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风水

野渡渔火

　
　　
　　（刊于2011年《山海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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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立德是乘着临江市创建国家级文明卫生城市的强劲东风，到市交通局走马上任的。胡立德上任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抓创建。市长在动员大会上已经发了狠话，创建国家级文明卫生城市，是全市人民政治生活中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是当前一切工作的“重中之重”。创建工作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要不惜一切代价消除“杂音”，全面完成创建任务。谁要是拖全市创建工作的后腿，就坚决摘谁的乌纱。一票否决！
　　胡立德上任后的第一次局务会议，就是专题研究落实市长指示精神，部署交通局下一步的创建工作。局务会结束，在几位副职的陪同下，胡立德视察了本局的“属地”。办公室主任老钱则手拿纸笔，随时准备记录新局长关于创建工作的“重要指示”。
　　交通局地处闹市，办公楼高十八层，是全市著名的地标建筑。因楼顶架设一口大钟，故又名钟楼。大钟是自鸣钟，每隔一小时报时一次。一到晚间，钟声就成了这座城市夜空的主旋律。钟楼初建时，曾遭到市民的强烈反对。说是夜间扰人，无法入睡。无奈不久，时任交通局局长的朱明升任副市长，旋即又到省交通厅任厅长，这事自然就不了了之。久而久之，人们也就惯了，因为钟声已经融入了他们的生活。
　　这会儿，胡立德一行来到钟楼下，仰视着楼顶上那口大钟。胡立德伫立良久，口中念念有词：“钟楼，钟楼……”
　　正在念叨，来了电话，王光荣打来的。王光荣是市政府办第七副秘书长，眼下正兼着市创建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的职。俩人寒暄后，王光荣便切入正题，压低声音说：“上次和你说的那事情出来了，果真不假！”胡立德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他什么事。王光荣说：“看来是要‘宰猪过年’了！”胡立德一下就明白过来，问道：“你是说朱——”又赶紧打住话头，瞥了一眼跟在后边的人，向一边走了几步，才又问道：“消息可靠？”
　　王光荣的语气明显不满，说：“怎么，怀疑啊？那就只当是西北风了！我这还忙着呢，老兄多保重啊，市长刚才还在问你们交通局的创建工作呢！”说完便挂了电话。胡立德在那里直发愣。
　　下午刚上班，老钱过来送文件。胡立德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估计是有话要说，就问他什么事。老钱想了想，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道：“局长，按说这不是我份内的事，但我总得要为领导多考虑，谁让我担了这个办公室主任来着？”
　　胡立德皱皱眉头，说：“钱主任，有事你说话，咱不兜圈子行不？”胡立德和老钱以前就认识，见面常开玩笑。如今地位悬殊，相互之间的关系跟着也就起了变化。
　　老钱尴尬地笑了笑，说：“局长，我始终觉得这钟楼要整改，当然这跟迷信无关！”胡立德一下来了精神，问他：“好好的，为什么要整改？”老钱说：“我们几千年前的老祖宗就知道‘风水’一说，这是一门很深的学问，却被不争气的后人歪曲成迷信，这其实是错误的！”又说：‘紫气东来，遇钟而止’，这是《周易》上说的。钟是祥瑞之物，但放置不当，就会坏了风水。交通局座西面东，吸纳东方瑞气。可有这口大钟拦着，什么祥瑞也进不了门，这好事自然也就变成了坏事！”老钱没事喜欢研究风水，是出了名的自学成“才”。
　　胡立德虽然没读过《周易》，觉得老钱这话不像《周易》说的。但他迷信，也深信风水之说。坊间早有传言，说交通局的风水，全坏在楼顶的那口大钟上。在胡立德之前，就连着三任局长无一善终。前不久，又听说主建钟楼的朱厅长也出了问题，这事已经被王光荣的电话印证了的。因此，老钱关于“风水”的这番话，自然就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去，又进一步触动了他拆除钟楼的念头。可投鼠忌器，这钟楼毕竟是朱明建的。钟楼的拆与不拆，完全取决于朱明的倒与不倒。
　　老钱走后，胡立德沉吟良久，给王光荣打电话，说今晚在聚仙阁请他。王光荣开始推说有事，说改日再聚。胡立德说：“那行，我现在就给嫂夫人打电话，就说柳明莉又有了，请她帮忙做个胎！”王光荣在电话那头“哈哈”一笑说：“你这个浑蛋，我就怕中了你的招跑不远！行，听你的，不见不散！”柳明莉是市府秘书，被王光荣上了手，去年不慎怀孕。王光荣老婆在市医院妇产科。王光荣剑走偏锋，胆大包天，偏就领着柳明莉去找他老婆堕胎，只说是一个生死之交相托的。后来事情是办了，王光荣老婆嘴巴闲不住，又出来显摆她家老公仗义，一时传为笑谈。
　　2
　　晚上吃饭，胡立德带上老钱。见到老钱，王光荣一愣。胡立德赶紧介绍说：“局办钱主任，交通局的地头蛇。我这把交椅能不能坐得久，全指着他呢！”老钱说：“岂敢岂敢，我就是跟在领导后面打打小旗而已！”
　　席间，王光荣悄悄告诉胡立德，这次陪市长去省里办事，听说朱厅长跟那个国道征地案挂上了，都惊动了中央。正在“配合调查”，估计是出不来了。老钱见两位领导谈事，就出去结账。
　　胡立德感慨地摇了摇头说：“老朱这平时多稳重的一个人！”又说：“不谈他了，我今天可是来向你请教的。你说我刚到这里，交通局又是个树大招风的单位，又碰上搞创建。‘三把火’我是烧不了，可怎么着也得把创建这一把火‘烧’起来吧？你说我这火该怎么烧？”王光荣看着他，狡黠地一笑，说：“怎么，想套我口中的话啊？你那点心思我还能不知道？不就是想打钟楼的主意吗？拆呀，这可是个大好的机会！钟楼不拆，你这颗饱经创伤的心脏能承受得了？”胡立德是严重的心肌缺血，心脏老“停摆”。
　　胡立德一声讪笑说：“我在你王主任面前可是什么隐私也藏不住的，算是服了你了！我只是有点担心——”王光荣拍拍他的手说：“你担心什么？市长不是说了吗，搞创建不计成本。再说不还有我吗？反正老朱是爬不起来了，你老兄刚到交通局就赶上创建，可别坐失良机啊！市长的眼睛一直盯着几个大局，你胡老大可是排在第一位啊！”
　　老钱结一圈账回来，见两位领导正在那里握手拥别。
　　不久，在办公室主任老钱的亲自指挥下，钟楼整改工程开始了。有人不解，胡立德说：“官大大不过理。这口钟扰民不说，形象也不佳，与现代化城市不配套。就是老朱来了，也得实事求是！”胡立德直呼朱厅长为“老朱”，让听着的人当时就得出结论：朱明完蛋了。
　　于是，大钟被拆除，换上了时下十分流行的奔月钢塑，钟楼四周全部用玻璃幕墙覆盖。
　　钟楼装修工程竣工第二天，胡立德就听说，早上保洁工老徐打扫卫生时，在办公楼下发现了不少死去的麻雀，感到奇怪，就找老徐来问。老徐说是那些麻雀太傻，把玻璃幕墙里照出来的虚景当成实景，撞上去还有不死的道理？胡立德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怎么会有这事？就问老徐有什么良策。老徐想了半天，说：“良策真的没有，只有我每天早点起来，把那些死去的麻雀捡走就是了！”
　　不出半个月，竹林里便消失了麻雀们的聒噪。
　　那天，王光荣陪市长来交通局视察创建工作。听完汇报，市长很满意。又去看现场。才走到办公楼下，就听头上传来“砰”地一声响。一抬头，一只被撞晕了的麻雀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砸在市长的脸上。市长戴着的眼镜随麻雀一起落地，摔得粉碎。麻雀的利爪在市长脸上划出了几道血痕。众人一声惊呼，劝市长赶紧去医院打“破抗”。市长面子很难堪，气呼呼地爬上车子绝尘而去。
　　不久，市长接到举报，说胡立德借创建之机，在钟楼整改中贪公肥私，索拿卡要。市长摸着脸上尚未痊愈的伤疤，批了“严查”两个字。纪检迅速介入调查。谁知查到最后，趁机敛财的不是胡立德，反而是老钱。
　　纪检问胡立德，局里有几个副职，为什么单单把这么大一件事情交给局办主任？胡立德脸一黑，说：“办公室本来就该样样管的，这事为什么就不行？再说他脸上又没写着字，谁知道他骨子里是什么人！”胡立德没贪腐，底气就足，纪检也拿他没办法，只得陪好话，让他回去继续当局长。再去问老钱。老钱说他早就知道胡立德迷信。赴任那天，胡立德在钟楼前的行止，只有他读懂了。‘钟’、‘终’同音，这是不祥的兆头。再说前面几任都死于非命，朱厅长又马失前蹄，这全都有个来因去果。
　　纪检问他：“谁说朱厅长出事了？”老钱一笑说：“谁都知道！”又朝天空指了指说：“都是钟楼惹的祸！现在改用玻璃幕墙，形同照妖镜，可挡八方鬼魅。楼顶架奔月钢塑，意即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老钱说，自己的构思正中胡立德的下怀。胡立德引为同道，才将这个肥差交给自己的。这事放谁头上都会有“想法”，只不过自己运气不好，才落得了这样的下场。
　　3
　　这天早上上班，胡立德正在召开局务会，研究创建。王光荣突然打来电话，说朱副省长在市里，一个小时后来交通局视察，市五套班子主要领导全员陪同。胡立德当时就懵了，问：“哪个朱副省长？”王光荣说：“胡老大，你一早没喝酒吧，咱这地界出了个副省长你都不知道？你屁股下那把椅子人家就坐过。刚宣示的！”胡立德眼前一黑，吞吞吐吐地说：“不是说他……”王光荣在电话那头光打哈哈。
　　胡立德狠狠骂了一句，就赶紧宣布散会，说迎接省领导来本局视察。大家忙不迭地走了，胡立德却在那里发愣。这事来得太突然了，他心中一时没了主意。他觉得自己大概是中了王光荣的“招”。要不是他在自己面前言之凿凿地说朱明出了事，打死他也不敢动拆除钟楼的念头。谁会想到，朱厅长“潜伏”了一段时间后，刚冒出水来就变成了朱副省长，这叫什么事？
　　胡立德心里的弯还没拐过来，就听王光荣在电话那头说：“胡老大，我先向你透个风，到时别怪我言之不预！朱副省长特别提到交通局的钟楼，八成是听到什么了。你小子当心点，先把借口想好。朱副省长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不过你可不能急啊，你那颗破心脏——”话没说完就挂了机。
　　胡立德怎能不急？火烧眉毛的事！正在懊恼焦虑，有人过来说：“朱省长的车队来了！”胡立德两眼直冒金星，当即晕倒在地。
　　这边胡立德被紧急送往医院抢救，那边朱副省长的车队从交通局的门前穿门而过，直奔省城去了。随即便听说，这次来的是另一位分管农水的朱副省长，当然也就不可能来视察交通。至于朱明，刚刚确实也宣示了副省长，可人家根本就没下来，还在省城里坐着呢。王光荣后来解释说，是省政府办公厅的小赵秘书没说清楚，才让他把两位朱副省长弄混了。可这话没人信。
　　胡立德这一次病的邪门了，心梗加脑梗，真正的雪上加霜。创建在即，偌大的一个交通局，岂可一日无“主”。王光荣去市长那里拿了“令牌”，到交通局临时挂职。胡立德听到这个消息，一夜之间，病情又加重了许多。
　　创建工作终于结束。那天，刚升任省政府办公厅办公室副主任，又兼着省级文明卫生城市创建工作验收领导小组副组长的小赵，带着验收组来到市里。王光荣想起那次省长提到胡立德的事，就问小赵。小赵想了半天，突然放声大笑，说：“扯什么啊，他哪认识你们市里的什么胡立德？省长那天看了你们的地方志，里面介绍了当年山匪何利得为了一个女人血洗鬼子军营的事，说他不简单呢。省长说的是方言，‘何’、‘胡’不分。”王光荣愣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来。
　　第二天，王光荣见到市长，说了这事。市长也在那里直发愣，最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走了。原来，胡立德这个交通局长的位置本来就是王光荣的，都已经找他谈过话了。没想到就在市里动班子前夕，省长来市里检查工作。那天，当着市委书记和市长的面，省长提到胡立德，说：“这个人不简单！”听完这话，市委书记和市长面面相觑，想不到胡立德还有这背景，可以前怎么就从来没听说过？于是一磋商，就拿胡立德换下了王光荣。这事王光荣后来自然也听说了，可费尽周折，也没打听到胡立德和省长的关系。谁曾想到，这一场阴差阳错，竟是几十年前那个死鬼山匪惹下的。
　　几天后，王光荣被正式任命为市交通局局长，胡立德改任交通局正科级调研员。王光荣当天便去医院看望胡立德，并传达了上级的任命。胡立德一听反映十分强烈，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还加上两条腿乱蹬，激动之情无以名状。王光荣轻轻拍着胡立德的手背说：“千万不要激动，希望你安心养病，早日康复。交通局的工作可离不开你的指导啊！”
　　王光荣说完这句话，胡立德定定地看着他，表情十分怪异。当天夜里，胡立德在医院里突然精神矍铄，嚷着说那片竹林里还有最后一只麻雀。话刚说完，头一歪便走了。
　　第二天，王光荣听说这事，将信将疑，就去竹林里寻找，最后连一根麻雀毛也未见着。从办公楼下经过时，只听头顶上“砰”的一声巨响。刚一抬头，天上便下起了“玻璃雨”，王光荣当场血流满面，被紧急送往医院抢救。事后，有人从那堆玻璃渣里找到一只形体硕大的“疑似麻雀”。用手一摸，那鸟的羽毛硬如铠甲，坚不可摧。其冲击力之巨大，竟将钟楼一个整面的玻璃幕墙撞得粉碎。见着的人都咂舌，说看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雀王”了。
　　直到现在，王光荣还在医院里躺着，成天说着胡话，全是关于那只“雀王”的事。
　　
　　
　　
　　
　　
　　
　　
　　
　　
　　
　　

野舟横渡

耐人寻味

风先生

渔火，官场写手，精炼纯熟，干净利落！

风先生

麻雀从天而降落在市长脸上----这一插曲很精彩，很有灵魂的，可见作者的构思与谋篇可谓用心良苦啊！强赞！！

风先生

很深刻的官场文字！！

野渡渔火

野舟横渡 发表于 2015-10-6 10:30
耐人寻味

谢谢您的点评！

野渡渔火

风先生 发表于 2015-10-6 16:30
渔火，官场写手，精炼纯熟，干净利落！

版主过奖了！

野渡渔火

风先生 发表于 2015-10-6 16:36
麻雀从天而降落在市长脸上----这一插曲很精彩，很有灵魂的，可见作者的构思与谋篇可谓用心良苦啊！强赞！！

呵呵，版主千万不要以为这是编出来的故事，这事情还真的就在现实中发生过！

野渡渔火

风先生 发表于 2015-10-6 16:37
很深刻的官场文字！！

现实生活中可能更荒唐！

雨荷yh

精彩的现代官场现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