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人家

飞南

世上人家

西递不是我想像中的老电影。
没有水畔三五成群写生的美院学生，没有穿长衣裙撑油纸伞婉约得像梦一样的姑娘，没有招摇扎眼的各式旗帜与招牌。西递如同一块年代久远的徽墨，古朴而凝重，折射着历史的厚重光辉。

安静西递。
山是静的，水是静的。青山绿水中的西递，远远看去，呈黑黄灰白四色，马头墙高低错落，把西递村这个大园子细细切割，划分成一户户独立的院落。再靠近一点，隐约可见居民家门上红联、庭中绿树。慕名而来的游客鱼贯通过检票口，在导游的带领下从村口胡文光刺史牌坊经过，仰望、拍照，然后经由一条条脉络一般的小巷，散入村庄深处。
牌坊也是静的。矗立在村口湖边的胡文光刺史牌坊，曾是胡氏家族地位显赫的象征。400多年来，它像一位沉默寡言的长者，见证整个西递村的荣辱与兴衰。十多米高的牌坊是四根冲天柱挑起的三间五楼单体结构，通体以“黟县青”大理石雕筑而成，浮雕、透雕、圆雕等工艺，石雕造型古朴、纹缕细腻，所谓“独占鳌头”，所谓“飞黄腾达”、所谓“恩宠”，种种吉祥寓意，种种美好愿景，于来去匆匆的游客面前，如今也只作壁上观。
AAAAA级景区、世界文化遗产、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中国历史文化名村，被冠以一个个头衔的西递村，依旧在老牌坊的注视下静默着，花自开谢，水自西流。石板缝间无名野草自顾自生长，静静旁观着往来游客，无甚期待，无甚悲喜。

辉煌西递。
黟县小桃源，烟霞百里间。西递素被誉为“桃花源里人家”。史载，西递始祖为唐昭宗李晔之子，因遭变乱，遂“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改胡姓，隐居于此，形成聚居村落。
村中有 “耕读人家”石碑，可见西递人崇文。然安徽多处于贫困山区，种地却无以生存，惟出仕与经商可为出路。《徽州府志》记载：“徽州保界山谷，山地依原麓，田瘠确，所产至薄，大都一岁所入，不能支十一。小民多执技艺，或贩负就食他郡者，常十九。”到明清年间，一部分读书人不得不弃儒从贾，有所成就则返乡大兴土木，修宅子、建祠堂，将故里建设得气派堂皇。留守妇儒老弱，皆吃“信皮饭”（家人由外地邮回的资金），不出“桃花源”。
或许在西递人心中，出了这山，这水，这村落，就是凶险江湖，无任流离落魄还是鲜衣怒马，总不及“桃花源”里安乐的罢。然而这处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终究是没能躲得过江湖风雨。数百年社会动荡，古民居、祠堂、书院、牌坊半数遭毁，所幸尚存的古建筑群仍得以最初面貌，展现在我们面前。
旅游观光，原该是一步一景，一景一情怀为佳，然而西递由不得你如此从容。村中宅子遵循统一原则，相似的马头墙，相似的雕刻，相似的“四水归堂”天井，连门扇里面的商品与卖主，都没太大区别。走着走着，猛抬头一看，会发现眼前院门已是不知第几次经过了。
一路数来，凌云阁、瑞玉庭、桃李园、敬爱堂、尚德堂、枕石小筑，取名无不工巧良善，气派门楼，砖、木、石雕不厌其烦地精致，尊老图、农耕图、八骏图、龙凤呈祥，昭示着古西递曾经的辉煌。想当初修建这些宅子时，这一砖一木、一丝一缕又糅进了男女主人怎样一腔千回百转的心思。
而这些心思，早已随着古西递曾经的繁华渐渐掩埋在岁月烟尘里，任凭我站在西递某一处门楼下思绪如飞。

文化西递。
西递原貌保存完好，却也陈旧、木讷，不及江南古镇的精致妩媚，亦没有江南的丝竹盈耳。两下里一比较，更显西递沉默保守，不解风情。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以徽商名闻天下的西递村，商业气息却并不浓厚，虽家家户户也营销些木雕石刻、笔墨纸砚以及一些小玩意儿，卖主却多寡言，每在见惯世面的南北游客面前露了怯，既不附庸风雅，也不作牵强附会的吹嘘，任由买主自己挑挑拣拣，拿起放下，再拿起再放下，一副宠辱不惊的神情。倒是家家户户挂中堂、画轴，另有门、厅、壁、柱上随处可见的对联，行草隶楷篆不一而足，为西递一大特色。全村楹联共千余幅，这些楹联或尊儒重教，或叙事说理，或写景状物，皆劝人豁达向善。
履福堂内“孝弟传为根本，书诗经世文章”，人云西递第一联，奉劝世人忠孝悌勤读书；瑞玉庭中“林簌结响泉石徽韵，云霞雕色草木贲华”，上联音、下联色，读来令人身心愉悦，如身临其境；大夫第有联曰“以八千岁为春，之九万里而南”，典出庄子《逍遥游》，大椿树八千年才是一个春天，大鹏鸟南迁，一飞就是九万里。看到下联处落款是“板桥郑燮”，不由惊讶，果然内家气象不露声色。再后来看到“雨入花心自成甘苦，水归器内各现方圆”落款为“圣叹”时已是不足为奇了。
另有多副对联，诸如“快乐每从辛苦得，便宜多自吃亏来”、“寿本乎仁乐生于智，勤能补拙俭可养廉”，寓理于联中，皆可作西递明经胡氏传世家训。
古西递人胸中丘壑，不显山不露水，常于不经意间给你惊喜。时人诗曰：“画阁凌虚构，朱楹映厅堂。”西递当年文风之盛，可见一斑。

落寞西递。
灰白墙，青石板。穿行在西递的小巷中，一步踩出一个沧桑。连风，都满是陈旧的味道。
整个西递是个大博物馆，每一户院落又都是各自独立的小馆，主人便是馆长。许是为了维持原貌，多数人家屋中陈设长久不曾动过，散发出阵阵潮湿的霉味，令古旧感格外真实，转久了总疑心自己一不留神闯进了哪一户西递人家的某段陈年往事中，耳畔依稀响起急急脚步声，和厚重木门支嘎推开的声音，有妇人且惊且喜的低语“回来了？”“回来了！”于是木门再次支嘎关上，门上对子“美景良辰赏心乐事，英词妙墨好古多闻”，比肩而立，终得一时圆满。
微人信奉“有恒产立身至宝”，为盖华屋不惜终年外出经商，家中妻儿独守空闺，数日出日落，等候外埠邮回的“信皮”。走进一幢幢铁桶似的老宅子里，一律“四水归明堂”设计，马头墙高耸，雕花窗户紧闭，连落进院中的雨水都是半点不外流的。合上门，头顶只见一片或阔或狭的四方天空。说是“明堂”，其实普通人家院落无不阴暗潮湿。良人不在，如此深闺，自然满是寂寞意味。
村中胡文照故居“大夫第”倒是一处比较开放的建筑，在临街墙的平面，悬空挑出一座小巧玲珑、古朴典雅的亭阁，三面有栏杆、排窗，视野开阔，便于观景。楼檐悬挂“山市”匾额，取“山花若市”之意。胡文照是当时西递村较有进步性思想的文人，因见清王朝腐败无能，不愿同流合污，遂告老还乡兴建居所安度晚年，于楼檐悬挂“桃花源里人家”匾额，右侧门楣上题“作退一步想”。西递归隐生活悠然自得，只是每每登楼远眺，见山花若市，这位心怀家国的士大夫，退一步以保自身又岂是他理想中结局？
徽派建筑来注重门面，素有“千金门楼四两屋”之说，这“千金”的脸面与“四两”的辛酸内幕，怕是我们这些旁观者一两句感慨无法尽述的。

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汤显祖没到过徽州，其时的古徽州也没有西递这么一处村落，却因了“黄、白”二字平白担待了势利与铜臭的恶名。想想世人情感丰富，为一己好恶，于文字间肆意褒贬。如同我们今日，蜂拥着前来观光，又担心游客渐多扰了西递的清静，使古镇越来越商业化失去原来的味道。任性而纠结。其实在满足自己的怀旧情结时，我们是不是也该顾及西递的感受，顾及到固守着这些旧宅子的西递人家的感受？
鱼与熊掌，取舍间，有时候不看造化，而看需求。只是路过的我们不能代表西递作任何感想。

秋千架

很见功底的文字。跟着作者在西递走一遍，似乎触摸到它的一砖一瓦。

吴茂华

到南京那天，我迟到了。没有准时吃饭。

天涯倦客

妹妹的文字，越来越触摸到生活的真实和世事的安详，岁月静好，美人依旧，他乡即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