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此时

慧紫

年年此时

文/方华敏

(刊载《华夏散文》2015.10期）

    “昨夜落雨，早晨雾岚白浓，红日如红橘浮起。”这是一段关于春日的描述，也是我回母校---问安中学时所遇的天象。那天月令，我从南京驱车而来，湖北故里连绵数日的阴雨忽然就放晴了，连街巷市井的油菜花含蓄的香气也时隐时现，与我明朗的心境相搭配，真的就有了《诗经》里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的味道。
   
    通往母校的路，绕小镇迤逦散开，依然通畅洁净。它在我梦里无数次地拉伸，长长无尽头。好像还有太多没有来得及说“再见”，我当兵离开已经四十年。四十年的日夕流连，我用“勿我两忘”的禅心来宽容和安慰自己与母校长久分隔。今日走近，母校像母亲一样倚门迎望，目光慈祥又怜悯。既嗔怪我的迟归，又怜惜我的劳顿；她用双臂轻轻把我揽入怀中，任凭我的泪水浸润她的衣襟……
   
    我独自徘徊当年校门旧址，阳光显得鲜活而似曾相识，潮湿的地面氤氲水汽，宛如翻开一部陈年的旧书。此时回忆与想象变得清晰，青春时期的甘苦交集在心中骀荡；围墙边草色葱茏，新花点点，藤藤蔓蔓地缠绕着微凉的心。回眸一笑，是对“问安中学”匾额散发的一抹深邃的感激。我知道，顺着记忆里的路前行，就走进了已凝固的年青时光。
   
    操场的一角，使我淡定了身后所凭依的绘画墙，视线飘忽在红的跑道、绿的草坪，时尚的雕塑，现代化的教学楼，整齐的宿舍区之间……当年的土操场、木板层楼、教室、简陋的宿舍，还有礼堂以及无数次演出的舞台都在时光中悄然隐匿。只有操场上的那棵挂钟的老栎树还安然矗立，和风拂面，老树新葩，一派阳春景象。侧目望去，就像一位经历了大富大贵的女子，已是高龄，还透着骨子里的优雅。当我与之熟悉的目光相遇，分明感觉到向我传递着过去与现在单纯的情思；刚刚冒出的嫩叶，像点化过的诗经，照佛我的脸上，洒下的又是彼此怎样感恩的目光？
   
    木板层楼、教室和礼堂以及宿舍在袅袅晴丝中次第重现。我站立它们的地基上，许久不忍挪步。那些学习的点滴，温暖的往事，早已被时间浸蚀，明晃晃地撒落。曾经安放于此的美好梦想，芳菲的年华，困扰的心结，犹如这棵操场上的老栎树，把皱纹刻在自己的额头。除了围墙外怒放的油菜花，是恰好的寂寞。然而，人生如梦，梦里梦外，落英缤纷是要用心去感知去触摸，才能够把握啊。在我的眼里，过去的一切并没有随光阴融化而消泯于今天，它们都原样地留在这里。且没有任何时候能让我与他们贴的这么近，看的这么真切，就像一条细细的长廊，让我走得很深很远了。那些见了的，未见了的人；记得的，不记得的事，都感感念念地纷至沓来。
   
    是的，我是来与年轻的自己相约，也是来倾听老栎树窸窣地诉说。
   
    故里的时日和缓。“五一”演出，高（2）班排练场一片欢歌笑语。我和同班女生换上春装，长长的发辫垂下，清丽之美啊，就像料峭春寒里一树颤抖的杏花，一幅清秀淡然的年少模样。学校唯学生特长分“文体”班，给了我们不同的命运落点。音乐、舞蹈几乎是我的整个青春，熟稔的如同自己，并慢慢沉淀为一种深切而自然的情结。我们懂得肢体只是基准，舞蹈背后要有内涵；懂得用心用情表现音乐和舞蹈的灵魂；懂得赞美时代的歌舞所具有的高度。操场边的栎树与舞台毗邻而居，互为依存，相看两不厌。初夏稠密浅粉的细花散发清冽之香，淡淡又满满。多少次我们就是忘情于这个繁茂枝叶掩映的土台子上，翩翩起舞，美好如斯。《唱支山歌给党听》《北京的金山上》《阿瓦人民唱新歌》《在那百花盛开的草原上》……是我们的保留曲目吧。多少年过去，我还依稀记得编排的动作，还能想起男生拉二胡、吹笛子为之伴奏时沉醉的神情；还能唤起舞伴的名字，还能看到一张张俏皮的笑脸。那时虽然没有华丽的舞台，也没有美妙的音响，更没有漂亮的服饰，但我还是认为那是我平生跳的最好的舞蹈，也是感觉最美的舞蹈。我们纯情、阳光，把青春的美演绎到极致；体现出一种蓬勃英气，享受着努力所带来的情感回报。那是一段值得记录的日子，也是人生最亮丽的底色。
   
    音乐、舞蹈在我高中文化记忆留下的第一缕声响，曾经那么细致地敲打我的心。然而它的意义不在于艺术，却一定需要以此来锻造并加以阐释。栎树下的上课铃声响过，我伏在课桌前，目视阳光从桌面的一端移到另一端。我用一根尺，一支笔计算着移动的速度，而思绪还在舞蹈，不与数学老师讲课同步。我的数学老师同时也是班主任，大概一开始带我们班就顾虑吧，遂于无意中把忧心吐露，当时我是怎么也理会不了啊。他是我见过的最深情的面孔，然而他耐心和蔼以及细节点滴的背后，却具有直至人心的力量。至今我仍然落下对三角函数无尽的恐慌。我曾揶揄自己，是在数学课堂上计算光阴的速度吧？速度的函数到底转过多少度我年轻人生的象限呢？歌舞犹如作茧的缚，衍生出的方程式把我嵌入这式子里，终是没有得出解。但我感激数学老师用数字和公式帮助我建立了一个抽象世界的程序，使我从算术层次进入数学境界。语文老师儒雅，好像永远都在凝思。他忧郁的气质使人更容易反省和对问题的思考。他轻声细语，常以课文主题的变化，展示文字的韵律、色彩、力度。也用作文来考察我的文字能力，让我有了一份相互阅读的欢喜。他教我“维桑与梓，必恭敬上”。当时还不曾理解这来自《诗经》里的深意。只是心里重复着这句诗和这段记忆，待我离开多年后，慢慢转为对母校和栎树的敬畏以及思乡怀亲。然而岁月渐长的后天教化，还是得益于年少时语言文字的熏陶。外语老师年轻漂亮，气质清雅。她玲珑的身材，得体的衣裙，微弯的黑发，以及身上飘来淡淡的香水味，引领着那个年代的时尚。记得多少次我到她寝室拿我班外语练习本，怯生生敲门进去，总是偷窥她美美地坐在桌前，一面圆圆的镜子就放在桌角的左侧，映照她美丽的面庞。课堂上她对英语课文的复述和阐释交织进行，既不脱离文本，又能表达她独特的见解。她教我们试着在一种特定的环境下练习发声，不要死记硬背单词，同时对例句反复琢磨，然后虚拟场景，用英语描述。如果说今天我对外语还有热情和深度，完全得益于她英语教学的节奏、语感、潜词等风格对我的深深影响。物理、化学老师是一对夫妻，老沉持重，不苟言笑。他们条分缕析地讲解物理守恒律以及化学元素周期律的融融画面，还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里。物理课文中自然界大到宇宙间、小到微观粒子的相互作用，系统不受外力或者所受外力之和肯定为零的论点，是我今天才真正理解的。就像我的母校曾给了我那么多的快乐，终究会慢慢失去，也就赋予我同等的悲伤一样，世上的感情也同样守恒啊。然而守恒之外，还有各种微不足道的不守恒，如：神秘的宇宙，浩渺的星云。它们不过是若干年前宇宙碰撞时物质与反物质的同时诞生又逐对湮灭的现象。也许正是这样，世间才有了小小的悲欢吧。化学老师强调化学“结构决定性质，性质决定用途”，以及掌握物质的结构与应用相结合，才能提高应用水平。我所理解的化学类比和元素，就是用它们的方法和性质解决和理解生活中遇到的难题，用“形象性”和“顿悟性”的特征来统摄自己的思维。我以为，在生活的面前，前进与后退，顺利和挫折，成功与失败等无时无刻不在，所有面临的只是一个未知数，任何事情都愿望达到相应的满意，就像一个化学方程式必由几种物质配平一样不容易。然而，只要我们严峻地正视它，未知数的系数必然在有限的范围之内，不致于趋向无穷。除上述数、语、外、物、化等老师之外，还有讲课富有哲理的政治老师；活跃在舞蹈教练场亦或球场上的潇洒倜傥的文体老师；站在栎树下打铃又事无巨细的备课老师......他们课别不同，教学风格各异，有倾注感情色彩的细致的讲解，也有秉承科学的资料引用。他们将理性和感性融合、平衡，思绪自由地跳跃其间，引发学生的联想和感悟，使得课堂上既有趣又深刻。那个年代的我们，知识只属于青春时代的一个部分，而走出校门“亦工亦农”成了书页里的插图，一切都如此的顺理成章，因此丢弃了太多的学习时光，再也无法弥补。我永远不会忘记老师们忧郁的眼神、深深的叹息、亲切的嘱咐、殷殷的期待，这一切在那个岁月里凝成刻痕，铭记着无边的师道之爱，让懵懂的我们体会到关于学习的全部真谛，而时势也让我们明白了坚持和他们教诲，懂得拥有的珍惜。
   
    居校的日子像季节的罗盘有规律地转动。栎树的绿叶在不经意中退去，怜人的红意就荡漾在铃声之间。课间我喜欢倚栏静静倾听它飒飒的风声，宛如万里来鸿，带给渴求的甘霖。课堂上少了平日畅所欲言的豪爽，知性与理性的讨论多起来。课毕回宿舍，喜怒哀乐，无所遁寻。我班女生大多长发飘飘，短发精灵屈指可数，但都性情温和细腻，相处起来关系融洽，有如沐春风的舒适感。室友总是戏谑我个子小，辫子长，是认真学习的女生啊。“学习委员”的称谓是老师和同学予我的最大褒奖，然而我却对作文情有独钟。记得那时的作文簿封皮有凸凹的花纹图案，本里的浅绿格子美得让我不忍猝然落笔。心里有念，语言自然雕字琢句，作文无形中成了磨练文笔的竞技之地。我常常以情感为选题把文句镶嵌在本子里，为一份心旌动荡的情意以及一丝一缕缠绕的语言在心湖掠起良久不息的涟漪。年少的胸腔那么窄那么浅，怎么能承载忧伤的衷肠？离开母校多年，我还常常临窗而坐，随然捧起高中时的作文簿，细嚼慢读。一颗颗字，变成一滴滴眼泪，缓缓流进心田，汇成澄澈的湖泊，洗涤心灵因远离故乡的孤独所带来的尘垢。至今我仍然缅怀爬格子数字的情趣，眷恋打开作文本看到老师批阅的一串串红波浪线如笑声盈盈的美丽感觉。我班的男生有着那个年代少有的正直和思想深度，帅气而绅士，常戏称他们为电影里的“高利·派克”。课余我和好友常绕场去观看篮球比赛。他们带球、运球脚步的韵律，汗水滴落时眼睫毛一闪一闪带着钻石般的光使我倾慕和迷恋。至今想起还风日洒然，浪漫依旧。那时我甚至不想跳舞，幻想当美国篮球女队小个子后卫格林与之同场竞技，该是怎样的精彩呢。每每班会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轻轻回头，眼光淡淡一掠，也总会被一双漠然的眼睛接住，我固执地相信，他眼神里的冷淡是另有信息的。那些浓艳的、浪漫的篮球场上的况味，是我后来看江苏南钢队比赛时，远远没有了的。也许，青春与暮年的区别，就在于年少时分不清哪滴是眼泪，哪滴是汗水吧。因为它们的咸度和温度，都像烟花那么绚烂，又那么容易凋零。不管是昔日的昂扬，还是现在的迟缓，都有各自的调性，能为那时的某种信念同乞相求，也不愧曾经的青春。

    窗外的谷子黄了，流溢着丰收的喜悦。周六课毕的铃声响过，我和好友结伴踏出校门，越过一道道田畈，穿行一条条阡陌，径直朝好友家走去。村庄墨色瓦顶至简至朴，院落充赢草木香味。难忘墙角斜倚的桂花，透着年少的清凉，像极了画家调色的淡黄，有内敛静气和远意。收工回家的父母，身披晚霞余晖，把田野的风也带回家，那一阵一阵亲切的气息，因了爹娘的疼爱蔓延铺成，多了恒久和绵长。他们和蔼的笑容像南国的春风在我的脸上一停就是四十多年，至今想起来还是让我依恋。恬然品尝娘亲做出满桌的佳肴：新米清香，荤菜油而不腻，时令蔬菜鲜嫩无比，腌制的腊菜回味无穷……香辣之外的韧与柔，带给我舌尖不同于学校钵子饭、自带豆酱的质感和丰富的享受；娘亲被烟熏得眼泪流淌而又欢喜的脸，还有我急切期待的神情，望一眼碗碟就觉得的奢侈，成为周末乡村日子里的色彩，恰似旦角唇间一抹动人的红，只有那么一点就足够。那个夜晚我枕着一头青丝入眠，流淌在我梦呓之中清贫之家淡然的幸福，轻扯着小小的心事，浅浅的甜蜜在月光里浣洗……高中年间，我走遍问安中学周边要好的学伴之家，收获最纯美的友情。我曾一遍遍地问自己，这世上要有多深的情才配得起这浓烈的爱啊？当别离数年再读钱钟书的《素交》，我才真正体味同学情谊的精髓。一个素字把纯洁真朴的交情本体形容尽致，也把一切颜色调和包含的七色全盘托出。原来同学间的素淡，自有超越血脉的厚谊。

    暮秋远去，冬日来临，寒假在即。此时校园宁静而安详，栎树疏朗，满目苍凉。雪花慢慢汇集树冠，渐渐包裹隐没叶片，远远望去，犹如宋人画里的雪景，没有锌白，树梢留出围墙外田野尽头的白，变成一种看尽繁华之后的领悟。我迎着冬日晨曦与同学挥手寒假的道别，沿着校门前的土路朝我外祖母的家走去。冬日夜长，正是“围炉向火好勤读”。那时虽然“禁书”范围之广，但唐诗宋词仍是我最钟情的读本，亦读小说《吕梁英雄传》，会意之处，必把书摊在膝盖，暖暖的书页也弥漫出灯火可亲的欢喜。外祖母悠悠地做着绣活，与我聊着有趣的细微末节，眉宇间满是笑意，那种踏实享受四季馈赠的淳朴意向总深深感到我的心。春节过后，学校开学。我背着米，带着咸菜，挎着包踏进宿舍大门。新学年的教室融进阳光，冰雪消融，侧目再看窗外栎树，她叶尖点点滴落的便是她历练之后喜极而泣的泪水吧。由此想起：“居校有老树在侧，必有端然的厚度，藏得四时风情，守得轮回始终，能见光阴流连的，必是懂情的……”
   
    记得那个夏天，我们以操场为席，依草地而坐，陶然拍下毕业合影照片，写下临别赠言。一张张青春阳光的面孔，大半严肃地板着，小心地皱着眉头。不知道这沉着专注的神情在与什么对视呢？然而透过清澈的眼神，以及嘴角上扬的弧线，我还是看到他们的自信和美好。那本写下祝愿的赠言簿，因为不舍内心滴滴泉涌的自我怜惜与珍重，带给我挥之不去的感动。

    今日的母校有着喧嚣都市之外的寂静和俯仰皆是的幻境，也有着校园独有的精神秩序；她是一处建筑和一段泱泱学子写就的历史，也是被放逐的孩子寻找辨别着这快土地留给的根性，并在异乡谈起时就倍感温暖、到此听到方言心里从没有隔膜的地方；她让现实与过去，情感与思索交集、叠映出“问安高中七五届毕业生”学习和生活的悠悠时光。
   
    年年此时燕归来。
   
    围墙外的油菜花层层叠叠，尽情绽放，将生命交付乡间朴素的春光。每个学子必需绕过这片芳菲的花海，才能抵达梦里的母校。我在操场中轴线、曾经的宿舍门前，为纯真和经历以及成全了如此自己的时代而举起手上的相机，就在按下快门的瞬间，我还是清晰地听到同学们朗朗的笑声，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
   
    母校的栎树散发木质香的禅意。她拥有春天的绚丽，也拥有秋日的果实，轻风吹来，铃声合着老师、同学们的身影飘过。看着她，触目成泪。我缠绵树下拾一片怆然，且把片段回忆捻成文，献给亲爱的老师和同学。

慧紫

好多日子不见醉里的朋友，想念呢。
中秋来临，祝福朋友月圆花好，幸福满满。

遥看那片海

认真阅读，十分欣赏。

林慧妮

问好，要常来哦！

林慧妮

年年此时燕归来，真是很美的一篇散文，稍后细细阅读。

慧紫

谢谢“遥看那片海”老师以及慧妮老师的关注和留言。
嗯，我会常常回到醉里拜读文章，分享喜悦。

一荷

年年此时，与年轻的自己相遇，听古老的物事诉说。拜读、欣赏。

醉笔轻风

拜读、欣赏...

樽中月

好文！膜拜之，未料此身入醉里，年年此时读君文！

天涯倦客

      认真悦读了姐姐的美文，对姐姐有了更深的了解，真是羡慕姐姐豆蔻年华的精彩纷呈，美丽的校园，曼妙的歌舞，出色的老师，多彩的生活，恰同学少年，有苍郁的栎树作证，有细致的美文叙述，青春是一坛陈年的酒，历时弥久弥香。和姐姐虽未曾谋面，但已似老友故人，相当亲切。
      一点小建议：每节篇幅不宜过长，多分节便于阅读。问好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