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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 学校 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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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7-12 07:27:4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童年  学校  村庄
苏北响马
我有一个懒同事,常把他养的一只宠物狗带到办公室来。今天,我在低头逗狗取乐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了一只跳蚤,它先是蹦到我脸上,随即跌落到地板上,它在仓皇瞻顾时,已落入了我的指下。  
我觉得很亲切,因为小时侯她常光顾我的肌肤,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后来生活好了,肉比以前更加肥嫩了,它却离我而去。因此,她有足够资格,成为势利的人类的学习榜样。今天见到了久违的它,就如见到故人一样。  
我把它放在茶杯的凉水上,找来放大镜,仔细观看它的容貌举止。小时候我急于把它杀死,没有心情观看它。今天我才发现它虽貌不惊人,但四肢却非常健美强壮,尤其是大腿。最后我让它跳了一段水上芭蕾,就把它拿到外面放生了。它很知趣地跳走了,跑得很匆忙,其实它应该走得从容些,因为我的心情已经和小时候大不相同了。  
后来,同事走了,同事的狗也走了,同事狗身上的跳蚤也走了,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人孤寂地坐着。窗外,漫天的寒雨正冲洗着古城的喧嚣。这时,许多关于童年的往事便涌上心头。  

我家在苏北农村,小时侯我家里很穷。大人小孩的衣服都有补丁,小孩穿的衣服大多数是哥哥姐姐穿过的旧衣服。吃的总是山芋干粥,偶尔吃上一顿豆腐,就觉得天下美味不过如此。由于生活条件差,不能经常洗澡(夏天除外),也没有衣服经常换,因此大人小孩身上都有虱子,并且以此为常,如果谁说他身上不生虱子,一定会被大家视为疯话,因为死人身上才不生虱子呢!  
和我常在一起玩的是同庄同班的两个小伙伴,一个是张二太爷的重孙子,叫张国成;一个是住东庄头的田美荣,他爸爸是远近闻名的楞种田大楞子。张国成的头特别大,绰号叫大冬瓜;田美荣放屁臭而响,大家都叫他放屁虫;我矮瘦而精骨,绰号就叫小豌豆了。虽说各人都有不错的名字,但我们都不叫,觉得叫绰号来得顺当且过瘾。  
我们就读的小学,离我们庄子不到一里路,三人上学、放学都一起走。早上一般起床较晚,吃完饭便匆匆上学,没有什么趣事,有的尽是迟到被罚站,作业没有完成被训斥等苦事。中午一吃过午饭,我们就上学,学校两点钟才上课,这段时间是我们的黄金时段,我们全把它耗在路上了。  
春天三四月份,我们会躺在长着茅草的向阳河坡上,边拔茅芡边说一些漫无边际的废话。4月中旬,茅芡变老,没有嚼头,我们就会坐在王三奶家南墙的麦秸堆边曝背扪虱。夏天则会坐在某棵大树下,下六路方或者五路夹担挑(都是农村中流行的棋类)。秋天有时会到生产队的黄豆地里,偷拔几棵黄豆烧着吃,吃完了,嘴边常常弄得乌黑,像长了大胡子。冬天如果天气好,我们基本上是在王三奶家南墙的麦秸堆边赌钱,或者观看赌钱,赌一局不过是四五分钱的输赢。没有钱有白纸也行,十张白纸兑换一分钱。当然,有时汇率也会或高或低,主要看当事人的心情。  

有一年春天,妈妈看我头上虱子特多,捉不胜捉,就卖了十四个鸡蛋,买了一把篦子。结果从我头上篦下了273个虱子,有大有小,有老有少,在桌子上四处逃窜,妈妈就用篦子的脊梁在桌上滑动,就听到“噼噼啪啪”响成一片。  
中午上学校途中,我们又躺在麦秸堆旁,把上衣解下来,边曝背边抓虱子。正午的阳光非常温热,竟把我们的额头晒出细小的汗来,精瘦的上身,在阳光的抚摩下,痒痒的,挠一挠,抓一抓,舒服极了。只是偶尔吹来的拐角风,让人觉得冷,起鸡皮疙瘩。  
我对大冬瓜说:“冬瓜,我今天头上篦子下273个虱子!”  
大冬瓜摇头说:“吹牛B,我上回聚了好长时间,才篦下189个!”  
“超过你你就不服,是不是?难道头没有你大,虱子就不能比你多?”  
“不是啊,我是觉得你那么小的头上,怎么能盛得下273个虱子?”  
“头是比你小了点,但养分足。”  
放屁虫也搀和道:“小豌豆,真不简单!我拿到一个虱子妈妈,很肥,满肚仔,赏给你吃吧!抵得上一头大肥猪。”  
我把放屁虫的“大肥猪”接过来,一看,果真是个大膘足,放在嘴里一嚼,“啪”的一声,很响,舌头上立刻有点腥腥的味道。  
我感谢道:“放屁虫,下次我一定捉一个虱子姥姥还你!”  
这时突然传来一阵臭味。大冬瓜捂着鼻子说:“放屁虫你又放屁了,怎么不打声招呼?”  
“冤枉,我没放,你听到响的么?”  
放屁虫放屁不以臭取胜,而以响闻名。他放屁要使足力气放,努力地放响一点。有一回力气用得太猛,一下子失去控制,把屎拉到裤裆里。回去后被田大楞子狠狠打了三十鞋底,后来虽然有所收敛,但和我们在一起他还是很努力地把屁放响一点。  
我替他辩解道:“可能真不是他放,我闻这味不正。”  
说到此处,我们三人都明白过来了:肯定是王三奶奶倒马桶了。王三奶奶辈分高,脾气大,马桶也特别臭,这是我们庄子上人所共知的。  
我们赶紧穿好衣服,逃向学校! 

有一段时间,我们没有到王三奶的麦秸堆旁玩,因为听说她老人家和大队的治保主任吵了一架,正生着气,谁敢惹啊!  
通往小学有一条大路,大路旁边有一条小沟,除了早上,我们从来不喜欢在大路上走。我们都喜欢顺着小沟上学放学,沟的坡上竟被我们踩出了一条小道。小沟里有童年的灿烂世界——蝌蚪、小泥鳅、小草虾、牛眼螺等,甚至一根顺手的小棍,一块可以刻手枪的沙泥饼都可以消耗我们一个中午,或者一个黄昏。不到一里的路程,我们总迟迟走不到校门,总会干点事情出来,如用烂泥搓泥蛋子,用来打弹弓;或者用沙泥块刻手枪,晚上用来捉迷藏或演习那是很威武的;或者下五路夹担挑(农村的一种棋类),输赢一些纸张;实在生不出事来,就躺下来,解开上衣曝背扪虱,比谁的虱子多;或者……总之,不到一里的上学之路,非得走两三个小时不可,直到预备铃响,我们才撒腿奔向学校,多数会迟到的。放学以后,我们会在那条小沟里流连更长时间,直到天黑,或者父母在家门口叫唤。  
有一天,公社电影队到我们大队放了一场电影,叫《奇袭》,该片讲的是侦察连长方勇率领自愿军化装插入敌后,炸毁李承晚伪七师南逃的必经之路——康平桥,使朝鲜战场二次战役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的故事。好几天,我们都沉静在自愿军战士捉弄鬼子和打鬼子的兴奋当中,话题和活动总是围绕这部电影展开。  
中午上学校,我们来到了小沟里。大冬瓜背靠着河坡上,素面朝天,正用一块沙泥饼刻一支手枪。放屁虫在忙趴在河坡上赶写作业,而我闲着没事就把衣服敞开,捉虱子。  
大冬瓜触景生情地说:“什么时候,我能有方连长的那支手枪就好了!”  
“将来你当兵当上侦察连长不就有了?” 放屁虫答应道。  
“可我太爷不同意,他说好人不当兵,好铁不打钉。”  
“二太爷这么说了,那你就真当不成连长了!”我有点幸灾乐祸地说。  
大冬瓜沉默一会突然问道:“你们知道那个美国佬吃的香肠里面是什么吗?”他指的是《奇袭》中的美国鬼子。  
“里面肯定揣着油条、豆腐和大肥肉。”我把我童年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全部说出来。  
“放屁虫,你知道么?”大冬瓜转过头问道。  
“我想里面肯定是大米饭炖鸡蛋。”放屁虫极力地发挥着他的想象力。  
“都不对,我太爷说香肠好吃得很,里面有肥肉有瘦肉,放在米饭锅上一蒸,直流油。”  
听到这些,我不觉耳根下发酸,嘴里流出了许多口水。再看放屁虫,口水都滴到作业本上了。  
我咽了一口口水,愤愤不平地说:“等我们实现了共产主义,天天吃大米饭炖鸡蛋,外加油条,香肠送给我们吃我们都不吃。”大冬瓜和放屁虫都同意我的高见。  
过了一会,放屁虫已经把作业做好了,也翻开衣襟,拿起虱子来,头不抬地问我:“小豌豆,你说美国鬼子身上有虱子么?”  
我不屑一顾地说:“废话,他是人就会生虱子的。”  
“可太爷说美国鬼子身上不生虱子!”  
“为什么?”放屁虫和我几乎同时问道。  
“太爷没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张二太爷在庄上辈分最高,读过九年师塾,博览群书、识文解字、写诗填词无一不会,所以在我们庄子上,除了毛主席和林副统帅的话以外,二太爷的话就最有分量了。  
我忽然想起我们的语文老师曾说过,美国鬼子身上都是毛。于是就说:“美国鬼子身上全是毛,和猪一样,虱子也待不习惯,哪有我们中国人身上好,光滑滑的,虱子想爬到哪里就爬到哪里!” 
大冬瓜和放屁虫都认为我说的有道理,并且生出许多自豪感来。

张二太爷是张姓大家族的族长,是我们庄上最有文水、最有威信的老人,他辈分很高,年少时跟王三奶的公公念过九年师塾,可以说是经纶满腹,精通古籍。他能大段大段地背诵四书五经,唐诗宋词更是张口就来。只可惜全庄只有王三奶的公公懂这些,自从她公公死后,就再没有人有资格能和他谈诗论词了,他感到十分的寂寞和孤独。就像老没有机会上路拉车的老驴那样,失去了许多威风。他还会做诗,遇到什么触景生情的事情,总能摇头晃脑地随口吟一首,人们不全懂,但都喝彩。  
有一次,他到河边散步,看到一个打鱼的,就卖了两斤小鱼回来煮吃,随口吟诗道:“偶到河边卖卖呆,买得小鱼尾靠腮。收拾收拾下锅煮,几个不服跳锅台。”吟者无意,听者有心,结果这首打油诗,被他的侄孙子张大疙瘩听到了,便在庄上流传出去。这之后我们庄上凡是赌钱输了不服的,或比力气落败的,或抬杠子而理屈词穷的,总被人挖苦说:几个不服跳锅台。  
这首诗,全庄人都能听懂,而且能理解其中的韵味,觉得很有趣,以至老少乡亲耳熟能详。从此全庄人就更加佩服他了,认为他是太有才了,否则何至于能做出这样的好诗来。  
王三奶的公公海称王七活祖,活着的时候辈分最高,排行老七,曾考过秀才,后来由于康有为捣蛋,才沦为师塾先生,要不早就是状元了。这些都是王三奶说的,而且有张二太爷默许,因此庄上没有人敢怀疑。  
王三奶和张二太爷是二代表姊妹,再加上是她公公的学生,所以全庄人都敬畏二太爷,惟独王三奶奶不把他放在眼里。  
有一次王三奶家的猪跑出圈啃张家的菜地,被张二太爷用拐棍擂中屁股而狂喊不已,恰巧被王三奶看个正着。王三奶挪着比大辣椒大不了多少的小脚,努力地走了过来,又被草棒子拌了一下,向前冲了一冲,差点跌倒,就更加生气了。一路骂着挪到了二太爷面前,指着他的脸道:  
“你这老砍头的,你这绝八代的,怎么打我的猪?”  
“它吃人家的菜。”  
“它不吃菜,难道能吃你的肉?你怎么和猪一般见识?”  
“……”张二太爷说不出话来。  
“擂你的屁股看你疼不疼!”说着就来抢张二太爷手中的拐棍。张二太爷把拐棍举过头顶,王三奶跳而不起,抓而不着,便只好转而大骂。  
“你这驴捣的,狗下的,眼瞎到屁裆沟里了!”  
“……”张二太爷还是说不出话来。  
“你这忘恩负义的畜牲,我们家供你念书,供你吃喝,你心肝被狗吃了!”   
张二太爷非但不说话,脸上还出现一点笑容,这让王三奶愈加生气,更加泼口大骂。  
“你这孬种,驴捣的,狗下的!”  
“没良心的畜生……”王三奶绝不骂张二太爷的祖辈,因为张二太爷的祖父是三奶的大舅爹。  
围观的人渐渐地多了起来,有姓张的也有姓王的,当然姓田的和姓杨的也有,不过姓田的和姓杨的都是小姓,庄子里的张王两姓从来不把小姓人家放在眼里。大家看王三奶骂人已经记不清多少次了,许多人还亲自领教过。但看两个七十多岁的老人骂架还是第一次,看张二太爷被骂也是第一次,看张二太爷被骂而不还嘴更是第一次,所以感到特别地好奇和过瘾。  
大伙看王三奶骂得差不多了,而且想看的都已看到了,再不出来劝架就不够厚道了。于是张大疙瘩和田大愣子就出头,劝王三奶道:“三姑奶奶你骂累了,回去坐下来慢慢骂吧!”并且一人一条膀子架起她。王三奶确实是骂累了,正需要骑驴下坡,收个好场。于是顺势就回去了,但还要撅两撅屁股,以示她余怒未消,并且在回家路上还不时地回过头来骂几句:  
“驴捣的……”  
“狗下的……”  
张大疙瘩回来就揶揄张二太爷道:“二爹,你平时动不动就骂我们,今天您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耐性?连我的脸都没处丢了!”  
“放你爸黑屁,你懂什么!子曰:‘唯女人与小人难养也!’”张二太爷说完竟自走了。  
听到的人都很茫然。

我们二年级的语文老师叫田富忠,个头高高的,走路身体向前倾。长着一对特别典范的金鱼眼,大而向前鼓,一瞪眼就让人担心两颗眼珠子会掉下来,讲课的时候眼睛总喜欢向房顶望,放屁虫说他在找麻雀蛋。  
他不修边幅,不拘小节,经常看到他眼角有眼屎,牙缝有菜叶,头发上有草叶。有时裤腰带拖得很长,挂在鸡圈门前,随着身体晃来晃去。  
他有一个绰号,叫三不放,这个绰号的由来要从头说起。  
他原来在滨海中学读书,成绩非常好,滨海中学原打算保送他到南京大学。就在他上高三的时候,正遇上五七年反右,他的班级分了两个右派名额,一个富农出身的同学理所当然地成了右派,而另一个名额却始终没有着落。校长对班主任说再找不出来,你就去当右派。于是班主任就大会小会地开,要挖出深藏的右派分子来,但大家都根正苗红,向党交心的时候都拥护党、拥护毛主席、拥护社会主义,弄得班主任差点上吊。  
有一天开会,田富忠不小心放了个屁,被班主任听到了,就灵机一动说:“田富忠站起来,原来你就是右派。” 田富忠站起来,一脸无辜地说:“老师,我拥护党、拥护毛主席、拥护社会主义,我家是贫农,我不是右派。”班主任严厉地责问:“我们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在召开一个非常严肃的会议,你却说这是屁会,你不是右派是什么?” 田富忠委屈地说:“老师,我没有用嘴说,是用屁眼放了一个屁!” 班主任厉声地说:“大家没有放屁,为什么你要放?你迟不放早不放,为什么偏偏挑现在放?可见你是个右派。同学们,你们说他是不是右派?”他的同学都害怕右派帽子落到自己头上,都齐声说道:“是右派!”于是他就被戴上右派的帽子,批斗了半年,发配回乡。  
大跃进的时候,我们庄上的村民都挨了饿,有的甚至浮肿,但他们生孩子的热情并没有降低。到了六十年代中后期,庄上要上学的儿童就很多了,很需要老师,师范学校都停招了,没有老师分配,各村只能自己解决,但能当老师的人少之又少,最后只能选田富忠了。  
我们大队的革委会主任叫张元成,是张二太爷的侄孙子,海称“点腿主任”。他参加过抗美援朝,腿受了伤,有点跛脚,是二等残废。在没有当主任之前,村里人都叫他“张点腿子”,当了革委会主任后,人们不敢再这么叫了,而他却颇为不爽。  
有一次开群众大会,他当众宣布说:“我这伤是打美国鬼子落下,是为了革命才点腿的,我点腿,我光荣。以后不准人叫我张主任,应该叫我点腿主任!”于是从此点腿主任就叫开了。  
有一天,点腿主任找到田富忠,田富忠正在扬场,一脸的草灰。点腿主任问:“你想不想当老师?”  
“想。”  
“那你明天到学校吴大先生那里去报道。”  
“当老师我能不能放屁?”  
点腿主任笑着说:“三个场合不能放:读毛主席语录的时候不能放,做首先的时候不能放,传达毛主席最高指示的时候不能放。你做到这三不放,别的时候随你怎么放!”这以后人们都叫他“三不放”。  
在那个文化不发达的年代,田富忠算是有水平的老师。他似乎看过很多书,特别是《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他不知看了多少遍,有的段落都能背出来,我们都喜欢他上课谈故事。  
田富忠当老师并不顺利,第一个学期便是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的时候,他班上的几个猴子,其中以张国兵和王中东为头头,就整了他一个月。  
这几个人是张庄小学的“元老”了,留级四五回,上学又迟,当时他们都已经是十五六岁了,但仍在念二年级,和我们这些八九头十岁的小鬏厮混。当文化大革命传到张庄的时候,他们感到形势逼人,都坐不住了,觉得不闹点事出来,就对不起伟大领袖毛主席。  
他们开始没有整田老师,他们首先想到的是校长吴大先生,因为吴大先生老让他们站办公室,实在没面子。于是他们带头罢课,并领着五年级的学生到办公室找吴大先生批斗,把当时用在刘少奇的身上的罪名都用在校长身上了。吴大先生平时是很有威信的,眼一瞪能把猴子们吓得半死,而今天面对这么多提高了革命觉悟的学生,他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嗓子眼吼冒烟,学生一点惧色也没有。吴大先生只得颓然坐下了,就等着被批斗了。  
张国兵和王中东,吩咐手下人把吴大先生押到隔壁教室,一个坐在吴大先生的位置,一个坐在教导主任的位置上,就布置起工作来——安排各色人等,写大纸报的写大纸报,糊高帽的糊高帽,写批判稿的写批判稿,并用小黑板出了通知,通知老师和学生,下午召开党内大右派——吴大先生的批斗大会。其实吴大先生根本不是党员。两人俨然成了张庄小学无产阶级革命指挥部的正副司令。  
中午放学回家,两位革命小将正热烈地商讨着他们的宏大计划,一路歪歪地走来,却被人栏住了去路,猛抬头,看到张二太爷站在大路中间,横眉立目,像个凶神恶煞。两个革命小将一怔,有点乱了心神,因为平时他们不肯念书,家长没少请二太爷去教训,吃过他不少大耳刮子,现在看到二太爷死尸一样的脸色,因而把刚才许多宏大的计划早抛到九霄云外了。  
张二太爷恶骂道:“我操你两个小屄养的祖宗,小畜生,念书不中,学坏倒快,我把你们头怂打出来!”说完抡起拐杖劈头盖脸地打下来,两小子被骂得一错愕,忘了逃跑,早吃了几杖,生痛,醒悟过来,忙哇哇乱叫地抱头鼠窜了。张二太爷还不解气,在后面骂道:“驴捣的,失天教,有人养没人管的畜生,我打死你们这些绝八代的!”  
两孩子回去,又吃了家长不少鞋底。大人们都知道,吴大先生是张二太爷解放前师塾里的得意门生,师生俩关系非常好,谁动吴大先生就是不给二太爷面子。再说吴大先生口碑特好,人很厚道,老少无欺,没有架子,见人都是他先打招呼,从来没有和庄上人红过脸。又有水平,哪家要写信、写对子什么的,请不动张二太爷,都请他写,他从不拒绝。当校长也非常尽心,早上上学校的路上,常常站在人家的猪圈旁,一边看人家喂猪,一边和人家聊孩子的学习,当然也聊桑麻猪羊。所以张庄的村民,刁钻的和不刁钻的,和善的与不和善的,都尊敬吴大先生。  
另外,在朴素的村民的眼里,闹文化大革命是闹着玩的,是给上面看的,庄上没有刘少奇,也没有资产阶级司令部,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地主似乎有几个,但早就被打倒了,平时又和刘少奇没有来往,也没有阶级斗争新动向,所以村民搞文化大革命主要是觉得有趣而已。本来农村的精神生活就比较单调,除了听书、赌钱就是原始娱乐,现在搞文化大革命,演戏,跳忠字舞,打语录仗,扎忠字门,写大字报,开批判会(批判的对象是从前面的沈小庄借来的赌钱鬼子刘二),所以平静的村庄一下子热闹起来,贫乏的生活一下子丰富起来。但真的要批斗庄上朝夕相处的邻里乡亲,他们没想过,也不会答应的。更何况是一向和蔼的吴大先生呢!所以两个起事的孩子和附和起事的孩子都吃了家长不少鞋底,王三奶的重孙子——王中东,被三老太戴顶针的手掌很打了几个耳刮子,打得槽牙都松动了,疼了好几天。
本来要开的批斗会不开了,要干大事业的猴子们有点失意,想看热闹的学生们有点失望,兔死狐悲的老师们有点失常,惊魂未定的吴大先生有点失态。  
张庄小学又恢复了以前的平静,该打铃时打铃,该上课时上课,该撒尿时撒尿……  
这天晚上,吴大先生提着一瓶酒,不是小尖酒厂淌的山芋干酒,而是新安镇酒厂生产的56度汤沟大曲。揣着几个咸鸭蛋、一斤花生米和一包猪头肉,摸黑来到张二太爷家。师生两个推杯换盏,嘀嘀咕咕,边喝边聊,直到半夜才熄了灯。  
这些都是张大疙瘩传出来的,他说:“他奶奶的,那酒真香,我站在窗外,香味都钻到我心里了!”说完,咕嘟咽了一口口水。  
可是几个猴子又岂能死心,他们觉得动不了吴大先生,但动有前科的田富忠还是没问题的。于是他们秘密的行动起来。

公元1966年12月7日的中午,就是张大疙瘩偷看 吴大先生和张二太爷喝酒的第二天中午,张国兵和王中东匆匆吃过午饭,既没有去砸铁杯,也没有去掼宝,带着两个比他们小四五岁的同辈兄弟,一个叫王中宏,一个叫张国富,神色庄严而又鬼祟地来到生产队的大车屋。  
他们要正式召开张庄小学革委会领导班子会议。但会议开得并不顺利,分歧很大。  
张庄生产队的大车屋,是大丁头,独自坐北朝南,不和任何房子毗邻,西边隔八丈四尺地是生产队的五间牛屋,东面遥临生产队窖山芋种的三间房子。车屋有南北两大间,门很大,大车停在中间,上面有梁,成年人站在大车上一伸手便能摸到梁头,所以在这里上吊既方便又安全。  
大车肚和大车上全都是麦秸,只露出大车的轮毂,这都是庄上小鬏们的杰作,他们为了便于玩耍,从生产队大草堆上扯来一大抱、一大抱麦秸,铺在大车的上下。然后在大车的上面或者下面赌钱、翻筋斗、打架、骂架、撒尿或者挺尸。麦秸被夜以继日的踩踏,变得既柔软又服帖。  
孩子们上学后,车屋也没有闲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从“除四害”中刚刚恢复元气的几伙麻雀常到这里厮混,或觅食、或打架、或吵嘴、或谭蓉(禽类交配的别称),几乎和张庄的小鬏们过着用样的生活,只是没有闹文化大革命而已。  
车屋里弥漫着麦秸的草香味,小鬏们的尿骚味,以及大车轴润滑油的油臭味,温馨而舒适。  
车屋在张庄小学的西南方,远了点,但环境要比王三奶家的南山头好,所以大一点的孩子常来这里,而小一点的孩子则相聚到王三奶的南山头草堆下,不是不想到车屋,而是辈分不够,或者力气不足,或者囊中羞涩。我、放屁虫、大冬瓜都属此辈。  
张国兵坐大车的轮毂上,叫几个人在他对面坐下,他用袖子揩揩嘴角的粥巴子,扬扬头,庄严而神圣地说:  
“张庄——小学——革委会——现在成立了!”张国兵说完停了一会,但没有欢呼声,他接着又说。  
“我任正司令,王中东任副司令,你们两个任营长。”刚说到这里,张国富有点恼怒了:  
“八哥,你太小气了,不能给我弄大点官当吗?营长我不要。”  
“正营级干部不小了,那你要什么官?”张国兵撇撇嘴问  
“昨天,放屁虫告诉我说:参谋带了长,放屁比驴响。你就给我弄个参谋长当当。”  
“你想得美,你前天还榻尿呢!你都参谋长了,我这司令怎么威风?”  
这下恼了张国富,他人小,脾气大,遗传了他泼妇老妈的基因。  
“八猴子,这五张破纸还给你,这屁会我不开了,我去找小豌豆掼大宝去。”张国富说着掏出了五张叠好的白纸,掼到张国兵目前,并起身要走。  
原来,张国富和王中宏对文化大革命的兴趣并不比砸铁杯、掼宝兴趣大,并且他们很怕吴大先生,更怕父母的大耳刮子和鞋底。是属于群众中革命觉悟比较低下,在革命低潮时容易动摇,并可能叛变革命的那一种。  
后来张国兵和王中东给他们做了耐心而细致的政治思想工作,通过积极争取,答应给他们官当,并当即付给他们每人五张白纸的官俸,这两个落后分子才同意来开会。  
由此,张国兵感叹共产党能取得江山之不易。   
面对张国富的不敬,张国兵脸一红,怒骂道:“小屄养的,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把你的脖子拧滑丝!”  
说着,猛地把手扬起来,但扬了两扬又停下了,因为他看到张国富并没有抱头和耸肩,这让他想起去年他挨打的事情。  
                                              (未完待续)  

评分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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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7-12 12:21:27 | 显示全部楼层
拜读~·····这类题材的东西最好还是不写~个见,供参考。
 楼主| 发表于 2016-7-12 12:47:16 | 显示全部楼层
醉笔轻风 发表于 2016-7-12 12:21
拜读~·····这类题材的东西最好还是不写~个见,供参考。

哪里出现问题了吗?
发表于 2016-7-12 16:47:2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写文革的伤痕文学可谓多。但是写乡村里的文革却很少。文革的创伤应该铭记。我以为没有什么不可以写。作者的文笔朴实诙谐,令人忍俊不禁。带有浓郁的苏北乡村地方特色。和里下河文学流派,应该有一脉相承的地方。非常喜欢这样的文字风格。
发表于 2016-7-12 16:51:5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就是建议作者下次发文章上来,把错字改好再发。虽然瑕不掩瑜,但是影响阅读的感觉。也是创作态度的反应。说的不对的地方,见谅。
发表于 2016-7-12 17:57:5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虽无农村生活的经历,但对农村的事情还略知一二。读这篇小说,感觉语言流暢,风趣幽默,且充满乡土气息。尤其是关于虱子的描述,感同身受。当时我在响中读书,虱子多得无比。曾有老师在课间操时间到男生宿舍拿脸盆放上水捉虱子,水面上飘了一层虱子。老师在司令台上说:“走进男生宿舍,表面上风平浪静,把被子一掀,里面是万马奔腾!”由此成为老响中人中一个著名的段子。这篇小说,可以认为是农村题材小说的上品之作,为作者点赞,期待续篇。
发表于 2016-7-12 23:34:0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喜欢看,期待续集!为你点赞!
 楼主| 发表于 2016-7-13 10:22:56 | 显示全部楼层
陈芬 发表于 2016-7-12 23:34
喜欢看,期待续集!为你点赞!

谢谢!
 楼主| 发表于 2016-7-13 19:32:50 | 显示全部楼层
闻石8071 发表于 2016-7-12 17:57
我虽无农村生活的经历,但对农村的事情还略知一二。读这篇小说,感觉语言流暢,风趣幽默,且充满乡土气息。 ...

谢谢闻先生点赞!
发表于 2016-7-15 19:54:5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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