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泡沫

随风飞

（１）

   写下月色，仅仅因为它是月色而非其他。任何附加值在我这里，都为旧漆。我写月色，是因为我一直在夜里独自行走着。在旷野中，在没有点燃火把的。

   许多事物行欲推门而入。但我不打算将它们归位于柳。需要摒弃一切抒情，而柳更应当废弃。我早已厌倦了将自己置于那些早已作古的文字中，陪它们一起发霉，虽然浮绿也正悄然入侵我。这并不矛盾：我总是一边举起双手一边咒骂着。我正在屈从的，也会是未来人一并屈从的。我不打算在书写时，把场景置于并不属于自己的那些维度。事实上，我也从未真正属于现场维度——此时，此地。

   我喜欢这纠缠不清看似悖论的东西。 一边茫然地望向遥不可及的苍穹，一边将手探向体内：这是一种形而上的海底捞月。有时候扣出一堆礁石，有时候，则是几艘沉船——年代已不可考。有时候会想到，正是我，在海面上沉没——这让我猛地吃了一惊：啊，那么我的遗骸在哪儿呢？

   这是终无所获的话题，因为手，已迅速滑向了别处。有一刻，摸到了落日。

（２）

   很少因为海而写月色，也不打算把它们捆绑在一起。 事实上，一加一消费是很令人生厌的。我写月色只是因为它是月色。我喜欢把月色拎在手中。那种感觉——是奇妙的轻，是能将一个人完整地吸进去的。当一个人处于主与从的复合体验时，这个人是虚无的。 就像时光——夹在稿纸中，甚至于每一页，每一行。但你看不到它的存在，因为它游弋在文字之外。

   我也不在文字中。我不能住在那里，而将其他排斥在门外。当然，进来的并一定完整，甚至是完全破碎的。所谓生活，就是将完整的，一一撕碎的过程。而文字则是将破碎的东西，千方百计运进来。

   真的能进来吗？不能。

（３）

   我是在夜晚降生的，但那天并不存在月亮。只有昏暗的油灯舔着湿软而空旷的啼哭声。哭声在光阴的水槽中，渐渐稀释了，如今已几不可闻。但它浸入体内的阴影，却越来越深。我写月色，并不是为了让它照亮什么，而是因为月色作为月色，如同阴影。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并不知月色为何物。墨黑席卷着一切。每次出门，都有溺水的感觉。因而每次都是跌跌撞撞地跑回家的。衣服都湿透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寻不着原因。但月光让我平静了下来。初次遇见时，它正透过槐树茂密的枝叶，像一根长长的透气管，插进我的鼻孔。终于可以安静地仰观星辰。终于孤岛一样钻出“海面”。我以为我定要喜极而泣，然而没有。

   ……我知道，我必还将回到夜色里去。但月色是可以虚拟的。我觉得我是抱着氧气瓶潜泳的人，但显然又不是。

（４）

   故乡，是个不停破碎的词语。月色不断缝合它们。而我，又常常充当边角料。在谈到故乡时，我是可有可无的。故黄河，我认为是故乡向历史注册的老牌商标。但显然含金量下降许多了。我搞不清它究竟流失了什么，又流失了多少。但凭直觉，定不是前世见过的那一条。小时候常做问答游戏，说爸爸死了应该叫什么。——爸爸。——错，应该叫死人。那么，故黄河，应该叫死河。

   月色就像一把盐撒在死河上了，用于腌制这个历史诞下的怪物。浅浅的水躺在河床上，被月色涂抹得越加黝黑。潋滟于它是完全失效的。谁把视线沉进河里，谁都会长久地吸入黑暗。但黑暗中也藏有长亭。当故乡再次滑入我的文字时，我就成了那个在长亭中徘徊，期望与月色泡沫相会的人。我一边吹出它，又一边追逐它吹灭它。我总希望这种破灭，能产生水花四溅的感觉，然而没有。

（５）

   我曾经吹出的最大的泡沫，足以装下一座城市。我一边在泡沫外观察它们，一边又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偶尔在某处停下来“围观”。但我的围观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一只流浪猫警觉的双眼，一只老鼠叶子一样贴在过往的马路中央；一个农民工在玻璃窗前略加整理后，颤巍巍走进超市； 又几家网吧在育才路边冒了出来……我总是这样形容它们：生成于破灭之时。就像眼前的泡沫。

   一头饥饿的豹子在月色下奔跑。这是我生成的另一比喻。旷野注定是空无的，一切消逝之物都在生成。月色也同样涂抹着城市，不，是在腌制它们。虽然不对口味，可解一时之饥。真地能解吗？也许吧。月色同样腌制我，逼出体内的豹子。

（６）

   华山月色，也同样落在我的脚下。就像山林间的一缕云，飘了过来。里面有岳不群，也有令狐冲。我深陷于这多色的泡沫，而几不自拔。我知道在无数次假寐中，有柄剑无风自鸣。仿佛在夜夜呼唤着执它的那双手。人们以为我睡着了。我也懒得抬一抬眼皮。华山就在枕下，即便有海啸般的云涛声，也抵达不了这一刻，这巍峨的睡眠。

   在这里，琴啸是尽可以省略的，唯有一双双刺瞎的眼睛。唯有一双刺瞎的眼睛，在空中飘着。这些泡沫，被文字造就出来，并将远离文字。有那么一刻，我深觉文字的无用，而掐灭手中的泡沫。

（７）

   将每寸土地认作故乡，缘自于词语的宽泛。正如我脚下的这片，成立于海的不断远行。虽然月色不断填充进来，但内心的故乡化已成不争的事实。写下月色，单纯地因为它是月色。我一直认为事物本身，是最接近诗歌的，是室友，甚至于是他的情人。扯开拉链将诗歌披在身上的，也许是修辞。我知道这世上有一本完美的修辞学，还未曾出现。我们在等，以坐而忘化地等。一直等。

   易曰：火在水上，未济。君子以慎辨物居方。但君子在哪里呢？是那个海边隐形人吗？也许是，也许不是。

雨荷yh

问好朱老师！朱老师的大作要细细品慢慢悟。我先拜读学习。。。

林慧妮

月色泡沫，意象深远，以我的体会，这月色，似理想？似希望？似等待？似彷徨？……
语句优美，很有哲理，学习了

随风飞

雨荷yh 发表于 2016-5-24 16:36
问好朱老师！朱老师的大作要细细品慢慢悟。我先拜读学习。。。

问好雨荷。

随风飞

林慧妮 发表于 2016-5-24 17:23
月色泡沫，意象深远，以我的体会，这月色，似理想？似希望？似等待？似彷徨？……
语句优美，很有哲理，学 ...

问好小林。致谢。

红雨

意境沉重，思维放射，超脱俗套，绕开景描，抒怀内在，牵着读者。

秋千架

几乎每一段，甚至每一句，都值得反复玩味。在文字的下面，思想的暗流潜涌。所有的文字组合是出其不意而又合理的。很独特，喜欢。

随风飞

红雨 发表于 2016-5-27 17:10
意境沉重，思维放射，超脱俗套，绕开景描，抒怀内在，牵着读者。

问好红雨，过誉了。远握。

随风飞

秋千架 发表于 2016-5-27 18:31
几乎每一段，甚至每一句，都值得反复玩味。在文字的下面，思想的暗流潜涌。所有的文字组合是出其不意而又合 ...

问好秋千架。远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