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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寻梦依人

[灌水]朗读文章素材——鲁迅 叶圣陶 矛盾 郁达夫 林语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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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8-9 17:45:26 | 显示全部楼层
 好的故事 --------------------------------------------------------------------------------   灯火渐渐地缩小了,在预告石油的已经不多;石油又不是老牌的,早熏得灯罩很昏暗,鞭爆的繁响在四近,烟草的烟雾在身边:是昏沉的夜。
  我闭了眼睛,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捏着《初学记》的手搁在膝踝上。
  我在蒙胧中,看见一个好的故事。
  这故事很美丽,幽雅,有趣。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象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
  我仿佛记得曾坐小船经过山阴道,两岸边的乌桕,新禾,野花,鸡,狗,丛树和枯树,茅屋,塔,伽蓝,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随着每一打桨,各各夹带了闪烁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诸影诸物:无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互相融和;刚一融和,却又退缩,复近于原形。边缘都参差如夏云头,镶着日光,发出水银色焰。凡是我所经过的河,都是如此。
  现在我所见的故事也如此。水中的青天的底子,一切事物统在上面交错,织成一篇,永是生动,永是展开,我看不见这一篇的结束。
  河边枯柳树下的几株瘦削的一丈红,该是村女种的罢。大红花和斑红花,都在水里面浮动,忽而碎散,拉长了,缕缕的胭脂水,然而没有晕。茅屋,狗,塔,村女,云,……也都浮动着。大红花一朵朵全被拉长了,这时是泼剌奔迸的红锦带。带织入狗中,狗织入白云中,白云织入村女中……在一瞬间,他们又退缩了。但斑红花影也已碎散,伸长,就要织进塔、村女、狗、茅屋、云里去了。
  现在我所见的故事清楚起来了,美丽,幽雅,有趣,而且分明。青天上面,有无数美的人和美的事,我一一看见,一一知道。
  我就要凝视他们……
  我正要凝视他们时,骤然一惊,睁开眼,云锦也已皱蹙,凌乱,仿佛有谁掷一块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将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我无意识地赶忙捏住几乎坠地的《初学记》,眼前还剩着几点虹霓色的碎影。
  我真爱这一篇好的故事,趁碎影还在,我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我抛了书,欠身伸手去取笔,——何尝有一丝碎影,只见昏暗的灯光,我不在小船里了。
  但我总记得见过这一篇好的故事,在昏沉的夜……                          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四日
 楼主| 发表于 2007-8-9 17:45:49 | 显示全部楼层
死火 --------------------------------------------------------------------------------   我梦见自己在冰山间奔驰。
  这是高大的冰山,上接冰天,天上冻云弥漫,片片如鱼鳞模样。山麓有冰树林,枝叶都如松杉。一切冰冷,一切青白。
  但我忽然坠在冰谷中。
  上下四旁无不冰冷,青白。而一切青白冰上,却有红影无数,纠结如珊瑚网。我俯看脚下,有火焰在。
  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冰结,象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疑这才从火宅中出,所以枯焦。这样,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成无量数影,使这冰谷,成红珊瑚色。
  哈哈!
  当我幼小的时候,本就爱看快舰激起的浪花,洪炉喷出的烈焰。不但爱看,还想看清。可惜他们都息息变幻,永无定形。虽然凝视又凝视,总不留下怎样一定的迹象。
  死的火焰,现在先得到了你了!
  我拾起死火,正要细看,那冷气已使我的指头焦灼;但是,我还熬着,将他塞入衣袋中间。冰谷四面,登时完全青白。我一面思索着走出冰谷的法子。
  我的身上喷出一缕黑烟,上升如铁线蛇。冰谷四面,又登时满有红焰流动,如大火聚,将我包围。我低头一看,死火已经燃烧,烧穿了我的衣裳,流在冰地上了。
  “唉,朋友!你用了你的温热,将我惊醒了。”他说。
  我连忙和他招呼,问他名姓。
  “我原先被人遗弃在冰谷中,”他答非所问地说,“遗弃我的早已灭亡,消尽了。我也被冰冻冻得要死。倘使你不给我温热,使我重行烧起,我不久就须灭亡。”
  “你的醒来,使我欢喜。我正在想着走出冰谷的方法;我愿意携带你去,使你永不冰结,永得燃烧。”
  “唉唉!那么,我将烧完!”
  “你的烧完,使我惋惜。我便将你留下,仍在这里罢。”
  “唉唉!那么,我将冻灭了!”
  “那么,怎么办呢?”
  “但你自己,又怎么办呢?”他反而问。
  “我说过了:我要出这冰谷……”
  “那我就不如烧完!”
  他忽而跃起,如红慧星,并我都出冰谷口外。有大石车突然驰来,我终于碾死在车轮底下,但我还来得及看见那车坠入冰谷中。
  “哈哈!你们是再也遇不着死火了!”我得意地笑着说,仿佛就愿意这样似的。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三日
 楼主| 发表于 2007-8-9 17:46:14 | 显示全部楼层
狗的驳诘 --------------------------------------------------------------------------------   我梦见自己在隘巷中行走,衣履破碎,象乞食者。
  一条狗在背后叫起来了。
  我傲慢地回顾,叱咤说:
  “呔!住口!你这势力的狗!”
  “嘻嘻!”他笑了,还接着说,“不敢,愧不如人呢。”
  “什么!?”我气愤了,觉得这是一个极端的侮辱。
  “我惭愧:我终于还不知道分别铜和银;还不知道分别布和绸;还不知道分别官和民;还不知道分别主和奴;还不知道……”
  我逃走了。
  “且慢!我们再谈谈……”他在后面大声挽留。
  我一径逃走,尽力地走,直到逃出梦境,躺在自己的床上。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三日。
 楼主| 发表于 2007-8-9 17:46:33 | 显示全部楼层
失掉的好地狱 --------------------------------------------------------------------------------   我梦见自己躺在床上,在荒寒的野外,地狱的旁边。一切鬼魂们的叫唤无不低微,然有秩序,与火焰的怒吼,油的沸腾,钢叉的震颤相和鸣,造成醉心的大乐,布告三界:天下太平。
  有一个伟大的男子站在我面前,美丽,慈悲,遍身有大光辉,然而我知道他是魔鬼。
  “一切都已完结,一切都已完结!可怜的魔鬼们将那好的地狱失掉了!”他悲愤地说,于是坐下,讲给我一个他所知道的故事——
  “天地作蜂蜜色的时候,就是魔鬼战胜天神,掌握了主宰一切的大权威的时候。他收得天国,收得人间,也收得地狱。他于是亲临地狱,坐在中央,遍身发大光辉,照见一切鬼众。
  “地狱原已废弃得很久了:剑树消却光芒;沸油的边缘早不腾涌;大火聚有时不过冒些青烟;远处还萌生曼陀罗花,花极细小,惨白而可怜——那是不足为奇的,因为地上曾经大被焚烧,自然失了他的肥沃。
  “鬼魂们在冷油温火里醒来,从魔鬼的光辉中看见地狱小花,惨白可怜,被大蛊惑,倏忽间记起人世,默想至不知几多年,遂同时向着人间,发一声反狱的绝叫。
  “人类便应声而起,仗义直言,与魔鬼战斗。战声遍满三界,远过雷霆。终于运大谋略,布大罗网,使魔鬼并且不得不从地狱出走。最后的胜利,是地狱门上也竖了人类的旌旗!
  “当魔鬼们一齐欢呼时,人类的整饬地狱使者已临地狱,做在中央,用人类的威严,叱咤一切鬼众。
  “当鬼魂们又发出一声反狱的绝叫时,即已成为人类的叛徒,得到永久沉沦的罚,迁入剑树林的中央。
  “人类于是完全掌握了地狱的大威权,那威棱且在魔鬼以上。人类于是整顿废弛,先给牛首阿旁以最高的俸草;而且,添薪加火,磨砺刀山,使地狱全体改观,一洗先前颓废的气象。
  “曼陀罗花立即焦枯了。油一样沸;刀一样钅舌;火一样热;鬼众一样呻吟,一样宛转,至于都不暇记起失掉的好地狱。
  “这是人类的成功,是鬼魂的不幸……。
  “朋友,你在猜疑我了。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寻野兽和恶鬼……”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六日。
 楼主| 发表于 2007-8-9 17:47:15 | 显示全部楼层
墓碣文 --------------------------------------------------------------------------------   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读着上面的刻辞。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剥落很多,又有苔藓丛生,仅存有限的文句——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一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陨颠。……
    “……离开!……”
  我绕到碣后,才见孤坟,上无草木,且已颓坏。即从大阙口中,窥见死尸,胸腹俱破,中无心肝。而脸上却绝不显哀乐之状,但蒙蒙如烟然。
  我在疑惧中不及回身,然而已看见墓碣阴面的残存的文句——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则,离开!……”   我就要离开。而死尸已在坟中坐起,口唇不动,然而说——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我疾走,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七日。
 楼主| 发表于 2007-8-9 17:47:43 | 显示全部楼层
 颓败线的颤动 --------------------------------------------------------------------------------   我梦见自己在做梦。自身不知所在,眼前却有一间在深夜中禁闭的小屋的内部,但也看见屋上瓦松的茂密的森林。
  板桌上的灯罩是新拭的,照得屋子里分外明亮。在光明中,在破榻上,在初不相识的披毛的强悍的肉块底下,有瘦弱渺小的身躯,为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而颤动。弛缓,然而尚且丰腴的皮肤光润了;青白的两颊泛出轻红,如铅上涂了胭脂水。
  灯火也因惊惧而缩小了,东方已经发白。
  然而空中还弥漫地摇动着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的波涛……
  “妈!”约略两岁的女孩被门的开合声惊醒,在草席围着的屋角的地上叫起来了。
  “还早哩,再睡一会罢!”她惊惶地说。
  “妈!我饿,肚子痛。我们今天能有什么吃的?”
  “我们今天有吃的了。等一会有卖烧饼的来,妈就买给你。”她欣慰地更加紧捏着掌中的小银片,低微的声音悲凉地发抖,走近屋角去一看她的女儿,移开草席,抱起来放在破榻上。
  “还早哩,再睡一会罢。”她说着,同时抬起眼睛,无可告诉地一看破旧屋顶以上的天空。
  空中突然另起了一个很大的波涛,和先前的相撞击,回旋而成旋涡,将一切并我尽行淹没,口鼻都不能呼吸。
  我呻吟着醒来,窗外满是如银的月色,离天明还很辽远似的。
  我自身不知所在,眼前却有一间在深夜中禁闭的小屋的内部,我自己知道是在续着残梦。可是梦的年代隔了许多年了。屋的内外已经是这样整齐;里面是青年的夫妻,一群小孩子,都怨恨鄙夷地对着一个垂老的女人。
  “我们没有脸见人,就只因为你,”男人气忿地说。“你还以为养大了她,其实正是害苦了她,倒不如小时候饿死的好!”
  “使我委屈一世的就是你!”女的说。
  “还要带累了我!”男的说。
  “还要带累他们哩!”女的说,指着孩子们。
  最小的一个正玩着一片干芦叶,这时便向空中一挥,仿佛一柄钢刀,大声说道:
  “杀!”
  那垂老的女人口角正在痉挛,登时一怔,接着便都平静,不多时候,她冷静地,骨立的石像似的站起来了。她开开板门,迈步在深夜中走出,遗弃了背后一切的冷骂和毒笑。
  她在深夜中尽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头上只有高天,并无一个虫鸟飞过。她赤身露体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于一刹那间照见过往的一切: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于是发抖;害苦,委屈,带累,于是痉挛;杀,于是平静。……又于一刹那间将一切并合: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她于是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
  当她说出无词的言语时,她那伟大如石像,然而已经荒废的,颓败的身躯的全面都颤动了。这颤动点点如鱼鳞,仿佛暴风雨中的荒海的波涛。
  她于是抬起眼睛向着天空,并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惟有颤动,辐射若太阳光,使空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
  我梦魇了,自己却知道是因为将手搁在胸脯上了的缘故;我梦中还用尽平生之力,要将这十分沉重的手移开。                          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九日
发表于 2007-8-9 21:37:32 | 显示全部楼层
 重读鲁迅先生作品,感动依旧! 依人斑斑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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