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味道 林四海 临近开学,思量着要去乡下把儿子接回来报名。还没动身,母亲的电话三天两头就打来了:“什么时间回来啊?”“回来在家吃饭吧?”“是住一宿还是下午就走啊?”在得到我在家住一晚上的肯定答复后,母亲连声说:“住一晚上好,住一晚上我就去买菜回来烧饭。”我忍不住说:“你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你就歇歇吧。”“没事,没事,做饭不吃力,你回来我咋能不烧饭呢?现在你们也难得吃到我烧的菜了。” 放下电话的刹那,我知道母亲这两天又不得消停了,每次只要得知我回去在家吃饭,她总是提前两三天就开始准备饭菜。尽管我一再跟她说自家的儿子回到家里,有啥就随便吃点。可是母亲彷佛把我的回乡当着迎接贵人一般,总要烧上我喜欢吃的几个菜。在没有开始时兴帮厨服务的时候,村子里人家有了婚丧喜嫁,总是在家里摆宴席,东边邻居家借锅碗瓢盆,西边邻居家借方桌大凳,再有主妇贴心的三五个女人帮忙做下手打打杂。而这宴席的主厨颇有些讲究,要邀请村子里大家公认的做菜手艺好的人,不光要烧的菜肴口味适合大家,还要人品好,能帮助主家既不浪费又让宾客尽兴,并且手脚要相当麻利,一溜边的十桌八桌人,一趟锅灶就能应付过去。母亲曾经是村里出名的忙菜好手,是大家公认的掌勺大师傅,母亲烧的菜咸淡适中、颜色搭配得当、份量刚好足够,不仅客人们喜欢母亲烧的菜,主家也赞不绝口。因而逢双的好日子里,母亲的日程总是排得满满的,在这家忙完了中饭,又到别家忙晚饭,主家总要提前预约才能请到母亲掌勺。大部分的日子里母亲总是去帮着义务劳动、不取分文报酬。临了主家递上一个红包,倘若是婚嫁喜事,母亲便推辞着说:“孩子用钱的地方多,就权当给孩子的心意吧”;遇着丧事,母亲的态度更加坚决:“这料理后事用钱凶着呢,我怎么能要这钱,帮我买点纸烧给亡人吧。” 后来村子里有了帮厨的专项服务后,渐渐年迈的母亲也就闲了下来,不过她的手艺仍然没有丢掉,每年的端午、中秋、春节依旧是母亲一人在锅灶边忙碌的身影。哥哥和我相继成家后,每每阖家团聚时烧饭炒菜任务便落到了两个儿媳的身上,母亲只是在我们偶尔间隙回去的时候才能在灶边做上一顿饭。 这个夏天,母亲因为十多年前的手术后遗症,住院治疗了一段时间,在家休养的日子我便把儿子送回了她身边,陪她和父亲两个人说说话。上午到家的时候,儿子偷偷跟我说:“奶奶几天前就开始张罗着买菜了,昨晚上在厨房里忙活了几个小时,把猪爪焯水、五花肉炒透,竹节虾也煮熟了。”刚放下行李,母亲便在厨房里吆喝起来:“来吃饭啊,开饭啦。”我和妻子都坐到了熟悉的餐桌边,母亲已经盛好了饭碗,桌子上的菜很多,有茨菰红烧肉、炖猪爪、水煮竹节虾、西芹炒肉丝茶干、清蒸鲳鱼、红烧鲫鱼、韭菜炒卜页、丝瓜蛋汤等。可是,这是什么菜啊?猪爪上还有参差不齐的猪毛,红烧肉里还夹杂着几根白花花的头发,西芹已经炒的发黑,鲫鱼的头尾已经在锅边上熏焦黑了、韭菜根部还残留着黄黄的叶子,我忍不住拨拉了几筷子,眼泪忍不住在眼眶中打转儿,这桌菜就是曾经那个做得一手色香味俱全的母亲烧的?母亲先后动过两次两次较大手术,而且历经四次化疗,不停地掉头发,因为手术中麻醉药用多了,眼睛也看不清楚、耳朵也听不分清了。我不知道母亲做这样的一桌菜需要多大的勇气,需要克服怎么样的困难,她在昏黄的灯光下择拣着一根根的韭菜,她在油烟的熏蒸中迷糊着双眼炒菜,她在咕噜的沸水中听着竹节虾煮熟的声音,她在仍然炎热的初秋夜晚烹煮着希冀,烹煮着她为儿孙们精心准备的菜肴,她根本不知道蔬菜没有择拣干净,她也不知道有的菜已经烧糊了,她只知道儿子回来了就应该烧上一顿饭、做上一桌菜,她只知道儿子最喜欢吃她烧的菜、最喜欢她做的菜的味道! 我默默地用筷子夹去那几根白头发,挑去韭菜根部的几缕黄叶,用手一根根扯净猪爪上的猪毛,大口地吞咽着菜、大口地扒着饭,妻儿无言地看了我一眼,也学着我的样子吃起来。母亲在一旁欢喜地看着我们狼吞虎咽的吃相,满是褶子的脸上荡漾着笑容:“慢点吃,慢点吃,喜欢吃的话我晚上还烧这几样菜”。其实我已经吃不出菜肴的任何味道,但我知道,我的灵魂也知道,这菜,依旧是熟悉的味道,是母亲特有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