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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耿于天

[原创] 长篇小说《耍猴》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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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8 14:58:42 | 显示全部楼层
2.偏科

    马道成主导的反腐风暴轰轰烈烈地进行着,天朝官场被种前所未有的压抑氛围笼罩,先前用鼻孔看人的领导们,整天介搭眼丧眉,噩梦缠身的不在少数。
    与之形成鲜明对照,天朝市的老百姓这段时间却空前亢奋,无论认不认识,只要谈起那些落马官员以及由此敷衍开来或真或假、半真半假的逸闻趣事,立刻能成为朋友……
    最鼎盛的时候,几乎每周,差不多都有个把副市级领导出事,处级以下则几乎天天披靡,故事情节也越来越富于传奇色彩。而天朝纪委监察局的官网,则史无前例地成为全市最热门的站点,点击率甚至超过各大门户,尤其是每天定期更新消息的时段,潮水登陆甚至一度使服务器停摆……
    与此同时,马道成在群众中的威望也达到了一般领导干部难以想象的高度:
    “瘦金园”墙外,经常堆积着天朝百姓自发送来的各种礼物和鲜花,黄的白的都有,信件更是雪片般飞来,委办府办不得不成立了一个专门机构来拆信回信。凡是马道成出席的活动,也不知消息是怎么走漏出去的,总是被闻讯赶来的百姓团团围住,不光能享受明星专属的掌声闪光灯,就连万岁声都不止一次出现。
    发展到顶峰,便是一度闻名全省的“百万雕塑”事件……
    此事据说是由天朝最大的网络论坛上的一群网友发起的,这些人都是马道成的铁杆粉丝,为表达对偶像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敬仰,好事者挑头,发动了一场规模浩大的募捐活动。粉丝们号召全市被贪官污吏经年鱼肉的百姓,每人捐一块钱,凑够百万,用这笔钱请雕塑大师为马道成创作一尊石雕,尺寸就比照市委党校门口那座毛主席像或国学馆中的先师行教像。
    其实,早在这项动议发起之后不久,就已前后有不少人站出来表示愿意独立承担全部费用,但都被活动组织者谢绝了,类似万民伞,只有聚沙成塔才能显出心意。
    “表曰臣愈昧死上,咏神圣功书之碑”,没过多久事情还真办成了,“碑高三丈字如斗,负以灵鳌蟠以螭”……
    但雕塑最终并没真正竣工,刻了一半就付丙了,是被省里紧急叫停的,动静太大,再者说建生祠也不大吉利。“长绳百尺拽碑倒,粗砂大石相磨治”,但百万群众对马道成的敬仰是不会改变的,“公之斯文若元气,先时已入人肝脾”……
    可经此一事,省里已对马道成的能量暗吃一惊,“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缯繳,尚安所施。”看来,马道成的羽翼已经初步丰满,就算不任命他为市委书记,纵观整个天朝,恐怕很难找出其他合适的人选,空降恐怕反弹更大。
    省委组织部长专门来了天朝一趟,到医院看望冯阳并详细了解病情,回去后经反复会商,认为很难在短期内康复,预后似乎也很不乐观。最终决定,将其挪到省城,那里的医疗条件较天朝为佳,免去其本兼各项职务,安排到省人大法制委员会任副主任委员。
    至于天朝这边,省里打算暂不任命新市委书记,意思很明确,位置给马道成留着,时机成熟后由他接任……
    反腐风暴取得阶段性成果,但这并不意味着马道成打算就此收手。
    这段时间以来,天朝市在反腐大潮中落马的官员,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在不断攀升,呈现出加速发展态势。随着几位副市级高官的倒台,舆论民心在欢欣鼓舞之余,亦开始变得愈发躁动,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接下来还有没有更大的好戏?
    和马道成想到一处去了,同心连心的百姓一样,粗茶淡饭已经提不起他的兴趣,常委才够吸引眼球,首当其冲的是两个人,市委秘书长纪华以及市委副书记胡国光……
    纪秘书长和马道成结怨由来已久,遥想当初,原统战部长颜东去职后,为“入常”争得面红耳赤的就是他们两个,那次失利,虽然主要源于丁心一从中作梗,但鹊巢鸠占的毕竟是纪华,这笔老账马道成须臾未忘。旧恨未解又添新仇,冯阳患病住院后,马道成与胡国光一起主持市委工作,按照排名应以之为尊,地位比照书记。可市委大管家纪华却不买账,根本没把马道成夹在眼里,连办公室都未给准备,此仇不报、此贼不诛,何以立威?
    可纪华毕竟是市委常委,动他不是那么容易的,绝非马道成说了算,就算铁证在手都难,更何况现在没什么把柄。纪秘书长是个老实人,一向本分,天朝官场民间对他的评价始终不错,除了逛书店,也没听说业余时间有什么爱好。
    先前落马的几个副市级领导虽同属省管干部,担任的毕竟都不是要害职务,这类官员任免调动时,省里还是比较尊重本市领导、尤其是党政一把手意见的,普通的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或政协副主席,如果市委书记铁了心要办,上面一般都不会横加阻拦。可常委就完全不一样了,省委能遥控各地市,用的就是这十来个人,每一个均在组织部和省领导心中挂着号,想动其中任何一个,都是个复杂的系统工程。比如当初的丁心一,把人都给得罪光了,依然徒呼奈何,最后还是在何鑫倒台并出了“鬼子兵”风波后,才下决心除之……
    可就在马道成为此事挠头的时候,纪华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没等别人动手,一个不知该不该算错误的错误,彻底断送了他。
    事情的起源是省委曾副书记对天朝市的一次巡视,“八项规定六项禁令”下达后,省里每年都会择机组织一次类似的巡视,十几位常委随机抽签,一个人跑一个地市。
    这一回,考察的重点是党风廉政建设。既然主题如此,省委常委们当然要率先垂范,巡视正式开始之前,省委办公厅就向各地统一下发了通知,要求接待工作一切从简。无论在市内,还是下乡,三顿饭只能吃工作餐且不得安排名贵菜肴,午餐不喝酒,公务用车严格遵照相关要求,出行不得鸣警笛开道,接风送行及类似仪式一概全免,实物现金有价证券更是眼里不揉沙子。
    也都是老生常谈……
    拒绝超标违规接待,并不意味着可以怠慢,省城大员难得来一次,既要热情周到,又不可过于铺张浪费劳民伤财。天朝市专门为此成立了一个班子,按惯例由秘书长纪华挂帅,负责全程接待曾副书记在本市的一概衣食住行,领导在天朝期间,作为全市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来抓。
    据后来反映的情况,在省内全部十几个地市中,天朝是这次接待领导巡视工作贯彻省里精神最彻底、最不打折扣的一地。其它各地市,多多少少都出了点小问题,要么是饭餐超标了,要么是住宿过于豪华了,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领导的批评。
    唯独天朝市,接待工作滴水不漏,一点可供指摘之处都没有,严格遵照省委办公厅文件指示,结合本地实际。曾副书记在天朝期间每餐一概四菜一汤,别说酒,连酒心巧克力都见不到,出门除从省里跟来的车外,就是市公安局的一辆中面,红毯、彩旗、鲜花、横幅全撤,非但没送礼,反倒让领导给贫困地区捐了几千块钱……
    离开之前,曾副书记专门表扬了天朝的接待工作,几次点了秘书长纪华的名,可不知为什么,说这些话时,脸色却似乎很不好。马到成见状,不禁暗暗发笑,这回妥了,最早月中最迟月底,总之纪华这个秘书长是当到头了。
    果不其然,曾副书记回到省里没几天,工作组就下来了,纪华立即被双规,同时对他治下的市委办公室展开查账……
    在担任市委秘书长之前,纪华一直在政研室工作,是天朝官场颇有名气的一支笔,攒文件写材料,全市他讲第二,怕是没人敢讲第一。换句话说,纪华基本可以算是个误入仕途的文人,理论水平当然没的说,可虽然已经官职市委常委,官场当中的小九九,却连入门都没入门。
    当初所以得罪马道成,其实并非看不起谁或有意给下马威,纪秘书长这个人行事一直比较照本宣科,既然还未正式任命马道成为市委书记,就不该逾制,却被后者记了仇。这次接待巡视同样如此,在纪华看来,办公厅已经下了文,就该不折不扣地执行,天经地义,所以才说他脑袋里缺根筋。
    省领导这次下来,其实是带着双重任务的,检视各地干部廉政作风的同时,对于领导自己,也是显示其模范带头作用的一次机会,可榆木脑瓜的纪秘书长,就是没想通这一层。
    其它地市那些负责接待的官员人等,并非不明白服从命令听指挥的道理,之所以还要故意犯点小错误,目的就是要给领导一个表现的机会,说白了就是找骂。找骂可是有学问的,错误不能太大,真拿着密码箱送钱绝对是活腻歪了,不疼不痒、似有似无地打个擦边球,既无伤大雅,又能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这才是马屁的最高境界,让领导发个小火,唱几句高调,显示出人家比咱们有水平,比咱们清廉,必要时候再作醍醐灌顶、拨云见日状。领导进了球,能忘了你这个助攻的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么?
    纪华倒是真听话,却犯了越俎代庖的大忌,领导这次来,确实是落实廉政的,但显然人家是要自己落实,不是让你替领导廉政。十几位省委常委,这一趟都有不同程度的收获,指导工作、发现问题、语重心长、督促改正,唯独是曾副书记,光见吹毛却没求到疵,那岂不是白跑了?
    既然你那么清廉,比领导还清廉,那么好啊,咱们就派个工作组下来查查,看看你究竟有多清廉。要真是个好同志,可是不能就这么埋没了,一定要重用,可能的话树为典型,晾在阳光底下,让大家好好观摩观摩……
    怕就怕认真二字,只要想查,凭他多清廉,一定能查出问题来,何况纪华本来就有问题。
    常年和文山会海打交道,真让他伸手拿黑钱,借几个胆也不敢,纪华被抓住的把柄不是贪腐,而是渎职……
    纪秘书长从小就偏科,重文轻理,超过十的四则运算,那基本就是灭顶之灾,数学很少及格。参加工作之后,同样没什么大起色,就怕看账本,别说领导一个机构,少发了工资一般都发觉不了。正因为此,自从成为某单位一把手,无论是先前的政研室主任,还是现在的委办秘书长,财务上的事情始终是全权委托给副手。
    于是就出事了,现任市委办公室主任姓康,此人是个老油条,最擅长讨好别人,领导当然得重点照顾,手下人同样不会亏待。这段时间,天朝市被反腐风暴所笼罩,官员更迭频仍,康主任从中看到了机会,不遗余力地四处活动。倘若经商,他必是把好手,能挣会花,一面大肆收取关系单位的各类赞助,一面给委办上下变着法地滥发福利。
    现在可好,整整一屁股烂账被工作组逮了个正着,不仅自己在劫难逃,还连累了负领导责任的纪华,直接从副局级降为主任科员……
 楼主| 发表于 2016-9-8 14:58:57 | 显示全部楼层
3.民主生活会

    纪秘书长被拿下,马道成发挥我军善于连续作战的优良传统,再接再厉,将矛头调转向市委副书记胡国光,准备梅开二度……
    同纪华的情况有所不同,胡国光和马道成之间没什么私人恩怨,前者一直在党系,马道成除短暂兼任过某区区委书记外始终没离开政府口,基本没有交集。之所以要跟胡副书记过不去,主要还是工作原因,这当然是冠冕堂皇的说法,换个更直接的措辞,无非争权夺利。
    自从冯阳生病住院,天朝市委一直采取“周召共和”体制,虽以马道成为主,但大事小情都要胡国光跟商量,冯阳被召回省城后也没有改变。
    胡副书记可能是天朝市现任领导中在市委及直属机关工作时间最长的人,在那位贺直之前,曾长期担任组织部长,晋升副书记后,又兼任党校校长,人脉极广。省里当初让辅佐马道成,就是看重了他的威望,冯阳生病住院或职务虚悬的非常时期,亟需这样一位老成持重又云集景从的耆宿老者,保驾护航、掌舵扬帆。
    可问题是,马道成却嫌他碍眼,他原本在市委就没什么根基,现在还要受制于胡国光,肯定不会情愿,同时又束手无策……
    在发动反腐风暴的问题上,胡副书记亦与马道成意见相左,他长期主管干部和人事,对于扶持培养一位成熟领导干部的艰难曲折,胡国光的体会比谁都要深刻,从另一个角度讲,对出现问题同志的态度也始终是惩处保护并重。近来的反腐运动中,几乎每个官员落马前后,胡国光都会不同程度地“阻挠”,好在李望郊的金元攻势换得了省里的高度支持,否则仅凭其在组织系统的影响力,马道成想要这么砍瓜切菜般地整顿队伍,想都不要想,至少掣肘良多。
    除此之外,在常委会中,马道成亦受制于胡国光,常委成员中除个别来自政府系统外,其余基本都是后者的盟友,凡事没他点头很难形成决议。就连市委日常工作,马道成想要随便插手都不容易,细柳治军,只知将令而不知君命,有时候甚至连问一下他这位代理书记都懒得问,是可忍孰不可忍?
    马道成下决心拔掉这根眼中钉,此事的困难程度虽然比除纪华还要难一个量级,但正所谓富贵险中求,难度越大,收益越高。
    其实换个角度想想,对付胡国光,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辩证法告诉我们,事物都是自我否定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一个人的优点,往往同时也是他的弱点,胡国光就是这样……
    马道成代行或自认为代行市委书记权责这段时间,胡国光之所以能与之分庭抗礼,源于其广大的人脉,可反过来讲,这也是他甩脱不掉的包袱。近期落马的这批官员,几乎每一个都是或直接或间接由胡国光提拔起来的,他们涉事,作为伯乐的胡国光,难道就没有责任么?
    马道成紧抓住这一点做文章,和当初收拾丁心一时一样,要刨就往祖坟刨,深挖罪恶根源及其堕落过程,空穴来风起于青萍之末。如此一来,扶上马送一程的胡国光,便难辞其咎,带病提拔,往轻了说是失察,往重了说就是沆瀣一气……
    “证据”既然有了,接下来就该组织力量“逼宫”了,马道成以进行批评与自我批评为由,召集了一次常委扩大会议,美其名曰“民主生活会”。地点定在郊区某会议中心,全封闭式,常委无论多忙都必须参加,“扩大”的部分由马道成亲自敲定,都是反腐风暴中刚刚由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嫡系。
    这类会议其实每年都会开,时间不定,因此并没有使胡国光等人多想,以为还是喝喝茶、发发牢骚,未做任何准备就来了……
    可会刚一开始,就变了调,马道成亲自选定的几位急先锋立时发难,历数胡国光担任组织部长及市委副书记期间的用人之失,要求他主动自绝于人民、引咎辞职。后者当然不会就范,毕竟已到生死存亡关头,顾不得一贯的儒雅风范,与攻击他的人唇枪舌剑,吵得天翻地覆。
    发展到后来,马道成直接从幕后跳到台前,率领虾兵蟹将,炸平庐山停止地球转动,和少数几个既然坚定支持胡国光的常委水来土掩……
    会议原本计划只进行一个周末,可到了时间却像嚼了炫迈一样根本停不下来,又挑灯鏖战了数天,表面看起来举重若轻的政治尽展其血腥的真面目,众人全都红了眼,茶杯茶碟竟也不知打碎了多少。
    会场被马道成从武警支队调来的人严密封锁,和梵帝冈选举新教皇一样,没个结果谁都别想走……
    “民主生活会”之后的那周,原本该召开市委全会,按照马道成等人事先的设想,只要在会上达成初步一致,胡国光的辞呈正可以立刻提交全会通过,避免夜长梦多。可对手的顽强显然超出了马道成的预期,胡国光就是不松口,盟友虽然越来越少,可浓缩的都是精华,想要强行通过动议,既不符合程序也根本办不到。
    已经万事俱备的全会只能推迟,这下动静可大了,直接惊动省委,稍加了解后竟获悉天朝市的主要领导已经消失好几天了,公文堆积如山,却找不到签字画押的人……
    即使是政治经验十分丰富的省委领导,也从来没遇到过这等奇事,情知非同小可,立即派员赴天朝了解原委,还是前段时间来巡视的那位曾副书记。
    好容易找到已经战到精疲力竭的众人,见到曾副书记从天而降的大家都很吃惊,尤其是胡国光,一把年纪的人,居然抱着他哭了起来……
    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曾副书记意识到事关重大,不能像前次处理纪华那样乾纲独断,一面要求天朝市众领导立刻返回工作岗位,一面星夜返回省城向常委会汇报。
    发展到这一步,双方都已经没了退路,每个人心里都明白,这次风波最终怎样了结,将在很大程度上左右天朝今后很长一段时间的政治格局。省委闭门磋商期间,马道成和胡国光都没闲着,遵照曾副书记指示,虽不敢擅自离开,但亲信却都在省里不惜血本地四下活动,同时保持热线联络。
    最终的结果似乎还是马道成占据了上风,只是不知是不是李望郊带到省城的那叠空白支票起了作用,总之而言,至少表面上看来,如愿以偿的是他们这一方……
    省里并没有公开处理胡国光,毕竟都是快退休的人了,这些年勤勤恳恳,功劳、苦劳、疲劳哪样都不少,也没犯什么大不了的错误。但既然已经和马道成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显然是不适合再待在天朝了,调回省里出任人力资源与社会保障厅副厅长,再从其它地市选择一位级别相当又比较有经验的同志,调到天朝任市委副书记与马道成搭档。
    当初冯阳生病住院后,省委组织部副部长来宣布省里对天朝市委工作的安排,那一次的说法是由马道成和胡国光共同主持,虽以前者负总责,但毕竟还是二元体制。可这一次,组织部的措辞却出现了微妙的变化,新来的副书记不再是和马道成“一道”领导市委,而只是“配合他的工作”,且再三强调要求大家尊重马道成同志。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虽然没正式任命,但马道成已是天朝名副其实的一把手,党政一肩挑,以代市长身份行使书记一切权责……
    带着新副书记来宣布任命的省委组织部长,同时带走了两位市委常委请求职务调动的信函,分别是宣传部蒋部长和政法委书记陈建声,胡国光最为死忠的铁杆,很快被省里平调到其它地市任职。
    发展至此,马道成不仅彻底站稳脚跟,完全地摆脱了任职之初有名无实的窘境,其权威和权势,更是达到空前的高度……
 楼主| 发表于 2016-9-8 14:59:11 | 显示全部楼层
4.称孤道寡

    自改革开放后,我国实行的一直是集体领导体制,一把手的权力被拆解至整个常委会,书记本人只是作为班长,和其它常委一样,只得一人一票。
    可马道成却不是这样……
    这里只讲两件小事,说它是小事,却一叶落而知秋至,小中见大,窥一斑而见全豹:
    按照官场惯例,众多领导在同时出席某项活动时,抵达顺序应按照地位高低倒排,地位低的先到,大头在后面,好酒沉坛底。这个规矩由来已久,不始于今日也不会终于今日,周总理当年就很注意这点,每次参加活动时,沿途不断了解其他几位主要中央领导的抵达进度,以此调整车速。
    马道成代行书记职责后,便开始享受姗姗来迟的待遇,这不奇怪,先前还能有个胡国光偶尔跟他比赛一下慢速骑车,现在只剩下那些听说他已在路上后屁滚尿流的下属。
    可这还远远不够,现在的马道成,无论是与会,还是出席什么活动,先到的其他领导干部必须到门口迎接。即使是常委,也概莫能外,按照排名分列左右,只要是马道成还没到,谁也不敢贸然擅自进入会场……
    除此之外,据市委办公室统计,位于大楼五层,专门用来召开常委会的那间会议室,使用频率也较之从前大大降低了。这间会议室,原本是市委大楼中打扫最勤的一间,鲜花每天三换,可最近这段时间,却经常连续一两周门庭冷落。
    当然,常委会不是不开了,马道成没那个胆,或者更准确些说,至少到现在为止他还没那个胆。胡国光和另外那两位常委被调走后,天朝市的常委会已经差不多变成马道成的一言堂,剩下那十人,除言听计从的亲信外,要么是两眼一抹黑的新人,要么就是究可哀的万马齐喑。
    虽然常委会已经几乎形同虚设,过不过会一个样,只要马道成点头,基本就算定案了,很少有人敢站出来发表不同意见。但至少每周两次的常委会还是得开,这是原则问题,就算大家心里明白只是走个形式,该走还是得走,何况这种事在中国本就司空见惯。只不过,开会的地点已经发生了变化,从市委大楼,挪到了几条街之外的“瘦金园”,换句话说就是在马道成家进行。
    开会的时间同样和从前不同,原先是周一周五例会,遇紧急情况由秘书长临时召集,除非必须,一般都安排在工作时段。可是现在,马道成想什么时候开就什么时候开,高兴了不排除大半夜叫人的可能,他自己则穿着睡衣,大大咧咧地发表“最高指示”。
    甚至还曾有一次,凌晨四点多,秘书长催命似地将常委们赶到“瘦金园”,没说什么事,事实上连秘书长自己都不清楚。大家以为狼真的来了,虽哈欠连天却不敢耽搁,可到了地方却发现连门都没开,那天正赶上大风降温,常委们哆哆嗦嗦地楞是在门口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天快亮时,马道成才让人打开门,竟都不说请大家进去,“御门听政”,且根本没有正事,胡扯了半天闲篇就散朝了……
    摄于其如日中天的威势,常委们大都敢怒不敢言,类似的事情不胜枚举,除了军分区许政委偶然发句牢骚外,其他那几位,只剩下道路以目……
    古时候君王称孤道寡,一般人可能以为是惺惺作态,真设身处地,才发觉这并非虚言,天老大我老二是真“孤”真“寡”。
    虽然马道成的个人权威越来越集中,他已经渐渐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了,即使是那些一手拉扯起来的嫡系,见了面都低着头,前几天,最后一个不使用敬辞的周朝兴也改了口。
    只剩下一个人是例外,那就是陈博,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旁边冷眼观察着马道成,与此同时,也在为他暗暗担心。似曾相识,这不活脱脱就是当初那个当上“省委第一委员”后的丁心一翻版么?
    陈博已经很久都没再见过马道成了,偶然遇到,他都会找机会躲开,对陈博这个级别的干部,现在的马道成也很少直接召见。
    陈博很想找马道成好好谈一次,就像当年做他的秘书时那样,几次拿起电话,最终都又搁了下来,或者拿着没有拨号的听筒发呆到连嘟嘟声都停止。马道成还愿意见自己么?陈博没把握,自打为了李望郊倾倒重金属废料的事情大吵一架之后,估计现在的马道成已经彻底不打算再搭理自己了,没像对付其他那些不听话的下属那样“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就算很够意思了……
    可这一次,一直自以为了解马道成的陈博真想错了,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就在自己拿着电话犹豫该不该先走出这一步时,马道成竟也在做着同样一件事情。
    这段时间,马道成比任何时候都想念陈博,多少次连号码都已经拨好了,手指哆哆嗦嗦地悬在通话键上面,最后还是没有狠下心。马道成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骂陈博,再怎么说你也是下官,先低个头难道还怕丢面子么,也没让你负荆请罪,甚至连声对不起都免了还不行么?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谁都不肯或者不敢先往前迈这一步,越等越不敢,越不敢越等,任凭时间如川中水、如掌上沙……
    好在还有老天爷,大概是实在不忍心看两个人这么互相折磨,不久之后,在他老人家的亲自安排下,马道成和陈博以一种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方式见了面。
    见面的地点,是在叶之秋的追悼会上……
 楼主| 发表于 2016-9-8 14:59:27 | 显示全部楼层
5.效率优先兼顾公平

    那是一个午后,陈博刚从市里开会回来,人大快开幕了,市里连续举行了几次预备会议,这次是吹风明年的政府预算,尤其是社保福利支出这一块。
    冯阳调回省里后,除市委书记外,人大常委会主任的职务同时也空了出来,但省里同样没有任命,显然也是在为马道成有朝一日接任书记后预留。按理来说,今天的会议该由马道成亲自主持,但他并没露面,现在的他,已经很少出席这种级别的会议……
    会议没什么新鲜内容,预算还是老一套,年年说增加社会保障支出,年年都雷声大雨点小,要是换作军费或者维稳肯定不是这样。吹风会于下午四点结束,据下班还有段时间,马道成让司机返回下河区委,手头还剩下几个文件没处理,省得明天忘了……
    车行至翰园东里一带便堵在了那里,陈博见短时间内脱困无望,枕在椅背上,打算先眯一会,告诉司机到了叫自己。
    手机在此时响了起来,陈博接通电话,还未说几句,脸就白了,是区委办杨主任打来的,说第一医院那边出事了……
    事情源自大约一个月前,天朝市第一医院脑外科收治了一个名叫罗春的病人,四十岁女性,脑癌患者,顶叶侧面长了个恶性肿瘤。
    入院的时候,罗春的情况就很不好,肿瘤位置棘手,且差不多有乒乓球大小,是国际乒联修改规则后的那种大球。专家会诊后,建议还是不要进行手术治疗了,虽然听起来有些残酷,但事实是,她的时间恐怕是不多了,各项体征也很糟糕,倘若强行手术,十有八九根本下不了手术台。
    罗春有个名叫罗秋的弟弟,是她唯一的亲人。罗秋态度很坚决,执意要求实施手术,据他自己讲,当初就是在别的医院听了大夫保守治疗的“反动宣传”才导致病情恶化,现在索性已经这样,不如来个干脆的。
    院里把道理掰开揉碎讲给罗秋听,这类手术危险极大,病人的体质又很虚弱,退一万步讲,即使成功,复发概率也很大。总而言之,实在没必要折腾这一遭,且不说手术费用高昂,与其花钱受罪,倒不如多些临终关怀,也好让姐姐走得安心些。
    可罗秋不知是撞了什么邪,哭着喊着非要手术,至于钱,砸锅卖铁在所不惜,无论如何也要试一把不留遗憾。最后,院里只好尊重家属意见,尽全力组织了这次手术,超豪华阵容,脑外科、神经外科、肿瘤科、呼吸科、麻醉科一应专家倾巢出动,由全市乃至全省脑外科第一把刀黄主任亲自主刀……
    手术总共花了近五十万,是罗秋多年来的全部积蓄外加房产,术后情况比预想稍好一些,罗春好歹是坚持了将近半个月,最后还是没挺过来。
    姐姐过世后,罗秋起初没说什么,办手续时还感谢了院里成全自己,左右是尽力了,也算是对得起姐姐……
    可就在大约一周前,也不知道罗秋从哪里听说,称院里最终之所以改变主意同意进行这次手术,是因为近期那个黄主任正在参选省医科院学术委员会委员,打算拿这个手术沽名钓誉。于是乎,罗秋急了,这岂不是在拿姐姐的性命当垫脚石么?他找到院里,要讨个说法,不能就这么白白成了人家的试验品。
    罗春罗秋姐弟幼年孤苦,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和小白菜的故事差不多,父亲续弦后基本对他们不闻不问,有时甚至生活费都不能保障。长姐可比母,何况是这种情况,姐姐一手把罗秋带大,自己小学毕业就辍学了,靠在市场摆小摊供其念完中专。
    罗秋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姐姐患病后,他倾其所有,带着罗春四处求医问药,如果能用自己的命换姐姐的命,一定不含乎。本以为算是尽到心意了,没想到横生枝节,罗秋当然不会善罢,跑到院里闹了好几次,吵着要黄主任杀人偿命……
    类似事情天朝市第一医院这些年没少经历,因其并没太在意,让医政科挡驾,实在不行就打官司呗,事实明确,到哪里都不理亏。
    正是医院方面的这种在罗秋看来十分不负责任的态度,最终激怒了他……
    罗秋是名协警,有正式编制,在湖东区公安分局某派出所工作,负责几个小区的治安,也就是人们戏称的所谓“二狗子”……
    一直以来,天朝市公安系统的枪械管理都是很严格的,相关科室设在市局,就连区分局的刑警,平时不出任务时也不会随身配枪。
    随着近年来治安维稳压力越来越大,基层警员持枪的呼声渐起,于是从去年开始,天朝市在省厅的统一部署下进行了一次大规模体制调整,枪械管理下沉到各派出所。
    罗秋所在的派出所,今年初也设立了枪械管理机构,与原来的警具警械室合并,拥枪计十支,九二式、零五式各一半,子弹分铅心、橡皮两种,这就为今天在第一医院出现的一幕埋下了伏笔……
    最初的时候,大家对新配发的这些枪支弹药还有些敬畏,就连所领导都不常领取,一般只有在遇到特殊任务时,才履行复杂的程序登记,使用并尽快归还。后来黔之虎见惯了技穷驴,慢慢皮了,有事没事都爱在腰间挎支枪,威风凛凛,出入平安,所以才出事了。
    今天中午,罗秋趁所内某警员午休时,将其大喇喇揣在外衣口袋里的一支装着满满一夹铅弹的手枪顺了出来,枪到手后,直奔医院……
    院里报警时,罗秋已在门诊楼脑外科候诊室劫持了十几名病人和护士,要求院里交出黄主任,不然每过一个小时,就崩掉一个人质。
    市局接警后,应急机制立即启动,特警队火速赶往现场,刑警治安防暴等部门从旁协助,浩浩荡荡数百名警员及协警将医院围了个水泄不通。市公安局局长郭政亲临现场,这类事情可不是经常能遇到的,何况肇事的还来自公安系统,万一出现什么闪失,麻烦可就大了。警队在第一医院拉起警戒线,同时将及人质所在的门诊楼清空,医患尽可能撤离,尤其是脑外科及附近几个楼层,无关人员一概撤到安全区域。
    疏散进行得很顺利,不到半个小时,脑外科所在的四层,再加五层和三层,除那间候诊室和肝胆外科的手术室外,已经空无一人,而叶之秋,此时正在那间手术室中……
    人质遭劫持事件发生时,位于门诊楼三层的肝胆外科正在进行一台肝移植手术,主刀的刚好就是叶之秋,其时手术正值最关键阶段,不可能因为外界变故而停下来。
    现场负责人在征求了叶之秋本人的意见后,决定手术继续,派遣一组得力特警队员守在门口,以备万一……
    为避免过分刺激罗秋,指挥员按照其要求,将大部分警员撤至楼外,递过去一个手柄喇叭,用于在双方之间喊话。市局政治处处长,分局政委,外加派出所教导员,三堂会审对罗秋进行政策攻心,谈判专家也出动了,可他一概不听,没别的要求,责令院里限时将黄主任交出来,一命抵一命,不要祸及无辜。
    这个条件当然不可能答应,只能想各种办法与其周旋,尽可能多地拖延时间,消耗对手,静观待变。
    可罗秋毕竟是协警,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知道这是消耗战术,退到一个视线较好的角落养精蓄锐,撂下话来,一小时一到,若还不见黄主任,立马杀人质。指挥部见状,也只能先做好最坏打算,一面令突击小队和狙击手随时待命,一面找了个外观身材和那个已被严密保护起来的黄主任略像的警员,穿好白大褂并身藏武器……
    僵持了大约半小时后,三层手术室传来消息,大功告成,手术顺利结束,等候指挥部指示。几位现场负责人简单磋商后,认为手术室离事态中心过近,患者亦需要监护,总待在随时可能出现变故的门诊楼比较危险,还是撤出来为妥。
    此时距罗秋规定的一小时还有十几分钟,估计在那之前他不会有进一步举动,指挥部决定,利用这个时间差,将肝胆外科手术室的病人和医护人员撤出楼外。
    陈博正是在这个关头赶到市第一医院的……
    院里专门开了一部备用电梯,直通肝胆外科手术室所在的楼层,按计划,特战队员们以最快速度将平车及医护人员送过走廊,由另一队警员在电梯口接应。
    计划很周详,可在实施时却出了意外,原本躲在人质后面闭目养神的罗秋,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间拉起一个人质冲到窗前,冲着楼下大呼小叫,情绪似乎很激动,而在此时,从手术室出来的众人刚好经过走廊,举着吊瓶,推着平车,赶往走廊另一端的电梯间……
    天朝市第一医院门诊楼是座呈L字型的建筑,由南北向和东西向两段组成,脑外科位于南北一段,肝胆外科位于东西一段,上下相差一个楼层。如果罗秋始终坐在候诊室里,是根本没有可能看到肝胆外科所在楼层的情况的,也正因如此,指挥部才会下决心,趁一个小时的期限还没到时把人撤出来。
    谁都没想到,罗秋会突然来到走廊窗前,冲楼下喊话时,不偏不倚刚刚好看到正在三层东西向走廊快速行进的一队人马,护在外侧的,是几名身着特战服的特战队员。一瞥之下,并没看清情况的罗秋,还以为是指挥部背信弃义提前发动了突袭,情急之下,居高临下连开数枪。
    众人毫无准备,惊闻枪响,守在平车边的叶之秋,以一个医护工作者瞬间的本能扑到病人身上,与一颗横飞乱闯的铅弹撞了个满怀……
    类似事情,近些年来屡见不鲜,然而这一次,在天朝市,在第一医院,采用了一种最为极端的方式爆发出来……
    医患纠纷,医疗官司,其实是个国际问题,各国各地都有,可唯独在中国会常常以暴力甚至流血的形式存在,一般的解释是所谓的素质低或者缺乏法律意识。
    事实真的如此么?中国人的素质确实不高,但总不至于比几十年前还低吧,但为什么那时就很少听说有谁跑到医院行凶呢?所谓的法律意识同理。
    道理很简单,那时候实行的是一碗水端平的医保体系。
    纵观全球,除少数最不发达的国家或那些还没有真正建立起国家机器的地区外,医疗基本都是官办的,倘若连这个功能都没有,那也就不必建立什么国家政权了。
    社会保障与经济发展水平相适应,这当然没错,像施瓦辛格那样向民众承诺根本办不到的福利,即便富足如加州,也只会被来自未来的异化力量终结。但问题的关键是要公平,至少在一定范围内公平,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以估价,什么都可以分三六九等,生命却不能。
    这就是为什么一定要通过国家政权来实施医疗保障的原因,人类发明国家,不是为了给统治阶级一个劳心者治人的工具,而是为了谋求公正,即使只是形式上的。和几个月前下河区的那次征地一样,政府作为中介,集中社会医疗资源,再提供给每一个社会成员,尽可能实现公平。
    有人或许会说,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这话没错,就是毛主席讲的能力高低、贡献大小,但这不能通过国家政权来实现,否则就模糊了国家与企业的分别。
    中国还不富裕,或者说大部分中国人还不算太富裕,对外还必须强撑着镜花水月般的什么多极化以及伟大复兴,钱要用来办“大事”,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但这不是最重要的,国家虽然有权印钞,却无法创造价值,政府的钱归根结底还是老百姓,或者说是纳税人的,但大家把钱交给你,不是让你将本逐利。
    各国的医疗保险水平不一,可奇葩的“个人账户”却几乎是中国所特有的,正是这个账户的存在,俨然把国家变成了银行,老百姓把钱分别存进只属于自己的账户,求医问药时再从中支取,那还要国家干什么?
    如此体制造成了这样一种印象:社会中每个个体都是自己花钱购买医疗服务,和去商店血拼一样,医疗不是国家提供的,而是自己买来的。医院拿了钱,有责任亦必须把病治好,就像餐厅收了钱要让客人吃饱、出租车司机收了钱要把乘客送到目的地、地产商收了钱不能建豆腐渣工程一样。
    听起来似乎天经地义,可人们似乎忘了,医疗是一种非常特殊的服务,只要钱到位,餐厅就能有绝对把握将食客喂饱,但所有人,最后都会因医治无效而或早或晚死在医院里。于是麻烦来了,“消费者”花钱是让你把病治好而不是把人治死的,送来的时候虽然不算活碰乱跳,但至少还有口气,人死在你手里,总得给个说法吧?偏巧医学恰恰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不精确、或者说最难以预测的学科,倘若谁存个铁心非要从治疗过程中找出个什么纰漏甚至闪失,那么恭喜你,这几乎是百分之百可以办到的。
    老子花了钱,你把人给弄死了,按照法律术语说主观又有过失,而且还没有消费者协会、“三·一五晚会”之类能讨还公道的高悬明镜,再不动刀子,那得多有涵养啊?
    反误卿卿性命的是医护白衣天使,把牢底坐穿的是本已失去亲人的病患家属,实在没瞧出来谁占了便宜。
    实在不好意思,差点忘了“效率优先、兼顾公平”的事儿……
 楼主| 发表于 2016-9-8 14:59:41 | 显示全部楼层
6.小瓶

    叶之秋的追悼会是一周以后在天朝市殡仪馆中央告别大厅进行的,隆重程度远远超出一个普通医护工作者通常所能享受的水平,不说万人空巷,至少能算得上朝野震动,各大报纸破例辟出专门版面来报道一场既非领导又非明星的葬礼。
    从第一医院到殡仪馆的一路上,挤满了从全市各医疗机构赶来的同行,除必须坚守岗位的之外几乎倾巢出动,每个人都手持一支康乃馨,送这位从未谋面的同行一程。
    政界同样如此,马道成严旨掷下,所有常委,以及相关部门的领导,不管你有没有事,敢不去自己掂量……
    盛况空前的追悼会一直进行到下午才勉强结束,陈博随即被各路媒体记者包围,他实在没心情多说什么,何况某些提问完全就是在挑事,好在区委办及时帮他挡了驾。
    此时的陈博,只想一个人静静,他摒开纷扰,关掉手机,独自回到家中……
    原本以为那些无孔不入的唯恐天下不乱之徒会尾随而至或守株待兔,但当陈博开车回到自己所住的小区,却发现这里竟比平时还要安静,他不愿多想,可来到楼前后,还是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这里能闹中取静。
    楼前停着一辆陈博再熟悉不过的车,是马道成的……
    看见陈博回来,马道成推开车门,从驾驶员的位置下来,这是陈博第一次见到马道成自己开车,先前一直以为他没这个手艺。
    陈博将车停好,看看马道成,后者同样一句话没说,跟着他进楼,开门进屋……
    刚才追悼会上见到马道成,除节哀顺变顺便之类的套词,就是握手的力度似乎比别人重些,此外再无其它,听杨主任说马道成在现场也没作更多停留。陈博心中苦笑,看来自己所料不错,和马道成的情分怕是早就尽了,多亏没有贸然打那个电话,否则只是自讨没趣。
    没想到马道成竟一直在这里等着自己,陈博突然有了些许想哭的感觉……
    两人并排坐在陈博书房的那张只能坐下两人的沙发上,谁都没有说话,马道成将陈博的手合在自己掌中,屋里很静,这次不是那种能听到心跳的静,而是连心跳都听不到的静。
    陈博只觉得自己好累,好想踏踏实实地睡上他几天,但和这静一样,那不是可以通过休息缓解的累,是一种懒得呼吸、懒得心跳的累。此时坐在马道成身边,陈博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一切似乎都在此刻停止了,倘若能一直这样停止下去,又该有多好……
    日影在地板上慢慢移动,直至爬满整个空间,不知不觉间,已经是晚上了。
    “回来吧…… ”马道成悠悠地:“回到我身边来吧,我离不开你,回来吧…… ”
    陈博不想打破这份宁静。
    纪华被降职以后,马道成将自己的亲信、原市政府秘书长调到党委接替秘书长之职,市府秘书长的位置则一直空着:“这是我给你留的。”
    陈博依然还是没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说了一句看似无关的话:“听说你要把郭政局长拿下?”
    “不是我要把他拿下,是他自己递了辞职报告,出了这么大的事,那天他又是现场总指挥,总是要有个姿态的,”马道成稍微顿了一下:“他还让我转告你,说他对不起你,本来是想自己跟你说的,但他不知该怎么面对你…… ”
    陈博没说话。
    “还是先休息一段时间吧,下河那边你不用管,我会安排好,出去转转也行,进修学习一下也行…… ”
    陈博突然又说了一句看似无关的话:“我很担心你…… ”
    这次轮到马道成沉默。
    “本来前些天就想找你的,这段时间,天朝看似风平浪静,水面下却暗潮汹涌,有人在搞串联,”陈博看了看马道成:“有的是你整下去的人,有的用你的话说是和你不是一条心的人,有的是担心哪天会被你整的人,有的是和被你整的人相关的人,甚至还有你提拔起来的人…… ”
    马道成显得很平静。
    “这些人现在都被赶到了一起,”陈博没直说是被谁赶到的一起:“串联了想整你,他们甚至还找过我,想想都可怕,连我他们都找了,还有谁是没找的?”
    马道成还是没说话,看着不远处的一幅书法作品,虽目不转睛,但显然并未走神,注意力没在书法本身。
    “还是适可而止吧,这几个月也折腾够了,过犹不及,该拿到的也都拿到了,再这么下去…… ”
    马道成始终没有打断他。
    陈博说几句停一会儿,这些话在脑海中已经不知转过多少次,可真到让他说个痛快的时候,反倒颠三倒四,甚至常常前言不搭后语。
    断断续续地说了差不多十来分钟,陈博终于彻底停了下来……
    确定陈博已经将该说的都说完,马道成又沉了一阵,这才点点头,不疾不徐地慢慢开口:“你说的没错,这些事情其实我都知道,就像你刚才说到的,连你都找过了,还有谁是没找过的,反过来说,影响面这么大,又怎么可能瞒得住我?”
    “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没什么打算。”
    陈博不明白没什么打算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打算,就是随他们去,由着他们闹去,乌合之众,愿意折腾就折腾去吧,反正折腾也是白折腾。”
    陈博摇摇头:“你恐怕是太自信了,据我所知,这些人已经初步说动了省里的部分领导,你现在权力太集中了,省里怕是也不会听之任之。”
    马道成笑:“权力集中么,我真没觉得,不就是在家里开了几次常委会么,这有什么稀奇,80年代“老人治国”时,从中央到省市,各级党政几乎都是这么干的。”
    陈博没心思抬杠。
    “在政坛混了这么多年,只有到这几个月,我才算真正混明白了,什么是权力,权力就是民心。”
    陈博不置可否。
“换个角度想想,什么是民主什么又不是民主,至少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差不多所有能长期存在的政权都是‘民主’的,你能想像一个人人喊打的政府长治久安么…… ”
    类似逻辑陈博很熟悉,先前组织材料时,倘若涉及政权合法性,最常用的一句话就是“历史和人民选择了某某”。这话绝对是事实,就像马道成所说,只要是长期存在的政权,或更极端点说,只要是能存在过的政权,当初建立时都是人民选择或默认的。区别在于,有的政体给了人民定期重新选择的机会,效力不保值,同时杜绝防腐剂,到了保质期就要推倒重来。另一些政体则没有,按照他们的逻辑,政权合法性是可以继承的,选择了秦一世,就自动选择了千世、万世。当然这也并不是说人民就没有重新选择的机会,只不过不是用选票,而是像当初选择他们时那样用枪,反过来讲就是,只要老白姓还没动枪,就意味着支持与合法……
    “常委会是在市委大楼开还是在家开,是一言堂还是头脑风暴,这都只是形式,关键在于,谁掌握民心,谁就掌握权力。”
    意思显然是说,民心在他马道成这边……
    这么说其实也没错,自从反腐运动启动,马道成的权力巩固以及集中过程,其实就是民心逐渐倒向他的过程,省里正是看到了也看重了这一点,才默许或者说不得不默许他的所作所为。
    为马道成树立比肩毛主席“两个伊里奇”塑像的计划虽然搁浅,但支持他的天朝市百姓并没有就此收手,古谚所谓防民之口胜于防川,同样道理,“反动派”阻止人民对他们真心爱戴的领袖的崇敬之情的任何努力,也注定是徒劳的。
    不是不让建人的雕塑么,建动物雕塑总不违法吧?这段时间,天朝雨后春笋般出现了大大小小数十座各式各样的奔马题材雕塑,遍布各区县主要街道及交通枢纽,显然是在暗指马道成。这些奔马雕塑形态各异,材质不尽相同,但其马头,都会指向马道成居住的“瘦金园”,据说这是受到全世界穆斯林无论身在何处,祈祷时都会朝向圣地麦加的启发,民心所向,所向披靡……
    “文化大革命”后期,确切说是周恩来总理去世后,曾经爆发过一次史称“天安门事件”的著名政治风暴,据说是未经任何人组织或发动,逾百万各界群众自发聚集到天安门广场,对总理的过世表达哀思。
    除此之外,据说当时还在广场周围街道两侧的树枝上出现了大量被群众悬挂于此的小玻璃瓶,起初人们还有些不解,后来才恍然大悟,所谓的“小瓶”,是在隐喻“小平”,表达希望邓小平同志复出主持中央大局的愿望……
    正像陈博所说,近段时间,天朝市政界确有人在进行串联,这伙人还弄了个“衣带诏”,征集全市上百名中层以上领导干部的联名信,秘密送往省里,要求铲除曹贼。负责送信的那位串联发起者,是天朝一位已经退休的前市委负责人,省纪委书记专门接见了他,看完信后什么都没说,先问了问天朝市新进出现的那些奔马题材雕塑的情况,之后意味深长地讲了当年“小瓶”的故事……
    遥想当初的傅耒,只用所谓“十五条”的鬼话就把全市百姓煽惑得五迷三道,比起现在的马道成,不过小巫见大巫,省里确实有人想动他,莫说投鼠还要忌器,何况那是数百万民心。
    对于马道成的威望,即使不来天朝,身在省城的众位大员,同样能感受得到,甚至还要更深刻。
    自发组织起来的全市百姓,通过广泛募捐筹款,在省内各大报刊购买版面,宣传马道成的反腐事迹,而且是连载。就连省城的大街小巷,都经常能看到马道成的形象,因为除报纸版面外,百姓还在省城租赁了大量路边灯箱和公共汽车车身,都是马道成的大幅照片,旁边还要注明:“人民的好书记”。
    尤其是省委省政府大院附近的几条街,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是马道成和近来天朝反腐运动的宣传海报。省委领导上下班,满眼都是马道成,特别是金书记,办公室窗户正对面的楼顶上居然一度出现了一幅巨型标语:“金书记,你该为能够有马道成这样的好干部感到自豪”。
    横幅当然是没过多久就被勒令撤了下来,但却着实令各大员们吃惊不小,扪心自问,倘若换成自己,能有这样的能量么?
    天朝市的文艺工作者还以马道成反贪腐的事迹为原型,排演了各种形式的作品,从下里巴人的民间曲艺到阳春白雪的舞台戏剧不一而足,重头戏是一部长篇电视连续剧,正在紧张创作中,相信很快就可以同观众见面……
    旁观者估计十有八九会以为,这一切即使不是马道成亲自授意安排,至少也是他教唆的,再或者就是想拍他马屁的人所为,总之与其有脱不掉的干系。可事实真的并非如此,天地良心,马道成确实是一星半点都没参与,虽不排除有个别基层领导干部提供了某些帮助或便利,但其绝大部分,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百姓自发所为。
    就连马道成自己都暗暗吃惊,当初发动这场反腐风暴,马道成确实有煽动民意确立权威的用心,但最终效果竟然能这么好,实出意外,估计当年毛泽东主席见到潮水般铺天盖地的红卫兵小将时,大概也差不多是这种心情……
    “那些人刚开始密谋串联时,我就已经知道了,本来确实是打算出手的,可还没等我采取行动,他们就已经碰了壁。所以我倒也想开了,愿意闹就闹去吧,反正都是瞎折腾,民心在我这边,谁也奈何不得。”
    陈博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沉默良久后叹了口气:“既然是这样,善自珍重吧…… ”
 楼主| 发表于 2016-9-8 14:59:54 | 显示全部楼层
7.欲罢不能

    随着市委秘书长纪华降职,副书记胡国光以及另外两位常委被调走,天朝市的反腐风暴已渐有慢慢平息之势,发动这场运动的全部目的,马道成已如愿甚至超额完成。
    那些曾经试图联手搬倒他的人,也都逐步放弃了努力,政治是场再现实不过的游戏,就像某位“哲人”说过的那样,遇到强奸时,能反抗当然好,可若不能,就要学着享受,再说马道成想要的无非是绝对的权力。
    原本以为有他在,整个天朝的官场规则就势必面临重新洗牌,三反五反、持续高压。后来发现,马道成并不是不通人情的冷面郎君,只要愿意投到他门下,先前的勾当,非但能一以贯之,甚至空间更大,还是那句话,反腐只是手段……
    但树欲静风却不愿止,天朝市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像样的高级别官员被拿下了,虽然隔三差五纪委监察局的网站也会更新些内容,但都是些小鱼小虾,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的天朝百姓显然无法满足。
    最开始的时候,大家以为马道成是在憋什么大招,还能耐着性子等待下文,可等来等去,始终也没等来什么。于是乎大家坐不住了,人心开始变得越来越躁动,官员是不是贪污腐败,他们没兴趣,但这么长时间没有“好看好看”的杀头大戏上演,实在戏瘾难耐……
    已经到了这一步,再想收场怕是亦不能了,戏显然还得继续唱下去,民可载舟亦可覆舟,民意似水,只可导不可堵。可问题在于,同先前刚刚坐上一把手宝座时不同,现在全市党政各系统,真正掌权的都是马道成自己的人马,横是不能自断手足吧?
    想来想去,只能拿那些已经退下来的高级别领导开刀,虽然职务前面都要加个“原”字,但好歹能凑数,何况马道成早就看这些“太上皇”不顺眼了。尤其是那个挑头准备整自己的家伙,下山虎还总不老实,扑、掀、剪那三招能治猎户奈何不了武松,拔了虎须、起了虎牙,看你横行到几时……
    马道成这招起初还算挺灵,天朝市浮动的人心稍稍安顿,这些老领导,论级别甚至比纪秘书长之流还高,有些甚至曾担任“四大班子”一把手。可好景不长,即使是清仓甩卖,也总难免有售罄的时候,过了没多久,存货也卖完了。
    但饥肠辘辘的天朝百姓似乎永远也喂不饱,越是迁就,他们胃口越大,蚕食已无法满足,就连鲸吞都嫌不解恨,如同那逐日后吞吐江河的夸父。和吸毒的原理类似,最开始时还能有快感,可随着剂量的增加,渐渐只是为了避免痛苦,直至连避免痛苦都做不到。
    一直游刃有余的马道成渐渐没辙了,原指望百姓的期待会随着时间消退,饿过劲就好了,但可惜没有,等待没能起到沉淀的作用,躁动的情绪反倒愈发难以控制……
    事态在数周之后达到顶峰,近十万各界群众聚集到市委大院附近的解放广场,静坐请愿,诉求很明确,将反腐进行到底。
    市委严令公安局限期驱散人群,收效却甚微,其实市局也是左右为难,下手轻了起不到作用,下手重了又怕被丢出去当替罪羊。事件迟迟得不到平息,聚集群众的人数反而越来越多,天朝内外媒体亦开始高度关注,市民代表递出一份请愿书,要求直接与马道成对话……
    如此一来,原本已经焦头烂额的市局领导反倒松了口气,这等于是把炸药包抛给了马道成,看他怎么抉择,至少先把自己择出来了。
    类似局面其实并不罕见,近年来每逢各地出现所谓的“群体性事件”,“不明真相”的老百姓,最基本同时也最常见的诉求之一,就是要同书记市长直接对话。这个要求当然一般是很难被满足的,出于什么原因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能派个副职去对付一下就已经很难得了,至于一把手,通常只有在事件平息后才会露面。
    但马道成却是个例外,听说百姓吵着要见自己,他反倒有丝窃喜,看起来自己的判断没错,人心确实在且只在自己这边。
    于是乎,一次破天荒的会见,很快被紧锣密鼓地张罗开来……
    一把手要和请愿群众面对面谈判,这可是个百年不遇的特大新闻,消息很快被传播出去,会见的那天,市委大楼里里外外挤满了闻风而至的百余家各路媒体。
    会见被安排在五层会议室,也就是那间原本专门用来召开常委会而近来已很少启用的会议室进行,条件所限,装不下太多人,故而双方出席的代表都是精心挑选的:
    市委市府这边,除马道成外,仅新任政法委书记和一位副市长及随员,原本还准备了几名便衣,最后也按照马道成的要求撤了,要的就是这单刀赴会的气势。至于其它几名常委,都在楼上的那间大会议室待命,先前碰头时还曾经有人提出,主要领导是不是该分散在几个不同地点,尤其在这种敏感时刻。这是国际惯例,以美国为例,除非必须,总统、副总统原则上要尽可能分开,避免出现紧急事态时被一网打尽,导致宪政危机。
    马道成当然嗤之以鼻,笑言当年毛主席逝世后,姚文元亦曾提出过类似动议,“四人帮”主要成员在非常时期不要同时出现在某个场合,避免被“篡党夺权”分子一锅端。
    说完之后,马道成才意识到这个类比似乎不大恰当,甚至可能有点不吉利,没时间多想,笑了笑就过去了……
    市民这边的代表同样不可能太多,经过众人公推,圈定了五人,工农商学兵各一人,也算是“广泛代表性”了……
    会见在一个周五的下午如期举行,那之前的几天,双方先派遣负责打前站的人员确认流程,经反复协商,参考类似会见的惯例,此次见面大体将被分成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双方代表步入会场。
    当初打前站时,还曾一度出现过“大礼仪之争”,追本溯源,是为了一个本来不该成其为问题的问题——究竟谁该先进入会场?按理说官方是主人,应当先到,但马道成的办公室主任高原却提出了不同意见,官场惯例是下级等候上级,何况马道成一直对此很敏感。
    为了这点破事,双方竟然吵得不可开交,谁都不愿做出让步,会见时间甚至面临推迟,可见彼此间的不信任已经达到了何种程度。最终还是周朝兴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市里的代表先到,但马道成除外,等市民代表落座后,他再从咫尺之遥的办公室千呼万唤始出来……
    等马道成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莅临,媒体记者摄像拍照完毕,真正的会谈随即展开,这类会议当然是不能向外界开放的,记者们被请到了后楼礼堂敬候佳音……
    按理说,这应当是次众望所归的见面,可真到面对面时,反倒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度大眼瞪小眼。
    最后,还是相对轻松的马道成先打破僵局:“怎么意思,哭着喊着要见我,现在又哑巴了,再这么相面,我可走了啊。”
    紧张的氛围在笑声中略有缓解……
    双方其实都有预案,只是没想过该怎么“起范”,话匣一旦打开,后面就好办了,水银泻地,口若悬河。市民代表先是盛赞了马道成上任以来从严治党、依法治国的善举,反腐春风吹进了每个百姓心里,对于此举,群众不仅双手赞成,而且大呼过瘾。之后又表达了希望马道成能将反腐进行到底的愿望,行百步者半九十,天朝能出现今天这个“大好局面”不容易,胜勇追穷寇,不可学霸王。市里这边负责主说的是汪副市长,早年间马道成在市商业局任局长时曾是他的副手,马道成主政天朝后将他提拔到现在的位置上。为了这次会见,汪副市长专门向市政府请了一周的假,闭关修炼,准备了大量详实的资料。
    双方你来我往,聊得不亦乐乎,可说来说去,基本都是在各说各话,根本没聊到一起去。汪副市长反反复复强调的都是这段时间全市重拳反腐的成果,可市民代表要求的是将反腐这把火烧的更旺,换句话说,一个讲的是存量,一个要的是增量……
    除偶尔提纲挈领地插句话外,马道成更多的时候一言不发,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面前摊开一个小笔记本,不时在上面写上几笔。
    随着时间的推移,马道成开口的频率越来越低,笔记本不知何时也被合上了,眉头慢慢锁了起来,最终实在按捺不住:“好了好了,不必再说了,照这么谈下去,就算再谈上三天三夜,我看也很难谈出什么结果…… ”
    正在口沫横飞的汪副市长,忽然间被打断,不免悻悻,翻了翻手中那叠还远未讲完的材料,有些遗憾地咂了咂嘴。
    “其实你们就算不说,我也明白,说来说去,不就是想钓大鱼么,现在这些还嫌不过瘾,想要钓更大的鱼。”
    市民代表以默认表明态度。
    “这几个月来,天朝的反腐力度是空前的,除“文革”初年那段非常时期外,建国半个多世纪以来,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期出现过高级别官员以如此速度频繁落马,”这都是实话,等于是为刚才的发言进行了一个总结:“不要说咱们天朝市,就算纵观全省各地市,甚至更大范围,近年来虽然都在高举反腐大旗,可真像这样伤筋动骨的,怕是也没有几个。”
    为首的市民代表接过话题:“您说的这些,我们都知道,全市百姓欢欣鼓舞,天朝太需要您这样一位铁腕领导人了,扫荡污浊重塑清风。”
    这话倒是受用。
    “现在的局面难能可贵,因此更要珍惜,总不能半途而废吧,您不是曾经多次讲过么,反腐不能搞一阵风。”
    “谁也没说要一阵风啊,从严治党是国策,一以贯之,反腐要常抓不懈,保持高压,让贪官不敢腐、不能腐、不愿腐。”
    “可近来市里的反腐工作出现了明显的落潮趋势。”
    “那不是落潮,是反腐进入了‘新阶段’,暴风骤雨可能已经过去,但并不是鸣金收兵,随时发现,随时处理。”
    这显然不是市民代表想听的。
    汪副市长等了半天,终于找到表现的机会:“就在本周,市纪委刚刚对湖西区的一位副区长以及住建局原党组书记展开组织调查,先前落马的几位高级别领导则正式进入司法程序,一切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展开,怎么能说是一阵风呢?”
    市民代表对这些小人物没兴趣。
    “近几个月来,本市现任及原任副局级以上领导,先后已经有十几人被查,这样的力度,还不够么?”又准备继续念材料。
    “难道就没有更大的老虎了么?”
    “怎么没有,原市委秘书长纪华已被降职,副书记胡国光调走,这可都是常委,你们知道轻重。卸任领导中,不止一位正市级已经被处理,除四大班子一把手外,还包括原市委主要负责人,这可都是顶天的了。”
    “难道就没有更大的了么?”
    马道成忽然笑了:“现任的二把手,离任的一把手,比他们更大的就只有我了,怎么意思,你们还打算把我也弄下台?”
    马道成原本以为,此言一出,众人肯定会跟着自己一起失笑,笑声不仅能成为今天谈话的发语词,同样可以成为会见最好最圆满的总结。
    然而没有,除身边的汪副市长干笑了几声外,会场内的其他人,听完马道成的话,就连客套的微笑,都立时僵在了脸上,代之以的,是让人不寒而栗的沉默……
    几位市民代表,先前反复追问还有没有更大的老虎时,语调虽然很高,可眼里的光,却是黯淡的。这亦难怪,他们自己也明白,马道成说的没错,这几个月来已经落马的几位高官,在天朝范围内绝对算是顶天了,更大的还能有谁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听到马道成的话,众人心中一凛,如同醍醐灌顶,眼中的光,瞬间亮了起来。
    至于马道成本人,则是被自己无意中脱口而出的话吓了一跳……
    按照原计划,会谈结束后,在市委礼堂还会召开一个记者会,与会代表尽数参加,向媒体和公众第一时间介绍此次史无前例见面的成果。可记者们在礼堂等了一上午,等来的却是记者会取消的消息,市府新闻办主任并没说为什么,只说会谈十分顺利,时间关系记者会取消,望大家谅解。
    就在这些错过头条的记者们失望而归的同时,与会众人,也都心事重重的离开了市委大楼,与见面前的摩拳擦掌迥然不同,无论是谁,此刻都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奇怪心绪笼罩着。
    这奇怪心绪究竟是什么,大家一时还想不清楚,可是有一点却是明确的,天朝官民之间这次史无前例的会谈,确实是没白谈……
 楼主| 发表于 2016-9-9 15:01:38 | 显示全部楼层
九、此行何去

1.停电

    就是在这种怪异的氛围中,今年政治生活中的重头戏,天朝市第X届人民代表大会第X次会议,迎来了它召开的日子。
    马道成近几个月以来的一切动作,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这一刻,因为在这次会议上,按照计划,最重要的议程便是填补先前冯阳继任市委书记后留下的空缺,选举新一任市长。马道成当然是唯一的候选人,顶在头上几个月的那个“代”字,终于可以拿掉了。
    经过惊天动地的反腐风暴,马道成虽然已经成为天朝市绝对最高权力的实际拥有者,但在理论上,他现在的正式头衔,依然还只是个代市长。去掉“代”字,成为名正言顺的市长,是马道成将权力从事实变为法理的第一步,必须先将这一步走稳、走扎实了,才能为可预见的将来接掌市委最高权力夯实基础……
    经过近一个月的紧张筹备,天朝市X届人大X次会议,于本月初正式开幕,近五百名代表出席会议,会程按计划将在九天左右。
    政府工作报告、预决算草案、法院检察院报告,在往年都是全市瞩目的重要新闻,可这次却悉数沦为垫场。因为真正的“攒底”,是闭幕式那天进行的市长人选表决……
    会议进程整体来说还算平稳,政府工作报告中的几个增长目标一度在代表中引起过些许争议,但最终还是顺利通过了。
    眼看此次会议又将像以往一样,顺风顺水,成为一次“成功的大会、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然而,就在闭幕式,也就是表决马道成成为新一任市长之前,突然黑云压城,所有人既想到又没有想到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表决前夜,几乎所有与会代表,在同一时间收到了一封来信,要求他们否决提名马道成为新一任市市长的议案……
    众所周知,中国的“人民代表大会”总共分为五级,地市位于中间的位置,换句话说,天朝市级的人大代表们,首先必须是下辖区县一级的代表,农村地区则更要从乡镇一级追溯。换言之,至少从理论上来讲,这五百名市人大代表,都隶属于遍布天朝各处的若干选区,由区内选民选举,同时代表他们行使权力。
    而他们此次收到的信,就是各自选区的选民寄来的,少则百余人,多则千余人,厚厚的信封内,密密麻麻地附着选民们的联名……
    这可真是闻所未闻,大会秘书处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连夜召开主席团紧急会议商讨对策,部分主席团成员提议将会议延期暂缓表决,另有部分人反对。两派意见一直争论到第二天凌晨,最终的结果是谁也没说服谁,闭幕式暨最后一次全体会议如期举行……
    这可能是天朝市人大自设立之日起最紧张的一次表决,原计划只进行不到一小时的表决过程,前前后后居然拖了大半天,光是填写选票,就差不多折腾了整整一个上午。
新中国的表决制度,最初是通过举手完成,一目了然,但同时亦严重违背了无记名原则,甚至不止一次闹过笑话:“庐山会议”打倒彭德怀时,朱德念及多年老战友情分,可又实在不敢公开违拗,只是象征性地略抬了下手,却被身边的毛泽东抓了个正着,笑称“老总,你这是投了半票啊”;有偶无独,八届十二中全会开除刘少奇党籍公职时,媒体宣传称一致通过,可会后全总副主席陈少敏却不止一次说:“一致个屁,我就没举手”……
    因此后来改成了填写选票,可尽管如此,笑话还是没完。最初的选票填写办法是:倘若同意的话不需动笔、交白卷就行,如果不同意才需勾选并进行相应标注。如此一来,谁还敢动笔,比举手时还明白无误,动笔的都是反党叛国。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找来那个时代“两会”尤其是高级别“两会”的视频资料,选举环节搞笑非常,从工作人员分发选票开始,代表委员们的手通常连桌都不上:“你们可都看着呢啊,都看着呢啊…… 我没动啊,我没动啊…… 你们可要为我作证啊…… ”
    直到近些年,才最终修改成现今的填票规则,无论同意与否,均需进行填写,倘若还是交白卷,按废票也就是弃权处理。
    除此之外,大会现场还设立若干私密填票区,“有一家面铺面朝南,挂着蓝布棉门帘”,和公共厕所的坑位类似,装没装摄像头就不得而知了……
    往年开会时,这些“坑位”基本都没人用,纯属摆设,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何况从摩肩接踵的座位上挤进挤出也挺费劲的。可是这一次,这些私密填票区全都人满为患,就像当年陈博去麦当劳换月票时的女厕所一样,一个个排起长长的人龙,甚至有的代表刚回到座位没几秒钟又改了主意,重新回去排到队尾。
    填完又擦,擦完再填,厚卡片纸做成的选票愣是擦漏了好几张,大会主席站在话筒前声嘶力竭地提醒代表们抓紧时间,马道成则铁青着脸坐在主席台正中……
    整个投票过程进行了一个上午零半个中午,直到最后一张选票落入票箱,审判长宣布休庭,代表们分头用餐,点票检票工作随即展开。
    以往的点票,一般只是走个形式,反正能通过,多一票少一票,无伤大雅。可这次却不一样,只看刚才代表们填票时的纠结,就知道这必定是一次惨烈的选举,胜负成败,很可能只在毫厘之间,故而每个人都不敢有丝毫怠慢……
    至于马道成本人,这个中午是独自一人在休息室度过的,饭菜摆在面前,一口没动,手中紧紧握着计票处随时可能打来电话的手机。
    那是他今生最难熬的一个小时,马道成想到了很多,都是关于选举的,他大学时曾经写过该题材的论文,对比各国选举制度,了解过众多掌故……
    国民党败退台湾后,虽然一直实施全岛戒严,但政府主官,包括议员,实行的一直是直接选举。
    北部的情况比较稳定,国民政府从大陆带去的军政人员聚集于此,在当时的大环境下,这些人基本能和政府同进退,执政权很少旁落。但南部就比较麻烦了,这里的大部分居民都是本省籍人士,对国民党很敌视,政令难过浊水溪,每次选举都惊心动魄。
    为保住地方执政权,国民党当局想尽了各种花招,最经典的便是停电,直到今天依然是岛内津津乐道的政治趣闻。一旦选情告急,当局便会趁夜间计票时找个理由切断计票处电源,制造混乱,用事先准备好的一批假选票偷梁换柱,等电力恢复后,国民党籍候选人已经顺利当选。
    那时,每逢重要选举,蒋介石位于台北士林的官邸都会同一线保持热线联络,选委会中来自政府一边的成员,随时将最新计票进程及局势研判,源源不断地报知台北方面。久而久之,双方形成了默契和暗语,倘若那边说“这次恐怕又要停电了”,蒋介石就会明白,选情大概是不乐观……
    直到电话铃声响起,才将马道成从迷乱的思绪中扯了回来,他尽量镇定,按下通话键,只是不知大中午停电管不管用……
 楼主| 发表于 2016-9-9 15:01:50 | 显示全部楼层
2.没有准爸爸

    同样忐忑不安的还有那五百名代表们,最后的午餐十分丰盛,但都食不甘味,下午会议开始前半小时,便都不约而同地提前回到了会场。
    市人大常委会秘书长,也就是本次会议的大会主席,低着头以种十分怪异的表情走到讲台前,反复确认话筒正常无误,这才一字一顿地向与会代表宣布选举最终结果:应到代表四百九十五人,实到代表四百九十一人,收到选票四百五十三张,其中有效票四百一十五张,反对一百零一张,弃权七十一张,剩下的是赞成票,总计两百四十三票……
    所有代表早在心中默算过无数次,按选举规则,赞成票必须超过应到代表总数的一半,也就是两百四十八票,和当年第一次鸦片战争时英国议会的表决结果一样,差五票,马道成落选……
    原本以为,此语一出,会场肯定立时炸锅,候选人落选的事情虽然并非第一次出现,但今天在天朝,上述情形的确显得尤为特殊。可是事实上,偌大的会场,此时却出奇地安静,代表们更多地是茫然,上午填写选票时出于各式各样不同的考虑和动机,可事情真的发展到这一步,反倒不知所措。
    好在大会主席随即宣布,各代表团立即分组讨论,并提出新市长补选人选,稍后继续投票,和当年袁世凯竞选“终身大总统”时一样,今日事今日毕……
    后来的事情,马道成一概不记得了,会场似乎乱糟糟地闹腾了一阵,然后安静,然后又闹腾,直至彻底安静下来……
    现在不知是几点了,马道成独自坐在主席台中央的位置上,整个会场已经一片昏暗,代表们早就已经离开,工作人员好像也下班了。
    主席台上的其他领导离开时,也都是一言不发,仅周朝兴同马道成说了几句话,好像是说落选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风物长宜放眼量。他似乎还举了李克强总理的旧事为证:“十四大”时,时任团中央第一书记的李克强,意外落选中央委员,连接下来的中央候补委员选举,也只是惊险过关,但这个插曲并没有阻碍他后来的辉煌。
    马道成心里当然明白,这完全是两回事……
    代表们和自己不是一条心,这马道成可以理解,经过前段时间的反腐整风,表面看来天朝众官员对自己俯首帖耳,内心微词甚至不轨是难免的。省里对他有看法,这马道成也能理解,今天的闭幕式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是该推迟的,之所以昨晚在主席团会议上迟迟达不成统一意见,肯定是省里发话了。
    但一直被认为无限忠于马道成的天朝市百姓,一夜之间都站到自己的对立面上去了,这马道成却无论怎样也想不通,他派人查过,这些寄给代表的联名信都是真的……
    他们不是给自己塑了那么多奔马雕塑么?他们不是要把自己的事迹搬上舞台么?他们不是在省内各大媒体购买版面宣传自己的反腐事迹么?他们不是在省城大街小巷为自己打广告么?连省委金书记办公室对面的楼上不是也被他们拉了赞美自己的横幅么?
    这个弯转得未免太快太突然了吧,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人民想要反腐揪贪官,是他马道成,冒着枪林弹雨,给他们表演“好看好看”,如果不是为了他们,自己怎么会在天朝官场众叛亲离。万万没想到,捅自己致命一刀的,到头来居然是他们。农夫与蛇,吕洞宾与狗,东郭先生与狼,郝建与老太太,今后还要加上马道成与天朝百姓。
    说谁好贱呢,你才好贱呢……
    马道成想起来,先前曾经与陈博探讨过中外封建史的对比,他们不约而同地发现,中国历史上那些王朝存在的时间,比起其它国家往往要短很多。
    纵观世界史,五百年甚至千年以上的王朝俯拾即是,几乎在每个主要文明区域都曾出现过绵延数世纪乃至十数世纪的超级长寿王朝:欧洲的情况最为典型,一千一百年的维京王朝、同样一千一百年的卡佩王朝、一千三百年的拜占庭王朝、一千年的德意志罗马王朝、一千年的诺曼王朝;东方各文明古国同样不遑多让,一千九百年的柬埔寨王朝、一千四百年的哈里发王朝、一千年的文莱王朝、一千三百年的西索迪亚王朝、一千四百年的菊花王朝……
    反观中国,则要可怜得多,无论是大一统,还是割据一隅,平均存在时间一般只有几十年。最长的充其量不过是一两百年,即便这样,中间常常也会断档,要么就是军阀割据,秦统一后从未出现任何一个连续不断的朝代达到三百年大限……
    二人对这个现象很感兴趣,曾经讨论过很久,摆出了各种各样不同的解释,最终达成初步一致,这或许和政治理念及统治方式具有某种关联。
    中国的君主,实行的是绝对威权统治,朕即法,朕即国家,臣下及民众必须绝对服从。其它国家却往往不是这样,无论东西方,王在议会中,王在法下,君主的权力是要接受民众至少是统治阶层内部制约的。这显然与中国传统的政治理念格格不入,中国人信奉绝对的等级,而帝王,则位于金字塔的最顶端,完全不容任何冒犯。
    也正是这种权力结构,决定了它短命的结局,表面看起来,中国的老百姓好像很听话,可问题在于,绝对的服从,其实就是绝对的不服从。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王候将相,宁有种乎?百姓服从你,并不是因为你值得他们服从,百姓崇拜的不是你,是权力本身,而权力,显然不是天经地义属于某个人的。无论是用威权高压,还是愚民术来欺骗,都只能治标,世间人人天赋平等,觉得自己比别人聪明的人,其实最傻……
    陈博曾经用相声《洋药方》中的一段经典贯口为这种现象进行了绝妙的总结:“没品性没良心,没厚诚没人味,没德行没材料,没准性没王法,没见证没蔼和,没谦恭没真章,没信用没身份,没尺寸没通融,没活便没恩典,没情面没心胸,没志气没出息,没教育没耐和,没好脸没血性,没好心眼儿,没茬找茬,没事找事,没缝下蛆,没理找理,没大没小,没上没下,没囊没气,没心没肺,没皮没脸,没羞没臊,没有准爸爸之症,尽皆治之…… ”
    想到陈博,马道成忽然意识到,想当年,他们不就是在一次人代会上偶遇,进而君臣鱼水的么?
    环顾四周,会场空无一人,原以为这种时候,至少陈博还会陪在自己身边,可惜没有。
    难道连陈博都要离自己而去了么?马道成感到前所未有的冷寂,一天以前,自己还是整个天朝市最高权力的绝对拥有着,可是现在……
    其实,马道成真的是冤枉陈博了……
    这次人代会,陈博可能是全体代表中最忙碌的一个,作为下河区区委书记,他自动当选区代表团团长,组织工作非常繁重。其它区县的代表团团长,大部分都是书记和区县长共同担任,但下河的情况较特殊,刘善青受到处分由陈博顶替书记之职后,新区长暂时还未到任,只能由他继续看守。
    闭幕式前夜,也就是代表们收到选区百姓要求否决马道成新任市长提名联名信的时候,同他们一样,下河区代表团的四十几名代表,也接到了同样的信。
    陈博是唯一一名缺席当晚主席团紧急会议的主席团成员,当时马道成还感到过一丝不快,原以为上次谈话后他们已经冰释前嫌,没想到这种关键时刻,陈博居然临阵脱逃……
    马到成显然不知道,那时的陈博,正在为他,或者说为第二天攸关的表决,做最后的努力。接到秘书处召集会议的通知,陈波迅速进行了一次权衡,主席团近四十名成员,多自己一个不嫌多,少自己一个不嫌少。如果真的能推迟表决,当然是最好,可若不能,他一个小小区委书记,就算出席会议也改变不了大局,倒是趁这个时间进行些更有价值的工作要紧。
    就在其他主席团成员们通宵达旦地为了是否推迟表决的事情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时,陈博正在同下河区代表团四十几名代表逐一谈话,他费尽口舌,一个一个做代表们的工作,尤其是那些曾经被马道成在反腐风暴中直接或间接整过的人。
    事实证明,陈博的工作不仅很有预见性,成效亦斐然。他所料不错,会议并没有推迟,表决如期进行,刚才的投票中,下河可能是唯一一个没有翻船的代表团,四十几票中,只跑了个零头,其余的全都投给了马道成。但杯水车薪,一个代表团改变不了大局,敌我友中,前者最终还是占了多数,尽管陈博已经倾尽全力……
    会议闭幕后,也就是马道成呆坐在主席台上的时候,大脑中一片空白的他,并没注意到,坐在下河区代表团那一排最前面的陈博其实也没有走。虽然已经料到可能是这个结果,但陈博依然并没完全做好心理准备,他不知该和马道成说什么,就像叶之秋去世那次马道成不知该和他说什么、相对无言一样……
    后来电话响了,是孟怡打来的,这让陈博有些意外,自从叶之秋去世,孟怡一个电话都没给他打过,只是多次在区委和自己所住小区附近,见过似乎是她的车停在路边……
    孟怡没说什么事,只说很急,必须立刻见到他。陈博自然非常为难,说自己这边实在走不开,可孟怡非常坚决,让他无论如何立刻过去,要么就自己去找他,总之一定得见到……
    落选市长,使马道成处于一个异常尴尬的境地,他依然是排名最高的市委常委,然而却没有任何头衔甚至分工,政府那边肯定是没他的事儿了,市委亦变得像从前一样不听招呼。
    人大会议结束后的马道成,骤然之间从整个天朝最忙的人变成了最闲的人,市委大楼的办公室倒是早就安排好了,可他却不知道该去那里做什么,就连开会也常常没人叫他……
    杀人不过头点地,可对手们这一次却不想这样轻易放过马道成,人代会闭幕后的天朝,似乎一切如旧,各种势力却都在蓄势待发。
    首先发难的,是曾经无限忠于马道成的天朝市百姓。省内各大媒体的版面上,马道成的名字依然时常可见,但主题却已大相径庭,先前的歌颂,变成了人人喊打。与此同时,各式各样有关于他的流言也开始散布开来,原本并不贪财的马道成,被民间艺术家们塑造成了天朝的头号大贪官,奢靡程度令人发指,人们甚至还给他起了个“马半城”的外号,意指其非法所得富可敌国。马道成所居住的“瘦金园”,则成了补子胡同的代名词,街头巷尾疯传着千奇百怪地关于高墙内真面目的口头文学或手抄本,极尽想象之能事,都快要赶上紫禁城了。
    而全市的大小官员人等,也随之开始重新洗牌站队,都不要说那些本就和马道成不对付的人,就连在反腐风暴中刚刚被他一手提拔的既得利益者,也都纷纷倒戈,甚至他身边的人。马道成虽然不爱财,但挡不住周朝兴、张琀、高原、田野之流食人间烟火,这些年来,尤其是近几个月,背着他想必是没少捞。见势不妙,遂将屎盆子、尿罐子、裹脚布、洗脚水一股脑全都扣到马道成身上,左右是虱子多了不咬,自己反倒落个弃暗投明、再为人民立新功。
    至于省里,早就对马道成一朝权在手后的言行不满,摄于那些“小瓶”,迟迟未敢下手,见其后院起火,更待何时……
 楼主| 发表于 2016-9-9 15:02:04 | 显示全部楼层
3.征服

    转眼之间,又到了一年一度的祭孔大典举行的时间了,相比去年,如今的天朝,更是一片山雨欲来的飘摇和肃杀……
    快到午夜,已经门前冷落车马稀很久的“瘦金园”门前,风尘皱起,一前一后两辆车从远处驶来。
    停在据大门约两百米的一处背静街口,前车副驾驶一侧车门打开,走下来的是陈博,左右看看,快步绕到驾驶员一侧。车窗摇下,开车的是孟怡,虽然是夜里,依然包裹得严严实实,甚至还戴着口罩,装备就差墨镜了。
    陈博说着什么,同时向远处指点,两车随即重新发动,兜了一个圈,沿着小巷,绕过“瘦金园”正面,向铅水湖方向开去。
    目送两车开远,陈博又在门前转了一时后向门口走去……
    在这之前,他和孟怡已经找了马道成半个晚上,听委办的人说,他已经很长时间没上班,家里的电话也打不通。陈博本以为,马道成肯定不会继续留在“瘦金园”,绞尽了脑汁,将他可能的去处都想遍了,可找了一圈一无所获,最终只能回到原点碰碰运气……
    门是虚掩着的,关卿何事的乍起之风吹来,还没等陈博僧推或僧敲,自己就吱扭一声开了,反吓了他一跳。
    进门处的小楼倒是紧锁着门,陈博绕了一圈,前后看看,每扇窗都黑着灯,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应该没人。转过小楼,穿过月亮门,是那座镶嵌着毛主席语录的照壁,泰山鸿毛、要死要活,月黑之夜还是少看为妙。
    照壁背后的“瘦金园”,一改寻常的整洁严肃,显出十分零乱的模样,锦鲤池中漂着几页红头文件,太湖石上贴着几只大概是被风吹来的塑料袋。看这阵势,恐怕是许久没住过了,平时负责内务的那几个家丁护院,估计不是被遣散,就是自己开小差了。
    陈博摇摇头,估计在这里也很难找到马道成,可他还能去哪儿呢?一时想着,一时还是在园内找了一圈。马道成平日里住的小院里没人,屋内都很凌乱,像是遭过贼,这贼可能还不止一伙,除冷不定窜出只野猫之外,鬼影都没见。陈博悻悻,穿过那片“六指将军”解决内急专用的青纱帐,沿着条小溪,经过几间偏厦,准备离开……
    可就在这时,陈博突然隐约听到了什么声音,停下来没有,紧走几步,断断续续又回来了。
    侧耳凝神,声音虽然很弱,但绝对不是幻觉,陈博原地慢慢转了一圈想辨别声源位置,人之所以要长两只耳朵并分居左右,就是干这个用的。声音似乎来自树林东面,临近铅水湖那边,几排高大的白杨背后,就是茅盾笔下那“力争上游”、如华北平原敌后战场“傲然守卫”的哨兵一样的白杨。
    树丛身后是面高大的阴影,那是什么?陈博猛拍头,哪里都找过了,怎么偏偏把“山寨天安门”给忘了……
    陈博小跑过去,声音越来越清晰,来到券门之下,楼上看不真着,却有光线闪烁。他试着叫了几声,城楼之上并未回答,但陈博很确定,终于给自己找到了,此时的马道成,一定就在这里。
    沿着马道登上城楼,厅门虽闭却未上锁,陈博轻轻敲了几指,推开菱花描金格门,果不其然……
    马道成背靠一根朱红圆柱,坐在一只官帽木椅上,身边是条案,摆着一架幻灯机,一卷胶片正在机上运转:“你来啦…… ”他没有回头,端坐在那里,很认真地盯着面前墙上斑斑驳驳的画面,却知身后是陈博,招呼他坐下同看。
    “这是什么?”
    “这是当年解放大军进天朝时的场面,很珍贵的资料,除我这里外,市档案馆有一份,再无其它…… ”
    陈博朝墙上瞥了一眼,黑白胶片显然是已有些年头了,十分模糊且很不连贯稳定,同期声更是时断时续,充满破音。
    “看见那个骑白马的了么?爷爷当时多年轻啊…… 后面的美式吉普车里是宋思,开车的那个小鬼,后来曾经做过中央某部的党组书记…… ”镜头摇向路边的群众,虽然都面有饥寒之色,但无一例外全红光满面,不遗余力地或挥舞彩旗、或敲锣打鼓、或劲歌热舞、或欢呼雀跃:“记得先前曾经读到过一篇文章,是关于新闻口径问题的,49年春天解放军进北平,新华社和美联社对同样一个事件进行报道,内容措辞却大相径庭…… ”
    马道成提到的这篇文章,其实是一年多以前陈博拿给他看的:
    新华社的报道是:“北平的人民像亲人一样渴望着解放军,在知道了人民解放军即将开入北平后,北平的工人学生市民连忙热闹非凡地筹备着盛大的欢迎仪式,并因国民党军全部出城之一再延期而感觉不耐。人民解放军即将开入北平的消息,使这个古城突然恢复了青春的活力,物价顿然下降,街道上重新拥挤着欢天喜地的行人,他们到处打听着解放军入城的确实日期,询问着和传说着解放军和共产党的宣传品的内容…… ”
    美联社的报道是:“今日北平给他的共产党征服者一个热闹的欢迎,这只有这个经常被征服的城市才能做到,共产党向拥挤着的成千上万的人显出一两件东西看看,长达数里的缴获来的美国造的的各种车辆。长列的市民在这个热闹的欢迎游行中把嗓子都喊哑了,正如当日本人占领北平他们欢迎日本人,当美国人回来他们欢迎美国人,当中国国民党人回来他们欢迎国民党,以及数百年前欢迎蒙古人和鞑靼人一样,北平在欢迎他的征服者方面是素享盛名的…… ”
    当初他们两人曾拿着这篇文章笑过很久,但现在的陈博显然没心情聊这些:“你快走吧…… ”
    马道成像是没听见。
    陈博向前一步,扳住马道成的肩头:“你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马道成还是稳稳坐在那里。
    陈博急了:“你现在还有心情看这个…… ”他想关掉幻灯机,却始终不得要领,最终失去耐心,实在顾不得珍贵不珍贵,打算直接把胶片扯下来。
    马道成一把抓住陈博的手。
    陈博想挣脱,连甩几下都没甩动,马道成面带微笑,指尖却用上了十成劲道,抓得陈博吃痛。
    直到夹道群众给进城队伍戴完花,再将过年都很难吃到的好东西不由分说塞进指战员的口袋,胶片最终定格,马道成才慢慢松开手,转身看着陈博:“你刚才说什么?”
    “你快走吧。”
    “我为什么要走?”
    “省里刚刚传来的消息,已经决定对你正是展开调查了,工作组明天就到,要是再不走,恐怕就真的来不及了。”
    马道成似乎一点都没感到吃惊,十分镇定,拿过条案上的茶杯,简单喝了一口,又放回原处:“我不走。”
    “再要不走就来不及了。”
    “你让我去哪?”
    陈博赶忙打开包,掏出一个透明文件袋,里面是一本护照,几份文件,还有一些现金:“我都安排好了,车已在后门等着,是国安部的牌照,估计不会受到阻拦,连夜送你去珠海……”
    马道成显得很平静,比刚才观赏胶片资料时还平静,默默地看着陈博,完全不像当事人,反倒像在看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
 楼主| 发表于 2016-9-9 15:02:16 | 显示全部楼层
4.后路

    这些东西其实是孟怡给陈博准备的,马道成落选市长的那次人代会,闭幕式后火急火燎将陈博叫去,一刻不能耽搁,为的就是这件事。
    当时的孟怡,已经初步得到消息,天朝内外,那些旨在扳倒马道成的势力,正在蠢蠢欲动,随时准备发难,是从李望郊那里刺探得知的……
    选举前的那晚,不止对于天朝市,甚至远在省城的很多人,都注定是个难忘、同时忙碌的夜晚。
    联名信的确是来得很突然,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就连反对马道成的那些人,也万没想到他竟能转瞬之间被原本将其捧到天上还嫌不足的民众弃之如敝履,震撼过后,当然更多的是惊喜,喜从天降。一直遭到压制并不得不蛰伏的他们,当然都懂得机不可失的道理,迅速行动起来,一面全力阻止马道成将选举推迟的缓兵之计,一面加紧同省里有关方面联络。
    省里闻讯后当然同样很意外,几位大员第一时间碰了个头,官场政治交易极为娴熟地袖里乾坤着,最终的结果,是决定彻底放弃马道成。这一次,连宋耀伍都没有保他,毕竟当时站在对立面的人已经占据了优势,马道成显然是块孤棋,即使强行做活,代价也会太大,反倒不如趁早换些实惠……
    天朝市内反对马道成的势力,得到撑腰有了底气,推迟选举及闭幕时间是大事,至少需在主席团中取得绝对多数,这在当时是肯定办不到的。与此同时,和陈博一样,各代表团的工作务必过细,仅仅联名信是不够的,想让代表们在投票时狠下心,必须有上面的支持和承诺才行。
    比起他们,省内大员们站的位置更高,走一步看三步,估计明天的选举已八九不离十,该考虑接下来怎么办了。既然已经决定彻底放弃马道成,落选市长只是前奏,重头戏在后面,必须提前打算清楚,避免临时措手不及……
    马道成在天朝可谓根基深厚,较之丁心一有过之而无不及,虽没了赖以自恃的民望,但毕竟虎踞江东已历三世,困兽犹斗穷寇莫追。反腐风暴这几个月,既破又立,积累了相当可观的人脉资源,其中当然有不少人是风吹墙头草的乌合之众,但也不能排除会有死忠铁杆。更为重要的,马道成名声一向不错,并非典型性贪官污吏,想在短时间内抓住能服众的把柄,想来不是件手到擒来的事情。
    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对于这一点,省内大员们比谁都清楚,按照以往的经验,快刀斩乱麻的捷径,是寻找并策反一个了解马道成底细的人,于是,他们想到了李望郊……
    自从反腐运动开始,这个李望郊一直是马道成最得力的盟友,帮助他在省城疏通各种关系,充当坚强的金元后盾,上蹿下跳、七进七出。
    商人重利轻别离,一望而知,鬼推磨尚且需要撒钱,能让李望郊为自己卖命,马道成肯定了许了他相当可观的小人喻以利,反过来说就是,只要能开出更高的价码,便一切好谈。
    打定主意,有关领导连夜派人赶往天朝,第一时间找到李望郊,讨价还价还算顺利,双方很快达成共识。当初李望郊决定和马道成合作,看中了他的奇货可居,低买为高卖,现在机会来了,已“居”了这么久的奇货,该到出手的时候了。马道成原本以为,他给李望郊的好处已经足够多,却忘了市场规律的基本法则,狼是永远养不熟的,何况这次省里抛出的条件格外诱人……
    在天朝,政界和商界的人都知道市政府旗下被业内称作“四大金刚”的四家著名窗口公司:主要负责招商引资的“天朝发展”,主要负责某些政策性投融资的“天朝建设”,主要负责土地一级开发的“天朝城投”,主要负责某些具备一定盈利能力的公共事业的“天朝公用”,它们不隶属于国资委,而是直属市府办。
    上述这四家公司,一直是官方全资控制……
    从去年开始,省内各地市慢慢启动混合所有制改革,作为国资国企发展的新着力点。天朝先行先试,一直都备受各界关注,尤其是带有政策扶持和垄断特征的现金牛,众多资本大亨无不垂涎,第一次国企改革的分赃盛宴至今为人津津乐道,有些人赶上、有些人错过,但是无论如何这次不能再空手而归。其中又以上面提到的四家窗口公司为最,从此次“混改”开始时起,就是众人觊觎和争夺的焦点,省里一直还没松口,毕竟事关重大。窗口公司性质特殊,从比较极端的意义上讲,控制它们,等于是掌握了天朝市的部分经济主权,甚至具备某些国家资本主义特征。
    而这一次,省里给李望郊开出的价码,就与这四家公司相关,一分钱一分货,想要让马儿快些跑,当然不能马无夜草不肥。负责与他接触的联络人,代表某大员向李望郊郑重承诺,只要这次站对了队,接下来的“混改”大戏中,“友谊集团”将成为四大窗口公司事实上唯一的重组关联方……
    虽然见过大世面,闻听此言后的李望郊还是险些将眼珠瞪出来,马道成真真是一本万利的奇货,原以为就值个“地下组织部长”,还竟不知兼具摇钱树聚宝盆之妙。
    那还等什么?曾经被马道成引为知己的李望郊,将他所知道的一切,分毫不剩,竹筒倒豆般尽数向组织交心。从最开始的吹毛求疵、杀鸡儆猴,到后来的窃听甚至栽赃,如何如何党同伐异、陷害忠良、大权独揽,怎样怎样自命不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连同他从一开始时就着意保存“备战备荒”的大量铁证,一起“泣血上陈”……
    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半天之内,第二天人代会闭幕式暨最后一次全体会议召开,也就是马道成五票之差落选之时,行色匆匆的那位特派员,已经满载而归回到省城……
    如同刚刚做完一单大生意的李望郊,虽然城府颇深,可无奈这次的事情确实是太过于惊心动魄,像个心里装不下事的年轻人,很想找个人聊聊。那天他刚好约了孟怡,原以为肯定分身乏术,却想不到事情出奇地顺利,一向喝酒节制的李望郊开怀畅饮,酒后吐真言,告诉孟怡马道成不日即将完蛋。
    孟怡闻言,大惊失色,马道成死活她不感兴趣,可一旦他倒台,陈博难免要跟着吃瓜落。孟怡了解陈博的为人,也知道他和马道成的交情,后者风头最劲时,陈博未必会去捧臭脚,但马道成若真的出事,他肯定不会坐视不管。
    事实证明,她所料不错……
    慌忙不由分说将陈博从刚闭幕的人大会场找来,为的就是商讨对策,先将李望郊反水的事情告知,又了解了会议前后的最新情况,孟怡心下暗叫不好,陈博本就是马道成嫡系中的嫡系,看来再想抽身怕是难了。
    恐怕是要做最快的打算了,背着陈博,她动用所有能够动用的关系,用最快速度办妥了各种手续,准备一旦有变不时之需……
    果然不错,人代会闭幕后的这段时间,陈博一刻也没闲着,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想要尽力为马道成做最后的负隅顽抗。
    两人还为此破天荒地吵了一架,这都到什么时候了,连高原张琀之流都抛弃马道成自保,躲都不及,你还要为他殉葬。陈博不听孟怡那一套,还是那句话,自己原本就是个偏远山区总也提不起来的副乡长,如今的一切都是马道成给的,大不了再还给他。孟怡冷笑,这是还的事么,马道成一旦倒台,别说副乡长,连山野村夫你怕是都当不成了……
    孟怡的担心绝非杞人忧天,反对马道成的势力,原本没打算这么快对陈博下手,可见他这般不知死活,便准备搂草打兔,捎带手一起把他也收拾掉。
    实在没法子,孟怡只好向陈博摊牌,告诉他自己已经留了后手,最起码要有个心理准备,真到无可挽回时,只能一走了之。陈博却丝毫未做理会,心底无私天地宽,这些年来做过的事一件都不后悔,是非功过任人评说,即便要末日审判,只要是公正的,自己愿意直面鲜血和屠刀,孟怡只气得说不出话来……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短短几天之后,陈博又主动找到了孟怡,问她留的后手是什么,能不能先给自己透个底?孟怡以为他想通了,皇天不负苦心人,可陈博听她将安排一五一十沙盘推演完,感谢之余,说的却是自己暂时无虞,倘若孟怡同意的话,这条后路能不能先留给马道成用。
    孟怡听后几乎昏了过去,她甚至怀疑陈博和马道成是不是有什么超出一般友谊的关系,否则怎么会迂到这般田地,即使是左伯桃和羊角哀,怕是不过如此吧。便是像消防员这样主动奔赴危险的人,在火场中也是先自保再救人,再说他马道成对你就真的那么重要?表面看来他是对你有恩,可这和反腐风暴中那些被火箭提拔的人有什么本质区别?
    陈博没心情辩论,只说这是男人之间的事,你们不懂,那条后路你要是舍不得就算了,反正我不用。孟怡苦口婆心,你还真以为这是戊戌六君子呢,“行者图将来,留者酬圣主”,再说马道成不就是你的圣主么?六君子中叨陪末座的那位康广仁,其实根本就没参与戊戌变法,他是跑来京城准备沾哥哥康有为的光的,慈禧没能抓到“行者”康有为,却意外发现了自投罗网的康广仁,稀里糊涂上了菜市口。
    据目击者记录,当年菜市口行刑时,另外几位或沉默不语,或慷慨悲歌,或快哉快哉。唯独康广仁,一直絮絮叨叨:你们不能这样,这事跟我它真的没关系,冤有头债有主,谁革你的命,你砍谁的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但青红皂白总还是要分的吧?既然是康有为的事,你们有本事抓他去,总不能抓得着谁杀谁吧,这都什么素质啊?
    别废话了,都挺忙的……
    好看好看……
    陈博不想抬杠,我就是要当康广仁,怎么着吧,菜市口就菜市口,你自己留着那条宝贝后路吧。孟怡的倔脾气也上来了,把那个透明塑料信封往陈博身上一摔,反正是给你准备的,我算是仁至义尽了,独木桥只能过一个人,你自己看着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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