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牙

马晓雁

银环子踹了利生子一脚。
     利生子没反应。
     虽然漆黑一片，但利生子匀称的呼噜声在银环子的听觉里裸露出锋利的边缘。
     没有风，没有雨声。
    银环子不能翻身。炕边上是打着呼噜的利生子，靠窗的一边是一爿门扇，那里的炕土有些塌陷。
    “又疼了吗？”银环子窸窸窣窣在炕脚的纸箱子里摸了件外套准备下炕时，淹没在漆黑中的利生子嘟囔着瞌睡深处的嘴巴问道。
    “没。睡不着。”银环子一边说一边移开顶门棍。
    “早让你拔，你舍不得——”
    牛毛细雨在漆黑的夜里下得悄无声息。平日里哼哼吱吱的狗、笨手笨脚的猫、远处呼啸的火车好像都被涂抹进了凝固的夜色。西头诊所里长明的廊灯也熄灭着。
    一手托着牙齿骨的银环子在房檐下茫然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进门时泪花漂起圈儿来。

    熬到天麻麻亮。银环子下炕给利生子烙了张油千子，烧了碗蛋花汤。扶着利生子吃过早点，银环子带了高腰雨鞋骑着自行车出了门。
    出村的大路上已经三三两两有抗锹步行的、骑自行车的男男女女。
    在西大滩，只要有身力气，只要够勤快，就有收入。反过来，在西大滩，必须得有身力气，必须得勤快，才会有收入。在西大滩种庄稼不像在老家，耕种、灌水、施肥、喷药、收割……样样儿是用力气和钱滚出来的。最挣钱的力气活是去汝箕沟煤矿装碳，簸箕大的铁锹一掀一掀下来一天能挣二三百块。不过那活也最费力气，二十来年里，和银环子一茬的劳力渐渐都上不了汝箕沟煤矿了。建筑工地上也能挣钱，如果有点手艺，建筑上是大家首选的行当。银环子也常跟着利生子去工地上筛沙子、抱砖头打点零工。不过女人们还是愿意在村子周边找点活，既能挣点生活费还能照顾家里。银环子和同伴约好了要去前进农场插秧。
    下过雨的天空格外清澄，空气也有点凉。银环子刚放下自行车就听见玉凤儿尖利的声音：“快点儿粉粉妈，再迟点就没你的活儿了。”
银环子一看自己果然是最后一个。

    大家自觉地排好队等待着农场管理人员分配任务。天空中的红霞开始闪烁七彩的亮光，太阳一点点破壳而出。
    大家安静下来的时候，站在队伍尾巴上的银环子知道管理员来分配任务了。
    管理员从头到尾数了一遍人数嘟囔着说人太多。
    还是玉凤儿的声音：“来都来了，人多了早收工就是了。”
    管理员没有再说什么。要说插秧的活儿，对于银环子这茬人来说早已是轻车熟路了。二十多年前搬来西大滩的时候她们就开始学着插秧，那时她们都新鲜于金贵的白米饭就是从那些秧苗里生出来的。
    下到水里有人说水太深，高腰雨鞋用不成。
    银环子便把雨鞋连袋子绾在自行车上下水去插秧。没想到温和的牛毛细雨过后田里的水十分冰冷。脚伸进水中的时候后槽的那颗牙触电似的立时疼起来。银环子拿着稻秧的去托右边的牙齿骨，突然的疼痛使得眼泪花儿漂起圈儿来。
    也就按了一会牙齿骨的功夫，银环子看见自己的一路已经明显与其他人拉开了距离。管理员在边上大声问怎么回事。银环子只好说没事儿，努力抑制着疼痛继续插起来。

    插了不到一个小时，银环子落了一大截子。玉凤儿走过来说插不了就算了，也不在一天工夫上。
    好像玉凤儿一句安慰的话使得那颗牙越发骄纵起来。大约是眼里含着泪花的缘故，也大约是水面泛着阳光的缘故，银环子突然看见苫着方格子头巾的玉凤儿比从前老了一些，她两鬓的头发好像花白了，她黑红的脸上褶子好像多了，她说话时露出的牙齿好像也比以前稀疏了。
    银环子突然间收不住眼里的泪花，点头示意自己先回去了。
    管理员说插了不到一个小时，看在常打交道的份儿上算二十块钱工钱。玉凤儿直接跟管理员喊起来。玉凤儿说银环子来时好好的，插秧时牙才疼起来的，怎么也算点工伤，必须给半天的工钱。大家七嘴八舌都帮着说起来时，管理员紧皱了一下眉头答应了给六十块钱工钱。
    银环子骑上自行车悠悠翔翔往村里走去。玉凤儿的脸再次闪现在她的脑海里。她大概要比玉凤儿更老一些吧。叽叽喳喳的玉凤儿无论如何从声音 上永远是年轻的。

    接近一站路口时，银环子停下来坐在路边抱着牙齿骨哭起来。
    前一天去女儿家时她就憋着眼泪回来的。
    她去了，粉粉没有欣喜的表情。粉粉客气的让她感觉自己完全是个外人，是个亲戚，粉粉客气起来让她感觉自己原本只是个养母。
    粉粉没念成书，高中出来没几年就找了对象。银环子和利生子原打算让粉粉给他们养老送终的。可是粉粉的对象不同意。
    利生子最终让步了。
    女婿是个做生意的，具体的银环子不知道。银环子跟邻居们说起的时候说女婿是做麻辣条、麻辣片的。银环子说女婿的生意很好，女婿对粉粉也很好。
    看见粉粉那个客气样儿的时候，银环子就后悔自己不请自来了。
    原本好像是因为想粉粉了要看看粉粉而已。可是那么单纯的目的好像有点说不出来，说出来也好像不实在似的。粉粉问时，银环子只好说闲了来看看。
    粉粉说她很忙，得去工厂帮忙。银环子识相地说利生子还等着吃晚饭只好告辞了。银环子出门时粉粉强将一包东西塞给了银环子。
    银环子半路上打开看时发现除了两包麻辣条和麻辣片，还有二百块钱。
    银环子在路上渗了渗。

    那一天也是在半路上，银环子坐在路边哭起来。
    银环子多少有些悔。
    二百块钱是烫手的。麻辣条、麻辣片也是烫手的。
    粉粉小的时候市面上就已经有麻辣条那种东西了。村里王长有家门市部里的麻辣片五毛钱一包。村里的娃娃都馋那一嘴。
    银环子记得粉粉的小脚奶奶左手牵着霞霞右手牵着明明去了王长有家的门市部，从门市部里出来时霞霞和明明手上各自拿着一包麻辣片。馋嘴的霞霞已经撕开包装袋边走边吃，明明不停地舔着嘴皮嘶嘶吸着气说辣死了。银环子记得那时她娘两就站在路畔的水渠旁。粉粉看见了也嚷着要吃。银环子那时没舍得五毛钱，跟粉粉说问你奶奶要去。
    粉粉果真跨过水渠追着她的小脚奶奶要去了。粉粉的小脚奶奶让霞霞给粉粉给几片，霞霞不。粉粉的小脚奶奶又转身哄明明，让明明给粉粉几片。明明大哭起来。银环子站在水渠边看得清清的、听得真真的，粉粉的小脚奶奶恶狠狠地跟跟粉粉说：“让你妈给你买去。”
    粉粉摸着眼泪鼻涕跑回来让银环子给她买。银环子那时又气又恼给了粉粉一个巴掌。银环子本是打给粉粉奶奶看的，没想到她的力气稍大了点。粉粉摔倒在地磕在了一块石头上。银环子狠着心肠没有去扶。粉粉爬起来时满脸眼泪鼻涕和血。银环子心疼得眼泪直转圈，她连忙去抱粉粉。粉粉却转身向村外跑去。路上疙疙瘩瘩的石头好几次将粉粉绊倒在地。
    银环子带着泪瞪着朝老二家走去的纷纷奶奶以及霞霞和明明慌忙将利生子喊出来去追粉粉。
    天快黑时利生子背着睡着的粉粉回来了。利生子说粉粉磕掉了一颗牙。

    想到利生子，银环子慢慢从地上翻起来骑着自行车往家里走去。
    “没找着活儿吗？”银环子还没进门就听见躺在炕上的利生子在问。
    “牙疼。”说完，银环子想利生子肯定又会说牙疼与干活有啥关系的话。
    银环子走进屋子的时候，躺在炕上的利生子说：“去拔了吧！”
    银环子心里一热：“这回知道疼痛了吧！”
    利生子在建筑工地上干活时工架没搭好掉了下来。医生一边说不要紧一边说至少得休息三个月。总之利生子腰疼的起不了床。
    “有几年了吧？”利生子好像一个人呆闷了找着话说。
    “谁知道呢。”银环子一边收拾午饭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
    “吃完饭去一站拔了。记得申万仓家在省上当记者的大儿子那年来村里照相时你的牙就疼了。有几年了吧？”
    银环子停下来，说起那次照相，她的记忆忽然明朗开来。念大学的明明有一次回来说申万仓的大儿子在他们学校开什么农村十年的影展时里面有银环子的一张照片呢。
    “快十年了啊！”银环子在心里惊呼起来。
    “吃完饭就去拔！”

    早晨还稍有点凉，吃完饭感觉燥热起来。
    一站十分热闹，已经有女孩子迫不及待地开始穿裙子了。做各种小买卖的不停地吆喝着。
    银环子径直向着黄安牙的诊所走去。
    “六十。”黄安牙没有抬头，说得很干脆。
    银环子站了站说：“不拔了。”
    黄安牙也没有挽留。
    那会儿牙没有疼，银环子伸手去按了按右边的牙齿骨。
    银环子想起申万仓的大儿子那一次来村里照相时的情景来。那时的粉粉好像已经不像嚷着要麻辣片时那么不懂事了，粉粉自觉地站在房檐下。粉粉的姑姑婶婶们倒是十分积极。可是申万仓的大儿子却偏偏要给银环子照一张。
    银环子记得那时自己也和现在一样抱着右边的牙齿骨，只是那时的自己要比现在年轻很多。

朱石领

文字功底不错，要是叙述上再简洁些可能会更好

马晓雁

回复 2# 朱石领


    谢谢朱老师指导，我再修改。

马晓雁

谢谢岸雪老师点评。是亲人的亲历，最初听到“银环子”因为六十块钱而没有拔那颗让她疼痛了好多年的牙时，心里很是酸楚。

天涯倦客

人情冷暖，世事沧桑，浓缩在一页诉说里。读完不禁长叹！
晓雁的语言有鲜明的个性和特色，一如你本人。

马晓雁

回复 7# 天涯倦客


    谢谢天涯倦客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