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柳不见了

毛秋水

  去年归故乡，前年归，年年归，故乡其实有什么呢。只晓得忠诚的狗喜欢在熟悉的地界四处转圈，闻闻旧气味，人较之于狗又能超脱多少？
  今冬，晴朗无风，再次从东边下公路走过麦田间路归来。不远了，站上草木枯黄的圩堤，即能隐约辨认出村边我家青砖青瓦老屋，前面猪圈砖红的小阿飞家更清晰了，往日还有一堆光芒照耀群峰的金色干草垛。此刻小阿飞家烟囱开始升起炊烟，而村庄层层叠叠屋顶的落日，正把每一位暮归人看得清清楚楚。
   村口板桥的漏洞倒是修补了，村庄陈旧，空户渐多，极少有造新房的。我家所在的垛上十来户，分两排，中间巷道。巷道延伸到垛前东西走向的河码头止，沿河岸向西，经桥通往村的中央。
   到村后莹地送好纸钱，回到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的家。废院空空，没有麻雀，屋里遗有台斧、锯子、铁锹、钉钯、锄子、镰刀、草叉、连枷、耱、罱子、篙子、兜子、戽掀、扫帚、板锨、翻耙、笆斗、扁担、稻积子、簸箕、斗、半升子、称、缸、盆、碗、木筷、热水瓶、水端、盐罐、桶、坛、石夯、不明来历的青石、火叉——曾那么谙熟，却叫不全——家什柜、三门橱、床头柜、小木桌、木椅、板凳、长凳、妈妈的陪嫁木箱、哥哥的木箱、爷爷传下的老床、草席、鞋样、布鞋、旧衣、烂棉胎、年画、秋季积肥奖状、三好生奖状、门楣悬挂的画八卦的红布、妈妈陪嫁马桶的铁箍——配上父亲用粗铁丝做的“U”形钩子，便构成童年最拿手的玩具滚铁环。
   还有什么文史书籍、字帖、笔记、墙壁上的手书《行行重行行》。寻思着是否要打开破杉木门带走一些，能全带走最好，这些旧的破烂的东西。草烂屋顶雨漏望砖了，硬山墙再撑几年吧。也许明年，连烂棉胎都闻不到了。
   其实什么都带不走，冬天日短，动身返程要紧。走出巷道，打量眼前河面，浮满革命的水花生；一岸生活垃圾，河道窄小，码头也废弃了。时间往前些年，砖砌码头一直是垛上人家汲水、淘米洗菜、洗衣和行船靠岸的点。我家在垛后，记得我是从十一二岁开始学提桶汲水的。
   对这一条河我无法忘怀的情结，大概在于它曾一度是童年的我暑天的快乐泳池。当然绝非我一个农村孩子的，也是兆年、小阿飞，甚至大人们包括天摸黑后妇女的泳池。那些暑天午后或傍晚，裈子一脱挂到码头右上方手腕粗的一棵野柳低枝上，赤条条的黑泥鳅扑通一声便滑入水底。三两伙伴在清澈的水中凫水、扎猛子、摸河蚌，无所不能，但踩水的本领我一直没能学会——
   “河柳呢？不见了！年年看到的呀，印象中长到了起码小腿粗。”
   “既然码头都废弃，野木成材，河柳大概被砍掉了。怎么到今天才发现？”突然就惆怅了，那赶紧走，反正不见了。没走几步，碰到似曾相识的脸，从镇子回来的兆年，稍作寒暄，得知他女儿已三岁。小时候的兆年绰号叫“屌兆年”，夏天成天的光身子。
   告别兆年，天色已黑，赶着路又想到河柳。河柳见过我顽皮少忧的童年；见过姐夫用船把姐姐迎娶走；见过小阿飞爱听淮剧的爷爷的尸体运走火化……当然它或许并不曾看见一天晚上，斜隔壁跟我同年的女孩爱萍偷出村干部在她家碰头的下酒菜油炸花生米、熏烧肉给我吃；也或许不曾看见爱萍还把她爸退伍带回的子弹偷两颗给我，前几年才遗失。当然它也再不可能看见今天的我归来。
   而这一次的归来，才终于知道河柳不见了。每一位远离乡土的人心中都有一棵河柳，但我的确定不见了。
   独行黑暗，麦田路上，急需一位K歌之王，来吟唱，那就吟唱一段：
   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
   在林荫路上不停地
    徘徊，落叶纷飞。
                                
                                2017.8.27

碧云天下

故乡无人的老屋，故乡不见踪影的河柳，看的见的和看不见的，还是深深的记忆中的模样，唯有叹息的文字可以追寻一点点。

林慧妮

您的老家居然还保留可那么多旧物件，难得啊

毛秋水

问好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