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啼

大地有泉

                      夜 啼   (短篇小说)
       他，终于走了。像幽灵一样，消失在黑咕隆冬的夜里……
       夜是清冷的，没一丝暖气。空气的比重增加了。地上铺满了霜。河水也抖动着身子，盖上了一层薄薄的冰。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从甜美的酣睡中醒来。睁开眼睛，盯着满是星斗的苍穹。她虽然看不清这个世界，但还是努力把眼睛睁得大大的；随即，她吮吮嘴唇，歪了歪头。四周寂静无声，没有风吹，没有草动。她顿了一下，扭着身子。身子被捆住了，扭不动，挣不脱。于是她再次把眼睛睁大，小小的头颅转了几转，试图从这暗夜里寻找到什么。没有。于是她张开嘴巴，“哇，哇—”地叫了两声，似乎要提醒人们注意—她醒了。叫过以后，竖起耳朵，静听着……好久，好久，仍然没有动静。她像是还不死心，又哇呀哇呀地叫开了，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长，以至于额头沁满了细密的汗珠。
       她烦躁不安，裤裆里湿漉漉，屁股底下粘糊糊，肚子里空荡荡—今天怎么了？奇怪！以往，只要一“哇”，总归有人替她换尿布，揩屁股；肥嘟嘟的奶头塞进嘴里，她轻轻一吮，一股鲜美的细流就进入肚子里，可是现在……她又叫嚷起来，足足有三十分钟，还是没有一张人脸，一句人声。
       她失望了。这是什么鬼地方？怎么到这里来？要看看不见，要想想不出。她害怕，她颤栗，她使劲牵动着臂膀，臂膀被扎得严严实实。“呜呜—，哇哇—”她伤心地哭起来，含怨带怒，如泣如诉，在沉寂的夜空时，苍凉、凄切、悲哀。气温继续下降，空气几乎凝固了；冰霜如利剑，穿透蒙在她脸上的纱巾，落在嘴上脸上，溶成一粒粒小水珠，与眼泪搅在一起，濡湿了被头。她身子抖了一下，感觉有点凉了，加上饥饿的袭击，使她再也没有力气叫喊了，只是“呜呜”哽咽着……
       冬日的黎明终于姗姗来临。几只早噪的麻雀，在她身边跑来跑去，一会儿叽叽喳喳，一会儿揉着她身边的稻草。她蓦然一惊，又大哭起来，两臂欲张难伸，只好把浑身的力量凝聚在“呜哇—，呜哇—”上，声声凄厉，声声悲鸣。
       “叮铃，叮铃铃……”她怔住了，闭嘴，屏气。
       他，骑一辆自行车，后座旁挂两篓活鱼，鲫鱼、鲤鱼、扁鱼……沉甸甸的，车轮滚过，留下两道清晰的印迹。他，三十出头，脚穿一双旧皮鞋，棉的；身罩一件破风衣，淡黄色。一杆戥盘秤，挂在车头上。霜滑，路窄，负荷重，骑车分外小心，吭哧吭哧直喘气。叮铃，叮铃铃……
       “咦—”他嘀咕了一声，忙跳下车子，抱起埋在稻草捆里的小包被，揭开纱巾，露出她的脸来。“不丑。”他一眼就喜欢上了。粉嫩嫩的脸蛋儿嵌着两颗晶莹的小星星，还是个双眼皮；鼻梁挺挺的，头发浓而黑，嘴唇红而小……他在她脸蛋上亲了一口，“小乖乖。”
       她看着他，眼珠一眨也不眨，嘴巴张开不知要吃还是要说话，也许两者都有；渐渐地，小嘴又噘起来，抽抽泣泣，可怜巴巴，样子很委屈。他搂着她，“啊，啊，不哭，不哭呵—”在怀里抖着，哄着，摇着……忽然，一只大手迅速从包被缝里向她的裤裆摸去。是大姑娘养的私伢子，是个大头儿子呢？假如，然而，他失望了。当他的手接触到她的腿裆时，里面平展展的，根本没有小男孩的“麻雀子”。
       “呸！死丫头。”他抽出手来，手上沾满了屎，“真晦气！今天的鱼怕卖不掉了。”他气愤地踢了她一脚，抓把草使劲搓着手，急匆匆跨上车子赶他的早市去了，在她身上留下一片鱼腥气。
她又回到了草窝里，刚升起的希望即刻破灭了。她浑身颤抖着，无力地睁开眼。天亮了。天是晴的，可她身上冷得很，没一丝暖气，脑袋变重，身子变轻，朦朦胧胧，昏昏沉沉……

       “嗯哼—小丫头，睁开眼，睁开眼呀！”
       她又悠悠醒来，却已睡在一个人的臂里。
       嗬！是个阿姨：一双俊眼，流转着柔和的色彩；一张粉脸，滚动着迷人的光辉。嘴角微微翘，似笑还非笑，笑时，跳出一双酒窝。
       阿姨抱住她，嗔怪道：“你这个可怜虫，投胎时又不睁开眼睛，唉！”阿姨一手托住她，一手在她怀里摸。果然摸出一封信来。信写得很工整，意思说，她是冬月初一生。莫怪父母无情，只因三代单传，二胎的她又是丫头，父母不能在他们这代断了祖宗香火，只有忍痛割爱，把她丢在路边，让人家收养，并附上钞票二千元，聊表父母的心意。云云。
       见说有钱，阿姨的眼睛更漂亮了。可是掏来摸去，不见钱的踪影。她心一急，干脆扯开小包被—她痉挛起来，凉气如针戳，满身爆起鸡皮疙瘩，张大嘴巴，却叫不出声，好像说，阿姨阿姨，我冷啊！阿姨却浑身汗涔涔，头上热气冒，打开一看，一叠百元一张的钞票。她激动得几乎跳起来，抓在手里不是，揣在怀里也不是，心跳、气喘、血压增高……
       天渐渐发白，进城的人慢慢多起来，远远地两个人影在向这边晃动。漂亮阿姨心律急速加快，急忙把钱揣进兜里。怎么办？怎么办？事到此时好为难！人影越来越清晰，已听到他们的说话声，“哼……”阿姨终于腿一偏，跨上她那小巧玲珑的自行车潇洒远去。

       过来的是祖孙两人，老爷爷慈眉善目，鹤发童颜；小孙子眉清目秀，天真顽皮。这时走在前面的孙子尖叫起来：“爷爷，你看。”
       老爷爷不由得愣了一下，随即叹了一口气，“作孽，作孽啊！小孩子何罪，落得抛尸路旁？”
      “ 爷爷，她没有死。”
      “是吗？”老爷爷睁大眼睛，只见她的脸发紫发青，呼吸微弱，嘴唇溢着白沫，两眼无神地张着。“哟，是谁这么缺德，把小孩子衣服都扒开了？”
      “爷爷，怎么办？”小孩子着急了。
       老人迟疑了一下，拿起包被将她裹好，摇摇头，“这种事还是不管的好，不管的好。”说着，拉起小孙子就要走。
       “爷爷……”小男孩顿了一下，突然，她惊慌地喊，“爷爷，她……”
       “她怎么了？”老爷爷拉回目光，忽地打了一个冷颤。她头软耷耷地垂下了，血液连同嘴上的白沫一起凝成了酱紫色的冰块，眼珠一动不动，怒视着天穹……老爷爷不禁唏嘘起来，嘴里不住地祷告着，“可怜，可怜，活鲜鲜的一条生命，就这样，唉……伤天害理！”用手抹了抹她的眼皮，可是她的眼睛仍然睁着，不肯合起来……

       太阳出来了，世界一下子充满了生气。进城办事的农民，回厂上班的工人……人声沸沸，川流不息。不到半个时辰，整个县城就传开了：城南发现一个女婴，饱鼻子饱眼睛的，好漂亮！可惜，冻僵了。怀里还有二千块钱，被人掏去了。有人嗟叹，有人惋惜，有人诅咒，也有闲着无事者，不惮奔波之苦，特地赶来一看。心软的，抛几滴眼泪；心硬的，骂几句爹娘……不久，来了两个陌生人，买张芦席将她裹起来，找了个荒凉偏僻的地方悄悄地埋了。
       可是在那条路上，人们总觉得夜晚有个小孩在啼哭，“呜哇—呜哇—”，很凄惨，很委屈，使人毛骨悚然。那个鱼贩子甚至还看见一两次，说有个小孩追着他，要他还一脚之债，吓得他得了一场大病，鱼也不敢贩了，少赚了不少钱，还烧了不少香—不知是真是假，反正看不见他卖鱼了。倒是经常看到一个漂亮的女人，手里拿着一把钱，披头散发地在这条路上游来荡去，疯疯癫癫地说：“我有罪，我该死，这是人命钱，我有罪，我该死……”
       人们先是愕然，后是愤然，再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了。

[ 本帖最后由 无悔寻梦人 于 2008-10-10 21:58 编辑 ]

大地有泉

好久没在这里贴文章了,今天再贴一篇,凑个热闹.此稿曾被收录于文学作品集<燃烧的火鸟>(1999年江苏文艺出版社).本人近来新作不多,都是旧文.这些已经并陆续在我的博客空间http://550251.blog.163.com/edit/#pn2里贴出.醉友们如有兴趣,欢迎到那里踩水串门\唠嗑聊天------

文学之友

读后令人沉思！

黄阿丑

关爱女孩，在这样的“现实”面前，是一句空话。

大地有泉

原帖由 文学之友 于 2008-9-28 09:03 发表
读后令人沉思！

谢谢你的阅读,久未回你的贴子,望见谅!

大地有泉

原帖由 若风 于 2008-10-1 11:23 发表
欣赏了,看的我心都揪了,可邻的孩子,让人深思的文章.

十几年前的旧文了,那时遗弃女婴之事常有耳闻,于是形成此稿.谢谢你的阅读与光临!

大地有泉

原帖由 黄阿丑 于 2008-10-4 08:30 发表
关爱女孩，在这样的“现实”面前，是一句空话。

其实,在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情况下,女孩是很"宝贝"的.没有女孩,男孩就没有爱情;没有女人的美丽,男人的世界就是没有春天的荒野------

大地有泉

原帖由 心如飞雪 于 2008-10-6 20:57 发表
一个生命如此结束，让人深思，让人痛心!学习了!

谢谢你的惠顾与点评.其实重男轻女,遗弃女婴,是与生育制度与文明程度相联系的.如果不是计划生育,就不会有遗弃女婴的事情发生;如果社会发展,文明程度提高,生活水平改善,遗弃女婴的事也很少发生,就像现在,基本听不到遗弃女婴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