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 （《残记》之一）

山那边是海

     总是到黄昏时分，一家人才陆续归来。
    不谙世事的童年，最安心的是家人聚到一堆的时候。
    屋后，悠扬凄清的二胡响起。依然是那首旧曲子，长大了我才知道那叫“奔驰在千里草原”。
    大哥，卷着裤脚，沓拉着粘满厚重黄泥的破布鞋，斜跨在后园的断垣上，仰脸朝天，眼睛半闭着，自我沉醉在演奏中。
    秋风吹起时，我看到掀起的黑粗布旧衫下，大哥那瘦骨嶙峋的胸肋。
    落叶落下时，我的目光随其中的一片落到了大哥的后颈，颈与肩之间，是一道赤红的扁担的压痕。
    琴头龙角断了，是我掰的，大哥为此打了我一把掌，又用了一晚上时间，用镌子与绵线将龙角连接起来。
    大哥七岁就跟隔壁的老人学会拉二胡。老人死了，吩咐将胡琴留给大哥。
    大哥十六岁就挑上柳框与壮年工一道上修堤工地，还带上六岁的我，我替哥背上胡琴。那日与一个身高力壮的汉子较上劲，败下阵来的时候，口鼻都在流血，我只想着大哥会死掉，那些大人们却在快乐地大笑。大哥没死，靠在田埂上，我哭得很伤心，大哥默不作声拉起了二胡。
    大哥十八岁就能象父亲一样，挑一百斤的担子，那高高的、瘦瘦的身子，在担子下成了弓形。凭着这样瘦而坚韧的身子，大哥与父亲一起，撑起了三个上学、一个未成年的七口之家。
    回到家中，放下工具，大哥总是拖着疲惫的步子，一个人独倚园墙拉二胡，沉醉于二胡的声响，似乎是大哥最好的休息调养。偶尔，见到他与父亲面对静坐着，那一定是爷儿俩闹别扭了。想起日本民歌歌词“家兄酷似老父亲，一对沉默寡言人”，说的大概就是我的父兄。父亲与大哥是家中两个势均力的重劳力，在生产队里，两人的工分值是同等的。家中大事父亲作主，大哥带头实施，但也有意见不合的时候，爷儿俩就默然相对，就那样一言不发对坐几个时辰，然后心照不宣地一方认同了另一方的意见。之后，父亲会沉闷地嘟嚷一句“真犟”！大哥则照例转到后园拉琴。
    那曲子，缓急迥然。
    在急骤的段子，大哥抖掉了披着的衣服，露出瘦削而结实的肩头。在悠扬和缓的段落，大哥的身体如同浮在水面，舒缓晃荡，那仰视半空的双眼，渐渐眯成一条缝，眼角便有半滴泪渗出。
    琴弦会断，换一副钢弦要花四个工分的钱。家兄发明了替用的弦：用粗细不同两根纯棉线，用水泡半天，晾半干，用饭粒子反复擦抺之后再晒干，即可上弦。
    这是家兄独有的琴弦。
    那音色音质与钢弦大不同。
    那样的琴弦，会发出一种因深深的压抑而愈加振奋的共鸣。
    如同秋风掠过遍地枯茅的萧瑟，如同行雁留在长空的孤号。
    亦如同，马尾滑过心坎、拉在心弦。

[ 本帖最后由 山那边是海 于 2009-12-23 11:53 编辑 ]

天涯倦客

您的文字也如同这琴声，拨起了读者心底那根颤动的弦！
相当感人而真情的文字！大哥现在还好吗？

山那边是海

　　 一段忙碌之后，来醉里小憩。 看到这儿依然温馨而兴旺，打心底儿而高兴。 我的大哥现在也已儿孙满堂，日子过得很幸福。 《残记》以“大哥”开篇，表明大哥在我的大家庭、我的心中，地位非同寻常。 大哥的青年时代，完全奉献了大家庭，当弟弟们一个个学有所成时，大哥却在超负荷的劳作中早衰成“小老头”。 能写给大哥的实在太多，只能借记忆中最刻骨的几幕，寄托对大哥的崇敬与悲悯。 人到中年，总时不时要回首往事，愈久往，愈让人怀念。而那些最揪心的，往往是很不起眼的、极平淡的景与事。就着闲暇，将这些零星追忆记下来，谓之《残记》。

天涯倦客

原帖由 山那边是海 于 2008-11-6 19:39 发表
    一段忙碌之后，来醉里小憩。
    看到这儿依然温馨而兴旺，打心底儿而高兴。
    我的大哥现在也已儿孙满堂，日子过得很幸福。
    《残记》以“大哥”开篇，表明大哥在我的大家庭、我的心中，地位非同寻常。 ...

期待续篇，很感人！
文章标题很好。

无悔寻梦人

人到中年以后，记忆如同一张筛子，渐渐地把浮华遗弃，将平淡而珍贵的东西，从岁月的深处翻捡出来，让人回味，让我们领悟生命的本质。

耘平仄

　　好文章 有共鸣 胡琴我也喜欢 可惜不会

祥

残记，前两天看过，没有来得及写留言。
记忆是黄桥烧饼上的芝麻，虽然很小，用舌头逮了半天，一下子咬住了，咂巴咂巴，满口余香，回味无穷。
人生是一个痛苦的旅程，而这些美好的回味却让人感喟生活的美好，是一种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