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寻找一种味道（小说）

朱石领

                   
                 寻找一种味道（小说））

   赵爱国是新城市建设局局长。

   每次饭局，赵局长都喜欢先讲一个故事，一个一模一样的故事，连开场白都一样。

   “整整三十年啦！我都在寻找一种味道，可惜一直都没找到”。

   每次说完这句开场白，桌子上的人就会立刻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做出侧耳倾听的样子，他们知道，赵局长的故事开始了。

   赵局长的故事是这样的：

   那年，我十八岁刚刚高中毕业，正赶上我们国家对越自卫反击战，全国上下掀起一阵当兵热潮。不过话说回来，在那个特殊的时候报名参军是需要一些勇气的，因为一旦穿上军装就意味着很有可能上战场，意味着随时可能的流血牺牲。

   我父亲是当年参加过淮海战役的老兵，我从小就接受他老人家的教育，他说，当兵就是为了保家卫国，不打仗的兵不算真正的兵。

   在父亲的鼓励下，我是全村第一个报名参军的青年。

   去部队的前一天晚上，父亲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酒对我说，从明天开始你就是一名军人了，就是个男子汉了，男子汉就得会喝酒。父亲将一瓶白酒分成两碗，将其中一碗端到我面前。

   在这之前，我喝过一次酒。

   十岁那年，因为好奇父亲每次喝酒时津津有味的样子，趁父亲不背也学着喝了一口，顿时一团火就在我喉咙里剧烈燃烧，食道就像被针扎似的一阵阵痉挛，之前吃的食物差点全部吐出来。后来被父亲知道了，狠狠地打了我一顿，从此，我再也不敢喝酒了。

   可这次，父亲却一定要我喝酒，父亲说，这酒是壮行酒，每一个出征的将士都要喝壮行酒的……

   那个晚上，我和父亲聊了很久。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喝酒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一件非常痛快的事情，父亲的酒里氤氲着异常浓郁的曲香，放在鼻尖，一股激情裹挟着辛辣从鼻腔冲向大脑，旋即向全身喷射；抿一口，从未有过的畅快点燃我的每一根血管，让我豪情四液，久久不能散去。不知不觉中父子俩将一瓶酒全部喝完，而我们却没有一点醉意。

   入伍一年后，我所在的连队被调到云南前线，我真实的感受到战场的残酷与血腥，身边的战友昨天还一起吃饭打闹，一场阻击战下来就牺牲了好几个，挂彩更是家常便饭。可我却从没感到害怕，战友的鲜血让我复仇的怒火燃烧得更旺，在战场上，我依旧还能闻到一年前父亲的酒香，我血液里依旧流淌着父亲的酒带来的豪情壮志。

   那一年，我火线入党，并在战场上先后荣立两个三等功，一个二等功……当兵三年，我戴着一身荣誉退伍回乡，毫不夸张地说，父亲的那碗酒功不可没。

   ……

   可惜，我再也喝不到父亲的那个酒了。讲到这，赵局长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一桌子人几乎同时问。

   赵局长局长继续讲他的故事：

   我回来后分配在市开发公司工作，由于刚刚改革开放，那个时候的开发公司并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工作，我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陪领导到处应酬吃饭。不瞒你们说，我的酒量就是那个时候练出来的。不过，我心里一直有一个遗憾，我喝了那么多酒，却始终找不到父亲那个酒的味道。

   我回老家问父亲，可父亲的回答让我很失望，父亲说，当年给我喝的是老家县酒厂生产的一种高粱酒，那种酒在当时也就卖8毛钱一瓶。可惜县酒厂后来倒闭了，那种高粱酒就没有了。

   刚工作那会，我酒量并不大，但对于喝酒，我依旧保持着战场上勇往直前的劲头，每次喝完，我都要吐得稀里哗啦，可是今天刚吐完，第二天还是继续喝。——无论在哪个岗位，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

   后来，我当上了科长、再后来我做了副局长、局长，随着应酬越来越多，喝酒也成了我生活中最痛苦的事情，我渐渐发现，现在的酒越来越难喝、甚至到了无法下咽的地步了。每次只要端起酒杯，我都会愈发怀念三十年前的那碗酒。

   ……

   每次赵局长的故事讲完，大家都会热烈鼓掌，然后全体起立，端起酒杯向赵局长表示感谢。抒发一些诸如“没有赵局长当年的流血牺牲，就没有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之类的感慨。同时还要借杯中酒给赵局长的故事做一个总结，说赵局长讲的非常正确，现在好酒真是太难找了。

   赵局长的故事常常让东道主很是难堪，每次饭局前，东道主们都要为该上什么样的酒绞尽脑汁，他们变换着花样几乎将所有知道的品牌上了个遍，可赵局长依旧会说不是那个味，依旧会讲他已经讲了无数遍的故事，依旧会和大家一起怀念过去的岁月，怀念过去的酒。

   王学习是赵局长的秘书，每次饭局王秘书理所当然要陪同，他是听赵局长故事最多的一个人，赵局长的故事，就像唐僧在一遍遍地念着紧箍咒，让坐在一旁的王秘书如坐针毡、苦不堪言。为领导分忧是秘书的职责，可眼看着赵局长几十年的遗憾始终未能如愿，王秘书寝食难安、夜不能寐。

   其实，王秘书也曾经辗转找到县酒厂当年的酿酒师，请他们按当年的方法为赵局长酿制过一坛高粱酒，可当王秘书兴冲冲将酿好的“佳酿”端给赵局长品尝时，却失望地发现赵局长紧趸眉头、无法下咽的痛苦表情。

   王秘书在赵局长身边已经工作十几年，也听了赵局长故事十几年。王秘书刚来时还有一头茂密的黑发，可如今脑门已经油光铮亮，只剩下两边稀疏的灰白短发，个中原因，很大程度是赵局长经年累月的“讲故事”所致，王秘书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思忖着这样一个问题：赵局长三十年前喝的到底是一碗什么样的酒？

   事情似乎有了转机，那天，王秘书无意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拍卖会公告：某知名酒厂公开拍卖窖藏了三十年的年份酒。王秘书灵光乍现，三十年前的酒？不正是赵局长苦苦寻找的那个年代吗？

   王秘书立即动身前往西部某酒厂产地，一番激烈竞拍后，王秘书在众多收藏爱好者惊诧的目光中搬走整整一箱年份酒。在那个以收藏为主要目的的拍卖会上，许多竞拍者都是单瓶竞拍，而王秘书却是以箱为单位，王秘书“豪拍”震撼全场。

   当那箱肩负着特殊使命的年份酒被王秘书搬到局长办公室时，赵局长主持一场廉政报告会刚刚结束。赵局长慢慢打开封口，顿时一股扑鼻浓香在办公室弥散开来，赵局长倒出半杯晃了晃，轻轻抿一口，然后微趸着双眼，许久没有说话，仿佛在努力搜寻着脑海深处遥远的记忆。

   约半分钟后，赵局长再次端起酒杯，一仰脖，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王秘书紧张地注视着赵局长表情中细微的变化，心提到了嗓子眼。

   半晌，赵局长嘴里吐出两个字：“好酒”！赵局长站起来拍着王秘书的肩膀说，小王啊，很多年没喝到这样的好酒了，尽管还缺少一点那个味，但我能接受。

   这是王秘书工作十几年来听到赵局长对酒的最高评价，尽管不是赵局长想要的那个味，但至少在以后的饭局中，再也不会因为喝酒的问题让领导那么痛苦了。想到十多年来为领导寻酒的种种艰辛，王秘书竟忍不住流下了热泪。

   新城是个小城，赵局长只喝某品牌三十年年份酒的习惯很快就被圈内熟知。很多饭局都想请到赵局长赏光，但当他们打听到该款年份酒的价格后，原先请客的冲动就像气球被针扎了一样慢慢地泄了气。年份酒就像一把巨大的筛子，能端着酒杯向赵局长敬酒就成了少部分人炫耀的资本。

   时间一长，很多人的心情就变得不那么阳光了，不平衡的心理开始作祟：凭什么姓赵的可以喝上万一瓶的好酒？有人开始写举报信，匿名信一封一封上级纪委寄。

   纪委就派来了调查组，一查还真查出问题。纪委很快将案件移送到检察机关，经过侦查，查明赵局长及王秘书有多起贪污、受贿等违法犯罪行为。

   宣判那天，赵局长（不，这时应该叫赵爱国了）说，我认罪伏法，我不上诉。但我向法庭只提一个请求：我想给你们讲一个故事。

   赵爱国将之前赵局长在酒桌上讲了无数遍的故事又讲了一遍，讲完，赵爱国已是泪流满面。

   之前每一次故事讲完，都能听到噼里啪啦的掌声，但这一次，台下却出奇的安静，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当法官宣读到：“一审判决赵爱国有期徒刑3年”，赵爱国只说了两个字：“谢谢”，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就在赵爱国转身准备跟着法警离开时，现场有人叫了一声：“大牛”！“大牛”是赵爱国的小名，是父亲为他起的这个名字，父亲是希望他能将牛一样健硕。

   已是80高龄的父亲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父亲说，爸爸在家等着你，出来那天，爸爸亲自去接你回家！

   ……

   由于赵爱国在狱中积极改造，并有过多次立功表现，两年后，赵爱国收到了提前出狱的通知。

   打开监狱沉重的铁门，刺眼的阳光射得赵爱国两眼发花，晃动的光线下隐约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站在他面前。

   是父亲。

   父亲端着一碗酒，说，在哪跌倒就在哪站起来，你还是个男子汉，你还是我的好儿子！来，大牛，把这碗酒喝了，咱们就回家。

   赵爱国端过酒才喝一口，突然“扑通”跪倒在地，紧紧搂住父亲的双腿，失声痛哭：爸！这不就是您三十多年前给我喝的那个酒吗？您藏了三十多年，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个酒，您儿子找了整整三十多年……

   父亲搂过儿子老泪纵横。

   赵爱国不知道，父亲为了帮他退赃，早已将房子变卖，并花光了全部积蓄。今天为接儿子回家，连路费都是借的。

   赵爱国更不知道，那瓶酒是父亲刚刚在监狱门口小卖部买的。

   那瓶酒，只有五块钱。

碧云天下

回味再三的酒故事……

风先生

感动于五块钱的酒，感动于父亲的苦心·····短篇佳作。

馨香若兰

高手就是高手，一波三折！环环相扣！意外中的意外，找寻的不光是三十年前的酒，还有三十年前的那股豪情壮志！最初的美好的淳朴！

朱石领

馨香若兰 发表于 2016-8-20 13:06
高手就是高手，一波三折！环环相扣！意外中的意外，找寻的不光是三十年前的酒，还有三十年前的那股豪情壮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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