小心了许多。这样才太平了一些年头。像那次大旱之年,人们到河湾塘里摸鱼能够相安无事,就是这个原因。

那河湾塘有一条地下通道同大海相连,莫说是八部水车踩了三天三夜,就是再多的水车,再多的时间,又能如之奈何?

经过了这么多年,小鼋变成老鼋了。想想自己本来生活在大海里,那是多么地舒心快活。如今整天龟缩在这么巴掌大的地方,真太窝囊。特别恼火的是,地方上的人们竟然在自己的地盘上开挖河道!从地里滤出来的盐碱,顺着新开的河道,将会直接排到自己栖身的地方。经年累月地生活在那又脏又咸的卤水当中,这怎么叫人接受得了?因此故态复萌,又做起坏事来。拖走了人家一头耕牛倒还罢了,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叼走了一个娃娃,再次犯下滔天的大罪。

吴登瀛到龙王庙里告了一状,龙王想,许多年来,自己的属下没有做过什么违法的事。到底是真是假,也不能偏听偏信。于是传来一名蟹将道:“盐渎知县状告河湾塘老鼋残害生灵,着尔带两名虾兵前去侦查。若是盐渎知县所言果真属实,就把它捉拿回来问罪!”

这边蟹将尚未动身,那边消息已经传到了河湾塘——老鼋的父母从叔高祖那里得到了消息,当即招来海蛇道:“如今公子又将有难,这里有一封家书,你速速走连海暗道,替我赶紧送到河湾塘去。”

老鼋接到了家书,慌忙把水獭找来,吩咐道:“你是我平日最要好的弟兄,现在兄长我遇到危难,你可得帮助兄长一把。”接着就把蟹将要来侦查的事说了一遍,要它率领属下到河对岸扒一个深坑,把河湾塘中人畜的骸骨全部衔到那里掩埋起来。

水獭一听,觉得不能违拗,赶紧带领手下去照办。

等那位蟹将带着两名虾兵找到河湾塘时,老鼋洞穴四周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什么痕迹都没有了。蟹将还算是一位负责的官员,尽管受到了老鼋热情周到的款待,丝毫不为所动。和两个虾兵仔细搜查了几遍,没有找到任何犯罪迹象。他回去报告龙君道:“老鼋在河湾塘里安分守己,人间所言,全无依据。”

龙王得到蟹将的回报,心想:幸亏我派人去查看一番,若是不问青红皂白把老鼋拿来问罪,岂不是要造成冤假错案?

龙王毕竟是明智之君,他又想:盐渎知县不可能吃饱饭没事干,花钱费时地找我,定然事出有因。可是人间也有坏人,说不定就是他们做了坏事,就拿老鼋来顶缸。老百姓不明真相,就到他们的父母官面前去哭诉,他因此也就信了……

龙王这么一想,觉得自己所想极有道理,也就把这事放到脑后去了。

孰料老百姓直接将成堆白骨挑到龙王的庙宇前,冤气一直冲到天庭,上天震怒,发下旨来,敕令龙王严加查办。龙王这才知道事情不妙,当即宣来去河塘湾的蟹将,削去它的官职。又命令龟丞相道:“如果这次不把那河湾塘里的罪犯拿来,你也就不用回来了!”

龟丞相知道这次真的不能出半点差错,暗中派了削职蟹将守住暗道,正好遇到海蛇又要去递送消息,不由得七窍生烟,一刀砍了过去,那颗头颅就滚落下来。

到了晚上,大队虾兵蟹将在龟丞相的带领下,从大海进入流湍浦,悄悄向河塘湾进发——捉拿老鼋的行动正式开始了。

夜正深,老鼋处于熟睡之中。忽然,他一下子惊醒了:这是什么声音?是海面上掠过的潮水,还是海滩上吹过的阵风?不对,这是大趟水族游过江河的声音!不好,这是龙宫捉拿自己的虾兵蟹将来了!

想到这里,他从塘底纵身一跃,“哗”的一声,一股水柱箭似的直冲天空,老鼋正在那水柱的顶端。起先想往南窜,见到一层又一层的水族已把水路堵死,只得转过身来向北奔逃。他像瓦片那样在水面上掠过,风吹不过他,鸟飞不过他。能够赶上他的,只有闪电!过了一会,他回头看看,追兵远远地没了踪影,禁不住有点得意起来:

前面就要到射阳河。只要到了射阳河,哼!那可是水阔任鱼游,你知道我朝了哪里,是朝了东还是向了西?

得意之间,片刻功夫已进入射阳河。抬头看时,出口处的东西两侧,都已经被成千上万的水族严严堵住!罢,罢,罢!今日就在这里鱼死网破吧!

想到这里,老鼋摆开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准备决一死战。

这时,水族阵中,首先冲上一队虾兵。他们一个个手握钢叉,将那老鼋团团围住。为首的头目喝道:“你这老鼋,那河湾塘乃是世外桃源般的去处,你在那里该知足了。怎么偏又做出丧天害理的事情,惹得我们吃辛受苦,跑这么远的路来找你?若是知事的,早早缩起头来,规规矩矩地跟我们到龙王爷面前去领罪。也免得我们动手伤了和气!”

平时最怕的就是亡命之徒。就像这只老鼋,他知道反正是一死,倒把生死看轻了。他大吼一声:“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唠唠叨叨地教训我?来吧,给我受死!”随即迎上前去。

没两个回合,老鼋一口咬住虾兵头目的臂膀,只疼得虾兵头目嗷嗷直叫,拖着钢叉领着士兵们败下阵来。

老鼋望着败走的虾兵大声嚷道:“来吧,老子可不怕你们!”

“休得张狂,你蟹爷爷我来也!”随着一声大吼,冲上两个蟹将,“老鼋哪老鼋,你也真太不识时务了吧,你看看这前后左右,围得铁桶似的,还能逃出去怎么的?乖乖地投降吧,我们可以保证你不吃苦头!”

老鼋道:“你们这两位将官说的有点道理,这么层层叠叠的天罗地网,就是插翅也难逃了,我就束手就擒了罢。”说完,收起了四爪,把头慢慢地缩进壳里。

两个蟹将见老鼋接受了自己的劝降,很有点意外。为了防止有诈,两个挤了一下眼睛。一个在旁监视着;一个收起斧子,伸出一只螯来,一下子把老鼋夹住,高高地举着打算邀功去。

夹住老鼋的蟹将正准备把它押解到龟丞相面前,冷不防这鬼东西突然将头伸出来,死命地咬住了蟹将闲着的那只螯。直疼得蟹将松开大螯直叫唤。

老鼋伸出它的爪子,准备狠狠地向受伤的蟹将挥过去,另一个蟹将看到情势不妙,连忙冲上前来救护。

老鼋一见,放过那只受了伤的蟹将,转过身来喝道:“想我投降?真是好笑!老子知道横竖逃不了一死,不如和你们拼个痛快。这么多年,老子一直夹着尾巴做人,这龟气也真受够了,正愁找不到地方发泄呢!”

另一只蟹将来到了身旁。老鼋 “呀——”地吼了一声,双目露出凶光,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挥动着锐利的爪子直扑而来。

那蟹将已有多年未遇战事,见到老鼋十分凶悍,不免有些胆祛。可是这么多水族都在观阵,如若不战而退,纵然能够保住一条性命,今后在大众面前也都永远抬不起头来。那样就生不如死。还不如拚死一战,就是丢了性命也还能落得个好名声。

想到这里,蟹将陡然增添了无限勇气,不顾一切地迎上前去。两下里厮打起来。

那边龟丞相见蟹将落了单,好像不是老鼋的对手,指挥其它水族冲上前去,同它厮杀。

河中心处,浪花四溅,响声不断,血腥弥漫。

正打得天昏地暗,出来一队龟鳖鼋鼍——正是老鼋的族叔指挥的队伍。老鼋的族叔一直在找杀害儿子的凶手,知道了情况,主动请缨上阵助战。

望着这支队伍,老鼋傻了眼。本来他打算依仗自己的铠甲,分别对待。如果是一般的软体水族上来,自己就可以缩起四肢和头颅以养精蓄锐;带壳的蟹虾不是自己对手。如今来的可都是自己的同类,一切优势都化为乌有……

正感不妙的时候,这队龟鳖鼋鼍已把他团团围住。没几个回合,就把他打得再也没有还手的机会。正待要上前捉拿,忽听得一声大吼:“众位让开!”龟鳖鼋鼍闻声闪开了一道口子,一条大昂刺鱼冲上前来,用他头上的那根巨刺往上一挑,正好戳在老鼋的腹部中心,把他高高地举起来。

老鼋伸长脖子,嘴巴乱咬,四爪乱舞,拼命挣扎。可是他身体悬空,毫无用武之地。“唉!完了,这下真的完了!”老鼋哀号了一声,收回爪子,缩起头来,停止了一切反抗。

这时,天已大亮。住在河两岸的百姓听到大河里传出了惊天动地的潮水声,都赶忙跑到河堤上。他们看到河中心一条大昂刺,头顶上的那根刺,有风车桅杆那么高,顶着一只大甲鱼——老百姓以为是甲鱼。昂刺的前前后后,满河的鱼虾蟹鳖,一趟一趟,前呼后拥,随着一阵阵铺天盖地的潮水,浩浩荡荡地游向了大海。

看到了这骇人的景象,老百姓猜出那甲鱼一定犯下了滔天大罪,被龙宫里的虾兵蟹将捉拿回去惩治。不少人点燃了炷香,朝着大海膜拜。

 楼主| 发表于 2012-6-15 09:09:4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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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九、赴宴途招致不快 坐主席误惹非议



这天,盐渎街上赶庙会,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臧山和李泗在大街上闲走,在闹市一家卖珍珠首饰的店铺旁,看到一个老汉坐在椅子上。他面前有一张杌子,杌子上摆了一个盘子,盘子里垫着一块深黑色的丝绸,丝绸上放着两颗圆珠,圆珠的大小同鸽蛋相仿,阳光一照,熠熠生辉。

臧山说:“乖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珍珠!”

李泗说:“哪怕眼屎大的珍珠我也没见过。”

那个老汉肤色黝黑,满脸皱纹,白髯垂胸,行为古怪。对着面前的两颗珠子大声吆喝道:“圆珠啊,圆珠!若是不识货的,千个钱不卖;若是有识货的,不取分文奉送!”

许多人团在在那里观看,可是谁也没能说出这颗珠子有些什么讲究。

臧山对李泗说:“你看,走了一拨,来了一拨,没有一个人能够识得此货。不知我们的老爷来了,能不能识得它?”

李泗说:“能,准能!”

两人对望了一眼,转身离去。

过了许久,那两颗珠子仍然摆在盘子里,发出耀眼诱人的光泽。

首饰店旁边,老汉依然坐在那里。他的周围又换了一批人。

老汉突然嘟囔了一句:“识货的来了!”

话音刚落,圈外挤进一人,老汉招呼道:“先生来了,可识得此物么?”

来人用犀利的目光扫射了那老汉一眼,道:“圆珠?鼋珠!可不就是鼋珠么?”

老汉躲开来人的目光,躬身道:“先生果然是识货的,这鼋珠就送与先生吧!”

那些围观的人本以为这对珠子联系着一个曲折而又神奇的故事,不料这位“识货的” 只说了一句极为寻常的话,就把这对珠子拿走了,既感到眼红也感到困惑。

那日众水族逮了老鼋向龙王交差,龙王勃然大怒,历数了它的滔天罪行,喝令刀斧手推出斩首。为了对民间百姓有个交代,着令刀斧手剜下双目,让龟丞相负责送与吴登瀛。

为了小鼋的事情,龟丞相受到了龙王爷严厉的斥责。他憋了一肚子的气,本来想随便派个手下去做这事,转念一想,我外甥的玄孙在水族中也已活了几百年,不想竟栽在一个人间区区芝麻小官手里,他到底有些什么能耐?越想越是不服气,于是装成一名老者亲自去试探一番。

龟丞相存心招摇过市,非要让吴登瀛知道不可。如果他见到这对珠子不知就里,那就有机会弄点药给他搽头,也算替我外甥的玄孙报了这杀身之仇。谁知道吴登瀛过来,轻易地拿了珠子就走,就不敢小觑,只好把一口恶气咽进肚里。

吴登瀛本来在书房里看书,听臧山、李泗说街上有这么一件怪事,就去看个究竟。一到那里,他就看出老头的来历,也不多言,毫不客气地取了珠子走人。

回到屋里,吴登瀛关上房门,拉下窗帘,房间里立即昏暗起来。等到把那块黑色丝绸打开露出珠子,随即光华四射,绚丽夺目,把房间里的东西照得清清楚楚。

馨萍大惊失色:“从哪里弄来这种东西,难道官人也想走菁姐姐他爹的那条路么?”

登瀛见馨萍误会了,忙把珠子的来历细说了一遍。馨萍这才放下心来。

这天,吴登瀛带上一颗鼋珠,特地到洪家湾,把老鼋已被诛杀的确信告诉那里的百姓。

此前,洪家湾的老百姓只听到过传言,说是射阳河里的水族打败了一只大甲鱼,尚不知河湾塘里的老鼋已经伏法。听了吴知县带来的消息,老百姓跪下来向着苍天磕头。

洪爷爷一边磕头一边喊道:“孙女儿呀,你就走好吧,知县大人为你报了仇啦!”

吴登瀛取出带来的那颗珠子,把它交给洪姓的族长:“洪家湾是饱受老鼋祸害的地方,就把这颗珠子留在这里作为镇村之宝吧。倘若今后再遇到什么不测之灾,卖了可救全村以及周围百姓的性命呢。”

老百姓纷纷跪下磕头道:“感谢大人,大人真是我们洪家湾百姓的再生父母啊!”

从洪家湾回来,吴登瀛有点劳累,晚上早早地睡了。第二天起床后,李泗过来道:“老爷,沈郎中家派人送来帖子,请您到他家喝喜酒呢!”

吴登瀛道:“沈公子回来了!这喜酒一定要去喝的。”

李泗朝着外面喊道:“过来,老爷起床了!”

很快,一个二十多岁的汉子跑到面前,双手捧着一个大红的帖子,跪下道:“小人给大老爷请安。小人奉家主之命来请老爷喝喜酒。”

吴登瀛接过请帖,看时间定在三月初六,还有三天功夫。他对来人道:“回去告诉沈老先生,届时我一准到场。”说完,让李泗取一吊钱赏了来人。

下午,李泗又来报道:“老爷,胡志伍来了。”

知县道:“快请到里面相见。”

胡志伍进了后院,行了拜见礼。吴登瀛道:“真是好日多同,可是请我喝喜酒去?”

胡志伍心里想道:看来是有人走到前面去了。连忙取出请帖道:“三月初六,我家员外请老爷喝喜酒!”

吴登瀛道:“这喜酒一定要去喝的。可是分身无术,本县在先已允下沈家,现今你看如何是好?”

胡志伍觉得这事还真让人为难。

吴登瀛道:“志伍,你回去问问,看小姐回门定在哪天,待到回门那天我再过去,你看如何?”

胡志伍道:“不必回去问了,三朝,也就是初八那天回门。”

吴登瀛道:“如此极好,三月初八那天,我过去领你家员外的情。”

初五这天午后,吴登瀛换了一套便服就要动身。

馨萍道:“人家不是明天才值日吗,怎么今天就去了?”

登瀛道:“我想提前一天走,一路上好多了解一些当地的风俗民情。”

吴登瀛出了城不紧不慢地走。走了十多里路以后,想找户人家讨点热水润一潤喉咙,歇一歇脚再走。正好看到前面有一户人家,三合头的房子,门口搁了两张苇箔,上面晒满了切成长条的面饼。一男一女像是夫妻两个,正忙着挨个儿地翻晒。

吴登瀛走上前去,对那男人施礼道:“走得累了,跟大爷讨杯热水喝。”

那男人抬起头来瞥了一眼,没好气地说:“没看到正忙着吗?冷水要人挑,热水要人烧。哪来的热水给你喝?”

吴登瀛碰了个钉子,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走。

走了没几步,后面还有一户人家。这户人家住的是丁头舍子,门可罗雀,家境远远不及刚才那户人家。一个男人坐在家门口的一条小凳上打草鞋。

吴登瀛走了过去,朝那男人作揖道:“跟大爷讨碗热水喝。”

“家里没有现成的,请先生等一会儿。”那人应了一声,接着大声吩咐道,“大茂子,搬条凳子给这位先生坐!大茂子他妈,烧点茶给这位先生喝!”

吴登瀛道:“没现成的就算了,这‘冷水要人挑,热水要人烧’的,过于烦人了就不好。”

男主人道:“看你这位先生说的,不问那个出门都不能把锅背在身上走,这点事不值一提的。”

吴登瀛朝屋内望了一眼,这家女的放下手中补的衣服烧水去了,两个小孩钻在单间小床上的破被窝里,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来人。叫做大茂子的孩子搬了一条小凳出来,吴登瀛接了过来坐下,一边看男主人打草鞋,一边陪着他说话。

闲谈中知道,这户人家姓范,当家的名唤长山,祖先是前朝时从苏州阊门迁来的。

范家两口子勤俭持家,起初,小日子过得倒还富足。后来搬来一户姓陈的,当家的名唤友富。原先是打鱼的,因小船坏得不能再修,就把锅碗瓢勺拾掇了一下,在范家前面搭了个小棚子住下。当地人烟稀少,遍地都是荒滩草地,有谁如果想要,花不多的钱就可以买到。陈家无钱买地,就和范家商议,先让出几亩荒地来种,等长出粮食来卖掉再给钱。长山感到有人家搬来做邻也好,一口答应下来。

陈家搬来以后,不知怎么回事,范家的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收割起来的庄稼堆成一堆一堆的,可打下来的粮食并不多;缸里的粮食原来是满满的,可是吃了没几天就光了。有一回发了洪水,平地上能够行船,泥墙泡在水里,没几天就倒了。洪水退去以后,无力再砌成原来那样的房子,大部分檩条卖给了前面陈家,剩下来的木料请人帮忙搭了两间丁头舍子。

陈家的日子却越来越红火。原先全部的家当一个十几岁的娃娃都能挑起来飞跑,只不过几年时间,就砌起了两合头的房子,后来又用从范家买来的木料盖了两间,专门存放家具杂物。

长山两口子心里常犯嘀咕,夫妻二人做事从来都不偷懒,前面陈家的人干活也不见得比旁人能干,为什么自家的日子竟过到混不下去的地步了呢?

不一会,女主人烧好开水端出来,吴登瀛立起身把碗接住。

喝完了开水,吴登瀛在范家周围走了走又望了望,回到凳子上坐下,对范长山说:“你家本来不该这么穷,只是因为你家的‘饭’被前面那家人‘盛’去吃了,所以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一句话说中了范长山的心病,他赶紧问道:“请问先生,这有什么方法解救?”

吴登瀛道:“其实这也并没多大的难处,只要把你家的茅缸移到前面来,加上地钉,财产就有保障,日子就会好了。”

当地人总是习惯把大沙缸埋在自家屋后,正面用苇箔遮挡一下,其余地方用苇箔围起来,这样就成了自家解手的地方。

范长山感到有意思,连忙追问:“移到什么地方?”

吴登瀛站起身,认准了范家房子的巽位,走到那里用脚朝地上点了一下:“就埋在这里。按我的方法去做,要不了多长时间,你们两家的情况就会颠倒过来。”

范长山对过路先生感激不尽,见他要走,道:“感谢先生的指点,实在无以为报,家里还有一只老鸭,就请先生把它带着吧。”

范家的鸭子养了好几年了,就靠它下蛋去换点油盐之类的东西。平时孩子就是追着玩都不让。

吴登瀛道:“你的一片心意我已心领了,带着鸭子走路很为不便。我要叮嘱你,无论如何要保住这只鸭子,将来对你会有莫大的好处。”

范长山道:“请问先生,有些什么好处?”

“这个……到了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千万不要忘了我的话。”说完,辞别了范长山夫妇。

吴登瀛提前一天出来,原本就有微服私访的意思。一路上,就这么走走停停,也确实了解了不少当地的风俗风情。看到老百姓们大多很穷,心里很有点不是滋味。到了天晚,找了一户人家歇下。第二天早晨上了路,走了一个多时辰,离沈家荡还有老远,就听到吹吹打打的声音。不用问路,吴登瀛循声到了沈家。

沈家来了许多客人,热闹非凡。院子里搭了个大敞篷,整整齐齐摆了三十六张八仙桌,每张桌子四周都坐满了客人,只有主席的位置还虚着——那是留给知县大人的。

听说知县也来做客,不少客人翘首以待,都想早点一睹这位大人的风采。

有人在讲吴知县破案的故事,引得不少人去听。

这讲故事的人嘴唇薄薄的,精神焕发,说得眉飞色舞,很为精彩。讲到最后,他发表看法道:“吴知县就是现如今的活诸葛呀,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要不然,那埋在淤泥里的骷髅,怎么会一下子就被看到了呢?还有,那位老阴阳先生能够看到桥桩下面是磨盘地,那就已经不错了,可他在吴知县面前也不得不甘拜下风,自愧不如……”

“吴知县长得什么样子呀?”

听有人探问知县的模样,薄嘴唇更是来了精神,他活灵活现地说:“吴知县长得自然是仪表堂堂,一表人才,特别是那双眼睛,给人一种不怒而威的感觉……”

听了这人讲的故事,众人更是迫切地想看看知县大人的模样,可是等了好久,都未见到他的影子。

不知什么时候,主席的位置却被一个不显眼的人坐上了。

那人三十多岁的年纪,衣着普通,相貌平平,却不知天高地厚,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倾听别人说话。

有人忿忿不平,悄悄对人说道:“这人真没眼色,怎么随便坐到人家主席的位置上?他家中的人也不好,知道他不懂规矩,临出门时就该多叮嘱几句,叫他不懂就多问问旁人嘛!”

“你就别管他,等到知县来了,被人家赶下桌子恐怕连难为情都来不及呢!”

沈家的一个下人听了,心中不是滋味:这样说就不对了,世上的事情多着呢,谁敢夸口样样精通?个个都等着看别人的笑话,能保证自己就不出洋相?再说,来者肯定是我家先生的亲朋好友,知县来了再让人家走,我家先生也没面子呀。就走过去拱了拱手,指着另外桌子旁的一个位置道:“这位大爷,请你到那边去做,那里比这个地方好。”

那人听了,笑了笑道:“不用麻烦,这个地方就好,这个地方就好!”丝毫没有要把位置让出来的意思。

“这个人可能是个傻子!”原先忿忿不平的那人又生起气来,朝着薄嘴唇道,“人家撵他都不懂!老哥,写几个字让他看看认识不认识。”

立即有个勤快人迅速找来文房四宝,递到薄嘴唇手中。薄嘴唇也不推让,动手把纸裁成一尺多宽的长条,沉思了一会,拿起笔来一挥写好了。那个勤快人拎起来一看,连说“妙呀,真妙!”

勤快人托着纸条一直走到主席面前问道:“这是那位先生刚才写的,不知你这位大哥是否认识上面写的什么?”

坐在主席上的人回道:“那就给我看看吧。”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鸠占鹊巢面皮厚,真乃丢人”几个字,也就不再客气,对来人道:“反正你这人勤快,何不索性给我把那一应物件取来一用?”

勤快人稍微迟疑一下,到底还是返身去拿了过来。坐在主席上的这个人接过笔墨放在桌上,将纸也裁成一尺多宽的长条,挥毫写了“鹤立鸡群身架高,本就显眼”几个字,写完把笔一掷,再不言语。

一些人本来在等着看笑话,一见这人竟然也会写字,都围上来看,感到字体遒劲,口气非凡,个个都噤若寒蝉。

庭院里原本十分喧闹,一时间突然听不到一点儿声音。坐得远一些的人不知为什么突然安静下来,感到十分好奇,都伸长了脖子朝这边看。

下人没了法子,就跑到主事的面前把情况说了一遍,主事道:“会有这样的事情?”就随着他走了过来。

主事的到底有点见识,他见这人虽然穿着常人的衣裳,可是眉宇间隐隐透出一股英气,就是坐在那里的架势也非同凡响。主事的也吃不准这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就去找先生商量。

沈郎中走了出来,见了坐在主席上的人,忙不迭地招呼道:“哎呀呀,知县大人到了!不曾远迎,怠慢了,怠慢了!”

 楼主| 发表于 2012-6-15 09:10:5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老榆树 于 2012-6-15 09:13 编辑

三十、蒙祖荫逢生绝处 怀才智学艺他乡



听说坐在主席位置上的就是知县大人,原先那几个挤眉弄眼的人吓得面无人色,一个个早就跪倒在地,叩首讨饶:“小的们有眼无珠,得罪了大人,你老人家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小的们吧。”

吴登瀛笑了笑,朝着薄嘴唇道:“罢了。其他人不认识也就算了,你不是说见过本官吗,怎么也和其他人一同起哄?”

薄嘴唇赶紧磕头:“大人明鉴,众人都以见过大人为荣。小人为了炫耀自己,这才……”

吴登瀛招呼跪在地上的人道:“都入席吧。今天是沈少爷大喜的日子,他历经磨难,如今泰然归来,诸位可要多喝几杯喜酒啊。”

“是呀,是呀……”不少人立即附和,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

沈郎中脸上出现了宽慰的笑容。

宴席上,觥筹交错,起坐喧哗,热闹非凡。

吴登瀛举着酒杯,离席来到薄嘴唇身边道:“本县自到任以来,并未做出多少事情,蒙你在众人面前夸赞,实在令人汗颜,这里借沈老先生的佳酿,敬你一杯!”说完,一饮而尽。

县太爷为自己敬酒!薄嘴唇受宠若惊,赶紧“咕嘟”一口喝了。

吴登瀛举着酒杯,望着众人道:“本县一人能力有限,请各位也来敬敬这位老兄!”

知县发了话,他前去敬一杯,你前去敬一杯,只把薄嘴唇灌得烂醉如泥——回到家里,连睡了三天才缓过神来。事后一有机会,他都要得意洋洋、眉飞色舞地同别人说起知县向他敬酒的事情,以示自己的荣耀。

宴席上的人们一直闹到下午。

迎亲的队伍回来了。一时间,两处的鞭炮一起燃放,两边的鼓乐一起演奏。搀亲的大娘扶着新娘进入新房,有人把送亲的人接到一旁去吃茶,更有一班家人忙着把糖果分发给来看热闹的大人、小孩。到处都喜气洋洋。

沈方接回了新娘,被父亲领着来拜见知县。

沈方道:“县尊大人枉驾寒舍,亲临晚生合卺之礼,使得晚生合家生辉,这种情谊何以为报?”说罢,要行拜见大礼。

吴登瀛一把扶住:“今日你是新郎官,‘新郎官’也是‘官’哪,男子汉嘛,一辈子就是这天最为大的,当朝一品见了,也要礼让三分。”

听了知县的话,沈方十分感动,眼角不由得湿润了。这几年背井离乡,在外的一番遭际不由得涌上心头。

那一次遭受了岳父的训斥,赌气多日没到仓家庄园去。可是想到自总角时起,仓小姐对自己的深情关爱,如水般的体贴温柔,心里就很不是滋味,恨不得立即飞到仓家庄园去。

可是一想到老丈人无比严厉的面容,就又踌躇起来。

已经过去半年多了,这一天天的时日,是多么地难熬啊!

这一天,沈方走出家门,朝着仓家庄园方向望去。他仿佛看到仓小姐在绣房里郁郁寡欢,不苟言笑的神情,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拔腿向仓家走去。

可是到了仓家庄园外,两只脚就像灌了铅似的,再也抬不起来,寸步都难移了。

正在路边徘徊,后面走上几个人来问道:“是不是到北面汪家集去看把戏?芜湖来了耍把戏的,不少人看了,都说好看得很呢,跟我们一起去吧。”

沈方不想去看什么把戏,可是看人家那么热情,不好意思拒绝。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人拉走了。

他很少和外人接触,光听说过人心险恶,可从来没有经历过,毫无戒备心理。到了后洼子,一片芦苇草滩,前后见不到人家,不禁有点惴栗。突然,几个人翻下脸来,沈方被人家堵住嘴巴,绑了胳膊,推推搡搡地带进芦苇丛里。

沈方手臂不能动弹,嘴巴不能叫唤,心里想,家里的人见不到自己,不知要急成什么样呢!

这几个把沈方骗走的家伙正是出来踩点的土匪。他们原想打仓家庄园的主意。但是仓家庄园防范太严,内外有两道小河,还有土围子,地形太复杂。而且他家的护院也十分厉害,望亭上不断有人瞭望,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即刻便能知晓。几个土匪知难而退,打算撤离。其中一个见沈方在那里走来走去,心神不定,看看他的穿戴、模样,知道是个富家子弟,和其他人一耳语,决定拿他作为肉票敲出一笔钱来。

几个人牵着沈方走进芦苇深处,那里还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年纪大的,脸上麻子上摞着麻子,赖疤上叠着赖疤,看上去就叫人害怕。还有一个看不出多大年岁,满脸黑皮,厚嘴唇,大鼻子,一双眉毛出奇地浓密,看上去也不让人感到亲切。

那个一脸麻子赖疤的人问道:“你们出去踩点的情况怎样?这是个什么样的家伙,榨得出油来么?”

“仓家庄园无从下手。至于这小子还没来得及问呢,不过他身上衣服穿得十分齐整,应该不错的。”有人答道。

“那就快点问,问出结果来快点告诉我。”老麻赖子催促道。

有两个年轻一点的来到了沈方身旁。其中一人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路口转来转去?”

那人话一出口,才知道是个女的。沈方可也不敢小觑,老老实实答道:“我是仓家未过门的女婿,是到岳父家来探亲的。”

“既然是仓家的女婿,为什么在庄园外面转圈子不进去?”

沈方不好把同岳父闹情绪的事说出来,就说了句假话:“把买礼物的钱弄丢了,空着手不好意思进去。”

这伙土匪听说逮来了仓家的毛脚女婿,一个个都兴奋起来:正苦于没法下手呢,这不是轻易就来了机会?于是就写了一封信,让那丑汉装成妇女送了过去。

这伙人本以为仓家会乖乖地把钱送来,哪里知道仓家提出了要确信人还活着才肯给钱,几个土匪恨得牙痒。

老麻赖子道:“人家提出来的要求并不过分,我们中的一些同行也真缺德,常常把人家钱财讹来又撕了票。仓家这么做也是存一份小心。我们就按人家提出来的时间,到时候就让这小子在芦苇深处喊几嗓子,让他们能够听到就行了。人在我们手里,还怕他们不成?”

“我说老爹,俗话说,男女婚姻是笆门子对笆门子,板门子对板门子,能和仓家攀上亲家的也必然是大户人家。全叫他老丈人拿钱,他家老子连一点血都不放,这也不是个理呀。当官的老爷还常常是吃了原告又拿被告的,我们好不容易才逮住一只肥羊,不多宰出一点肉来也不是个事呀!”

“小八子说得有理,快问问这小子姓甚名何,家居何方?”“小八子”刚一说完,立即有人附和。

又有人叫道:“对呀,对呀!我们逮住这家伙,原来就没打算敲他老丈人呀!”

沈方被逼得没法子,只得把自己姓甚名谁、家居何方说了出来。

“你是说你是沈家荡的,你的爷爷叫沈寿松?”老麻赖子问。

“是。”

“原来是救命恩人的后人,赶快放了!”老麻赖子一边说着,一边替沈方解开了绑在手臂上的绳子。

这老麻赖子小时候得过天花,家中大人看已没有了鼻息,以为死了,把他放到芦席上,准备送到乱坟岗子上埋了。沈寿松走村串户替人治病经过这里,仔细查看以后说这孩子还可有救,打开药箱取出药来,看着家人把药熬了灌下去,硬是从死神手里把人抢了回来。最后叮嘱了几句紧要的话,一文钱没收就走了。

老麻赖子知道逮来的“肥羊”是恩人之后,对众人道:“知恩不报非君子,就是穷死饿死,我们也不能打他老人家孙子的主意。”

“我们这些人,本来就是害人性命、讹人钱财的魔头,还称得上什么君子?如今已到了这个地步,难道还把他放了不成!”小八子道。

“那怕是杀人越货,也要讲个仁义道德。俗话说‘盗亦有道’,不是像个蚊子一样,随便见了个人都可以去咬上一口的!”老麻赖子教训小八子道。

“这事不做就不做,算了!”那个女的发了话。

几个人商议了一下,老麻赖子吩咐小八子和那女子道:“我和你二爷带人先走。你们等到天黑,到洼子边上把沈小哥放了,时间长了没消息,人家家里人还不急死了?”

沈方本以为这次一定性命不保,想不到有了转机,立即踏实了许多。只盼着早点天晚放了他。

天一黑就出发,可是出了后洼子,那一男一女竟然没有放他走的意思。

原来那小八子一肚子怨气没处发泄,想把他多朝远处带一带,让他多吃一点苦头。那女的看到自己身边的男人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粗鲁愚笨,乍见到这么个细皮嫩肉的白面书生,心里喜欢上了,根本就没有放走他的意思。

这一对狗男女,各怀鬼胎,已过去了好几十里路,仍然拖着沈方朝前走。

漆黑的夜晚,陌生的道路,走得磕磕绊绊,跌跌撞撞,沈方脚板早就磨破了,疼得直哼哼:“哎呀,我实在不能再走了。”

小八子道:“真没用,这才走了几步,就这么鬼哭狼嚎的?再说不走就揍死你!”

“你以为人家也是你?人家娇生惯养的,什么时候走过这么远的路程?”女的责备完小八子,像哄孩子似的对沈方说:“我们这么做,也完全是为了你,你可不能不知进退,慢就慢一点,挨着朝前走吧。”

没有办法,沈方只得咬着牙朝前走,走了不长时间,疼得实在不行,瘫在地上再也不肯走了。

小八子不肯相信:“装什么蒜?”用火石打着纸捻一照,只见满脚血泡,有的已经磨破,鲜血淋漓。女的道:“怎么弄成这样?来吧,我驮着你走。”沈方觉得自己这么个大男人,趴在一个女人身上太不成体统,站着没动。小八子道:“真倒十八辈子大霉了,没捞到半点好处,反倒找了个累赘!我来驮吧。”

没到天亮的时候,见到一处成片的高粱田,终于歇下来。

小八子道:“我出去找点吃的东西。”

不一会,小八子空着手回来了。他悄悄地对女的道:“我看到一队官差,持刀拿棒地到处搜查,是不是这小子家里报了案,官府派人捉拿我们?”

女的道:“极有可能。”

小八子道:“如此,我们怎么办?”

女的道:“看来家是回不成了,只有逃得远远地躲起来吧。”

原本他们已到了阜城县地界,一家财主被人偷了东西,报到官府里,官差们四处巡查踪迹。小八子他们做贼心虚,吓得屁滚尿流,确定了亡命他乡的主意。

三个人昼伏夜出,小八子驮了两日,想扔了他。女的不答应,男的也就不再驮他。沈方只好拖着跟他们走。

一连七八日,早就到了山东。那一男一女连日奔逃,十分劳累,凌晨歇下不久,就睡得像死猪似的。沈方轻轻地爬起身来,大气不敢出一声,蹑手蹑脚地朝外摸,觉得离他们已经有了一段距离,就加快了脚步,踉踉跄跄地朝前奔逃,终于从这对狗男女手里挣脱出来。

天大亮的时候来到一个镇子,他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见到一家药铺,上写“济和堂”几个字。沈方想起了爹,想起了所有的亲人,内心无比酸楚,再也迈不开脚步。

这家药铺的主人姓汤。这天,汤郎中正在柜前用药碾子打药,见到一个少年面容疲惫,神情异样,就走出门来问道:“你这孩子,叫何名字,从哪里来的,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沈方不敢完全说出实话:“我叫沈方,从南边来,因为投亲不着,所以在这里彷徨。”

汤郎中是个仁义之人,看了沈方的脚掌问道:“究竟走了多少路程,双脚竟然磨成这样!”把沈方拉进屋里,抓了几味草药熬了,让他把脚烫洗一遍。见他无处可去,就暂时留了下来。

沈方本来就是药铺里的孩子,对药铺子里抓药、碾药、筛药之类的事情十分熟悉。一见要做什么,就自动上来做了。

汤郎中感到这个南来的小蛮子有灵气。对药铺里的其他伙计道:“你们都来药铺一年多了。看人家沈方才来几天,做的事比你们谁都利索!”

沈方原本想在这里休息几天,等精神复原了就回去。他常听爹说,一家医术毕竟有限,倘若代代相沿,一定会有缺失,不消多长时间就会枯竭。只有不断汲取他家之长,才能使自家医术发扬光大起来。他爹原来打算把他送到金陵的一家名医那里,好好地学上三年五载。现在看到汤郎中替人看病有些手段,心想无论到哪里,只要能够学到真才实学都是一样,就耐下心来暗中跟汤郎中学些本领。

一日,汤郎中出诊回来,沈方发现他愁眉不展,时常长吁短叹,心中颇为不解,忍不住问了一句:“老爹,您老怎么啦?”

汤郎中长叹了一声道:“唉——,我的一个挚友的儿子肺上生了白泡!我虽然能够诊断出来,可是苦于没有良方治疗。老友现在将一切希望全部放在我的身上,我却拿不出一点章程,因此烦恼。”

人的肺上若是长了脓疱,开始时本人浑然不觉,到了后来,肺部溃烂,病人就会在难耐的痛苦中死亡。沈方想起家藏的医案中有过治疗这种疾病的记载。就对汤郎中道:“如果以梨当饭,或许能够治疗这种疾病。”

“可以一试!” 汤郎中听了这话,精神为之一振,随即惊讶起来:“你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小小的年纪,怎么知道这等疑难病症的治疗秘方?”

沈方就把前后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汤老先生叹道:“原来你也出身于杏林之家,早就该看出来了!想不到小小年岁,吃了这么一番辛苦,还能有这样的胸襟,真是难得。”

汤郎中得了沈方的秘方,赶紧到老友家里依法行事。山东不少地方就是梨乡,买了成筐成箩的梨子回来。老友的儿子吃了许多,过了一些日子,感到有了明显效果,干脆谢绝了人间烟火,只吃梨子度日。后来汤郎中又将梨子榨下汁水,加上瓜蒌、川贝之类草药,用文火熬成膏子,叫它做“雪梨膏”,让他想起来就吃,吃得越多越好。好友的儿子自然言听计从,这样,病愈的速度就更加快了。两个多月以后,老友的儿子完全康复。这天,一趟人敲锣打鼓,抬了一块横匾,上书“妙手回春”几个烫金大字,热热闹闹地送到“济和堂”门前。

汤郎中对沈方的感激之情难以言表,对沈方道:“娃娃呀,这块匾我确实是愧领了呀。你如今已离家将近一年,家里的人一定是急坏了,我这里给你一些银两,看有向南的车船就跟人家回去吧。”

沈方道:“我这次遭受劫难,曲曲折折地来到你老人家身边,这也是一种缘份,大老远的来往也不方便,愿拜您老人家为师,学习有成了再回家也不为迟。”

就这样,沈方正式拜汤郎中为师。汤郎中倾其平生所学,悉心相授。在山东三年,沈方尽得汤家真传,汤郎中就把他赶回家了。

听沈方讲了这次的经历,吴登瀛道:“沈相公虽然受了一番惊吓,吃了一番辛苦,然而回来有一个温柔贤惠的娇妻抚慰,也就是苦尽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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卅一、莽撞汉无端失踪 奸猾徒有染遭叱



吴登瀛喝过沈家公子娶亲的喜酒,到仓家小姐回门的时候又痛饮了一番。回到家里,问馨萍道:“你知道什么事情最累人吗?” 馨萍一连猜了几样,登瀛都摇头否认。

馨萍急了:“什么劳什子事情最累人,你告诉人家不就得啦?”

登瀛道:“你没有感受过,猜不出来也就不能算笨。什么事情最累人?当然是赴宴喝酒最累人!你想想,满堂宾客,一个接着一个地来向你敬酒,坐着敬的,站着敬的,甚至还有跪着敬的!敬酒的话说了一句又一句,说得天花乱坠,无非是要让你把酒喝下去。你还得一桌一桌地向别人回敬,酒杯举得腰酸背痛,酒令行得口干舌燥,一套一套的繁文缛节,要把人烦死了。最后喝得昏天黑地,脚步打飘。你说累不累人?”

馨萍道:“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你这是在荒僻小县,宴席闹酒的机会还不能算多。京城里,同僚之间的应酬,求事者的邀请,还有什么下属的巴结……咱爹喝得酒气熏天地回家,那可是常事。”

登瀛道:“夫人说的何尝不是。不过,乡下的士绅、城里的富商之类,少不了有想拍我马屁的人,如果想要喝酒,每天都有机会。不过我不想那样做罢了。”

过了一夜,吴登瀛酒劲已过,打算再到乡下转转。吃过早饭以后,叫上殷澄辅一起上了路。

出了县城向北走。两人结伴不觉寂寞,走了四十多里路来到了沙港。

沙港是一个水陆交通都很发达的镇子。黄沙港在它北面流过,一条南北大道穿过主街。镇上住着几百户人家,有多家卖着各式货物的店铺。即使在平常的日子里,都有不少客商和行人经过。

吴登瀛听说过,沙港是一个除了县城而外数得着的地方。和殷澄辅一边走,一边浏览着两边的街景。时间已近中午,两人打算找家馆子吃点东西。

边走边找之间,听到前面有人吵架。近前一看,两三个三四十岁的女人纠缠在一起,推推搡搡,骂着一些不堪入耳的脏话。另外还有两个男人也在指手划脚、脸红脖子粗地争吵着。旁边还有一帮看热闹的人。

不远处有一家卖草炉饼的铺子。吴登瀛领着殷澄辅走进铺子门前的敞篷,买了饼要了茶,拣一张干净桌子坐下来。

这几人吵得越发厉害了。

一个男人如雷般地吼道:“今天你如若不把人给我交出来就不行!”

另一个男人应道:“你家的兄弟根本就没跟我一块外去,我到哪里去给你交人!”——这人的声音也足以炸得人耳鸣。

“你自己心里有数!你胡说!”

“不是你想赖什么就是什么的!”

……

饼铺子老板叹气道:“哎呀,这两家人的事还真的难以说清呢……”

吴登瀛道:“你家的草炉饼实在不错,给我们再上两个——这几个人为什么事在这里吵啊?”

得到客官的赞扬,老板很为高兴,连忙拿了饼送到他们面前,放低了声音,向客人叙说了这里发生的事情。

在一起吵架的是两男三女。

那两个吵得不可开交的男人,一个是严二德的哥哥严大德,一个是跑运输的船主张成山。那三个在一起拉拉扯扯的女人,一个是严大德的老婆周氏,一个是严二德的老婆潘氏;还有一个就是张成山的老婆汪氏。

严二德失踪了,严大德领着妻子、弟媳到张家来要人。

严二德是何许人?他失踪了,家人为什么到张家来要人?

事情还真是很难用三言五语说清楚的。

严二德长得五大三粗,主要靠给人帮工挣钱养活妻小。莫看严二德其貌不扬,家中的老婆却是如画中美人一般。

潘氏未嫁时,留着一双大脚板,耕田耙地,不论早晚,风里雨里,像个毛头小伙,样样农活都上,容貌从未被人留心过。待到出嫁时,娘家婶子为她绞去脸上汗毛,搽上香粉,涂上口红,穿上新衣,来看热闹的人都被她的美艳惊呆了。

莫看严二德是个鲁莽汉子,倒也会怜香惜玉。自从将潘氏娶到家中,只让她干一些锅头灶脑、针头线脑之类的事儿。外面重脏苦累的活儿边也不让她傍。虽说潘氏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可是依然姿色过人。

潘氏到了严家门上,开始时非常本分,很是珍惜丈夫对自己的怜爱。看到丈夫每天忙忙碌碌,老是有些过意不去,道:“我在娘家时,农田里的事情哪样没有做过?你就让我出去帮帮忙吧。”严二德一抡胳膊道:“你看我有使不完的力气,需得着吗?”

严二德食量很大,力气也很大,一个人能吃几个人的饭,同时也能顶几个人的活,给的工钱却是一个人的。走船的张成山精于计算,经常喊他去帮忙。到严家的次数多了,自然碰到了潘氏,就被她的容貌迷住了。后来常常有意无意地加以挑逗,好女单怕闲夫串,潘氏的魂终于被勾引了过去。

有一次张成山带着严二德到山东去运大枣,到了那里,货主一时提不出货来。张成山就对严二德道:“现时货物不全,空船拉回去不划算。家里还有不少事等着我,我先回去一下。你就留在这里帮我照看船只,工钱和平时一样给你。”

严二德一听,觉得闲着不要费力也同样有钱可挣,就爽快地答应了。

张成山离了山东根本没回家,而是偷偷摸摸地和潘氏厮混到了一起。

隔墙有耳,身后有眼,张成山去潘氏那里的事到底还是传到了他老婆的耳里。汪氏赶到严二德家里,凶神般地把丈夫从潘氏的被窝里拖出来,然后拽着潘氏的头发厮打。潘氏自认理亏,哪敢还手?可是汪氏仍然不依不饶,闹得惊天动地。最后里正王友善来了,对汪氏喝道:“要管就回去管自家的男人,管不住自家男人,凭什么到人家耍泼?出了纰漏吃不了就全由你兜着走!”好不容易才把汪氏熊了回去。

人们对男女间偷情的传闻特别感兴趣,张成山和潘氏两人的丑事被传得沸沸扬扬,几乎无人不知。单单瞒住了严二德一人。

严大德对弟媳的越轨行为一直隐忍未发。男女之间的苟且之事,不捅破则已,一旦捅破就再也不是小事。弟弟生性忠厚驽钝,捅破了又如之奈何?就算是休了潘氏,凭弟弟的样子再娶就相当艰难,还有孩子怎么办?思来想去,一口恶气只能咽进肚子里,然而又怕弟弟吃亏,暗地里时时提防着。

这次,大德几天不见了兄弟,询问潘氏,回说帮助张家运东西去了。可是张成山回来了,却不见二德的身影。大德紧张起来,赶紧追问潘氏。潘氏吞吞吐吐地说不出所以然,经不起大伯的呵斥,最后放声大哭起来:“二德肯定是被张成山害死了!”严大德一听吓得变了脸色,连忙让老婆拉着潘氏到张家讨人。

如此,两家人碰到一起,自然就争执吵闹起来。

这时严大德把衣袖往上捋了捋,吼道:“张成山!你给我说实话,你到底把我家二德子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张成山嚷道:“我根本没见到你家二德子,怎么能把他弄到什么地方去?”

严大德一把揪住张成山的衣领:“你交不出人来?那就是你把我家二德子害死了!”

“哎呀,大德爷你说这话,害人的事情我哪里会做?再说,我是二德爷的对手吗?我就是有那个贼心也没有那个贼胆呀!”

吴登瀛听了有些不解,忙问这话是什么意思,饼铺子老板见客人感兴趣,就不厌其烦地讲给他们听。

这严二德是个勾黄鳝、抓老鳖的好手。倘若闲时候没人请他帮工,在家里馋起来买不起肉吃,他就背着鱼篓子到沟旁、河坎转悠,过不了一个时辰,回来就是满满一家伙,全都是黄鳝、老鳖——黄鳝没有勺柄粗细不要,老鳖没有罗筛大小不要——让他老婆烧好了吃。

人说吃了黄鳝、老鳖力气大,这话怕是不假,严二德有一身蛮力,论打架一般人都不是他对手。

有一次,一趟小伙子不服气,在他面前动手动脚。严二德睥睨着眼睛说:“你们这些人就是一起上来我都不怕。”

小伙子们不服气:“好汉还不敌双拳呢,你就那么厉害?”

严二德说:“如果真的动起手来,保不准要伤人,那样就都不体面了。你们要是真的和我动手,还是文打的为好。”几个人问什么叫文打,严二德就把文打的方法说了一遍。

那些人根本不相信严二德说的话,就说:“如果我们输了,就买一只十八斤重的大猪头送你!如果你输了,买猪头的钱就由你认,大伙一起打牙祭。”

就这样,他们约好了时间地点,把这场赌局确定下来。

到了正式赌斗的时候,来了许多人,像看把戏似的,把双方一圈又一圈地围起来。圈子当中,有五名小伙子——都是专门挑出来的在旁人眼里有些力气的人——他们冲拳踢腿,龙腾虎跃。那架势,这场赌斗他们是赢定了。严二德在一旁咧着嘴,嘿嘿地笑着。看着严二德那憨乎乎的模样,有人不禁摇起头来。

众人请来里正王友善当裁判。王里正宣布准备开始。只见严二德呈大字形躺在地上,那五名小伙子按照二德子立下来的规矩作了分工:其中一人摁住他的头,另外四人分别把膝盖跪在他的四肢上,用双手死死地摁着。双方准备停当,说好从一数到五十,如果严二德在未数完之前能够站起来就算赢了,反之就算输了。

王友善喊了声“准备好了吗?”五个人听里正这么一问,趁势一起又加了一次力,齐声答道:“准备好了!”又问严二德,严二德也回道:“准备好了!”

王友善感到这样不公平,存心有点偏袒严二德,拉长了声音数道:“一——二——三——”严二德嚷了一句:“你给我数得快点,让人听了好没力气!”随即吼了一声:“哎呀——嗨!”只见他使力收缩四肢,然后猛地向外张开,在五个人的“哎呀”声中,一个鲤鱼打挺,“呼”的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王友善惊得目瞪口呆,忘了再往下数——也没有必要往下数了。再看另外那五个,有的腰扭伤了,有的腿抽筋了,还有的膀子脱臼肿起来了。最轻的是摁着头的那位。严二德在发力的时候,头先向上一翘,随后朝后一勾,他仅摔了个元宝跟头,也疼得龇牙咧嘴,让别人这里那里的揉个不停,不过还能走动。其他几个,有的是由别人扶着瘸回家的,有的是趴在别人背上驮着回家的。

买来的大猪头早已烀得透烂,几个小伙子本来打算吃个白嘴,不料花钱买了个躺在家里打哼哼。

熟猪头盛放在桌子上,冒着热气,散出香味,让人垂涎。严二德拉王里正和乡亲们同他一起吃。

人们光听说他的饭量大,不知他到底能吃多少,就想趁这个机会见识一下,谁都不肯吃。严二德也就不客气,拿着刀子捋下一块吃一块。不一刻工夫,一个十八斤重的猪头被他吃得一干二净,放在桌上的半碗酱油也被他蘸得一滴不剩。

后来潘氏知道了这件事,十分后怕,狠狠地责备了严二德一顿。去找那几个和丈夫赌斗的人,准备痛骂他们一顿。可是跑到他们家里,看到一个个都躺在床上不能动弹,骂人的话也就没好意思出口。

……

说到最后,饼铺子老板道:“这张成山不要说严二德了,就是那角力的五人当中的任意一个,他都不是人家对手……”

那边争吵得愈加厉害了。

“你把我兄弟交出来和你万般皆休,不然今天我就和你没完没了!”严大德发狠道。

“这是何从说起,你这不是要人命吗?”张成山叫屈道。

“就要你的命!你害了我家二德子的命,今天老子就要你的命!”说话间,严大德一拳打到了张成山的头上。

汪氏一见丈夫挨了打,连忙拉住大德的膀臂。大德的老婆以为汪氏掐了自家的男人,就揪住汪氏的耳朵:“自家男人作了孽,你凭什么还在这里逞凶?”趁着这个机会,潘氏的拳头雨点般的落到了汪氏身上:“看看你今天到底有多凶!”汪氏杀猪般的叫了起来:“救命哪,救命哪——打死人啦,打死人啦!”张成山一看老婆吃了苦头,捞衣卷袖就要还手。

旁边围看的人见是一件人命关天的事情,没办法说清楚,也不好劝架。这时来了一个男人,大声喝道:“张成山!你敢动手?人家严家来向你要人,合理合法,人家就是打了你几下,你心里明白也是活该,你有什么理由还手!”

“哎呀,我的里正大人哪,这次严二德根本就没有和我外去,您老人家说,我有什么法子向他家交人哪?”

严大德叫道:“里正大爷,您莫听他胡说,我家二妈说是跟他出去弄船的,那还有假?”

里正追问是不是这么回事,潘氏揩着眼泪道:“如果不是跟他一起出去,人到哪里去了?”说罢,呜呜地哭起来。

旁边站着的街坊窃窃私语起来:

“连二德子女人都说是跟着他一起出去的,那这话就假不了,二德子就真的是跟他出去了!”

“说不定张成山谋夫夺妇,真的把二德子给害死了……”

“严二德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戳就能要了他的小命,他敢吗?”

“话可不能这么说,若是背后捅上一刀,或是暗中下点毒药什么的,严二德防得了吗?”

“就是杀鸡、杀鸭,割断气嗓扔到地上还要扑腾好一阵子。如果严二德果然中了暗算,只这扑腾的功夫,他张成山也逃脱不了!”

“不然你说人到哪里去了?”

“难说难说……”

“各位大爷,我们家成山平时也没得罪过你们,求求你们就不要火上加油了!”张成山的女人听到旁人的议论发了急,“我家成山平时胆子小,他怎么会去害人?”

“到底是结发夫妻,到了紧要的关头就看出来了:一家女人尽管平时偷汉子,可男人没有了,尽管是相好的,也不再偏袒;一家女人见到自己男人到外面去轧姘头,两口子平时吵起来恨不得把他身上的肉咬下来。你看现在,要是问她谁家的男人最安分,她保证告诉你就是他们家的张成山。”

“这是当然,结发夫妻就是结发夫妻,露水夫妻就是露水夫妻嘛。”

吴登瀛离开了草炉饼铺子,朝着吵架的人走去。王友善一见是知县来了,连忙跪下行礼:“沙港里正王友善叩见知县大人”。

那吵架的两男三女一看王里正口称知县下了跪,赶忙一起跟着跪下,磕头叫起冤来。

吴登瀛喊起了王友善。他注视着张成山:四十不到的年纪,从外表上看去是一副极其精明的样子。他沉下脸来喝道:“张成山,你这人也真是太没人性,占了人家老婆,还把人给害死,真是天理难容啊!”

张成山连连叩首道:“回县太爷的话,严二德正常帮我走船是不假,不过这次我出去正好顺风,不需人帮忙,也就没有喊他。心想返程时如果要人帮忙临时去找也不碍事,凑巧回来时风向真的转了过来。正在庆幸这次运气好,哪里知道凭空生出事来。我真的没有害他呀!”

潘氏反驳道:“他胡说,二德子一定是被他害死了!”

 楼主| 发表于 2012-6-16 08:46:4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老榆树 于 2012-6-16 08:49 编辑

卅二、寻踪迹查明真相 钓黄鳝异蛇害人



听潘氏一口咬定自己害死严二德,张成山急得跺足捶胸:“这下真是跳进黄河没法洗清了!人说天下没有冤枉事,我可是遇到了天大的冤枉啊!”

没等知县大人发问,潘氏嚷道:“狡赖,你狡赖!有一次……你亲口对我说要把二德子害死。当时我一听就骂你狼心狗肺,简直不是人!后来你就改口说是开玩笑的!”

吴登瀛道:“张成山,潘氏刚才所言是否属实?”

“……有一回……有一回……有一回我真是这么说的。不过我这么说,并不是真的想把严二德害了。”张成山结巴起来,说了几句以后才连贯成句,“我是想试探一下和我相好的女人心术如何,如果她同意我的说法,说明这女人内心忒歹毒,我也就不打算和她来往了。正因为她和我翻了脸,我知道这个女人心肠不坏,也就特别欢喜她……想不到如今倒成了罪证。”

“张成山,你不愧是个生意人,奸滑得很哪!就凭你这么花言巧语一说,就想把杀人害命的事搪塞过去了,哄骗几岁的娃娃还是怎么的?”严大德满脸通红地叫道。

张成山急得抱着头:“知县大人哪,小民做生意免不了有和人计较的时候,可不论怎么说,也不敢在你老人家面前油嘴滑舌,小人真的没有害了二德爷呀!”

……

草炉饼铺子老板听说吃饼的是本县的父母官,忙不迭地掇了一条板凳过来。殷澄辅接过去摆到知县大人的身后。吴登瀛坐下道:“害没害人,本官自然会弄明白。你先把这次出船的经过说一遍!”

张成山道:“这次出船是向东到新场去。临行前的那两天,刮的正好是西南风,我想,朝东朝北把帆上满就行,不要人拉纤;回来时如果歇了风,途中随便拉两个人也就行了。那天晚上,二德爷帮我上完货后,我对他说:‘明天你看看风向,如果还是西南风,就不要跟着出船了。’他答应了一声,就向我讨根纤绳回家了。出船的那天风向依旧,一早开船,到地头七八十里水路,傍晚时分也就到了。下完货物,又联系新的客户,重新装了货往回开,计共耽搁了四天时间。所幸回来的时候,正好掉了风向,我自己扯满了帆掌着舵,轻轻松松地回到家。原以为这次讨了便宜,哪知道凭空从天上掉下祸来?”

殷澄辅道:“张成山,货物到了地头也是要人搬运下去的,重新上货也要叫人,为什么你不把严二德带过去帮忙?”

张成山道:“到了地头要耽搁好几天,其间也没有其它什么事,二德爷饭量太大,如果来回再用不着拉纤,带着他就不合算了。”

潘氏听了着急道:“他张成山的船一外去,正常喊我家二德子帮忙。那天我家二德子上了货回来,第二天五更头里,我起来煮好早饭,装好了放在桌子上凉,他起来洗脸后急急忙忙吃过了,捉了一只鸡带着纤绳出了门。大人哪,如今人家的人回家了,我家的人不见了,如果不是被他害死了那又会被谁害死呢?”

吴登瀛问道:“外出帮人行船,捉只鸡子干什么?”

潘氏道:“听我家二德子讲,路途中船走得好好的,不好停下来买东西;就是想停下来也没地方买东西。走船的人临行的时候,带只鸡子拎点咸鱼、咸肉什么的,好一边行船一边做菜做饭。走船的人常常是这么做的。”

严大德道:“我兄弟头天晚上还在帮助他家上货,他家的船是第二天早上出去的,我家兄弟同样也是第二天早上出去的,现在人没有了,不是他害死了又能到哪里去?何况他还真的说过要把我兄弟害死!”

“你们镇上有几家跑船的,那一天有没有其他人家的船出去?”吴登瀛问道。

王友善道:“这事我查问过了。我们这里有七八家跑船的。有两家长期就在外面,很少回来;有几家在成山家出船前就出去了;还有几家是在他家之后出去的。”

旁边看热闹的有人悄声说:“看样子这严二德还真是被姓张的害死了。”

立即有人附和:“我看也差不多。”

“谁叫我平时行为不端呢?出现今天的事情,也是老天对我的惩罚!罢罢罢,我认了,你们说二德爷是我害死的,那就是我害死的!我说的话你们横竖都不听,没办法,我只有认了!” 张成山双手拽着胸襟说。

“没害人,说害了也没用;害了人,说没害也没用!” 殷澄辅道。

“王里正,张家的船在什么地方?我们一起去看看。”吴登瀛道。

顺着路走到渡船码头,东边不远有一只运输船,这只船就是张家的。几名力夫正把一坛坛的酱油往船上搬。吴登瀛扶着王友善的臂膀,顺着跳板走上船去。询问那些力夫,回说把这些酱油运到江垛去。

这是一只普通的运输船。船的尾梢旁有一个泥塑的锅灶。船舱里搁着简易床铺。船头船尾的甲板都被揭开,那一坛坛的酱油全部摆放到船舱的底层。

船上毫无可疑之处。这严二德到底是到哪里去了?

吴登瀛上了岸,同王友善往回走。

卖草炉饼的老板已把板凳搬进了铺子,一看县太爷又回来了,连忙把凳子又搬过去。

吴登瀛坐下问张成山:“那天晚上,严二德临走时拿了根纤绳,那纤绳是他家的还是你家的?”

张成山道:“是我家的。”

“你们这里替人帮工,工具不都是自己带的吗?”

“回大人,倘若是上下货挑东西用的扁担、柳筐之类,都是他们自己带的,凡是这船上的用具都是由船家自己备好,不用他们带的。”

“如此说来,这纤绳应该是严二德向你借的。严二德既然没去帮工,他要这纤绳有何用处,何况还带了一只鸡子?”

张成山一时无言以对。

王友善道:“带着鸡子、纤绳出门,这样子还是像出船的。”

“严二德跟你借纤绳的时候难道没有说些什么吗?”吴登瀛问。

“他这个人平时话就不多,就说跟我借根纤绳,其它什么都没说。”张成山答道。

“潘氏,你丈夫以前出去帮人走船,是不是也把纤绳带回家来过?”吴登瀛问。

“以前没有带回家过。”潘氏答道。

“鸡子——纤绳——,鸡子——纤绳——”吴登瀛嘀咕道,“蹊跷就在这里面!”

他突然问王友善道:“这附近有铁匠铺吗?”

王友善回道:“镇子北头有一家。”

“你过去看看,问问严二德有没有到过他们那里。”

再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就要收麦了,铁匠铺里正忙着打制镰刀。墙角上堆放着许多已经做好的刀头。

铺子里的老师傅见里正来了,连忙打招呼。王友善说明了来意。老师傅道:“前几天一早严二德确实来过,是赶制一把大鱼钩的。上来我以为是钓乌鱼用的,做了一把在常人眼里就是很大的钩了,不料严二德一看嫌太小,我只好重做了一把,有筷子那么粗细。哪知道他还是不满意!结果打了一把有大抬称的称钩那么大的——估计离一斤重也不远了,他这才高高兴兴地走了。”

王友善问道:“二德子身上有没有带其它东西?”

老师傅摇了摇头:“记不清楚了。”

“那他朝哪个方向走了?”

“离了这里——上了渡船到河北去了。是的,到河北去了!”老师傅想了一下,最后肯定地答道。

王友善去问了摆渡的,证实了铁匠师傅说的话没有错,赶紧来向知县禀报。

吴登瀛道:“王里正,你给我多喊些青壮年汉子,到河北去,不问河边、沟边、塘边,凡是有水的地方,都认真地找一找。有什么情况,随时来这里告诉我。”

王友善悟出了点意思,对那些看热闹的人道:“过了黄沙港北,东北方向有许多草沟、柴塘,看哪里能有大黄鳝、大甲鱼,你们就到哪里找。谁能找到二德子,我赏他一个大猪头!”他自己也带了几个手脚快的汉子向镇子北边走。过了渡船,走了两里多远,看见一个老汉正在往菜园子里浇稀粪水。

王友善上前问道:“秦老爹,几天前您老人家是否看到严二德子从这里走过?”

秦老爹答道:“前几天他是走过这里呀。”

“还记得他当时经过这里的情形吗,他的手里拿了什么没有?”王友善心跳加快,赶紧问。

秦老爹道:“记得的,他手里拎着一只鸡子,还有一圈纤绳。我感到十分好奇,就问他干什么,他说是用来钓大鳝鱼的,当时我还说了句‘乖乖隆的咚,那要钓多大的鳝鱼呀’。”

王友善听了,吩咐身边的几个人道:“你们手脚麻利,给我跑到前面的柴沟里好好地看看!”

时间不长,严二德的尸体果然被他们发现了。

卖草炉饼铺子的敞篷里,吴登瀛正和老板说话。王友善满头大汗地跑来,一边用衣袖在脸上抹着,一边气喘吁吁地说:“严……二德……,严二德死……死在柴塘边。”

吴登瀛赶到了出事的地方,已经有不少人到了那里。

一个四五亩面积的水塘,周围长满了芦苇。在朝南的那一面坎子,严二德身上背着纤绳,面朝外贴着泥土,头发凌乱不堪,一双眼圆圆地睁着,怪骇人的。无数的绿头苍蝇落在尸体上,见有人走动,“哄”地四散飞开,不多长时间,纷纷飞回来又落了上去。老远都能听到“嗡嗡”的声音。

严大德也赶到了这里,痛哭道:“兄弟呀,你怎么会死在这里……”

见到这惨不忍睹的样子,人们在那里指手划脚地议论着。

吴登瀛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岸边,人们七嘴八舌的说话声他似乎没有听到。过了一会儿,他像是从睡梦中醒来似的,对着站在他旁边的殷澄辅和王友善说:“严二德身后是一个大窟,窟里的东西半截身子是鳝,还有另外半截是蛇。曾在古书上看过介绍,不想今日竟真的见到了。古书上称这东西叫做‘蛇皇’,特性是力气大,有剧毒,谁要是惹了它,无论被它哪一头咬上一口,必死无疑。不过如果能够捉住它,取下它的胆来做药,可以医治大麻疯,是很值钱的。”

听吴登瀛说得十分神奇,王友善睁大了眼睛望。可是除了严二德的尸体,飞来飞去的苍蝇,还有旁边的水中芦苇,他什么也没有望到。

旁边的人听了感到不可思议。

吴登瀛说:“今天下午就可以把蛇皇捉上来。”

王友善说:“这东西毒性这么大,谁敢碰它?”

吴登瀛对王友善布置了一番。

王友善走到几名百姓面前说了些什么,就见他们走开了。

过了不长时间,这些人搬来一架辘轳,就近处打桩固定好。有人举着大砍刀守着洞口,防备蛇皇万一从洞里撺出来;有人用衣服把鼻子裹起来,解开勒在尸体上的纤绳,再把尸体移到离人比较远的地方,交给严大德去处理后事;有人把绞索和纤绳连接好……辘轳两边各站一名力气大的汉子。

看到一切都已准备好,吴登瀛让那两名汉子将辘轳的手把摇动起来。

不一会儿,绳子拉紧了。辘轳上大约圈起两丈多绳子的时候,人们终于看到那东西露出头来。

先出来的是衔着鱼钩的鳝头,接着另外半截也露出来了,果然如吴登瀛所说的是蛇首。

两名男子依照吩咐,悠然用力。感到蛇皇用力后拽的时候就歇一把,觉得蛇皇不拽了就绞上一圈。铁钩子钩在蛇皇的鳝首上腭上。人如果使上劲了,它就不敢用力向后,因为那样只能更疼,不得不顺势前移。可能想想老是这样就会被人逮住,就又用力后拽,可是疼得不行……就这样,拽拽停停,停停拽拽,怪东西终于被绞上岸来。

看到两头怪物被绞上来,有人想到它身边看看。那蛇头张大嘴巴,吐出红信想咬人。一位有经验的渔民吆喝道:“危险,让开一点!”随手把拿来的一张大网,照准抛了过去,一下子罩住了。

蛇皇有大碗口粗细,一丈多长,在网里翻来覆去地挣扎,恨不得从网里挣脱出来见人就咬。

吴登瀛制止别人接近,等它折腾得精疲力竭不再动弹了,吩咐人小心拢起渔网,喊了好几名壮汉轮流抬着往镇上走去。

这条蛇皇有二三百斤,抬不了多远,两名汉子累得气喘吁吁,又换了另外两名接着抬。就这么轮换着,终于把它抬到了镇子上。

原来严二德老早就发现了这条大黄鳝——他以为它是一条大黄鳝——一直想来捉住它,可是一直没有工夫。正好那天张家出船没要他帮工,就自然想起要把那条大黄鳝逮上来。

平心而论,严二德虽然把蛇皇当成了黄鳝,但并没有小觑它:借了一根纤绳作钓线,捉了一只鸡子作诱饵,特地还到铁匠铺子里做了一个让人无法想象的大鱼钩。他想,有了这些,凭自己一身过人的力气,把这条黄鳝捕捉上来完全不成问题。可严二德没有想到,这不是黄鳝,这是一条蛇皇,一条力气大得无法想象的蛇皇!

那蛇皇平时就呆在窟里,两半截身子轮流着朝外捕捉食物。那一次严二德捉黄鳝经过那里,正好是鳝头朝外,因此他就以为是一条大黄鳝。

严二德知道,黄鳝长到这般粗细,已经很有些年头,如果捉住卖给城里的馆子能值许多钱。他是个捉黄鳝的老手,更知道要抓住这条黄鳝很不容易,因此做了充分的准备。到了蛇皇所在的塘边,他把鸡子装到大鱼钩上,再把鱼钩撂到蛇皇栖身的洞口。那蛇皇的嗅觉特别好,一闻到有美味的食物,想都没想,一下子窜了出来猛地一口将鸡子吞进嘴里。

严二德事前在纤绳的另外一端打了个活结,然后斜套在肩上。蛇皇吞钩以后,他就像拉纤那样背着纤绳,使劲地向前拽。蛇皇本以为得到了一口美食,等到纤绳被拉直上了力气,喉咙里突然疼痛难忍,情知不妙,赶紧朝洞窟里收缩身子。严二德感到大黄鳝死命地往窟里缩,使足了力气朝外拽,哪里知道窟里的鳝鱼力大无比?他朝窟外拽的力气愈大,它朝窟里拉的力气也愈大。结果严二德拉不过这东西,被它一直拽到洞口,死死地勒着……最后活活地被勒死在洞口。

吴登瀛叫王友善把严、王两家人喊来,把严二德的死因说了一遍,嘱咐严大德好好把兄弟的后事处理好。潘氏做了有违妇道的事情,可是毕竟失去了丈夫,吴登瀛话语中暗暗讥讽了她几句,要她把二德的孩子带好。他严厉地斥责了张成山:“为人做事应当堂堂正正,不可作出那些暧昧的事情,你口口声声喊叫自己冤枉,可倘若不是你先前占了人家妻子,即便是出了天大的纰漏又与你有何相干?以后不可再昧着天良任意胡为!”

张成山连连磕头:“大人教导得极是,说句良心话,严二德人没了,连我自己也没法说清不是我害死的。这次如果不是大人查明真相,小人的一条小命可就真的不保了……”说着说着,又不住地磕起头来。

吴登瀛叫人把蛇皇的胆取下来送到岳家大药铺里去。

岳老板也是在古书上看到过这方面有关的文字,却从未真的见过这东西;这回见了,心中大喜,当成珍稀的药品保存起来。

岭南一位知府的叔叔患了麻风,浑身破皮烂肉,鲜血淋漓,四处求医无门,后来听说盐渎岳家有奇药,远道而来求治。岳老板给他配了药方,里面加了一点蛇皇胆给他服用,过了一个多月,这位病患者体肤光洁,乌发皓齿,一如常人。

岳老板依照“穷人吃药,富人付账”的信条,收了他家二百两银子,按照吴登瀛的要求,封了三十两送到严二德的孀妻手里。

 楼主| 发表于 2012-6-17 09:02:3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老榆树 于 2012-6-17 09:04 编辑

卅三、移茅缸居心截流 追老鸭意外来财



洪家湾一带的农民采用了“灌水排碱,沤草为肥”的方法,另外还到串场河里罱了淤泥回来布到田里。这样的效果更好,第一年稻子的亩产量就达到了两石多。

寸草不生的盐碱地里长出了水稻,老百姓们开心极了。洪氏族长到了县衙,请知县大人前去喝丰收酒。

吴登瀛到了洪家湾,肯定了乡亲们的做法,在那里连住了两宿。老百姓杀猪宰羊招待县太爷。时令已过霜降,洪友成和洪友为不畏寒凉,跳到河湾塘里摸了好多“大巴刀”,烧给知县大人下酒。

第三天一早,辞别了洪家湾的乡亲,谢绝了他们的护送,吴登瀛赶回了县城。

这天来了一个老头,拖着儿子告忤逆。一天之前到了县衙门口,守护堂鼓的衙役告知老爷不在,就拽着儿子在一旁守着。见到老爷已回,急不可耐地抡起槌子擂起来。

大堂上,吴登瀛问明老头的儿子也生了几个儿子,负担颇重。老头的年岁还不能算太老,可是好喝懒做嫖婆娘,无休止地向儿子索取一大串不合理的赡养钱。吴登瀛斥责了那老头一番,不允所告。

那老头自以为“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不料到了大堂之上,挨了县太爷连枪夹棍一顿呵斥,觉得很没面子,灰溜溜地走了。

吴登瀛正想退堂,忽然又听到“咚咚咚咚”的堂鼓声。

衙役把击鼓的人带上堂来,是两个不到四十岁的中年人。吴登瀛一看,觉得有点面熟。

原来这两人一个是范长山,一个是陈友富。

那一次吴登瀛离开不久,范长山两口子就把茅缸里的粪水浇下庄稼地,刨出缸来抬到屋子前面,埋到过路先生指定的位置。

陈友富见了有点好笑,走过来道:“你们这家人真有意思,哪有这样埋茅缸的,西南风一吹,不怕闻臭味么?”

范长山笑了笑:“螺螺炒韭菜,各人各喜爱。我觉得这样很好。”

三月底,田里的麦子才开始抽穗,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范长山去同陈友富商议:“我家断炊了。能不能借两升米让我们家先朝前糊糊。”

陈友富连眼都没眨,一口拒绝:“我们都是掐着指头过日子,如果借与了你家,我一家人喝西北风去?”

范长山没法子,只得让老婆到娘家看看。半天后老婆回来道:“我哥家没有现成的粮食,要等把米舂好,后天送来。”

几个娃娃虽然饿得无精打采,可是没有一个吵闹的。这时老鸭在东边塘里“呷呷呷”地叫,长山招呼孩子们道:“大茂子,把木棍子扛着;二茂子,把鱼篓子拎着;三茂子,就在后面跟着——爹给你们摸鱼去。”

听了爹这话,大茂子带着两个弟弟,跟着爹朝塘边跑。

范长山跳进塘里,用木棍在水面上砸得水花四溅——把鱼吓到塘边上来,这样才好摸。他扔掉木棍才摸几下,右脚像是踩到一块瓦片,左脚有意去碰一下,心里一乐,叫了一声:“好!” 随即伸长脖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就地埋到水里。

踩到的哪里是什么瓦片?是一只甲鱼。还是个大家伙!

甲鱼这东西在水肚里一般不咬人,如果上岸咬了人,就是把它的头剁下来也不肯松口。范长山知道它的厉害,先用脚使力踩住让它动弹不得,然后左手捺住背壳,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揸开,死死抠住它两条后腿的腋窝,直到牢牢抓住了,才举出水来。

那甲鱼有小铜盆那么大,伸长了脖子,张牙舞爪地想咬人。孩子们看到了,手舞足蹈地喊道:“爹,快把它撂上来!”

长山道:“不行,撂上去你们逮不住,它马上就跑了!”一边说着,一边上了岸,双手举着甲鱼直往家里跑。

一只甲鱼煮了满满一锅,每个孩子装了一碗。三茂子吃完了,望望锅里还有,想再吃一点。他娘道:“不是舍不得让你吃,这是大甲鱼,力道大,吃多了会受不了。”

过了两宿,长山内兄扛着一袋米来了,孩子们老远就欢呼着迎上去。三茂子拉着舅舅的手,仰着头,忽闪着一双大眼道:“舅舅,我有好长时间没吃过大米粥了,你下次还送,好吗?”

舅舅放下米袋,抱起小外甥,轻轻地拍着他的臂膀道:“下次还送,舅舅还送,还送。”

妻子把长山拉到一旁小声说道:“我哥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来过了,家里什么东西也拿不出来,你看怎样才好?”

长山搓着手,也为难起来。

忽听得塘里老鸭不住地叫,长山说:“不然我到塘里去,看看能不能再逮一只大甲鱼回来。”

一听这话,大茂子又扛起了木棍,二茂子又把鱼篓拎起来。三茂子这回没有跟着,他缠着舅舅和他玩。

长山对二茂子道:“鱼篓子没用,逮了甲鱼没法往里塞,拿只大篮子来!”

父子们来到塘边,老鸭在塘中心游到了东边的港汊里,在那里又叫起来。长山嘀咕道:“这鬼东西游到那里干什么?”他想了想,带着孩子们朝港汊那边走。

港汊两边都是成片的草滩,密密的茅草有膝盖那么高。时不时还可以听到野鸡或远或近的叫声。

到了港汊,长山吩咐两个孩子在岸边站好,从大茂子手里拿过木棍跳下水砸了几下,随即动手摸起来。摸了好一会,一无所得。正有点泄气,碰到了一条乌鱼,顿时来了精神。

这条乌鱼力大凶猛,不好对付,一把将它摁在淤泥里,花了好长时间终于抓稳。可这家伙不太老实,一出水面尾巴乱甩,拼命往水里挣。长山容不得它随心所欲,用力一甩,就把它扔上岸去。

只听得“扑”的一声,乌鱼扎扎实实地砸到了草滩里。长山感到声音很不对劲,一下慌了神:五六斤重的大乌鱼,砸着孩子不得了。慌慌张张地赶紧爬上岸。

到了岸上,看到两个孩子在那里欢蹦乱跳,这才放下心来。有一处茅草不住地晃动,长山蹚过去一看,正是乌鱼在那里蹦。

长山抠着鱼腮拎起来,可是那处茅草还在晃动,不免有点疑惑,拨过茅草一看,下面竟然还有一只野兔!

原来,野兔伏在草稞里打盹,被长山扔上来的乌鱼砸了个正着——难怪长山觉得声音不对劲。那兔子受了重伤,四爪朝天,浑身抽搐,弄得茅草悉索作响。

长山十分兴奋。怕它又活转过来,赶紧抓起它的两只后爪,说道:“看你还能逃到哪里去!”随即使劲朝地上一摔,兔子再也不能动弹了。

“孩子们,给爹——”又是乌鱼又是野兔,不太好拎,长山想喊二茂子把篮子拿过来。话音未了,又听到身后茅草有轻微响动的声音。

长山连忙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了孩子,转过身拨开茅草一看:有一只野鸡蹲在那里。

长山张开双臂,身子往前一扑,就把野鸡捉住了。他把野鸡用力朝地上一掼,野鸡也没了气。他拎起来试了试,有两斤多重。再朝下面一看,有一个鸡窠,窠里还有一窝蛋。

原来这是一只蹲在窠里孵小鸡的雌鸡。不论是家鸡还是野鸡,孵小鸡的时候,晕头晕脑,任凭外面发生多么凶险的事,都不会弃窠而逃。这只野鸡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长山的猎物。

父子们嘻嘻哈哈回了家。中午吃饭时,端上桌子的饭菜还蛮丰富的呢:做了鱼丸,剐了鱼片,炒了鸡蛋,另外还有红烧兔子和清炖野鸡。对于穷人家来说,这顿饭菜不亚于一顿丰盛的宴席呀。

午后,内兄高高兴兴地回了家。

小满到了,麦子一天天成熟起来。麦粒子就像蛙子眼一样圆鼓鼓的。一块一块的麦田,黄灿灿的。再也没有什么比庄稼长得好令人高兴了。范长山早就把镰刀磨得铮亮。屋子前面的场地用大锹细细地挖了一遍,头一天晚上泼了水,第二天一早,长山用大锹拍打一遍以后,夫妻俩拽着滑皮石磙拖来拉去,用了半天功夫,整个场地弄得就像纸张一样平整,如同石板一样硬实。

和别人家不一样,陈友富家田里黄麦穗子少,黑麦穗子多。人们称这种黑麦穗叫鬼麦子。鬼麦穗子上没有麦粒,没有麦芒——全是黑灰状的东西粘结在一起。用手一摸就粘到手上,放在鼻子下面一闻,一股腥味直冲脑门。陈友富走到自家田边,看得浑身发软。回家后,老婆喊他把打麦场整出来,他长叹了一声,爬到铺上睡觉去了。

范家的麦子收下来了,家里没法放,就用折子折在外面。长山一笆斗一笆斗地数,数到一百多以后,没在意一下乱了数,索性不数了。总共用了十几腰折子,才把这些粮食储存起来。

粮食收得多,孩子们也高兴。大茂子带着两个弟弟嘻里哈拉地绕着囤子捉迷藏。两口子望着开心的孩子,脸上也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陈友富家地里的麦子,割起来感到没意思,扔在地里舍不得。打足精神收起来,还是后悔白费了力气。这些麦粒莫要说做口粮了,就是拿来喂牲畜,也是老鼠磨牙难启齿,雄鸡怒目不低头。陈友富盛怒之下,拿了一个笆斗,一连扒满几下,全部倒进河里。

又过了两个月,到了大暑末尾,春稖头也能割了。范家收了二三十石稖头籽。家里的折子不够用,范长山到陈家来借,不料陈友富两口子正在家里吵架呢。

陈家的稖头种下去的时候,出土的苗和人家差不多,长得也是又粗又壮的。可是到了最后,有不少吐不出缨子来,长成了空秸子;有的吐了缨子,结出来的稖头只有蛙子头那么大;更惹人着恼的是,大部分都长成了鬼稖头——在秸子半中腰,结出来的像是烂肚肺一样的东西,看了叫人恶心。

可是范家收得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好!陈友富窝着一肚子的火气没处发泄,处处感到不顺眼,不为什么事情,随便找了个由头和老婆吵起来。

长山看这势头不好开口,劝解了几句回了家。

范长山心里有数,这都是依照那位先生的话去做有了效果。跑到内兄家借了三腰折子回来,这才把稖头籽全部囤起来。

整个夏天都没下什么雨,好像要集中到秋天去一起下似的。可不是么?立秋刚过,一连下了两三天的暴雨,眼看着水涨到了河边,漫过了堤坝,冲进了田里。遍地都是水,有些低洼的地方都能行船了。

发大水了。

这天夜里,瓢泼似的大雨几乎一刻也没停。长山睡在铺上,心里很踏实:自家的房子砌在高高的土墩上,粮食虽然放在外面,可是下面用茅草垫得厚厚的,上面用茅草苫得严严的,刮风下雨就如同放在家里一样安全。

到了五更天,长山听到外面轰隆一声响,鸭子惊叫起来,知道是鸭圈被雨下倒了,鸭子钻了出来。

长山怕老鸭跑丢了,赶紧爬起身来披上蓑衣跑到外面,打算把它逮到家里来。屋子外面黑咕隆咚。雨还在下,睁不开眼睛,不知道老鸭在哪里。正在迟疑,忽听老鸭在几丈远以外的地方叫,立即撵了过去。不知这次老鸭为什么不听话,人撵得快,它也跑得快。长山已经追了好远,还是没能赶上它。

天黑雨急,追不到老鸭,长山舍不得撇开它。顾不得路滑难行,鸭在那里叫,人朝那里撵,可是始终没能捉住它。

天慢慢亮了,雨下得小了一些。范长山看到老鸭离自己只有几丈远,就想猛追几步,好一把抓住它回家。哪知这畜生太机灵,追着追着,它游到河里去了。

这时雨又下得大起来,鸭子也游得远了。长山“鱼哟,鱼哟”地唤了几声,老鸭听到主人的声音就停下来,“呷呷呷”地应几声。等长山就要到身边的时候,它就又死命地游起来。游得远了,长山又“鱼哟,鱼哟”唤几声,它又停下来“呷呷呷”地应几声,似乎在等待主人来到它的身旁。

就这样,离家越来越远。长山急坏了。

这时他看到一只木船,看样子是大风把缆绳刮断了漂出来的。长山跳上木船,上面有现成的竹篙,就撑着木船去追,鸭子游到那里就追到那里。

一片模糊之中,他看到了一大趟鸭子——这次雨下得太大,许多人家的圈栏打坏了,鸭子逃出来聚到了一起。老鸭看到了自己的一群伙伴,“呷呷呷”地大叫了几声,那趟鸭子迎了过来,老鸭混进其中。长山望来望去,也不知道哪一只是自家的,就又‘鱼哟,鱼哟’地唤了几声。很快,鸭群中有一只鸭子伸长了脖子,把头仰到天上,‘呷呷呷’地叫起来。长山一看,正是自家的那只老鸭。

这时雨不下了,看到又有几批鸭子游过来。这趟鸭子的队伍更大了。这趟鸭子中,长山家那只老鸭就是头鸭,它停整个鸭趟就停下来,它游整个鸭趟就朝前游。

这当儿,接连不断地有鸭子游过来。有三五只的,有十几只的,有几十只的,整个鸭子的队伍越来越大。

长山撑着船,尾追着这趟鸭子。下午的时候,到了西荡口。

西荡口有上千亩的面积,周围长满成片的芦苇,中心是一片开阔的水面。

一大趟鸭子游向荡中心,快活得拍着翅膀连声喊叫起来。水面上有先期到达的鸭趟,都游过来合了群。

长山估算了一下,这趟鸭子肯定有几千只。

这时,芦苇从中一群又一群的野鸭游了出来,它们和家鸭混在一起。哎呀,成千上万只鸭子挤在一起,一会儿游过来,一会儿游过去,占了几亩的水面。长山家的老鸭领头叫了一声,引得所有的鸭子一起叫了起来。“呷呷呷——呷呷呷——”那声浪,排山倒海,在水面上冲刷而过,传向四方。

长山站在荡边上看得呆了。

太阳已经落山,鸭子游到芦苇丛中歇宿了。长山追了一整天,他又饿又累,上了船撑着四处搜寻,终于看到芦苇丛中长了几棵菰草,把船靠了过去,将所有的茭白都掰下来,狼吞虎咽地吃了几根。然后躺在船舱里,很快睡熟了。

一觉睡到天亮,长山醒来了。他用手掬起水来洗了洗脸,又吃了几根茭白。

荡中心,数不清的家鸭子、野鸭子游在一起,情投意合,十分愉悦。长山看了这情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老鸭呀老鸭,看来你是迷恋上这里了,那么你就在这里吧!”

长山拔起船篙,准备撑船回家。

临行的时候,他恋恋不舍地朝着鸭趟唤了几声:“鱼哟——鱼哟,鱼哟,鱼哟——鱼哟,鱼哟……”他想最后再看一眼那只跟着一家人生活了几个年头的老鸭。

可是老鸭没有应答。

长山很沮丧:老鸭有了这么多伙伴,它心目中已经没有自己这个主人了。他有气无力地撑着船,离开了西荡口,慢慢地往回撑。

没撑多远,听到后面有“呼哧呼哧”的声音。长山回过头来一看,一大趟鸭子,有家的也有野的,都跟在后面。家里的那只老鸭游在最前头!

长山乐不可支!他甩开臂膀,把船撑得飞快。一大趟鸭子,“呼哧呼哧”地,紧紧地尾随其后。它们十几只并成一排,一排一排地首尾相接,成了一支长长的队伍,浩浩荡荡,颇为壮观。

从西荡口到家,平时要走一整天。这次发了大水,有些平时不能行船的地方也能通行了。长山抄着近路走,未时未过,就把船撑进了家东边的塘里。

老鸭大概是重新回到了自己生活的熟环境,快活得“呷呷呷”地连声大叫,所有的鸭子应和着叫起来。鸭叫声惊动了家里人,几个孩子看到爹吆喝了一大趟鸭子回来,高兴得在地上翻跟头。

陈家人听到声音出来,看得眼都红了。

回到家里,长山看到老婆垂着头坐在旁边,一声也不吭,眼睛红通通的,诧异地问:“我不在家,是谁欺负你啦?”

这么一问,老婆哭出声来:“不是你又能是谁呀?”

长山很不理解:“我碰都没碰你一下,怎么欺负你啦?”

老婆抽泣道:“下这么大的雨,外面那么大的水,把人都愁死了。”

“好了,别再淌眼泪了。”长山哄道,“我在外边又不是玩的,那么一大趟鸭子,把它们赶回来容易吗?”

“莫说是一趟鸭子,你就是撑回一船金子我也不稀罕。”说着说着,止不住又流下泪来。

大茂子道:“爹走了以后,妈一直都在哭。”

长山把洗脸巾递给老婆:“快别这样,也不怕孩子笑话?”老婆这才止住了眼泪。

 楼主| 发表于 2012-6-17 09:03:1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老榆树 于 2012-6-17 09:05 编辑

卅四、巧言令色讨真经 强词夺理受训斥



家鸭子、野鸭子,一下子带了一趟回来,得给它们一个落脚的地方。塘边上的一块地刚刚收完稖头,长山就在那里搭了一个鸭栏。

早晨,鸭子出去以后,鸭栏里遍是圆溜溜的鸭蛋。

长山叫大茂子拿了一只篮子来,捡了半篮子鸭蛋,亲自送到了陈家。按照乡风,若是谁家有了生日、满月之类的喜事,都要送些糕粽糰圆之类的食品,表示喜庆共享。尽管两家的相邻关系十分平常,可是自己带回了这么多的鸭子,应当属于一件大喜事,送些鸭蛋过去表达一下意思,那还是该当的。

这么多鸭子到了家,长山想,自己的时间恐怕全都要耗到它们身上了。过了两天,知道担心完全是多余的。这些鸭子十分乖巧,在家里老鸭的带领下,白天顺着港汊到外面去觅食,天一晚就自动回来,丝毫不要人操心。归家以后,长山给它们补充一些食物。好在今年粮食丰收,大麦粒、稖头籽那么多,囤在家里还没卖出去,拿来喂养鸭子再好不过。

每天清晨,长山到鸭栏里去捡拾鸭蛋。这时候,孩子们主动跑过去帮忙。每次都能捡起二百多斤的蛋来。过了三五天,长山一早用船撑到城里去卖,不到下午就卖完了。回来的时候,买了麻花、脆饼带给孩子们。孩子们看到爹扛着竹篙从船上走下来的时候,欢呼雀跃地迎上去。长山把买来的东西分发给他们,望着孩子们兴高采烈的情形,心里甜滋滋的。

范家发大财了!陈友富心痒难熬,他要讨到范长山的诀窍,自己到外面也能弄这么一趟鸭子回来。生怕范长山不肯把诀窍告诉自己,忍着心疼买了二斤红糖。这天看到范长山没出门,赶忙过来,亲亲热热地问道:“范大爷,你啥法子弄回来这么多家鸭、野鸭的?”

范长山是个毫无心计的人,他推开陈友富拎着红糖的手,把前后经过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于是,陈友富就迫不及待地盼望着下暴雨。

好容易熬过了几天。这天下午,骤然间天空挤满了乌云。几道电光闪过,雨点伴随着雷声砸落下来。

机会来了,那是不可以随便丢失的。陈友富赶紧把家里的鸭子抓了一只出来放跑,照范长山说的那样,冒着暴雨在后面追赶。

一路上果如长山所言,那只鸭子见到主人离得远了,就停下来“呷呷呷”地叫,眼看追到跟前的时候,就又飞快地游起来。

天已经黑下来,离家已经好远了。为了能够像范长山家那样发财,陈友富什么都顾不得了。他眼巴巴地望着别人家炸栏的鸭子游过来,可是望来望去,只有他家的那一只鸭子,在前面孤零零地游。半夜里,一直撵到西荡口,也没有看到别人家的一只鸭子。

陈友富心想,这一路上的情形和范长山说的差不多,可就是没有家鸭子、野鸭子靠上来,一定是范长山把紧要的关节隐瞒起来了!

暴雨停歇下来,听到远处空中有鸟雀朝着自己飞过来的声音,数量还很为不少!陈友富陡然来了精神:没有家鸭,野鸭更好!这么多的野鸭,把它们全都领回去,晚上用鱼网一撒,一只都逃脱不了,用船撑到城里去卖掉,那可要卖出成堆的银子来!

飞过来的果真是一群野鸭,可是这群野鸭在头顶上盘旋了几个来回,并没有落下来的意思。陈友富急得干瞪眼,压低声音对着游在荡边自家的那只鸭子喊:“快呀,快呀,快点招呼它们下来呀!”

家鸭不肯听话没叫一声,天上的野鸭倒是叫了,随后“噗嗒噗嗒”一阵响,觉得很不对劲,用手一摸,粘了一手黑乎乎的东西——全都是野鸭的稀屎。野鸭吃的都是河荡里的鱼虾之类,拉下来的屎比家鸭的还要臭。陈友富浑身上下,没头没脸,到处都是。

陈友富气急败坏,把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到家里的那只鸭子身上,恨不得一把抓住它,拎着两只爪子,一下子撕成两瓣,甩到荡中心去喂鱼虾!可是鸭子游到了远处,天很黑,不知水的深浅,他也不敢蓦然下水,就从地上抠起两块泥土,脸红脖子粗地砸过去,可是都砸偏了。鸭子像是幸灾乐祸,在那里拍着翅膀“呷呷呷”地叫,那声音活像一个老翁的狂笑。陈友富差点都要把鼻子气歪了。

陈友富窝了一肚子火,可也十分无奈。生怕自己的狼狈相被人发现,高一脚低一脚,连夜摸了回家。累得像一滩泥似的,睡了一天一夜。直到老婆有事发了火,才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

天气已经越来越冷,可是陈友富火气越来越大。他容不得后面的范家日子越来越兴旺。

一天夜里,陈友富拎着旧渔网,蹑手蹑脚地朝范家的鸭栏摸去,心里道:凭什么该你家发财,老子和你家住在一起,就该沾一点光。

离鸭栏还有二三十步,他停下脚步把渔网理了理。正打算继续朝前走的时候,听到有只鸭子惊叫了两声,野鸭当即骚动起来,随后扑动翅膀,“呼”地一下全都飞走了。

陈友富一时愣在了那里。突然感到头顶有野鸭盘旋的声音,立即知道不妙。果然,臭烘烘的野鸭屎拉到了身上。反正不是第一次了,陈友富有点不在乎。

他原打算是来逮野鸭的,见到野鸭全飞跑了有点泄气。走到鸭栏边,看到野鸭飞走的地方有不少白色的圆东西,又高兴起来:“哼,逮不住野鸭子就拾鸭蛋!” 他猫下腰来,像黄鼠狼一样钻进了鸭栏,吓得那些家鸭骚动起来。他脱下身上的褂子,把那些拾起来鸭蛋放在里面。看看实在没法再加了,想想夜色可以遮丑,索性把裤子也脱下来,系好裤脚,又装满了一裤子。就这样,左右手各拎一包,臭气熏天地回了家。

连续两个早上,范长山发现少了鸭蛋。这里就住着两户人家,不用想也知道被谁捡去了。长山不想和人吵架,只要就此打住也就算了。不料第三天差得更多。第四天就在鸭栏旁躲了一夜,偷蛋贼没有来。范长山想:偷了几次,这个贼可能不再偷了,也就不再看守。那知道天亮一看,又被偷了。这下长山来了气:这人真太贪心!又连续看了两个晚上,终于把陈友富逮住。

范长山道:“你怎么跑到我家的鸭栏里来偷鸭蛋!”

陈友富不买这个账:“你到外面偷了人家一大趟鸭子,我拾了几个鸭蛋还犯法?”

范长山气极了:“好你个陈友富,你偷了人家的鸭蛋不知羞耻,还反咬一口说我偷东西?你这个人真不算人,当初不是我帮助你,你能有今天吗?如今倒恩将仇报了!”

陈友富不认这个账:“你帮助了我什么?我大不了买了你家的田,没给钱还是怎么的?”

两个人越吵越厉害,陈友富老婆乘着范长山没注意,悄悄地放出家里的狗子,一直冲到跟前,朝着他腿肚子咬了一口。范长山忍无可忍,拉扯着陈友富,跑了十几里路程到县衙门告状来了。

吴登瀛很快认出堂下的两人。他不动声色,板着面孔问道:“堂下所跪何人,为何在外面击鼓?”

堂下的两人一起要说,吴登瀛把惊堂木一拍:“一个一个地说!”

这下两人谁都不敢开口了,吴登瀛又说了声:“谁是原告谁就先说!”

跪在右边的开了腔“大老爷圣明,草民陈友富,家住本县五里墩,诉邻居范长山,他不好好种田,跑到外面去偷人家的东西,草民为了维护地方上的名誉,特地到大老爷这里来告发。”

“陈友富恶人先告状,他才是偷东西的贼!”跪在左边的范长山叫道。

“就是陈友富先说。陈友富,你既然说你的邻居偷东西,就把事情仔仔细细说清楚!”

“是,老爷。”陈友富答应一声道,“范长山家里只养了一只鸭,可是他空手到外面一转,回家的时候,撑了一条木船,家鸭子,野鸭子,赶回了上千只之多。他家在夏收之前,常常吃了上顿就没了下顿。莫说这么一趟鸭子,不是我笑话他,就是一只才出壳的小鸭,他也买不起。那些鸭子,还有那条木船,不是偷来的又能是哪里来的?”

“陈友富身旁的那位,你叫什么名字?陈友富诉你到外面偷鸭子、木船,可有此事?你还不给我老老实实招了!”吴登瀛道。

范长山连忙道:“我叫范长山。我家里穷,确实连一只小鸭也买不起。可这些鸭子还有木船,真不是偷来的。”

吴登瀛道:“陈友富说得有道理,你是空着手到外面去的,自己也承认身无分文,那么这鸭子、木船不是偷来的,又能是从哪里来的?”

“请大人容禀……”范长山就把自己冒雨追鸭的一段奇遇说了出来。

“老爷,他撒谎!我看他把那么一大趟鸭子吆喝回来,问他是怎么回事,他也是这么告诉我的。可是我照他的方法试了一遍,根本就没那回事……”陈友富把自己的一番经过也说了一遍。

站在堂下的衙役听了陈友富的话,特别是听到野鸭没头没脑把屎拉在他身上的时候,用手把嘴捂住想竭力不笑,可是忍着忍着,有人到底还是笑出声来。

吴登瀛也感到好笑,不过别人看不出来。他制止了笑声,对陈友富道:“有些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刻意仿效不一定可行。比方说,同样是种田的,有人家年初做的饼能吃到年尾,有人家却常常吃了上顿就没了下顿,甚至连借粮食的地方都没有。田是一样种的,有人家收的粮食多得没处放,有人家可只收了些点火草……所以说,你照他说的方法去做没能成功,并不能说明他说的话就是骗你的。更不能据此断定他的东西就是偷来的。”

陈友富犯了嘀咕:知县大人说的话怎么带刺?偷眼向大堂上的老爷瞄了一眼,并不认识。

当初,吴登瀛穿着寻常人的衣裳,陈友富正眼瞧都没瞧。如今坐在大堂上的人,头戴官帽,身着官衣,威风凛凛。堂上的大老爷就是曾经跟自己讨水喝的那个过路人,陈友富无论如何都不能将这两者扯到一起,又如何能够认得?

“陈友富,你见到他家的野鸭子了吗?”吴登瀛问道。

“见到了。”陈友富答道。

“那些野鸭是被他扣起来了还是被他用网罩起来了?”吴登瀛又问。

“没扣着也没罩着。”陈友富回道,“就和那些家鸭子放在一起的。”

“如此说来,范长山的确没有偷人家的鸭子,那一趟鸭子是被他家的鸭子引回来的。你想一想,纵然能偷回别人家养的家鸭,野鸭怎么好偷?那些野鸭也不会听话呀!既没有扣着也没有罩着,一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还不都飞走了?陈友富,本官这么说,你该不会反对吧?”

陈友富道:“不反对。”

“如此看来,那些家鸭子也不是偷来的。一般人家都只养几只鸭子,最多的人家也只不过养几十只,要去偷上百成千的鸭子,一家一家地去偷,那要偷多少家?而且还要把它们放到河里赶回家,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陈友富,你说本官这话有没有道理?”

“有道理。”

“那好。堂下二人听判:陈友富诉范长山偷人东西一事,虽说是子虚乌有,然而出于保护地方安宁的一片好心,其情可嘉。范长山并无偷盗之事。那些野鸭如果依然不走,自然归范长山所有。木船以及跟着带回家的鸭子,如果有人认领,摆出明显证据,着原物主领回;若是无人认领,依然归范长山所有。其他人不得眼红生事。你二人今后得推诚相处,不可因这么一件小事而耿耿于怀。俗话说‘远亲不及近邻’,两家子有什么事应该互相帮扶,把日子过好才是。”说完,吴登瀛起身准备退堂。

“大人真是青天大老爷,草民没有偷人家的东西,可是陈友富却偷了我家的东西!”范长山一边磕头,一边说道。

听了这话,吴登瀛又坐了下来,面对着范长山道:“范长山,刚才本官已经说过,叫你不可因此怀恨在心,你怎么反过来说他偷了东西呢?他偷了你家的什么东西?是不是你家鸭子经过的地方,留下了几个暗生蛋被他捡去了?范长山哪,为人量气可要大一些,千万不能学人家性情乖戾、小肚鸡肠啊。”

“大人哪,若是果真如同你老人家所说,我肯定不会同他计较。他每天都带两只篮子到我家鸭栏里偷蛋,吓得那些野鸭飞走了,幸亏每次它们又都飞回来。如果不飞回来,那苦头不是吃大了吗?你老人家想想,他这么做是不是缺德?我说了他几句,他毫不认错,强词夺理地同我吵。他婆娘还把狗子放出来咬人。看,我的小腿肚子都被咬破了。”说着,范长山把裤管朝上扯了扯,那里果真破了。

“陈友富,你到范家的鸭栏里去偷鸭蛋了没有?”

“回老爷,偷人家东西的事情我从未做过。不过,去拾了些野鸭蛋的事倒是有的。”

“你拾了人家多少野鸭蛋?”吴登瀛问。

“不多,只拾了五六回,每回只拾了二三百只,也没给他全拾完。”陈友富答道。

“好家伙,拾了人家二三百只鸭蛋那还不叫偷么?”吴登瀛摇了摇头道。

“老爷,我拾的可全是野鸭子生的蛋呀,那些家鸭的蛋我一只都没碰,尽管家鸭也并不是他家的。”陈友富分辩道。

“家鸭蛋,野鸭蛋,就那么好分?只拿了野鸭蛋,这话有谁相信?”范长山插了一句。

“就算全拿的野鸭蛋,拿了人家几百只还不叫偷?”吴登瀛问道。

陈友富振振有词:“是呀,野物本无主,人皆可取之。莫说我只拾了二三百只,就是把那些野鸭蛋拾得一个也不剩,也不能说就是偷吧?”

吴登瀛反问道:“野物无主,这话不能算错。可这些野鸭蛋不是你在水塘边拾到的,也不是你在草丛中拾到的,你是瞒着人家到鸭栏里拿的,这还不叫偷么?”

“老爷,这当然不能叫偷。比如说他家的小孩挑了我家麦田里的荠菜,或者是拾了我家草滩里的菇子,麦田是我家的,草滩是我家的,可我不可能说是他家的小孩偷了我家的荠菜,或是偷了我家的菇子吧?鸭栏虽说是他家的,鸭子是野生的,拾了野鸭蛋不是同样也不能叫做偷吗?”陈友富觉得自己的理由十分充足。

吴登瀛心下想:这家伙还真有点歪理呢。便道:“你这话听起来有理,其实不通得很。就拿你的比方来说,荠菜已经挑起来放到篮子里,菇子已经拾起来放到箬子里,还能说野物无主吗?那些野鸭蛋生在人家的鸭栏里,你跑去拾了几百只,还大言不惭地说‘人皆可取之’,世上有这样的道理吗?你到河里去摸鱼,吃不了放到自家的塘里去养,别人到你家塘里去把鱼捞走;你割回来的野草放在自家的草垛上,别人去把草挑走,你能答应吗?你能不能大度地说‘野物无主,随它去吧’?”

“大人哪,你老人家就好像是神仙一般。去年陈友富在西大沟里摸了十几斤刀子鱼,一时吃不了放在篓子里,扣在自家的水码头上。他到田里去干活回来不见了,以为是我偷的,面朝我家指鸡骂狗地骂了半天。一直到他老婆回来,才把他拉了回去。后来听他的孩子讲,鱼篓子是他妈妈送给她哥了。”范长山听到知县的比方,勾起了他的联想,马上接过来说。

“马屁精,专门拣小钱!”陈友富不和他就这件事争论纠缠,侧过面来回顶了一句。

吴登瀛制止了他们的争辩,教训道:“一个人立身于世,应当宽以待人,心胸不可过于狭隘。纵然是非常之人,一生中也不可能连一件小事都不求助于他人。连一杯热茶的恩惠都不肯施于人的人,必然会遇到一些尴尬的事情。热心待人的人,老天爷必然会施恩于他,无意之中,就可能出现料想不到的好处……”

范长山跪在那里,一直没敢抬头。听到这里,头稍稍抬起来一些,眼睛朝上一瞄,那大堂上坐着的,正是春天途经自家讨水喝的那位过路先生。

“……这件案子,本县现在已全然明白。你二人听着:心胸宽广者,老天自有赏赐,常有偶然之得;头脑狭窄者,上苍也会惩罚,时遇意外之失。同船一渡还是一种缘份,但那是与同居一地为邻根本不能相提并论的。陈友富回去,不可继续到范家鸭栏里捡拾鸭蛋。范长山也不要因为这件事耿耿于怀,对于已经发生了的事情,不可死死抓住不放。退堂!”

二人表示愿意听从县太爷的判决,磕头完毕,立起身来向衙门外走。

范长山回过头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吴登瀛挥了挥袖子,走出了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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卅五、患病祛病情由同 系铃解铃乃一人



这天早饭后,吴登瀛来到后园散步。他来到了瓜井旁。见到满园青翠,整个菜地被吴三两口子侍弄得整整齐齐,很为满意。又见那口瓜井,虽然已历千余年,仍旧完好如初,想起了孙坚为父亲凿井种瓜,没想到自己第一个饮了井水,却生了个儿子孙权,在建邺干出了鼎足三分的大事来,不由得心生感慨,便吟诵起前朝知县杨瑞云的诗句:“风景萧萧起暮愁,英雄去矣地还留。中原当日悲刘氏,建业行看有仲谋。近海鱼龙千叠浪,西风葭苇满城秋。只今吊故凭词赋……”

正吟诵着,忽听有人说道:“我爹读书的声音就像和尚念经的一样。”

登瀛循声一望,见到铃铃带着小翠站在菜园一边。随口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铃铃大着声音道:“我说爹读书就像和尚念经的声音一样。”

登瀛笑道:“鬼丫头,你在什么地方听过和尚念经?”

铃铃道:“你不管,反正就像和尚念经的声音一样!”

原来铃铃和小翠一起在花园里玩,忽然发现花丛中有一对大蝴蝶,翅膀上长着十分好看的花纹,便蹑手蹑脚的走上前去想抓住它。不想这两只蝴蝶十分警觉,还未及两个女娃来到近前,便一展翅膀飞了。铃铃一见那里肯依,连忙招呼小翠一起追赶。不想追至后园,两只蝴蝶早已没了踪影,后悔得只跺足。听到爹爹在那里拖腔拉调地念叨着诗文,想起了奶奶、外婆带自己到寺里上香,那里的和尚念经,就是这样的腔调,不由得脱口说了一句。

这里父女俩正说笑着,忽听李泗喊道:“老爷——”

吴登瀛应了一声:“什么事?”

李泗站到了门口:“上次打官司的那人挑了两大箩筐鸭蛋过来,说是送给老爷腌制咸蛋,平时好喝喝小酒。”

“噢,知道了。去夫人那里拿二两银子给他!”吴登瀛道,“你告诉范长山,他送来的礼物我收下了。这银子不是付给他的鸭蛋钱,是我要他拿了去给孩子念书。如果几个孩子不能一起去念,起码也要先把最大的孩子送到私塾里。”

李泗依老爷的话把银子拿给了范长山,老爷的话学说了一遍。

范长山很不好意思,推让道:“我是诚心把鸭蛋送与大人的,可是大人还给了银子。这银子嘴说给孩子念书,可是我收了下来,这跟卖给他老人家又有什么不同呢?”

事实上,不同之处还是有的。倘若是卖东西与人,得来的银钱听凭自己使用。现在县太爷指明了这银钱是给孩子念书用的,因此也就不能自作主张挪作他用了。

范长山对县太爷奉若神明,他老人家说的话岂能不听?离了衙门到街上扯了一块新布,回家让老婆给大茂子做了一套衣服,立即送他到私塾里。

可是,大茂子不善读书。一次,先生把刚刚教过的字让他认,他看来看去只知道摇头。先生就又教了一遍,过了一会让他再认,他还是认不出……先生连教了五遍,依然没有能够认出来。

先生气得直喘,拎着大茂子的耳朵找到长山,数落道:“你这个儿子,天生是种田的材料,不要再赖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干脆把他领回家去,叫他到田里去干一些活儿,即使重活干不了,背只粪兜到外面去拾粪不能吗!”

听了这一番话语,范长山气馁起来,可是在他的心目中,知县老爷就是一个活神仙,他的话不能不听。就赔着笑脸道:“好先生,您老千万别生气,他这个孩子,随便念得好坏都不怪您,只要您老人家能让他占一个坐位,学得好与赖我都不吭声好了。”

先生看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就不再说什么。

可是大茂子觉得自己读不出书来愧对爹娘,也不想继续读下去了。

这天,爹妈以为大茂子去了塾馆,先生以为他尚在家里。实际上,他到了时候不能留在家中,可是又怕进塾馆见到先生。一早离家后,两腿无力,双目无神,沿着道路漫无目的朝前走。傍午时分,已经到了县城。

街道上店铺栉比鳞次,人群来来往往,大茂子感到很新奇。他无意识地到处走,不经心地随处看,不觉来到登瀛桥上。

倚在栏杆上,大茂子环顾四周,一片茫然。望望桥下的流水,摇了摇头。他觉得已经无路可走,就跨过大桥栏杆,打算跳下河去。

大茂子一条腿已经悬空。忽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将他拽住:“小哥哥,年纪轻轻的怎么就不想活了?”

大茂子不回答,继续想朝河里跳。无奈老人拽得太紧,任凭怎样使力都没法跳下去。

大茂子哭着道:“老爷爷,我不是念书的料,先生教的字念来念去认不识,我不想再活了!”

老人道:“哪有认不识字就寻死的道理?我这里有支笔,你张开嘴来吮一下,把墨汁吮进肚子里,以后识字念书就不难啦。”

老人说完,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支毛笔来——笔端已经蘸满墨汁,黑乎乎的——一直送到大茂子面前。

只要能把书念出来,吮一口墨汁有何妨碍?大茂子一把接过来放进嘴里狠狠吮了一口。他咂了咂嘴,忽然觉得眼前金光一闪,头脑炸了一下,当即变得无限清新,先生教过的字一个一个跳到眼前都能认出来了!

大茂子想道声谢,可是扭头一看,老爷爷不见了。再看看手中的毛笔,也已经不翼而飞。这时耳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快点回家吧,孩子!”

自此以后,大茂子就像换了个人,所有的功课,都学得滚瓜烂熟。有人说,那老人就是成了桥神的汤老师傅,知道是吴知县要他读书,特地出来点化于他。后来大茂子连中三元,成了盐渎县自古以来唯一的状元。不过,这些都已经是后话了。

让李泗送走了范长山,吴登瀛决定到外面散散心。

顺着街巷向北走,出了城门,他来到了北郊。

忽然,他听到一阵孩子们吵吵嚷嚷的声音。循声过去到了一处塾馆,一趟孩子正在外面尽情地玩耍。

这一趟大大小小的孩童,有的在跳绳子,有的在跳格子,其中有一个在踢毽子。

踢毽子的是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孩童,衣着虽说旧了些,但还整洁。他一个接着一个地踢,一个接着一个地数,仔细听来,已经数到一百多个。那孩子脚下的功夫也确实了得,只见他踢、挑、勾、掂,转、闪、腾、挪,做出各种动作,踢出许多花样,毽子在他身前身后,上下翻飞,煞是好看。

吴登瀛在一旁看得呆了,止不住叫了声“好!”

那孩子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毽子上,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喝彩让他愣了一下,力道也就大了些,偏了些。只见那毽子高高地、斜斜地朝着吴登瀛飞了过来。

孩子本来想去追赶,一看前面有人,不好抢身去接,眼睁睁地看着毽子落到了面前这个人的头上。

吴登瀛感到挺有趣,顶着头上的毽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想看看这个孩子如何要回他的毽子。

这孩子见到生人并不怯懦,他大大咧咧地上前行了一个礼,道:“请先生头低一低,让我把毽子拿下来。”

吴登瀛听了,头不由自主地朝下一低,毽子随着落到地上。孩子连忙弯腰捡了起来。

吴登瀛正看得入神,眼前忽然窜出一条狗来,身上的黑毛根根竖起,不住地抖动着,眼睛像喷火,张大了嘴巴,露出了血红的舌头,直向自己扑了过来。吴登瀛大惊失色,连忙躲让,再仔细看时,哪里有狗的影子?只见那孩子把毽子拾到手中,转过身子,蹦蹦跳跳地进了馆。

回到家里,登瀛觉得自己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忙喊馨萍过来瞧瞧。馨萍端详了一番,觉得他的的脑袋有点异常,道:“官人,你把头抬起来看看!”

登瀛将头抬了抬,可是无论怎样努力,就是抬不起来。他以为是转了筋,把头扭了几扭,摇了几摇,又抬了一下,可是依然让人很失望。

馨萍双眉颦蹙:“出门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回来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登瀛制止道:“不要大呼小叫,小毛病而已,很快就会好的。”

可事实并不那么简单,一连过了四五天也未见好。脖子不红不肿,不疼不痒,左右盼顾,运转自如,就是脑袋不太能抬起来。

馨萍紧张起来,把吴江找来,要他去告诉殷师爷:老爷生了病,如果没有大事,就不要惊动老爷。

傍晚时分,馨萍看登瀛换衣服,忍不住问:“天色已晚,你到哪里去?”

登瀛道:“原来只以为是一点小毛病,如今这样子,不去找个郎中看看还真是不行!”

吴江道:“让我跑一趟,找个郎中过来就是了,何必要少爷亲自去?”

登瀛道:“乱讲!找一个郎中来,让他出去以后到处嚷嚷,弄得沸沸扬扬,好听还是怎么的?你去把臧山或是李泗叫来,他们路道熟,随便找个郎中,让人家看看就行了。”

一会儿,李泗来了。吴登瀛说明了意思,两个人出了门向大街上走去。

依照老爷的吩咐,李泗走在前面。大街上家家亮着灯火,还有不少人来往,一些店铺的生意还做得不错。到了一家药铺门口,李泗停了下来,让老爷先进到里面。

药铺里的郎中一看来了病人,连忙起身相迎。吴登瀛说明了情况,郎中看了看道:“无碍无碍,这是落枕了。只要一根银针下去,立马就好。”

说罢,郎中取出一只精致的盒子,里面装满了长短不一的各式银针,在灯光下闪着银光。他从里面挑出一根约莫两寸多长的来,找准了枕骨旁的一处穴位进下针去,然后捻了捻,过了片刻又捻了捻取出来,道:“客官,不妨把头抬起来看看。”

吴登瀛依言将头抬了一抬,依旧不能恢复常态。

那郎中原本自鸣得意的神情一下子僵在脸上,自觉羞愧难当:“本人才疏学浅,不能治好客官的病症,实在令人汗颜……”

吴登瀛安慰了那郎中几句,告辞出来。李泗一看情势不顺,赶紧领着主子又到了一家。

这家郎中已经上了些年纪,白花花的胡子一直拖到胸口。

吴登瀛说明了来意,并且直言诉说了在前一家药铺就诊的情形。

老郎中不敢怠慢,他把了一会脉道:“客官的病症似不像落枕所致,施以推拿或许能够奏效。”

因自己年老体力不支,老郎中唤来一个徒儿,交代了几句,随即让吴登瀛进了一间内室,脱去上衣,伏在床上。那徒儿捶、捏、揉、压,用了种种手段,额头上沁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

过了半个时辰,老郎中认为到了时候,令徒儿歇手,让登瀛起身抬头一试。见患者情形如同刚进门时一般,抱拳连声道:“惭愧,惭愧,小老儿让客官失望了。”

李泗带着老爷又到了一家药店,那是盐渎街上最大的岳家药铺,郎中原是认得吴登瀛的,一见知县来了,连忙起身行礼让座奉茶。

等吴登瀛说明了来意,岳郎中仔细诊断了一番,道:“前面的那两家实在没有什么过错。如若县尊不事先相告,本人同他们一样,不是用针就是推拿,既然这两种方法都无法奏效,那么在下也就没有其它法子了。”

吴登瀛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里,馨萍问知一切发了急:“这如何是好……你说过荡西的沈老郎中是个神医妙手,何不去请他老人家看一看?”

吴江极力要少爷听从少夫人的话,登瀛想想也只有如此了。

第二天一早,喊了李泗一道上了路。平时外出,吴登瀛大都喜欢步行,这次不得不雇了顶轿子,让人抬着。

过了两个时辰,终于到了沈家。李泗要先进去通报一声,吴登瀛说了声“不可”。出了轿子就向沈家药铺走去,看那坐堂的不是沈老郎中,以为是他家铺子里的年轻伙计,问道:“沈老先生在哪里?”

年轻人道:“请问尊驾是想瞧病还是找人。如果瞧病,在下即可;如果找人,您要找的便是家翁,我带着你们去就是了。”

吴登瀛低着头,看人并不真切,听声音才知道坐诊的是沈方,道:“原来是沈公子!”

沈方见说话的人头低垂着,看得也不真切,听到这话打量了一下,才知道是知县老爷到了,连忙见礼,要去把他老爹叫出来。吴登瀛道:“老先生那一定是要见的,不过这次患上了不能抬头的怪病,请沈公子细细看看。”

沈方听了,把望、闻、问、切所有手段全部使用出来,认认真真看了一回,最后道:“大人并没有患上任何疾病,因此没有任何药方可以使大人把头抬起来。在下想,大人最近定然遇上了什么奇特的事情。解铃还需系铃人,把这件事情查寻清楚,一切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听了这话,吴登瀛猛地想起城北塾馆面前的事来。他抱拳向沈方道:“君家一代强似一代,可喜可贺啊!”说着,就向沈方告辞。

沈方道:“家翁时常提起大人,既然来了,难道不让一见么?”

李泗暗中扯了知县衣服一下。

登瀛道:“下官也常常记挂起老先生来。如若还是他老人家坐堂,那就是非见不可的。如今我形容怪异,待人不尊,等以后专程再来拜访吧。”

回衙途中,李泗抱怨道:“沈方当时要让他老子出来相会,不是正好让老先生看一看么?说老爷没病,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没病头怎么抬不起来?”

登瀛斥道:“唠唠叨叨地想怎样?休看沈方年轻,从他刚回家的时候起,我就知道他手段不凡!”

李泗不好再说什么,心想:咱们老爷脑袋瓜子生了毛病,怕是考虑问题也不灵光了。

当下回家歇了一宿,第二天早饭过后,吴登瀛只身向城北走去。

先生依然没有上课,塾馆面前,学生们仍在外面玩耍。这回,上次踢毽子的那个孩子,骑坐在一条板凳上,右手拿着一根柳条当成马鞭,左手不住地拍打着凳面,吆喝道:“得儿,驾!”也未见他发力,那条板凳就像一匹真马似的“得得得”地腾空朝前跑。

吴登瀛诧异之极,也不去惊动他,只在一旁耐心地看着。过了一会儿,不知那孩子玩得已经尽兴还是累了,他停了下来,把凳子横着放下,坐着看别人玩耍。

这时,吴登瀛来到那孩童面前,弯腰说道:“还认识我么?”

孩童朝吴登瀛望了一眼,点了点头:“我见过你。”

吴登瀛道:“那便好了,请你说一句‘先生抬起头来’,好么?”

孩童依照他的要求,说了一句:“请先生掌面。”

孩童话音刚刚一落,吴登瀛的头当即抬了起来!他像是有点怀疑,把头又摇了摇,晃了晃,知道绝对没错,脑袋已完全恢复了正常!

吴登瀛浑身一颤,不由得大吃一惊:这孩子究竟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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卅六、吴知县为女作伐 杨子江拒接绣球



依照沈方的提示,吴登瀛到塾馆面前找到了踢毽子的那个孩童,见他能够活动木马,说话金口玉言,不由得心中大骇:这孩童竟有这等能耐,不就是真命天子么!

孩童见吴登瀛依然站在那里,问道:“先生,还有事么?”

吴登瀛正在走神,听到孩童向他问话,猛然间醒悟过来,答道:“谢谢你,没事了。”

孩童跳跳蹦蹦地回到了他的小伙伴群中。

吴登瀛打量了一下,这家塾馆有三间房子,西面的两间供孩子们读书习文,东面的一间让先生看书休息。吴登瀛绕过那些玩得兴致正浓的学童,走进东面的屋子。

一位胡须花白的老先生,穿着青布长袍,坐在一把已经破损了的藤椅上。他的眼睛已经老花,伸直了双臂,翻看着一本厚书。见到有人进来,老先生连忙起身揖让:“欢迎贵客来访,请坐,请坐。”

吴登瀛推让了一回坐下,道:“我看书遇到一个字认不识,曾请教多人,都未能认出。今日凑巧经过这里,还望先生不吝赐教。”说完。便向先生讨了纸笔,写了一个“齉”字递了过去。

那些教私塾的先生,大多饱读诗书,对一些生僻字钻研得极深,很少会被人难住。当下先生接过来一看,道:“这个字是鼻子不通气,发音不清,齉鼻子的‘齉’。”

吴登瀛连夸先生学问渊博,又稍微扯了一些其它闲话,便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停了一下,似不经意地问了句:“请问先生,外面那个坐在凳子上的学童,不知叫何名字?”

先生走到门口,随着吴登瀛的手势一望,脸上露出笑容,答道:“你问的是他?他乃老朽的得意弟子,名叫杨子江。”

“杨子江!”吴登瀛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名字。

吴登瀛回了家。

见到夫君回来,馨萍十分欢欣,仔细打量了一番,看他确已恢复常态,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夜里,吴登瀛翻来覆去,迟迟不能入睡。他心情激荡。自己以前一直难展鲲鹏之志,遇到不顺心的时候,不免有点怨天尤人。如今看来,这是上苍有意如此安排。凡事都有定数,决然不错啊!既然真龙蛰伏在自己的治下,这就是一种非同一般的缘分,自己应当暗中护佑,等他时机成熟登上大宝,就可以奋其智能,献策于辇毂之侧,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成为开国的元勋。自己的年纪,同周公瑾等十几岁便能叱咤风云的人物自然不能相提并论,然而姜子牙八十方才遇到文王,与他相比那可真是少年得志的了。只是如今真龙年齿尚幼,且为寻常人家之子,自己如何才能眷顾于他,真令人作难……

这一夜,吴登瀛辗转反侧,想这想那,思绪纷繁,到了五更头边方才入梦。正感好睡,忽然觉得有人推着自己,揉眼一看,见是铃铃站在床边,问道:“有什么事情?”

铃铃来到爹爹床边,见他尚未醒来,迟疑了半响,还是推醒了他:“早饭都快凉了,娘叫你吃饭去。”

见到了女儿,吴登瀛心头一热,即刻涌上了无限的怜爱之情,随口答道:“这就去了。”他拎起女儿的小手,若有所思,随即两眼一亮,将手往案头一拍:“好,有了!”

铃铃忙问:“爹爹,什么有了?”

吴登瀛笑了笑没作答,赶忙起身随着女儿用餐去了。

原来几次见到杨子江,都衣带补丁,吴登瀛知他出身贫寒。如今悟出了他是真命天子的身份,有心给予一些资助,在他尚未发迹的时候结下情谊,到时候顺其自然成了天子身边的人物。可是如今,自己一个堂堂知县,突然间和一寻常百姓家来来往往,十分容易遭来他人非议,一不小心泄露了天机,岂是非同小可的事情?

现在见了女儿,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如果把铃铃嫁与杨子江,两家连了姻,互相往来走动便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这样,许多的难事也就迎刃而解了。铃铃做了皇后,自己就成了当朝国丈,济苍生,安社稷,可以充分展示自己的鸿鹄之志。更主要的是,铃铃有了这样的身份,也算对得起她那九泉之下的娘亲了。

“这真是一个绝妙的主意!”吴登瀛不由得暗暗叫好起来。

过了两天,一早上,吴登瀛让吴江备了一份厚礼,让他拎着,一起向城北走去。

天空蓝湛湛的,太阳格外的红,没有一丝儿的风。吴登瀛的心情就如同这天气一样的晴朗。

两人来到塾馆,先生正在上课。吴江走到门口,朝先生招了招手,先生走了出来。吴江引他到吴登瀛身边道:“这位是本县知县吴大人,特地来拜访先生。”

先生听说面前就是知县大人,慌忙要拜,吴登瀛一把挡住道:“你我已是熟人,不必拘礼。”先生惊魂甫定,这才认出知县原是向自己问过字的过路客人,连忙赔罪:“日前不知道是县台大人驾临,多有怠慢之处,万望老大人恕罪。”说完,又要行礼再拜。

吴登瀛劝阻道:“那原是本县没有说出身份,不知者不为罪,先生不必多礼了。”

先生谢过知县,回过身来交代学生自己读书,将知县引进东边的那间屋子,招呼客人坐下。

宾主寒暄了一会,吴登瀛做了一个手势,吴江取出礼物,说明来意:“我家老爷看中了先生的高足杨子江,意欲将千金与他结为百年之好,特请先生保此大媒,些许薄礼,还望笑纳。”

先生起初见县太爷找上门来,不知意欲何为,一颗心七上八下地乱跳。一听原来是这么回事,觉得简单容易,当即定下心来,答道:“县台大人亲来托老朽说媒,便是给了老朽天大的面子。这是大好的事情,老朽决不辱使命,这杯喜酒喝定了!只是何必破费买礼呢。”

随后,宾主之间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吴登瀛带着吴江告辞而去。

塾馆里的先生是杨氏家族请来的,薪俸自然由族中供给,每日三餐却是轮流到每个学生家去,俗称之供饭。

第二天中午散了学,先生随着子江到他家里去。

先生到了学生家里,一般人家要买些酒肉招待。实在买不起酒肉的,也要戽些小鱼,炒几个鸡蛋款待。杨家只是母子两人,生活一贯艰辛,先生是从不来的。这次既然来了,便不能怠慢。待先生一到,杨母便端出早就准备好的酒菜,让儿子陪着先生用饭。

饭毕,杨母递给先生一个热手巾把子。先生净了面,对杨母道:“前几天知县吴大人到了我们塾馆,对你家子江极有好感,意欲将家中小姐许配于他。杨妈妈,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子江做了知县的乘龙快婿,前途无量,便是我做先生的,脸上也大有光彩啊!”

杨母见先生亲自替儿子说媒,而且女方竟然是知县家的千金小姐,想想自己的家庭境况,真是大喜过望,满口答应:“先生如同父母,小儿的婚事但凭您老人家做主。”

先生喝了两盅酒,面孔本来就通红通红的,一听子江的母亲允了婚,兴奋得更是容光焕发。

不料杨子江在一旁道:“恩师在上,这桩亲事弟子实难从命。”

先生一楞,道:“知县抬爱,相中你为东床,这是天作之合。只可惜为师的不曾生得你这样的儿子,若然岂不是睡着了也要笑醒?”

杨子江道:“承蒙知县错爱,恩师亲自说合,理当接受这门亲事才是。无奈学生如今年齿尚幼,正是发愤读书以求上进之时,如果现时谈了亲事,势必分散精力而影响学业,将来驻足龙门,以至辱没了先生的厚望。还请恩师向知县大人委婉陈情,学生这里拜托老师了。”

先生满心欢喜而来,以为这天上突然掉下来的绣花球,杨子江一定会紧紧接着。哪知道这不识好歹的小东西竟然拒不接受?真是不可理喻!知县请自己保媒的时候,自己大包大揽,一口应承下来。如今这竖子说话竟然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自己到了知县面前如何解释去?不行,一定要他应下这门亲事才是。可是思来想去,实在没有恰当的理由说服他,只得把目光再次转向杨母,希望她不要改口,好让自己在知县面前能有一个圆满的交代。

子江是个遗腹子,出世以后,杨母把一切希望完全放在儿子身上,平时凡事样样顺着儿子,生怕有什么事惹得儿子不高兴。如今见儿子不愿谈亲,而且说得入情入理,也就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对先生说道:“孺子生来无父,妾身只知一味娇纵,养成了他这么个顽劣的性子,还望先生在塾馆里好好管教,妾身这里代亡夫谢先生了。”

先生听了,唯唯诺诺,看样子再说下去也是无望,只得推说要回塾馆休息,告别杨家母子,垂头丧气地走了。

县衙后堂里,吴登瀛拿了一本《女儿经》教铃铃读。父亲教得认真,女儿听得仔细。登瀛感到到女儿悟性极好,什么内容一说就能领会,不知不觉地激动起来。他尽量地克制自己,可是眼眶中还是沁出了泪花。铃铃看到了,忙用自己的手绢替父亲揩擦:“爹爹,你怎么哭啦?”

登瀛道:“倒了睫毛,戳得眼睛疼了,泪水就流了出来。”

铃铃是个机灵的孩子,她觉得爹爹是在掩饰自己,可是到底是什么原因,却又猜摸不出。

吴登瀛又想起了菁菁,他心里默默念道:菁菁啊,我的姐姐,我的爱妻!我们的女儿已经这么大了,她很乖巧,她很懂事,她很聪明,她很能干,她将母仪天下!你地下有知,应该感到开心啊!

登瀛不想让自己的心中所想被人窥破,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想回过头来,看到馨萍也在落泪,忙对铃铃说:“宝贝,你把书带着,自己先到外面看去,我和你娘说件事情。”

铃铃捧着书走出门外。感到很纳闷:爹娘今天是怎么啦,眼泪也约好了时间一块淌?

当登瀛眼角上刚刚浸上泪水的时候,馨萍就知道,他这又是想起菁菁来了。不知为什么,每当这个时候,自己的内心也会感到无限酸楚,止不住泪水也朝外流。

登瀛拉着馨萍的手到了内室,抱歉地说:“对不起,夫人。我让你生气了?”

馨萍摇了摇头:“你说什么呀,我怎么会生气呢?”

登瀛也摇了摇头:“别瞒我,若不然你怎么会伤心呢?”

馨萍道:“人家不是看到你流泪才流泪的吗?”

登瀛连忙拥过馨萍,用手抹去她眼角上的泪珠,拉馨萍挨近自己坐到床沿上,道:“那你还是为我生气了。也许你不知道,当初尚书为我们提媒的时候,我就是担心遇到今天这种情况而坚决没有允婚。我与菁菁情深意笃,她为我付出的太多,我如今可算是出人头地了,可她却长眠于地下。无论如何我总不能把她的身影从我的心里抹去,一想起她,就控制不住感情。实际上,你也极其贤惠善良,同我情投意合,视铃铃如同己出,如果说我对你仍然心有不满,那也真是太过分了。不过……我看,你就打我几下消消气吧,怎么样?”

馨萍听了,果真把把两个拳头接连不断地捶在吴登瀛肩上:“你看你说什么呀?”

那双拳击打在身上,没有丝毫的力气,软绵绵的,吴登瀛内心感到甜甜的。

过了一会儿,馨萍继续说道:“你看我是那样气量狭小的人吗?菁姐姐已经是九泉之下的人了,我还和她争风吃醋,那我算是什么样的人哪?人家是被你们的那种始终不渝的情爱感动了——老实告诉你,我喜欢你的就是对菁姐姐的那种永不忘怀的痴情。当初,提亲时你如果一口应承下来,人家或许还看不上你呢!”

夫妻两人的手紧紧地拉在了一起,继而又互相搂抱着。相互之间的体温,通过各自的躯体,流到了对方的心里。理解,关爱,使他们的心紧紧地贴到了一起。

双方正在缠绵,忽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两人赶紧分开。

吴江在门外大声道:“老爷,城北的先生来了。”吴登瀛吩咐道:“请老先生客厅见。”

先生离开了杨家,直接到县衙来向知县复命。他的腿就像灌了铅一样,实在挪不开步子,走了好半天,才到了衙门里。客厅里,他坐立不安,不知如何向知县大人禀告这件事情。一见吴知县走了进来,早已俯伏在地:“老朽有辱大人厚望,诚惶诚恐,实在无脸见到大人。”

吴登瀛听说先生来了,满怀高兴。在他的心目中,这是一件十拿九稳的事情。忽然听到先生说出这样的话来,心猛地朝下一沉,满脸的笑容顿时僵住:怎么会是这么个结局?嘴里安慰先生道:“谈婚论嫁,原是两厢情愿的事,这与先生有何干系?本县这里感谢先生费心了。”一边说着,一边吩咐奉茶。

先生再三表示歉意,赶紧告辞出来,丧魂失魄般地走了。

吴登瀛本来满怀热望,急切地等待先生的喜讯,哪知等来的消息却如同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上,整个心都凉透了——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自从识破了天机,吴登瀛心里就有了许许多多的安排:胡志伍是一个极其难得的人才,武艺高强,待人忠诚,一旦国家大事有变,他就是一员猛将;沈方家学渊源,磨难中又得到过高师的指点,将来可以到皇宫中做一名御医……如今这一切,都将成为泡影。

吴登瀛回到了后院,馨萍看到他脸色很不好看,问道:“官人刚才出门时还欢天喜地,来了一个什么人,竟气成了这样?”

吴登瀛只得把看中了一个伶俐的学童,想为铃铃定下终身,不料竟遭其拒绝的事简要说了一遍。

馨萍道:“这么一件事呀,就气成这样?当初尚书向你提亲的时候,你应允了吗?人家尚书是什么样人物,有没有什么难看的脸色?我舅舅呢,他是什么态度?来,吃杯茶消消气。无论什么事情,都应当顺其自然,你这么一气就能如你所愿啦?”

如同春风化雨,听了馨萍的一番话,登瀛觉得颇有道理,气也自然消了许多。

吴登瀛几乎没有谋而不成的事,对杨子江拒绝了婚事十分不快。经过馨萍的一旁劝解,想到当初自己不顾颜面,一口回绝了尚书的提亲。从这点上说,这杨子江还真有点自己的影子。再说,杨子江毕竟是真命天子,总有他过人的地方,因此,这门亲事即便有些不顺,也是毫不足怪。

想到了这些,吴登瀛的心情也就顺畅了许多。特别是经馨萍这么一提,从杨子江身上还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更增添了对杨子江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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