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小园
姜桦
这个长假,要独留一天给母亲的小园。
父亲长期在县中教书,几十年也就一直住在老校园最末端的一排平房里。其实退休之前,父亲已经调到了另外一所学校(教师进修学校),早已算不上县中的人,但两位老人仍然在老县中的平房里住着。几年前,在儿女们的一再催促下,父亲将两间平房关了院子,两间主屋,两间厨房,门朝东开,东山墙上长了一片爬墙虎,靠西侧的围墙边长了一棵石榴树。两位老人就在这爬墙虎的浓阴下生活。
出了这世外桃源般清净、自在的院子,现在,我们该进入“母亲的小园”了。母亲的小园其实就是老人家在老县中的校园后边开出的的园子。仅隔着一道铁锈斑驳的大门,那一片傍着河坡的的园子甚至连篱笆也没有。早几年,我曾经有机会见到过母亲开垦的这片园子,但是当时似乎还不怎么大。但是现在,顺着河坡,因为母亲的日日操劳,原本不大的一块田地已经被放到河坡的底部了,甚至几乎和河水连在了一起。
泥土新鲜,土地是人类永远的宝贝,它就象一位母亲一直不断地向人类奉献着财富。少小时,我曾经有过几年的乡村生活的经历。当年,全家落户在废黄河边的偏僻乡村,除了生产队里大片大片的粮田,还给每家分了少量的自留地。春种玉米秋种麦,外加插秧、罱泥、割绿肥,光着脚丫从泛着绿色气泡的秧田里趟过,不时地还会遇到蚂蝗或者筷子长的小水蛇,那才真地叫种地呢。后来,全家进了城。地没了,但一生勤劳的母亲却放不下这土地,茶饭也没从前那么地香。魂不守舍的母亲就东瞧西找,最终将目光盯住了校园后面离我们所住的房子不过几十米远的荒废的河坡。开始时还不那么好意思,到后来,看着邻居们扛着铁锹锄头地朝堆坡上跑,母亲赶紧拉上了即将退休的父亲。父亲抹不开面子,不允,母亲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哟,毛主席还说要“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呢。于是,就在这里,母亲一边哼唱着那首叫做《南泥湾》的小调,一边学着当年的三五九旅,和父亲一起“兄妹开荒”,点瓜种菜。这片河坡的附近原本有一个废弃的砖窑,杂草丛生,土地十分荒瘠,一铁锹下去,情况好些可能钝了锹口,不小心竟然将锹把折了。但老人雄心壮志,花了足足近十年的时间,终于在泥土碎石之上开出了这片田地。
在新开辟的田地里,父亲母亲种麦种豆栽山芋,还有玉米、菜籽、淮山药、胡萝卜,等等。其实也不全是为经济上的考虑,关键是图个方便。用父亲的话说,你看这一年四季,素的买些豆腐卜页,荤的买些鸡鱼肉蛋,其它的,这地里一应俱有了。有时候,还时不时地用了蛇皮口袋,装了一整包的新鲜菜蔬,找个顺车,带给远在外地工作的儿女。十多年,年过七十的母亲和父亲几乎将全部的心血都倾注到了这片小园里。每年的五、六月和九、十月份,是一年里最繁忙的季节。夏收秋种,成熟的庄稼刚收上场,下一季庄稼就必须接着种下去。胞弟在一篇《回家种种》的短文中曾经提到了这些:“因为都是些边角料、拾边地,七棱八拐,动不了机械,就全都是靠人工收种了,母亲便将锹、锨、锄、耙、钉耙、扫帚这些最原始的农具都用上了,特别是运送庄稼,大多是用布兜背或者是扁担挑,还要翻过高高的河堆。一来亩地种下来,那真是十分费力”。确实,老人家很辛苦,但是,你果真要老人把这土地给丢了,那恐怕真地要比割他们的肉还要疼。去年,母亲72岁生日,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回家看母亲》,写到她在城市里刚刚呆了几天就急着要回家。其实,母亲受不了城里的种种规矩和寂寞是一方面,更多的是放不下那一块一块的田地。一个一辈子与泥土打交道的老人,一生生儿育女,操心劳碌,可当时间流逝,儿女们一个个长大成人,象小鸟一样远走高飞,站在湿润的泥土上,那弥满地气的松软泥土就是他们的肌肤。那一亩多地的小园,其实已经成了父亲母亲最后的一种消遣、怀念和寄托。
阳光当头。母亲弯着腰在地里摘花生。在一亩多地的园子里,今年,父母分别种了这样几个品种的作物:六分地的花生、三分地的玉米、两垄山芋、一垄黄豆,还有少量的山药、芝麻、,以及青葱萝卜、辣椒茴香。中秋过后,萝卜细嫩的缨子已经长出来。金黄大豆和节节高的芝麻在阳光下爆裂。如果只是简单的种种倒也没什么,关键是要把地里的庄稼收起来,那可真是一个非常复杂、系统、繁重的过程。难得的长假,从城里回到老家,回到父母的身边,我特地带了两个“侍从”:儿子和女儿。上午,我们做的活是刨花生。我用铁锹将花生一陀一陀连根带泥地端上来,轻轻地去掉泥,然后看着母亲带着孙子把花生一颗颗摘下。刨花生绝对是个细致活,马虎不得,稍不留神,那些大个儿的花生就可能掉落到了泥土里。小时候就曾经跟随母亲去生产队的大田里拾花生,在已经刨过的花生地里,用锄头挖,用抓钩刨,一整天下来也能拾个十斤八斤的。少年时候的记忆其实已经逐渐模糊了,这一次,我是真地体会到了刨花生这种活计既费力又费时的辛苦,区区六分地的花生,从早上5点半一直到中午12点半,我们大汗浃背,才刨了不到六分之一,余下来的,父亲和母亲恐怕还要忙上好几天。
皓皓明月旋在头顶上,今晚的月亮又圆又大。夜晚朗朗的月光下,一根电线拖到田边,用竹竿挑着一只大灯泡,我们在母亲的小园旁边剥玉米。一把亮霍霍的改锥插进已经晒了三、四天的玉米棒,玉米粒就象珍珠一样从指缝间流淌下来。指挥着两个孩子学着一边的爷爷奶奶,将玉米粒从玉米棒子上一粒一粒地剥下,女儿直喊手心疼痛。母亲舍不得,说,难得回来,孩子从没有吃过这样的辛苦,还是让她们看书看电视去吧,不要累着。倒是儿子,两手合掌如一口小磨,一边哗拉拉地搓着玉米,一边告戒姐姐:“你还是别去吧。看书电视的时间长着呢,我们现在多剥一个,爷爷奶奶就少剥一个,我们多做一点,爷爷奶奶就少做一点。”直把老人说得眼泪花花的。
月光轻绕的母亲的小园,脚边的黄豆地里,大肚子蝈蝈一刻不停地在叫唤,那叫声薄薄的,脆脆的,待我们走过去,突然就停了,过一会,又在另一株豆棵上急急地叫起来。露水湿了的半个身子,那蝈蝈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依依不绝象水面上的琴声。而我们,我们有关故乡、亲人和月光的梦境,今夜,正在母亲安静的小园里缓慢地铺开。
2009年10月10日3: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