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何处不相逢

不屈的棋子

      林阳趴在板铺上抽完了第二根烟，用手轻轻一弹，烟屁股在浑浊的空气中划出了一条美丽的弧线，落在了肮脏的地面上，又翻了一个跟头，躺在一粒黄绿色的浓痰边不动了，只冒着袅袅的蓝烟。对面的两个工友正斜躺在铺位上，挤着脑袋用手机看着一个黄色视频，声音放得很大，“哼哼唧唧”的，让林阳心烦得要命。
　　 “你俩能不能小点声！”林阳喊了一句。那两个工友回头白了他一眼，没说话，依旧咂着嘴，兴趣盎然地看着手里的手机。林阳暗骂了一声，坐起身来，伸手去枕下摸出了电话，上午十点多了。他听到肚子里“咕咕”地叫了几下，于是就俯身去脚底下的蛇皮袋中翻找衣服，准备上街吃点东西。扒拉几下，他掏出一件，拿到鼻子下闻了闻，是上次换下来的，还没有洗，又接着翻，最后掏出来一件灰色的夹克，皱巴巴的，但还算干净。
　　 矿上已经停工三天了。因为相邻的那个煤矿上个月出了事故，砸死了五个人，虽然老板没有上报，但还是露了风声，于是就传说这几天上面要来人，到这里的几个矿进行安全检查。林阳这个矿的老板心里没底，就也停了产。这几天工友们几乎都没有去食堂吃饭，多是睡到天大亮才起来，然后结伴出去，到附近的镇里喝酒、闲逛，或是“泡脚”。
　　 这是一个繁华的小镇，因为靠近几个煤矿，所以几乎什么行业都有，显得十分热闹。大街上车来车往，满地的灰尘被急驶而过的汽车带了起来，在灼热的空气里起起伏伏，身不由己。林阳决定要先填饱肚子，他歪着脑袋，眯着眼，挨家看着路边的牌匾。一连走了几家，但门面装修都有些豪华，他捏捏裤兜里的钱，没敢进。最后，他在一个胡同口发现了一个小餐馆，感觉不错，走了进去。
　　 林阳看了半天菜谱，最后要了一盘老肉豆腐、一碟花生米，又打了一杯散装白酒。正是中午，小餐馆里没几个人，窗外是灿烂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他的桌子上铺开一方白亮亮的光痕，有些晃眼。花生米放的时间太长，一点都不脆；豆腐比肉还要硬，而且里面是凉的；肉只有五片，指甲盖那么大，焦黑如五只癞蛤蟆，懒洋洋地趴在几块豆腐上。酒倒是不错，辣味十足，一口下去，仿佛有一线暖流，从嗓子眼慢慢地扯到了胃里。
　　 林阳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刚才足足喝了三杯酒，脑袋有些晕，太阳穴生疼。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未燃尽的汽油味、垃圾箱里的烂菜味、男人身上的汗泥味、女人脸上的脂粉味，这所有的味道在微热的空气里混合、发酵之后又合成了另一种怪味，四处弥漫，十分难闻。林阳感觉身上燥热，背心粘在了肉上，于是脱掉了夹克，搭在了胳膊上，露出两条壮硕的胳膊。
　　 一晃又出来半年多了，也不知道家里现在什么情况，老妈年岁大了，一个人在家总不让人放心。不行再干一年就不干了，下井挖煤虽然挣钱比较多，但也确实太累，而且个人的小矿井也很危险。林阳边走边想。上个月出事的那五个人中就有两个是林阳认识的，是父子俩，儿子还不到十九岁。他们出事后，许多工友也都不打算长干了。人的生命本就脆弱，所有的动物都有着趋利避害的天性，能够有意识地躲避危险，只有人常常要反其道而行之。就比如下井挖煤，那是把脑袋别在裤腰沿上的活，但为了生活，还是有许多人趋之若鹜。
　　 走着走着，林阳一抬头，发现自己竟然稀里糊涂地走到了“足疗”一条街的街头。这条街不宽，也不长，街两边汇集了二三十家足疗店。林阳知道，这里的足疗店其实都是色情场所，因为这个镇子靠近几个煤矿，而煤矿里的矿工又几乎都是外地的，矿工们一出来就是很长时间，有时免不了就会到这里寻找一下刺激。他的许多工友就经常光顾这里，据说在这里和女人睡一觉很便宜，一般也就是五十块钱。
　　 林阳转身，想要离开这里。刚走几步，他又站住了，回头看了看，一间间不大的门面紧紧地排列在小街的两侧。屋里很暗，偶尔会有一个妖艳的女人走出房门，四处望望，充满了暧昧的吸引力。那个被砸死的十九岁矿工还没有结婚，据工友讲他还是一个处男。他死后，许多工友就感叹：多可怜，这一辈子连女人都没睡过就死了，白在世上走了一遭。想到处男这个词，林阳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一下。他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可至今还没真正地碰过女人，不也是处男么？这事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很丢脸的事，所以他从来没有对别人提起过。他十岁不到就失去了父亲，家里一贫如洗，是母亲含辛茹苦地把他养大成人的，这样的条件，在农村是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的。但他也不是没有谈过恋爱，他二十二岁的时候曾经和同村的一个姑娘很要好，私下里甚至也曾有过海誓山盟，但姑娘的父母却嫌弃他家的贫困，坚决反对她们俩相互来往，于是他俩最后不得不含恨分了手，再后来，据说她就嫁到了城里。
　　 妈的！今天我也要尝尝和女人睡觉的滋味，要不哪天要是稀里糊涂地死了，这辈子就真地白活了。林阳这样一想，浑身开始发热，一股热血从腹中直冲而上，胀红了脸。他先把裤兜里的一卷纸币掏出来看了看，还有一百多，他放了心，借着酒劲转身走了回去。
　　 但林阳的双脚刚刚踏上这条小街，他的信心就如海滩上的沙堡一样，瞬间被胆怯冲了个稀巴烂。他的手插在裤兜里，汗湿的手心里紧紧地攥着那一沓钞票。他不敢抬头看那些泡脚房，只是看着自己的双脚在肮脏的水泥路面上机械地迈动着。他来回已经走了两次了，但还是没有勇气走进一家泡脚店。再次走到街的尽头，他觉得口渴难忍，似乎要冒出火来，于是买了一瓶矿泉水，一仰脖喝了个干净，然后把空瓶子使劲地摔在了街边的垃圾箱里。
　　 “这回一定要进去，怕啥，别的工友不是都经常来么？”他狠了狠心，掉头又走了回去。
　　 “这位小兄弟，我看你都转悠半天了，咋地？进来玩玩呗！”一个坐在泡脚房门前的中年女人冲着林阳招了招手。
　　 “啊？”林阳的脸瞬间变得通红通红的，他连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脸有多烫，刚才的决心一下子又不知道跑哪去了。“来吧，包你满意！”那个女人阅人无数，一看林阳的这幅样子就猜出了他的意图。她摇摆着肥硕的屁股走下了台阶，伸手拉扯住林阳的胳膊。“第一次来吧，进屋，这里有不少好看的姑娘呢，还安全！”
　　 林阳腿上无力，被女人拉扯着进了屋。
　　 “我想泡脚。”进了屋，林阳壮着胆子，挣脱了女人的手，故作镇静地说。
　　 “小兄弟，别逗了，谁来这是真正泡脚的？不都是为了找姑娘玩玩的么？你可真有意思。”那女人说，对着林阳翻了一下毛嘟嘟的眼睛，身上的香水味熏得林阳直想打喷嚏。
　　 “多少钱？”林阳问，怯怯的，心依旧怦怦地跳个不停。
　　 “看样你也不常来，咱们下井的都不容易，我也不打晃了，一口价，一百。”女人说。
　　 “不是说五十么？”林阳叨咕了一声，犹豫的样子，转身要走。
　　 “好好好，五十就五十。”女人忙伸手拉住林阳的胳膊。“你等着，我去叫几个姑娘让你挑挑。”
　　 “不挑了，随便哪个都行。”林阳说，脑门上的汗珠子涔涔地向下流，他伸手胡乱地抹了一下。
　　 “那行，这位兄弟真好说话，大姐就给你安排个漂亮的，跟我来。”胖女人拉着林阳就往里走。
　　 穿过一条幽暗的走廊，走到了屋子的尽头，这里有不少小房间。
　　 “这屋还空着，你进去等着，我给你安排去。”女人伸出白胖的手在小屋的门旁一按，“啪”的一声，点亮了一盏昏黄的灯泡，转身走了出去。
　　 这是一个只有四五平方米的小屋，一进门就是一张床，再无他物。林阳坐在了床上，四下看了看。床单似乎好久没洗了，上面有几块斑驳的污渍；没有窗子，棚很低，仿佛要压在人的脑袋上。林阳的心脏在胸膛里乱跳，手心里都是汗，他把胳膊上的夹克拿下来，想在墙上找到一个挂钩或是钉子。墙上空空的，用手一碰发出“通通”的轻响，只是一道简易的石膏板墙。
　　 门外响起了一串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林阳心有些发慌，忙掏出手机，装作低头看。
　　 “小兄弟，人我给你领来了，希望你玩得高兴。”那个女人说，然后转身走掉了。林阳没敢抬头。
      　　 “脱衣服吧！”一个女人的声音，很轻，柔柔的，但里面却带着一丝冷。
　　 林阳浑身一紧，抬起了头。两双眼睛看在了一起。
　　 “陈萍？！”他脑袋“嗡”的一声，像被人抽了一耳光。门前站着一个女人，二十六七岁的样子，黄色的长发，描着黑细的眉，涂着艳红的唇膏。
　　 “林阳！”女人也同时轻喊了一声，带着惊讶，随即脸一红，赶紧伸手把脸侧的一缕长发拂到耳后，借机掩饰住了尴尬。但随后她就镇静了下来，脸上的红晕也褪了去，嘴角抬了抬，露出一个很勉强的苦笑。“真不好意思，真巧，竟然在这遇到你了。怎么？你什么时候来这的，也是下井？”
　　 “是，我去年就来了。”林阳也觉得很局促，搓着手，去裤兜里摸烟，没有，又转身去床上拿起了夹克，掏出了烟盒。
　　 “你怎么也来这种地方？想老婆了？”陈萍笑了笑，坐在了床上，转身盯着林阳的脸，“你比几年前瘦了些。”
　　 “我哪有老婆，还没结婚呢。”林阳有些不好意思。抖着手点着烟，“你也知道，俺家穷，没人肯嫁给我。”
　　 “唉！”陈萍轻叹了口气，没说话。
　　 “你不是嫁城里去了么？”林阳大口地吸了一口烟，呛到了肺，咳嗽了两声。
　　 “离了！”陈萍轻描淡写地回答，声音很轻，带着沧桑后的淡定。
　　 “不好意思。”林阳有些尴尬，用手弹了一下烟灰。
　　 “我俩只过了不到两年，他就领着一个女人跑了，给我留下了一个四岁的女儿。”
　　 “孩子在哪呢？”
　　 “在我妈家。”
　　 沉默，两个人都不知道再说什么，偶尔四目相对，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低下了头。
　　 “你下井要注意安全，听说上个月又出事了。”许久，陈萍抬起了头，说，眼睛里是关心。
　　 “嗯。”林阳答，想了一会，又说：“你最好也别干这个了。”挠了挠脑袋。
　　 “是，不打算干了，我有点想女儿了，她也该想我了。”陈萍说。
       又是一阵沉默，时钟好像停止了转动，空气也仿佛要凝滞了，林阳能感觉到自己颈上的两根筋在一鼓一鼓地蹦。
　　 “你想和女人睡觉了？这里不干净，晚上去我那吧！”过了一会，陈萍又说了一句，很平静。
　　 “不、不，不想。”林阳有个地缝都能钻进去，脸又红了起来。
　　 “别不好意思了，要不你能来这，我知道你们矿工都不容易。”陈萍笑了笑，眼睛看着林阳。
　　 “真不想了，刚才是喝了点酒，有点犯浑。”林阳更不好意思了。
　　 “那也没事，你晚上去我那，我给你做点饭吃吧。一会我把我的电话号给你。”
　　 “也行，我晚上去找你。”林阳拿起床上的夹克，站起身来。陈萍坐在床边，身子抖了一下，无声地瞅着他的背影。走到门口，林阳站住了脚，停了两三秒，转过身来，眼睛盯着陈萍。
　　 “你嫁给我吧，明天就跟我回家！”他说。
　　 陈萍愣了几秒，呆呆地看着林阳，一行眼泪夺眶而出，在白皙的脸上蜿蜒而下。
　　 “我六年前就该嫁给你，我真恨自己。可我现在已经结过了婚，还有一个孩子，另外你也知道了，我干的这个行业，是很见不得人的，而你还是个小伙子，我怎么能嫁给你。”陈萍说，勉强地笑了笑，伸手拭去了脸上的泪。
　　 “那我也娶你！”林阳斩钉截铁地说，不容拒绝。“行不行，你快说！”
　　 陈萍的眼泪如洪水决堤一样无法控制，在面颊上肆意横流，她已经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拼命地点着头。
　　 林阳走了过去，将她揽入了怀里，用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地拥抱着她。他不敢松手，他怕一松手，此生就再也不会相遇了。
　　

风先生

林阳好样的！爱，就说出来！

风先生

深刻揭露了矿井工人的“业余生活”的悲苦、寂寞、纠结、挣扎·····一口气读完，心酸酸的，还好，总算有点释放---为有情人的美好结局多了几分欣慰与祝福。

风先生

底层民工的生活，被解剖得淋漓尽致·······

不屈的棋子

风先生 发表于 2016-4-30 22:53
底层民工的生活，被解剖得淋漓尽致·······

十分感谢风先生的给予的点评和鼓励！祝五一节快乐！

不屈的棋子

风先生 发表于 2016-4-30 22:53
底层民工的生活，被解剖得淋漓尽致·······

我本身就是农民，也是农民工，爱好写点东西，这之类的作品写了不少！

风先生

不屈的棋子 发表于 2016-5-1 10:14
我本身就是农民，也是农民工，爱好写点东西，这之类的作品写了不少！

希望看到你更多的作品。

风先生

不屈的棋子 发表于 2016-5-1 10:13
十分感谢风先生的给予的点评和鼓励！祝五一节快乐！

你有纯文学创作的天赋和才华，加油，看好你！

老牛牛

写得太逼真了，震撼，我都当真了，结得也短促有力。兄台什么题材体裁都能驾驭，佩服。春安。

不屈的棋子

老牛牛 发表于 2016-5-8 23:48
写得太逼真了，震撼，我都当真了，结得也短促有力。兄台什么题材体裁都能驾驭，佩服。春安。

谢谢您的点评，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