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虱子

不屈的棋子

       虱子似乎绝迹了，现在许多年轻人都没见过虱子，就更别说抓虱子了。
　　 虱子属于一种寄生在人或者动物身上的小昆虫，米粒大小，无翅，背腹扁平，以吸食人或动物的血液为生。
　　 虱子应该有着悠久的历史，我猜想自从人类出现时，虱子就一定跟着爬到了人的身上，开始了寄居生活。从历代古诗词中就能寻到虱子的影子。早在东汉末年，曹操的《蒿里行》中就有“铠甲生虱虮，万姓以死亡。”的描写；宋代邹浩也有“衣领从教虱子缘，夜深拜得蓆儿穿。”的诗句；开国元帅陈毅也曾作诗描写过部队的艰苦生活，其中就有一句“冷食充肠消永昼，禁声扪虱对山花。”这里的扪虱就是抓虱子的意思。成语“扪虱而谈”许多人都熟悉，讲的是魏晋时期的故事，一边抓虱子一边清谈，虽然现在人听起来不可思议，但却是那时文人之间的一种风雅之事。
　　 现在人不再生虱子了，要说抓虱子，就必须回到三十多年前。过去，也许是卫生条件较差，或是家家都养着猫狗的原因，反正那时的人几乎没有不生虱子的。如果谁身上要是找不出一个虱子，那么没人会夸赞他讲卫生，而是要撇撇嘴，说：他没人味，连虱子都不生。
　　 虱子多躲在贴身的内衣上，或隐藏在茂密的头发中。虱子为了繁衍生息就要喝人的血，人被虱子叮咬必定痛痒难耐，所以就必须抓虱子。
　　 女人是抓虱子的能手。农闲的时候，女人们开始串门，支走男人，三五个好姐妹围坐在炕头上，一边张家长李家短地闲扯，一边毫不羞怯地脱下线衣抓虱子。虱子躲在线衣的接缝处睡觉，女人们用指头捻开缝边，虱子见到光亮，惊慌地顺着针脚爬来爬去，女人不慌不忙地伸出两只大拇指，将虱子夹在中间，稍微用力一挤，没喝着血的虱子悄无声息地被挤得只剩了一张皮，喝过血的虱子“啪”的一声炸开，指甲上溅上一滴殷红的血花。女人们说笑着，不想男人回来了，他莽撞地推开门，看见炕上一堆光着膀子的女人，自己先弄个大红脸，急忙退出去。女人们人多胆大，一边往身上套衣服，一边用浪声浪语挑逗着已经逃走的男人，互相拍打着，笑成一团。
　　 暮春的时候，天十分暖和了，我的一个出了五服的太奶，搬张板凳坐在屋檐下晒太阳。她似乎是感觉热了，也或者是身子被虱子咬得难受，于是她脱下内衣，赤着身子开始抓起了虱子。她瘦骨嶙峋，皮肤抽抽巴巴的，上面全是细小密集的皱纹，两只哺育了七个儿女的乳房干瘪下垂，像两只秋后的蔫茄子。她眼睛早已花了，只能用枯枝一样的手指在衣服上慢慢地摸索，碰到一粒肉乎乎的小东西，就捏起来送到远处，冲着太阳，眯着眼睛细看，果然是虱子，她于是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瘪着嘴说：“看你往哪跑。”然后用两个指甲把虱子掐死。那时的时光多值得留恋，满院子金黄的阳光，家雀在屋顶的茅草上叽叽喳喳地开会，屋檐下坐着一个抓虱子的老太婆，她沉静、安详，如一尊黄杨木雕像，我们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甚至嘻嘻哈哈地满地打滚。
　　 还记得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头子，是大队的五保户。杂乱的土炕上，他有气无力地半歪着身子抓虱子，每抓到一只，就随手丢在嘴里，用两颗仅存的门牙“嘎嘣”一声咬碎，血留在嘴里，“呸”地一声吐出虱子皮。他说：“虱子的血就是自己的血。”似乎这样才能物归原主一样。
　　 也有一些老太太，眼睛都不好使，喜欢用牙齿沿着衣服缝去咬虮子。虮子是虱子的卵，针尖大小，白色，粘在衣服或头发上，很牢固。牙齿一咬，活虮子就“啪啪”地轻响，孵化完的死虮子没有动静，只有软软的皮。
　　 那时，大人孩子头发里都藏着或多或少的虱子。只要仔细看，就会发现头发丝上也都有虮子，少的三五只，多的十几只，像一串串微型的小珍珠。虱子都贴着头皮趴着，只有主人出汗的时候，它们才会因为湿热难忍才顺着头发爬出来放放风。虱子爬出来是不足为奇的，别说我们平头百姓，就是历史名人也遇到过这样的尴尬。王安石是宰相，按地位，按名声来讲他也不应该生虱子，但有一次他向神宗汇报工作的时候，却有一只虱子明目张胆的地爬到了他的胡子上，惹得皇帝大笑不止。还有金岳霖，也算是名人了，他在西南联大教书的时候，有一次就很坦然地从后脖领里摸出了一只虱子，他不但不难为情，而且还甚为得意。
　　 我的女同桌，生得十分漂亮，大眼睛双眼皮，但她的头发里也免不了会生虱子。有一次午休，她趴在课桌上睡觉，一只秀气的虱子就从她的头发里溜了出来，掉在课桌上，越过“三八线”向我这边爬了过来。我当时很镇静，用一张纸小心地把虱子撮起来，又重新放回她的头上。
　　 我还有一个男同学，学习比我好过一倍还多。有一次他一边咬着铅笔头思索着一道难题，一边伸出一只手，在大庭广众之下伸进裤裆里，先是挠了几下，随后就摸出了一个虱子。要知道那时候生虱子是司空见惯的事，没有谁会笑话谁，但在庄严的课堂上公然伸手去裤裆里摸虱子却是有失大雅的事，当时同学们就哄堂大笑起来。但后来我知道，我们敬爱的毛主席在延安的时候，有时也会当着客人的面把手伸进裤裆里摸虱子，这先是能证明那时延安生活的艰苦，更能证明伟人的不拘小节，胸怀广大。伟人尚且如此，所以我的那个同学也不能例外，后来他果然考上了北大，如今身在美国，但他现在一定不再生虱子了。
　　 对付头发里的虱子有一种很实用的工具——篦子。篦子是梳子的变形，有两排细密的竹齿。用篦子梳头，头发里的虱子几乎都逃不掉，篦子像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虱子犹如一条条小鱼，篦子三下两下就将头发里藏着的虱子都梳了下来。虱子掉落在事先准备好的一张纸上，惊慌失措，如热锅上的蚂蚁。我们小伙伴之间，总是用这样的方法逮住自己头发里的虱子，每人一张纸，最后统一比赛，看谁的虱子多，谁的虱子大。有一次我的一个伙伴曾在他的头发里梳下来一个麦粒那么大的虱子，肚子鼓鼓的，储满了鲜血，近乎透明，大得爬行都很困难。他的成绩让我们嫉妒无比，那之后一直没有人能打破他的记录。鲁迅笔下的阿Q就曾和别人比过虱子，看来要想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就必须有生活。
　　 对付头发丝上的虮子也要用篦子，因为虮子太小，又跟头发丝紧紧地粘连，所以篦子的齿必须用做活的线来回缠几道，勒紧，这样，篦子的齿才能更紧密了。用这样的篦子刮虮子，几乎没有能遗漏的。但这样的操作，会把头发薅起来，很疼，所以小孩子一听说要刮虮子，就都苦着脸。
　　 孩子们抓到虱子，会施展各种酷刑杀死它们。最多的是用火烧，把虱子包在纸里点着，虱子“噼里啪啦”地先被烧炸，又被烧焦，冒出难闻的气味。我伙伴的那只麦粒大的虱子就是用火刑处死的。点燃一根火柴，待火焰熄灭时，把余存的红炭火放在大虱子的肚子上。虱子无力地挣扎着，它太大，所以就太笨，竟无力逃脱，只能眼睁睁地被火烤。它的肚子受热迅速地膨胀，越来越大，随后“噗”的一声在屁股后冒出一股白气，萎靡下来。
　　 还有的孩子会把虱子排成一队，用一根铅笔像擀面那样从一头滚到另一头，虱子“啪啪”地爆裂而死，一溜殷红的血迹，连铅笔上都被染红了。更有一个孩子，点燃蜡烛，把融化的蜡油滴在虱子身上，做成一个个半透明的“琥珀”。
        据说通过虱子还能判断出一个危重病人到底能活多久，当然我没见过，只是听那个吃虱子的老头子绘声绘色地讲过一次。应该是这样的，虱子长久地寄居在人的身体上，自然对这个人的一切生理变化了如指掌。一个人濒临死亡的时候，也许体温会有变化，或者是脉搏会变得微弱，甚至能发出一种所谓的“死亡气息”，我们人无法感知，但虱子却无比地清楚。它们想，这个主人要完蛋了，咱们趁早搬家，再找新主人，于是纷纷爬离那个病危的人。有人就利用这一点，看见虱子都爬出来了，也就断定这个人马上就要死了，听说很准。
　　 母亲爱孩子，都会为孩子抓虱子，这点从动物身上就能看出来，母猴就常常为小猴子抓虱子。那些虱子生得又多又大的孩子，我敢说他的母亲一定不太关心他，那个保持着最大虱子记录的小孩，他妈就不是亲妈，是他爹后娶的老婆。我喜欢母亲给我抓虱子，在热炕头上，我头枕在母亲的腿上，她的手在我的头发里不停地翻找着，头皮痒痒的，十分舒服。她每抓住一个，就放在炕席上，我于是翻身起来，用指甲把虱子挤死。有时头上实在没虱子了，但我还是会缠着母亲给我抓，只为享受母亲的手在头上翻找虱子时带来的那种惬意的感觉。母亲找了半天也不见虱子，怕我失望，她就用两只指甲在我头发里互相一挫，弄出清脆的响声，仿佛一只虱子爆裂的声音。
　　 三十多年过去了，虱子越来越少，直到现在的绝迹。我想，人们开始讲究卫生，勤换内衣，勤洗澡，不再养许多的猫狗是虱子绝迹的主要原因。我还想，现在洗衣服都用洗衣粉了，那是化学原料做成的，应该也可以杀死任何微小的动物。听说地球上每天都会有几个物种在灭绝，所以虱子的灭绝也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了。
　　 张爱玲说：生活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现在她要是还活着的话，她也许会这样说：生活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连一只虱子都找不到。

碧云天下

他没人味，连虱子都不生

分析家

小时候在农村，因为有虱子女人们用敌敌畏洗头。

分析家

小时候在农村，因为有虱子女人们用敌敌畏洗头。

斜阳

有些句子写得惟妙惟肖，太出彩了！
我见过跳骚，臭虫，蚊子．．．．很多吸血害虫，但唯独没见过活着的虱子。真遗憾，真不幸！

不屈的棋子

碧云天下 发表于 2016-12-30 19:46
他没人味，连虱子都不生

这么一说，现在都没“人味”了。

不屈的棋子

分析家 发表于 2016-12-30 20:25
小时候在农村，因为有虱子女人们用敌敌畏洗头。

是，这事我知道，有些女人把敌敌畏放多了，都熏中毒了。

不屈的棋子

斜阳 发表于 2016-12-30 20:46
有些句子写得惟妙惟肖，太出彩了！
我见过跳骚，臭虫，蚊子．．．．很多吸血害虫，但唯独没见过活着的虱子 ...

真遗憾，斜阳老师居然没看过虱子。虱子小巧玲珑，又憨态可掬，挺漂亮的。

顾林

现在她要是还活着的话，她也许会这样说：生活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连一只虱子都找不到。:
这话绝对，赞同。问候新年大吉，佳作频频！

不屈的棋子

顾林 发表于 2016-12-31 22:05
现在她要是还活着的话，她也许会这样说：生活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连一只虱子都找不到。::victory ...

问候顾老师新年快乐！