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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 费 小龙骑了自行车在312国道上飞驰着，七月午后的阳光，的毒的毒的，但他现在一点也不觉得热，虽然头上的汗象蚯蚓一样不断爬下来，身上的汗衫已湿透了，他却觉得浑庙是劲，越骑越快，迎面风吹上来，凉嗖嗖的惬意。 一个小时前，小龙还呆呆地立在村口那棵老榉树下痴等呢，他在等那张大学录取通知书。小龙从小到大，念书都不要大人操心的，成绩一直很好，今年高考考到了614分，虽然他觉得没有发挥好，分数本来还好高些，但爸爸、妈妈都觉得不错了，录取个重点大学没问题，就剩下筹措学费的事情了。 小龙的父亲原来是个瓦匠，家境还算不错，但是前几年爷爷、奶奶相继病故，看病看了不少的钱，一点积蓄用光，还欠下些账来了。小龙的父亲觉得做瓦匠一年辛苦到头，赚不了几个钱，儿子是个好学生，高中毕业一定会考上大学的，念大学是要好一笔钱的，照旧做瓦匠，既要还账，又要给儿子赞足念大学的学费，那肯定的不行的。他看到这两年建筑项目多，搭脚手的生意不错，于是就跟建筑公司的老板三秃子请求，分拔点小生意他做做。这个三秃子说来与小龙的母亲还沾些亲，看看小龙的父亲瓦匠手艺不错，手脚也麻利，也就应承下来。但现在的社会，做老板没有不先为自己考虑的，所以谈下来，结账必须由他来接，这也没办法，谁让你得依附着他呢。几排脚手架搭下来，不多也赚了几个，小龙的父亲也就心里喜滋滋的，儿子的学费看来没有问题了。 这两天小龙的父亲跟了那个老板在离家十多里的西岱做生活，以前施工忙起来，他总住在工地的，这几天却天天赶回家来，他心里也和儿子一样，急盼着那张改变人一生命运的通知书早些飞过来，算算也就在这两天就要来了，一家人更是脸上乐呵呵，心里急吼吼地盼望着。 昨晚小龙的父亲回家，兴奋地说，多出一笔有赚头的生意来了。正在建造的那幢楼房离边上的高压线路太近，今天供电公司有人来查了，在甲方胡老板的办公室里，摊开国务院的法律读给老板听，还开了整改通知书，要求将转来转去的塔吊先停下来，高压线还要搭防护架，不搭的话，要把整个施工工地的电全停掉。胡老板问三秃子会不会搭，供电公司的人说要有资质的才会搭呢。三秃子那拉得下这脸，说我十几层的楼房都搭得起来，这十来米高的毛竹架子搭不起来？顺手一指，说这是我们的脚手架老板你说行不？小龙的父亲一听，这不是捡着个便宜吗？胸脯一拍：小菜一碟！就拿下来了。接着照例由三秃子与甲方老板谈价钱， 小龙的母亲问这个防护架老板肯出多少钱，小龙的父亲说我也没搭过这高压线的防护架，照楼房脚手架的样子估算了一下，给三老板（就是三秃子）开了个两万的价，开始三老板还有些迟疑，说要和甲方协商后再说，一枝香烟功夫不到，就跑过来说谈妥了。他不知道，三秃子加了一万，向甲方开了个三万的价，而胡老板早就打听好了，请有资质的搭建公司，照标准搭建这样一个防护架，起码五万，所以一口应承下来。 这些事情小龙的父亲不去管，他只拿自己的一份。他在心里盘算着这个工程做下来，不但儿子的学费解决了，说不定还可以给儿子添台电脑呢，虽然小龙懂事，从不在家里提起买电脑的事，但从他平常的讲话里总会流露出对网络的向往，现在大学里的学生那个不天天拱在网上，作为父亲，他心里总不愿亏着这个好儿子的。 小龙属龙，小龙的父亲也属龙，当年小龙的父亲也是参加过高考的，但就差几分没考上，想再复读一年的，可复读要到几十里外的一所中学寄宿，家里拿不出钱来，只好回家趁小工，做了个泥水匠。他教育儿子常常拿自己现身说法：“就差几分，就差几分啊，你看现在嗲人嗲人嗲人，做局长了，做乡长了，做大学教授了，都是我同学，考大学就是鲤鱼跳龙门啊！”边说还用手用力地做着飞腾的手势，表明那奋力一跳形成的巨大区别。 小龙的父亲的确很聪明，他做的瓦匠活是刮刮叫的。他喜欢动脑筋，不死做。虽然将这个高压线的防护架拿下来了，但心里却一点没有底，他晓得电老虎究竟不是好惹的。吃晚饭的时候，他就和儿子商量上了。他现在总叫小龙高材生，觉得自己这个儿子肚子里已灌了许多科学墨水了，有些事情是可以跟儿子探讨探讨的了，他喜欢和儿子这样的说话，儿子也喜欢跟父亲这样的说话，他们常常说着说着就会争起来，但争归争，他们还是喜欢这样说话的。 “你说三万五千伏的电有多厉害？”小龙的父亲问。 “一节干电池只有一伏特，”小龙说。 “唔，那真厉害，”父亲顿了一顿。“但毛竹是不传电的，”他接着说。 “干的毛竹不传电，但潮湿的邋遢的毛竹会传电的”，小龙说，“高压电，你就是不靠着它，它也会放电的。”物理课上老师讲过。 小龙心底里不愿意父亲去做这笔生意，因为他觉得父亲从没做过电工，对电是陌生的，这样贸然行事具有极大的危险性。 “电线杆上的瓷瓶就是隔电的，我就照它的距离搭毛竹，能离开点就离开点。”小龙的父亲实在不肯放弃这笔看来利润颇高的生意，儿子上大学的学费还差一截呢。 前两天高考填志愿，小龙的父亲认准了建筑这一门，他这些年做瓦工造房子，看多了建筑安装行业里暴富的例子，就象三秃子，原本是个村上的小混混，做木匠、瓦匠怕累，就帮着老板跑跑腿，接接生意，路子多了，自己拉队伍干了起来，不几年就腰包鼓了起来。后来趁乡镇建安公司改制，糊七糙八竟给他拍买了下来，摇身一变，成了远近闻名的民营企业家，连乡长见了面都要发烟给他抽的。但小龙的父亲认为这些人都是乱世英雄，将来的建筑老板一定是要大学生来当的，他自己这辈子是不行了，他的期望就押在了小龙身上。小龙这两年也看着城市在迅速扩大，高楼大厦象雨后春笋一般的直冒出来，街道、公园、新村整个城市越变越漂亮，再加上看到父亲在建筑工地上辛苦了一辈子，也有志在建筑行业上一展身手，所以全家一致决定将第一志愿填报了建筑工程大学。 第二志愿小龙父亲看中的是电，村上根宝家儿子前几年电力学院毕业分配在供电局，他娘老子整天在村上显摆他儿子每月工资好几千啦，还隔三岔五地发些福利，在变电所看看仪表，写意得很。年初头上，这个根宝的儿子竟开了部崭新的轿车回来，着实上村上人啧啧羡慕。电这个行当是垄断行业，靠着国家这棵大树，还是靠得住的，小龙的父亲这么认为，但对小龙而言，电，必竟还是充满着许多神秘色彩。 今天早上，天刚亮时，小龙的父亲和母亲就起身上工地上去了，临走前，关照蜷了身子还睡在床上的小龙，起来后到村前的村委门口守着，一接到录取通知书就给个信儿，也让娘老子早点高兴高兴。 小龙的妈妈和他爸爸小学里是同学，只是当年因为家里成份不好，爷爷是地主，所以高中也没推荐上，与小龙的爸爸成家后，两人到也恩恩爱爱，和和睦睦。小龙初中以前，他父亲在外干活，她就在家照看小龙读书，小龙考上重点高中离家寄宿了，她就跟了丈夫到工地烧饭。今年小龙的父亲承包了搭脚手的活，她就不烧饭了，在工地上帮丈夫递递铅丝，扶扶毛竹，做做下手活，也好省一个小工的工资。她给宝贝儿子摊了鸡蛋煎饼在锅里，告诉小龙出来搭着泡饭吃，不要忘了，光吃泡饭饿着。 小龙在村委看了二份杂志，三份旧报，往村口老榉树下跑不下十趟时，通知书终于在快中午时候到了。电动车还没停稳，就传来邮递员小宋姑娘银铃般的报喜声：“谁家公子录取啦？”一屋子的人立马“小龙小龙”地一片声叫起来。小龙平日老实懂事，从不惹事找非，见老人、长辈都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客客气气叫着，所以村上人都喜欢他。小龙接过天蓝色的硕大的特快专递信封，那信封上“南京建筑工程大学”几个字晃得他热血沸腾，头脑晕乎乎的。他也不知怎么的从乡亲们的欢呼声中出来的，飞快地跑到家的。到家第一件事情就是给父亲打电话，可打了好几遍一直没人接。他决定骑车到工地去，一来把大学录取通知书手交给爸爸、妈妈，让他们高兴高兴，二来他一直想到工地上去干活的，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父母为自己辛苦了这么多年，他要为他们做些事了，以后的学费他也准备上学后勤工俭学自己挣。本来他早就上工地来了，只是估计录取通知书这两天要来，他父亲叫他在家等着。 小龙今年虚岁二十，个子已长到一米八，比他爸爸还高出五公分，不到一米六的妈妈得仰起头来看她的儿子了。虽然身子还显得单薄，但骨架子很匀称，配上大眼睛、高鼻梁俊朗的一张脸，是个很帅气的小伙子了。他长得象父亲，脾气却象母亲，父亲可能长年累月生活的压力，平日活不多，妈妈是个乐天派，小龙也是个快乐男生，总是一副很阳光的神态。 他把妈妈早上做好的鸡蛋饼和剩下的泡饭全部装进肚子里，换上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双旧的运动鞋，倒空双肩书包，装进去几件换洗衣裳，还有那宝贝一样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他把一个吃空的矿泉水瓶洗了洗，到灶上灌了一瓶凉茶，背起背包，骑上车就出发了。 从家到西岱有十多里路，出村拐上新312国家一直向西，父亲说那工地很好认，沿312国道到新运河交汇的地方，第一座大桥叫常银大桥，下大桥就看见三幢在建楼房的建筑工地，还记得一个特征是沿常银路，顺着建造中的楼房，有一条高压电线。 小龙踏得浑身是汗，却一点也不觉得，他的一颗心到现在还在别卟别卟地跳动着，终于实现了梦寐以求的愿望，想象着即将到那个向往的大城市，进行心愿中的那个美丽校园，他的心里说不出来的欢喜，只想着早点飞到爸爸妈妈身边，把这个喜讯告诉他们。 夏日的骄阳下，道旁的香樟越发显得郁郁葱葱，隔离带上的黄杨丛中，开放着姹紫嫣红的花，田野里的禾苗生机盎然，一片碧绿。天空中蒸腾着闷热的的水气，好象沾到人身上淌下来。一把路上的汽车一辆接一辆的霎霎地驰过，忽然有一辆急救车嘀嘟嘀嘟地开过来，小龙莫明地兴奋起来，追上一阵，想起追不上来，才在心里对自己傻笑一声慢下来。 一个钟头不到，小龙就看到了那座高高的斜拉桥，他就顺了桥右转弯，刚下桥堍，一片脚手林立的建筑工地矗立在眼前，一条高压线路就在新建的楼房前穿过。 工地前面聚着一大群人，马路上停着好几辆车，刚才超过他的那辆救护车不知怎么回事也停在那儿，他象任何一个好奇的行人那样，朝那边走过去，“是不是出交通事故啦？”他心里这样想着。当他快走近救护车时，他好象感到有些不对。救护车的发动机没有熄火，车顶的警灯在不断闪烁着，他的心里有点不安起来。 接着他看到一群人从楼房后面拥出来，两个穿淡蓝衣服的医务人员抬着一副单架跑在前头，三秃子一手捏着手机喂喂地跟在旁边，后面……，小龙的心突然地收紧起来，后面是被人架着跌跌冲冲几乎是拖着在地上跑的妈妈！ 小龙有好几秒钟时间什么也反应不过来，想喊，喊不出，想走，走不动，旁人好象也没人注意到他，他就那么木呆呆地站着，扶着自行车，一动也不动。还是三秃子先看见他，几步跨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你老子在架子上掼下来了，快跟着去医院！” 小龙这才反应过来，把车子一撂，向救护车扑过去。“爸爸，我给你送通知书来了！”他大叫一声。 那两个穿淡蓝衣服的正抬起担架往车里送，被他一扑，没送进，嘴里直嚷嚷着“快上车、快上车”，边上有人将小龙一拉，担架哗啦一声，进了车箱。小龙跟着就往车里爬，穿蓝衣服的就把他往下掇，三秃子过来吼了一声：“这个是他儿子，让他跟了去”，蓝衣服的就把他一拎上了车。车门随即哐喇被拉上，车子拉着警笛就跑。 “还有妈妈呢，”小龙焦急地探头望去，只见妈妈正被架进三秃子的小车里去。他回过头来，这才看清他的父亲。 小龙的父亲这时躺在担架上一动不动，头上、身上血迹斑斑，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现在紧闭着，平日黑红的脸色变得苍白，血还在从嘴里、从缠着厚厚绷带的头上渗出来，二个医生在紧张地忙碌着。小龙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把肩上的背包解下来，掏出那封特快专递，抖抖索索地移到担架旁边，拉起父亲的一只手，抽泣地说：“爸爸，我给你送录取通知书来了。” 父亲还是一动不动，小龙发现父亲的手掌上有一道深深的焦痕，还有血水从中渗出来，他怕弄疼了父亲，用手轻轻地给他焐着。那两个医生忙了一阵停了下来，小龙想兴许他们累了。他觉得父亲好象睡着了似的，一觉醒来，就会从担架上爬起来，他这样想着，心里慢慢地不觉得害怕了，他就这样一只手拉着父亲的手，一只手捏着录取通知书，守着父亲到了医院。 车门一开，早有人接着，将担架将小车上一放，推着往急诊室跑，小龙要跟进去却不让。这时小龙看到妈妈已瘫坐在走廊里的长椅上，一道在工地上做事村上婶婶陪着她，小龙就走过去，跪在妈妈腿边哭起来，手里还攥着那封特快专递，上面已沾上了父亲的血。 在村上婶婶和周围人们断断续续的交谈里，小龙才得知父亲出事的经过。可能那架子搭得离高压线过近了，搭设的毛竹可能也嫌稀一些，架子的牢度不够，父亲在顶上绑扎时，手上的铅丝突然和高压线放起电来，父亲直接从架子顶打落到地下，当时就昏死过去，不省人事。 小龙看到大表兄来了，他在公安局做干部，很能办事。只见有医生出来和他嘀咕了几句，他就和三秃子，还有那个看上去象大老板的人商谈起来。一会儿功夫，医院里来了许多人，村上的亲亲眷眷几乎全来了，纷纷嚷嚷的说些什么，他全然听不见，他的眼前，只有父亲血迹斑斑的脸，耳朵里一直响着救护车嘀嘟嘀嘟的叫声。 大表兄来和母亲说了句什么，母亲没有听完就哭晕过去。大表兄又说了一句二十万什么的，母亲嚎啕大哭道：“人没了，钱有什么用啊！” 小龙隐约听到有人说：“孩子的学费到有了。” 天黑下来前，小龙听说要回去了。人们乱烘烘的，他和母亲相抱着坐在那里，头脑里空空的，象做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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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10 00:5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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