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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 《中国作家》2008年第5期:(吴光輝)一座湘西古镇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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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5-28 16:52:2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座湘西古镇的宿命                  吴光輝
                           
                              
                                                              
                                    

                                  一
     我真想像不出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是怎样无可奈何地背井离乡外出谋生的。
     那天少年背着小小的行囊,踟蹰于湘西凤凰古镇的东正街头时,正是一个云雨霏霏的清晨,脚下的石板小街亦已被祖先的脚板打磨得放射出岁月悠古之光,细雨如泪地淋湿了小街的红石板,亦淋湿了离乡少年的思绪。少年茫然地望着那条狭窄的苗街,望着自己能够熟烂于心的回龙阁吊脚木楼群,瞥见望江楼那墨黑古朴的木板之间的黑洞洞的雕花木窗,感到楼里无比幽暗阴森,似乎真能赶出一个亦已变作阴鬼的干尸来,而田家祠堂门前那一对青面獠牙的门神,又像是一张能够决定人生命运的画符。
    少年脚穿着母亲给他连夜赶做的布鞋,黑帮白底,色调鲜明,踏在那一块又一块首尾相连的红石板上,一步又一步地朝城外而去,一步又一步地背井离乡。刚才他离别了那座他整整生活了十四个年头的小小的四合院,又去拜别城郊南华山坟场上祖母的荒冢和二姐的新坟。恋乡的秋雨依旧在万般依恋地下着,古镇模糊朦胧得让他几乎无法理解了。少年将去的远方是起伏不断的山峦,这时只露出一座又一座山尖,而身后的西门城楼亦已变成空中楼阁一般,少年已经看不清小溪河边的那株形状古怪的老榆树,看不清母亲的手臂悠悠高扬着的牵挂。
    他穿行于满城飞扬的白色灯笼花絮之间,走至廖家桥经过枫树坳时,看到满林都是长着翅膀的枫叶乘风伴雨盘旋而下,地上便落满了一片枯黄色的悲壮。就在这时,忽而惊巢的晨鸦铺天盖地从枫林跃起,顷刻之后成千上万只老鸦盘旋着、鸣叫着,惊心动魄,悲凉之至。也就在他惊魂未定之时,从天后宫门前的石径之上,忽而现身一个全身佝偻、精瘦矮小、头缠黑布的老妪。少年猛然想起母亲多次跟自己说起过的放盅的巫婆来。他再定睛注视,又望见那巫婆铁青着老脸,两个浑浊的老眼似乎只能放射冰冷之光,少年的两腿也就像筛子一般打起了哆嗦。
    恐怕正是因为他此时的惊惶失措,才没能听清巫婆张开那早已缺失门牙的老嘴说出的话语。从此以后,他总是想回忆起这天清晨巫婆对自己说的那句谶语,可绞尽脑汁就是无法想起巫婆说的是怎样的一句令自己一生都无法逃脱的预咒,一直到他自少年变成青年,再由青年变成中年,最后从中年变成老年,乃至客死他乡之后他的骨灰被运回故里。
    这个背井离乡的少年就是沈从文。
                                                                           二
    沈从文后来曾经对人说过多次,他在1917年离开凤凰古镇时,遇见的群鸦漫舞的场面是多么令人心惊肉跳的悲壮!同时,他还一直对那个巫婆神秘莫测说的那个谶语耿耿于怀。我推想那巫婆的谶语,必定是有关他与这座湘西古镇存在着无法摆脱的因果关联的一个断语。事实正是如此,这座湘西古镇对他有着过多的冷漠、过多的无情和过多的愧疚,可他对古镇却是一往情深、魂牵梦绕。我不禁要问,是他的前世欠这座古镇的太多?还是古镇欠他今世的太多?
    沈从文小小年纪就被迫离乡外出谋生的主要原因是家道败落。他父亲外出多年一直未归,家中原有的十几亩薄田也被典当殆尽,二姐不到二十岁就被巫婆放盅得病而死。沈从文离乡之前在二姐那小小的坟头还悄悄地栽下一棵山桃。他知道他二姐在世时十分爱吃山桃。他想让二姐能够尝到阴间的甘甜。当他十七年后第一次回故乡时,那株山桃已经长成两丈多高了,树上为他结满了无数的思念。然而,在他重回故里之前,他家那座小小的四合院早已在他母亲饥寒交加无法度日时,以一百三十元钱的价格出卖了,他回家时连一个安身之处都没有了。
    他这十七年后的第一次回乡是他接到家书,说老母病重,已熬不过这年的冬天,他只得匆匆而回。可当他回到心跳眼热、朝思暮想的凤凰古镇时,他的老母租住在一间破旧不堪、四面透风的小屋里,早已病入膏肓,根本看不出十七年前的模样,不时咯出一大口一大口的腥血来,老母的生命只剩下一线游丝在阳间飘忽了。他看着病母、看着破屋、看着这穷困潦倒的一切,看着乡邻对自己的轻蔑,两眼涌出了两行泪水。他原本想在老母的最后日子好好地陪伴她老人家,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又得到消息说当地的军阀怀疑他要造反,保不准军阀随时随地都可能把自己抓走。思前想后,他不得不洒泪告别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母亲。他离乡十七年,而这次回家只住了三天,就仓皇逃离了故乡。
    试想这是怎样的一个生死别离的场景呀,这又是怎样的一种母子连心之痛呀。长跪不起的沈从文,眼泪婆娑地望着瘦骨如柴的老母亲,听到老母亲在昏睡之中,还断断续续地呼唤着自己的乳名,他只有一声声地应着,只有痛恨自己的无能,没有能力治好母亲的病。一直到下半夜,老母亲才清醒过来,浑浑噩噩地说她刚才已经见到了他二姐,说他二姐还是那么年轻,死了十多年了也没有长大,又说他二姐在那边拼命喊她哩。老母亲又说他二姐多好呀,能够死在家里,省得死在外乡,省得让老道士用皮鞭抽打自己的尸体,让自己死后的尸体还要翻山越岭走回家乡。她说着说着又猛咯出一大口血来,然后对儿子又说,你晓得么?赶尸回乡,那尸体的双脚走得都血肉模糊啦!当她得知儿子要走时,长长地叹了口气,手抖抖索索地伸进枕头底下,摸出一个黑渍渍的小口袋交给他说,这是你寄来的钱,我没舍得用,你拿着,回去过日子,伢子,阿妈晓得你在外面过得苦呀。沈从文打开布袋,见是七块现大洋,这是他得知母亲生病时邮回来的,老母亲居然到死也没舍得花!他终于忍不住紧紧搂着老母亲放声大哭起来。
    他的母亲在半个月之后孤苦伶仃地病死在故乡的那间四处透风的破屋里。沈从文后来在1937年那个国难当头的日子第二次回故乡时听人说,他的母亲死后被乡邻草草地埋了,当天夜里有人路过母亲的新坟时,还听到从地下传来母亲高呼救命的喊声。这一次回乡,他还听说,祖母的那个荒冢里居然是空的,压根就没有祖母的尸首。其实祖母那时根本就没死,就因为祖母是个苗人,族人认为有损沈家名望,决定在祖母为沈家生下父亲、叔叔后逐出凤凰远走他乡,为了顾及沈家的脸面才垒起这座空坟的。到了1982年沈从文最后一次回故乡时,祖母的空坟早已坍塌,二姐和母亲的土坟也已满是衰草凄凄了。他家的祖屋早已卖给别姓,他回到自己魂牵梦绕的故乡,唯一让他能去做的恐怕就是为祖母、母亲、二姐她们这苦命的祖孙三代上坟烧纸了。
    思念家乡却又无家可归,成为伴随沈从文一生最为苦涩的乡情。尽管如此,沈从文依旧执着地深爱着他的故乡,在他的所有作品里不遗余力地描写他心中的凤凰。
                                                                              三
   凤凰是个尚武之地,凤凰的每一处古迹都落满了习武撕斗、拼杀抗争的历史烟尘。我沿着那条用花岗岩石垒成的古城墙向东而去,沧桑厚重、高大斑斓的东门城楼就呈现在我的眼前了。登上了城楼,从当年用以射击的炮眼朝里张望,里面虽然十分幽暗,可还能看清陈列着的一批苗民使用过的长矛大刀。其中一杆大刀还是长柄的,看上去足足有几十公斤,刀锋已经卷凹生锈,想必有无数个头颅纷纷落地就像滚西瓜一般被它劈斩,那肯定是末代苗王龙云飞才有资格舞弄的。我想这里陈列的岂止是古旧的兵器?那分明就是一个弱小民族为了生存而浴血抗争的一部血淋淋的历史。而北门城楼却彰显出另外一种巍峨、另外一种悲壮。城门上的铜环早已黯淡无光,铁门上的坑坑洼洼正印记着当年的枪林弹雨。站在北城门楼上向城外眺望,似乎还能看到城外蜿蜒四百里的南方长城和那三百多座高耸入云的碉堡,好像还能听到当年狼烟四起、喋血撕杀、鼓角连天的战争回响。这里正是千年古战场,朝庭在这里防苗驻兵而渐渐变成的边城要塞。正是这个原因,才使这里许多青年都把自己的功名,寄托在练就一身武艺从军打仗之上,湘西青年习武斗狠也就变成当年的时尚,湘西青年的彪悍、力量和速度,在美丽的沱江岸边也就被赋予一种侠者之气,湘西尚武也就变成一种悲壮的诗情、一种武士的浪漫。
    我那天去凤凰古镇正是农历四月初八,正是湘西苗族的英雄节。这一天各路英雄齐聚凤凰古城,观者成千上万、人山人海,场面热闹异常,宏大壮观,时间从早到晚,通宵达旦。唱山歌、舞花带、上刀梯、钻火圈、椎牛血。当然,这个盛大节日的主角肯定是各路英豪。他们粉墨登场,各献绝技,各显神通,给我们营造了一个充满寓意、充满尚武的童话世界。只见苗老司身穿大红法衣,头戴野鸡翎毛法帽,左手执令牌,右手执师刀,肩披柳条旗,腰挂牛角号,浑身上下全都散发着奇异和神秘。他围着篝火走着圆圈,飘飞的红袍,夸张的舞姿,在悠长的牛角号的呜咽声里变得韵味十足。此时的苗老司已经变成了一个骄傲的国王,一个能够主宰这个世界的神巫。几个苗家勇士裸着上身、赤着双脚,揺摇欲试地准备上刀山下火海。他们的面前是一个直插云宵的刀梯,上面交错安插着一把把无比锋利的牛角尖刀。英雄们上刀山之前,还得让人上前用一块粗布一试尖刀之锋利,让人们坚信那尖刀确能削铁如泥。当苗老司念动咒语之后,勇士们挨着个儿鱼贯而上,尖刀在勇士们的脚下已经变得如履平地了。片刻过后,勇士们爬到了云端深处,下面只能看到一个个小小黑黑的人影,底下的成千上万的人群便传来一片欢呼。他们欢呼英雄,赞美英雄,为英雄喝彩,为英雄歌唱。英雄是节日的主角,尚武则是节日的灵魂。
   沈从文的祖父就是湘西苗民的一个英雄,更是凤凰尚武精神的一个传奇。沈从文的祖父沈宏富起于卒武,是累功逐级擢升为湘军高级将领,最后官至贵州提督的。沈宏富的成就正是当时“勘定发、捻、湘、淮、楚营士卒,徒步起家,多擢提、镇、参、游以下官”的代表。据《清史稿》载,湘军得至三品以上的军官,不下数万人。正是沈宏富的尚武才使得沈家,能够从地处穷乡僻壤的苗寨迁进凤凰县城,购得一座湘西常见的三进全木结构的房屋。到了沈从文的父亲沈宗嗣长至少年时,又想重温当上大将军的美梦,家里为他专门请来一位武术教师,使得沈宗嗣自小就练得一身好武艺。由此可见,尚武兴家早已成为沈家的祖训,沈从文少小离家外出从军也就是必然的人生选择了。
    然而,令人不解的是,凤凰尚武并未给凤凰带来平安富强,沈从文从军也并未给他带来荣华富贵。历史似乎偏偏想捉弄凤凰人,凤凰千年尚武到头来出乎意料的是让一介文人给凤凰带来了繁荣,沈家三代尚武到头来出乎意料的是文学给沈家带来了盛名。这难道是凤凰古镇的一种宿命,抑或是沈从文的一种宿命?
                                       四
   沈从文这个名字在中国虽然沉寂了几十年,可在西方各国却被奉若神明。这正应验了国人那句“墙内开花墙外香”的老话。对于凤凰而言,这座湘西古镇的盛名,却是因为沈从文的作品而远播海内外。沈从文的《边城》《长河》使湘西变成了中国一道不可或缺的文学风景,凤凰也就变成读者蜂拥而至寻觅翠翠的最终目的地。
    翠翠并非生活中的人物,她只生活在沈从文的作品里,她在文字里美丽,她在文字里纯真,她在文字里被爱。我甚至可以这样说,对于沈从文的去世,国人好像无所谓,可似乎没有人愿意接受在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翠翠这么一个“皮肤晒得黑黑的,有一双眸子清明如水的女孩”。沈从文使我们的阅读价值远远超过了小说本身。于是,寻找翠翠也就成了所有蜂拥而至赴湘西旅行者的一个魂牵梦绕的话题。也正因为如此,美丽纯真的翠翠和她生活的古老神奇的湘西古镇,也就一跃而变成海内外倍受关注的旅游胜地。凤凰古镇因此门庭若市、游者云集。凤凰古镇的老少爷们恐怕连做梦都没有想到,曾经倍受古镇冷落的一介文人,也就是那个被凤凰人谑称为沈瞎子的弟弟,当年连名字都没有几个人知晓的沈从文,居然会给凤凰带来滚滚财富!沈从文对湘西边陲风情的描写,激起了海内外人士对湘西这片神秘土地的向往,也使得沈从文本人在他去世前后,好像出土文物一般重被发现并冠以文学大师头衔,更使得凤凰古镇仿佛在一夜之间告别了尚武好斗的原始时代,忽而变得斯文起来,以“沈从文故乡”的面目在这个世界闪亮登场了。
    几乎就是在沈从文去世的同时,凤凰县委县政府决定拿出近四万元钱来修缮他的故居,并于同年向游人开放。然而,沈从文本人自1917年离开凤凰之后就再也没有住进过自己的祖屋,现在高悬着“沈从文先生故居”匾额的那座三进全木质结构的房屋,对于沈从文而言仅仅只剩下一种象征意义了。他变成了凤凰古镇的一张崭新的社交名片。而作为坎坷一生的沈从文在他死后还要作一次永久而无私的奉献。沈从文就是这样给故乡凤凰,带来了无法估量的文化影响和物质财富,可他自己却终身潦倒,一生坎坷。静静细想,这一座古城与一个文人之间的宿命,岂是我们常人能够弄清的?
                                          五
    沈从文自己曾经多次说过:“楚人的血液给我一种命定的悲剧性。”浏览沈从文的一生,除了他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发表一批小说,能够让他勉强度日,并且以此赚得苏州美人张兆和的芳心而外,恐怕几乎就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他欣喜的事情了。他的一生确实是中国文人的一个悲剧。他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坚持文学独立于政治、宗教之外,因此把自己置身于左和右两种文学势力的夹击之中,就连中国新文化运动的旗手都多次著文批评他、嘲讽他。也正是因为他的这种文学观,才导致了他在1948年被骂成是自命清高的“清客文丐”、“地主阶级的弄臣”,接着又开罪了新文化运动的主将,被主将又骂为“一直有意识地为反动派而活着。”北平刚解放他就被打倒了,连全国第一次文代会都没有资格参加。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沈从文仰天长叹道:“楚人的血液正给我一种命定的悲剧性。”这是他第一次说出这种丧气的话。
    然而,即使是在沈从文对生命绝望的情况下,他还念念不忘他的家乡。他在解放后第一次被批判时,在精神极度痛苦之中,对张兆和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回湘西去,我要回湘西去!”那时,他的内心深处一种从未有过的忧患和恐惧一天一天地加重了,使他的灵魂陷入了深度的迷茫。那一天,他走进那小小的卧室,将门从里面反锁起来,不愿再见任何人。他在小屋里焦躁不安地徘徊着。这位曾经名扬华夏的文学大师,此时想起自己在零下十摄氏度以下,蓬头垢面地吃着冷饭,胆战心惊地写着检讨,生怕被打成反革命;这位曾经名冠文坛的名家教授,想起自己大清早天不亮就要出门,在北门桥上买个烤白薯温暖着被冻肿的双手,赶去坐电车到二十公里外的城里上班,生怕迟到了被批评;这位曾经弛名中外的文艺名流,此时想起自己晚上下班有时突然下起了大雨,只得披上破麻袋朝家里一路奔跑,别人都以为自己是个叫花子……想到这里,两行老泪涌出了双眼,他突然发现桌上那只给自己一天定量供应的干馍头旁边有一把小刀,觉得那薄薄的锋刃能够解脱自己的所有烦恼,也就不加思索地拿起小刀,去切割自己的动脉,去切割自己的脖子。早已痛苦麻木的血管被锋利的刀片割断了,鲜血从他的手腕和脖颈奔涌而出,他痛苦地呻吟着说:“我终于可以回湘西了……”他还没说完就昏死过去。
    沈从文就这样还没等到“文革”的到来就被打倒了。“文革”之中,他的境遇就更不用说了,完全应证了他常常说的那句“楚人的血液正给我一种命定的悲剧性。”1966年以后,他无数次被批斗“架飞机”,左右两人将他的肩膀用力往下压,又将他的两手用力朝上提,令他弯腰低头认罪;他八次被抄家,家里所有文稿全部被付之一炬,被逼高唱《混蛋歌》当众承认自己是个大混蛋;他还被迫搬家六次、大病三场、辗转三千里;他先是被责令打扫女厕所,接着下放到双溪农村住猪圈,最后被押解到湖北山区看菜园。
    那一天,已经变作一个标标准准的糟老头的沈从文,在看菜地时发现菜园一角有一株秋葵正在深秋的寒风之中微微颤抖,还有一朵红花从秋葵的身边勃起,花瓣叶片上挂着晶莹透明的露珠,看上去生机勃勃,却又楚楚可怜。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那朵小花真美!可美总是不免有时叫人伤心。” 这个糟老头此时肯定是自喻那朵美丽而又令人伤心的野花了。也就是在这种情形之下,他又一次说了:“楚人的血液正给我一种命定的悲剧性。”我推想他说这话的时候,是不是又想起了自己十四岁离开凤凰古镇时,遇见的群鸦漫舞令人心惊肉跳的悲壮,想起了那个不知名的巫婆说的那句他一直不能理解的谶语?
   沈从文也就是用这样的人生经历,佐证了他八十六年的“命定悲剧”,是完全因为他流着“楚人的血液”,也应证了他和这座湘西古镇的一种无法摆脱的关联,一种令人扼腕的宿命。
                                           六
   1992年暮春的一个傍晚,迷天大雾紧锁沱江,一条小小的乌蓬船承载着沈从文的骨灰顺流而下。几条白色的招魂幡在江面上飞舞,一支唢呐在悠扬呜咽,苗老司伫立于船头,对着逝去的江水呼号:“魂归来兮!魂归来兮!”沈从文的一半骨灰被一把一把地洒入江中,一片又一片黄色的纸钱在船尾飘飞,一只又一只点燃蜡烛的河灯便在沱江的水面上随波漂去,江面便成了天上的星河。有一群夜归的乌鸦好像是闻讯赶来专门为他送行,在江面上作超低空盘旋,并且齐心协力地发出一阵又一阵令人揪心的长鸣。
    这时,从万寿宫的方向传来一阵三眼铳那震耳欲聋的声响,接着长号低鸣、唢呐吹响、锣鼓喧天。这是苗民在祭祀。高擎各色不同的旗帜的祭祀队伍浩浩荡荡从四面八方涌来,每寨都举着不同的旗帜,都有自己的巫师带队,巫师的身后紧跟着提酒壶捧蜡烛端托盘抬全猪的苗汉,再后面就是神情肃穆的全寨老小。祭祀开始后,巫师手执法刀,神情严肃,高举起手中的黄纸,大声念了几遍那黄纸上写好的祷词,然后将黄纸点燃火化。敬献祭品时,所有苗民对着沱江跪下一条腿,静静地聆听着巫师用苗家方言念诵的咒语。香烟缭绕,旗幡飘飞。最后,巫师一声号令,全体苗民一起跳起了湘西流传上千年的迁徙舞。
   蹈以三摆一跃的节奏进行着。每寨苗民都由巫师带领,青壮年走在最前,接着是老人妇女,最后是高高矮矮的孩子。他们步调一致地做出拉手涉江、攀藤负葛、负重前行的舞姿。数以百计的苗民首尾照应,艰难跋涉,还不时地高呼着“嗬呀嗬!嗬呀嗬!”动作负重之至,情态悲壮之极,一个弱小民族的生存艰难被张扬得淋漓尽致。
    这场苗民的祭祀,我不知道是专门为沈从文的骨灰迁回安葬而举行的,还是完全就是一个巧合?人们看到这悲壮的祭祀,必定会想起了沈从文生前常说的那句“楚人的血液正给我一种命定的悲剧性”的话来,必定会落泪长叹。
    沈从文是1988年的5月10日突发心脏病在北京逝世的。他去世的第三天台湾和香港的报纸就率先报道了这一消息,而国内的所有媒体全都一片沉寂,最后还是《文艺报》的主编在他去世一周之后壮着胆子编发了仅仅只有50个字的简讯。国内不给报道的原因据说主要是因为上头对沈从文的估价存在困难,沈从文虽是盖了棺也无法定论。上头就只好来个无话可说,新闻媒体也就不好发话了。谁叫你沈从文临死之前的最后一句话偏偏还要说:“对于这个世界,我已无话好说”的呢?真不晓得当年他写《边城》《长河》风华正茂时的洋洋万言、咄咄雄辩哪里去了?也不晓得他年已古稀赴美讲学时的口若悬河、妙语连珠哪里去了?
    沈从文一生的最后一句话,也恰恰能给他流淌着“楚人的血液”而导致“命定的悲剧”,作最后一次注解,也是给那无法抗拒的人生宿命作最后一次诠释。
   夜幕降临,沱江水面上漂浮着的无数河灯在水雾之间闪烁着,我想那肯定是沈从文赶尸回乡、魂归故里时洒落的无数泪珠。而成千上万的夜鸦还在江面上空盘旋,久久不肯离去,并且发出一声又一声凄惨沙哑的长鸣,我想那肯定是为沈从文在喊魂招魂。
发表于 2008-5-28 17:57:08 | 显示全部楼层
沈从文八十年代初与夫人张兆和回过家乡的。文字记载他很开心,但是离开时,他没有说一句话。他受辱刘文典、受辱北大,受辱文革,受辱郭沫若;他也受恩于胡适,受恩于齐燕铭,受恩于周恩来。他属于醒来的凤凰,他属于渐渐温暖的国家。
读了吴老师的这篇文章,心里很难受,为沈先生过去不公的命运,为我们曾经混沌的世界。
发表于 2008-5-28 21:21:53 | 显示全部楼层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发表于 2008-5-28 21:40:5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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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5-29 20:39:2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觉得还没有完全写透。
尤其是与五四同时代的文化人之间的友谊和恩怨。更与他们迥异的文学主张。
我的本家吴光辉,早已经听说,并看过其不少文章。也佩服他,但跟其文,我的观点无关!
问好本家!
发表于 2008-5-29 22:21:17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觉得还没有完全写透。
尤其是与五四同时代的文化人之间的友谊和恩怨。更与他们迥异的文学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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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是这样的感觉!
       读吴先生的文字,精彩自不必说。精彩之外倒是有些不经意沉重。
    80年代读大学时,曾听到过沈从文先生的《文字拼搏》(华东师大大课堂)大课。对凤凰古镇也有过描述,但是感到的大都是留恋下的幻念。
发表于 2008-6-4 22:09:56 | 显示全部楼层
  越来越喜爱吴光辉先生的散文了,第一,他使我获悉了一些听说过的人的没听说过的事,从而更深刻地认识了这些名人及他们的思想。第二,韩信、项羽,包括沈从文,均已成为历史,而作者却以细腻的笔触,使静态的历史能够鲜活地展现在我们眼前,使阅读丝毫不没有压抑感,反倒有种审美的享受。而平时看文章,总觉得这二者脱节,要么晦涩无趣,要么有趣无味,赞赏作者将二者统一起来,使读者得益匪浅。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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