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浴室

郭苏华

小镇浴室

五一节，学校放假了，刘璐在去厕所倒垃圾的时候，听说学校定点洗澡的浴室放假这几天不烧水了。因为这个浴室大部分做学校的生意，学校一放假，教师就像蒲公英的花朵，被放假的风吹的四面八方都是。
刘璐不想去县城，她想呆在学校，而假期的学校，就像廖无人烟的荒岛似的，想看个人影都稀罕。刘璐每天一把澡，习惯了，一旦不洗澡，她就觉得自己像从垃圾场里才出来一样。她没法忍受自己。
第一个晚上，刘璐没有去洗澡。因为这家聚德楼的浴室不烧水。聚德楼的老板原来是个念不上书的小混混，出去一圈，不知怎么忽然有了钱，回家买了204国道边的一栋大房子，然后，在后面改装一番，做成了浴室。
一开始，大家也不肯到这里来洗澡。聚德楼的老板几次三番到学校游说，学校里的老师在街上舒雅浴室里洗澡已经好几年了。舒雅浴室的环境和它的名字很相匹配，里面干净，水头大，还配了一台电视挂在外间，人们洗了澡出来，一边穿衣服，一边仰头看新闻联播或者电视剧，感觉不错。只是它有一个弊端，离学校比较远，在街里面。聚德楼离学校很近，就几步路。但，它要过一个马路。这就不怎么安全。
舒雅呢，对洗年票的老师，态度不太好，也是因为财大气粗，对小抠油的老师也就不大待见，有时候，说话就声音大了点，冲了点。时间长了，大家都有怨言。
这就成全了聚德楼，经过几次艰苦游说，学校传出消息，准备不打舒雅的年票，用聚德楼的了。
一开始，大家真不习惯过马路，也不习惯他家那么可怜的水龙头。这还罢了，关键是水不干净。是河水。而舒雅用的是自来水。大家去洗澡的时候，总喜欢带了牙刷牙膏，顺便把牙也刷了。去聚德楼，不少人看他家有时候泥沙俱下的黑色的水头，就不敢带了。
他家为了节省成本，烧水用的都是不知从哪个厂里运来的碎布条，花花绿绿堆了一后院，那布条烧起来，味道很大，烟很黑，这个有着隐晦的污水沟的小镇，又添了另一道风景，就是高高的烟囱上，粗黑的烟柱。在蓝色的天空中，就像人脸上的一条不注意涂上去的烟灰。
一开始，大家都不情愿去他家，议论颇多，意见也大，但，木已成舟，也不是自己花钱，是学校掏的年票费，教师也就将就着，得过且过。
过了好像很多年，大家也渐渐习惯去这个浴室洗澡。习惯看见那个圆脸的长辫子的有点粗鄙的老板娘，和那个穿着拖沓说话嘴角总是往下垂的老板。一点老板的样子都没有，人们也习惯了他家的粗鄙和脏。
第二天晚上，刘璐再也不能忍受不洗澡的日子了。她吃了晚饭，收拾了一下衣服，骑着电动车，出了大门。暮春的天气，天色未晚，路灯下，绿色饱满的菜籽发出温柔的光泽，刘璐好像忽然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她松开一只手，只用一只手扶着车龙头，然后仰起头，开始唱起歌来。她感觉到自己很久没有这样自由地唱歌了。她在娘家的时候，父亲不喜欢她叽叽喳喳地说话，看电视也不许评论，可是，刘璐怎么忍也忍不住，忍不住说一两句，就被父亲狠狠猴一眼，骂道，轻浮。这两个字是父亲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所以，斥责地刘璐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现在，轮到刘璐用这样的口气跟儿子说话。刘璐觉得父亲根本没有死，他一直活在刘璐的身体里。
街上，虽是小镇，却也有着温暖的俗世的灯火和热闹。信用社门前有一个大排档，里面的灯光从红色的布篷透出来，就像做喜事一样，处处透着喜气洋洋的感觉。这个五一的晚上，出来的人肯定很多，大家是松散的，轻快的，开放的。一切都被抛在远远的看不见的地方。只看见眼前，只图眼前的快活和享受，人生需要这样短暂的放纵，不然一定要崩溃的。
刘璐骑过大排档，转弯，就到了街里面，舒雅浴室在街的东头。刘璐感觉有很多年没来的样子。她平时买菜，只在街头的菜市场，这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买，她一般很少来，这里一般在逢集的时候，才有一些乡下的人把家里下的草鸡蛋，或者棉花之类的运到这里来摆摊。学校里那些特别会生活的老师，才会在逢集的时候，到这里来特地寻草鸡蛋。小镇三五七十逢集，不像虞舜街，天天都熙熙攘攘的，每天都逢集似的。刘璐是个只会风花雪月，对柴米油盐不太感冒的女人。她一般很少来这里。
以前来这里，都是因为洗澡来的。
她觉得快要到了，却还隔着几家才到舒雅浴室。
舒雅浴室的门前停了两辆汽车，一辆黑色的，一辆白色的。刘璐把电动车停在门外，她忘记以前车子是停在哪里的。舒雅浴室门前的灯并不明亮，好像也蒙上了岁月的风尘。刘璐很久没来，就觉得这里陌生了好多。从前的日子仿佛被岁月风干了，蒸发了，在空气里，寻不到踪影。一进门，就是一个柜台，柜台里坐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柜台里有一排木架子，上面排着各种饮料，搓澡布，以前还曾经有过溜冰鞋。现在消失了。这时，刘璐看到一个在院子角上弯腰做事的老妇人。这时，她也看到了刘璐，她走了过来，用陌生的眼光看着刘璐，然后，脸上的表情慢慢就有了变化，她试探着说，你好像很久没来了。刘璐想，他们那时常来，应该很面熟，虽然经久不见。刘璐面上讪讪的，好像亏欠了她什么，声音很轻飘地嗫嚅出一句，我们在聚德楼洗的。这次没回家。这个老板娘就笑起来，说，我说嘛，你是老师，在小楼家洗的。刘璐原来以为她听说自己是老师，一直在用聚德楼的年票，会陡然作色。她竟没有，反而亲切地叫同行的小名。这叫刘璐很意外，这下，刘璐的表情放松了一些，也微微笑起来。老板娘问，那怎么今晚不去他家？刘璐说，他家没有烧水。老板娘就笑了，噢了一声。刘璐递过去十块钱，她说，要锁吗？刘璐本不想租的，但一想，钱也正好够，这里也很久没来了，自己的包里有电动车的钥匙。就顺水推舟，说，租吧。老板娘就把一把系着松紧带的小铜锁送到刘璐手里。
刘璐就拿了锁，往里面走，她对这里感到有点陌生，那种陌生感一直追随着她。不像以前到这里，轻车熟路的。刘璐根据印象，一眼看到一个挂着厚重门帘的门，上面写着女浴室。她掀了帘子进去，里面还有一个门帘，进去后，刘璐有一种恍然和疏离的感觉，就像和男人分别久了，对他的身体产生了疏离和抗拒，又像一碗熟饭，要放在锅里，慢慢温一温，才会热乎。对着几年没来的环境，虽然以前熟悉得不得了，现在却好像无限的遥远，要在记忆的脑角里温习和回顾。
刘璐环顾周围，许多的黄色的衣柜，用来放衣服的，两边柜子上面许多的洞，也不知道怎么搞出来的，在诉说着年代的久远。放电视的那里，空着。头顶上，一个大吊扇还在，不过已经锈迹斑斑。刘璐顾不上看这些，脱了衣服，塞到衣柜里，锁上门，钥匙套在手腕上，就提了篮子进去了。一进浴室，是一个短短的通道，在通道右边，有两个放拖鞋的格子间，里面放了许多看起来很不错的女式红拖鞋，刘璐脚上就有一双，是刚才在外面的坐垫下面发现的。她还以为就那么几双呢。
她进了浴室，她看到里面的格局，也不禁呆了一呆。她已经忘记这里的格局原来是这样的了。他们那时候，在这里洗了多少澡啊。虽然往往是一周一次或者两次。两次也就是奢侈了。因为忙，因为远。而现在，她每天晚上都去浴室洗澡，一晚上不洗，就觉得觉也没法睡。
浴室里面是隔起来的，隔了三小间，最外面的两个一样大，最里面的那个最小，是专门给小孩子用的。最里面，聚气，小孩子来洗澡，怕冷，大人怕冻着。刘璐想到这一点，心里微微一暖。这是令人温暖的设计。聚德楼里面就一个大通道，格局简单之极，大人小孩都在一起。比较起来，刘璐更喜欢这里的格局，有着体贴的人情味。
刘璐想起自己的儿子小时候，就在这里洗过澡，因为一直放在乡下带，洗澡很少，乍到这陌生的环境，一看这阵势，就哇哇大哭，一直哭到洗完澡。刘璐这时候想，要是自己，也肯定恐惧得要死，那个时候，还很生气，很不耐烦，现在理解了，儿子也已长大。
刘璐走到第二间，外面有个年轻的女子，站在水龙头下，她不确定这个女子是不是搓澡工。但，她常洗澡，也不想花钱搓灰。这里的人以前也常嫌教师很抠，来了总是约好相好的两个人，互相搓灰。
刘璐不想人家这样说自己，但，最后，也还是没有花钱搓灰。她开了水龙头，一下子，就像绽开了一朵怒放的莲花一样，清凉，美好。原来生活可以是这个样子的，潇洒挥霍。不去想地球上的最后一滴水是自己的眼泪。
刘璐又想起聚德楼的水龙头，要么是细细的雨水，要么就是粗粗的直线，不像这样潇洒均匀，美好，是一种温暖的惬意的享受。
刘璐站在水龙头下，往事就在这个慢慢温熟的环境里，回来了。一点一点的。
她想起那个去了南京的女孩子。她站在水龙头下的样子。她细细白白的身子。还有她们因为要期中考试，都拼命了，一周都不去洗澡，都憋着一股劲，直到最后一天，第二天就考试了，她们才去洗澡。她们在浴室里不期而遇了。她们都很惊讶，原来她们都是一样的想法，拼到最后一天，才来把一身的疲惫和紧张洗去。反正，已经尽力，课也上完了。来洗洗吧。刘璐想起了那些日子。那些日子好像离自己很远很远了，许多的人事都消散了。
还有一个和校长侄女恋爱的男老师，站在外面，请刘璐进女浴室看一下，那个女老师在不在里面。后来，这个女老师调到县城，他们的恋爱告吹了。校长不同意他们在一起。
刘璐还想起以前的校长的女人也常来这里洗澡。刘璐很怕遇见她。高高在上的样子，模样也一般，个子不高，却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很少和刘璐她们这样普通的老师讲话。刘璐和她在一起洗澡，心里总是感觉很难过，不知道跟她讲话好，还是不讲话好。客气地要给她搓背好，还是不要说这一句根本无聊的客气话。
还有，校长的老妈也是来的，性格温和，客气，常给普通老师搓背。但，总有什么东西在空气里，尴尬着，叫人不舒服，不自在。刘璐每次来洗澡，都在心里盼望不要遇见她们。可是，却也常常遇见她们。
现在的校长夫人架子却是没有，亲民得很，也不知道她是真的还是假的。很爱和普通教师拉呱，一说一大堆，毫没有架子。刘璐仍旧不喜欢遇见她。她一般不要普通老师给搓背，她有时候请办公室主任的老婆搓灰。刘璐比以前放得开，但，她还是不喜欢这样的场合，觉得累。自己不像自己。
刘璐洗了很久，里面就剩她一个人了。她发现这个浴室真旧了，地上的地板砖，有绿色的，白色，花的，肯定是破了又换的。墙上是一格一格放洗澡篮的格子间，很体贴的样子。不像聚德楼，就一个长条的不锈钢条子，一路下去，很滑，篮子也放不住，常摔到地上去。
格子间的瓷砖上，长了一些锈，不知道是什么放在上面弄的。刘璐洗了澡出来，那个女子也在外面，看见她微微笑了一下。刘璐想，这么年轻，就在这里搓背吗。舒雅里雇这样的女子搓背也是正常的。聚德楼里就留不住搓背工。因为生意萧条，要是没有学校老师撑着，也就没几个人去。他那里的地理位置不怎么好，还有，要是花钱，谁都还愿意到舒雅。
聚德楼也曾有过搓背工，但，呆了几天，就呆不住了。去年冬天，来了个矮矮胖胖的中年女人，就像冬瓜一样的身段，打扮时髦粗野。眼睛很大，说话粗声大气。每天都躺在外面的坐垫上，一只手支着腮，望着过往的洗澡的人们，一边不甘寂寞地和进来的每一个人搭讪。她总是用探寻的口吻，问刘璐，你们补不补课呢。她不知道，老师最忌讳这句话。她问话的粗俗无知，曾使刘璐在心里撇嘴。可是，刘璐还有这个涵养 ，她并不说出来。
过了一阵，她大约实在受不了这样的生活，生意萧条到再也呆不下去了。她在某一天，离开了。
刘璐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子，想，这里的生意应该可以养一个没有太大欲望的女子。即使她是年轻的。如果她不想外出，想守着家，想每天看到孩子。学校里的留守孩子太多了，都很难管教。
刘璐打开了衣柜。她拿出一条白色的浴巾开始擦身上的水珠。一边观察这里的环境，刚才进去匆忙，她没顾上多看。
她发现，这里的陈设稍稍有了变化，门边一个大镜子，还在。镜子下吊着一把红色的大齿梳子，供忘记带梳子的人们梳头。刘璐就曾在忘记梳子的时候，或者带了梳子的时候，站在镜子前，观瞻自己的裸体。每个女人都有那么一点点的自恋，即使不美。在这个时候，也会很疼惜自己的身体。在沐浴的时候，无端喜欢起自己来。
刘璐发现在浴室门口，摆放着一个饮水机，人们洗完澡，许多水分失去，总会觉得特别需要喝一口水。这个饮水机是多么必须和及时的配备。饮水机旁边是一个小柜子，柜子上是一个蓝色的塑料杯子，也许就是用来接水的，旁边还有一个白色的杯子，杯子里插着几把木梳。刘璐想，镜子前已经有木梳了，怎么这里又放了几把。刘璐眼睛往上看，原来，在柜子上方，还有一个镜子，也许主人考虑到，人多的时候，大家都想站在镜子前，一个镜子，有点不够，就又安了一个。这一个一个体贴加起来，就把刘璐的心熨帖得平平坦坦了。她也在这一个个小细节里，想起这家从前的好。除了态度。在柜子上，还有两把电吹风。这个以前也是没有的。
冬天的时候，洗了澡，要是湿着头发出去，被冷风一吹，一准要感冒，刘璐想，这真是体贴到家了。
她走过去，拿起一把电吹风，打开了，对着头发吹起来。电吹风的力度太大了，把刘璐的头发吹得就像老舍先生《在烈日和暴雨下》的狂风中的柳枝，到处乱飞。刘璐笑了，关了电吹风说，劲太大了。那个女子说，另一把小一点。刘璐换了另一把，结果，劲又太小了。刘璐笑了，说，劲大的也太大了，小的也太小了。还拿起那把劲大的，任它把头发吹得跟乱稻草一样，在空中飞舞。
刘璐拎着篮子出门，看到那个小男孩还坐在柜台里，就对他说，给我五块钱。小男孩把抽屉打开，从里面抽出一张浅红色的纸票，递给刘璐，刘璐把那把锁送在桌子上，小男孩待看不看，又去电脑上玩去了。
刘璐到门前拖车，在黑暗里，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好像是路边阴影里，几个男孩子发出来的。刘璐想不到谁会叫她，也许是学生，这么连名带姓，一定是恶作剧的学生，但，又不确定。
她骑上车，决定去看看，结果，那几个小男孩转到沙堆后面了。她看不到他们，她能确定是她的学生了。个子很矮。也许刚结束期中考试，她批评了他们。这也是正常的。
她把车子骑远了。她不想追究这样的事情。她想起自己读书的时候，也在背后连名带姓地喊过老师，还被来查自修的老师捉住了。她想，这也许就是报应吧。
要是这样，她也就认了。她看到路边的大排档，里面满座的人，很热闹，她想，明天晚上，自己也要约个朋友到这里坐坐。人生，不就是这个样子吗？你不妥协又怎么样呢。四十往五十上数的人了，也只有认命了吧。

苏北响马

笔触细腻，描写到位，和王安忆有一比，建议作者看看王安忆的中篇小说《骄傲的皮匠》。

醉笔轻风

拜读~···不错

风先生

苏北响马 发表于 2016-7-17 10:59
笔触细腻，描写到位，和王安忆有一比，建议作者看看王安忆的中篇小说《骄傲的皮匠》。

赞同。

风先生

看点很多，小说精品。

馨香若兰

人物心理描写细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