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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水之湄,花之殇(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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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2-28 19:42:5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水之湄,花之殇(短篇小说)
  
  文/霜月
  
  这是一个近乎真实的荒诞,这是六条鲜活的生命,她们是人妻、人母,她们是情窦初开的岁月……
  
  1、
  
  零零落落的鞭炮,如被人踢了两脚的狗,斜斜地翻个筋斗,带着青色的薄烟,无力地摔在庄西面的河面上,把河上厚厚的冰面,浅浅地砸个白色的印记,如三麻队长三小子脸上泛着皮屑的“冷饭结”。
  
  这庄子西面的河面上,结着冰,冰上残留着风的影子,印着奇怪的图案,有河水的流动,有蜗牛的蜷曲,河中间的冰面,显得如三麻子的坑坑洼洼脸,细看还很狰狞,鬼脸一般,张着大嘴。河坎上的槐树上,几只乌鸦冲着下面的河面叽叽喳喳,似乎议论着什么。
  
  根所家的篱笆门,耷拉在两片泥墙之间。两三只黄老母鸡,隔着这门的间隙,盯着巷子里稻粒样的碎屑,胡乱地转悠,咯咯地叫唤着。斜对过麻队长的大门口,蹲着二瘌子的那条赖皮黄狗。这畜生,一大早就劈开后腿,撒了一泡尿,挤出了几粒干瘪的狗屎,零落在门口的垫脚砖上。
  
  三麻子家的山墙,早被三麻队长的哥哥二麻让人刷上了标语。白渣渣的石灰水刷着“抓革命,促生产”的字样,只是石灰水刷得不匀,横竖笔划间,早落上了黑黄的泥灰,没有那么白亮,像三麻队长三小的一张鼻涕一把、口水一把的花脸。斑驳的墙面,也早已把这几个字蚀得不成字样,“革命”的“革”只留下一个“草”头,“生”产的“生”字,下面一横也不知道跑到哪儿了,变成了“牛”字,过往的小学生读成了“抓草命,促牛产”。三麻队长不识字,来来回回地走,也全不在意,其他社员也不敢吱声的。
  
  对面来所家的泥墙上也刷着一行:“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只是泥墙上老鼠洞、蜜蜂洞、麻雀洞交错着,那一行标语像癞蛤蟆的肚子,白中隐着浅黑的斑点,显得有点别别扭扭,影影绰绰,很是怪异。
  
  2、
  
  根所被这稀疏的炮仗声吵醒了,灰暗的房间中光线还很依稀,只是对面的窗洞里透出些混沌的光,白渣渣的。遮着窗洞的塑料布,被窗外北风的手推搡着,像蛤蟆的肚子一样,一鼓一鼓的,拌合着啵啵的声响,一声一声地撞进根所的耳朵里。
  
  根所的大腿有点发麻,用力抽了一下,没能抽动,根田的腿子搁在他腿子上呢。根所使劲地把腿子往上抽,根田死狗一样,没动,仍然在死睡。根所侧身,才挣脱了根田的腿子。只觉得身下的草席有点硌腰。一摸,草席起了皱,凸出了一节。根所挺了挺身体,脚向根所那头蹬了蹬,垫铺的稻草“悉悉”地蠕动,突出的那段还在。根所只好挺直了腰,双手伸向脑后,抓住席边,使劲一拽,才把草席理平。身体一松劲,重重的把自己摆在草席上,那头的根田咕噜了什么,翻了个身,又没有了声息。
  
  根所睡不着,被子外的寒气包裹着他的脸。头往里缩了缩,铁一样的老棉花硌了他的下巴,有点疼。他不想起身,床铺上到底还有点暖和。他侧身,把被子紧了紧,身体半蜷起来,如烧红的虾一般。
  
  屋里的光线渐渐有点明朗,屋顶的缝隙间,三三两两的阳光透进来,是一根根通透的细小光柱。这光柱照在对面的泥墙上,有点斑驳,花里胡哨的。屋里的灰尘在这光柱中翻滚、流动。屋顶有两只老鼠穿来穿去,根所仰起头,盯着屋顶的竹椽子发呆。
  
  根所正盯着两只老鼠看,想分清公母。正出神的时候,一粒老鼠屎,正好掉进他嘴里。他忙抬起身,吐了几大口唾沫。那头的根田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蹬了他一脚:“作什么怪,不睡,起来!”根所没理他:“日死他妈,初一早上就给老子送早茶!真倒霉。”
  
  提起早茶,根所的肚子已经开始闹革命了。根所过年十八了,正是猛长个子的时候,肚子里好像有个虫子,茶饭吃到肚子里就没了,他是见到什么吃什么,冬吃萝卜夏吃菱,春吃蚕豆秋吃山芋,总是没有吃饱的时候,他总觉得饿得慌。
  
  昨天是大年三十晚上,根所早就盼望这一天了。根所虽然十七八,但还是毛头小伙子,总巴望过年,过年能有好穿的、好吃的,正如想乡下人讲的,小孩子就是巴望过年。根所以为,家里再穷,三十晚上总得有点油汤油水吧,杨白劳还知道给白毛女扯上二尺红头绳,包上一锅饺子呢。现在是新社会,总不会比杨白劳还穷吧。烧上一碗肉,杀只老母鸡总行吧。
  
  腊月二十八这一天,队上分猪肉。根田告诉爸妈,今年一家四口分的肉不能动,他要孝敬丈母娘。根所想说,我的肉归我吃。看了一眼黑着脸的根田,生怕他的那个碗大的拳头砸过来,没敢吭声。他吃了早饭,撂下碗就出去了。在巷子北头的代销店里看了看,到三麻队长门口转悠了一会,见队里今天没派活计,就倚在朝南的土墙边,跟几个老头一起晒太阳,听老黄爷爷说《水浒》。
  
  根所看到前面的小河里有人在用丝网张鱼,心中一动,就到庄子南头找兰扣。兰扣有条割牛草的小船,正好能用上。兰扣一听根所要跟她一起去张丝网,劲头上来了,于是一个撑船,一个张网,说说笑笑,到傍晚时分,两人倒也有大半篮子小鱼儿。
  
  根所分了一半小鱼给兰扣,另一半在码头边拣了半天,才收拾干净。直起腰来的时候,天已黑了。根所把篮子挂在厨房边的钩子上,坐在桌子边刚把一碗粥扒完,他七岁的侄女过来了。她看见挂在钩子上的鱼,跟她奶奶要鱼吃。根所妈用只瓦盆装了浅浅一盆,让孙女捧回去。看着侄女蹦蹦跳跳的身影,根所恨不得丢下粥碗,窜上去抢过来。他没敢,怕人笑话。根所看着摊在篮子底的小鱼,肚子里拔凉拔凉的。这过的什么年啊,肉没得吃,小鱼也没几条啊。
  
  没肉没鱼,鸡子是自己养的,根所打算三十这天早上杀只老母鸡。老母鸡的脚才被捆住,根田拿着一张红纸走进来,对着根所就吼:“你这么好吃,不吃鸡子会死啊!杀了老母鸡,你生蛋啊!”根所平时就怕根田,打不过他,又吼不过他。根所想想就怄气,好衣服他先穿,穿旧了才轮到自己;好吃的也轮不到自己,都被他孝敬丈母娘了。根所梗了梗颈项,眼泪泠泠地坐在门槛上,半天没动弹。
  
  晚上,年夜饭上桌了。根所妈做了一碗煮蚕豆,一盘菠菜炒百页,一碗咸菜烧小鱼。根所爸就着烂蚕豆,慢慢地喝酒,絮叨着当年跟他爷爷过年的光景。根田的筷子像长了眼睛,专拣小鱼和百页,小鱼进了他嘴里,连渣都不吐一个,嚼得格叽格叽响。根所看了就一肚子气,筷尖挑了几根菠菜,勉勉强强把一碗饭扒下去,没情没趣地,坐在一边洗完了脚,就上床睡觉去了,也没人理他。
  
  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声响,像个顽皮的小子,手舞足蹈地揉搓着根所的肚子。根所坐起身,披上棉袄,屋里的寒气把他裹得紧紧地,如砂纸般直搓向他身上的每寸暴露的肌肤。窗外飘动的红色“花钱”,阳光的映射,把一抹红色涂向屋里。一窗绯红,映着床上泛白的花被单,有点暖洋洋的味道。看着这一屋的绯红,根所似乎看到兰扣,那粉白的脸颊含着一丝羞涩,绯红而略带水波的光泽,清新而略带泥土的气息,好看的眼睛,不时地扫根所一眼。
  
  根所想起藏在箱子里的红头巾,想起与兰扣的约定,不想睡了。家里也不想呆,还是赶紧起床吃早饭,把红头巾给兰扣送去,放在家里,保不住被根田看见,又抢去给他的未婚妻。根所看看藏头巾的箱子,望望死睡的根田,悄悄地起床。想到上午就要跟兰扣一起耍半天,根所的心热切起来。
  
  3.
  
  屋前的小河里已经结了一层冰,白白的一层,像给小河加了厚厚的盖子,掩住了清亮灵动的河水。泊在河中的小木船,半倚在河中的残柳,漂在河中的浮萍的枯叶,早已冰封在这静止的世界中。大年初一的炮仗,把碎渣散落在冰面上,像俊俏的大姑娘脸上的雀斑,坏了颜色,毁了美貌。
  
  房中的兰扣有点迷迷糊糊的。上半夜没睡好。下半夜,妈妈的咳嗽声,外面的鞭炮声,爸爸的呼噜声,低一声,高一声;有一声,没一声,吵得她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兰扣眯着眼,眼球在薄薄的眼皮下流动,睫毛颤巍着,如春风中拂动的草芽尖,微微地拨动着春的琴弦。几缕刘海,斜披额头,如水中碧绿的丝状水草,在水样的肌肤上荡漾。被子里的热气,烘烤着她的脸,双颊就如那露水中新鲜的桃子,含露带羞。耳边那一抹寒风掠过的疤痕,也已消退无迹,粉红的耳垂,有点诱人。
  
  她半睡半醒着,眼前不时晃动着晴扣、根所的影子。
  
  晴扣是她二姐,扎着一条黝黑而通亮的大辫子,走路时辫子跟着腰肢扭动,撩拨着那些男人的眼。晴扣喜欢跟在那帮人后面混,今天斗这个反革命,明天斗那个地主,家里难见到她的人影,洗衣、做饭、照顾病怏怏的妈妈,这些事,全落在兰扣一个人身上。腊月里,晴扣参加大队里的宣传队,唱样板戏,演阿庆嫂,可把她抖得什么似的,浑身没四两重。白天在外面疯,晚上回来,咋咋呼呼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嫌三嫌四。兰扣总是转身朝着床里面,不理她。
  
  这不是要过年了,兰扣的病妈,舍不得兰扣一年的辛苦,逼着兰扣的爸爸给兰扣扯了五尺花洋布,给兰扣做了一件对襟花褂子。家里没给晴扣做新衣服,她去年才做的,今年轮也该轮到兰扣了。兰扣心里美滋滋的,几年没做新衣服了,身上的这件补丁褂子,已经盛不下她那已发育的身体,她憋得慌。
  
  三十晚上,晴扣也早早回来了,看到床上叠着的新衣服,伸手就套,她们的病妈挡也挡不住。脱下的半旧衣服扔给兰扣:“去,洗洗好过年。”兰扣的泪一下子出来了,直跺脚:“妈---,爸爸---”晴扣大声嚷:“喊什么喊,我初一要到各庄子上唱戏,你能去吗?你想让我穿旧褂子丢人是不是?”她们的爸妈拿晴扣也没办法,说不上话。兰扣呜咽了一会,也不吃年夜饭,也不收拾,和衣上床,倒头睡去。
  
  兰扣极为厌烦,不愿想那晴扣,这个姐姐,什么都跟自己争。兰扣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微微动了一下。泥墙缝隙间淡黄的光,如明黄的柳枝,轻轻地拂拭着这明净的桃红。她的眼皮,如冬晨的日光映过静静的河面,平滑澄净,缓缓地蠕动;她的嘴唇,是初夏日子腼腆的樱桃,晶莹鲜红,不经意地翕动。
  
  此时,兰扣的意识里幻动着一副明净的画。头顶是朗朗晴空,白云在蓝天流动,脚下是那一片浅绿的水色。夏日的风,牵动着水底匍匐的绿草,晃荡着水面的莲叶,摇曳着初绽的荷箭。兰扣撑着那只小船,竹篙轻点,小舟如水鸟般掠着水面,青烟一样在露出水面的草尖间穿行,船尾留下一条条水纹,向两边扩散,犹如孔雀的尾翼。
  
  远处的河岸上,根所斜倚着背阴的河坎,泥腿,赤脚,破背心,头上遮一顶旧凉帽,在睡觉呢。不远处,生产队的牛儿,甩着尾巴,悠然地啃着青草,不时地抖动着耳朵。兰扣猫下腰,猛撑一篙,小船快飞起来了,鱼鹰样直窜。快到根所跟前的时候,一下子挺直了腰,抓住篙尾,篙身猛地向水面扫去,一道水幕铺天盖地扑向根所。根所一惊,怔怔地坐起身,望着在水中乱奔的牛,转身一看是兰扣,也不顾牛了,蹚着水直奔兰扣,抓住船沿,一把掀翻了小船。兰扣跳到水里,如水蛇样窜得老远。铃样的笑声,清脆的水声,在河面上跳动,惊飞了栖息的水鸟,吓跑了觅食的青蛙。
  
  根所紧追不舍,拿着竹篙不停地扫着水面,兰扣一身全是泥水,湿湿的衣服裹在她身上,阳光下,凹凸有致的曲线,半隐半现,根所看着她坏坏地笑。兰扣也是十七八的大姑娘,不是小时候跟根所滚在一起的小丫头,知道害羞了。忙蹲到水里,看着坏笑的根所,赶紧骂:“死根所,赶快滚,不准看我!”根所见兰扣害羞,赶紧转身去找牛,留下一串不好意思的讪笑。望着根所瘦瘦的、渐渐远去的身影,兰扣没上过学,不知道玉树临风这个词,只是觉得夏日里奔跑的根所特别好看,想喊住他,嘴唇动了动,没有声音,只是双手抱着身子,蜷在水里,任热乎乎的河水浸泡着,一头长发四散开来,如水草般荡漾。
  
  这画面里似乎有了声音。“兰扣,我送你一条红头巾,你要吗。”腊月初的时候,根所在
  
  巷子头遇到兰扣时,小声问道。兰扣早就想要一方红头巾了,红色的头巾映着粉白的脸,别提多漂亮了。兰扣知道根所家里穷,以为他只是说说,逗自己开心,也没在意:“好啊,你送我就要。”后来看到根所跟着生产队一群人,扒河蚌卖给养殖场,以为是他妈妈逼他去的。那活计很苦,起早带晚。河面上滴水成冰,手上裂的口子纵横交错。张鱼的那天,根所告诉兰扣,红头巾已经买好了,准备大年初一到兰扣家耍子的时候送给她。兰扣知道,根所不知道扒了多少只河蚌,才换来那条红头巾。
  
  迷糊中的兰扣,看到根所拿着红头巾,在她眼前使劲的舞动,就是不给她。她追,他就跑,兰扣使着小性子,气得嘤嘤地哭。根所赶紧回头,钻进屋里哄兰扣,一不小心撞了门框。兰扣伸手去给他揉,这一伸手,膀子伸到了被子外面,如伸进了冰冷的河水里一般。
  
  兰扣睁开了眼,醒了。她赶紧起身,怕根所来拜年的时候笑话她。
 楼主| 发表于 2012-12-28 19:43:36 | 显示全部楼层
4.
  
  二瘌子昨晚的酒劲还没过,嗓子还有点糙糙的,像行走在干涸已久的泥土上的感觉,头里面好像有个野蜜蜂在使劲地锥,一个劲地疼。他张了张嘴,咽了咽干燥的喉咙,想喝点水,用脚蹬了蹬,蹬空了,没蹬到婆娘。婆娘已经起身了。
  
  记不得昨晚是什么时候上床的,只记得跟婆娘说了半天好话,被婆娘半推半搡地拖到床上。想起婆娘,二瘌子捋了一下滑滑的头皮,白色的头皮屑纷纷撒落在枕头上。婆娘不愿跟他睡在一头,嫌他的瘌痢头难看。二瘌子死皮赖脸地缠着婆娘的时候,婆娘才跟他睡到一头,不过半夜就躲到那头去了。到那头去就到那头去吧,到那头去也是跟自己一张床,没有睡到别人的铺上,婆娘还是自己的。反正晚上二瘌子揉着婆娘嫩嫩的白肉,给婆娘的脸上抹些口水,在婆娘身上犯嫌一顿之后,像死狗一样睡去,也顾不得婆娘。
  
  二瘌子觉得那头有点漏风,脚趾头凉飕飕的,脚缩了缩,被子中间撑起了一顶帐篷。张了张嘴:“莲----香。”很轻的“莲”字刚吐出,“香”字就缩回了头,没敢嚷出来。二瘌子有点怕婆娘,特别是这个时候。
  
  昨晚是大年三十,二瘌子家人口简单,就小两口。二瘌子给婆娘舀上一碗米甜酒,端起自己的酒碗,搭着婆娘的肩膀,想跟婆娘喝个交杯酒,婆娘打开他的手。二瘌子脸色有点难看,又不敢发作。二瘌子知道婆娘嫌他瘌头,在外面走路都不跟他一块走,回娘家的时候也是一个前一个后。二瘌子只好苦着脸,跟婆娘说,这个米甜酒来得很不容易,全大队就二麻子和自己家有。那是腊月十五的半夜里,他撑着条小船装着一麻袋稻,行了两个小时到安南镇上换回来的。白天不敢进庄,还是半夜里回来,冻得颤颤的,手脚都冻都麻了。换来的米甜酒,二麻子一半,自己一半。那天半夜回来,上床的时候,还被婆娘蹬了一脚,也没敢吱声。本来不想受这个苦,只是要过年了,想哄婆娘高兴。
  
  莲香有点不好意思,她知道二瘌子把她当做宝,每次收工回来,洗脸水,洗脚水都是二瘌子打好了,二瘌子很勤力的。她的脸有点红,推开酒碗,笑骂:“二瘌子,你这个呆子,你要做老子了。”二瘌子拿酒碗的手不由得抖起来,眼睛睁得滚圆,瘌头在罩子灯下油光闪闪,带着颤音:“真的假的?”莲香夹了一块菜,瞪了他一眼:“不信拉倒。”二瘌子的心膨胀得说不出的大,端起酒碗就是一大口。“咳,咳。”呛了一口酒。“慢点,没人跟你抢。”二瘌子手直摇:“不碍事,不碍事。”
  
  二瘌子的眼中有点闪闪的东西,嘴嗫嚅着,望着莲香的脸,心中的一股热气在翻腾。想我二瘌子,自小父母双亡,跟着叔子过日子,如今也算有家有婆娘了,马上又要有儿子了,怎能不高兴呢,恨不得现在就站起来唱上几句,又怕莲香笑话,只是坐在凳子上有点发呆。
  
  “你吃嗄!呆了?”二瘌子连忙把菜往莲香碗里夹:“你多吃点。怎么不早说。早说我跟队长多要一副肚肺,给你补补。”“我告诉你,不要大惊小怪的,说出去人家笑话。”莲香责怪道。
  
  “怕什么,我二瘌子的婆娘怀孕了,谁敢笑话,我就把他家的大门卸下来,再把他的嘴撕烂。”二瘌子喝一口酒,抹了抹头上的油汗。“不要抹,跟你说过多少次,脏死了。我跟你说,以后不要动不动就跟人家拎不清,跟别人耍赖,你是马上要做爸爸的人了。”莲香皱了皱眉。
  
  “好好,我就听你的话,我不跟他们计较了。”二瘌子头点得跟鸡子啄食一样。莲香低头扒饭,耳边的几根头发垂到脸庞,映着灯下粉白娇嫩的脸,煞是好看。二瘌子伸手想摸,没敢,只是低头又喝了一口酒:“莲香,你嫁给我是我的福气,是我前世修来的。”“你又喝多了,少喝点,我吃好了,我先收拾收拾,你快点,马上还要洗脸、洗脚、放鞭炮。”莲香站起身。
  
  “额,额,就好,就好。”二瘌子答应道。
  
  5、
  
  莲香起身进了厨房,二瘌子乘机又倒了二两酒。平时难得喝酒,今天喝点也没什么大碍的。二瘌子一人独自喝着酒,哼着样板戏,半睁着眼,手摸着瘌痢头,很是自在。
  
  确实,怪不得二瘌子快活。二瘌子虽然父母去世得早,头上没几根头发,但从小就伶俐,手脚麻利,叔父母蛮欢喜他的。只是叔子家的人口也多,少年时候总是饱一顿饿一顿的,没少吃苦。到了二十郎当岁的时候,开始跟叔父分开单过,住的是以前父母住的一间破茅棚,日子过得不如意。看着周围的少年人结婚的结婚,当干部的当干部,眼睛里冒着火。
  
  二瘌子没什么正形样子,鬼脑筋倒不少。冬天的夜里特别的漫长,二瘌子一个人晚上睡不着觉,喜欢跟几个少年人到外庄看个电影,望个样板戏什么的。他发现,每次回家总遇到二麻支书。他有点纳闷,二麻子一个人深更半夜的干什么呢。二瘌子跟二麻子家门对门,他存了个心眼,吃过晚饭之后,就盯着二麻子的大门。到第三天八点多钟,听到二麻子家大门轻轻地响动,二瘌子就蹑手蹑脚地跟着。发现二麻子走到河西一家门口,闪身进去。那家人二瘌子熟悉,丈夫在煤矿上,婆娘带着几个子女在家。二瘌子悄悄地猫在窗户底下,听里面的动静。里面一阵动静之后,没了声响。眨眼功夫,二麻子又闪身出来,“嗤”的一声响,估计衣襟挂到了门撘子上,拉了个口子。二瘌子闪到一边,悄悄地跟着。
  
  二麻子来到庄东头,又进了孙寡妇家。里面的灯光一闪,灭了。二瘌子贴着墙吃力地听,声音不太真切,只有女人的哼哼声。二瘌子的心突突地跳,好个二麻子,你是公狗啊,家里有婆娘,一晚上还出来嫖两个婆娘,老子可是半个婆娘也没有。一股气不由得涌上来,拾起地上的断砖,对着窗户纸就是一下,人跑得老远,蹲在角落里猫着,只见二麻子慌慌张张地往外走。
  
  二瘌子二话不说,抄近路就往家走,进了家拿起手电筒就往外跑,站在家门口。远远地看到有个人影向这边走来,猛地按亮了手电,一道雪白的光直射来人的脸:“哪一个!”“是支书啊!你的衣服怎么划了个大口子,你忙着做什么的啊?”二瘌子的声音差不多半个巷子都能听到。二麻子恨不得勒住他的一张嘴,也没理他,回家关门睡觉。
  
  白天二瘌子对二麻子的事情闭口不提,晚上还是瞄着他,二麻子还蒙在鼓里。二瘌子发现,二麻子到月底的时候,总要在半夜里去河东几次,到仓库里背点东西。二瘌子跟了几次,没吱声,只是在半路上招惹别家的狗子,惹得它们乱叫唤。二麻子见了,只是心中暗骂这些畜生。
  
  那次,二瘌子又断粮了。他看着二麻子进了仓库,背了半袋子麦子,弯着腰往家扛。他突然从巷子的阴影中走出来,笑嘻嘻地:“支书,你歇歇,我帮你扛吧。”把二麻子魂都吓没了。
  
  二麻子这才明白这都是二瘌子搞的鬼,心里叫苦不迭。二瘌子这种人得罪不得,他是光棍一人,老二绑在大腿上,奈何他不得。没几天,二麻子让老保管回家抱孙子,由二瘌子接替。这二瘌子呢,也灵巧,什么事也不要二麻子动手,到时候吃的喝的就送到家里了。二麻子乐意,二瘌子也不客气,大队仓库就是自己的家了。
  
  6、
  
  大米饭滋润了二瘌子,人也齐整起来,他的瘌痢头在肥皂的打磨之下,也少了怪味。他不用天天扛着粪担子,跟在一帮男劳力后面压肩膀,没事就在巷子里走走,田头里转转,生产队长都没他舒坦。三麻队长看不惯二瘌子,跟二麻子说了几次,二麻子也不理他,只好生闷气。
  
  二瘌子到田头,有时去帮大队里送信给小队长。口信带到后,并不就走,喜欢往大姑娘、小媳妇堆里钻,乘机揩揩油。这油可不白揩,到分粮的时候,这大姑娘家的箩里差个一斤两斤的,二瘌子端起一畚箕粮就倒进去,手一扬:“不要称了,差不多。”这家就多了十斤八斤的了。不过,也就揩揩油,没有谁跟他玩真的,都嫌他是个瘌子。
  
  一晃的功夫,二瘌子二十六七了,二瘌子这个心里急啊。岁数差不多的,儿子已经抱到手上了。二瘌子虽然把房子翻了下,也算清清爽爽、整整齐齐的,可巢筑好了,没鸟儿来啊。不是没人给他介绍,可不是麻子就是瘫子,要么就是大脑不全。
  
  二十六岁那年,二瘌子被请到东庄去看电影,电影没什么在意,眼睛一直盯着前面看,前面坐着的一个衣衫破旧的姑娘,这姑娘瘦瘦的腰身,妩媚的鹅蛋脸,青黛的细眉,这下可勾住了他的魂。一个晚上就直勾勾盯着人家看,直把人家看得不好意思,电影没有结束就走了。二瘌子也没敢跟在后面,怕吓着人家。
  
  第二天,二瘌子就直奔东庄,带着好酒好烟,找东庄相熟的干部打听。原来那姑娘叫莲香,虚岁二十,是东庄一个地主的女儿,父亲在镇反是被镇压了,只剩下孤儿寡母过日子。目前那个姑娘还没定亲,只是跟本庄的一个小伙子好,可那个小伙子家是富农,儿子多,穷,这事一直搁着。二瘌子一听,有门。
  
  二瘌子做事可不含糊。当下就选了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把自己打扮一番,带上黄军帽,求着自己的婶娘,带着茶食、花布,趁莲香不在家,在东庄干部的陪同下登门。莲香的老娘一见二瘌子高高爽爽、白白净净的,倒也喜欢,只是说想招个上门女婿,养老送终。这二瘌子,跟在二麻子后面混的时间长,那张嘴,能把死人说活了。三句两句逗得莲香的老娘心花怒放。二瘌子答应莲香的老娘,给他养老送终,只是到东庄来,保管就做不成。莲香老娘也懂其中的道理,只要他两头走动就行。
  
  莲香老娘的话,莲香反抗不得,放工回来的时候,只是哭。后来,二瘌子来走动,莲香没有什么好脸色,二瘌子带的东西也被摔得远远的。二瘌子知道自己配不上,也不急,也不发火,只是把摔出去的东西重新拾起来。莲香还是掼出去,二瘌子再拾起来。莲香拗不过,也不拿正眼看他。二瘌子今天带点大米,明天带点菜油,后天带点面粉,莲香的老娘乐开了花,对着爱理不理的莲香骂。莲香只当没听到,还是不理二瘌子。二瘌子还是不急,知道自己是牛屎,人家是鲜花。
  
  二瘌子知道莲香心里恋着本庄的那小小伙子,心不在自己身上。他白天在庄上做事,夜里就到东庄去,盯那小子的梢。二瘌子没有其他本事,这夜里扒寡妇门的事情,他懂的。查了个把月,他发现那小子跟一条巷子的小媳妇勾勾搭搭。那天夜里,二瘌子看那小子进了小媳妇的门,估计他们已经热闹起来的时候,悄悄地把外面的门搭子搭上了。跑到远处,放开喉咙喊:“抓小偷儿啦,小偷进了小媳妇家了。”周围邻居从梦中披衣起床,围到小媳妇门口。里面的小伙子急了,门被反锁,出不来。大家破门而入,抓住了一边瑟瑟发抖的小伙子。小媳妇怕丢丑,一口咬定是强奸。那小伙子这下可没脸见人,后来不知道流浪到哪里去了。
  
  莲香断了指望,没了念想,只能死心塌地地的。想想二瘌子除了瘌痢头,人还不错,何况自己是地主成分,二瘌子三代赤贫,嫁他也不算吃亏。也就半推半就地嫁过来了。二瘌子的高兴是无法形容的,费事劳神地娶了个俊俏婆娘,宝贝的不得了,真是含子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飞了。
  
  二瘌子没有亏待自己的婆娘,找二麻子给自己的婆娘安排了软活计,给三麻队长那边的猪场摆渡,有空帮忙喂喂猪。这猪场在庄子的西面,紧靠庄子,隔着条不大不小的河,站在河这边能看到河那边,没几步远。活计轻松,人也悠闲,这活计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
  
  “起来了,起来敬香。”莲香在明间里喊。二瘌子恍惚间正左手搂着婆娘,右手抱着大胖儿子,满脸盛开着笑容,徜徉在巷子里,一家一家地给长辈们拜年啦。这一声喊,从把他胡思乱想中揪醒,赶紧答应:“就起来,就起来。”忙不迭地穿衣。
 楼主| 发表于 2012-12-28 19:44:20 | 显示全部楼层
7、
  
  挂在房门框上的喇叭,用它那嘶哑的声音,唱着《东方红》的时候,来所的头还在被子里。只是有点闷,才把被子头掖到下巴下面。往常这个时候,应该起来煮早饭了。今天是大年初一,应该不会上工了,再睡一会吧。
  
  来所闭着眼,身体又往被子里埋了埋,被子里的暖和,珍凤滚热的身体,来所一阵慵懒,真想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来所没敢,这个大懒腰一伸,被子一掀,冻了那头的孩子,可要被珍凤埋怨。这大年初一,诸事讲究吉利,被人埋怨了,一年晦气。
  
  只能转个身,把脚伸直,脚后跟碰到了儿子的屁股,震动了后跟上的裂口,隐隐地疼,赶忙缩回来。好在儿子还在呆睡,没醒,不然又是哭上大半天。想到儿子,来所的手捏着脚后跟的裂口,心中像吃了一碗大肥肉那样快活。只是儿子生下来的时候,只有四斤多重,瘦得像只小猴子,珍凤的奶水又不多,儿子七八个月了,还像刚出月子的孩子。
  
  他的心揪起来,像被一根细绳扎着,勒得紧绷绷的。一股气由肚子里慢慢上升,聚到心口,塞在心里,气息不畅。自己命苦,老子在自己十五六岁的时候,天天被批斗,熬不过去,一根绳子把自己吊起来。死者倒也快活,丢下来所妈领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戴着顶富农帽子,低人一等地过着日子。自己的老子死了之后,很多人踏上门来,想做现成的老子,来所妈怕子女受欺负,硬是没答应。
  
  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当年的三麻子就没少骚扰过来所妈。来所妈晚上睡觉的时候,总是把门杠得死死的,把两个孩子拢在身边,床边放根棍子。睡在妈身边的小来所,经常在半夜听见敲窗户的声音,使劲推门的声音,屋顶上走动的声音。老听见三麻子老猫叫春一样的沙哑声,苦苦艾艾的絮叨声,老望见屋顶天窗上,三麻子偷窥的麻脸。来所妈就这样咬口生姜,吃口醋,没有一丝话瓣儿掉到街坊邻居的耳朵里,活生生地把两个孩子拉扯大。
  
  对门的三麻子,见自己生的几个子女像歪嘴毛桃,来所兄妹俩生得如圩堤上的水杉,出水的荷花,有点气不过。加上年轻时候的事,三麻子总有事没事找来所家的麻烦,平时总是“富农婆”不离口。三麻子逼着来所妈,每天大清早打扫这条巷子,稍有不干净,嘴里就污言秽语的瞎骂。来所妈也不言语,寒冬的风中,瘦小的身体,拿着一把大扫帚,吃力地扫。来所稍大一点之后,舍不得妈妈,总是抢在妈妈前面把巷子扫了。三麻子看到了,绷着一张麻脸:“小富农,扫干净点,不然扣富农婆工分。”
  
  来所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家里很穷,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自己怎么成了小富农了,怎么处处低人一等。连妈妈在生产队做工分,也只能拿人家八成。妈妈告诉来所,要忍,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来所大了,妹妹也上初中了,来所到了找婆娘的时候了。媒人看看来所家的两间夹板墙草屋,直摇头。还是舅舅做主,看外甥出落得标致,把来所的表姐嫁给来所。舅妈不太愿意,舅妈想把女儿嫁给本村大队会计的二儿子。想想也是人之常情,白鸽子子还拣亮处飞,何况是人呢,人应该往高处走的。到底是舅妈做不了主,表姐跟来所也是青梅竹马,一直粘着来所,没说半个不愿意,这桩婚事到底是成了。
  
  结婚的时候,舅舅家也没跟来所要彩礼,就简单地让来所把表姐接过来。来所接亲的那天,真好对门的三麻子的二儿子也结婚。下午回来的时候,两家新人都到了大门口。二麻子出来拦着来所,不准他们进门。说你这个富农分子,不能抢在我们革命干部的子女前面成亲。要他们等三麻子的新媳妇进门后,才能进自家的门。来所没法,急得直转,周围看热闹的也七嘴八舌的议论,珍凤气得呜呜地哭。接亲的一行人,只能站在寒风肆虐的巷子里等,听着隔壁的热闹声。
  
  其实来所心里明白,农场风俗,同一天娶媳妇的人家,谁先进门,谁家媳妇就生儿子。这三麻子的儿媳妇,娶的是焦家垛大队会计的三姑娘,路远,回来晚了,就仗势欺人,拦住来所。来所妈,来来去去的,劝劝这个,劝劝那个,来所看着心酸。
  
  8、
  
  今年五月初三,珍凤生了个儿子,三麻子的二儿媳妇生了个死胎。这边的来所妈给一条巷子上的邻居送红蛋,那边三麻子大门紧闭。第二天,二麻子派来所去樊川水利工地上抬石头。来所不敢违拗,只得请舅舅舅妈来帮忙照顾珍凤。来所一边跟珍凤抱头痛哭,一边咒骂这黑心的三麻子,一边收拾行李。
  
  这一去就是半年多,腊月二十五工地放工,来所连夜往回赶,二十六上午就到家,看到一家平安,儿子好好的,才放下心来。
  
  腊月二十八是来所家祈年的日子,这一天要做几个菜供一供祖宗。来所妈每到这一天就偷偷摸摸地供,因为大队里说了,现在是新社会,要破除迷信,移风易俗。来所妈以为,不管什么社会,也不能忘了祖宗。
  
  接近傍晚的时候,来所妈瞄到三麻子不在家,赶紧找来所端菜,烧纸,敬祖宗。来所才把门关上,火柴点着了几张纸,门被“哐”的一声撞开了,后面跟着条狗。三麻子满脸兴奋:“我就知道你这富农婆,想复辟,想做富农!”一脚把烧纸的火盆踢翻,火灰乱飞。泥人也有土性子,来所火了:“你家有没有祖宗?”三麻子开口大笑:“祖宗?我就是你家祖宗!”说着就跨到了桌子的背面,一屁股坐下来,端起供饭供菜,就往嘴里扒,口齿不清:“今天你梦就当供我吧!”口水四溅。
  
  来所和妹妹实在忍不住,一个要上前揍他,一个在尖声尖气地骂。来所妈把兄妹俩向外推,低声说:“出去,出去,就当被狗子吃了。”正在大声咀嚼的三麻子耳尖,放下碗,唤他家的那条黑草狗。把桌上的饭和菜全倒到地上喂狗,一粒也没给来所留下。站起身,敞开衣襟,红着麻子脸,黒黑的手指甲挖着牙缝,正眼也没看来所母子一眼,推门出去。
  
  来所妹妹的名字叫兰所,她搂着哥哥的腰,嘤嘤地哭。来所觉得自己很没用,这么大了,还像人家手里的一只蚂蚁,随便拿捏。他觉得很无助,也很无力。他拍拍兰所的头,轻声安慰:“兰所不哭,过年哥哥给你买新衣服。”兰所自小就是来所的跟屁虫,哥哥说什么就是什么。“真的?我有新褂子了,这下不会被她们笑话了。”兰所的嘴快咧到耳根了。来所一阵心酸,妹妹也太容易满足了,一件新衣服就让妹妹这么高兴。“去帮妈妈煮晚饭吧。”兰所低头进了厨房,来所坐在门槛上一直到天黑。
  
  来所最喜欢自己的妹妹,又乖巧又聪明,还懂事,小时候就不哭不闹。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帮妈妈做家务,帮嫂子带孩子,从不偷懒。上学也用功,老师经常夸她。哎,用功也没用,上个初中也就算到顶了。上高中可是要推荐的,再好的成绩,这么高的成分也上不了高中。三麻子的三儿子,连数字都数不全,初中照上,上高中肯定也没问题。
  
  腊月二十八晚上,东房间里,珍凤坐在床头,抱着孩子喂奶。来所坐在床边,看着儿子嘟起小嘴,嘴巴一鼓一瘪地喝奶。老盯着老婆喂奶,来所有点不好意思,他抬起起头,油灯下的珍凤,低着头,发际几缕青丝,垂在小巧的鼻子上,挂在嫩白如笋瓜的脸上。来所想伸出手来,捏捏她的鼻子,摸摸她的脸。这时珍凤把头发向上一撩,见来所的手僵着,有点脸红,看着她发呆。
  
  “咦,你怎么啦。”珍凤把被子掖紧了些,怕儿子着凉。“没怎么,我想给你和兰所两人买块布料,你看怎么样。”来所有点期期艾艾地。“给兰所买吧,我结婚时的几件衣服还没旧,能穿。省点钱给儿子买补品吧。”珍凤看着来所,目光如清澈的小河,河里有亮亮的东西在闪烁,来所不由得心神一荡。孩子喝着奶就睡着了,珍凤把孩子放到一边,身体向里面让了让。来所挪过来,揽住珍凤的腰:“姐姐,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怪我没出息。”珍凤抚着来所低下的头,摩挲他的胡茬,轻笑:“儿子这么大了,还姐姐呢。有我这样的老婆姐姐吗?。”伸过头来,吹灭了油灯。
  
  腊月二十九这天,来所早早地走了十几里路,给兰所买了五尺花洋布,珍凤和妈妈一人一条新头巾,儿子一顶新帽子。回来之后,让妈妈赶紧给兰所做衣服。来所妈是这周围村庄有名的巧媳妇,做个衣服什么的很拿手。兰所呢,有新衣服穿了,也忘记了昨天不高兴的事,欢欢喜喜地去陪侄子玩了。看着一家高高兴兴地忙碌着,和和美美,团团圆圆的,虽然穷点,来所也满足了。
  
  来所半睡半醒的时候,听到了孩子的哭声,连忙睁开眼,脚轻轻地蹬了蹬珍凤:“儿子醒啦!”珍凤嗯了一下,没有动静。来所睡不住了,急忙起身,要照顾儿子了。
  
  9、
  
  庄子的东面有条河,河上有一座水泥桥,通向河那边的小垛子上,小垛子上也没几户人家。那几家土坯茅草的屋子,屋顶披着寒霜,屋檐下倒挂着冰凌,蹲在上午的阳光里,如野外一丛枯黑的灌木丛。间或,从这些屋子里吐出一阵或大或小的烟雾,缠绕在这几户人家的上空,不一会就被野外的风吹散。
  
  孙小芳弯着腰,蹲在灶膛口用灰扒扒灰。四散的草灰,悄悄地落在她的黑发、俏脸、旧衣,视线有点模糊,狭小的厨房里腾起一阵雾。孙小芳到草垛边拔了一捆草,双手搂着,抱在胸前往厨房里走,蓬乱的稻草挡住了她的视线。要到大门口的时候,撞到了一个人,原来是王二哥,起来抱草煮早饭。孙小芳心中一酸,要是乐有林还在,还要我这么劳碌吗。
  
  坐在灶膛边,灶膛里的火,映着孙小芳,她的脸热烘烘的,两片胭脂飞上了双颊,给这黄白的脸添了一点生机。她把两只手,往灶膛口伸了伸,想烘烘有点发僵的手指。灶膛里的火,“哄”的一声窜了出来,孙小芳连忙缩回了手,手有点火辣辣的疼。添了几根枯树枝,灶膛里火旺旺的,铁锅里的水“滋滋”的响,水雾从锅盖的缝隙里往外冒,不经意间,弥漫在厨房里,沿着低低的屋檐,向外散去。
  
  坐在灶膛口的人,眼里有一层雾气。恍惚间,乐有林的影子影影绰绰,那泥色的脸上带着老实的憨笑,眼泪汪汪的看着她,那里面,似乎有不尽的嘱托,有绵绵的想念,有无言的责怪,有急切的期待。孙小芳双手交叉按在膝盖上,头低低地埋进去,她不敢看,不敢想。
  
  她知道自己名声不好,她不瞎,周围人的眼光怎么看她,她知道。她也是好人家的子女,她知道好女不嫁二夫,女人的名声要紧。可是她没办法,没人能帮她。乐有林走了,她也想跟着走,可是她不能,她还有两个儿子。乐有林在的时候,什么也不要她做,衣服都是乐有林洗,乐有林走了,天塌下来了,她茫然无措。
  
  乐有林死在工地上,公社给了100块钱,算是抚恤金。大队扣了三十块,说乐有林是大队的人,要为大队做点供献;生产队扣了三十块,说是乐有林当年死得早,做的工分不够分粮,要扣下来。四十块钱还没到孙小芳的手,乐有林的妈妈就来要二十块,说乐有林是她生的,钱要跟她分。孙小芳想哭都没眼泪,自己活蹦乱跳的男人死了,就二十块钱,办丧事也不够啊。那些日子里,孙小芳就知道抱着两个儿子哭,蓬头垢面,茶饭不思,一家人栖栖遑遑。
  
  乐有林头七的时候,孙小芳的娘家哥哥把她接回去,说是让孙小芳散散心,免得老住在家里难受。第二天,他哥哥就把一个年近五十的人领进来,说这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才死了老婆,看孙小芳模样周正,想娶她。孙小芳看着那人的满嘴黄牙,满身烟气,往旁边直躲。孙小芳不想丢下两个儿子,那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娘家哥哥逼着孙小芳改嫁,孙小芳知道,只要她嫁过去,那个干部就答应给他哥哥一百块钱。孙小芳连夜逃回自己的家,再也不敢踏上娘家半步。
 楼主| 发表于 2012-12-28 19:45:31 | 显示全部楼层
10、
  
  回是回来了,可日子总得过吧,可孙小芳实在不知道怎么过。两个儿子,一个七岁,一个四岁。乐有林死了以后,他们的奶奶就不带孩子了。两个儿子,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有一顿,没一顿的,邻居看了都心酸。孙小芳咬着牙,含着泪,屎一把,尿一把,一天一天地拉扯着两个儿子。
  
  这白天孙小芳上工,两个孩子就是散养的鸡子,在巷子里晃荡,弄得跟泥人一样。孙小芳也顾不得,只是一放工就火急火燎地回家煮饭,把两个儿子喂饱。其实是喂不饱的,全家就她一个劳力,做的工分不够买口粮,到月底分粮的时候,三麻子队长总扣着不给分粮。孙小芳不知说了多少好话,才把口粮分回家。有时说好话没用,孙小芳只得哭着回家,搂着两儿子哭。
  
  这晚上的时光可就难熬。不是孙小芳不好过,她白天劳累一天,晚上挨到铺边就如死狗一样,是外面动孙小芳心思的人不好过。这些叫春的野狗野猫,跨过水泥桥,在月光灿烂的日子里,围着孙小芳家的草棚周围转。敲窗子的,学猫叫的,直接喊的,外面挺热闹的,里面的孙小芳依然是死狗一条,呼呼大睡。
  
  这可急坏了外面的这些骚公鸡们,孙小芳一家成分好,是贫农,有些人不敢过分。这二麻子可不管这些,他本来就是种猪一个,只要他想的女人,没有得不到的。那天他喝了点酒,就来摸孙小芳的门,门从里面反扣着。他二话不说,就卸下门板,摸到铺边。朦胧的窗户纸透过的月色,映着孙小芳年轻姣好的脸,二麻子的一股邪火不由得往上窜,抱住孙小芳就是一阵胡来。孙小芳也是太累了,没什么大反应,后来发现不对,刚想叫,被二麻子的手捂住嘴,粪桶似的身体压着,动弹不得。二麻子完事后,孙小芳想哭,又怕惊醒了两个儿子,只是死命地揪住二麻子。二麻子不慌不忙,系好裤带,在孙小芳耳边:“明天去仓库称五十斤稻子,就说是困难补助,帮助贫下中农的。”孙小芳的手松开了,家里断粮,她心里正发愁呢。她正出神地时候,二麻子哼哼唧唧地出去了。
  
  孙小芳刚躺下,门轻声一响,她欠起身,看着黑影。“小芳,是我。”是大队会计的公鸭声,“支书走了,我来陪陪你。”这个老色鬼,平时看到小芳,那眼珠子恨不得钻到小芳的肉里,小芳看到他就起鸡皮疙瘩。今天有把柄在他手上,看样子是逃不过去了。“放心,支书给多少,我也给多少。”大队会计压了上来,孙小芳也不动弹,听他折腾,心里有种说不出得滋味。
  
  苍蝇专盯有缝的蛋。这之后,孙小芳是来者不拒,只要你给粮给钱。她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娘儿三个活下去比面子重要。有些妇女,老在孙小芳背后指指点点,孙小芳装着没看见;有人站在门口指桑骂槐,孙小芳端起一盆水,浇她一个落汤鸡;支书老婆带着两个姑娘来堵她的门,她抓起锄头一轮,吓得两个姑娘拉着老娘就逃。孙小芳是豁出去了。
  
  乐有林,你这个死鬼,你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啊,你也不要怨我,我也知道要脸,可我们娘儿三个要活下去啊,没有哪一个能帮我。孙小芳埋着头,泪水模糊了她的眼。
  
  铁锅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水开了。孙小芳站起来,去给两个儿子拿新衣服,催他们起身,时候不早了。吃完早饭,还要带他们到庄子上转转,让他们看看,我孤儿寡母的过得也不比你们差。
  
  11、
  
  天窗上明晃晃的光照在三麻子脸上,脸上糙糙的黑皮,粗粗的毛孔,灰红的小肉疙瘩,分外地明晰,反射着一层油光。矮壮的红鼻子里,还向外吐着酒气,伴随着“咕噜咕噜”的声音,如一脚踏到河里,脚下的污泥冒出的泡泡声。
  
  三麻子的老婆娘在明间里,轻手轻脚地准备早饭。庄子上的规矩,这初一早上,男主人要先敬香,放鞭炮,三麻子是党员,说要破除迷信,不准放。老婆娘争辩了几句,被一顿臭骂。要是在前年,不单是骂,肯定还要挨打的,前年大儿子回来,揍了老子一顿,三麻子才不敢对老婆娘动手。不放就不放吧,省得又要打扫半天。不过,老婆娘有点不甘心,三麻子舍不得用钱买鞭炮,晚上去嫖孙寡妇倒有钱!
  
  不放鞭炮,其他规矩总是要守的。烧点红枣茶,一家人喝了,日子会红红火火;再吃上一碗汤圆,一家人会团团圆圆。三麻子油瓶倒了也不扶,只有老婆娘起来做事了。老婆娘不敢吵醒三麻子,烧好红枣茶之后,和好米粉,再一个一个的搓圆子。搓着,搓着,老婆娘的心有点悲凉,眼角有点潮湿起来,她想起自己的大儿子和大姑娘了。
  
  老婆娘本不是三麻子的婆娘,她是三麻子堂哥的婆娘,是三麻子的堂嫂,她比三麻子大九岁。十五年前,她男人在一次矿难中丧生,她在悲痛之余,也略感欣慰。煤矿答应,等她的一子一女长到十八岁,煤矿安排工作。还给她们每个月发遗属补助。男人虽然死了,娘三个的生活问题解决了,她只要照顾好子女就行。
  
  老婆娘当时才三十多一点,她十八岁结婚,儿子也已十三四了,但她还很年轻漂亮。漂亮的寡妇有个把相好的,再正常不过的,农村人宽厚,没人说闲话的,再说一个年轻女子,很多重活做不了,找相好的帮帮忙,也是无可厚非的。
  
  不曾想,这时候三麻子看上了堂嫂。三麻子是扒寡妇墙的老手。他天天瞄着,只要是堂嫂的相好上门,他就作怪,不是丢砖头,就是放狗咬人,要么就堵门捉奸。后来,他趁堂嫂不在家的时候,偷偷的进门,爬到房子的二梁上,在上面猫了大半天。半夜时分,堂嫂跟相好正亲热的时候,三麻子猛地从上面跃下来,赶走了堂嫂的相好,抱住堂嫂一阵蹂躏,堂嫂反抗不得。
  
  三麻子得手之后,堂而皇之地霸着堂嫂,没多久,堂嫂的肚子大了,堂嫂没法,只得草草的跟三麻子一块过。三麻子,本来就是好吃懒做的货色,堂嫂娘三个的钱被他霸着,家被他占着,堂嫂软弱,不敢吱声。也不能吱声,埋怨一句就会被打个半死。三麻子对自己的堂嫂也没什么好口声,开口就是“老婆娘”。
  
  三麻子的精力旺盛,没几年,老婆娘又跟他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姑娘,可惜就是没有前面的两个子女生得漂亮,有点歪七扭八的。老婆娘前夫的两个子女,也没跟他们一起几年,就先后去煤矿上班了,整年也没什么信寄回来,只落得老婆娘暗自拭泪。
  
  前年暑假,大儿子带着孙子回家看妈妈,大儿子离家后,一直没回来。老婆娘看到壮实的儿子,惹人爱怜的孙子,很是高兴。三麻子却不冷不热的,只是在吃饭的时候,问大儿子要钱,意思是我三麻子养了你妈妈这么多年,你长年在外,一点钱也不孝敬你妈,你不孝顺。儿子也不吱声,只顾喝着三麻子特意让老婆娘煮的烂菜粥。
  
  到了晚上,三麻子又是故伎重演,继续数落大儿子,声称不给钱的话,就上大队的喇叭里给他讲一讲。三麻子的话还没说完,大儿子一碗滚烫的粥就飞向三麻子,三麻子连忙避让。大儿子一步上前,一把揪住三麻子的衣领,就往外拖,三麻子那是彪悍的大儿子的对手,脖子都被箍的喘不过气来,只有翻白眼的份。其他人想劝,大儿子眼睛一扫,没人敢上前。
  
  大儿子把三麻子拖到巷子里,把他往泥地上一扔,一脚踏着,大声呼喊,招呼周围邻居来评理。大儿子掏出一包烟,散给邻居,自己点燃一根,然后不紧不慢,一五一十地跟周围邻居讲述事情的原委。其实周围邻居都清楚,三麻子怎样霸占他妈,怎样虐待他们兄妹,怎样打他妈的,只是大家不敢说罢了。大家平常也老受三麻子的气,看着脚下的三麻子,不觉得很解气,也没人说话。最后还是听到消息的二麻子赶来,才劝住了。大儿子松开脚,丢下一句话,搀着女儿扬长而去:“你再打我妈,看我怎样收拾你!”这下,三麻子才有了命。
  
  自此之后,三麻子不敢对老婆娘动手了,但时不时地骂几句总是免不了的。
  
  12、
  
  汤圆搓好了,儿女们也该来吃早饭了,看看房里,三麻子还是“呼噜呼噜”地睡。老婆娘捧着盛汤圆的匾子,放到家神柜上,大声地喊:“三麻子,起来帮忙下汤圆,老二马上来了。”床上的三麻正梦中跟孙寡妇纠缠着,被老婆娘一声喊,孙寡妇没了,他张开眼:“大清早的,嚎什么丧啊!”老婆娘心中一凛:“这老东西,初一早上也不讲个吉利,说这种晦气话,真不顺遂。”不再理他,进厨房去了。
  
  三麻子睡不着了,窗户通亮,阳光有点耀眼。鼻子里有点痒,他用食指抠了抠,抠出一堆鼻屎。曲起食指,用大拇指一弹,鼻屎飞到角落里去了。他坐起身,披起那件分不清颜色的军大衣,咳嗽两声,伸手到床边的柜子上掏出根“大运河”,点燃,狠狠地抽了两口,烟从鼻孔里喷出,黑黑的两股浊流。“咳咳咳,咳咳咳。”三麻子佝偻这腰,张着嘴,狂咳不停。
  
  三麻子扔掉烟屁股,翻身起床。免不得又是上茅厕,又是倒尿桶。洗了洗脸,也不刷牙,也不等儿子媳妇,一个人坐在桌子边,催促老婆娘给他下汤圆,说要做事。老婆娘拗不过三麻子,知道他不讲理,只好盛起红枣茶,烧水给三麻子下汤圆。
  
  三麻子吃着汤圆,心里盘算着,昨天下午大队统一布置,下午不上工,让社员回家收拾过年,他心里就不乐意。现在不是旧社会,这过年就是封建迷信,要破除;新社会,就要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不能让社员在家闲着,要让他们跟封建迷信彻底决裂。
  
  不一会,儿子媳妇来了,给三麻子拜年。三麻子说,自家人,拜什么年啊,我们不搞这一套,说得媳妇沉下了脸。三麻子自顾自地咬着汤圆,一碗下去,又去盛了一碗。他用手抹了一下嘴,站起来,往天井里走。
  
  今天分派什么活计泥?看看表,九点半了。到大田里做活计,也来不及,一来一去就是一个小时,做不了什么。他也不愿意跟着去,这大风天气,站在田里,北风把身体吹得透心凉。他想起腊月二十九晚上,饲养员告诉你,猪场的胡萝卜不多了,吃不到正月初二,得让妇女们去田里挖萝卜。对,就让妇女们去挖胡萝卜。男劳力也不能闲着,干什么呢?三麻子想起刚才解手的时候,粪坑里的粪水,激了他一屁股。年那头忘了这事,没让他们把各家的粪坑清了。男劳力就挑粪吧。
  
  三麻队长,到自家的柜子上找到了那只铁皮喇叭,倒提着,往大门边走。他打开门,一脚踩到了一团软软的东西上,原来是二瘌子家癞皮狗屙的狗屎。那条癞皮狗,看到三麻子,往远处一闪,口中呜呜地叫。三麻子想踢它一脚,它躲得快。
  
  三麻子把铁皮喇叭套到嘴上,清清嗓子,先喂喂两声,再放开喉咙:“七队的广大社员同志们,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斗私批修,要以阶级斗争为纲。我们要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我们要抓革命,促生产。”他的嗓子有点发干,咽了口唾沫:“七队社员同志们,我们要做全大队的榜样,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二瘌子家的癞皮狗,看着三麻子在喊。三麻子喊一声,它叫一声。三麻子喊得长,它叫得长;说得短,它叫得短。渐渐拢过来的几个社员,看着癞皮狗,毫无顾忌地笑。
  
  三麻子有点上火,这畜生!放下手中的铁皮喇叭,抓起地上的一块泥土,向狗子扔去。癞皮狗躲得远远的,看着三麻子,还是低低地叫唤。
  
  铁皮喇叭又套到嘴上:“七队的社员同志们,女社员到河西码头集中,带铲锹去猪场挖胡萝卜。男社员把自家茅厕里的粪,挑到庄子后头的大田里去。今天是初一,上工的,一个人多加五分工;不来的,一个人扣十分工!”远处的癞皮狗,还是看着三麻子在叫,三麻子一声,癞皮狗一声,三麻子也不理它。
  
  厨房里的老婆娘直嘀咕:“这老畜生,没事找事,自己不过年,别人过年也不得安逸。”
  
 楼主| 发表于 2012-12-28 19:46:13 | 显示全部楼层
 13、
  
  根所没喝红枣茶,他马马虎虎地吃了几颗汤圆,就往外跑。他妈在后面喊:“回来,换件干净衣裳再出去玩啊。”根所也没理她。“换来换去还是旧的,有什么意思。”
  
  走出大门,巷子里还没化冻,硬硬的,穿着布鞋能走。根所出门就朝南面走,兰扣家就在南面的垛子尖上。没进门,就看见门里的水气袅袅娜娜往外散,兰扣一家肯定在吃早饭。根所跟这一家相熟惯了,平时有事没事就往这儿跑。兰扣爸妈很喜欢他,他们想招根所做上门女婿,只是现在两孩子还小,没有说破。根所一进来,兰扣爸就喊,根所坐下来,我去给你盛早饭。根所连忙拦着,他虽小,也懂点事,没有初一早上到人家吃早饭的道理。
  
  晴扣晃着大辫子从房里出来,看见根所,嘻嘻一笑。转身对着房里喊:“兰扣,你男人来了,你还在磨蹭。”这下房里的兰扣急了,扑上来就要撕晴扣的嘴,晴扣笑着溜出去了。兰所有点披头散发,看到根所有点恼怒:“你晚上不睡觉啊,起怎么早啊!”“不早啊,太阳已经晒到屁股了。”根所有点不好意思,抬脚出去。
  
  “你忙什么事,就不能坐在那儿等我。”兰扣一扭身进了房里。兰扣爸笑笑:“这丫头!”根所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兰扣爸说着话,眼睛盯着房门。兰扣出来了,还是昨天的衣裳,只是把自己打扮得齐整些。头发油光闪闪的,肯定用了她妈妈的梳头油,辫子梢上扎着一段红绸带,脸盘亮堂了许多,眉毛特别地好看,像画上去的,不像平时泥一把水一把的野丫头。根所有点楞楞的,兰扣拉他一把,我不吃了,我们出去玩吧,兰扣爸,满脸盛着笑意,也不管他们。
  
  出了门,两人的脚步慢下来。根所拿出那条红头巾,递给兰扣:“兰扣,我不晓得你没新衣裳,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你先把这条头巾拿去,我去年扒河蚌的钱,还藏了八块钱,回头我给你,你有空去买块布料。”“不怪你,不碍你的事。”兰扣把头巾还给根所,根所没接,有点迟疑。“替我扎起来。”根所慌慌张张地给兰扣扎上头巾,生怕路上人看到。红头巾软塌塌地遮了兰扣半个脸,这红色,映着阳光,兰扣满脸的绯红,根所情不自禁地低下头,毛茸茸的嘴轻咬了一下她的鼻头。兰扣伸手就要打,根所已经跳出了老远。两人贴着墙根,这边一个,那边一个,她的眼睛闪着星星,如一支带着钩子的长鞭,不紧不慢地撩拨着所根的心;他的目光盛满渴望,是一把拂尘,轻轻地缠绕这缕缕野香,如晨中的秋雾,送一丝凉意入这野丫头的心扉。
  
  “走,我们去学校哪儿玩吧,听晴扣说下午要唱戏。”兰扣把头巾往头上捋了捋。巷子里渐渐有了拜年的人,他们俩不意思这么对望着,一前一后地往庄子上走去。要到根所家的时候,兰扣眼尖,看到有很多人站在三麻子门口,她拉拉根所的袖子:“根所,我们去看看什么事。”
  
  “兰扣,你回家拿个篮子,带把铲锹,去猪场挖胡萝卜。”三麻子看到兰扣过来,大声地嚷,“你是团员,要带头。”兰扣有点发愣,没有回过神:“上午?不过年了?”“过什么年了,现在要破除迷信,你赶快回家拿。”三麻子斜了一眼旁边滴滴咕咕的妇女们。兰扣看了一眼根所,极不情愿地转身。根所看着三麻子,眼睛里有把刀子。
  
  14、
  
  来所夫妻俩才把儿子安顿好,外面的三麻子催命似的喊人上工。来所要去挑粪,珍凤婆媳俩要去扒胡萝卜,兰所在一边不停地咒骂:“这个老猴子,怎么不死啊!”,一边赶紧吃早饭,也不穿新衣服:“妈妈,你不要去了,在家带孩子,我替你去。我不会带,他屙屎屙尿的,我没办法。”
  
  孙小芳搀着两个孩子,给长辈们拜着年,听到外面三麻子的叫声,没什么在意。有一个生产队的社员提醒她,她们队长喊社员上工。孙小芳气呼呼地骂:“这老枪毙,发什么神经。”骂归骂,工总要上,只好把两个孩子托付给人,回家换下新衣服,拿起用具到三麻子门口集中。
  
  二瘌子两口子正在家吃圆子,两人正商议着,要准备些什么。二瘌子知道自己夫妻俩年轻,生孩子的事情不懂,莲香妈年纪大了,自己也没父母,想吃过早饭就去叔父家拜年,顺便问问。听到外面三麻子的嚎叫声,二瘌子气得把碗往桌子上一顿,站起来就要出去骂三麻子。因为到猪场扒胡萝卜,就要莲香去摆渡,二瘌子不想莲香初一早上就去撑船,何况莲香有了自己的儿子了,他怎么舍得。莲香拉住二瘌子,她不想初一早上就跟人吵架,这不吉利。她劝二瘌子,没什么大事,就撑个船,没多长时间,没什么大不了的。听人说。怀孕的妇女,还要经常走动走动,不然会难产的。二瘌子信婆娘的,没说什么,默默地吃着圆子,也不知道他想什么。
  
  根所站在那儿看热闹的时候,被根田揪了一下耳朵。根田挑着粪担子,瞪着根所:“你回家去拿铲锹。”“干什么?”“干什么,你有什么事做?妈妈要煮中饭,你替妈妈去挖胡萝卜。”根所不跟吱声,一步一移地回家拿用具。
  
  三三两两的社员们,很不情愿地集中在巷子里,乱哄哄地说着话,怨声不断地飘到三麻子的耳朵里,三麻子仍在大声地喊着话,不知道他听到没有。只有二瘌子家的狗子,在远处答应着他。
  
  看人到齐了,三麻子让生产队记工员带着男劳力,到各家各户去挑粪。让妇女队长先把妇女们带到西边的码头,等他去的时候再开工。上工的时候,三麻子总喜欢跟妇女们在一起,特别喜欢把妇女队长带在身边。
  
  15、
  
  根田、来所他们懒懒散散地从自己家出来。先把粪桶放在巷子里,扁担搁在粪桶上,人坐在扁担上。在等记工员分工的时候,有人散了一圈烟。大家点着了,大腿翘着二腿,悠闲地吐着烟圈。来所不会抽烟,在一旁听他们说话,他们谈着孙寡妇的大胸脯,说着三麻子二儿媳妇的大屁股,骂着这狗日的三麻子。
  
  记工员一家一家地查看人家的茅厕,盘算着怎么分派活计。正低头想着,从一家门口出来,不小心踩着了前面结冰的小水塘,脚下一滑,人向后仰去,摔了个跟头。
  
  巷子里的无聊男人们一阵哄笑。“拜年就拜年,还行这么大的礼!”“现在破除迷信,不许磕头了,三麻子晓得了,要扣你工分的。”记工员没理他们,到巷子里给他们分派了活计,一帮男劳力才慢吞吞地挑起粪桶,到各家去挑粪。
  
  在庄子里,有很多老规矩,老人们都记着。像初一上午不能洗衣服啊,不能倒痰盂啊,不能倒尿桶啊,更不必说挑着粪桶在堂屋前晃哪。有些讲究的老人,早就把门关得紧紧的,敲也敲不开。根田和来所一组,他们走了几家,都进不去。好容易进了一家,这家的老太太拿着刷马桶的刷子,就往他们身上招呼,吓得他们连滚带爬退出来,老太太还跟在后面骂。
  
  那几组人的情形也差不多,大家又坐在巷子里抽烟。记工员看看大家,眼光落在来所身上。“来所,你带个头。先上你家去挑粪吧。”“好事从来没来所的份,这种事情都是地主富农分子带头的。”来所直起身,挑着粪桶走进自家的天井。根田和来所处得好,有点气不平,直其起嗓子想说几句,见来所没言语,也就跟着进了来所的家。
  
  “来所,等一会找个塑料布遮住粪桶。你家有小孩子,初一早上粪桶从门口走,不顺遂的。”根田吩咐来所。来所没说什么,默默地照着根田的话做。
  
  挑着粪担子,出了大门,到了巷子里。根田把粪担子放在三麻子门口:“来所,把担子放下来,歇一歇。”两副担子并排放在三麻子门口。不一会,又有几副粪担子过来,也放下来,在三麻子门口围成一圈。
  
  二瘌子的那条黄狗走过来,这只粪桶嗅嗅,那只粪桶闻闻。根田嫌它碍事,抬脚踢它,这畜生伶俐,远远地避开。隔一会,它又过来了,根田拿起粪勺就打,这畜生躲到三麻子的大门里。根田火了,舀起一粪勺粪就往里泼,狗子没浇到,三麻子大门口全是脏兮兮的粪便。“畜生,你倒溜得快,我不信泼不到你。”又是一粪勺。旁边几个男劳力鬼坏,见根田带了头,也拿起粪勺,把粪桶里的粪往里泼。
  
  三麻子的老婆娘听到动静,连忙出来,见到大门口全是粪。“你们不作兴啊,你们要给我家放鞭炮敬菩萨。不然我家三麻子回来会跟你们算账的。”庄子里的老规矩,大粪泼到人身上,泼到人家的家里,是很晦气的。肇事的一方是要给人家敬菩萨,保人家一年平安的。
  
  “还敬菩萨呢,你家三麻子不信菩萨,他信毛主席。再说这新年新岁的,是你家三麻子逼着我们挑的,你以为我们愿意啊。”根田的嘴可不饶人。
  
  老婆娘惹不起这帮男劳力,只得自己收拾打扫。
  
 楼主| 发表于 2012-12-28 19:47:26 | 显示全部楼层
16、
  
  庄子西边的河上,冰还盖着河水,北风在冰面上打着卷。河边码头的空地上,聚着一群老老少少的妇女,叽叽喳喳地说着家长里短,根所离她们远远的,兰扣站在他身后。码头上的渡船,还镶嵌在河面上,船帮子上长着一层毛茸茸的白霜。
  
  莲香还没有来,年纪大些的妇女倚着墙根,晒着太阳。几个年轻的妇女不安分地相互咯吱着,闹成一团。树上的乌鸦,冲着她们直叫唤,似乎要告诉她们什么。根所嫌乌鸦叫得烦躁,捡起一片碎瓦,向树上扔去,瓦片掉到河面上,飘出老远。有几个姑娘看到了根所,纷纷地拿他跟兰扣开玩笑,惹得兰扣跟在她们后面一阵追打。根所红了脸,也没理她们,只是看着河面,吹着口哨。
  
  莲香扛着竹篙,走到码头上。上船,船没动,被冰冻着呢。莲香看到了岸上的根所,喊道:“根所,来帮嫂子推下船。”根所三步两步就跨上了船,上去站在船帮子上,用力跳了几跳,船左右晃动,周围的冰裂开了,吓得莲香连忙蹲下来:“根所,根所,你这个冰雹神!你慢点,差点把我送到河里!把我吓死了。”根所说:“我那敢,把你吓出好歹来,二瘌子不吃了我啊。”
  
  根所跟莲香说说笑笑间,兰扣眼睛向这边瞄着呢。她丢下女伴们,“噔噔瞪”一阵碎步,跳上船。莲香取笑她:“兰扣啊,看得这么紧啊,怕我把你的根所吃了。”兰扣倒不好意思起来:“嫂子,你也取笑我。”
  
  夹在妇女里面,正跟妇女队长打闹的三麻子,看到莲香来了,就对着妇女们喊:“大家过河了。”妇女们正玩得高兴,也没人理他,反正早过去晚过去,都是一样的工分。早过去还要先挖萝卜,那边冻兮兮的,哪来这边暖和,妇女们没动。
  
  三麻子也不急,这种事情他见得多了。他对着人群喊道:“先过去的加二分工。”二分工当时也值二分钱,七队的工价是一分工值一分钱,这二分工能买一包火柴。
  
  这下,人群中有人开始往码头跑。一个上午就只有四分工,先过河就多加二分,这事能做。兰所拉着嫂子往前挤,兰扣站在船上拉女伴,珍凤往船里面挤,给后面的人腾空。莲香看船帮子离水不到二寸,叫道:“不能再上了,再上,船要沉了。”
  
  岸上的三麻子可不管,一个劲地用喇叭喊:“快上船,先过去的加二分工。”莲香对着岸上喊:“不能再上了,再上要出人命了。”走到河边的孙寡妇还是一脚跨上了船。
  
  船帮子已经跟河面齐平了。
  
  17、
  
  莲香的哭声都出来了:“这船我不敢撑,你们让我上岸吧,我怕!”船上挤满了人,她挤不出去。根所劝她:“没多远,我帮你撑,你站好了。”根所拿起竹篙,点开船,船头压着河面上的冰,缓缓地向前行。
  
  根所吃力地撑着,船头前面是冰,格叽格叽地响,船尾漂浮着碎冰块,船舷旁边的冰也裂开了,有的冰块搁到了船帮子上。站在船舷旁的孙寡妇嫌冰块戳她,抬脚就踢。她本来就站得不稳,冰没有踢飞,人却歪下来,珍凤伸手扶她。船上人挤人,本来就没有空间,这么一来,人群动起来。人一动,船就晃,左边的船帮子进水了,兰所叫起来:“嫂子,船要沉了。”这下船上的人慌乱起来,船很快地侧翻,一船人全掉进水里了。
  
  这边岸上等着过河的妇女们眼尖,尖叫起来:“没得命了,船翻了,他们全掉下河了。”“救命啊,有人掉下河了。”带着哭声的喊声在河两边回荡。三麻子在一边继续跟妇女队长疯着,妇女队长停下来:“出事了,去看看。”“能有什么事,死不了人的。”三麻子继续揩着她的油。
  
  这时,河里的船已经底朝上,浮在河面上,一些会游水的拼命往岸上游,不会游水地在水里挣扎。水里的哭声,岸上的呼喊声,河面上冰块的碎裂声,混在一起。这时的三麻子,已经吓得嘴唇发抖,指着妇女队长:“快去喊人!”妇女队长一路狂奔:“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岸上会水的胆大妇女,跳进了河里,去拉那些已经冻得半死的落水者,其他不会水的妇女,只能在岸上乱叫,哭泣。根所本来已经游到了岸上,一看兰扣没上来,又跳到河里去找。妇女们喊,根所你不能下去了,根所没理,他继续向前游。一些落水的往岸上游,还有一些落水的在冰下面挣扎,根所估计兰扣已经飘到冰下面了,他拿起浮在水面上的竹篙,就向冰下面搂,竹篙似乎碰到一个人,他扔掉竹篙就向里钻。
  
  岸上赶来的男人接二连三地往水里跳,他们的脸铁青着,这里面有他们的妻儿,他们的眼里燃着火。根田到水边的时候,看到根所钻下去,他来不及阻挡,他知道这一下去,凶多吉少。来所在上岸的妇女中没找到珍凤和兰所,心沉下去了,不及多想就往水里跳。
  
  水里只有下去救人的男劳力了,妇女们能救的都上岸了。清点人数,少了六个,根所、兰扣、珍凤、兰所、莲香、孙寡妇。人们死命地把嚎哭着的跟田、来所、二瘌子往岸上拖。大队里的劳力也集中过来,想用机器船震碎河面的上的冰,然后救人,不过大家都明白,一切都晚了。
  
  18、
  
  六条鲜活的生命,现在已经冰冷。
  
  大队的高音喇叭里,二麻子的声音:“广大的社员同志们,我们有六位同志,为了革命事业牺牲了。他们的死重于泰山,轻于鸿毛。我们表示沉痛的哀悼。我们要学习他们一不怕苦,而不怕死的精神。我们大队决定,追认他们六位同志为革命烈士。大队决定要优待他们,给他们每位同志做一副好棺材。对烈士的家属表示很好的慰问,每家补贴五块钱。希望你们,化悲痛为力量,将革命进行到底!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
  
  周围没有声音,只有站在高音喇叭上的乌鸦,对着下面六个躺着的人叫,那声音有点森森的,叫得人心里毛毛地。
  
  天暗下来,太阳躲到厚厚的云层里。风呜呜地吹起来,大队部前面的河里,涌起细碎的浪,这浪冲到岸边,激起一阵水沫,跟云里落下的细雨混在一起。这河面,地面,人面,全是水。这是老天在流泪么?
  
  19、
  
  这年夏天,庄子西边的河面上,和风轻起,碧水如洗,水清见底。
  
  三麻子的三儿子跟几个顽童在河中嬉戏。他们在水中追逐。几个顽童看到河中间长出一张碧绿的荷叶,有五朵莲花缓缓地升出水面,映着中午的阳光,无比娇艳,他们看呆了。三麻子的三儿子,看着那一朵朵莲花,化成兰所的笑脸,向他招手。他情不自禁地游过去。顽童们看着莲花和小三麻子一起消失在河中央。
  
  水还是那样碧,天还是那样蓝。
  
  阴风嗖嗖的半夜,三麻子的老婆娘在河边点燃了一捆纸,嚎哭着招魂:“老三啦,你回家啊。老三啦,你回家啊。”
  
  这哀号声在河面上久久地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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